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爵钗》
第一章 隐山之玉(一)
倒春寒的一场雨刚落尽时已是四月中,早间和风带了暖意,悄悄弥入峄城。
峄城首富姓纪,年过半百,妻子虽死了有些年头,自己却是个玩得花的,已纳了有八房妾室。
今日是个难得的好日子,天晴又逢六,纪老爷便纳了第九房。
一早天还未亮,小轿便吹锣打鼓地被迎进了纪府。纪老爷喜得合不拢嘴,好酒好肉地在前院招待往来宾客。
有热闹的,便也有受冷落的。
后院里的七夫人正望着窗外的芭蕉叶出神。
她原是兰陵郡一花楼的头牌,去年纪老爷去兰陵做生意,见着她后便挪不动步——虽说白白胖胖的纪老爷本就不怎么好挪步,反正他喜欢这好模好样的头牌就是了。
一个图色,一个图财,凑到一起不祸害第三人倒也罢。只是纪老爷哄她时信誓旦旦说要她做续弦,哪知来了峄城后却让她做了他的第七房夫人。
也罢,她心里想,七夫人就七夫人吧。到底纪家富庶,忍一忍,倒也不是不能跟他过。
最可气的事儿来了,没过俩月,纪老爷又弄来了个老八。
八夫人进府的当天,七夫人便闹了一通。
只是从那之后,纪老爷再也没来过她院子。
开始时七夫人还觉得委屈难受,不过后来心情便渐渐平复了。
不是她想通了,而是…
芭蕉叶的方向传来一声咳嗽,一听便是刻意而为之。
七夫人沉寂如死水的眸子因这声咳嗽而掀起波澜。
她四处
张望了一番,见院里被她打发走的几个小婢还未回来,便高高兴兴地敞开了门。
一道男子身影迅速闪进房内,将七夫人一把搂在怀中。
“紫云…”男人拥着她,唇齿抵着她的额头,正热切地唤着她的名字。
七夫人不甘示弱,使出浑身解数来,勾着他的颈子拼了命地挺胸朝他怀里拱,光瞧那劲头怕是不吃了他不算完。
“二公子…”她在他耳畔呵出一抹甜腻香气,“你怎么才来…”
二公子狠狠地捏了下她腰间肉,喘息着道:“老爷子摆酒,我走不开,叫人传话说大哥腿疼,他这才肯放我出来…”
同她偷情的不是别人,正是纪老爷的二儿子纪仲崖。
此人虽不学无术,好四处拈花惹草,可毕竟正值青春,比年过半百的纪老爷强了不知多少。
花楼来的艳娘同这纨绔浪子扎堆,便如天雷勾地火,一发不可收拾。这也是为什么往日性格火爆的七夫人在失宠之后却日渐温顺的隐秘缘由所在。
墙刚糊好,石砖还未砌进去,便听见院子里头噼里啪啦一阵响,给这对野鸳鸯吓了一大跳。
七夫人手忙脚乱地将纪二摁去衣橱子里,将人藏好了,才敢放声吼:“谁?哪个贱婢进来不带吭声的?!”
“嗳——是我!”一道清脆响亮的女声带着笑意传入七夫人耳中,“我是东街酒肆的伙计,可不是什么贱婢!”
七夫人拢好了衣裳,半开了扇窗户探出头去
看,见院子里站着抹纤长的绀青背影,乌油油的发用蓝头巾编了个长辫盘了一圈,被一根粗糙木簪固定在头顶,露出的一截脖颈又细又白,能看出是个年轻的姑娘家。
那姑娘没回头,只是看着地上打碎的两坛子酒,又是难过又是惋惜:“哎,这可怎么办。打碎了一两二钱酒,开春到现在白干。”
第二章 隐山之玉(二)
七夫人身上火下去,心头火起来,对着她的背影训斥道:“你这野丫头,不打量打量这是什么地儿就乱闯?!”
说归说,七夫人却不敢叫人——纪家的二公子还在柜子里,连腰带都没系上呐。万一引来了人被发现,要不要脸是一说,要不要命才难说。
那丫头听后转过身来,茫然地指院子问:“这里不是七夫人的院子吗?”
这丫头虽莽撞,可模样着实惊艳了七夫人一番——弯眉杏眼小圆头鼻,上半张脸清丽近妖,尤其是那双眼,再难见到这样明亮有神的。而她的嘴唇却瞧不出来形状,因为从嘴巴到耳根处全是泥土,一看便是抗酒坛子抗的,抗多了便蹭到脸上去。
七夫人实在嫌弃她这般脏兮兮的模样,眉头紧蹙起来。
“臭丫头,谁叫你来我的院子的?”七夫人发问。
那脸上脏兮兮的臭丫头道:“是我们东家叫我来的,说纪老爷往日常照顾生意,今日喜纳第九房,便送来三十坛酒作贺礼。我刚去了前院,管事说纪老爷吩咐下,给每一房夫人都送两坛呢。”
七夫人听后面色稍霁,可心里仍是不痛快。
她睨了这丫头几眼,倚窗问:“那你刚刚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自然听见了。”脏丫头一脸菜色,指了指地上碎得四分五裂的酒坛子道,“‘哗啦——’,我听见我四个月的工钱没了!”
七夫人终于松了口
气。
“将院子给我清理干净了,回去再找你东家算账去吧!”
七夫人说罢也不看她,便关了窗。
一回头,见纪仲崖已经系好了衣裳,将头偏了回来。
“东街卖酒的伙计,吓我一跳。”七夫人又欺上来,搂着纪仲崖的脖子说,“不必理会她。”
纪仲崖笑着将她推开,嘘声说:“外头还有人,不怕她传出去?还是省省吧,等晚上我再过来看你。”
说罢便去了窗边打开一条缝,看着那丫头走了后方才出去。
七夫人一个人坐在房里,恨得拿来枕头摔了又摔,这才解气。
刚刚运酒的丫头出了院子后,推着剩下的两坛酒又敲开了八房的院子,将酒好生卸下后推着空车出了纪府。
东街酒肆的另一个伙计郝赞正驾着牛车等在门口,见她出来便抱怨:“我说我去卸,你偏不让,十六坛酒呢,这回怕不是要累死我们小芙了!”
“打量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小芙挑眉道,“后院是夫人们的地方,你一个外男去做什么?就算今天纪老爷的心情再好也要打断你的腿!”
被她看破了心思,郝赞嘿嘿一笑,心想后院的夫人们寂寞着呢。
只是因为小芙还是个姑娘家,他没好意思开口说。
“我在七夫人的院子里不小心打碎了两坛酒,又补了两坛进去。”小芙唉声叹气地道,“过年到现在好不容易攒的钱,眼下一文都不剩。下个
月初才发工钱,剩下这半个月我可怎么办呢…”
郝赞一听,颇男子汉地道:“怕什么,有哥在呢,还能吃不上饭?走,现在哥就带你去吃面!”
东街酒肆对面有一家面馆,干净不干净是一说,口味倒是不错。郝赞知道小芙节省,只在发工钱的前三天每天去吃他家一碗面。
如今小芙穷得饭都吃不起,郝赞雪中送炭,大发慈悲要请她吃最喜欢的面。
第三章 隐山之玉(三)
小芙与郝赞回了酒肆,先将牛车拉去后院。
郝赞干完活还知道洗手洗脸,小芙却只是随便冲了冲手。郝赞看了直皱眉:“你脸上这么脏,就不知道洗洗?洗干净了多好,咱们东街便能出个酒西施。”
小芙甩了甩湿哒哒的手,又紧了紧头上的蓝头巾,不以为然地说:“做酒西施有什么用?能抵我今日摔碎的两坛酒?”
郝赞嘁了一声。
小芙哪儿都好,就两点不好——一、无趣;二、不爱干净。
小芙长得好看,郝赞第一眼见她就十分喜欢。只是自打去年年底小芙来这儿,郝赞只见过她寒冬腊月在后院打井水洗头,愣是没见过她烧热水洗脸洗澡。
这下小芙再好看也没用了——谁愿意娶个这样埋汰的姑娘?!
做不成夫妻,郝赞索性与她做起了兄弟。
俩人出了酒肆,往郑家面馆外的支起的棚子底下一坐。
老郑见了小芙,眼睛都笑眯成了一条线。
“还是五两剁椒面?”
老郑来自雍州,雍州人会煮面不说,更熬得一手好臊子。小芙爱吃面,尝了老郑的手艺后直夸他是兰陵第一,给个老郑喜得跳脚,每次小芙来都多加上二两。
其实老郑面馆的臊子面卖得更好,但是小芙从不吃肉。不过老郑没告诉她,剁椒酱里头也放了猪肉沫和鲜鸡汁,不然怎么那么香呢?不过他怕小芙知道后就再也不吃他的面,索性也没告诉
她。
两碗五两的剁椒面,明明该是一模一样,可小芙那碗不仅面多了二两,就连剁椒酱也拔了个尖。
郝赞气得龇牙,直道不公。
这个时辰来吃面的不多,老郑便给他们二人一人盛了一碗面汤,拉来条长凳坐在小芙身边,开始看小芙吃面。
小芙模样好看,吃面的动作也好看。她身边总会挂着一个长布袋,里头没别的,就一双筷子一个勺,都是烫洗干净的。郝赞常常笑话小芙,说她胃比她脸还干净。
小芙又从布袋里抽出她的筷子来。
那双筷子是米白色,细看透着微微的黄,不像是木头,有些像玉,但也不是玉。到底是什么材质,连小芙自己也不知道。
小芙是年前来的东街酒肆,据说老家在兰陵郡。兰陵郡离峄城不算远,是大郡,就连纪老爷的七房都曾是从兰陵带来的。
老郑和郝赞都不懂,兰陵比峄城繁华得多,她为什么不留在兰陵呢?
问起这个来,小芙便嘿嘿一笑,说自己娘去世了,爹欠了一屁股债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瑟瑟发抖。她为了躲避债主这才来了峄城县。
孝道为先,没人会拿自己的娘开玩笑。郝赞和老郑听后心酸愧疚不已,从此再也不问此事。
小芙用筷子挑起面,呲溜吸进嘴,一番细嚼慢咽后吞入腹中,又夸了老郑一番。
只是多吃了两口,小芙渐渐觉出了不对劲儿——这面的味道有点奇
怪,怎么越吃越晕呢?
小芙眼前阵阵发晕,有些喘不上来气儿。
老郑盯着小芙看了两眼,发现她的脸越来越红,雪白的颈子上泛起一层红潮,道了声不好。
老郑急坏了,问她:“你沾不得酒?!”
谁能想到酒肆里卖酒的丫头竟滴酒不沾呢?!
郝赞赶紧将长凳摆一起,让小芙平躺在凳子上,又回头问老郑:“你该不会用的是青檀泉的泉水吧?!”
第四章 隐山之玉(四)
峄城地势偏低,三面环山,城南密林有一处活泉,名唤“青檀泉”。
山中有泉没什么好稀奇,可青檀泉偏偏就很稀奇——两年前,也就是青龙四年的某一天,有个猎户进密林砍柴,行至青檀泉时坐下歇息,顺便装灌了一壶泉水。没想到泉水同平时不一样了——清冽甘美的同时还带着一股美酒的香气!猎户起初以为是壶里装了残酒的缘故,所幸趴在青檀泉边直饮,没想到俯身贴近泉水时,那股酒香越发浓烈,入口更是甘甜醉人。
峄城青檀泉出酒,这则消息一夕之间便传遍了整个兰陵郡,一时间不少人慕名而来。离得近的带着嘴、带着瓢,离得远的拉了一车空桶,专门来青檀泉舀酒泉或自饮或拿去贩卖。
兴许是来接酒泉的人太多,过了几日后,青檀泉内的酒味儿便淡了。半个月后的青檀泉连一丝酒香都闻不到了,又同往常无异。
有人说是来的人太多,把泉眼里的酒接干了。
渐渐地人们就忘记了青檀泉出过美酒。
可这件事儿过去了约有一年,去年夏天,青檀泉竟然又出了酒泉。
也是同前年一样,不少人争先恐后地来接泉水,随后不到半月,泉水喝起来又没什么味儿了。
然而这件事却惊动了帝京的贵人们。
据说京里头几位有头有脸的官员听说了,甚至连内阁和景王都知道了这件奇事,隐隐透露出要来青檀
泉尝尝酒泉的意思。
当今皇室姓萧,天子是先帝二子,一门修仙不问世事,由其兄长景王摄政。景王与内阁联手,虽说天子还在宫中,可人人都知道如今一手遮天的人是景王。
景王来了峄城同皇帝来能有什么两样?左右都是要跪着迎。
因此峄城长官下了令:若青檀泉再次出酒,一勺都不许接,全部要留给景王和几位大臣。
又因青檀泉连续两年都是在夏季出美酒,所以大家现在并不着急。
老郑不过今早去青檀泉运了两桶水,只闻见了丝酒香味儿,倒也没在意,毕竟青檀泉本就有酒泉之名,多少带点儿味儿也不足为奇。
可小芙就不同了,她是实打实的滴酒不沾,喝上一口都要难受得要死要活。
郝赞又去打了壶新水,一点儿一点儿地给小芙喂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小芙总算没那么难受了。
她慢慢坐起身。
小芙皮肤白,起了红潮很显眼,瞧上去吓人了些,可她知道自己没事儿。
不能喝酒的都知道,这种症往往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有极少数会死人的。
身上各处还痒着,小芙不断地隔着衣服抓挠。
老郑愧疚不已,道:“早知我就不用青檀泉的泉水,用院子里打的井水和面就是了。”
小芙听说过青檀泉的神奇之处,可她不明白,青檀泉的水和井水同在峄城地下,为什么泉水有酒味儿,而井水却没有呢?
问老郑和郝赞,俩人也都不清楚。
“兴许等帝京里头的大人物来了,肯定会弄明白青檀酒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第五章 隐山之玉(五)
峄城隶属兰陵郡,兰陵郡距帝京足有千里。
哪怕哪怕十匹大马日夜兼程而行,帝京里头的贵人们也要两天两夜才能到。
老郑是第一个发现青檀泉再次出酒的,没有隐瞒,直接上报给峄城的长官。峄城县并不算富裕,所以县令早早便准备拿酒泉招待帝京来人,当下便封了青檀泉方圆十里。
县令又派了几个壮丁来老郑的面馆,连他那两缸泉水都没放过。
又过了三日。
小芙早早地起来,拿蓝头巾编了条麻花辫用簪子固定好了,刷了牙后便开始干活——依旧是没洗脸。
她先将空坛子摆在门边,等开了门再搬出去。
哪知酒肆的大门一打开,外头站了个人。
小芙以为是来打酒的,问了声“什么酒?打几两?”,那人却没回答,直接转过身子来看她。
苍白的面容,略有些浮肿的眼泡,一脸纵欲过度的萎靡神状全在他脸上了。
小芙记得他,他是三天前纪老爷纳九房时同七夫人偷情的纪家二公子,纪仲崖。
纪仲崖见了她,上下打量了好几眼,笑了笑说:“这么早啊?”
小芙知道他不是好人,随口数了酒肆几样卖得不错的酒水,又问了一遍:“要打酒吗?”
纪仲崖依然没回答,这回却走进了酒肆窗边的座位上,睁着一双三白眼盯着小芙看。
小芙被他盯得不自在,索性不理他了,一坛一坛地将空酒坛往外搬。
纪仲崖瞧着她年纪不算大,力气却是不小。店里的空酒坛一个也少说有十几斤重,这姑娘居然连续搬了二十坛摆放在门口。
她身上还是那身绀青色的粗布衣裳,连蓝头巾和木簪子都没换,打扮得朴素至极。可纪仲崖的眼睛全落在她挽起的袖口下白皙的小臂上。
他是花丛里的老手,一眼就能看出这丫头的好来。光皮肤细腻白皙这一样,这卖酒的丫头就胜过不知多少女人。
纪仲崖顺着她滴汗的颈子往上看,虽然脸瞧着不大干净,可晨光之下她的耳垂却是透成了粉色。
在峄城这穷乡僻壤,纪仲崖哪里见过她这般姿色?早就在三日之前纪仲崖便忘不了那惊鸿一瞥了。
他咽了咽口水,咳了一声后问:“你是哪里人?”
小芙依旧没理他。
纪仲崖又笑了,掏出块银子放在桌上。
“来半斤酒。”
小芙总算往他这儿瞧了一眼,眼神停在那块银子上,过了片刻后才说:“要什么酒?”
纪仲崖说:“要你们酒肆卖的最好的酒。”
“找不开。”小芙说罢又低头干活去了。
纪仲崖舔了舔嘴角,对她兴趣更大——这样有性格的丫头倒不多见,她越是拒绝他,他就越是对她感兴趣。
纪仲崖索性订了六坛酒,让她明日送到纪府去。
“记着,千万别走前门。”他叮嘱了好几遍。
小芙不懂,问:“为什么不能走前门?还有
,今天我就能给你送去。”
“今天啊…今天可不行。”纪仲崖看着她道,“今天家里来贵客。你若是去了前门,他们怕是要将你当做刺客抓起来。到时候就是哥哥我也保不了你。等明日罢,明日你再亲自送来,到时候哥哥少不了你的好处。”
第六章 隐山之玉(六)
纪仲崖前脚刚走,后脚郝赞便来了。
他看着纪仲崖的背影,疑惑地问小芙:“这纨绔怎么来了?”
“纪二公子定下六坛酒,要我明日送去。”小芙道,“不让我去前门,要我从后门进去,偷偷摸摸做贼似的,也不知要避着谁。”
郝赞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你可别跟他走得太近。”他说,“纪仲崖不是什么好东西,仗着他爹有两个子儿便四处沾花惹草,玩弄过咱们这不知道多少姑娘!他就是瞧你模样好看,若是知道你是外地来的,说不定敢直接使人来将你抢走。小芙,听你赞哥一句劝,就是不嫁给我,也别跟了他…”
小芙白了他一眼:“我谁都不跟。”
郝赞啧啧两声:“哎,跟你开玩笑呢,别生气嘛。”说着又去帮她忙,将剩下几个酒坛子搬到外边去,没一会儿便累得气喘吁吁。
“不过,他说他家来了贵客,要我过两天再去送。”小芙说,“纪家不是峄城首富吗,说是比整个兰陵还要有钱。能让纪家奉为上宾的贵客又是什么来头?”
郝赞吸了口凉气,左右扫视数眼,见街道上都没什么人,这才神秘兮兮地将小芙拉进店里,小声说:“你去过帝京吗?”
小芙摇了摇头:“我哪有那个闲钱。”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郝赞说,“没去过帝京,总得知道当今摄政王是谁吧?”
这种三岁小儿都
知道的问题,小芙自然答得出来。
“天底下只有两位王爷,荣王在边,景王在京,摄政的那一位自然是景王。”
郝赞道:“那不就结了。”
小芙一听,本来就圆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景王要来峄城?!”她惊问,“他来这儿做什么?难不成也是为了尝尝青檀泉?”
“谁知道王爷是怎么想的?我要是知道,早就去做他幕僚了。”郝赞道,“不过,据说他们已经到了,因为有人昨天瞧见骠骑将军带了百十来人,大晚上的护着一辆金玉舆从官道过来——你猜猜,这样大的人物,会在哪儿下榻呢?”
小芙不傻。
“咱们峄城穷得连耗子都流泪,除了纪家,还有哪儿像是个能住人的地方?”她说着说着也明白过来,“噢…所以纪二不让我今日去送酒,是因为纪家要迎景王。而他要我明日走后门,便是不想被正门的侍卫瞧见,担心我会被当做刺客抓起来?”
郝赞道是:“你还蛮机灵的。明儿郡守县令他们肯定要在纪府好好地招待景王和骠骑将军,到时候他们一高兴,指甲缝里漏点儿油水出来,峄城可不就富了嘛!”
小芙吐了吐舌头,不以为然。
转眼来到第二天,小芙惦记着要给纪仲崖送酒,便起了个大早。
还是昨天的那身绀青粗布衣裳,还是那条蓝头巾编成的麻花辫,还是那根木簪子,造型也同昨日一样。
不过今儿小芙难得地洗了把脸,倒也没有下太多功夫,不过是用的淘米水洗了洗罢了。
擦干净脸后静等在脸盆边,等水面平静了照了照,方才心满意足地前往纪府。
第七章 隐山之玉(七)
郝赞不放心,担心纪二那个色胚会欺负小芙,便也起了个早,说要同她一起去。
俩人一起挤在牛车上,郝赞看了她一会儿,好半天才问:“小芙,你洗脸了啊?”
小芙摸了摸脸说是啊。
小芙的眉眼漆黑漆黑的,皮肤又白。不洗还好,洗干净了后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清透得连落一粒灰都能发现,就连眼角的血脉都清晰可见。
她的手放在膝上,跟郝赞的并在一起,一白一棕,一嫩一糙,对比强烈。
郝赞有些自惭形秽地将手缩进袖子里。
“你还是原来那样好点儿。”他看着前方道,“你这副样子去找纪二,就不怕他以后日日都黏着你?”
“他敢。”小芙摇头冷笑,“我打断他的腿。”
知道小芙对那人没意思,郝赞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专门洗脸就为了给他看呐。”
小芙白了郝赞一眼:“就那个色胚?他也配?”
就这么一路闲扯带骂纪二,俩人便到了纪府后门。
今天果然不同于往日,连平日里没什么人只有泔水桶进出的后门居然也有几个人把守。
那几个人穿着金甲,还没等牛车停稳便手执长枪将他们围住了。
“来者何人?!”
