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瑜弯了弯眉眼,起身走到年幼的孩子身边,微微屈身,蹲了下去。
他伸手,轻轻揉了揉孩子的脑袋,“没有人要我去死,只是大当家做错了事,就要接受相应的惩罚而已。”
“做错了事?不能认错就好嘛?”年幼的孩子虽然明白了死亡的含义,却并不懂得错了该付出的代价。
对于年幼他们而言,做错事无怪乎是今天出去玩弄脏了衣服,和谁家小孩打架了云云,亦或是将家里的东西偷拿出去了,这些鸡皮蒜毛的事。
简单的认错就能轻易地揭过。
周子瑜听着他天真的话语,舒展眉头,笑眯眯道,“是啊,所以大当家现在就是去认错。就是可能后果……跟你想象的不大一样。所以,你现在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以后少犯错惹父母生气,好不好?”
“大哥……”周羡忍不住喊了声。
小孩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周子瑜又抬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轻轻地呼了口气,慢慢地站起来,侧头看向周羡,笑了笑。
“没事。”
他转头觑着众人。
众人的表情看起来都颇为难过,方才的欢腾笑语雀跃都在这一刻变得冷寂孤寥。
周子瑜扬眉:“好了,大家都别这副表情,今夜恐怕会是最后一次相聚了,那就更该快快乐乐的。至少,以后大家想起来过往,都还是热闹开心的。”
“再说,事情已成定局,那就不必再过心担忧,更该愉快高兴才对。好了,继续喝酒吃菜。”
大家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周子瑜主动先举起杯盏,向众人敬了一杯酒,气氛才慢慢地缓和。
但饶是如此,却也再不复方才的轻快了。
周羡看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邹先生,问周子瑜,“大哥,他如何处置?”
周子瑜都不曾低头看,漫不经心道:“先关起来,回头送去给萧疏隐,就当圆了他的梦吧!”
周羡撇了撇嘴,虽然不知道萧疏隐会如何处置邹先生,但他就是觉得便宜了他,恼火地将人从地上提溜起来。
“走。”
邹先生挨了顿暴打,此时也不敢再挑衅,垂头丧气地被拖了出去,临走前,他回头看了眼周子瑜,又飞快收回视线。
之后这场聚会就慢慢变得清冷,就像是山水画逐渐褪色,最后变成了斑驳的墨痕留浅。
三日的时间似乎显得格外的短暂,山寨里的众人倒不是没想过逃走,可山下处处都是官兵,他们又是土匪出身,连身贴都没有,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所以,最后他们就只余下好好跟家人道别,亦或是收拾东西。
很多人都在山上生活了十几载,一提起离开,一时间也是愁绪满满,只能边落泪边默默地收拾。
……
………
谢若微在到幽州的第二日,就把幽州的大部分世家都找了个遍,当然其中以蔡静永和赵氏为主。
赵氏家主瑟瑟发抖地交代了一切,可饶是如此,依旧没有让谢若微满意。
倒是蔡静永很是识趣,他跟世家来往并不算多密切,但幽州内的动静他都略有了解,所以基本是谢若微说什么,他也就说了什么。
谢若微在幽州停留了三日,就准备启程回黑山。
虽然事情还没彻底解决,但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此时,距离揭榜还有几日,凌降曜暂时没想着离开。
沈隽意担心姜映梨就想先离开,他跟着谢若微两人走了,却把姜青檀留下了。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阿檀,我先去探看情况,你且留在幽州,等候成绩,随同大家一道回柳城。”
姜青檀虽然心里也挂念着姐姐,闻言也觉得颇有道理,主要也是不想去叨扰沈隽意和姜映梨相处。
谢若微和谢知刚是骑马而行的,好在马这东西好解决,绣衣使有备用的马,就分给沈隽意一匹。
等到他们赶回来时,萧疏隐已经安排人去接手黑山寨了。
黑山寨上下的人分为两批,一批老幼妇孺被分去云城,一批青壮年则是被拉去北边边城,那就要由军队里的人接手,然后安排了。
黑山寨投降的事情早已在军营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姜映梨自也是听说了,特别是萧疏隐还下了命令,安排了几名军医随行去云城,然后还让他们这些大夫准备一些必备的药丸。
云城有瘴气,少不得备些清热解毒的。
姜映梨听着云城的情况,心里倒是还挺向往的,应该有点类似现代的两广地区,气候炎热但潮湿。
姜映梨手里倒是有些治腹泻和暑气的药,这是一直没用上的,倒是屯了不少。
她想了想,就也跟着去看了看热闹,然后就在那批老幼妇孺里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是阿贵嫂。
对比起先前的精神抖擞,现在的她看起来仿似被抽干了精气神,就是背都佝偻了。
姜映梨愣了愣,最后还是走了过去。
看守的人是张巢,他见到姜映梨,不由好奇道:“姜大夫,你来这做什么?”
