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汉成闻到柴火灶上的大锅里,飘出腊肉排骨闷萝卜的香,有些心驰神摇,虽然想摆无所谓在在乎的样子,却还是忍不住咽了几口口水,说:“你爱人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有什么事,尽管说。”
“我家男人打仗负过伤,经常犯病,先生能不能等他回来,也帮看看?”
“哦,请问你爱人的生日是?”
“一九二八年农历七月十七。”
宫汉成又装模作样的掐着左手,好一阵掐算,完了,摇摇头说:“你爱人命太硬,我可看不了。”
母亲一阵失望。
母亲一辈子对父亲是很失望的,对自己的婚姻也就失望。可是,那个时代的女人,不仅心地善良,也是恪守妇道而敬夫道的。在清贫与烦劳中,执着的度过一生。
宫汉成见母亲落寞的样子,又补了一句:
“不过,他是个多子的好命哩。只是平日少发火、少管闲事、少喝酒,多静养就行。”
这次母亲却是苦笑,说:“多子?还多子!我这个崽已经要了我半条命了!他静养?呵,他是见了树桩也要踢三脚的人。”
宫汉成却不再解释,还是高深莫测的说一句:“命就如此。”
母亲回到卧室,见我罕见的睡的沉稳,腊黄的小脸上,竟然有些淡红色,眼泪就下来了!
这个可怜又可恶的蠢崽耶,这一年可折腾死了为娘了!
她欣喜之后,又有些发愁,不知道怎么来酬谢宫汉成。父亲这个时候在银行金库里值班,午饭都是自己带去的,要等下午四点换了班才回来。
家里没有几块钱了。中午时分,母亲先把我和妹妹喂饱,又在厨房的小方桌上,摆上四菜一汤,请宫先生吃饭。
这顿饭,比家里过年还丰盛。母亲几乎把家里的存货全部拿出来了,腊肉排骨烧萝卜、辣椒炒鸡蛋(而且是三个蛋
!)、红烧腊鱼、蒸熏肉、粉皮肉丝汤。
“那就是饿鬼投胎哟!”多年后,母亲回忆起宫汉成的吃像,就会摇头苦笑。
不过,母亲正好趁机出门,一是让宫汉成放开了吃,二是出去找左邻右舍借些钱,来谢谢救命恩人。
母亲的这次冒雪借债收效甚微,走了七八家人家,才借到六十五块钱。那时候,有闲钱的人家很少,都紧巴巴过日子的,又有些人也不想借。
但这六十五块钱,却比父亲一个月五十六块钱的工资还高。
本来,父亲的工资是按部队少尉军官定的,在那个时代,算是高薪了,但经不住我长年往医院里送钱。
这次借贷,不仅让家庭经济状况雪上加霜,而且让母亲的名誉蒙受不白之冤。
宫汉成在我家呆的这半天,给母亲的名誉带来的损失是一辈子的。
宫汉成这人虽然已经四十岁了,在那个年代,四十岁已经是叫老的年龄了。我们后来在学校写作文,一般会写“五十岁的老爷爷”的句子。
但他却生的好身架、帅骨相。
原来无论男女,或英俊或美丽,最重要的,是身架子好、是骨相好。人再老,也不能掩盖其帅或者美。而且有些人越老越帅气。
而男人,真正帅气的年龄,是在三十岁到四十多岁,甚至五六十岁。像伊斯特伍德、周润发。
宫汉成就是这类人,帅就罢了,何况,还有一身的、那个时期少见的书卷气,更有一丝淡淡的忧郁。
而这个爆发点,是父亲的醋劲点燃的,然后才在这条街上传开。
我相信,那天一直到下午四点一十五分之前,可能是母亲非常快乐的时光,甚至可以说,从她个人角度而言,是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在烧的很旺的炭火盆前,母亲面对这样一个从未接触
过的,儒雅、俊朗、礼貌的男子。既有对他拯救儿子的感恩之情,又有对一个男人纯粹的、没有任何情欲邪念的仰慕之心。这时,母亲应该有着单纯的、纯粹自我的快乐。
母亲那年才二十一岁,比父亲小了十六岁。所以,宫汉成在她眼里,并不会有什么“老人”的感觉。何况四十岁的宫汉成,比三十七岁的父亲长的更年轻。
宫汉成显然是很落魄,也很穷,对母亲的六十五元的酬金并没有推辞。眼圈泛红的、郑重的接过,默默的、小心翼翼的放进贴肉的内衣里。
然后,他仔细给母亲讲解那剂草药对我的功效,以及在服用过程中的反应。说分三次喝完,今天两剂、明后天、大后天各一剂,就可以治愈了。
母亲几次进卧室,看我的睡相,不似往日满床翻腾、不时哭醒。而是睡的很沉,呼吸均匀,面色红润。她信这宫先生是是神医了。