郝赞吓了一跳,双手向外推着闪着寒光的枪尖,“将军们饶命!小人是来送酒的。”
这些侍卫听他唤将军,脸色倒没有刚刚那样臭了——哪个侍卫不想当将军呢?大早
晨的听到这个,可是个好彩头。
小芙指着牛车上的酒说:“各位大哥,小人是东街酒肆的伙计。昨儿一早纪府的二公子定了六坛酒,要我们今日送来。大人们若是不信,可以进府寻纪仲崖纪二公子问一问。”她说着掏出了块银子,“这是二公子留下的定金。”
这些侍卫见这姑娘模样好看,又年轻,说话客气有条理。且看她穿着打扮,倒也不像是轻易能掏出一两银子的人,便将枪收了回去。
虽说如此,侍卫还是有些不放心,打算跟着他们进去。
小芙却笑着说:“我同伴不进去,就我一个人,你们也要忙活,让一个大哥跟我进去便成。”
她一笑起来嘴角印出俩梨涡,一口牙白得发光。不光是侍卫,连郝赞的心都酥了大半。
就这么个姑娘家想必也不会弄出什么幺蛾子来,侍卫便放她进去了。
小芙赶着牛车进了纪府,身后还跟了个侍卫。她一路找一路问,总算来到了纪二公子的院子。
眼下院子里人不多,不知都被分派去了何处,只剩一个老奴在打扫房间。
小芙喊了一声,说自己是东街酒肆来送酒的。那老奴琢磨了一下,的确是有这么回事儿,便让她将车也赶进来。
小芙说不用,使了力气,一个人将抗了两坛酒进了院子。
侍卫帮她搭了把手,将剩下四坛一起搬进来。
小芙忙活完了,又开始同那老奴算账
。
“一坛酒按二钱半算,六坛便是一两五钱银。”小芙又掏出那块银子,“二公子留了一两的定金,还差了五钱银子,您现在就替我结了罢。”
老奴有些为难:“我没有钱呀,要么先赊着,要么你去找账房去要。”
“赊账可不行,我一个月才三钱银,垫都不够垫的。”小芙说完又问,“你们账房在哪儿?”
老奴答:“账房住在抱厦。”
如此一来,小芙又要绕去前院的抱厦找账房拿钱。
第八章 隐山之玉(八)
三天前刚办过喜事的前院,如今又迎来几位贵极之客,自然重新拾掇了一番。大红绸罩了整个前院,连左右耳房都遮得严严实实,唯恐晒着贵客那身细皮嫩肉;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的毯子,恨不得让贵客行在云端。
兰陵郡守和峄城县令陪着笑,纪老爷更是点头哈腰,三人姿态恨不得低进脚底下铺的毯子里,只为博贵人们一笑。
只是贵人们都比较高冷,不怎么爱说话就是了。
郡守托起酒杯硬着头皮道:“早便听说骠骑将军乃人中龙凤,今日一见果然有乃父之风。”
主座空着,景王压根就没出现。旁边座位上的年轻男子勾唇笑了笑,反问:“哦?你还认识我父亲?”
骠骑将军宇文渡的父亲便是当朝镇国大将军宇文稚。宇文稚跟随先帝多年,先帝文弱,他便助其打下半壁江山,战功数不尽数,实乃当朝第一将。
郡守一辈子都没出过兰陵郡,哪里认得镇国大将军?当下冷汗涔涔,边赔罪边饮尽杯中酒。
纪老爷看在眼里,一句话也不敢说了,借着出恭的名义赔着笑退了下去,走到角落里揪着管事的耳朵问:“人呢?七夫人人呢?怎么还没来?”
宴客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是家中有婢女妾侍的,客人如果有雅兴,主人便会让她们陪客。
新纳的九夫人不舍得,八夫人的新鲜劲儿又还没过,只七夫人长得不错又是
花楼出身,有着一身伺候人的本事。纪老爷想来想去,还是她最合适。
管事捂着耳朵说:“我这就去催。”
解放了耳朵后,管事又来到七夫人的庭院。见她已经梳洗打扮好,只是没有要动身的意思,便求爷爷告奶奶地道:“七夫人,姑奶奶,您发发慈悲,好歹别让人等着…前院的人尊贵,就算有一百条命咱们也得罪不起!”
“先前纳八夫人的时候老爷骂我什么来着?‘万人骑的娼女’!”七夫人斜眼睨着他冷笑,“怎么,这会儿知道求我这娼女来了?”
管事脸上直冒汗——她若不是娼女,老爷也不舍得叫她去陪客人呀。
想是一回事儿,到嘴边却是另一回事儿。
“唉哟,瞧您这说得什么话!”管事一拍大腿道,“老爷说得难听,可这不是后悔嘛!您想啊,他若是认识您认识得早了,还能让您落在那腌臜地方不成?老爷那样说,是恨,是悔呀!您也是,偏偏一身的傲骨,非要跟他拗着劲。您二人这一生气,谁也不让着谁,这不才到今天了嘛!”
七夫人心里稍稍舒坦了些,可嘴角还耷拉着。
“再说了,老爷为什么不喊八夫人、九夫人或者其他夫人们?偏就先想到了您?”管事瞧着有戏,趁热打铁道,“还不是因为您在他心尖上,他头一个就想到了!”
七夫人哼了一声:“他刚纳了九夫人,能舍得才怪!”
“不是这么个事儿,您去了就知道了!”管事捱近了她又道,“您啊只管跟我去——对了,您还没见过骠骑将军什么模样吧?”
这是七夫人的心病——同纪仲崖相好之后,她就再也不愿意理会大腹便便的纪老爷了,更不要说其他不认识的人。
万一碰上个丑八怪,那真是比杀了她还难受。
“模样再好能好到哪儿去?”她不屑地道。
管事一笑,露出两颗金牙。
“我刚从前院来,见着了!那小将军不过双十年岁,那长得,整个峄城就找不出那样英俊的人!”他边说边比划,“虽说皮肤黑了点儿,可都说男子气概,今儿我算是见识到了!”
七夫人虽不信他连篇鬼话,却也多了几分好奇。
“带我过去吧。”她站起身说,“省得让老爷和贵人们着急。”
“嗳嗳…”管事一边应着,一边跟在扭得摇曳生姿的七夫人身后去了前院。
第九章 隐山之玉(九)
众婢环着含羞带臊的七夫人来前院时,献舞的家伎刚被撵下去。
兰陵郡守、峄城县令一脸尴尬,纪老爷头顶更是冒出一层薄汗。
这帝京里来的人还真就是不一样,他们从兰陵周边选了这么些才貌兼具的女子来,竟还没有那宇文小将军长得好看。
七夫人说到底也曾是兰陵花楼响当当的人物,见过的大小官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可当她进了凉棚,见着座上的那位宇文小将军,脑子轰隆一声响,白了一大片。
直到管事拧着她的小腿肉拉着她一同跪下。
座上的宇文小将军开口:“这又是怎么个事?”
纪老爷一看,七夫人今天打扮得是真好,本就是兰陵郡头等的艳娘,身姿模样都极出挑。
单单往哪儿一跪,水绿的衫子垂下大半,一片酥胸露出小半,隔着几丈远似乎都能闻到香气。
纪老爷拱手道:“这是家中贱妾,乡野村妇,不懂规矩…”
说罢又带着怒意回头,对七夫人道:“还不快过来为小将军斟酒赔罪?!”
七夫人提裙膝行两丈,前凸后翘的身材一旦扭起来更显摇曳生姿,看得一众男子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她平复了情绪,心底微微有些得意,翘着兰花指斟满一杯酒,高举到头顶娇滴滴地开了口:“妾身失礼,望将军海涵…”
她说话的时候带了些颤音,像是畏惧,又像是惊喜。
畏惧在眼前人的身
份是窝在兰陵这小地方一辈子也难见的尊贵,惊喜在没料到这位骠骑将军竟是个英姿勃发的青年——不说纪家二公子纪仲崖,便是纪家的大公子纪伯阳论模样都及不上他!
若是能攀上这一等权贵…
七夫人的手腕子抖了一下,两滴酒便洒了出来,正巧落在前胸上。又因肌肤滑腻得很,竟顺着肌肤划入衣衫之内。
纪老爷自然也看清这一切,虽说心里头不自在,却也不得不佩服七夫人的招高——这等的功夫你若让良家做来,她们怕是在听见要陪客的那一瞬间便拿个绳吊死自己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不得妾侍套不住郎将。头顶发绿的纪老爷见小将军盯着七夫人没反应,想他的魂应是被勾去了——年纪轻轻的官再大,他见识不一定多,尤其是玩女人这方面,没个十年八载的经验是堆不出来的。何况据说宇文小将军这两年一直跟着亲爹戍边,一没娶妻二没纳妾的,是个童子鸡也说不准。
“南津。”
纪老爷刚想提醒,听到卫兵层层围护的厢房里头有人开口,低沉威严,带着丝缠绵笑意。
纪老爷正琢磨这位是谁,便见宇文小将军低了低头,“殿下。”
纪老爷登时便明白了——骠骑将军宇文渡,字南津。能唤宇文小将军小字的,刚刚开口的应是景王本人了。
想到这里,除了宇文渡,院子里的人齐刷刷地跪在了地
上。
片刻后纪老爷又听里头人开口。
“不看舞不听曲,若酒也不接,叫人寒心。”
第十章 隐山之玉(十)
七夫人心里也猜出来了个七七八八。
景王亲自出声替她解围,她岂不感激?悄悄用眼角余光望去,见厢房的窗边似是站了个人影,高大挺拔,器宇轩昂,令人望之生畏。
七夫人没敢盯着细瞧,赶紧收回了眼光,脑子里只记着那人扶在窗边的修长手指上戴的两只沉甸甸的宝石戒指。
宇文渡恭敬道了声是,接过七夫人手上的酒一饮而尽。
七夫人抓住了时机,又朝着厢房的方向遥遥一拜,娇声道:“妾身谢殿下解围。”
七夫人不是没脑子的人,景王是谁?他可是天子的兄长,当今的摄政王!天子一心向道,将政事甩给景王和诸臣,说句僭越的话,景王才是实实在在的皇帝!
宇文小将军再如何厉害,在他跟前压根就不够看的。
人呐,谁不是想着往高处走?
可七夫人体再柔、声再娇,里头的景王却未再吭声了。
七夫人讨了个没趣儿,心道这京里来的王爷约摸是个眼瞎心盲的,行与不行的,好歹出门将人瞧清楚了再说。
纵然心底再不痛快,七夫人面上也没显露出来,反而又跪着斟了杯酒,再次给宇文渡呈了上去。
宇文渡护卫景王来了峄城,只听他一人命令。刚刚不知怎的,素来话极少的景王竟有心思开口调笑他,这让宇文渡一时间摸不清他的用意。
所以眼前这位衣着暴露又扭得水蛇似的夫人来献酒,宇
文渡不敢不接。
七夫人见这俊俏小将军就着她的手再次饮下一杯,心里头的不痛快被冲淡去些许。
她边陪酒边朝纪老爷一笑,像是嘲弄他先前背弃之意。
纪老爷没在意这个,只要七夫人陪好了,日后他就不是什么纪老爷,说不准还能捡个什么官做做。哪怕七夫人瞪着他呢,他也扯起笑来给她瞧。
几杯酒下肚,七夫人从跪着变成了靠着。宇文渡的一条腿成了七夫人的长凳,七夫人的翘臀成了宇文渡的绑腿沙袋。
眼见着小将军被伺候得不错,纪老爷又让下人加了十几道下酒菜上来。菜还没上,家伎们又重新登了台,管他小将军看不看呢,她们卯足了劲儿跳便是——谁知道里头的那位会不会瞧见呢。
推杯换盏之间,众人渐渐上了头。美酒美人熏人醉,玩乐正酣之时,听到抱厦的方向传来一阵吵闹声。
郡守给纪老爷使了个眼色。
纪老爷唤来管事,压低声音说:“去瞧瞧怎么回事。”
管事去了有一会儿,抱厦吵闹声却更响亮了,隐隐听到有女子怒说“给钱”。
纪老爷一愣,正欲起身来看,却见管事同一个穿粗布衣裳的人已经闹到了门口。
“不过五钱银子的事儿,给了我立马走人。”小芙道,“纪家家大业大的,还差这几个子儿不成?好买好卖,我们东街酒肆运送来多少坛酒,还能坑你们五钱银?”
管事
训斥道:“今日招待贵客都是用自家窖中酒,哪里定过你家的?快快离去,这里可不是你能随便撒野的地方。”
“你们不给钱,我怎么同东家交代?”小芙快要急哭了,“或者让我将酒带回去也成,这笔买卖我不做了!”
第十一章 隐山之玉(十一)
众人听着像是纪家的人在为难个姑娘,醉醺醺地看过来。
纪老爷走过来,正打算将人撵走。
可来到他们跟前,那穿着粗布衣裳说话的丫头一转身,酒意便醒了一多半。
纪老爷看着小芙,摸了摸下巴想着怎么才能拉她作陪。
“五钱就五钱。”纪老爷将管事叫到一边,“除了这五钱,再取五两来一并给了她。”
管事猴精猴精的,纪老爷的算盘都崩到他脸上,焉能不知?当下便对小芙说:“多给你五两,先跟我去厢房换身衣裳去。”
小芙狐疑地看着他们:“你们给我这么多钱做什么?”
管事嘿嘿一笑:“做什么?当然是做慈善。今日你运势好,换身衣裳再进去,说不定日后都不用卖酒了。”
“我还是卖酒吧。”小芙往后退了一步。
她转身就要逃,然而管事身后却多出两个五大三粗的仆妇来。
一脸横肉的仆妇们撸起袖子上前,一左一右地架起了小芙的两条胳膊,拖着她便往厢房走。
小芙吓得哇哇大叫:“你们想干什么…我只是个卖酒的,可榨不出什么汁儿来!那五钱银子我不要了行不行…啊!救命!谁救我命!”
仆妇下手狠狠拧了小芙腰间的肉,痛得她龇牙咧嘴,不敢再大声叫唤了。
她们将小芙拖进厢房,里头还坐着几个姑娘,不过模样显然不如前院棚子地下的好看,想来是预备着,等人手不够
了再上去顶包的。
门还没关严实,小芙的上衣便被扒了下来。
那仆妇看得眼都直了,又恨又妒地掐了她一下:“嫩成这样,还说榨不出汁儿来?就这副身子比七夫人还使得!今天你要是能出息了,回头都得叩头来谢我们!”
小芙挨了好一顿嘴鞭,被逼着换上了比身上的粗布衫子好了不知道多少的花绫襦裙,只梳头麻烦,她又不肯配合,便将那头麻花辫弄散了后又将人拖了出去。
“给那小将军哄好了,不然你吃不了兜着走!”仆妇抬起手掌,恶狠狠地警告她。
小芙以为她们又要打她了,捂着脑袋连连说好。
仆妇将小芙连拖带拽地弄来了前院,管事一看,眼睛都亮起来。
纪老爷也来瞧人,见着小芙后大吃了一惊。
往常也不是没见过这卖酒的丫头,印象中她穿着身半绀不蓝的旧衣裳,浑身灰扑扑脏兮兮的,一只胳膊抱一坛酒,完全是个女力士。
可女力士穿上好衣裳,完全就变了个模样。那头头发散开来跟绸缎似的,绸缎下的模样周正得没话说,双颊、嘴唇、鼻头、下巴没有一处不带着十几岁姑娘的年轻的丰润。
纪老爷心动了,想想自己刚娶的第九房夫人,顿时便觉得还没有这卖酒的丫头香。
纪老爷执起小芙的手交代了一番,一边交代,一边用指腹摩挲她的手背,给小芙搓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去
吧,去吧…”纪老爷万分不舍地放下了手,“小将军要是不要,那我…”话未讲完,小芙已经走远了。
管事将人带到宇文小将军跟前时,小芙还在用裙边拼命蹭着自己的手背,一个没注意,膝窝便不知被谁顶了一下,踉跄着跪到宇文小将军跟前。
管事掐着小芙的下巴,献宝似的给他看:“您瞧瞧这个,合不合您的心意?”
宇文渡一低头,便看清楚了她的脸。
端的稳稳的酒杯一松,“哐当”一下砸到小芙的裙边。
第十二章 隐山之玉(十二)
小芙的脸色也变了。
好好的一张俏脸,瞬间便垮了下来。
七夫人还坐在宇文渡的大腿上,见他瞧着那丫头出神,心里头便不痛快了——昨日这丫头坏了她好事,今天还要来搅她的局不成?
七夫人整个人腻进了宇文渡怀里,笑吟吟地说:“卖酒的粗使丫头一个,不懂什么规矩。见着您也不知道行个礼,脸还垮成这样子,清高给谁看?叫人将她架下去罢,妾身一个人陪您也使得。”
宇文渡喘了口气,刚动了动身,果真有人来架小芙了。
不过不是别人,是景王身边的侍卫。
宇文渡不敢违抗,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人被架走。
七夫人傻了眼——她的意思是叫人将小芙架出纪府,怎么景王那扇门打开,那卖酒的臭丫头进那里头去了呢?
最不自在的是小芙。
她被架进了屋,便觉得周身一阵寒意,垂着眼只能看到一双金线绣青云白革靴方方稳稳地在她身前一丈处。
小芙脊背一阵儿阵儿地发冷,膝头一软,往地上一跪,一句话都不敢说。
景王没有开头,他身侧伺候的两个身穿花绫头戴金玉的侍女上前一步。
景王咳了一声,那两名侍女又站回了原位。
片刻后,头顶上的人说“出去罢”。
小芙松了口气,又被人架了出去。
松了一口气的不止是小芙,还有七夫人。
见那丫头进了屋,七夫人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
。结果进去了还不到一息的时候,便又被赶出来。
七夫人寻思景王约摸是厌恶她,这才让手底下的人将她赶出了院子。
这下七夫人舒坦了,心里直发笑——帝京里头的王爷,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儿见不得,连自己都没能得了青眼,又怎么会瞧上个乡野来的贱丫头?
只是身下的宇文小将军从刚刚开始就跟失了魂儿似的。
七夫人又重新斟了两杯酒,一杯给自己,一杯放到他手上,嬉笑着缠上他的手臂,问:“将军这样年轻,可曾喝过交杯酒?”
宇文小将军喝没喝过倒不知道,却像是炸了毛似的突然站起身,险些将身上粘着的七夫人甩去地上。
“呀~”七夫人娇滴滴地道,“怎么这么大的劲儿,都弄疼人家啦~”
宇文渡没理她,当下便朝着小芙离开的方向追上去。
“南津。”房内人再次出声。
宇文渡这才反应过来,惊觉自己在景王跟前竟失了态。
他捏紧了拳头,没有继续追,转身走进房内请罪。
-
小芙是被仆妇们赶出来的。
“呸!真是一点儿用都没有!”仆妇们将她扔出大门外,叉着腰啐了她几口,“白生了这么一副好皮,卖酒做什么?卖肉去吧你!”说着说着还气不过,又上手来扇她。
小芙捂着头被打得找不着北。
“干什么!你们在干什么?!”郝赞丢下牛车跑过来,将几个悍妇拉开,把
小芙扶起来。
小芙咧着嘴说:“她们想逼良为娼。”
郝赞气得发抖,破口大骂道:“她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们,你们非要这么对她?纪家这么有本事,为何非要为难一个卖酒的姑娘家?!”
“土包子,你懂个屁!她若是再顶用些,你现在恐怕就要叫她娘娘了!”仆妇们啐了他一身,“只可惜呀,她有那个运,却没那个命!”
“谁要做娘娘?是你们逼我去的!”小芙恨声道,“你们还扒我衣裳…快还我衣裳!”
仆妇们将小芙那身粗布衣裳扔到地上,“衣裳还你,你身上的给我们脱下来!”说着便要来拽她。
第十三章 围地则谋(一)
“你们又欺负人!”小芙拽起郝赞就要跑。
她与郝赞俩人刚起身,还没撒腿开始跑便撞上迎面而来的一辆马车。
那辆马车外头用铁皮包裹着,刷了层棕漆,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木头做的。
驾车的马夫人高马大,拉住了缰绳呵斥他们:“干什么的?”
仆妇见后愣了一下,上前又是行礼又是作揖。
“大公子,这卖酒的丫头偷了咱们的衣裳要跑路,我们在追她。”说着指着小芙又开始骂,“冲撞了我们大公子,还不快来赔礼!”
小芙往后一缩,反驳道:“是你们逼我穿的,我又没有偷你们的衣裳!”
“你这小贱人…”仆妇撸起袖子又要打她。
小芙伸手捂住了脑袋。
“停手。”
铁皮车厢里的人开了口,这一顿好打才没落到小芙身上。
马夫将车门打开了一条缝,小芙好奇地伸头看了一眼,又缩回了目光。
“当街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一身衣裳罢了,给她便是。”里头人又开口,这次话说多了,小芙却听出一丝低沉的病意。
“给我?我还不稀罕呢!”小芙生气地道,“纪家二公子定的酒还差了五钱,我同账房要钱,他们不给,反倒要扒了我原来的衣裳,叫我去陪酒…也罢!纪家能耐大,我惹不起,这钱不要了还不行?我是良家女,既不做一步登天的白日梦,也不会惦记你们这一两身的衣裳!”
里头人没
再开口了。
小芙气冲冲地拉起懵在一边的郝赞,俩人上了那辆老牛车后离开了纪府。
这一回将郝赞吓得可不轻。
“你不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郝赞说,“几坛子酒,怎么人进去了一直没出来呢,我就纳了闷,想进去瞧瞧,可他们说什么都不让我进。我从后门转到前门,这才瞧见你…”郝赞又看了看她身上的衣裳,“唉,你说你,非要逞那个强做什么?粗布衣裳就那么好?年纪轻轻的姑娘家,还是穿花哨点好看…”
“不是自己的衣裳,我穿在身上刺挠。”小芙道。
这话郝赞没法儿接。
“那你去了这么久,都干什么去了?”他又问,“他们怎么逼你换衣裳呢?还真打算叫你去给贵人们陪酒?”
