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油光发亮的脸出现一道裂缝，谄媚地欠了欠身子，吊着甜腻的嗓音：“话虽如此……”
柳素衣不容置疑地打断他，抬手指了指他的身后：“若是不信，问你们住持便是。”
胖僧人抖动着满身赘肉转身，一位同样身着僧袍的干瘦老人站在他身后，老人捋了捋自己的长胡子，浑浊的双眼定定看着马背上的柳素衣，语气平缓：“二位乃是老衲故交，确实是长公主殿下的人，还请都督莫要为难。”
胖僧人将信将疑，从鼻子里哼出气来：“既然是长公主殿下的来使，自然是贵客，那便请从心住持好生招待吧！”
他摇着身子一抖一抖地路过三人，直到他身影彻底消失在红墙尽头，从心才感慨道：
“初见时老衲也不过而立之年，如今红尘中再次重逢，老衲已是油尽灯枯，阁下却风华依旧，相形见绌啊。”
柳素衣笑到：“从心大师当年坚持不上沧浪山，如今可是求仁得仁了？”
从心苦笑着摆摆手，“施主莫要打趣老衲了，老衲知你今日来意，还请寒舍一叙。”
柳素衣翻身下马，嘱咐玉珠儿将马牵到马舍，负手跟着从心往里走。
“那都督是什么人？倒是连你都要被压一头。”
她压低嗓音，轻声道：“可需要我出手？”
从心摇摇头，叹道：“不过是那俗世追名逐利的一员罢了，往生寺吃着世家的供奉，难保有些身不由己。”
柳素衣没有再接话，甫一进僧舍，她便右手一转，将整个僧舍置于结界里。
从心替她倒了杯浓茶，低声劝道：“若是不想叫人怀疑，施主还是不要布这结界地好。”
柳素衣跪坐在案前，难掩迫切的神色：“从心，我的时间不多，还请你如实相告，当初那个……”
从心手心朝前，立掌止住她，慢条斯理地打着茶，待到茶沫乳白细腻，满意地退给柳素衣：“山上新采的春茶，用的是老衲冬日初雪攒下的雪水，施主不妨尝尝。”
柳素衣不好推辞，但她一向缺乏对除了酒和美人以外任何风雅事物的品鉴能力，如饮白水一般一饮而尽。
从心也不心疼，又给她续上一杯，笑说：“这茶可不好寻，除了这往生寺，也就是隔壁那梦鹿楼喝得起了你若是去那里，还得付一锭银子。”
柳素衣不耐烦，半撑起身子，却见从心右手小指沾了茶水，在打茶的间隙将水痕洒向僧舍房门。
胖僧人也不偷听，而是装模作样地揣着手，正好从窗前经过，柳素衣耐着性子深吸一口气，撤掉了结界。
她皮笑肉不笑：“从心，公主多年前来这寺里，不慎遗失了一个宝贝，如今思之甚切，敢问大师可知道这宝贝下落？”
“既然是多年前遗失，老衲也恐怕不得而知了。”
“不打紧，公主府一位下人曾保管过这宝贝，听闻他曾在贵寺清修过一段时间，大师告诉我他的下落即可。”
从心深深看了她一眼，从座位上起身回了禅房后的小隔间。
那胖僧人见柳素衣分明知道他在门口，依然没有任何表态，讪讪笑了一声，脸上的赘肉蠕动着凸起，强做镇定地飘然离去。
从心从里屋出来，手中还拿着一沓信纸，柳素衣郑重接过，便要起身离开。
“施主。”从心喊住她，柳素衣从上往下看，僧舍昏暗的灯光下，从心凹陷的眼窝更加深邃憔悴。
半边身子快入土的老人，神情却如孩童陷入噩梦一般惶然。
这老头有话要说。
柳素衣心下警觉，不动声色地向窗外故作不经意露出的僧袍衣角颔了颔首。
从心缩了缩脖子，嗫嚅道：“老衲这些日子总是想念故人，有心拜访却力不从心。”
“烦请施主代替老衲传达公主，咫尺即是天涯，莫要错过良辰才好。”
柳素衣嘴角下沉，却是抿唇一笑：“大师说话还是这般玄妙，我必定向公主禀明。”
从心紧绷的背脊顿时松懈下来，整个人也像是失去魂魄一般，显得更加瘦小，他盯着柳素衣的背影，苦笑道：
“怎么不算是夙愿得偿呢……”
三声钟鸣，佛门洞开。
玉珠儿等在马厩，抬头看着林间惊起的飞鸟发呆，一转头便见柳素衣神色匆匆地赶过来。
“师父？”她皱起眉，将两匹马牵出，柳素衣接过缰绳，冲她使了个眼色。
此地不宜久留，先出去。
玉珠儿了然，碎步跑到柳素衣身边，拽住她的衣袖轻轻摇晃，娇声道：
“好姐姐，这破庙有什么好待的。”
她瞥了一眼马厩角落，扬起嗓子：“公主的差事不急这一时，大师画符也要些时候你陪我去别处看看嘛。”
等到二人策马而去，躲在暗处的僧人才现身走到胖僧人身旁，恭敬道：“看上去的确是京城来的世家小姐，大人，咱们要跟着吗？”
胖僧人从鼻间哼出粗气，露出阴恻恻的冷笑：“不急，还是仔细盯着从心那个老秃驴，公主那里，本都督自会派人询问。”
柳素衣带着玉珠儿在林中兜了好几个圈子，做足了踏青游玩的样子，玉珠儿见柳素衣背脊松懈下来，便知跟在后边儿的老鼠已经被甩掉了，急忙追上问道：
“这是怎么了？咱们不是来寻人的吗？”
帷帽下柳素衣脸色铁青，将手中一叠纸扔给玉珠儿。
玉珠儿疑惑地接过一瞧，浑身血液都将将要凝固。
麋鹿的身子和头颅，却有着象一般大小的两只耳朵，鹿眼紧闭，双耳紧紧贴在脸颊两侧。鹿的后肢跪地，前肢却直立，将鹿角直直指向天空。
“这是……那寺庙的屋檐上的神兽？”
柳素衣冷着嗓子嗯了一声，调转马头，透过层层叠叠的桂树仰望耸立的往生寺。那神兽仿佛站在云间，慈悲而怜悯的辅视着众生。
压根儿没有什么长公主的谕令，从心的那些话就是对着柳素衣说的。
从进入往生寺起，便有不下五道视线死死黏住柳素衣，可出了往生寺没多久，这视线便消失不见了，可见那些人要监视的人是从心，反倒是真正“心怀鬼胎”的柳素衣没有引起他们特别的关注。
柳素衣一面松了口气，一面琢磨着从心的话。
“咫尺即是天涯，往生寺的咫尺天涯……”
柳素衣侧头看向林间另一座山金碧辉煌的建筑。
“是梦鹿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