姜映梨指了指里面的人,“我听说黑山寨投降被处置了,里面那个婶子在山上颇为照顾我,我就想来看看她。不知道可否通融?”
张巢闻言,上下打量了她片刻,挠了挠脸,“你倒是好心。行了,你且去吧。别待太久,仔细被牵连了!”
若是换成从前,张巢可能不会应承,但他也跟周羡待了一段时间,自是也能理解姜映梨的心情。
更何况,女子本就比男子要心软些。
姜映梨道了声谢,提着小包袱走了进去。
“阿贵婶。”
阿贵婶正低着头,闻言,她抬头望来,见到是姜映梨,她脸沉了下来,再不复从前的和善。
“你是什么人,来做什么?”
姜映梨一怔,走到她身边。
当初她在黑山寨时,多亏了阿贵婶的照顾,更不用说后来跟萧疏隐逃跑时,阿贵婶的帮忙遮掩,虽然那时也是被误会了。
但到底阿贵婶也帮了她。
所以,现在黑山寨被破,阿贵婶失了家园,心中生了恼恨,她也能理解。
“听说你们要去云城,山高路远,那边气候饮食可能都有些偏差。我给准备了点藿香正气丸和治水土不服的药丸,阿贵婶且留着,路上可以根据情况吃一些。”
她将包袱递了过去,“放心,我这送出去的东西,他们不会扣押的。”
阿贵嫂抿了抿唇,她别过头,“我不要你的东西。”
“阿贵婶……”
“我今天已经见到了。那位带兵攻打黑山寨的将军,就是你的夫君是也不是?你当时骗得我好惨……”阿贵嫂咬牙,恨恨地望着她,“结果你们从寨子里逃出来,扭头就把我们寨子给破了。”
“然后逼着我们多少人母子分离,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被送去北边当肉盾军奴。既是要我们的命,就合该要到底,让我们一道儿去北边当给狄戎杀才是。”
“何必弄出这一出,显得你们多大恩典似的。”
说着说着,阿贵婶的眼泪就扑簌簌往下落。
这几日她都没睡过好觉,眼泪更是湿了干,干了湿,心中既有懊恼又有恨。
此刻见到姜映梨,她仿似就找到了个发泄口,忍不住脱口而出道:“大当家多好的人,当初我们被朝廷逼得无处可逃,无处安身,是大当家给了我们容身之所,让我们得以活下来。”
“这些你难道不知道吗?结果呢,你们还要杀大当家!大当家到底做错了什么?谁又不想去当良民,可谁又给过我们机会呢?而今却要大当家和我的孩儿们性命来换我们这些风烛残年的命!”
“为何不干脆杀了我们得了!”