小芙点点头,将自己是怎么被景王赶出来的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郝赞,只隐去了宇文小将军变成个呆子的那段儿。
最后她又将纪家的人数落了一通。
“他们可真不要脸!”郝赞也跟着骂,“纪老爷自己戴绿帽子也就罢,还不放过好人家的姑娘。我看纪老爷比那纪二也好不了哪儿去,一把年纪还纳妾,老不正经的…小芙,你可得小心点儿!”
小芙想起纪老爷那双肥腻的大手就直犯呕。
不过…
“今天门口马车里的那个是谁?”小芙问,“她们喊他‘大公子’,他便是纪家那位深居简出的大公子么?”
郝赞点了点
头。
“都说纪家有钱,据说全仰仗这位大公子。”他道,“咱们峄城穷得很,像纪家这样的豪商,便是去兰陵、琅琊都比在峄城好啊,可他们却不。自打三年前他们到了峄城,不仅捐钱捐物,还买了不少劳力来帮咱们老百姓耕地。不过,这些事儿都是纪家的大公子纪伯阳做的,跟纪老爷那个色胚可没什么关系!”
“我刚刚好像从门缝里见着纪家大公子了。”小芙想了想又说,“他怎么坐了个双轮椅呢?难道他的腿脚不好吗?”
第十四章 围地则谋(二)
“纪家大公子的腿断了,所以只能靠着那辆二轮木椅行动。”郝赞捱近了她,神神秘秘地道,“我还听说,他那腿是叫人打断的!”
“啊?!”小芙惊叫道,“他家有钱有势,谁敢打断他的腿?”
郝赞摇了摇头:“这谁知道呢?总之纪家来的时候,纪大公子的腿就是断了的。要不他为什么从来不在人前露面呢。”
“那为什么不治呢?”小芙又问,“他们家又不缺治病的钱。”
郝赞耸了耸肩:“谁知道呢?这你得问他自己去。”
“我才不愿意去问他呢!”小芙撇了撇嘴。
俩人回了东街酒肆,东家听说小芙没将钱要回来,狠狠地骂了她一顿。
“这两天的账都没眼看了!”东家气急败坏地说,“继续从你的工钱里头扣!”
小芙低着头挨骂,郝赞看不过去,上前要替小芙说话。
“这件事不是小芙的错…”郝赞道,“其实是纪家欺负人…”
东家眼一瞪:“再敢多说一句话,就从你的工钱里头扣!”
郝赞也不敢说话了。
夕阳西下,东家和郝赞各自回了家。
小芙没有家,平时就住在酒肆的后院里。
她已经换下了那套绫罗衣裳,穿着粗布衣裳又干了一天的活。
“咕咕…”
小芙低头看了看自己饿得瘪瘪的肚子,叹了一口气。
幸好老郑的面馆还没打烊。
小芙去老郑店里点了一碗剁椒面,这回老郑学
精了,先舀了一瓢面汤给小芙喝,“不是青檀泉的水,没有酒味儿,不信你闻闻。”
小芙高兴了,坐到街边的棚子底下,端起面就要吃。
夕阳下的影子渐渐拉长,小芙吃得正起劲儿,那道影子慢慢靠近了她,直至包裹了她。
小芙一抬眼,见是白日里在纪府院中的宇文小将军。
她脸色一沉,捧着碗去了酒肆中。
宇文渡又跟到了她身后。
小芙迅速将面条吸溜完,抬起袖子擦了擦嘴,捧着碗就要还给老郑。
宇文渡仍是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
老郑不认识宇文渡,他看了看小芙,又看了看她身后的年轻人,一时琢磨不透这是什么情况。
“没事儿吧?”老郑小心翼翼地问。
瞧这年轻人的装束,老郑感觉自己得罪不起。
“没事儿。”小芙冷笑着说,“大不了被狗咬一口。”
小芙说得难听,老郑又看那年轻人,见他神色哀戚,却没生气,心想约摸俩人从前认识,有些什么不为人知的纠葛。
不过年轻人的事儿,年纪大的管不着,也不该管,便没有再说什么。
小芙回了酒肆,见他还是跟在自己屁股后面,想着直接关了店铺门。
只是关店之前,外头的那些空酒坛子可不能不收起来——若是半夜有人偷走了,这些账少不得又要记在她的头上。
本来就穷的小芙可不能再被扣工钱了。
小芙将扎起的头发甩在身
后,卷起了袖子开始搬空酒坛。
宇文渡就这么看着小芙一人抗起俩酒坛搬进店。
他也没说话,蹲身开始帮她搬剩下的酒坛子。
一个空酒坛也有十几斤重,不过宇文渡个头高,力气又大,一个人搬上十坛也没问题。但手长有限,只能搬四坛。
小芙看了他一眼,也没拦着,等所有的酒坛都被搬进来,她就站到了门口。
见她在门口,宇文渡也跟了出来。
小芙闪进了门,眼疾手快地将他关在了门外。
第十五章 围地则谋(三)
这下宇文渡是真慌了神。
“小芙…小芙…”宇文渡敲着门道,“你开开门,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小芙坐下歇了歇,脑中短暂地放空了一瞬。
“小芙…”宇文渡还在砰砰地敲门,“我找了你三年,我还以为…”
小芙压根就不想听他说话,捂着耳朵便去了后院。
后院里有一口井,小芙刚将桶吊下去,打算打一桶新水上来。
“小芙…”
墙头上爬上了个人,给小芙吓了一跳,手腕一抖,桶也没拉上来。
见宇文渡跃跃欲试地要跳进来,小芙这才开口同他说第一句话。
“滚出去!”她骂指着他道,“别进我的院子!”
宇文渡骑在墙头,果然没跳下来。
小芙重新吊了一桶水上来,费劲儿地提进了屋。过了一会儿后又走出来拿院子晾着的巾子,见那人还攀在墙头上没走。
“小芙,我知道你恨我。”宇文渡说,“你总得让我同你说清楚,让我能好好赎罪…”
这可给小芙气笑了。
“赎罪?”她反问道,“你同我赎什么罪?你要是真想赎罪,还不如现在就去死!”
小芙说得难听,宇文渡仍是没有生气。
“等我办完了事,你杀了我都行。”宇文渡平静地说,“跟我回帝京行不行?你总要亲眼看着我死。”
小芙气急了,拿起架子上晒着的苞谷棒子砸他。
“滚!滚!”小芙边砸边骂,“我再也不想再看
见你!”
晒干的苞谷棒子又硬又沉,宇文渡被一顿砸下了墙头,摔得整个人四仰八叉的。
他躺在地上,仰头看着雾蓝的天空,渐渐地笑出声来。
“呵…呵哈哈…”宇文渡盯着穹顶的那轮满月,神色开怀。
“小芙…我终于找到你了…”
-
次日一早,小芙极为难得地又洗了把脸。
刚打开门,便见外头站了几个高个头的年轻汉子。
那几人见了她,堆着笑说:“姑娘早啊。”
小芙本来有些好奇,但看到他们衣裳里穿着的金甲,脸顿时拉了下来,将门又关上了。
“滚!”
“姑娘开开门。”外头的人敲门哭求道,“您若是不开门让我们进去,小将军就要罚我们了。”
“我就知道是他。”小芙骂道,“你们同他说,我不认识他这个人,叫他别来烦我!”
“那您也得先让我们有命回去再说啊。”那些人委屈地道。
她同宇文渡的确有仇,但别人是无辜的。
小芙没了辙,只能再次开了门。
几个汉子都是营中出身,别的没有,力气奇大,又会整饬物件,不一会儿便帮小芙将所有的空酒坛子一一摆在了门外,还摆得特别整齐。
他们办完了事儿,又进了后院,将小芙缸里桶里所有的水都满了,就连散落在墙里墙外的苞米们都摆得好好的。
办完了这些事儿,他们最后来到小芙跟前,点头哈腰地问她:“姑娘还
有什么吩咐?”
“没有了。”小芙面无表情地道,“滚。”
汉子们心满意足地离开酒肆,回去复命了。
他们走的时候郝赞刚来,见里里外外都已经被拾掇得干干净净,顿感轻松不少。
“小芙,他们是什么人?”郝赞好奇地问,“怎么对你这样敬重?”
小芙翻了个白眼:“仇人。”
小芙没有同他说那些来的人的头头是纪府里的贵客,是护卫景王来峄城的骠骑将军宇文渡。
郝赞不明白了——如果是仇人,怎么这样照顾小芙呢?
第十六章 围地则谋(四)
既是小芙的仇人,那便也是他郝赞的仇人!
“那就关了店门,再也不叫他们进来。”郝赞道,“小芙,你去我家里躲两天?”
小芙知道郝赞有一肚子的阴谋诡计。
郝赞的娘年纪大了,没别的想头,就想着给郝赞找个媳妇儿,这事儿所有东街的街坊都知道。
若是跟着郝赞回了家,回头郝赞的娘就要对东街扯着嗓子说郝赞讨上媳妇儿了。
“我才不去你家。”小芙又对郝赞道,“有人来找我的事儿,你别往外说出去。”
郝赞点点头——其实小芙不知道,她这样孤身一人来峄城,人又长得好看,街坊邻居有些坏心眼儿的,将她说得很是难听。
如果知道这么多男人来找小芙,小芙的脸怕是便要被她们喷烂了。
郝赞打算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了。
俩人吃饱喝足,刚回了酒肆,便听到外间又来人问。
“小芙姑娘在吗?”
小芙以为宇文渡的人去而复返,抄起柜子上挂帘子的杆子便走了出去。
外头站着个斯斯文文的小童,手上端着个木托盘,见她出来,朝她垂了垂首,道:“我家大公子命我送这个给小芙姑娘。”
小芙将挂帘杆藏在身后,问:“你是纪家的人?”
小童说是,将托盘往她身前一拱。
托盘上放了套衣裳,材质非是绫罗绸缎之流,只是寻常棉布。颜色是纪老爷头顶的那抹葱绿色,鲜亮却不扎眼,
又很耐脏。
无论材质还是样式,都比小芙之前干活时候穿的那件好看多了。
除了衣裳,托盘里还放着一大一小两块银子,小芙一看便知小的是五钱,大的是十两。
小芙收下衣服和五钱银,将十两放了回去。
“我只收我该收的。”小芙说,“同你们大公子说,我不要纪家的脏钱。”
小童嘴巴张了张,但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便离开了。
人一走,郝赞便一脸痛心地走了过来。
“他给钱,你怎么不收?”郝赞恨铁不成钢地说,“十两啊!你一个月才几个工钱?就是不吃不喝干上三年都攒不来十两!”
小芙哼了一声,“我要是收下,昨儿那事儿岂不是就过去了?”说着将银子放进柜台,等着东家什么时候回来替她冲账。
郝赞坐了下来,唉声叹气地说:“咱们小门小户的,跟纪家没法儿比。人家如今还接待了摄政王。只要同那景王搭上一句话,整个兰陵便都是纪家的了!日后啊可得罪不起…”
言外之意不过是放下这件事。
小芙没理他,趴去了窗边,看着街道上来来回回的行人。
“他们怎么还不走呢。”小芙又问。
郝赞以为小芙说的是景王。
“景王是什么人?人家是这个!”郝赞伸出大拇指比了个一,“皇帝的天下王爷当家,帝京里头得多少人恨他?现在知道他来了峄城,好不容易逮着这么个机会,
万一他们偷偷摸摸在青檀泉里头下了药怎么办?肯定是先打点儿泉水上来,用什么银针啊什么的都试一个遍,再叫身边人喝。如果身边人三五天没有毒发身亡,他才会浅尝一小口呐…”
小芙也伸出了大拇指——不得不说,郝赞有时候还真是机灵啊。
第十七章 围地则谋(五)
忙碌而充实的一天又过去了。
申时刚过,太阳便有向西坠的意思。小芙同郝赞将外面的空酒坛一一搬进了店内。
郝赞依然不死心:“小芙,今天去我家吧?省得毛头小子们再来烦你。”
郝赞不知道那些是骠骑将军的人,也压根不会联想到小芙这种连饭都吃不起的卖酒娘会认识当朝镇国大将军的儿子。
他不说,小芙差点儿忘了——除了早间,今天一天都没看到宇文渡和他的人了。
小芙自然也不惦记他。
只是正要关店门的时候,白天来过的那名纪大公子的小童又来了。
小童客客气气地对小芙拱手:“姑娘,我家大公子要订五坛酒,想请您明日送到府上。”
一听要去纪府,小芙的脸色马上就变了。
“这生意我不接!再也不送酒上门了!”她作势要关门。
小童急急地上前,冲她拜了又拜。
“我家大公子已经查清楚了,他说正是他们纪家对下人管束不周,才冒犯了姑娘。想赔您些银两,您又不收,便想订几坛酒,顺带当面向您道歉。”
小芙打开了门:“想要道歉好说,可他怎么不亲自来?”
“要是能来肯定来。”小童苦笑道,“我家大公子…腿脚不方便,出门一次要准备很久的。”
听他这么一说,小芙这才想起车缝里看到的双轮椅来了。
“那…行吧。”小芙想了想道,“大公子要什么酒?”
小童道:“自然是要好的。”
-
次日。
真当家的和纨绔就是不同,同样是订酒,纪家大公子订的五坛酒倒比二公子订的六坛还要值钱。
小芙连驾车时都哼着歌,鼻子都快翘到了天上去。
“纪家大公子可比二公子靠谱多了。”郝赞也跟着高兴,“给大公子送酒,他若是高兴了,没准儿逢年过节都在咱们酒肆定了——这可是笔大买卖!东家一高兴,咱俩都能跟着涨工钱!”
他们越说越高兴,最后终于来到了纪府。
门口仍是有不少帝京来的人高马大的守卫看着,不过昨日那小童也早早地来了门口等着,见着小芙他们,同守卫们说了几句话。
守卫看到他们牛车上的几坛酒,围过来打开了其中一坛,见其中酒水清澈见底,并没有藏匿什么凶器,这才勉强放行了。
小童使了两个人帮他们搬酒,又对小芙他们说:“请进来吧。”
小芙有些不乐意,郝赞却高高兴兴地将她拖了进去。
纪家大公子的院子和别人不在一处,他的院子在纪府后的半山腰上,前有纪府大院,后靠一座山头,每次出门都要上下山。
郝赞和小芙累得气喘吁吁,终于明白为什么纪家大公子不常出门了。
“纪大公子的那双腿该不会是跑断的吧?”郝赞偷偷地问。
小芙翻了个白眼。
最后他们来到了纪家大公子的院门前。
“一个人住这么大
的一间院子吗?”郝赞张着嘴说,“呵…好气派啊!”
小童叩了叩门,里头便有仆人将门打开。
下人们将酒抬去储物间,小芙和郝赞留在院内。
小童引着小芙他们去前厅结账。
几人到了之后,才发现纪家大公子纪伯阳也在。
第十八章 围地则谋(六)
纪伯阳坐在双轮椅上,见他们前来,淡淡地扫了几人一眼。
这也是小芙和郝赞头一回见到纪家大公子的真面目。
他很瘦,却不是那种病态的瘦,若不是坐在双轮椅上,恐怕没人会相信他的腿已经断了;长相也不同于二公子纪仲崖纵欲似的浮肿,而是眉清目秀的极聪明的模样。他穿着一身看上去颇为贵重的月白广袖长衫——就连袖口的走线都是淡金色的。
郝赞咽了咽口水——有钱,真是有钱。
纪伯阳看了小芙两眼,见她身上依然穿的是先前的旧衣裳,却是没说什么。
小芙小心地上前同他算:“大公子只说要好酒,却没说要什么样儿的,我便挑了一坛一两的陈酿。您没给定金,算下来统共五两整,没有零头不好抹,不过下次您若是再要酒,我做主送您两坛荔枝新酿。”
纪伯阳笑了笑,命小童取了五两银来给小芙。
“我不爱喝那些甜腻果酒。”纪伯阳道。
小芙看着他,想了又想,小心翼翼地问:“那…送公子几斤卤鸭脖,给您做下酒菜?”
酒肆自然不卖卤鸭脖,卤鸭脖是老郑面馆的招牌。吃一次面攒一根鸭脖,小芙再吃五次面就可以攒成一捆出手送人了——希望那时候卤鸭脖不会馊掉。
纪伯阳听后又笑:“你这姑娘真是实诚…罢了,都随你。”
小芙收了钱,便说他们还要回去看店,拉着东张西望的
郝赞便走了。
回去的路上,郝赞还在跟小芙生气。
“回去那么早干嘛?”郝赞不高兴地道,“东家又不是不知道咱们是来给纪家送酒的,晚一会儿回去他又不会吃了咱们。”
“你还有没有骨气了?”小芙瞪了他一眼,“咱们就是卖酒的,送完就走,这叫本分。进去之后你都干嘛了?光盯着人家屋里的东西瞧,没出息样儿!”
郝赞哼了一声:“我没出息?我看那纪伯阳才没出息呢!你进去之后他就偷偷盯着你瞧,打量我眼瘸看不到?亏我还当他是什么好人呢,原也同纪家人一副模样,全家上下没有一个不是色胚!”
小芙愣了一下,随后正色道:“看两眼怎么了?若是看两眼能让他多定几坛酒,把我挂在他房梁上天天给他瞧!”
郝赞吐了吐舌头:“还说我没出息呢,我看你更没出息,都钻进钱眼子里去了!”
俩人打打闹闹地回了东街酒肆。
黄昏前,小芙和郝赞俩人将店门关了,郝赞又请她来老郑店里吃面。
老郑照旧给小芙多盛了二两,看他们俩吃得香,自己搬了个板凳来看他们吃。
过了一会儿,老郑突然说:“小芙怎么不吃肉呢?”
小芙正吃得开心,听他这么说,脸色一闪而过地不自在。
“倒也没什么。”她叹气说,“从前也爱吃,自打我娘死后就开始吃素了。”
老郑唉了好几声:“可怜的孩
子,娘没了,爹不知道在哪儿,一个人在外头干活儿。”老郑说罢又看了郝赞两眼,又问小芙,“那你家里给你说过亲没有啊?”
小芙头也没抬地道:“爹娘在时订过娃娃亲,不过我从来没见过他。都这么些年了,他应该早就娶亲了。”
郝赞听了长舒一口气。
“你舒坦个什么劲?”老郑笑话他,“瞧你那模样,你配得上咱们小芙吗?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三人正在说笑呢,门前又出现一个人。
小芙抬头一看,却是先前遇到过的纪家二公子纪仲崖。
第十九章 围地则谋(七)
纪仲崖本来脸色阴沉沉的,见小芙望过来,又扯起嘴角笑了笑。
“嗳,你前两天给我送酒,我都没见着你。”他说。
小芙冷着脸道:“我和郝赞去你家送酒,结果你没在,你们家的仆妇好生厉害,竟要逼良为娼了。以后我不做你的生意,也不会再去你院子里送酒了。”
本来纪仲崖有两日没见着她,心里头直痒痒,又听说大哥在东街酒肆定了酒,还送上了从不允许别人去的山院,纪仲崖便觉得这卖酒的丫头定然也是个会勾人的贱货,比七夫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凭什么大哥那断了腿的可以,他就不可以?
想到这里,纪仲崖又对小芙说:“别说得这么绝嘛,这回我把钱提前结给你行不行?”
小芙站起身说:“不是钱不钱的事儿,你府上有贵客,我可不敢去。万一你家的仆妇看见我,再扒我衣裳可怎么办?”
“对!小芙不去!”郝赞也站起身护着她。
纪仲崖烦得不行,冲着郝赞就是一顿骂:“你又是个什么东西?这里哪有你插嘴的份儿?”
纪家的院子里如今住进了不得了的人物,就好比那水塘来了老龙王,此刻怕是连纪家的茅厕都升腾着瑞气,哪里是郝赞这种平头百姓可以得罪得起的?
郝赞憋得脸通红,最后才憋出一句:“那我不说了。”
小芙不是峄城人,得罪了人大不了铺盖一卷再换个地儿,实属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郝赞不行,郝赞东街生东街长,家里还有个老娘。
“不去!说了不去就是不去!”小芙高声道。
纪仲崖沉下了脸,伸出食指指着小芙:“好个倔强的丫头,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给我大哥送了一次酒,他就能护着你了?不想给我送是吧?那咱们走着瞧!”
纪仲崖说罢,狠狠地给小芙一个眼刀。
他离开后,郝赞的双肩都垂到了桌上。
“怎么办…小芙…”他唉声叹气地道,“你得罪了纪家二公子了…以后还怎么在峄城混啊?”
刚刚还很横的小芙如今已经软了腿。
“什么世道哇。”小芙哭丧着脸说,“就知道欺负人,还让不让人活了。”
老郑道:“不行就收拾收拾东西趁夜走吧?我去给你拉匹骡子。”说罢真的去后院拉他那匹老骡子了。
不止驴倔,骡子也倔得很。等老郑费了好大劲儿将骡子拽出来,小芙也收拾了个包袱出来。
郝赞看了看她那个小包袱,嘴张了半天,问她:“你就这点儿行李?”
小芙点点头,将行李打开,露出五六个比她骨头还硬的干粮。
“我还要带什么吗?”她问。
郝赞想起小芙来时也是如此,穿着这身粗布衣裳,背着个破行李,行李里头只剩了一块干粮,浑身上下最好的一块布是她装筷子的那个袋儿,整个人简直穷得叮当响。
不过她好歹也从兰陵
一路走来了峄城——峄城三面环山,小芙一个柔柔弱弱的姑娘家,也不知道是怎么翻山越岭过来的。
她倒是通透,知道那些身外之物都是虚的——只要人饿不死就行,去哪儿不是去呢?
“行吧。”郝赞道,“现在走,我还能送你一程。天再晚些,我娘就要拎着笤帚出来找我了。”
老郑又给小芙塞了几个酥馍,让她带着路上吃。大家都穷得很,凑不出多少银两来,只能力所能及地帮点儿忙。
郝赞牵着骡子,小芙走在他身边,俩人顺着东街南下,来到了青檀泉那片林子。
“干什么的?!”
