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邹先生似乎也觉得自己在狡辩,特别是在周子瑜全然揭穿他的情况下。
毕竟周子瑜条理清晰是一方面,更多的是他的威望。
周子瑜从来是不会无的放矢的。
至少这满桌的人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周羡更是拍桌站起,愤愤恨道:“邹先生,我二哥待你不薄,就是全寨上下都待你尊敬有加,从不曾有丝毫不敬和懈怠。”
“不薄?”邹先生仿似是听到个大笑话,瞬间大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敛容恨道,“你们怎生说得出如此冠名堂皇,不要脸的话来的!”
“邹英已有秀才功名,虽多载不中,却也非白身。我寒窗苦读二十载,不就是为榜上有名,光宗耀祖,为朝廷效力!”
“结果你们呢,你们这些土匪,目无法纪,落草为寇就罢了,还将我强掳而来。还美其名曰是待我如上宾,奉为幕僚。”
“你们不过是匪寇,如何有脸掳我为幕僚,让我也沦为匪寇之流?”
“是,我就是故意而为。江魁掳我欺我,命我数载不得出寨,让我无缘科考,无法为朝廷效力,我就要他为此付出代价。”
“我怂恿他劫掠行商路人,甚至胆大包天袭击朝廷护持的学子队伍,让你们寨子被围剿,让他成为刀下亡魂!”
“上次那位朝廷官兵入寨,我早已发现,我却不曾吱声,果然他摸到了主楼,将大当家你那些不敢与人言的隐情都调查得一清二楚。”
“一旦没人站在大当家你身后,黑山寨自也是不攻自破了!”
“谁毁我青云梯,我就要谁付出惨痛的代价!哈哈哈哈哈!”
兴许是被揭破了,他再没想过隐瞒,而是将这些年埋在心底深处的愤懑都统统发泄了出来。
“你怎么敢如此!就算你真有愤恨,冲着我们来便是,这里还有那么多无辜寨民,他们个个对你都是崇敬有加的。”
“你知道你现在是做什么吗?你为了一己私欲,把整个寨子都毁了!”周羡气得涨红了脸,抬手就摸出随身佩刀,拔出抵在了邹先生的脖颈处。
“阿羡!”
周子瑜唤住了他,“莫要冲动!”
“大哥,你听听他说的可是人话?我说二哥怎生就突然变得这般是嗜杀偏激,感情都是他所怂恿的。”
“本来我们黑山寨盘踞十几年,从不曾被朝廷如何关注,为何如今陡然就被发现被围剿。”
“原来全都是因为他动了手脚!这样的人,还留着他作甚!二哥就是被他害死的,寨子也是被他毁了的!”
想到就是因为他,现在寨子被官兵所胁迫,全山寨的人都要各奔东西,不知未来,甚至他大哥的性命都因此难保了。
周羡就目眦欲裂,恨不得吃了邹先生的肉,喝了他的血才好。
“阿羡!”
眼看着周羡要失控,周子瑜声音变得严厉,“住手。”
周羡一顿,恨恨地咬牙,“大哥,难道就这样放过他?”
邹先生被骇得脸色发白,见周子瑜制止了周羡,他又强自镇定地整了整衣角,推开了跟前的佩刀,抬了抬下巴,哈哈大笑。
“现在山下就是官兵,你们今天开的这劳什子夜宴,还能真是为了庆祝吗?我是有功的,你们不能动我,我可是给那些官兵送过信的,你们动了我,官兵绝对不会轻饶了你们。”
周羡捏紧佩刀,恨恨的盯着他,唇齿生血。
周子瑜双手交叉,淡淡道:“我不让阿羡动你,并非是惧官兵。邹先生,你自诩才华横溢,可离了黑山,你什么都不会是的。”
“我不会杀你,今后你自由了。至于你的妻女……”
邹先生不以为然。
“她们会跟你分开。”周子瑜语气平淡。
邹先生冷笑,“不过是些强盗之女,我怜惜她有蒲柳之姿,才堪堪留用罢了。”
闻言,周子瑜的脸色不由一沉,只是还围坐在外的邹先生妻女还一脸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周子瑜冷笑:“看来终究是我看错了人。”
倒是旁边其他人终于反应过来,懵逼问道:“寨主,邹先生,这到底是发生了何事?是邹先生背叛我们了?”