她边哭边忍不住锤着胸口痛骂。
姜映梨垂下眼眸,蹲在她跟前。
她当然记得在黑山寨上的一切,包括她们讲起的过往……
“……抱歉。”
可万千话语在心中翻转,最后无力地汇聚成这两个字。
阿贵婶捂住脸,低低哭了起来。
“起来。”
一只手拉住她的胳膊,将她提留了起来。
姜映梨一愣,扭头就看到周羡冷着一张脸。
“周羡,你……”
她绕过他的肩膀,就看到不远处站着萧疏隐和周子瑜。
周羡居高临下望着阿贵婶,视线在姜映梨放下的包袱上掠过,朝着旁边的另外一个妇人使了个眼色,让她安抚阿贵婶,然后就扯着姜映梨走开了。
走了好几步,他松开了手,淡淡解释道:“阿财在这次战争中受了伤,断了一个胳膊,今后怕是……但他既是参与其中,就被判去北边了。”
“阿贵婶只得阿财一个亲人了,从前阿贵婶就不愿意让阿财跟着我们混迹,但这次寨子里大难当头,阿贵婶也没有阻拦。”
“现在阿财这状况去北边,我虽然会护着他,但阿贵婶心里放心不下,这顿时间一直很懊悔…… 特别是刚才看到萧疏隐……”
说到这,他看了眼姜映梨,“上次他带你逃走,你去求助了阿贵婶?她帮了你?”
其实还真不是,虽然最后结果差不离。
姜映梨抿了抿唇。
周羡继续道:“阿贵婶挺喜欢你的,她曾经劝过我好几次,让我别为难你,要是有机会就让你走,说你不适合黑山寨。”
“所以,她帮你,并不需要意外。只是寨子破了,阿财出事,还要跟她分开……她一时受不住……你别往心里去。”
“其实这样的情况,早就有预料了,不过是太过突然了……”
顿了顿,他侧头望着不远处的人群,低声道:“谢谢你给她们送药。”
姜映梨回神,她心里五味陈杂,摇了摇头,“……我能理解。”
“阿贵婶说大当家他……”
周羡收回目光,扭头看过来,语气平静,“我大哥的身体如何?你还没告诉过我呐!”
姜映梨:“抱歉,大当家不准我说,尊重病人是最基本的职业道德。”
周羡嗤笑一声,这回他没追问和讥讽姜映梨,而是说道:“萧疏隐和我大哥都找你。去吧!”
姜映梨点了点头,朝着两人走去。
周子瑜身形愈发清癯,看着就仿似要被一阵风吹走了,但饶是如此,站在姿容俊美,灿若霞举的萧疏隐身侧,依旧不落下风。
姜映梨先跟萧疏隐拱手行了一礼,“萧侯爷。”
再抬头看向周子瑜,“周大当家。”
周子瑜弯起眉眼,“姜大夫快别用这个称呼唤我了。今日过后,黑山寨就不复存在了。”
萧疏隐挑了挑眉,淡淡道:“听说你从前给周子瑜看诊开过药,他只信任你,接下来他要被押解进京,你再给他看一看。”
周子瑜也适时地拱了拱手,“余下的药需得劳姜大夫再配一配了。”
姜映梨:“……我需要再给周先生请个脉。”
“去我军账吧!”萧疏隐看了眼周围,语气平淡建议道。
周子瑜其实还挺想跟姜映梨单独谈一谈的,但萧疏隐并不会允许的,能让姜映梨给他看诊,而不是随意打发个军医过来,已是网开一面了。
他笑盈盈道:“劳烦了。”
几人回了军帐,姜映梨给周子瑜诊了脉。
本来周子瑜的身体就已是表面光,经过这段时间的操劳和抗战,他的底子已是稀巴烂,能还撑到现在,全靠一口气。
姜映梨收回手时,看向周子瑜时,见他微微弯眉,笑得很是温雅,仿似丝毫都不在意自己的身体情况。
她表情有些复杂:“……周先生你这身体状况,可撑不了多久了。”
“什么意思?”萧疏隐一听,顿时眯眼望来。
周子瑜蓦地伸手捏了捏姜映梨的手,并没有任何男女之情的意味,而是带着些许祈求的意思。
他慢慢道:“姜大夫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感觉挺好的,可能是最近劳累了。”
他现在还不能倒下,至少在这些寨民离开黑山前,他不能轻易被看破,更不能死。
好歹要撑到他们将人送去云城,交到谢家军手里。
所以,他望向姜映梨的眼神里,几乎是带上了恳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