林前站了一排大汉,正气势汹汹地看着他们。
第二十章 围地则谋(八)
见这群身穿金甲手持长枪的大汉,郝赞人都麻了。
他光琢磨着怎么将小芙送走,怎么就把青檀泉已经出了美酒而帝京里头的大人物专程来喝泉水这档子事儿给忘了呢!
景王多尊贵啊?那是明面上的摄政王,暗地里头的真皇帝。景王要饮泉,方圆几里都围住了,峄城县的百姓家家户户都得了令,若是靠近青檀泉,便以谋害亲王之罪论处!
郝赞脑中瞬间闪过了自己的一生,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好汉饶命。”
小芙目瞪口呆,没想到郝赞竟然这样不中用。
原本不过是两个穷酸过客,还没开始问话呢,其中一个便跪下了。
守卫们便起了疑,拖着丈八长枪便走了过来。
“各位军爷,我们只是路过…”小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着他们道。
守卫们自然不信。
“路过?你们可知现在是什么时辰?”
夕阳已落,月出东方,谁家好人这个时候路过城南密林?
这俩人一定有猫腻。
不等小芙再说话,俩人便被他们拿绳子绑了起来,直接扭送到了纪府。
外头黑灯瞎火,纪府内却是一片灯火通明。
兰陵郡守与峄城县令像是两贴狗皮膏药,粘在了纪府的座位上,看纪府的家伎在院内献歌献舞。
而景王与宇文小将军却在屋内,俩人相对而坐,侧脸剪影映在窗上,一个赛一个的英挺。
峄城县令犯了难
,暗暗问郡守:“怎的这两日只见小将军,却未见景王殿下出来呢?”
难道景王属蛤蟆的,不嫌闷得慌吗?
兰陵郡守也不知道,但为了维护身为长官的面子,便模棱两可地说:“兴许在朝中务政久了,累得紧,如今来咱们这儿权当做是休沐了。”
县令哦一声。
纪老爷原插不进嘴,见他们不说话了,腆着脸问:“那青檀泉的水,殿下什么时候愿尝尝呢?”
这个问题也困惑他们许久。
郡守眼看着威严不保,忽然听得门外一阵吵闹声。
院中人转脸一看,见驻扎在青檀泉的守卫架着两个人进来了。
“这俩人天擦黑就偷偷摸摸来了青檀泉,不知道使什么坏心眼儿!”守卫们将俩人往前一推,单膝跪在地上大声道,“请殿下处置!”
窗上景王的影子一动,连身子也不曾转过来。
他的睫毛长长的,也跟着动弹了一下,然后张了张嘴。
“哦?”
他似乎是在同宇文小将军谈话,又好像对这件事不是很感兴趣,又说,“将人丢出去罢。”
俩人松了一口气。
守卫们没想到处置会这样轻,却也没有忤逆景王的命令,于是又将俩人丢了出去。
纪老爷早看到了小芙,他是记得这个卖酒的丫头的,一身细皮嫩肉,模样年轻又水灵,实在俊得很,让他这两日心里都痒痒的,看九夫人都不得劲儿了。
纪老爷心念一动,赶
紧追了上来,解开了小芙身上的绳子,又趁机揩了两把油,笑眯眯地道:“你瞧你,怎么给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小芙松了绑后便跳开了一丈远。
郝赞还被绑着呢,看见纪老爷色眯眯的样子就来气,不高兴地道:“若不是您家里那位二公子非要缠着我们小芙,小芙也不会想走!”
第二十一章 围地则谋(九)
纪老爷一听——怎的还跟纪仲崖扯上了关系?
“就是纪二公子,他先在我们酒肆定了六坛酒,临了我来要酒钱,却寻不到他人,还被你们的人逼着将衣裳扒了。”小芙昂着头道,“你们家大公子替他垫了钱,可他今天下午又来了,非逼着我送酒!我不愿意,他就放狠话吓唬我!”
纪老爷一听,的确像是纪仲崖这混账小子干的事儿。
可卖酒的丫头若是不来送酒,怎么才能时时见着她呢——不得不说,老二干的是那么回事。
漂亮小姑娘谁不喜欢看呢?
“仲崖就这样,喜欢同人开玩笑。”纪老爷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指指点点地道,“你这小姑娘也是,哥哥同你开玩笑,怎么还当真了呢…咦?你这行李里面装的是啥?”
小芙的行李在这一路的拉扯之下被撕开了一条缝,露出里头的干粮来。
“是干粮。”小芙道,“二公子说走着瞧,我便打算走了,这是路上要带的干粮。”
纪老爷一身肉都是吃七肥三瘦吃出来的,早已忘了干粮是什么味道。
“可怜见儿的,多漂亮的丫头,没吃过炖山鸡、蒸乳鸽吧?”纪老爷道,“走,现在跟我进去,便当是我代老二替你赔个不是。”
郝赞先咽了咽口水,心下却觉得是鸿门宴。
他刚想说不行,便见院门口出来个小孩。
定睛一看,是纪伯阳身边那小童。
小童见了纪老
爷,只拱了拱手,又转头对小芙道:“我们公子听说二位来了府上,特命我请二位上山。”
一听是大儿子来要人,纪老爷的面色一变。他没说什么,转身进了大门。
小芙正巴不得甩掉纪老爷这贴狗皮膏药呢,便连声道好。
小童替郝赞解开身上的绳子,小芙又去院门口拉他们那头倔骡子。
拽骡子的时候小芙回了头,看着纪老爷远去的背景,心中有疑惑腾起。
三人一骡好不容易上了山,气喘吁吁地来到纪伯阳的院门前时,夜色已经深了。
小童敲开了院门,里头出来两个家仆,一个牵骡一个帮忙拿行李,将小芙和郝赞请到了纪伯阳跟前。
纪伯阳坐在厅内,有侍女正源源不断地上着菜,除了刚刚纪老爷所说的炖山鸡、蒸乳鸽,还有红烧肉、酱牛肉、虾饺、鸡糁汤…
郝赞看得眼都直了。
纪伯阳道:“二位受惊了,请坐。”
郝赞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
小芙小声地道了声谢,也跟着坐下来。
郝赞馋得要死,伸手便要动筷子。
小芙伸出脚,使劲儿在郝赞的脚背上碾了碾。
郝赞疼得龇牙咧嘴。
“你是来丢人来了?”小芙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说。
郝赞没办法,只能委屈地盯着一桌好菜发愣。
纪伯阳看了看他们二人,道:“仲崖的事,我早便知道了。只是我这副模样…”他顿了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
,摇头继续道,“他到底是我弟弟,若有冒犯之处,我代他向小芙姑娘赔罪,希望你不要生气。”
小芙悻悻地道:“好说,好说…”
好说个屁,一家父子仨,两个半不是好东西。小芙心想。
不过俗话又说了,伸手不打笑脸人。纵然纪仲崖要欺负人,可纪伯阳态度却好得很。
在纪伯阳的盛情款待之下,郝赞终于开始动筷子。
纪家真是有钱,寻常百姓哪有一日三餐的?他不仅吃,还变着花样吃好的。
纪伯阳见郝赞狼吞虎咽,再看小芙,却盯着桌上的菜皱眉头,于是问道:“怎么?不合小芙姑娘胃口?”
郝赞嘴里还鼓鼓囊囊的,凑上来抢着说道:“小芙不吃肉。”
纪伯阳点了点头,斟酌了一番后又说:“你个头不矮,平日里还要帮忙送酒,不吃肉容易头晕。能吃的话多少吃点儿。”
郝赞迟疑了一下。
果然,小芙的嘴角马上就耷拉了下来,脸拉得比门外的倔骡子还长。
郝赞将红烧肉咽下去,堆着笑对纪伯阳道:“大公子,小芙这丫头就这样,从来不吃肉的。哪怕给她饿上三天再上一盘肉来,她也不动一筷子,您啊就不要难为她了——嗳,小芙还有个毛病呐。不仅不吃肉,还不用外头的餐具,身上就挂着个布袋,里头装她那双包了浆的筷子…”
郝赞絮絮叨叨,将小芙的毛病数了个尽。
小芙的脸一阵儿
红一阵儿白,眼睛里喷出的火几乎能烧死郝赞。
郝赞再怎么调节气氛,可纪伯阳依然是那副深深沉沉的模样。
他本就随口一提,毕竟不吃肉的多是些善男信女,或者不爱吃的。他从没见过有一个人会这样抵抗吃肉这件事。
今天算是开了眼了。
纪伯阳没有勉强她,吩咐小童端了几道素菜上来。小芙这才掏出她那双不黄不白的筷子来。
纪伯阳笑了笑,然而在看到小芙的那双筷子时却有一瞬间的愣怔。
见他二人吃饱喝足后,纪伯阳才闲聊似的问:“小芙姑娘是哪里人?”
郝赞不敢乱说话了,等着小芙自己交代。
小芙道:“我是兰陵人。”
“那倒也不算远。”纪伯阳道,“如何来了峄城呢?”
小芙道:“娘不在了,爹去了别的地方,剩我一个人便来了。”
简简单单两句话,简直道尽了一介孤女的心酸。郝赞每次听都觉得心肝肉都在疼。
纪伯阳收敛了神色,说了句抱歉。
小芙没抬头,继续闷头吃,像是习惯了似的。
然而过了一会儿,纪伯阳又问:“你随身带着的筷子…也是你家人留给你的?”
小芙点了点头。
“小芙姑娘家境倒是颇殷实。”纪伯阳笑了笑,“若是寻常人家,哪里用得起象牙。”
小芙扒饭的动作一停,一只眼睛从饭碗后望了过来。
郝赞从小芙的手中抽出那根筷子搓了又搓看了
又看,问:“这玩意儿是象牙做的?”
纪伯阳笑了笑:“别人不认得,我却是认得的。从前做生意时带过一批货,里头倒是有一块象牙,所以说见识过。”
郝赞大力地拍了一下小芙的背,拍得小芙差点儿将吃下去的饭吐出来。
“好你个小芙,穷得饭都吃不起了,居然还有这等稀罕物?!”
——
本章象牙为剧情需要,买|卖|象|牙是违|法|犯|罪行为。
第二十二章 围地则谋(十)
小芙也惊了,“什么牙?”
纪伯阳盯着她的眼睛说:“象、牙。”
小芙的眼珠子瞪得老大,头一偏,“哕”的一声呕了起来。
郝赞又去拍她的背。
“你自己的东西,你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做的吗?”郝赞道,“这可是象牙!金贵得很!那些富商再有钱,不过也只有小小的一颗挂脖子上。你倒好,你居然折了两根象牙做筷子…”
纪伯阳咳了一声,解释道:“象是巨兽,它的牙齿粗而长,一颗牙齿可以做出多支筷子。”
郝赞是土生土长的峄城人,哪里见过象?好在他无知无畏亦无耻,并不觉得自己闹了笑话。
反倒是小芙,得知自己的筷子是畜生的牙做的,只恨不得将自己的心肝肺都呕出来。
纪伯阳命小童给小芙倒了水,小芙拿它漱了漱口,又吐了个干净。
吐完了才觉得唇齿只见透着清香,小芙低头一看,见嫩茶叶正湿淋淋地伏在杯底。虽然小芙不饮茶,却也知道这是好货。
纪伯阳眼睁睁地看着二十两一斤的茶叶泡出的茶水就这么没了一杯,动了动嘴,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郝赞这时候倒做起个好人来了。
“给大公子添了这么多乱子,真是不好意思。”郝赞想了想,还是先礼后兵,“可事情的经过您也应该清楚,二公子找小芙的晦气,小芙一个姑娘家,哪里得罪得起?这才不得已打算走的。”
纪伯阳看向小芙。
跑了半天,折腾
了半天,又吐了小半天,此时小芙的脸灰扑扑的,已是没了气色。可人跟人不同,有的人就是受老天爷偏爱,眉眼五官无一处不像是精心细琢出来的,就连没梳好的头发翘起来的那一绺儿都像是在说这年轻姑娘有俏皮像。
“小芙姑娘不用离开,安心呆着就是。”纪伯阳慢慢道,“我一定让仲崖给你一个交代。”
小芙撇撇嘴,心道你能让你弟弟给我一个交代,可你爹呢?纪老爷也不是个好东西,见天儿色眯眯地看着她,还来摸她的手——啧,真是晦气!
人不能得寸进尺,纪伯阳没有伸出咸猪手,小芙已是感激不尽了。
她向纪伯阳道了声谢。
纪伯阳又让小童添了两盘素菜给小芙,不过自打知道自己的筷子是畜生牙做的,她便再也不用了。
纪伯阳又吩咐小童拿了双新筷子来,当着她的面儿用热茶烫了又烫,小芙才接过了。
小芙来后吃完了吐,吐完了吃,此时纪伯阳已经没了进食的欲望,只看他们二人用餐。
郝赞和小芙跟风卷残云,两个人解决了一桌菜。这阵势给小童吓得连连后退,生怕他们连自己也吃了。
吃饱喝足,俩人抱着肚子打了个嗝儿,连“谢谢”都说得艰难。
纪伯阳眼神复杂地看了又看,最终朝小童挥挥手,派人送他们下山。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小芙走时也没忘拽走老郑给她的那匹骡子。
将人打发走后,纪伯阳一
个人坐在厅内。
“这俩人什么来路?”他出声问。
小童眼观鼻鼻观心,将自己打听来的一股脑儿说出来:“郝赞原是东街桂花巷子郝大娘的儿子,父亲死得早,娘俩相依为命,一家穷得叮当响。他是土生土长的峄城人,倒没什么可说的。小芙…”
“直说。”纪伯阳道。
“小芙是年前来的峄城,据她说自己是兰陵人,娘死后爹又欠了一屁股债跑了,小芙索性也跑了,这才来了峄城,因为峄城是这方圆百里最穷的县。”小童顿了顿,又道,“不过,小芙的娘并不像她说的那样是病死的,好像是让人害死的。”
“让人害死的?”纪伯阳挑了挑眉,“继续查吧。”
小童道是声是,退出了厅内。
纪伯阳沉思了片刻,推着自己的双轮椅离开。
-
次日。
打工人不容易,小芙又起了个大早。
打开酒肆的店门,果不其然,昨天来过的宇文渡手地下的那几个汉子又来了,腆着脸冲她笑:“小芙姑娘…”
小芙操起笤帚往外赶人,“滚,都滚!”
好女怕缠郎,汉子们觉得小芙昨日心软,今日定也硬不起来,又要来帮她忙。
没想到小芙攥着不知从哪儿摸来的一个碎陶片指着他们骂:“快滚。”
她攥得紧紧的,没一会儿碎陶片下就开始掉东西。
汉子们定睛一看——竟然是滴下来的血!
帮忙可以,若是逼人太紧让人受了伤,宇文小将军还不活剐了他们
?!
“我们滚,我们滚!”汉子们一哄而散。
将人赶走后,小芙回了店里,捏着鼻子把手心里黏糊糊的血包甩进泔水桶,又去后院将手洗了无数遍。
洗完了手,郝赞也来了。俩人一起开始忙活,将空坛子搬出了店外。
干完活之后小芙对郝赞说:“我出去趟,一会儿回来。”
小芙很少旷工,郝赞不明白了,她一个异乡人要去哪儿?
“去当铺。”小芙头也没回地走了。
东街尽头有且仅有一家当铺。
峄城穷得很,大家都没什么可当的,是以当铺的生意实在惨淡。
小芙一进门,见柜面上的金蟾都积了一层灰。
“有人吗?”小芙问,“老板在吗?”
当铺的老板从柜面后伸出了头,瞧见小芙模样后眼睛亮了亮,瞧见小芙身上穿着的衣裳后又暗了下去。
“这里是当铺,不是你要饭的地儿。”老板驱赶她,“想吃饭,去郑家面馆。”
“我不是来要饭的!”小芙气死了,这人简直是狗眼看人低,“我来当东西!”
“你要当啥啊?”老板不耐烦地问,“你头上那根木簪子可不行,当烧火棍都嫌小。”
小芙再生气,也只能上前,将袋子里的筷子摆在柜面上。
“我当这个。”
当铺的老板再穷,好歹也有点儿见识。
他将这双筷子看了又看,疑惑地问:“这东西…你打哪儿来的?”
这么个穷丫头却有这样好的一副象牙箸,实在是很可疑。
他是开当铺
的,可不是给人销赃的。
小芙瘪了瘪嘴,万分不情愿地说:“这是我娘留给我的。”
第二十三章 安能动之(一)
不怪老板怀疑,因为小芙实在是太穷了。
一身绀青色的旧衣裳被浆洗得发白,袖口和裤脚都磨破了,脚顶一双旧麻鞋,破得脚趾头都快要抻出来了。
见老板打量她,小芙的一只脚不自在地往后缩了缩。
这丫头生得模样倒是好,只可惜贫富不看脸,这是打娘胎里就定下了的事儿。
“你怎么能证明这是你娘的东西?”老板问,“你这样穷,万一是偷的别人家的呢?”
“这就是我娘给我的,我打小便用它吃饭,一用好多年!”小芙红着脸为自己辩解,“我是穷了点儿,可我手脚干净得很,从来不偷人家的东西!”
见她上钩,老板露出一个奸诈的笑,将筷子上雕刻细腻的纹路来回摩挲了好几遍,最后说:“成,我就信你一次——三钱银,不能再多了。”
“三钱?!”小芙急道,“你好好瞧瞧,这可是象牙做的,怎么才值三钱?!”
她在酒肆一个月还能挣到三钱的工钱呢!
见她不愿意,老板也沉下了嘴角,道:“这又不是首饰玩意儿,寻常人家哪有用象牙筷子的?真用得起的,还差你这一双不成?再说,谁知道你这双筷子来路正不正,我可是好心冒着销赃的风险收的,能不能卖出去还不一定!”
小芙整个人都蔫巴了。
“瞧你像是个老实人,这么着。”老板又道,“五钱,你愿意卖就卖,不愿意拿走,看别人收不收。”
小芙看着那
双筷子,像是下了决心似的点了点头。
老板心里高兴,面上没显,边取钱边问:“你是要铜钱还是要银子啊?”
五钱银,换成半吊铜钱丁零当啷地响,走起路来倍儿有面子。
“银子。”小芙蔫蔫地说。
老板将银子递给她,小芙接后转身便出了门,连背影都有些佝偻。
待她走远了,老板才将这双象牙筷子小心翼翼地用盒子收好了,双手奉给一早便站在柜台后的童子。
“大公子真是料事如神呐。”老板腆着脸笑道。
小童点了点头,走前还交代道:“这件事,不准说出去。”
老板忙不迭地点头道好。
小芙揣着银子回了酒肆,郝赞见了上前来问:“你去当了什么好东西?怎么闷闷不乐的?”
“筷子。”小芙头也没抬地说。
“明儿我给你做一双竹筷子,你用用就知道了。不过你那双筷子早该当了,可先前哪知道竟是象牙做的呢!”郝赞想了想,又说,“小芙,你家以前是做什么买卖的,怎么竟用得起那样珍贵的物件?”
小芙道:“不做买卖,坐吃山空,要不怎么变穷了呢。”
郝赞想了想觉得也是,富不过三代,游手好闲最后必然穷困潦倒。
忙碌的一天又过去了,除了小芙一整天都不是很开心之外,倒也无事发生。
原本提心吊胆担心纪仲崖来寻衅的郝赞也放下了心,黄昏时分和小芙一起将空坛子搬进铺子里,最后自己回了家。
虽说
身上有银子,可小芙却过得更是节俭。
天天下馆子,这谁能受得了啊,更不要说是一穷二白的小芙。
她关了店铺门,去后院将晒好的苞米搓成粒,洗干净后同缸里剩下的一点儿米一起煮了。
天慢慢黑了,点灯要耗油。小芙将锅从灶上端到院子里,借着微弱的月光给自己盛了一碗苞米饭。
人在独处的时候更容易放松,小芙也是。
她取出随身装筷子的布袋,筷子没了,还有个勺,也是象牙的。
取勺的时候布袋里头掉出来一个扳指。
小芙将它拿起来,走神似的看了好一会儿,随后小心地擦干净了,又放回了布袋。
她捧起了碗,用象牙勺子拌着热气腾腾的苞米饭,吹了两口后舀了一勺放进嘴里。
若是郝赞在,这时候定要问她为什么用象牙筷子恶心,勺子就不恶心?
但郝赞此时并不在。
郝赞不在,却有另一个人在。
宇文渡不知何时爬上了墙头,从她搓苞米粒开始就盯着看。
白日里手底下的人战战兢兢报给他,说小芙姑娘宁愿伤了自己也不要他们帮忙,他就着急了,想着看看她伤得怎样。可惜景王一直在,有时会找他下棋,有时会给他排点儿活,他不得闲。
好不容易脱身,已经到了傍晚。
小芙恨死了他,他不敢让小芙发现,趁着天黑怕上墙头看她忙活。
他看她搓完了苞米粒,又泡水洗,手上不像是有伤的样子,自然也放下了心。
他
为小芙高兴,因为未见的这三年小芙像是更聪明了,知道怎么才能不让自己吃亏;同时宇文渡也伤心,因为他们恐怕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小芙瞧着个头高,吃得却不多,干吃一碗苞米饭就饱了。剩的一锅她也没浪费,转身去厨房拿了个陶罐出来,将苞米饭盛进去封了口。眼下天还有些冷的,明早热一热,又是一餐饭。
宇文渡却是再也看不下去了。
他从墙头跳下来,一下来到小芙跟前,拽起她的手腕就向外走。
小芙又被吓了一跳,手里的陶罐没抱稳,一下摔到了地上。
“你干嘛?!”她是真生气了,气得脸都红了,“这是我明天的饭!”
