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虽未讲完,不过之后便是众所周知的事,倒也无需他再多言。
恶事做尽,看在人眼中,或许也有那么一刻令人唏嘘。可在他杀了这样多的人之后,心或许早已麻木了吧?杀檀沐庭是为报仇,但不知在杀尤母这样无辜之人时,他的手会抖吗?司马廷玉说,他豢养了一批人,多数是为乞食不择手段的幼童。当看到人在深坑中挣扎互相残杀,那时的他还是从前被逼无奈远走的阿九吗?
恐怕早已不是了吧。
而今,檀沐庭便不再开口——或者说,他无法开口了。
他半垂首,发现鲜血自鼻孔而出,毫无预兆,一滴一滴,最后连成一条线,止不住地向外涌。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蚀骨断肠之痛,痛得五脏六腑都似要绞在一起,四肢也跟着剧烈抽搐。
萧扶光上前一步扶住他的肩膀,却发觉掌下骨肉似乎都在慢慢扭曲变形。
外间人听到动静,忙不迭举着兵器便要进来,却被萧扶光抬手挡在栅栏外。现在的檀沐庭,已经伤不了她了。
萧扶光没知道姚玉环恨他,于是默许姚玉环来见他最后一面。所谓杀人诛心,杀人如何诛心?无外乎掏心掏肺想要对一个人好时,那人却要杀他来得更诛心。
而此时姚玉环终于回过神,惊叫一声后去看他。
“你,你,我…”此刻姚玉环痛悔不已——方才在喂他吃的饭中,她亲手下了毒。
她扑过去
“救救他…快
来人救他!”姚玉环手足无措地高声喊着,望向萧扶光时又来抓她衣摆,“阿扶…郡主,快救救他吧!我替他偿命债,我去死,求你救救他吧!”
“你下的什么毒?”萧扶光打断了她。
姚玉环捂住脸,眼泪自指缝中汹涌而流,泣不成声道:“牵机…”
众所周知,牵机剧毒无解。
檀沐庭是必死的,姚玉环比谁都恨。可她又怎会料到,眼前人只是顶着檀沐庭的那张脸,却并不是真的檀沐庭。
甚至说,他是她的舅舅,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她做了什么呢?她竟一直恨错了人,还要下毒毒死他。
牵机一旦发作,势不可挡。只见颤着身子,昔日长身玉立,如今却像冬日穴内的蛇一样蜷缩扭曲成一团,最后偎进了姚玉环怀中。
姚玉环悔恨交加,悲声痛哭:“我做了什么啊,我居然要毒杀我最亲的人——可你为什么不同我说你不是檀沐庭呢?你若早说出来,我又怎会这般恨你?难道富贵权势对你来说就那样重要吗?!”
他张了张嘴,一股鲜血却自口中涌出。明明五脏六腑都拧紧了,痛得发不出声来,却仍是挤出几个模糊分辨的音节,断断续续才连成几句话。
“是啊,纵然做到这一步,还是没能护住你和你娘…倘若再来一次,我依旧会如此。都说恶事做尽,自有天惩,可我和阿七从前又有何罪,此番正要同老分辨。”他
又吐出一口血,带着颤音道,“不是你的错,哭什么?郡主不会怠慢你,只是日后提起我来,就当不认得罢。”
此人这辈子也算是轰轰烈烈,然而到头来,却只同她留了这样简单的一句话。
姚玉环抱着他的身子,仰着头,眼泪簌簌地往下掉,早已是泣不成声。
看着这一幕,萧扶光静静地站着。
他的身子在颤,头被姚玉环搂在怀中,眼睛却在望着自己。那眼神中,分明不是被至亲杀死的错愕,也没有所谓痛悔不甘,甚至说带着几分解脱的快意,与她看不懂的意味深长。
她忽然想起自己同司马廷玉谈起檀沐庭时,司马廷玉曾说过的话。
“如他这种人,早已是病入膏肓,成了一块令人胆寒的毒瘤。杀是杀不死的,除了他最在乎的人,没有人能杀得了他。”
明知姚玉环最是恨他,所以将人放进来,默许她在食物中下毒。可到头来,最痛快的却不是自己,而是他。
萧扶光就这样站着,站到姚玉环眼泪流干了,崔之瀚与白隐秀才进来将她拖走。
临走时白隐秀回头望了他们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直到此时,萧扶光这才动了动身子,自脚底至脊梁骨都在痛,才发觉她竟盯着檀沐庭挛缩扭曲的尸身看了半个时辰之久。
外间人不知郡主在想什么,不敢轻易进来打扰她。直到小冬瓜进来,他先是看了檀沐庭一眼,才小心翼翼道:“新死的人身
上还有一口阳气在,您在这儿,无常不敢来勾魂。”
萧扶光噢了一声,回头说:“我站得腿麻,先让我缓缓。”
小冬瓜要来搀她,她也不动。
小冬瓜又看檀沐庭一眼,似问又似抱怨:“他不是檀沐庭,就叫阿九?他姐姐叫阿七,怎有父母为儿女取名如此随意的呢…”
“老百姓过得也分三六九等。”萧扶光说,“他的父母,大字不识一个,给儿女取名就顺着数来。到他这里,排行第九,从前我也这么笑话过他,还说要皇祖赐个名,保他一生顺遂无忧。”说到这里她笑了下,“我那时原也打算好了,等皇祖赐了名,我再赐姓,权当是认了个异姓兄长。可他呢,从开始便是抱着别的心思来,自然不愿意…说到底,都是他自找的。”
小冬瓜道:“可不正是!倘若开始就跟了您,又何来今日呢!”
萧扶光知道小冬瓜心性单纯,心底有不少话想要一吐为快,却不知同他如何说,最后只道:“我累了,回去吧。”
小冬瓜乐呵呵地伸手来扶她。
出了牢房,由暗至明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儿。外头的太阳很大,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有人拿了斗篷来盖住她,眼睛刚适应来,便看到符道已的祖母被奴婢搀着颤颤巍巍地过来,来同她道谢。
日光猛烈,冷风呼啸,老人家的念念叨叨,这一切的一切都让萧扶光都没了同人周旋的心思。她不明白檀沐
庭最后的那个眼神,甚至说,她有些迷茫了。
维稳朝纲,为母报仇,她哪里不对?可为何人死了,她却这样难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