“还有这夜宴怎么了?不是为了庆贺我们打退了官兵吗?”
其实不只是他,其他人都对此很是困惑。
“愚蠢!”邹先生冷笑骂道。
“闭嘴!”
周羡咬了咬牙,终于是没忍住,抬手给了他一拳。
他的力气大,邹先生一个文弱书生,愣是被他给打得掀翻在地,鼻血横流。
“你,你怎么打人?”
邹先生显然也料到周羡会动手,一时捂着鼻,很是震惊。
周羡咬牙恨道:“我没杀你已是看在大哥的面子上。不过是打你一顿,又不影响你去领功。说不定,那些狗官看到你这副模样,还得心疼你上几分,多给你算些功劳呢!”
说着,他压抑不住心底翻腾的怒焰,摁着邹先生就是一顿胖揍,将人打得鼻青眼肿,嘴鼻歪斜才在喝止声中收了手。
周子瑜并没制止,等他发泄完怒火,眼看着邹先生被打得气都喘不上来,他才堪堪喊了句停手。
周羡是下了死手的,周子瑜看了眼神色复杂的欧阳大夫,“欧阳大夫,劳烦帮忙看看。”
欧阳大夫其实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此刻见了这种情况,只能边应着,边低头去检查。
“……没什么大碍,就是胳膊断了骨头,其他都算是完好。三当家下手还是很有分寸的。”
邹先生有心想再骂两句,可嘴角实在是太疼了,又怕再激怒了周羡。
他们都是心黑手狠的匪徒,以往不是针对他,他倒是没什么感觉,此刻见周羡对他下死手,他也不敢再嘴硬了,只能心中恨恨。
周子瑜也没再搭理他,见众人都一脸忐忑不安地望着自己,他呼了口气,也没想着隐瞒众人,组织了下语言,他缓缓开口。
“其实今日组织大家开这场宴席,是因为有些话想跟大家说。”
“不过在说那些话之前,我还有些其他的话想说。”他轻轻扯了扯唇角,扬起一抹浅淡的微笑,“我二十四岁来黑山,转眼已是十载有余,这些年来,也多谢大家对我的信任和支持。”
“若不是大家,黑山也不会有今日的繁盛热闹,一直以来,我都没什么家人,但因为有你们,让我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今日,我在此谢谢大家了。”
他站起,微微躬身一礼。
闻言,满山寨的人哪里还敢坐着,都纷纷站了起来回礼,七嘴八舌地回道。
“大当家说的哪里话?若不是您收留我等,早些年地里干旱,朝廷又年年加赋税,我等哪还有活路啊?”
“是啊是啊,若不是大当家将我等接上黑山,又教我们开垦土地,出粮出力,我等也不会有今天的好日子!”
“就是,我们心中都感念大当家的恩德,在我们心里,大当家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俱都是对周子瑜的感激之情。
周子瑜心中温暖,眼眶微微一热,他眨了眨眼,语气平静后,才继续缓缓道:“多谢各位父老乡亲。”
“能跟大家度过这么多年的时光,我心中也是倍感高兴的。但现在,黑山寨面临的危机……已经算是敲定了。”
“我已与山下的官兵谈判妥当。”
闻言,众人不由屏住呼吸,聚精会神。
就听周子瑜慢慢道:“官兵答应条件,妇孺老幼皆是无罪迁往云城,从云城重新开始新生活。”
“至于咱们寨中年轻力壮的男子……则是贬为军奴,去北地建功立业,以功换良籍。”
此言一出,顿时就惊起了千层浪。
家中有男丁的当即就哭天抢地,“怎么就要贬为军奴了?谁不知道北地都是狄戎,那边又正在打仗,朝廷根本就打不赢,都死了多少人了,现在凭什么要我们的孩儿前去堵窟窿?”
