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对我的病,其实已经是到了绝望的地步,这时揪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样,“人家说偏方治大病哩。您一定看看!”
她疾步到卧室把我抱出来,此时我瘦的已经只剩下一把骨头,平日哭啼像只有气无力的猫崽子,此刻却中气十足、声音嘎嘎的宏亮,震的房梁上的燕子窝都差点掉下来。
宫汉成没有接过我,伸出脏兮兮的手、又指指自己乌黑的脸,意思是太脏了,要清洗一下。
母亲抱着我,请他到了后面的厨房,在面盆里倒了热水,又拿出父亲的毛巾给他。
宫汉成净面净手后,俨然一副飘逸洒脱的高人逸士的模样,把母亲也看呆了。他整了整不整齐的衣衫,才从母亲手里接过我。
这时,卧室内,妹妹也开始啼哭,与我此起彼伏的,母亲只好进屋去安抚。
听母亲后来说,她呵睡了我妹妹,转身进了内屋,我在宫先生手上也不哭了。
母亲至今不知道宫先生是怎么给我诊断的,她出来时,宫先生轻轻的把我交还给母亲,说:“其实无妨的,孩子只是脾胃不调、鼻有炎症。症状都没有号准,医生就胡乱用药,应该是拖了蛮久吧?”
母亲又惊又喜,点头如捣蒜,说:“是吗?是吗?真的吗?已经拖了大半年了。连省人民医院都去了。先生,你、你有法子呀?”
“用几味草药试试,应该没有问题的。”他坐在堂前的小饭桌上,左右看看,是在寻纸笔。
家里唯一的一支笔,是美国派克金笔。是父亲在部队打仗时,得到的
奖品,每天插在父亲上衣口袋里摆样子。
母亲是个裁缝,忙找来在衣料上画线的粉笔。宫先生摇摇头,到厨房的灶堂里,寻了半截未烧烬的小树枝。用头上的炭,在一张父亲带回来的报纸上,写下三种草药名。
母亲听了宫汉成的解释,根本不信,“先生,这、这些也是草药么?我、我后头的菜园子里就有,不是药吧?”
宫汉成一笑,说:“百草治百病,都是可用的。你菜园有,那太好了,我现在去摘来。”
据母亲说,当时对我已经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了,见宫先生那么轻描淡写的摆弄,心中一凉,又不抱什么希望了。
宫汉成到菜园子,呵着手,顶头漫天大雪,扒开厚厚的积雪,扯回来三大把不同的草。
又到后院的水井里,打来一桶冒着热水的进水,仔细洗净了,放在厨房的案板上。
再端过炭火盆,一份一份的烘焙干了。将一张报纸撕成五张,烘干的草药分成九份放在报纸上。然后从怀里摸出一个乒乓球大的蜡丸,捏开,里面是一个鸡蛋黄大小的紫色丸子,小心的掰成五份,一一分好。
他问母亲要了煎药的陶罐子,倒入一份药,放在火盆上煎熬。
母亲抱着我,一直看宫汉成做这一切。
宫汉成照看了一下药罐子,才抬头问母亲说:“大姐,你家有黄裱纸么?”
母亲此时才二十二岁,被叫做“大姐”,有些脸红。
黄裱纸,是用稻草制成、很薄很粗糙、颜色是稻草被浆后泛黄的纸张,一般只
用来给死人烧纸钱用。
母亲一皱眉,有些不高兴。要那个东西干什么?晦气!再说家里也没有。
宫汉成有些心虚的样子,左右看看,才说:“您莫误会,我这个偏方,除了我带的药引子,还要、还要、还要烧一道符才好使。”
在破“四旧”的年代,这可是要了命的话,放在一般人眼里,立马就会将这个呆子捉了起来,交给派出所或者公社治保员。
可是母亲一来就是个信“迷信”的顽固分子,二来关心则乱,为了自己大崽的命,不要说画符烧符,就是把房子烧了,也会立马放火了。
母亲把我塞给宫汉成,开了大门,出去找四邻讨黄裱纸。
我成年后,第N遍听母亲说到此时,就问:“如果这个宫汉成是个坏人,他呆在家里,可危险的要死了。家里就我和大妹妹。他要拐走我们,或者偷东西,岂不是完蛋了?”
