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自牧自个定的地方正好是玉珠儿第一次听说书的客船上。
高僧的死并没有让秦淮河黯然分毫,空气中弥漫着甜丝丝的香味,说书人本子却换了,讲的是俊和尚救风尘的戏码。
三人并不急着现身,躲在岸上打量着秦大人的动静。
他似乎格外钟情于这家店的瓜子,连着上了三回,听那佛门禁忌的爱恨情仇听得津津有味。
凭心而论,秦自牧着实是个玉面郎君,未及而立,仪态卓绝,连啃瓜子都啃出来名士手谈品画的气度。
殷缺啧啧称奇:“看来他没想抓你,真的是找你一叙。”
柳素衣不耐烦蹲着,直起身来:“应当是审梦鹿楼老鸨的时候,提了一嘴崇宁府上来了人,便来碰个面。”
她摇身一变,又成男子模样,拎着玉珠儿跨步上船。
秦自牧眼神一瞟,笑吟吟地起身相迎。
“崇宁府的贵客来了金陵城,有失远迎。”
柳素衣早年见过不少大靖官员,大多对仙客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少有遇上像绥安侯一样不怎么待见仙门中人的,倒也新鲜有趣。
这秦自牧嘴上恭敬,神色姿态却是一派怡然自得,不倨不傲,不卑不亢,不像是顾全崇宁的颜面而宴请,反倒像是与旧友在街角随意解决一餐。
柳素衣心下暗想:是个惯常会讨人喜欢的。
秦自牧替三人拉开凳子,又特意为玉珠儿加了几份茶点,颇有些歉疚道:
“县令俸禄不高,还望仙客见谅。”
“敢问哪位是段仙长”
柳素衣微微颦眉,见秦自牧已然知道自己身份,挥手变回原来面孔,皮笑肉不笑:
“秦大人客气。”
秦自牧笑容更甚,赔罪道:“仙长莫怪,那死在梦鹿楼的慧生和尚俗家名叫宋阳,朝廷将这个案子看得极重,我不得不惊扰仙长。”
柳素衣挑眉道:“我在梦鹿楼中只报了崇宁公主的门楣,你是怎么查到我的本名的?”
秦自牧敛眉,语气带了几分温柔:“内子同崇宁公主有亲,长公主殿下体谅我在金陵根基不稳,前几日便修书告知我段仙长正在金陵城内,或许能助我一臂之力。”
“原来前辈便是案发当日梦鹿楼那位查不出姓名的仙客吗?”
殷缺自顾自吃着点心,一听这话,噗的笑出声来,好整以暇地去看柳素衣吃瘪的眼神。
还有她段雁吃瘪的时候!
大快人心!
柳素衣心下懊恼。
秦自牧确实从来没有说过是因为梦鹿楼的案子怀疑地她,是她宁愿相信自己做的证据有瑕疵,也没有怀疑崇宁会直接将她的行踪告知秦自牧。
这天杀的软饭男!
秦自牧毕竟年轻,眼角眉梢带上些生动的得意:“既然如此,段仙长想必对这个案子十分了解了,还请一定要帮我金陵府度过难关。”
柳素衣扣了扣桌子,轻笑道:“若是我不答应呢?”
“秦大人要将我做嫌犯处置吗?”
秦自牧也不恼,抬起眼睛直视着柳素衣,颇为认真的说:
“仙长是先前救三羊关于水火的英雄,比起仙长,我们有一个更为怀疑的人,这个人,仙长也一定感兴趣。”
他手指蘸了点桌上洒落的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名字。
秦自牧每写一笔,柳素衣的脸色便难看一分,近乎麻木地看着他。
殷缺探头瞧了一眼,疑惑道:
“柳素衣?”
玉珠儿看了看秦自牧,又看了看柳素衣,果断选择了自闭。
这有什么区别吗?
柳素衣木讷道:“此人虽然名声差,但我想,不太可能。”
秦自牧颇为认真地说:“仙长有所不知,那把插在尸体上的银刀,便是柳叶银刀的一个变体。”
柳素衣张了张唇,无从辩解。
倒是说得也没错。
“柳素衣一把银刀名扬天下,仙门强者为尊,我听说段仙长使得一把好刀,若是能在金陵将其捉拿,或许可以取而代之。”
柳素衣看着他嘴唇一开一闭说得轻松,无语凝噎。
谢谢,但是大可不必。
殷缺沉默良久,问道:
“天下使用银刀之人众多,秦大人怎么知道那刀是柳素衣的?”
“那把银刀虽然变幻了形态,我却绝对不会认错。”
秦自牧坦言道:“在下不才,年幼时偶然经过沧浪一部除祟的现场,被张葭张仙长的琴音所伤,断了一根手筋。”
柳素衣眼神不自觉变得柔软,看向秦自牧的目光如同看自家长大的孩子。
“本是我自己调皮受的伤,张仙长却坚持用自己的一根琴弦替换。传闻沧浪一部的法器能够彼此互通,互认为主。”
他长叹一声,显得颇为惆怅:“众所周知,沧浪一部二十三人如今只剩一人,而我前去现场之时,手筋同样有感应。”
柳素衣沉吟片刻,手指不自觉缩了缩。
张葭同徐莲灿是璇玑师叔的弟子,同袍们素日里用小花小草代称这两师姐妹。
与小花划破道口子都要咋呼两三天不同,小草平日里性子冷,不爱说话,有什么伤病都自个儿挨着。但抽琴弦救人这事儿,柳素衣知道。
趁手的法器都是需要主人用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作为引子的。
柳叶银刀用了柳素衣一根指骨,张葭的琴弦是她自己的筋络。
当年这事儿被大师兄发现,向来好脾气的崇景气得骂出了这辈子积累的脏话,伙同柳素衣一起向璇玑师叔告了一状。
这件事情很难为旁人所知,柳素衣不疑有他,确实是找不到其他借口来推脱。
话已至此,柳素衣只能认栽,无奈道:
“这个案子我本来就有意介入,如果能同秦大人合作,那自然是却之不恭。”
秦自牧的眼睛亮了亮,笑道:
“我先前同宋家打了一声招呼,明后两日,咱们的人可以进梦鹿楼探查,金陵城内凤阙司水准不高,恐怕对付不了柳素衣那样的修士。”
他起身行礼,笑意深沉:
“届时恭候段仙长的大驾。”
柳素衣不做停留,带着玉珠儿往船下走。
忽然,她像是猛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回过头来看向坐在船上一动不动的人。
“殷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