“什么建功换良籍,连命都没了,还要什么良籍!就是建功立业也轮不到我们,最后还不是那些军官的功劳……”
“大当家,大当家,我们也不要去云城!我们生在黑山,死在黑山,怎么能背井离乡去云城那么远的地方!”
“就是啊,这长途跋涉的,我家阿姆哪里受得住啊!大当家,这不是要人命嘛?朝廷这哪里是招安,这就是要我们的命啊……”
一时间众说纷纭,若非尊重周子瑜积威甚重,大家都颇为尊重他,大家都该觉得他是卖人了。
不过还真有人不忿地质问,“大当家,我们这些人本就是活不下去才上山的,现在这样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样?就是一个死在本地,一个埋骨他乡的区别。”
“您到底跟官兵说了什么?为什么要接受这样的条件?”
“就是啊,大当家,大不了我们去跟他那些狗官拼了,也绝不能接受这样送我们去死的条件!”
周羡眼看着他们要怪上周子瑜了,不由眉头一蹙,冷冷道:“够了!”
他一出声,其他人都有些怕,顿时议论声都戛然而止。
周羡冷眼打量着他们,“这已经是大哥能争取到的最佳条件了。你们莫非以为大哥就愿意接受吗?”
“打,怎么打?如今外面的大阵被迫,西山的存粮被夺,多少兄弟都病亡了,你们一句打,你们又能抗住几个官兵?”
“山下可以从幽州和燕北调集屯兵再来围剿,但我们黑山的人却越来越少了,山上已经有多少坟头了,你们是看不见吗?”
“你们以为大哥想投降吗?是因为不扛打,大哥才忍痛去和官兵周旋。你们是不是还以为大哥拿你们去换功劳了?”
“不,大哥是以自己为罪魁祸首来请求的,你们还只是背井离乡,还能留一条性命。但大哥呢,他身为寨主,是要被押解进京问罪判首的。”
“就这还不够吗?”
“是,云城山高路远,但会有官兵沿途相送,会有谢家军在云城给于庇护,或许前面两年是有些艰难,但只要勤劳肯干,总是能活下来的。”
“北边狄戎侵略,的确危机重重,但本朝军奴立三等功,杀十个敌人人头,就能以功绩换为良籍。”
“以往说起劫掠行商,你们不都挺能耐的吗?每次都争相前往。怎么,轮到狄戎就蔫巴了?”
“大丈夫就该顶天立地,杀敌换功,征战沙场,马革裹尸。欺负几个弱小百姓算什么玩意儿!你们难道还真想当一辈子土匪,然后让自己的孩子也当一辈子的叫人看不起的匪徒吗?”
“是男人就去杀敌立功,然后再娶个好婆娘,好好的为孩子铺路,指不定以后还能去云城跟大家伙儿团聚!”
“在这叫嚣着要跟官兵拼命算什么本事?你们真能打得过几个官兵?咱们现在也不过是占了个地险罢了!”
“一旦官兵以人海战术,推过险要,咱们一样抵挡不住!”
“既然如此,倒不如安安分分地去北地,还能有一线生机!这也是大哥用性命给咱们换来的生机!”
说到这,周羡的喉咙哽咽了一下,很快又挺直了腰杆。
他的声音夜空里飘散,回荡在众人头顶。
众人或愕然,或低头沉思,或茫然四顾。
半晌,终于有人站出来喊了声。
“是,三当家说得有道理。横竖都是死,何不试试大当家替咱们选的路子!大当家可从来没害过咱们!”
“但是,为什么要大当家死?大当家那么好……”有个年幼的孩子忍不住问道。
一时间,众人又有些沉默。
是啊,大当家给了他们生的希望,让他们安安稳稳的过了这么多年,现在却又要用性命替他们铺路。
哪怕众人都刻意去避开,但小孩子却是最直白的。
周羡抿了抿唇,转头看向周子瑜。
周子瑜微微弯起眉眼,起身走到了他身边,微微屈身蹲下,抬手摸了摸小脑袋,低声道:“因为做错事,总是要接受惩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