母亲说:“是哟,我在你熊大伯家里借到了纸,回来的路上也想到了。怕的要死,一路小跑回去,在雪地了跌了七八跤。”
母亲火急火燎回到家,冲进厨房,见我在宫汉成怀里打着呼噜,睡的小脸红扑扑的。不由的眼泪就出来了,她也记不得有多长时间,我没有这样好好的睡觉了。
宫汉成把我交回母亲,接过黄裱纸,小心的用手裁成五小张。又在火盆里寻出一小块木炭,全神贯注的每一张都画了些乱七八糟的道道,又有模有样的念了几句什么咒语,把其中的一道符烧化在一只饭碗里。这时,药已经煎好了。
他小心的把药倒在饭碗里,递给母亲,说:“让孩子喝了。”
母亲见碗里乱七八糟的汤水,有些为难。宫汉成自己就喝了一口,说:“这药不苦。”
母亲脸一红,忙接了,准备像在医院时一样,硬灌我喝了。宫汉成摇摇成,把我接在手里,边对我哼着什么魔性的曲子,边将碗沿放在我嘴边。我像中了魔法,大口大口的就喝了。
母亲每次给我喂药,都要拼了半条命,咬牙切齿的,才能灌下去。此刻看我如此,是又惊又喜,又有些怕这宫汉成,认为他是有魔法仙术的“神仙”。
我喝了药,安稳的睡着了。
母亲把我放到卧室里,带着大妹妹出来。
宫汉成问:“令郎叫什么名字呀?”
“张照宇。弓长张,照宇,就是照亮宇宙的意思。”母亲按着父亲的解释和豪迈的口吻说。
宫汉成低头抿嘴一笑,没有应,更没有别人听了后,大加赞赏的意思。
母亲是个裁缝,最会看人脸色,忙问:“怎么样,这个名字怎么样?”意思是名字取的不好么。
宫汉成掸掸身上的尘土,跺跺破胶鞋上的泥巴,边把那四包草药一一包好,只说一句:“名字是一个人的命格,马虎不得。”
母亲听出兆头来,像接了一块贵重的呢子料的裁缝活,很郑重、很小心的说:“我娘家人也说,这个名字不好,不、不是不好,是我崽驼不住。先生,您能不能帮改一改?”
宫汉成有些意外,说:“你娘家人说?听大妹子口音,不像是本地,你爱人
也不是。”
“唉,我是邻县靖远县的,我老公是山东人,当兵退伍的。”
母亲不想细谈,如果不是她出身不好,大概率不会和父亲结婚。
“是呀,帽子太大,或是太重,是承受不住的。”宫汉成点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那、那请先生帮我崽取过一个名字吧!你是他的救命恩人,好事就做到底啰!”母亲急切的求告。
宫汉成烤着火,仰头望望厨房上被油烟熏的黑亮的房梁,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母亲又巴结的从父亲的茶叶筒里,抓出一大把野茶,用父亲的大搪瓷缸给他泡了一缸子茶。然后抱着我妹妹,开始为宫汉成准备午饭。她都忘了,她同我、还有我妹妹还没有吃早饭哩。
宫汉成望着着手里茶缸上,印着有“五十六军大比武优胜”的字,装模作样嘟囔了好久,又用炭火盆里的一小块木炭,在半截报纸的空白上,庄重的定下“张兆一,自明”几个字。
母亲欣喜的接在手里看,虽然不明白意思,却认定这是个好名字。见取了两个名字,更是感激宫先生办事卖力。
宫汉成知道没有办法同母亲解释清楚名字含义,就繁而化简、大而化小的说:“要帮别人,首先要把自己弄的扎实才行。不要,你只能挑一百斤的东西,却硬要帮别人挑两百,岂不要坏事?”
宫汉成的意思,是给我取名“兆一”、字“自明”,知道母亲弄不清楚,就没有说。
母亲感激的直念佛,又说:“我还有一个事要求先生帮忙。”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