“你跟我走,我管你饭。”宇文渡没回头,看样子是铁了心要带她走。
小芙力气没他大,被他拽到了院子门前。
宇文渡一脚踹开了门。
同时小芙也拽下门边挂着的苞米,照着他后脑勺来了一下。
“狗东西!”小芙狠狠地道,“你去死!”
宇文渡毫无防备地被击中,只觉得后脑勺一震。
他伸手去摸,感觉有什么黏黏的液体正流出来。
宇文渡却没有理会,只是将沾血的那只手背到背后去,伸出另一只手去抱小芙。
三年不见,他个头窜得实在太高了,就像是座小山,一下将小芙整个儿地罩住。
他一臂就能环过少女的腰肢,力气奇大,小芙只觉得自己被他勒得腰都快要断了。
“我知道你生我的气,
你想怎么出气都行。”宇文渡再次恳求她,“小芙,你跟我走,让我来照顾你,行不行?”
第二十四章 安能动之(二)
小芙不愿意跟他走。
不仅不愿意,小芙恨死了他。
宇文渡是谁?镇国大将军宇文律的儿子,御封的骠骑将军。他不是兵|痞,他跟着宇文律在戍边两年,从拍鱼头都害怕的贵公子变成杀敌不眨眼的小将军。
小芙使劲推他,可他力气太大了,小芙推不动,于是抬腿给他一记断子绝孙脚。
宇文渡却不是白练的,早在她要发力的时候便感觉到了。
小芙一抬腿,他顺势用一只手握住了小芙的膝盖,另一手搂着她的脊背,将人抗到肩上。
“狗东西…放开我!”小芙在他背上挣扎。
宇文渡抱着她的腿向外走。
背着心上人披星踏月而走,这已不是第一次,
“我一直在找你。”他走得越快,气息却越稳,“我在那片湖中搜了好几日,既怕搜不到你,更怕搜到你。我又去了你家,可那里已经空了…小芙,这三年你都在峄城吗?伯母呢?她还好吗?”
她对他没有一点怜惜,照着他渗血的后脑勺锤了下去。
“我娘死了!”小芙说出这句话时已哽咽得不成声调。
宇文渡愣了一下,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小芙从他身上下来,眼眶红红的,咬着牙,却是一滴泪也没有掉。
“你当我还是三年前,被你哄一下就能同你好?”她恨声道,“除非我娘活过来,不然…这辈子我都恨你!”
小芙说完转身便走。
宇文渡想去拉她,可他一伸出手,小芙的背
后便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快速避开了他。
月下是小芙孤零零的背影,宇文渡的手停在半空中,五指无力地张着。
这种感觉让他恐慌——三年前,三年前也是这样,他没有抓住小芙,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丢进湖心。后来他再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不行!他不能再失去小芙了!
小芙正在挤眼泪,还没来得及擦,便又被宇文渡甩到肩上。
三年可以改变很多,此刻的小芙被他抗在肩头颠得刚吃进去的苞米饭都快要吐出来,惊觉这三年带给宇文渡的是成年男子的绝对力量。
小芙捶打他没用,又去薅他头发。
宇文渡吃痛,却一声也不吭,咬牙抗了这么几里路,竟将她带到了纪府。
此时的小芙已是头晕目眩,被宇文渡撂下来时,手里还抓着他几根头发。
她站也站不稳,宇文渡又将她打横抱起来直奔自己的住处。
为护卫景王,宇文渡的住处被安排在主楼右边的厢房,以便于危险来临能第一时间保护这位摄政王。
他的父亲镇国大将军宇文律有一支骁勇之师名唤“虎豹骑”,为这次景王南下特意拨出一百二十人来,而另有二百则是景王自己的亲卫,是以宇文渡再如何遮掩,依旧要做被景王召唤的打算。
不过此时宇文渡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他将小芙抱回房间时有些忐忑,不过自打进了纪府之后小芙便安静了许多,伏在他肩头谨慎地看着周围
。
宇文渡忽然想起前几日小芙被纪府的人扭送到他跟前,心头登时便起了火。
他一脚踹开了门,将小芙带进房间,又一脚将门踹上。小芙在他怀里像个长大了的傻子,也不说话,也不闹,就睁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屋里的一切。
前院的厢房不算大,进来之后入眼正中央一张贵妃榻,这贵妃榻首尾漆金雕凤,穹顶悬着的圆帐长长地拖在四周,乍看之下像是西域胡女睡过的床;右手边一张折屏,屏风上用金线绣着牡丹花,牡丹虽俗气,却也是真正的富贵花。
其余屋内的一些摆件,譬如中堂香炉绿植宫灯,无一处不在诉说主人家有多富贵。
小芙却只觉得奇怪。
宇文渡当她是被前几日阵势吓着了,出声道:“纪家的人仗势欺人是不是?你等着,回京时定要他们好看。”
小芙好奇的眼神回到宇文渡身上,又变成了冷冰冰的温度。
不过这回她没走。
宇文渡要的不多,只要她能安安静静地呆在自己身边,让自己能照顾她就行。
他低头看着小芙的衣着鞋履,鼻子泛起一阵酸意,在她跟前蹲下了身子。
“小芙,你给我个机会。”宇文渡诚恳地望着她,“以后我照顾你,绝对不让你再受一点儿委屈了,好不好?”
小芙依然冷冷地看着他,似乎这辈子都不想同他说话了。
宇文渡没办法,可依照他对小芙的了解,只要他有诚意,她早晚都会心软
的。
门外人影攒动,想是虎豹骑的人,或者是景王的人来了,无非是两样——不声不响地就从外头带了个姑娘回来,宇文小将军实在是有些不像话。
“你先等会儿,我去请个罪,待会儿再来。”宇文渡说罢,依依不舍地看了她几眼,转身出了门。
小芙奔门而去,用力一拉却纹丝不动——原来这狗贼竟从外头把门锁上了!
逃脱无用,她静下来,细细地打量着这间厢房。
宇文渡来到主楼跟前,见窗户上映着的仍是景王侧影。他攥了攥手心,听到允声后推门而入。
“殿下。”宇文渡走到中央,对着那双素皮靴的主人跪了下来。
“起来。”上头人发了话,声音是不同于他年纪的年轻。
宇文渡站起身,双手垂在胯侧,正欲开口,便听景王调笑:“孤先前只当南津软硬不吃,如此看来竟是少年人爱少年人。”
宇文渡的额头渗出一层薄汗。
小芙先前来时曾进过主楼,不过又被赶了出去,如此说来景王是见过她的。
宇文渡摸不清景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少年人爱少年人”,他是少年人,景王却早已过而立之年,难道说景王并不在意?
宇文渡攥紧了手心,咬牙道:“那卖酒娘虽粗俗鲁莽,却年轻窈窕,臣喜欢得紧…”
两名侍女恰好服侍景王转过身来,月白氅衣之上是一张温和而不失威仪的面孔。
位极人臣之人的面目总是十分模糊的,因
气势所在,什么模样并不重要,而宇文渡也只有在每天看景王第一眼时才能记得他是什么模样。
第二十五章 安能动之(三)
虽说自古皇室出美人,但上位之人,只通身气势便压人一等,容貌便不重要。可在这之下,宇文渡仍是看清楚了景王的模样。
他看上去三十出头,正是春秋鼎盛的年岁,长眉入鬓,眉眼精致,面若刀裁,端的是一位美男子。常年养尊处优的生活并没有使他变成纪老爷那种大腹便便的白胖,许是因为操劳国政的缘故,加之面容深刻,更显削瘦。
“南津。”景王薄唇轻启,看着他道,“孤记得,你与平昌公主今年完婚?”
宇文渡脸色一白,硬着头皮道了声是。
皇帝一心向道,子嗣单薄,仅有一子一女,便是皇太子与平昌公主。为拉拢镇国大将军宇文律,皇帝已有将平昌公主下嫁的打算,原定今年年底前完婚。
景王是平昌公主的伯父,如今自己将一姑娘抗来,也难怪他会亲自过问。
景王睨了宇文渡一眼,又道:“孤的亲卫可靠,虎豹骑也是你的人,自当守口如瓶。嘴长在别人身上…嗯,你该懂如何做罢?”
宇文渡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殿下…臣…”他单膝跪地,咬了咬牙道,“臣不想对她下手…”
小芙是他的人,他还没有赎罪,他怎么可能会对小芙下手?!
景王迟迟未发声。
正当宇文渡不知所措之时,头顶却传来一声轻笑。
“听听这是什么话。”一向不苟言笑的景王竟然同左右侍女笑起来。
两名淡妆华裳的侍女亦是掩袖看着
宇文渡,眼角已经弯成了月牙儿。
“王爷何必吓唬他…”
“宇文小将军年纪还小呢…”
宇文渡一愣,有些莫名其妙地抬起了头。
他见景王已除了腰封坐在榻上,两名侍女正跪坐在他脚边替他按腿。
“南津,此行的目的是青檀泉。”景王半闭上眼睛,神情放松地对他道,“不论是假泉还是真酒,留不得的是纪家。”
宇文渡听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臣明白。”他拱手道,“十日之内,臣一定查明此事。”
青檀酒泉顶多出半个月,如今算来的确剩下不到十天了。
出了主楼,宇文渡身上的冷汗都晾干了。
他伸出袖子嗅了嗅自己的衣裳——咦,好大的汗味儿。
小芙肯定不喜欢。
宇文渡去洗了个澡,还吩咐手下去向后院的夫人们借了两颗澡豆,给自己那一身黑皮弄得香喷喷的,又换了身衣裳,这才敢来敲小芙的门。
为什么是敲门,因为小芙从里面反锁上了——你不让我出去,我也不让你进来。
“小芙,小芙…”宇文渡趴在门上轻声唤她,既怕厢房里的小芙听不见,又怕主楼里的景王听得见。
屋里燃着的灯在他出声的那一刻瞬间熄灭了。
宇文渡:“……”
宇文渡没办法,只得去手下屋里对付一夜。
-
第二天早上,郝赞依旧起了个大早。
他来到酒肆门前,发现一向勤快的小芙竟然没有开店门。
“小芙!”
“小芙!”
“芙嫚儿!”
郝赞
扯着喉咙喊,却没人应声。
他疑惑地绕去了后院,见院门大开着,心里惊了一瞬,连忙跑进去。
晒干的苞米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有一只上头甚至还沾着血;铁锅架在正中央,还没洗,不像是小芙的作派;锅旁边的陶罐子碎得四分五裂,里头是在地上躺了一夜的苞米饭。
郝赞一看,整个人都发懵。
“了不得了哇——”郝赞哭道,“小芙让山贼掳走了哇——”
郝赞从后院哭到酒肆,还不忘顺手开了店门。
没有小芙,他一个人怎么搬酒坛子啊。
郝赞哭哭啼啼地去找老郑,老郑丢下刚打了一盆的鸡蛋来院子里看。
老郑年纪大,比郝赞冷静多了,当下朝着郝赞的头上一打。
“哭什么哭?!”老郑咬牙切齿,“什么山贼——说出去小芙还要不要名声了?!”
山贼窝里都是男人,早些年被掳上山的妇人命苦,不给几位当家的生十年孩子轻易下不来山,是以名声的确不好听。
郝赞揩泪:“那小芙能哪儿呢?”
老郑略思索了一下,道:“没准儿…让纪仲崖给弄走了?”
这还不如给山贼生孩子呢!
郝赞哇地一下哭得更大声了。
不过,老郑说得的确有道理——整个峄城除了纪仲崖,谁还跟小芙有过节呢?
酒肆东家走亲戚去了,郝赞索性关了店门,同老郑商议了一下,俩人一起去纪府讨要个说法。
到了纪府的大门前,瞧着门口俩雄赳赳气昂昂
的石狮子,一老一少的气势也熄了不少。
再瞧门口站着的不知是宇文小将军还是景王的人,个个身长八尺一脸横肉,俩人就更直不起腰来了。
这时候郝赞居然没有临阵脱逃,只见他一叉腰往中间一站,扯着喉咙道:“还我们小芙来!”
“对!”老郑也跟着挺起胸脯,“将我们小芙放出来!”
侍卫们漠然地看着他们,手执武器走了过来。
长枪个个少说也有二十斤重,碰在地面时划过刺耳的音调,像是下一刻就要冒火星子似的。
可下一刻,长枪便指着郝赞的鼻子尖儿了。
“来者何人?”侍卫冷声道,“可知府中都有谁?”
刚刚还气焰嚣张的郝赞立马屈膝跪下了。
长枪指向站着的老郑。
老郑暗骂一声臭小子,也跟着匍匐倒地。
“我们不是有意要冒犯的…”郝赞软着膝盖抹泪道,“我们小芙…就是之前送酒的那姑娘,他们得罪了这府里的二公子,今天人就没了,料想是被趁夜掳来…您们发发慈悲,放我们进去找人吧!”
侍卫们都不是吃干饭的,若人人都能靠近景王住处,那还要他们何用?当下便用枪尖挑起了郝赞的领口,给他刺了个窟窿。
“这里没有你们要的人。”侍卫道,“再多说一句话就要你们的命。”
郝赞干什么都不行,就是能屈能伸。
他再担心小芙,也知道留得青山在的道理。
郝赞扶起老郑,俩人走得远远的。
“老郑
,你先回去。”郝赞突然对他道。
老郑不明所以:“怎么?咱们不找小芙了?”
郝赞抬起头,看着半山腰上的那座宅院,说:“我去找纪大公子,看看他有没有法子能将小芙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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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安能动之(四)
第一眼见着的人,要么觉得对方丑,要么觉得美,要么觉得一般般。
越是那种一般般的,越不大容易被人记住;丑或者美,更容易被人记住些——但这些的前提是打个照面后便分道扬镳的。
那些个美丑的,相处久了,丑的再膈应也顺眼,美的再撼心也渐渐平常了。
对于郝赞而言,小芙就是这种的。第一眼瞧着好看,久了便也习惯了。
灯这会儿小芙没了,郝赞才后知后觉——小芙那么标致的姑娘家一个人单住是有多危险!
他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半山腰,却不怎么觉得累——小芙啊小芙,你可得护好了自己,拿出搬酒坛子的劲儿来对付那纪仲崖。
纪仲崖看上去虚得很,不一定能打得过小芙,没准儿他手脚快点儿,小芙还能得救!
纪伯阳住在半山腰的山院内,不与纪府在一处。郝赞上回是晚上过来,黑灯瞎火的瞧不清楚。眼下旭日已现,视野便开阔了,一下看清楚通往山院的路,像是专门由人修过的坡路,这比石阶可好攀多了。
郝赞心想,这样的路也就是方便纪伯阳,因为他腿断了,整天坐在那双轮椅上。如果要上山,由人推着倒也方便。
不过,有钱人就是能烧,这路可比双轮椅宽阔不知多少倍去了。
想归想,郝赞腿上没耽搁,一溜烟便跑到了山院门前。
此时山院前的门大开着,郝赞望去,恰好纪伯阳身边的那童子刚出来。
小
童见是郝赞,脸色变了几变,沉着脸问:“你来做什么?”
郝赞有些迷茫——怎么之前还和善的童子像是突然变了个人似的,瞧着像是有些厌恶自己了?
可即便这样,郝赞也要硬着头皮求人,毕竟眼下小芙的处境未知,他不能得罪人。
“我想求大公子帮忙找找我们小芙。”郝赞一张嘴,心里就难受,“今早我去店里,没见小芙给开门,绕去后院一看,一地乱糟糟的,昨晚上的锅都没收,地上的干苞米上还沾着血,小芙人没了!”说话间他还比了个苞米大小,“我思来想去,一个卖酒的丫头,能同谁有过节呢?除了二公子,就再没别人了。”
小童的脸色原本不大好看,听他这么一说,渐渐地明白过来,脸也没有刚刚那样臭了。
瞧见郝赞爬上山累得浑身是汗,可眼神里的着急却错不了,小童点点头,说:“我去帮你问问我们公子。”
郝赞松了口气,连连道谢。
这回小童却只让他在门外等着,并没有让他进去。
郝赞每当回事儿,站在院门前,看着地上的车轱辘,揉了揉鼻子,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不过因着小芙的事儿更着急,他便没有细想哪里不太对。
过了没一会儿,小童便走出来邀他进去。
郝赞快步走进院子,见那只双轮椅停在院子中央,纪伯阳端坐在上面,面色平静无波地看着他,问:“你说,小芙姑娘不见了?”
郝赞
点点头,又将刚刚与小童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
纪伯阳没吭声,一直等他说完了才摇头。
“仲崖还没有这样大的胆子去掳人。”他否认道,“即便他有什么想法,也一定不会在这个时候给家里生事。”
郝赞正想问“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突然又想起眼下纪府内的那尊大佛,顿时便明白了。
“若不是二公子,又能是谁呢?”郝赞着急道,“别再真是山贼吧!”
“不可能。”纪伯阳再次否认,“景王来峄城之前周遭山寨已被肃清,且不光如此,若山贼进城,必然是大动静,不可能左邻右舍都听不到。”
不是纪仲崖,也不是什么山贼,那还能有谁呢?郝赞想不到。
“我猜想,应是小芙姑娘熟识之人。”纪伯阳又说,“除了你,她没有一个朋友吗?”
“小芙一个外地人,哪有什么朋友呢?”郝赞蔫蔫地道,“她干活勤快,就为了攒够了钱去找她爹,每天起早贪黑的,一个月才三钱银子。若有个穷些的亲戚朋友的谁家巴不得绕道走?她哪里来的熟人呢…”
说着说着,郝赞想起了前些日子来店铺里帮忙搬酒坛子的几个汉子。
“我想起来了!”郝赞道,“好像还真有几个!”
纪伯阳点了点头:“你想办法找到他们,看看小芙姑娘是不是跟他们走了。我去仲崖那儿找找。”
郝赞连连道谢,这才出了山院。
眼见着人走远了,纪伯阳才推
着双轮椅进了屋。
小童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等双轮椅停稳了,才小声道:“那郝赞脑筋不灵光,想来应该未曾看到。”
纪伯阳却是不以为然。
“先将小芙找到,再盯着郝赞。”他道,“这件事儿关乎纪家,断断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小童道了声是,过了会儿,又将从当铺老板那里取来的东西奉给纪伯阳。
纪伯阳接过,打开一看,正是小芙用过的那双象牙筷子。
“象牙成色不错,但最难得的是雕工。”纪伯阳拿着筷子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后,道,“这个叫小芙的姑娘来历不简单。”
小童将自己探得的消息告诉了纪伯阳后,又说:“穷也是真穷,邋遢也是真邋遢。若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哪里舍得让自己干这些粗活?再说,兰陵也未听说过哪户人家突然没落的,除非她不是兰陵人。”
纪伯阳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兰陵附近的几座郡县。
“咱们同齐人接触过,不好明面上打听太多。”他突然睁开眼说,“你派几个人去兰陵附近打听打听,琅琊、兖州一个都不要放过。”
小童道是,转身便出去了。
-
郝赞回了酒肆,东家刚来,正靠在墙根下发火。
东家掉进钱眼子里,见着郝赞劈头盖脸便是一顿骂。
“你跟小芙,你们俩就是成心来败我生意的!一个比一个懒!”
郝赞委屈道:“小芙不见了。”
东家一愣,随即打开了店铺门,从店
里去了后院,果然见到一地狼藉。
第二十七章 安能动之(五)
宇文渡费了好大劲儿才推开了窗户,没想到搭眼便看到小芙正一腿横在案上,另一条腿撑着,手臂高高地举起,像是在够柜子上的什么物件。
她听见动静回头,见宇文渡正在看她,于是悻悻的放下了手,又放下了腿。
宇文渡怔了一怔,问:“你想要拿什么?我帮你…”
小芙没给他一个好脸儿,白了他一眼便又坐回了榻上。
宇文渡也不恼,居然从窗户里爬了进来,还带了个包袱。
外头人来人往的,宇文渡翻自己屋子的窗户,即便有人瞧见了也没说什么,只当小将军是闲的,还不晓得里头竟藏了个标致的姑娘。
宇文渡关了窗,将包裹放在小芙旁边,没舍得让她动手,自己解开了。
里头是一套衣裳,桃红绣襦下压着件金茶花束裙,红配黄原本俗气,可颜色一淡就容易招人欢喜。宇文渡拿出来给她看,下头还有双密云织锦履。
“我照着你从前常穿的颜色弄来一身,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宇文渡将衣裳放在榻上,又拿起那双鞋,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后说,“鞋也是,我记得你的脚只到我三之二拃,看你个头跟从前差不多,便也要双这么大的鞋来…”
他说得多,若是照之前,小芙定然又要他滚了。
然而这会儿她却静下来了,微偏着头,直勾勾地看着他。
宇文渡将鞋压在怀里,人却半蹲去了她的脚边。
小芙的脚往后一缩,可到底没能躲
得过。宇文渡一把将她的左小腿拖了出来,给她将鞋褪了。
姑娘家的脚不好露给男人看,可小芙介意的并不是这个,宇文渡也知道小芙介意别的,所以什么话也没说,一门心思地伺候她穿鞋。
破鞋不合脚,轻轻一拔便褪了下来,露出了帛袜。鞋瞧着不怎样,可袜子却是干干净净的。宇文渡悄悄用手比划了一下,觉得她的脚也还跟从前一样,没有长大多少。
长个头就长脚,有的姑娘家十五六就不长了,小芙就是这样。早些年个头蹿得厉害的往往都是如此。
宇文渡给她穿好了鞋,心底暗自庆幸这回她没有一脚蹬了自己,想来是知道给人做工不如跟着他来得舒坦了。
只要他再加把劲,小芙就愿意跟他走了。
给人穿好了鞋,宇文渡又来给她换衣裳。
她还是穿着昨夜的那身一身,宇文渡似乎没见过她换过其它衣裳。
他想起从前,那时的小芙多爱漂亮,天天打扮得像朵花一样,只是她那时也同现在一样,不爱跟他说话。要不是他厚着脸皮上去贴,他们后来也不会那样好,可见小芙就是个面冷心热的。
宇文渡给她解了外衣,外衣有夹絮,里头只剩下一件白罗衣。
小芙没长多少肉,甚至还瘦了不少,不过再瘦也有骨架撑着,肩背仍是圆润的模样。
她成大姑娘了,大姑娘不长个,别的地方开始长肉。宇文渡看着她胸前的那块布给绷得紧紧
的,顿时有点儿不知从何下眼。
小芙反而平静地多,问他:“看够了吗?”