女人的好奇心,让母亲探问宫先生的身世,却被他王顾而言他的绕开了。母亲并不为以意,反而很爽快的说到自己的身世。
聊到后来,宫汉成犹豫了一下,说:“你爱人是要注意身体呀,我给他开一些药方吧,调理一下看看。要紧的,是平常要注意保养,不要太操劳。”
说罢,又寻个细细的炭棒,在一张报纸的空白处,细细写下几行字,说:“照这方子,先吃几副看看。”
父亲回来的时候,正是差不多要煎第二剂药了。
父亲进了门,见到母亲抱着妹妹,同宫汉成围炉而谈。
父亲自然没有雪天围炉的雅致与共鸣,有的只是男人的嫉妒。特别是看到洗净面目、整好衣裳的宫汉成,端的是一表人才,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
父亲从他同母亲的表情中,知道他们相谈甚至欢,不由的妒火中烧。
那一
刻,宁静、温馨,让母亲光彩照人,可以说,是父亲都没有见过的。
母亲赶忙起身,对父亲说了宫先生的妙手回春之功。
父亲听了,自然不信,忙进了卧室查看。
非常非常不凑巧,沉睡了整整五个多小时的我、这是我一年来第一次的、一次性睡了五个小时,却在父亲进来的那一刻,被尿憋醒了。
我哇哇的大哭起来。
按照宫汉成的说法,这泡尿要先憋着,等他调理一下再撒。
父亲怒火中烧,自然不会相信宫汉成的鬼话。压住火气,先给我把尿。一对牛眼,却对母亲和宫汉成怒视。
宫汉成赶紧在炭火盆上,准备煎第二副药。
可是,又出了问题。
父亲见母亲将同药包在一起的那道符烧了,放在碗里,对父亲说是和着汤药让我喝的。
父亲就怒不可遏了!
“啪!”的一巴掌,先将母亲手中的碗打落在地,又“当”一脚,将刚刚放在火盆上的药罐踢飞。
“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扮神糊鬼的!”
父亲是侦察排长出身,抬腿一弹,把药罐子踢的飞起,越过吓的目瞪口呆的宫汉成头顶,“呯”的一声,砸碎在木板墙壁上。
板壁上、地上满是草药和水。
我和妹妹登时哇哇大哭起来。
母亲见我好睡了那么找时间,已经知道这个宫先生有些神通。看父亲发蛮,也有了火气。拦在父亲面前,制止父亲对宫汉成采取进一步攻势。
“你、你有本事把崽的病看好发,莫乱发神经病!”
虽然母亲是沾了父亲的光,才能在这个小镇立足的,可是,父亲从骨子里还是怕母亲的。母亲十七岁,嫁给三十四岁的老光棍父亲。母亲的相貌,用如花似玉形容都不够。而父亲,虽然人高马大,长相却实在难以恭维。
平日里、特别是当着
外人的面,母亲在父亲面前问题很谦卑、很顺从,甚至眼帘总下垂的。可是事关我的死活,此时也做河东吼了。
父亲只好将武斗,变为文斗。
“没有知道,愚昧!信他一个神汉的?笑话!我不同你说,我要带他去派出所去,问问他的来头。”
母亲见宫汉成又一脸惶恐,猜到这人来路不明,起码没有证明自己正常身份的东西。那个年代,人外出是要所在地的行政机关开具证明的,就是出来讨饭也要。
果然,宫汉成慌忙起身,来不及向母亲道谢,匆匆开了门,闪身就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
莫说这个小镇上没有见过大世面的凡夫俗子,就是放在大城市,也是一流的人物。当然,把粗糙的父亲就比出十万八千里去了。
父亲将宫汉成驱逐出家门,不是出于维护唯物主义的真理与尊严,而是吃醋了。因为父亲知道,母亲内心是渴望嫁给一个书生的。而这个宫汉成,看着就像个书生。
不过,宫汉成并没有跑远,在将来,他将重新回到我的视线,只是用了一种特殊的方式而已。
宫汉成被父亲击溃而逃,但最大的受害者却是我。
我的第二剂药被父亲踢到墙壁上,剩下的三剂虽然被母亲拼命保下,却坏了宫汉成的调理顺序。
果然如他对母亲说的,三天后,我的病奇迹般的好了。但由于没有用足药量,也少了调理,就落下了一个毛病,尿床。
这个毛病到七八岁还没有好。后果有三个方面:
一是家里整天有尿骚味,直到我九岁时,才断了尿床的根。而这之后,母亲又生下我二弟、三弟和五妹。应验了宫汉成说我父亲有“多子”的命。
母亲说,她的前三十多年,不是在生崽,就是在洗尿片。
这些,就是我后来知道的,我同官先生的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