殷缺顺着声音望过去,一动不动地望着柳素衣淡漠的双眼。
他搁在桌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手上青筋暴起,半晌他妥协似的移开眼睛,脑中仍在嗡嗡作响。
段雁承认,那刀是自己的。
那把刀是柳素衣的。
秦自牧人精似的,冲柳素衣喊道:
“他等东西呢。”
他顺手将准备的食盒塞进殷缺手里,体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方才都没吃好吧?带点回去吃。”
殷缺木着脸道了声谢,走到柳素衣身边,眼神闪躲。
柳素衣的叹息声化在春风里,殷缺跟在她身后,走得很慢,但未曾远离。
他看着玉珠儿微微扬起头对着柳素衣笑着说些什么闲话,心下了然,这丫头是自始至终都知道段雁是谁的。
他心中也并非全然没有怀疑。
段雁的银刀如此强悍,处理邪祟干脆老辣,哪里能是苍云宗那样的小门小派教养出来的弟子?
如果段雁就是柳素衣,一切都解释得通。
为什么她在知道魏展眉是自己师父后会百般回护;为什么她对绥安侯的臭脾气把握得那般准确;为什么她不同意玉珠儿上沧浪山。
还有客栈里段雁一出手便是无可回转的杀符咒,当时她说以前用不着她做这些准备工作。
他起初还以为,段雁真的是养在苍云宗的病秧子,这才不会这些仙门中人尽皆知的常识。
原来她是柳素衣,沧浪一部分工明确,确实轮不着她做些前期的准备……
“你还要在这儿站多久?”
殷缺回过神来,茫然道:“啊?”
原来她们不知不觉间又走回了客栈,柳素衣站在台阶上,不带任何情绪地看着他,还是决定给小辈一个台阶下:
“那食盒拿过来,光顾着打机锋,什么都没吃。”
这人是柳素衣,哪怕名声没臭之前也是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杀星。
殷缺忙不迭地跟上前,替她摆好了桌。
柳素衣不急着动筷,冷淡地问道:“若是你现在把我的行踪报给朝廷或者沧浪山,可能还能换个好价钱?”
殷缺一愣,震惊过多的大脑反应迟钝,半晌才回味过来她是什么意思,有些尴尬地辩解:
“我只是有些……没反应过来。”
“没想到,遇上活着的柳素衣了。”
还能遇上死的不成?
柳素衣挑眉:“什么意思?”
殷缺硬着头皮,神色却是诚恳:“我又不傻,您若是真的干了叛逃正道的事,又怎么会帮绥安军守下三羊关?”
他微微垂下眼,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三羊关一行,他已然将段雁当作是自己人,是一位道行高超却名不见经传的前辈——即使不是沧浪山上的天才,也能成为斩杀伪神的大能。
跟着这样的人,或许能够从她的路数中找到可以借鉴之处,也或许能有一天,自己也能超越她。
但她是柳素衣,是整个修真界闻名的天才。
他再努力,也无法战胜这样的人。
柳素衣瞧着殷缺整个人跟蔫了的萝卜似的,心下叹道:
这孩子忒别扭。
她轻声道:“你若是现在想走,趁着还没彻底卷进来,快些回家去。”
殷缺一时进退两难,皱着眉站在原地,忽然灵光一闪:
“前辈为什么几次三番催促我回宗门?”
上一次刚从梦鹿楼里出来,也询问他之后的安排。虽说没有真的赶他走,可柳素衣这几天全无动作,同之前那个刚到三羊关就连夜启程的人大相径庭。
若是真的有危险,她不会放任刚刚学会引气入体的玉珠儿跟着。既然没有危险,又千方百计地暗示他离开,除非……
这个案子同他有关。
殷缺心头一紧,撑着身子往前探,急忙问道:
“前辈,你是不是知道木犀姑娘的下落?”
柳素衣皱着眉头,将口中黏牙的糯米团子就着茶水吞下,在殷缺焦急的眼神催促中缓缓开口:
“若是你只是想找线索破心魔,就没有必要找她了。”
“木犀姑娘凶多吉少。”
殷缺陡然一震,颤声道:“死了?”
失神只在转瞬,殷缺略一思索,回想起当日在梦鹿楼的场景,问道:
“前辈在阁楼里发现了什么?”
柳素衣看了看四周,将右手放在桌面上,障眼法一除,尸斑同白骨便一起暴露在空气中。
玉珠儿连忙抓起柳素衣另外一只手,被柳素衣轻轻抽回,顺手掐了把脸蛋:
“别怕,只有一边。”
“那个阁楼被下了封印,我的灵识被阻,只能用肉身探查,里边儿关着的,可能是伪神原身。”
玉珠儿皱眉问:“师父先前说,伪神是需要宿主的,就像那个阿森一样。”
殷缺握着桌面边缘的手不断缩紧,恨声道:“控制伪神宿主尚且困难,伪神原身就是一团黑气,更加难以束缚,那个阁楼,应当是一开始就为了关押伪神而建的。”
柳素衣点点头,将右手收回:“那天同你说话的那名女子说,木犀姑娘就是关押在阁楼上的。”
她惋惜地叹息道:
“我猜测,她已然成了伪神的养料。”
秦淮河上,秦自牧悠然独坐,他手中握着一把椒盐瓜子,细细品着茶馆的陈茶。
他眼神落在两岸的灯光上,本是神色淡然,忽而见一红光闪过,挑了挑眉。
麻雀大小的小凤凰裹着火光落在他伸出的指尖,狠狠啄了他一下,一个恼怒的女声从凤凰的身躯中传入他的耳朵:
“你小子同她乱扯了些什么?”
“那没良心的东西方才给我下了个阵,困了我三个时辰!”
秦自牧饶有兴致地拔了凤凰一根最红的羽毛,那羽毛离体的瞬间便化作了火焰,他却像是没有痛觉一般,捏在手中细细把玩。
“柳掌令还是信你的,这不是才三个时辰嘛?”
那头的女人气急败坏:“若不是你说想先诓她替你除掉宋家,我至于帮你瞒着她吗?”
“早同你说过了,柳素衣不是个遇着事儿不管的性子,她妈的恨不得见着个伪神吃一个。”
秦自牧笑吟吟地调侃道:“好歹是个公主,咱们得矜持一点儿。”
凤凰闻言,抬了抬胸脯,颇为矜持地口吐狂言:
“屁!你老喻家的公主,谁爱当谁当!”
秦自牧温声道:“修行之人的寿命很长,凡人却很短,我的时间不多,若要成事,也不能全然等着你们推着我走。”
他轻笑一声:“你们想要的,是坐在那把椅子上的是你们自己的人。其实那个人是不是我都不重要,对不对?”
凤凰沉默良久,算是默认。
“所以我若是想要登上那个位置,就得自己给柳掌令拿出点诚意,让她愿意像当年下注东宫一样下注给我。”
他颇为无奈地挠了挠凤凰的羽毛,面上是浅淡的微笑:
“即使是姑姑你,在我同柳掌令之间,也只会选择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