宇文渡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等反应过来又点了点头,拿着衣裳不知如何是好。
小芙的脸瞬间就变了:“看够了还不滚?”
“我滚,我滚。你自己穿。”宇文渡连连点头,生怕小芙再生气,一溜烟跑到门外。
他摸着心口,舒坦,真舒坦。
小芙要是不骂他,他总觉得浑身难受似的,小芙骂他甚至打他的时候还好点儿,这样那份愧疚也没那样重。
他靠在门外,听着里头窸窸窣窣像是换衣裳的声音,也有些悲从中来——以前的小芙娇贵,什么都不用她动手,家大业大的,光换衣裳就要五六个小婢伺候,如今…
宇文渡背靠在门前长叹口气。
小芙沦落到今日,都是他害的。他怨不着她,哪怕她要他赔上命,也没什么可说的。
过了会儿,里头的声音像是静下来了。宇文渡估摸着她应是换好了衣裳,转头隔着门低声问:“小芙,你换好了?我进来了…”
宇文渡推门而入,见小芙是换好了。
只不过她又穿回了原先的那一身衣裳。
她不接受自己的好意,这让宇文渡心里很难受。
不仅不接受,小芙梳好了头,绕开了他就要离开。
宇文渡心里着急,一把捏住了她的腕子,“你上哪儿去?”
小芙甩开,没甩得动,这人脸皮太厚,自己都这样嫌了,还是上赶着贴上来。
念在以
往的情分上,小芙也冲他交了个底儿,仰头看着宇文渡说:“我去哪儿不关你的事,你若是真想求我原谅,现在就该拿刀抹脖子,这样我还能敬你是条汉子。”
宇文渡一怔,见她果然还是恨着自己。
小芙重重地甩开了他的手,当下就要离开。
还没走到门口,她听到身后拔刀的声音,想起这人从前就是个疯子,惊骇地扭回了头。
宇文渡果然从腰间抽出了他那把刀,只不过从前对着别人,如今是冲着自己,到底有些手生。刀刃斜斜地抵在脖颈子上,已经划开了一道口子,血珠子一滴接着一滴往下掉。
小芙奔过去一把将刀抢了下来,喘着气儿看他,他却只咧着嘴看着她笑。
这种又疯又皮的人,小芙拿他根本就没办法。
“你的命,我还不稀罕!”她咬牙切齿地丢下这一句,转头便跑了。
这边郡守等人已经来了前院,纪老爷正点头哈腰地同他们套近乎,一波人正琢磨今天安排个什么戏好能请得动景王这尊佛。
没想到景王没见着,宇文小将军的房里走出来个面红耳赤的丫头,细细一瞧,还是那天的那位。
小芙见着他们倒也不怯,绕着人靠壁走了。
几位有些懵——这是怎么个事儿?
纪老爷偏头悄声问管事:“这卖酒的丫头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晚上小将军出去了一趟,将人扛回来的。”管事有些难为情地道,“这丫头倒有两分气性
,趁小将军去沐浴的空档给门反锁了,愣是没让人近身。”
纪老爷捋着光洁的下巴眯着眼看小芙的背影,点了点头,“原来童子鸡都好这一口,怪不得老七不中用呢。”
——
感谢“深情的若南i”的打赏~
第二十八章 安能动之(六)
小芙不声不响地离开,又不声不响地回来了。
郝赞正同老郑哭,东家没法子,这么大的人丢了,生意若还能做得下去那就真是没一点儿良心了。
“小芙啊…你到底去哪儿了…”郝赞难受地道,“若是纪仲崖那个东西,我定…”
“你定如何?”
背后幽幽地传来一道声音,郝赞撸起袖子叉腰道:“我定打得他找不着北!让他把吃我们小芙的豆腐全部吐出来!”
话音刚落,郝赞才注意到身后的人。
小芙还是昨天那身衣裳,整个人看上去好好的,甚至更精神了些,瞧着不像是受欺负的摸样。
郝赞一把抱住她,“芙啊,你去哪儿啦?!可给我急死了!”
小芙推了推他,没推开,笑着道:“出去跟人逛了圈儿,没什么事儿了。”
郝赞却不信,追在她屁股后头问,“跟人逛?大晚上的跟谁啊?你是个姑娘家,传出去要不要名声了?还有你那罐子怎么摔成那样?又不是出殡,怎么还要摔陶罐子啊…”
小芙听见最后一句,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许咒我爹!”
郝赞委屈极了——小芙都这样了,也没见过小芙爹来瞧过她一眼。这样不中用的父亲,有他没他不一样?还不如死了的干净呢!
东家默默地开了门,小芙回了店铺,瞧了他一眼。
东家叹了口气,说:“不如,还是找个地方住吧。我这后院墙头矮,院
门只上一道栓,防好人不防孬种。你个姑娘家万一日后再碰上这事儿…”
恰好郝赞走进来,也跟着道:“去我家吧!我家只有我跟我娘,周围住着咱们东街上的街坊,出了什么事儿也好照应。”
小芙有些犹豫。
“我知道,你不就是怕我娘大嗓门么。”郝赞又道,“这样,你住我家,我住店里,行不行?”
这倒是个好法子,就是有点儿难为郝赞了。
郝赞却不觉得有什么为难的,他是男人嘛,照顾姑娘家是应该的。
就这么安排,今天起小芙去郝赞家中和郝赞娘一起住,郝赞则住在店里。
“今早上的时候,我和老郑去纪家找过你。”郝赞一边往外搬着酒坛子一边说,“可惜他们不让我们进去,我没办法,就去找了纪大公子。一会儿我还要去山院同大公子说一声,小芙找着了。”
小芙心里一动,停下了手中的活儿,问:“你去找纪伯阳了?”
郝赞点了点头:“我以为是纪仲崖把你带走了,想起大公子说他会揽下这事儿,就去寻他了。”
“不是纪仲崖,是一个旧友。”小芙想了想,又问,“你去山院有没有看见什么?”
这下郝赞不懂了。
“看见什么?还能看见什么?”他回想着说,“我去得早,正巧见山院的院门开着,然后那小孩儿就出来了,似乎不想看见我的样子——呸!伺候有钱人久了,连个小孩
儿都成了势利眼。”
小芙不想听这些,又问:“你就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事儿?”
郝赞仔细回想,说:“纪大公子本身就有点儿奇怪,还能有什么奇怪的事儿?不过…”他顿了顿,又道,“我上山院的时候见到地上有两排新鲜的车轱辘印子,应是大车,拉得也是重物件。想来是泔水桶吧!不过山院里就纪大公子和那几个仆婢,即便是泔水怕也是攒了不知道多少日的…”
小芙的眼睛一亮,大力拍了一下郝赞的背,“好小子!”
小芙本就有些力气,又搬了这许多时日的酒,这一掌下去可以直接拍晕鱼头。
郝赞被她拍得背上火辣辣的疼。
“说起泔水桶,你怎么这么高兴?”郝赞不理解,“你吃剩饭吃迷糊了,要偷人家的泔水?那可不行,纪大公子大鱼大肉的,你吃不消啊…”
“你恶心不恶心。”小芙白了他一眼。
搬完了酒坛子,今天又是新的一天,好像昨晚上小芙失踪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小芙虽不怎么同人说起自己的事儿,东家和老郑却也知道,小芙从前的朋友来了。
老郑是见过宇文渡的,虽说昨晚上的行为不大光彩,可之前见宇文渡对小芙唯唯诺诺,倒是小芙,整个人嫌弃得要命。想是小姑娘小伙儿从前也是一对小情儿,因小芙家出了事儿,这才分隔两地。
虽说不知道小芙为什么这样讨厌那俊秀
黑皮青年,不过老郑想,约摸是跟小芙家里的事儿有直接关联。可别人的家事老郑也不好多问,就这么被交代过去了。
午间吃完了饭,郝赞打算去山院给纪大公子报个信儿,就说人找着了。
小芙想了想说:“我跟你一起去吧。”
俩人驾着牛车去了山院,上山时小芙刻意看了看地面,却没有发现郝赞说的车轱辘印子。
“这样平整的路,两排印子多难看啊。”郝赞说,“要我我也理平了。”
俩人说话间便来到了山院门前。
郝赞敲开了门,又是那个小童。
小童看到他们,点头说了声稍待,便跑回了院中。
“这小孩儿。”郝赞指着他离去的背影道,“早上见我时还摆了一张臭脸呢,这会儿又开始装模作样了。”
小芙想了想,说:“约摸是你来得不是时候吧。”
郝赞倒没细想小芙这句话。
过了片刻,小童又来了,说纪大公子请他们进去。
俩人进了院子,郝赞深吸一口气,惊奇地道:“好香啊!”
小童笑了笑,“二位来得巧,我们公子刚准备用膳。厨子是光州人,重口些。”
“光州人会做菜啊。”郝赞馋的要死,“光州人做得一手好海鲜,大油大盐的,用料重了能去腥,适合内陆人吃。”
小芙撇撇嘴,什么话也没说,跟着他们进了屋。
纪大公子仍是坐着双轮椅,跟前一桌子菜,半数都是海鲜。
郝赞流着哈喇子向他拱手,“小芙找着了,这丫头,熟人来了也不说声,害得我冤枉了二公子。大公子勿怪。”
纪伯阳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视线最终停在小芙身上。
“我也找过仲崖,训斥了他一顿,他定不会找小芙姑娘的麻烦。”纪伯阳的眼珠闪着奇异的光,盯着小芙问,“敢问来寻小芙姑娘的是什么朋友?遍寻不见你,可叫我们等着急了。”
第二十九章 安能动之(七)
“是一位旧友。”小芙看着他的眼睛道,“不瞒大公子,我从前家境尚可,后来我娘一走,家里便不成了。好多人瞧我家只剩我一个,便不来往了。”
这倒是同纪伯阳所探查到的差不多,可见这姑娘虽瞒了些事儿,到底还是实诚的。
至于瞒了什么,纪伯阳虽然有些好奇,但并不打算从她口中听到——他只信自己。
不过纪伯阳也有失算的时候——今日他的确寻过纪仲崖,并不是亲自去了纪府,而是命小童将人唤到山院。
他极少去纪府,只是一个人住在山院中,有时便问人传话,也不主动同父亲和弟弟亲近,加上景王和骠骑将军住在前院,他更不沾纪府事,所以倒是不知道小芙正是打前院出来的,恰巧就这么错过了。
事儿也算交代过了,郝赞眼巴巴地看着那一桌好菜,哈喇子都快落到地上。
“既然来了,便坐下用吧。”纪伯阳出言挽留。
郝赞兴冲冲正准备上前,却被小芙扯住了袖子。
他一回头,小芙眼中的嫌弃已经快要溢出眼白了。
“谢过大公子好意。”郝赞舔了舔嘴角,“我们来时用过了。”
小芙也道了谢,便带着郝赞离开。
见俩人走远,纪伯阳放下筷子,推着轮椅离开了。
这一桌好菜最终还是进了泔水桶。
-
回去的路上,郝赞还在抱怨。
“我这辈子河鲜吃得够够的,还没尝过海鲜什
么味儿呢。”郝赞不高兴地说,“你瞧纪伯阳那一桌子吧,除了蛤蜊我见过,其它奇形怪状的谁见过?”
小芙觉得郝赞实在是太不争气了,忍不住道:“你都没见过,你还敢吃?就不怕毒死你?”
郝赞的嘴噘得老高,“你懂什么,河里海里的东西,越是怪,它越好吃。头一个吃蟹的胆子大,那蟹黄香的流油啊!纪伯阳一个人肯定吃不了那一桌,可惜了的…嗳小芙,不如今天咱们去守他们的泔水桶去吧?”
小芙听后,脸几乎皱成了包子尖尖。
“你吃人家吃剩的,你癞不癞啊?”小芙想掰开他的脑子好瞧瞧里头都是些什么。
“我打小就没了爹,跟我娘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癞不癞的有什么?能吃饱就成。”郝赞斜着眼睨小芙,“哪像某些人,吃饭的筷子都是象牙做的,可见生下来就金贵,眼里自然没有这些。”
小芙不自然地偏过了头,说:“打小就过苦日子,那也总比过了阵子舒坦日子再过苦日子的好。就像人从悬崖摔到平地,谁受得了?”
郝赞想了想,觉得她说得十分在理,想来小芙不仅虎落平阳被犬欺过,还从高高的谷堆旁边摔下来过。
吵吵闹闹的人也有惺惺相惜的时候,这也是为什么小芙横、郝赞懒,最后还能安然无恙甚至互帮互助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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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芙从宇文小将军的房里出来这件事,本来知道
的人并不多。可纪老爷和管事等人看见了,这事儿便瞒不住,一晌午不到的时间便传到了七夫人的耳朵眼里。
七夫人只第一日在前院侍酒,随后便不了了之。她猜想是帝京里的人更喜欢国色倾城的相貌,看不上她们这等乡野村妇。
所以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七夫人面上的表情从惊愕变成了不敢置信。
“就凭她?那个卖酒的丫头?!”七夫人高声道,“那种野丫头,从小将军的房里走出来?!”
递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纪家二公子纪仲崖。
纪仲崖也十分不快,因一早起来便被纪伯阳的人喊上山院。
“今早大哥使人来问我话,还要我上山。结果到了山院劈头盖脸给我好一顿骂,问我是不是将那丫头怎样了。”纪仲崖阴沉着一张脸道,“我还纳闷,那丫头不见了,关我什么事?我不过前些时日要她送酒,她不肯,我便吓唬吓唬她,没想到她居然搭上大哥这条线…后来我下了山,恰巧碰上管事,管事的说他们进前院时见那丫头从宇文渡的厢房走出来,见了他们还怪不好意思。呵,小娼妇,倒是挺能装,一边巴着我大哥,另一边爬上宇文渡的床,瞧着年纪轻轻的,手段倒是不少…”
七夫人冷笑:“先前一副死活不愿意的摸样,如今还不是做了走妓?瞧着冰清玉洁,原也是个贱胚子!一次两次坏我好事儿,我又岂能饶了
她?!”
纪仲崖捱近了她,又说:“你看不惯她,能将她如何?她就是个卖酒的,轻易不来咱们纪府。如今架子怕是大得很,便是我都请不动她了。”
七夫人眼睛一眯,转瞬间便想了几个法子。
她靠近了纪仲崖,试探性地问:“你叫那丫头往你院子里送酒?该不会是也存了什么心思吧?”
纪仲崖心底一惊,随后看着七夫人的脸笑了。
“那丫头模样是不错。”他上前环住了七夫人的腰身,唇齿靠近了她的耳垂,呵着气道,“不过一个卖酒的罢了,她能有什么见识?也就没见过世面的小儿看得上。说起风韵来,还得是我的紫云…”
七夫人拍了下他的手背,嗔笑道:“混账东西!若是让老爷知道了,可仔细了你的腿!”
纪仲崖咬着她的耳垂,含含糊糊地道:“去,你马上去告诉他,就说咱俩在一块儿了,让他将你让给我。多可人意的美人儿,竟要在这后院凋零了,我看着可不难受?便是我小娘我也认了…”
七夫人闭上眼,享受着他的抚慰的同时,心肝也有些颤。
“若是行得通,我还同你背地里厮混做什么!”她有些哀怨地道,“我听说,大公子的腿是让老爷打折的?有这回事儿么?”
纪仲崖睁开了眼睛,问:“你听谁说的?”
七夫人没注意到此时他的脸色已经沉得可以滴出黑水了,自顾自地说:“听
老八身边的翠儿说的。那丫头不是也送了两坛酒么?老八不喝酒,转手赏给翠儿半斤。翠儿来我院里找兰心私底下喝,说起这事儿来。当巧我夜里睡不着,便听见了…”
第三十章 安能动之(八)
七夫人说这话的时候,纪仲崖的手掌正贴在她颈后。
他低头看着女人脆弱的脖颈,心想只要自己一用力,她就没了吧。
一个不受宠的妾侍,又是娼妓出身,弄死她简直是易如反掌。
他摸上七夫人颈上那条脉,手指还没用力,便听她呻吟一声,回过头来亲他。
“自打那丫头搅了局之后,咱们就再也没在一处过了。”七夫人窝在纪仲崖怀里撒娇,“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纪仲崖抱着她闭上了眼睛。
罢了,罢了,一个女人而已,也翻不起多大的浪。
“这事儿别说出去。”纪仲崖低头对她说,“老大面皮薄,若是让他知道了,少不得封了你的财路!”
七夫人心底也知道一点儿,纪家巨富多是因这位大公子苦心经营。那位虽然瞧着不吭声,可忌讳多,又不爱同人亲近,且论模样比纪仲崖更胜一筹。
她不是没动过纪伯阳的脑筋,断了腿的更好拿捏。只可惜妾有情郎无意,纪伯阳远远地见了她,也只是点点头,顶多再唤一句“七夫人”,令她压根就没机会施展本事。
不过她也想得明白,纪伯阳再有钱,毕竟断了腿。没腿的人再有出息能做成什么事?还不如跟着纪仲崖,好歹她现在也算是吃喝不愁。
-
又是黄昏时候,小芙跟着郝赞回了家。
还没进院子,便见一根笤帚直冲门面打过来。
小芙身子一歪,笤帚打了个空,可怜巴巴地摔在
地上。
一个黄皮方脸穿着粗布缺袴衫的妇人上前,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郝赞骂:“自己的衣裳泡了几天?多大个人了,连小衣都要老娘帮你洗不成?!天天就知道往外头跑,外头是长了花了,就让你这般惦记?!”
小芙料想得不错,这位是郝赞娘。
郝赞唯唯诺诺地应着是,又拼命向他娘使眼色。
郝赞娘这才看到已经缩到门外的小芙,顿时两眼一亮,脸上的横肉都松弛下来。
“这姑娘是——哎呀呀快请进快请进!”郝赞的娘看了她喜欢得不得了,抓着小芙的肩膀就往里头“请”。
小芙给吓了一跳,一只手还扒着门框,冷不丁被郝赞娘拉了个趔趄,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
“伯母好…”小芙堆笑打了声招呼,悄悄地将自己肩膀往回拉——没拉动,仍是被郝赞娘紧紧攥在手里,像是生怕她回长翅膀飞了似的。
郝赞快二十了,这还是头一回领姑娘回家,还是个白生生的漂亮姑娘,郝赞娘能不高兴?
“唉哟,念过书的吧?”郝赞娘越看小芙越喜欢,“叫什么伯母,没得生分了,叫大娘就成。你叫什么名字,家里是做什么的呀?”
小芙还没张嘴,郝赞就先抢答了。
“她就是小芙,我之前跟您说过的。”郝赞道,“店里的院门坏了,她一个姑娘家在那儿不安全,来咱们家住两天。”
一听是小芙,郝赞的娘面上明显没有刚刚那样热
络了。
“哦,是小芙啊。”她松开了手,“那一起进来吧。”
没了娘的孩子没教养,小地方都这样说。郝赞娘大字不识,整日同街坊邻居闲扯,哪家的姑娘缺爹少娘她都知道。
尤其是郝赞店里那个卖酒的姑娘,娘死了,爹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长得又出挑,将来可不就是个小祸害么!
这话倒不是从郝赞娘嘴里传出去的,不过街坊邻居里只要有一个人说,便有十张八张的嘴去传了。
小芙见状,知道自己八成不受待见了,悄悄同郝赞递眼色:“我还是回去吧。”
郝赞说不用,又对他娘说:“人小芙来了几个月,一直老实本分着,您别听她们背地里头闲扯。她们认识小芙吗?还不是仗着自己嘴巴多舌头又会劈叉,闲得没事儿就逮小芙一个人说。”
小芙被他逗笑了。
郝赞娘是个普通的妇女,原也没什么见识,就同郝赞相依为命过活,心思全放在儿子身上了。
见郝赞不高兴,她自然要卖小芙面子的。
“你看你,跟娘急什么眼?娘又没说不乐意。”郝赞娘道,“院门修好之前就先住着吧。”
郝赞原想着让小芙常住,听到这句话想要解释。
小芙悄悄地拽住他的袖子,对他摇了摇头。
“谢谢大娘,这两日都要叨扰您了。”小芙说,“等院门修好了我一定搬回去。”
郝赞娘脸上这才又多出几分笑意来。
“成,今天就住下吧。”郝赞娘又说
,“来厨房给大娘打打下手。”说罢扭着屁股去了厨房。
郝赞忙追上去:“娘,小芙是客人,这恐怕不好吧…”
郝赞娘狠狠地白了儿子一眼。
“张口小芙,闭口小芙,你还有没有将娘放在眼里?”她说着还看了看小芙,见小芙没跟过来,便放心地训斥儿子,“你说你,娘本以为你能领个媳妇回家,你领了个啥?这丫头不知根不知底的,万一是来白吃白喝的呢?”
“小芙不是你想的那种人!”郝赞急道,“我跟小芙是朋友,你别往外瞎说!”
郝赞娘一听,更加来气了。
“朋友?你都多大了,媳妇不打算找,要跟朋友过日子?!”郝赞娘指着他的头,恨不得敲开他的脑袋,“这丫头只能在咱家住三天,到时候她要是不走,也别怨我不客气!她是你朋友,可不是我什么朋友!”
郝赞正欲说,见小芙走得近了,索性闭了嘴。
小芙站在门口好奇地往厨房里头看。
“小芙先坐着。”郝赞娘换上一副笑脸,边摘菜边说:“晚上吃素馄饨,郝赞,你去园子里拔两根葱来。”
郝赞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
小芙能干活,但看着自己没有能下手的地方,有些手足无措。
郝赞娘摘了会儿菜,这才抬头看她。
小芙忙问:“大娘,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
郝赞娘打量着小芙,见她垂下的两只手细皮嫩肉的,在夕阳下泛着点点润泽的光,眼中闪过一丝
不屑。
“这手嫩得很,没干过活儿吧?”郝赞娘道。
第三十一章 安能动之(九)
小芙将手往后缩了缩。
“从前是没怎么干过。”她道,“现在天天干活了。”
郝赞娘嗯了一声,又说:“看出来了,从小吃苦受累的人手都干巴了,哪像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嗳?你家是哪儿的?”
小芙最不爱跟人聊这些,可人在屋檐下,早晚要跟郝赞的娘说话。现在不回答,没准儿晚上进了被窝她还要拉着自己唠嗑。
“我家是兰陵的。”小芙道。
郝赞娘一辈子没出过峄城,更别提兰陵了。
“哟,郡里来的?”郝赞娘道,“兰陵那么大,你怎么来了峄城了呢。”
小芙不知道怎么同郝赞娘结识——这种年纪的妇人,别的没有,就是舌头多。同她们说上一两句话,说得清楚了转头就告诉街坊邻居,说的不清楚了她们还会瞎猜。
她不说话,郝赞娘却又笑了。
“我听郝赞提过一嘴,说你娘不在了——可怜孩子,真是让人心疼。”郝赞娘没读过什么书,却知道先礼后兵,“你爹呢?怎么不管你?”
小芙的眼睛移开,脚尖在门口那片地上轻轻地点着。
“我爹走了。”她轻声说,“他顾不上我跟我娘。”
郝赞娘听了,反倒有些心酸——说来这丫头倒是跟郝赞一样。
男人成了家,却不管老婆孩子,同死了又有什么两样?
“郝赞他爹也是。”郝赞娘道,“郝赞刚会走路的时候他爹就没了,剩下我们孤儿寡母的。有爹跟没爹的孩子就是两个样
,郝赞没个厉害的人管束,跟长了翅膀要飞出去似的,帝京有多好——峄城他都出不去,连养活自己都难,去了帝京那种地方还不是半道上就让人吃了?我不让他去,他还偏想着去,给酒肆打工的这几年不知道偷偷攒了多少盘缠呢…”
小芙想了想,说:“帝京好哇,帝京有钱,处处都是百尺高楼…”
“百尺高楼?那么高的楼工匠怎么建呢?”郝赞娘嗤笑,“你听谁说的这些胡话?”
小芙老实答道:“我听郝赞说的。”
郝赞娘:“……”这也是个傻丫头。
过了不一会儿,郝赞便带着葱回来了。
他见俩人有说有笑的,尤其是娘,像是没有刚刚那样对小芙满是抵触了,也终于放下了心。
郝赞家里并不富裕,晚上也不过是包了顿素饺子。原本这是郝赞娘故意使的坏——若儿子带回来的是正经儿媳,她就算抠牙缝也要买上一斤猪肉来。
可来的是个没爹没娘又长得妖妖娆娆的小芙,她便不大喜欢了。
小芙倒是开心得很,因为她原本就不吃肉。郝赞习惯了,便没有同他娘说。
郝赞家只有两间房,郝赞娘原本打算让小芙跟她一起住,可郝赞却说:“让小芙住我那间吧,我去店里。”说着边往外走。
郝赞娘连忙追了出去。
“家里又不是没地方,你去店里做什么?!”郝赞娘低声训斥儿子,“怎么,你还顾着她的名声呐?缺爹少娘的
丫头,又不是本地人,要什么名声!倒是你,万一店里少了几坛酒,他们怪到你身上怎么办?”
“娘,你别这样说小芙。”郝赞不高兴了,“什么‘缺爹少娘’,小芙的娘是病死的,这是命,阻碍不了。小芙原本就够可怜了,你别欺负她。东家知道这事儿,我不会偷喝酒,他不怪我的。”
郝赞说完便撒丫子跑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小兔崽子!”郝赞娘追不上,回头看小芙,捧着个碗还在吃馄饨,气不打一处来,当下便去收拾碗筷。
小芙吃得正起劲,见郝赞娘已经开始收拾了,讪讪地放下了碗。
“吃饱了?”郝赞娘问。
小芙摸了摸肚子,咽着口水说:“饱了,大娘。”
话音刚落,便见自己那碗剩的五六个小馄饨进了泔水桶。
小芙欲哭无泪。
晚间快要睡觉前,郝赞娘开始烧水洗澡。
小芙不洗澡,所以不用热水。
郝赞娘见小芙静默地缩在一边,心里更不高兴了——这丫头就跟块木头似的,明显也不喜欢她儿子,既然不喜欢,还来她家里添乱做什么?
如果小芙是她未来儿媳妇,她还能上手训诫一番。可现在她不好下手,又瞧不惯小芙的作派。
“你帮我看着点,烧开水喊我。”郝赞娘说罢,一扭屁股便进了屋。
小芙点了点头,坐在灶前看水。
晚上没吃饱,这会儿有点儿饿。小芙摸着瘪瘪的肚子,心想这会儿如果能吃上老郑的面
该有多好。
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见院门好像动了动。
小芙一个激灵——该不会是宇文渡找过来了吧?这可不成!可不能让郝赞娘看到,不然自己就真的没脸见人了!
厨房离院门不远,小芙看了看四周,最后悄悄地缩进了柴火垛后面。
院门的门栓被人一点点地挪开,看样子像是个熟手。
小芙瞪圆了眼睛,看着大门打开,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偷偷摸摸地走了进来,直奔厨房而来。
小芙捂着嘴巴一声没吭。
这人进了厨房,拿起一个海碗看了看,摇了摇头;又摸起一个罐子,还是摇了摇头。
他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最后他拿了个桶出来,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人太瘦,同宇文渡魁梧的身材实在相差甚远,小芙看了一会儿,觉得好像是——郝赞?!
郝赞提着桶正要出厨房,却感觉肩头被人拍了一下。
他吓了一大跳,转身一看是小芙。
“你要吓死我!”郝赞低声道。
“你拿个桶做什么?”小芙好奇地问,“拿自己家的东西怎么跟做贼似的?”
郝赞将食指抵在唇上,“嘘——我要去干一件大事,不能让人知道。”
以小芙对他的了解,郝赞提着桶是成不了什么大事儿的。
“你该不会…”小芙惊道,“你要去偷青檀泉的泉水?!”
一猜想到有这个可能,小芙便来了劲儿。
“也带我去吧。”她兴冲冲地抓着郝赞的桶沿道,“我还没见过能出酒
的泉水长什么样呢!”
第三十二章 安能动之(十)
“你乱说什么?!”郝赞立马否认了,“王爷要喝的水,你就是借给我一百条命我也不敢去偷啊!”
小芙半信半疑,“是吗?”
郝赞仰头看了看天,感觉差不多是时候了,对小芙道:“不理你了,我要去干大事了。”
郝赞说罢,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家。
小芙赶紧跟了上去。
郝赞娘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小芙叫她,来了厨房,见灶已经灭了,锅里的水也熬干了,人却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臭丫头!”郝赞娘气得直骂。
此时的臭丫头已经悄悄地跟上了郝赞的步伐。
郝赞一手提着桶,一手牵着之前老郑送给小芙的骡子,一个人趁着夜色往前走。
小芙远远地跟在后面,得亏她穿了身绀青色的衣裳,若是穿的宇文渡或者纪伯阳送的衣裳,别说郝赞,光那头骡子就能发现她了。
小芙一直跟着郝赞,最后竟然见他上了纪伯阳的山院。
走了一半多的时候,郝赞将骡子藏了起来,栓在路旁的一棵大树后,随后继续朝山院的方向走。
他没有看到,在他走后不久小芙就跟了上来,看了看被他栓住的骡子。
骡子正憋屈呢,见来了熟人,亲昵地在小芙的肩膀处蹭了蹭。
小芙的心思不在骡子,她又跟了上去,想见识见识郝赞要干的大事。
郝赞来到山院不远处,伸头探脑地看了看,见门口有两个家仆看守,眉头蹙得紧紧的。
他绕了一圈儿,绕到后面。院子
后捱着山,有一处山石离院墙不算远,郝赞将桶栓在后腰,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一跃跳上了墙头。
郝赞上了墙头,小芙爬上石头;郝赞偷偷摸摸地跳下了墙,小芙小心翼翼地攀上墙头。
就这么,郝赞在前,小芙在后,不声不响地潜入别人家的院子。
说来也奇怪,山院是纪伯阳的地儿,三个进出的院内却有不少的家仆。这些家仆个个人高马大的,实在不像普通人。
非要说吧,倒有点儿像宇文渡手下的兵,就差那么一身衣裳了。
越是这样,郝赞越是小心。
所幸他去的地方没什么人看着,轻轻松松地便到了。
郝赞将桶拿下来,欢天喜地地来到山院厨房后。
他打开厨房后的大潲桶,凑过去闻了闻。
还好眼下未立夏,等立夏之后这里怕是苍蝇乱飞,到时候他也不会来了。
郝赞不知从哪儿又掏出个大漏勺,开始从大潲桶里舀东西进自己的桶。
小芙一直跟在郝赞身后,眼见着他这么干,眼珠子快要瞪出来,下巴几乎掉到了地上。
郝赞正乐此不疲地舀着海鲜,冷不丁见着自己身边站了个人。
他吓了一大跳,险些惊呼出声。
小芙眼疾手快地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
“你癞到家了!你还真吃人泔水来了?!”小芙原先当郝赞同她说着玩儿,亲眼见到后仍然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郝赞听到小芙的声音,倒是松了一口气。
“你别这么大声,小心将
人招来。”他掰开小芙的手,小声地道,“什么泔水?纪伯阳吃剩的可不是泔水…不,这连吃剩的也不算,因为他根本就没动,不信你瞧瞧——”
郝赞说着,兴致勃勃地将桶拿到小芙跟前。
小芙嫌弃得要命,却也看了一眼。
内陆一带吃海鲜,多是爆炒或炙烤,如此一来倒是保全了海鲜们应有的体面。
纵然如此,当小芙看到一动未动过的海鲜时,还是愣了一下——纪伯阳比她还挑食,竟真的一筷子都未动过!
“这败家子,不吃倒是赏给别人呀。倒了干嘛,怪可惜的。”郝赞连连感叹,上手摸了一只出来,张嘴就去咬那贝肉。
小芙没来得及阻拦,可郝赞入口之后五官却拧到了一起。
“哕——”郝赞将吃的吐了出来,伸着舌头道,“厨子打死卖盐的了!”
小芙想起前几天还跟郝赞一起留下来用饭,每道菜都做得精致可口,可见厨子的功底还是不错的。
郝赞也这么认为,便又扒拉了点儿吃的来。
可毫无例外,每一样都是咸得不能入口。
郝赞去厨房舀了瓢水喝了,出来后又将桶里的东西倒回了大潲桶。
“一无所获唉…”郝赞蔫头耷脑地回头对小芙说,“走吧。”
小芙简直不敢相信,郝赞居然能为了纪伯阳的泔水折腾到这半夜。
她也不敢相信,自己为了看人吃泔水居然折腾到半夜。
郝赞一边道可惜,一边涮干净自己的桶,和小芙一
起走。
小芙问他:“就这么难吃吗?”
小芙不沾荤腥,同理也不吃海鲜。郝赞知道她这个毛病。
“难吃倒也没有多难吃。”郝赞道,“只是味儿太重口了些,莫说油盐酱醋,就是八角茴香都不要命地放。海鲜海鲜,吃的就是一个鲜,材料味儿将鲜味儿盖住了,那吃着还有什么意思?”
俩人爬上墙头,又顺着那块巨石往下走。
郝赞落地后转身,看见小芙在石头上坐着迟迟不肯下来,以为她怕高,伸出双手道:“来,赞哥哥接着你。”
小芙却幽幽地看着他,问:“你说,纪伯阳买海鲜,会不会是有别的什么目的?”
“他有什么目的?”郝赞没听明白。
小芙叹了口气,慢吞吞地从石头上跳了下来。
“没什么。”她说。
俩人一同往回走,路上小芙倒没忘把骡子也带走。
最后小芙回郝赞家时,郝赞娘已经睡下了。
小芙用凉水匆匆洗漱了之后便上了床。
累了一晚上,就为了尾随郝赞,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现。
小芙打了几个哈欠,闻了闻被褥——虽说郝赞这人不怎么爱干净,可是郝赞娘倒是经常给他洗晒被褥,倒没有什么别的异味儿。
如今自己算是真正地寄人篱下,小芙也没挑剔,盖上被子后很快便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
小芙是被打扫房间的声音吵醒的。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见郝赞娘握着昨天的那把笤帚正在她床前扫地。
地上干干
净净,郝赞娘扬起扫把将灰尘掸到小芙脸上。
小芙一下便清醒了。
第三十三章 怯生于勇(一)
春后白日渐长,这会儿估摸着应还不到卯时。
小芙没办法,只能起床。
“我扫我的,你睡着。”郝赞娘假惺惺地说,“免得郝赞说我故意赶你。”
小芙心道这难道还不算赶么?
不过小芙也没耽搁,利利索索地起了。
见她起床,郝赞娘也不装了,拿着笤帚走了出去。
小芙饿了一晚上,到这个时候反而不怎么觉得饿了。
出了屋,小芙去厨房帮郝赞娘做早饭。昨晚上包的素馄饨还剩了不少,今天全部下了,又是一顿饭。
同样,在小芙还未吃饱之前郝赞的娘便开始催她。
“吃饱了吗?瞧着也不胖,怎么吃这么多呢…”郝赞娘说着,盛了一大碗馄饨,又夹了些腌咸菜装进碟子装进食盒,最后递给小芙,“郝赞还没吃呢,快给他送去。”
小芙没办法,只得撂了眼前的吃食去给郝赞送饭。
幸而郝赞家距离酒肆算不得远,小芙提着食盒来到酒肆,见门没开,便绕去了后院。
院门还未修好,小芙一推便推开了。
开门前她还有些提心吊胆,担心宇文渡再次夜探酒肆,发现探出了个郝赞,一怒之下再对郝赞动手。
小芙拉开了门,入耳便是郝赞惊天的呼噜声响,顿时松了一口气。
很好,宇文渡应是又让那位给绊住了脚。
虽说郝赞娘对小芙不怎样,可小芙大度得很,没有将这事儿告诉他。
她进了屋,见郝赞
睡得四仰八叉的,将食盒往桌上一放。
“郝赞,该起了。”小芙轻声唤,眼见着他醒了才放开了声音,“馄饨我放案上,你记得趁热吃。”说罢便出去了。
她自己还没吃饱呢!
等又回了郝赞家,累得气喘吁吁的小芙却傻了眼——她那碗馄饨没了。
小芙看了一眼在院子里坐着的郝赞娘,见她偷偷地朝自己看了一眼。
发现小芙也在看她,郝赞娘赶紧将头扭了回去。
寄人篱下的真的难。
郝赞娘的欢迎表现得这样不明显,小芙也不好意思再呆在这儿了——若是再呆下去,恐怕人就要先饿死了。
她回了郝赞的房,将自己的为数不多的衣裳带走——她身上穿着的粗布衣裳一共有两身,另一身也是绀青色。
她将衣裳拿起来,想着里头还有当象牙箸给的五钱银。这五钱银不多,好歹能在东街找个客舍对付几日。到时候等院门修好了,她再回去便是。
她抱着衣裳出了门,同背对着她的郝赞娘道:“大娘,这一天给您添了不少麻烦,我还是回去吧。”
“在这里住得不舒坦?”郝赞娘佯装惊讶地回了头,看到她手上的衣裳时眼里有几分不安,催促着赶她,“行,我也不留你。不过你可得同郝赞说一声,是你自个儿要走的,可跟大娘没关系。”
“我知道。”小芙点了点头,“我本不打算久住的。”
同郝赞娘道别后,
小芙又上了东街。
峄城穷,来的人不多,客舍也不多。小芙记得有一家快要倒闭的店,于是直奔那家店而去。
客店的掌柜已经有些日子未见过客人,见来的还是认识的,心里当然高兴。
“原本住咱们店是一宿是五十文。”掌柜的算盘打得噼啪响,“那位摄政王爷不来还好,他一来,峄城就封了,外头人进不来,生意也不好。你又是咱们东街的新街坊,给你算四十文一宿,再送一碗清汤面…唉,你要住几天?”
“说不清,先住着。”小芙说着,去衣裳里摸银子。
掌柜喜滋滋地等着收钱,却见她摸遍了浑身上下,一个子儿都没摸出来。
小芙心道坏了——难不成她来的时候钱给丢半路上了?
若真是这样,那么现在的她可以说得上是身无分文了。
“哟?怎么了?”掌柜见她怔住,问,“钱丢了?”
小芙抬起头说:“您先等等,我回去找找。”说完便走出了店门。
她自来的时候一路找,可一直寻到郝赞家门口都没找到。
最后小芙抬起头,看着眼前已经上了锁的院门,嘴唇抿得紧紧的。
她的手攥了又松,最后垂了下来,低着头回了酒肆。
-
四月里正是收大蒜的时候,每当这时候郝赞娘便会与街坊大娘一起将挖完的蒜清洗晒干,最后搓皮。
在不远处的一户院内,郝赞娘正同邻居们坐在一起搓大蒜。
见郝赞娘喜得合不拢嘴,有大娘问:“碰上什么好事儿了?捡钱了?”
富人不爱露富,穷人更不会。捡钱什么的容易遭人眼红,郝赞娘自然不会说。
“我哪有这个运气。”郝赞娘道。
“昨天有人看见郝赞领了个姑娘进你家门。”又有人开始说,“郝赞讨上媳妇儿了?”
郝赞娘听后,脸都拉长了。
“可别乱说!”她解释道,“哪里是什么媳妇儿,这是白吃白喝的来了。吃我家住我家分文不掏,还让我们郝赞去店里住…这还不算,昨儿我让她帮忙烧个热水,她还差点儿将我的锅熬干!这样的媳妇儿我们郝赞可不要!”
邻居大娘们哄堂大笑,心里满是鄙夷——郝赞是寡妇带大的,从小就是个滑头,加上他们家里又穷,压根就没几个姑娘愿意说给他们家,如今郝赞娘竟还挑拣起来了。
正当邻居们在心里笑话他们时,一个穿白缎绣襦请罗裙的女子走上前来,笑吟吟地道:“诸位大娘好呀,今日可有闲?”
几个妇道人家见她穿戴精致,人又客气,撂下手中的活仰着头看她。
郝赞娘眼尖,一眼瞧见她腰带上绣着的字儿——那是纪家门匾上的那个“纪”字儿。
纪家富得很,郝赞娘知道,眼前这位应是纪家的使婢无疑。
“您有什么事儿?”郝赞娘丢了蒜,挤上前来问。
婢女兰心鼻子微微一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
察觉的嫌弃。
“是这样的,我是纪家的人,我们夫人院子里有些缝补活计要使人做,想请两位大娘帮忙。”兰心微微笑道,“事后定有丰厚报酬。”
郝赞娘一听,两只眼都发光——今儿是怎么了,该她发财的时候到了不成?
——
本书同《胭脂虎》一同更新,但是不知为什么,总要晚老书十几个小时甚至更久…这本书不会断更,大家放心追。
第三十四章 怯生于勇(二)
“我成我成,我干活麻利。”郝赞娘忙道,“我给我和儿子做了多少年的衣裳,缝缝补补不在话下!”
“那就有劳大娘了。”兰心笑了笑,又客客气气地问,“您怎么称呼?”
郝赞娘喜滋滋地答:“我夫家姓郝。”
兰心面上笑意更深了。
除了郝赞娘,兰心又请了一位赵大娘。郝赞娘与那位赵大娘一道跟着兰心去纪府。
走在路上时,兰心不经意地问:“刚听郝大娘说,您有个儿子?您儿子是做什么的?”
郝赞娘赔着笑道:“他啊,在酒肆给人帮帮忙,打打下手——对了,他还为纪府送过酒呢。若是有什么要出力的地方,姑娘尽管吩咐便是。”
“最近我们院子里倒还真有不少活儿。”兰心掩着嘴道。
郝赞娘只是笑,倒也未同她说定,去不去的,总得先看看他们夫人舍不舍得花钱。若是出了半天的力,最后没得几个子儿,那还不如不去呢!
郝赞娘同赵大娘一道来了纪府,望着侧门仰头问:“灯笼下面还养着绿萝,等到了晚上不怕遮住了光看不见?”
兰心瞥了她一眼,随意地道:“晚上府里几千盏灯燃一夜,外头又有值夜的大哥挑灯看着,里里外外就跟白天似的。外头这两盏不过是装饰,看着好看罢了。”
“这样啊…”郝赞娘悻悻地说。
可真开了眼了,有钱就是有钱,几千盏灯点上一夜,若是这些灯油给了他们家,怕是一辈子
都用不完吧…
门口依然有两个五大三粗的守卫,见她们来,照例盘查了一番,随后才允了她们入内。
兰心带着郝赞娘二人入了侧门,绕了数十丈回廊,过了一方碧潭,穿过几处拱门,其间不知上过多少石阶,登过几方月台,满目松榕槐柳险些迷了眼,最后来到了夫人的院子。
院子瞧着不算大,胜在精致,一间两层阁楼拔地而起,耳房厢房前后并建。院子里一侧种着芭蕉,另一侧是一方石桌案,瞧着倒是文雅。
阁楼的窗前有个穿海棠红襦裙的女人,浓妆艳抹,皮肉白生生的,正眯着眼睛看她们。
兰心用手肘捅了一下郝赞娘,“那是我们夫人。”
郝赞娘这才回过神来,与同伴一道上前向人行礼。
七夫人蹙了蹙眉,随后舒展开来,笑着问:“二位贵姓?”
“夫人,我夫家姓郝。”郝赞娘抢着介绍道,“我旁边的这位姓赵,夫人有什么吩咐尽管示下。”
七夫人的下巴抬了抬,兰心会意,对她们说了声“等着”,随后进了屋,从屋里拿出个托盘来。
托盘上是针线筐和两件衣裳,一件披风,一件襦裙,上头各揦了一道口子,虽然长,但均在隐蔽处,并不算显眼,补倒是不费什么劲儿。
“找衣裳的时候不小心撕坏了,你们给补补吧。”七夫人道,“仔细点儿,事后我有赏钱。”
郝赞娘一听,抢过那件披风后便坐到石桌前,开始捋那道
口子。
那赵大娘没办法,只得拿了裙,也跟着坐下来补。
郝赞娘毕竟是一个人辛苦将儿子拉扯大的,这些活儿对她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不一会儿便将披风上的那道口子补好了。
她抖开披风展了展,前前后后地仔细检查了好几遍,才对兰心说:“姑娘,您瞧瞧行不行。”
兰心走过来,接了披风后看了看,点头说:“不错,来跟我领银子。”
郝赞娘喜滋滋地进了七夫人的屋,见四壁户牗俱是天然铁梨木,屏风上绘着朦朦胧胧的祥鸟,映出后头那位七夫人的曼妙身影。
郝赞娘深吸一口气,香,真是香。
“有劳你。”七夫人开口道,“兰心,把钱给她。”
兰心笑着上前,郝赞娘赶紧伸出了手。
一串铜钱沉沉地落在郝赞娘手心,她险些傻了眼——就补那么一道口子,走几根线的功夫,这位夫人居然给了她一百文!
若是再来上两件,就赶得上郝赞在酒肆干一个月的工了!
郝赞娘头回挣着这么多钱,顿时喜不自胜——连一位偏房都有这样大的手笔,怪不得都说纪家有钱。
她连连道谢,等那位赵大娘来也拿了工钱后,又悄悄地将兰心拉到一边。
“兰心姑娘。”郝赞娘谄媚地笑道,“以后若有这样的好事儿,记得去东街结尾找我呀。我什么活儿都能干,我儿子也使得上力气!”
“您放心。”兰心笑眯了眼,“肯定会找你的。”
俩人商量
罢,兰心将她们送出了大门。
等人走远了,兰心才回了七夫人的院子,对主人道:“这郝大娘就是个爱贪便宜的,见着钱简直移不开眼了。若您再请她,她巴不得给您擦屁股呢!”
“不怨她见钱眼开,寡妇带孩子本来就不容易。”七夫人懒洋洋地道,“正经来路的钱没什么,若她答应帮我将那丫头弄来,我还真就瞧不起她呢——这两天你就天天找点儿活给她做吧,多给点儿钱。”
兰心点头道是。
-
有人发财,有人破财。
小芙来来回回找了好几次,都没有找到自己丢的银子。
她确信自己将银子放衣服里了,除非再回郝赞家找。
可郝赞娘压根就不欢迎她,她也不好意思对郝赞说自己丢了钱。这不明摆着对郝赞说——你家里人可能拿了我的钱?
她怎么说得出口呢?!
小芙一上午看着郝赞,神情欲言又止。
郝赞先是不解,后来便是打量,最后竟有些害羞。
“小芙,你该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郝赞不好意思地问。
“你平时都不照镜子的吗?”小芙平静地看着他,“没有镜子,总有井吧?”
“我只是长相上配不上你,又不是哪儿哪儿都配不上。”郝赞白了她一眼后趴在桌子上偷懒,没过一会儿,又凑过来道,“不过,我瞧着那瘸子看你的眼神儿真不对。你可得小心他!”
“瘸子”说的是纪伯阳。
“他不是瘸子,他只是断了腿。”
小芙纠正他道。
“都一样,都是腿上有毛病。”郝赞说,“说瘸子还是抬举他了呢!”
俩人正说着话,郝赞娘进来了。
见他们坐一张桌子上有说有笑的,郝赞娘的脸立马拉了下来。
“郝赞,你跟我出来!”郝赞娘白了小芙一眼,对郝赞说。
第三十五章 怯生于勇(三)
郝赞走到店外,有些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娘,你干嘛?”
郝赞娘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小心翼翼地摊开来。
“你从哪儿弄的钱?”郝赞看着那串钱有些疑惑,转念一想后压低了声音问,“您又把分的钱扣下了?您怎么又这样?!”
郝赞娘将大家伙儿剥了皮的蒜全部卖掉,自己却偷偷扣下一些,将剩下的钱均分,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郝赞得知这事儿后便同她生气,她每回都信誓旦旦地说是最后一次——郝赞已经数不清她发过多少誓了,夏天走在路上听见打雷都害怕劈着他们家。
“你觉得你娘就只会干这些见不得人的事儿?”郝赞娘拉下了脸,“好你个郝赞,翅膀硬了,连娘都敢嫌弃了?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我辛辛苦苦挣点儿钱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
“娘,我知道您辛苦!”郝赞憋得脸都红了,“可咱们再穷也不能占人家便宜、拿人家东西是不是?”
郝赞娘有些心虚地别开了脸,没过片刻又将头扭回来了。
“这哪里是占人家便宜了?”她指着那串铜钱道,“这是你娘辛苦做活儿的工钱!”
郝赞先是一愣,随后便摇头。
“峄城这么大点儿的地方,东家有几位?您做了什么工,只用了一天的工夫,他们竟给你百文钱?”
“富贵人家的眼里只有金银,哪有铜钱一说。”郝赞娘又道,“他们随便挥挥手便能掉
下好些个铜钱来,我替他们做工,自然分得也多。”
郝赞起初还有些疑惑,琢磨了一会儿后恍然大悟:“是纪家?”
“那是!”郝赞娘眉头一扬。
郝赞却不大高兴,又对他娘说:“你小心点儿,这家人老的少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别叫人给骗了。”
郝赞娘一听,又不高兴了:“怎么,合着你娘就不配赚这个钱?”
“我不是这意思…”郝赞说,“是纪老爷和他家那二公子,净为难小芙…”
小芙小芙,又是小芙。
“你就知道那丫头,你被她迷住了?!”郝赞娘气得伸指弹了一下他的脑袋,“小小年纪缺爹少娘的,又长成那个样子,定是个克父克母的,你以后少跟她来往!”
郝赞想说自己也是缺了爹的,见娘生气,哪里还好多说一句嘴?
“行了行了,我的事儿不用你管。”他丢下这一句,捂着脑袋进店了。
他们母子俩在门口讲的话,小芙在里间听得一清二楚——不是她非要听人墙角,而是郝赞娘的嗓门实在是太大了。
她抿了抿唇,没说话,也没跟郝赞甩脸子。
来人在店里忙活了一会儿,小芙突然对郝赞说:“晚上我还是不在你家住了,咱俩换回来吧。”
郝赞看了看她,想了一会儿后说:“我娘她脾气就那样,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我知道。”小芙说,“我还有别的事儿,总住在你们那也不方便。”
见她执意想要留下,郝
赞倒也没再坚持。
中午俩人趁着休息的空儿给院门简单修了修,看上去总算没有那样磕碜了。
忙活完之后,俩人去了老郑的面馆里吃饭。小芙身无分文,郝赞也愿意请她吃。
只是这会吃饭的时候那俩人发现,她的筷子没了。
“你筷子呢?”老郑看着她手里的木筷子问道。
小芙低了低头,“当了。”
“当了多少钱?”郝赞边吃边问,“象牙的,又那么好看,一定值好几两吧?这顿你请吃面。”
“当了五钱。”小芙抬起了脸说,“不过我钱也丢了。”
郝赞和老郑听了,顿时唏嘘不已。
郝赞心疼她只当了五钱,老郑却心疼这钱丢了。
“丢在哪儿了?还能找回来吗?”老郑说,“咱们人多,帮你一起找找?”
小芙摇了摇头,继续低头吃饭,不管他们再怎么问都不开口说话了。
酒肆里生意一般,一下午很快便过去了。
黄昏时分,郝赞同小芙告别,叮嘱了她有事儿一定去找自己。
小芙应了。
郝赞回了家,见今天桌上难得地多出一道小炒肉。
“快吃快吃,有一阵儿没吃肉了。”郝赞娘笑道,“不够吃锅里还有呢!”
郝赞蹲下来吃饭,吃着吃着突然想起小芙昨夜来他们这儿睡了一夜的事儿,随口问道:“娘,小芙丢了银子,你在家找找看是不是落咱们这儿了。”
他不问还好,他这么一问,郝赞娘突然就跟炸了毛似的,站起来骂:“是她
说我偷了她的钱,是不是?”
郝赞没想到他娘居然有这样大的反应,愣了愣,道:“不是…只是中午小芙随口一提,我想着她不是来过咱们家嘛,万一落在这儿了呢…”
“个臭丫头,明着不说,暗里倒会打发人来问,年纪不大,心眼子不少!”郝赞娘叉腰骂,“告诉你,我可没拿她的钱!”
“没拿就没拿,我又没说一定是您拿的。”郝赞撂下碗道,“您骂她做什么?”
“我是怕你被那臭丫头迷住,连娘都不认了!”郝赞娘指着他的鼻子道,“我告诉你,那丫头可不是什么良家好女。纪家的人都告诉我了,说她就是个走妓——你知道走妓是什么吗?就是主动上门给人睡第二天再走的那种!”
“小芙…”他连连摇头,“小芙不是那种人!”
“我亲耳听人说的!说她前夜里就去了纪家,不知道跟哪个官爷睡了一夜,第二天早起扶着墙根走!”郝赞娘狠狠地啐了一口,“瞧着规规矩矩的,谁成想背地里竟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郝赞一听,只觉得天都塌了。
前夜,不就是小芙院子遭人砸了的那夜?他和老郑还以为小芙出事儿了,忙活了一通不说,他甚至还去山院找了纪伯阳…最后小芙却自个儿回来了,问她去了哪儿,她只说一个旧友来找…
什么样的旧友还带破门而入的?
郝赞的心顿时拔凉拔凉的。
次日。
小芙又是一夜安然无
恙。
一早她开了店铺门,见郝赞已经站在门外好久了。
“今天这么早?”小芙同他打招呼。
郝赞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有接她的话茬。
第三十六章 怯生于勇(四)
小芙觉得郝赞变奇怪了。
郝赞这个人,平时就爱偷懒,有活的时候愿意给她搭把手,没活的时候就同她没话找话。
可今天不知怎么的,他一来便干活,先是将酒坛子搬出店外,又去洗了抹布将柜台桌椅门框什么的里里外外擦了一遍。
不仅如此,自打他进来,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这样的郝赞实在不寻常。
小芙以为郝赞是因为家里的事儿不开心,于是便没有张嘴问。
临近午时。
因为家离得近的原因,郝赞午间常回家吃饭。
可这次他连离开也没有同小芙说。
小芙终于觉得他哪里不对劲儿了——他同东家和老郑都有说有笑的,唯独没有对自己说过一句话。
难不成郝赞是在生她的气?
小芙简直一头雾水——自己在他家住了一晚上,走的时候也将他床铺收拾的好好的。不能说同他娘相处得好,起码也不能说得罪了人。
独独昨晚尾随他去了山院,他若是因为这个同自己生气,那也忒没意思了。
一头雾水的小芙去了后院煮饭。
两刻之后。
小芙吃饱后收拾了碗筷,回到店里时见郝赞已经来了——还是那副谁都得罪了他的模样。
小芙决定同他说清楚。
“你都耷拉着脸一整天了。”小芙道,“你打算一直不说话?”
郝赞本就是藏不住情绪的人,他不说话,以为小芙能意识到她做得不对。可半天过去了,这丫头还跟没事人似的,可给他憋得够呛
。
如今小芙主动开口,郝赞跟过年放炮似的开始数落她了。
“你个姑娘家,再苦再穷,可只要饿不死,日子还能过,以后就还有翻身的时日。可你怎么能,怎么能…”郝赞咬着牙,下面的话都不知如何启齿表达。
“我怎么了?”小芙不明所以。
郝赞的手指横在她脑门上半天,终究还是没将那个词儿说出来,自己红着脸跑了。
小芙看着郝赞的背影,说了句莫名其妙。
黄昏后,小芙关上店门去了后院,郝赞也回了家。
平时这个时候,他娘总是会包上些馄饨,或是熬上一锅粥等着他。可今日他娘却没回来。
郝赞有些纳闷,去赵大娘家问了问。
“下午纪家的婢女又来了,将你娘请去做活儿了。”赵大娘翻着白眼道,“你娘可真能干,一个人就能干几个人的活儿。”
郝赞不怎么待见纪家,却也知道纪家的人出手极大方,昨天那百文钱也是他娘替纪家缝衣裳给的。
郝赞回了家,心道再等会儿。
可这一等便到了天黑。
眼见着夜色变浓,郝赞终于坐不住了,起身去纪家寻人。
去纪家的路上经过酒肆,小芙恰巧开门,一个没留神,险些泼了他一身的脏水。
“对不住。”小芙赶紧收了盆,又问,“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他该不会又要去山院捞泔水吧?
“我要去找我娘。”郝赞脚下没停,“她去了纪家。”
纪家,又是纪家。
郝赞见小芙的眼
睛亮了一瞬,扔下盆跟了过来。
“我同你一道去找。”小芙道。
郝赞是不愿意的——自打娘告诉他小芙是走妓之后,他看她就不一样了。
好好的姑娘做什么营生不行,偏要干这个,真是自甘堕落!
可小芙硬是跟了上来,他甩不开,只能走得离她远些。
俩人一前一后地走,没多久便到了纪府门前。
守门的那几位大老远地便看到他们,来的次数多了,对这两张面孔再熟悉不过,以为他们又要整什么幺蛾子,提了枪便跟过来。
偏街侧门恰巧出来两个人,一个穿戴精致,一个麻衫布裙,正是兰心和郝赞娘。
郝赞见了,赶紧上去看他娘。
小芙见郝赞娘没事儿,自己则上前同守卫们解释,解释过后默默地去了一边等着。
“娘,你怎么这么晚才出来?”郝赞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娘,见她没事儿不说,反而面色红润得很。
“今天活多,来得也晚,就忙到现在了。”郝赞娘嗔怪地看了儿子一眼,又上前执起了兰心的手,“兰心姑娘,你们家夫人可真是个好人。以后有活还叫我,啊?”
兰心看着她粗糙的大手,忍住心中的不适,扬着嘴角笑道:“有郝大娘这样利落的人在,不请您请谁?改日我同我家夫人提一嘴,将活放给您长期做。”
郝赞娘笑得合不拢嘴,连连抚着兰心的手,快要将人的手背抚秃噜皮。
郝赞听到后,眼中的那份谨慎也卸了
下来,感激地对兰心道:“今日天色晚了,不然一定登门多谢夫人。”
“那行,我先回去了。”兰心笑了笑,眼神飘向不远处在树底下等着的小芙一眼,半垂下眼皮挡住了那抹轻蔑的眼神。
郝赞娘舔了舔嘴角,喜滋滋地说:“今天又补了两件衣裳,给了三百文…啧啧,照这么做下去,咱们也能发财…”
她说着说着,看见不远处的小芙后突然顿住了,上扬着的嘴角立马垂了下来。
“你怎么跟她一块儿来的?”郝赞娘不高兴地说,“那是个不干净的…你离她远点儿,你以后还得娶媳妇儿呢!”
郝赞愣了愣,刚想说小芙也是好心,可看到母亲用像是看脏东西一样的眼神看着小芙,便闭上了嘴。
母子二人往家的方向慢慢走。
在经过小芙时,郝赞娘突然拽着郝赞大步向前。
小芙抬了脚却没跟上,看了他们的背影一眼,又被他们远远地甩在身后。
小芙的眼神有些复杂,却没有多少落寞。
她跟在郝赞母子身后不远处,听着他们二人有说有笑,自己低着头踩着地上那道长长的又孤零零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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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心回了院子,将这件事儿告诉了七夫人。
“这臭丫头果然看重身边人。”七夫人仰面卧在榻上,吐出嘴里的葡萄皮,翻着白眼儿说,“明天你再去请那个村姑随便缝两件衣裳,等后天再同她提那件事儿,她就答应了。”
兰心想了想,问:“为何
不开始托她办那件事呢?”
七夫人笑了。
“因为有句老话,叫‘事不过三’。”她慢慢道,“若是开始托她办,她必犹豫不会答应。可只要前三次你没骗她,第四次她就会真的信你了。”
第三十七章 怯生于勇(五)
小芙一个人回了酒肆。
屋里一片漆黑,东家抠得要死,一丁点儿灯油恨不得让她用到明年去。
小芙关门时一个没留神,衣服让门上突出来的木屑勾住,走了两步觉得走不动了,再一使劲儿,“刺啦”一下将衣裳拽出了个大口子。
粗布衣裳,能好到哪里去?小芙捂着背回了房,关上门后脱了上衣,在灯下补衣裳。
点了灯,找来了针线,这才知道缝衣服之前要先穿针。跟针眼儿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最终还是放弃——小时候过得好,没学过这个,不是这块材料。
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了娘。娘的身子一直不好,自己又是个皮实孩子,整日在外疯跑,跑完了回家,衣服破了几道口子,她就看着娘拿了针线给她缝——家境好,本不必做这个,可她娘身子骨在那,总觉得亏欠了小芙许多,便在衣食上下了细功夫。积善之家从不教育孩子浪费,即便身穿绫罗绸缎,也不能随便扔了换新,该补的还是要补。
“啪嗒”一声响,一滴水洇湿在破了的衣服上。
小芙赶紧擦了擦眼睛,将衣裳丢在一边,出门去看白天洗了挂着的另一套干活使的衣裳干了没有。
第二天一早,郝赞来了酒肆,见小芙穿了身新衣裳。
这身衣裳他见过,是前些日子纪家大公子纪伯阳命童子送的,葱绿葱绿,比纪老爷头顶还要绿,这种颜色普通人穿了都显白,小芙更不用
说,撸起袖子露出的两条胳膊白生生的,在衣服下掩着,像荷叶下新挖出的两条嫩藕。
“看什么?”小芙费劲儿地搬起一个空酒坛,“干活了。”
郝赞气得牙痒痒,心底骂小芙没有骨气——先前还嫌弃纪家嫌弃得要死,偷摸去了一趟,回来连纪家人给的衣服都穿上了。
本来今天打算好好同小芙说教一番的郝赞,决定不再张口了。
小芙已经习惯了郝赞不理她,搬完了坛子又开始收拾铺子,一上午都没闲着。
中午的时候老郑在对面招手,“怎么最近都不来吃面了?”
小芙笑了笑,高声回道:“没钱!”
“还剩了点剁椒酱,你要不嫌弃就过来吃。”老郑也笑了,“今天穿得多好看,你坐在门口吃,权当替我招揽生意了。”
小芙丢下手里的活就过去了。
除了没有骨气,郝赞心底又接着骂了句厚脸皮,也跟在小芙屁股后头去蹭饭。
平时俩人吃饭有说有笑的,今天郝赞只闷着头吃,一句话也不说。
老郑只当他发神经,没理他,转头对小芙道:“今儿这身真好看,多好看的丫头,就该穿得鲜亮点儿才是。”
小芙忙着吃,只点了点头算是应了——在郝赞家没吃饱,苞米饭又咽不下去,这两天可给她饿坏了。
郝赞娘正好打铺子门前路过,见自己的儿子又跟那丫头混在一起脸对脸地吃饭,喊了声郝赞。
郝赞抬起头,见是他娘,问:“娘,你
去哪儿?”
郝赞娘有卖弄的意思,指了指纪家的方向,说:“纪家的夫人又请我帮忙,今天早点儿去,晚上早点儿回。”
小芙放下了碗,偏头看着郝赞娘。
郝赞娘白了她一眼,扭着屁股离开了。
小芙回过头来问郝赞:“纪家哪位夫人请大娘帮忙?昨天忙到那样晚,还是小心些,纪家的人可坏。”
郝赞原也是这样想,可如今从小芙的嘴里听到这话,便有些不是滋味。
“是哪位夫人请的她,你管得着吗?反正是用手挣的钱,钱也是干净钱!”
他一时没忍住,将碗狠狠地往桌上一放,震得小芙的新筷子都掉到了地上。
小芙也懵了,全然不知郝赞为何要冲她发火——亏她昨晚上还帮忙跟着去找人,来时可倒好,母子俩看都没看她一眼。
小芙脾气跟着顶了上来:“我不过问一嘴,你冲我吼什么?!”
郝赞大声道:“我嫌你脏!”说罢便跑了。
小芙看着郝赞的背影,倒是没追上去,反而悻悻地坐了回来。
她拾起地上的筷子仔仔细细地擦干净,继续吃面。
老郑端了碗面条汤给她,问:“他为啥说嫌你脏啊?”
“可能是因为…”小芙有点儿不好意思,“我已经快三个月没洗澡了。”
“嗐?!三个月?!”老郑也一脸嫌弃,“你这丫头,怎么不烧水自个儿洗洗呢?三个月…你从来了这儿之后就没洗过?哎呀我听着难受死了!”
小芙摸了摸
鼻子,摸出一鼻头的汗。
“我也没办法,我有个怪病。”她捧着碗说,“我只要一进水就开始头疼。万一洗着洗着又开始疼,淹着了可怎么办?总不好叫人来捞我。”
老郑嗳了一声,“这病的确挺怪的,听都没听说过。怪不得之前郝赞和你们东家笑话你不洗脸呢,也是为这?”
小芙点了点头,继续扒面。
八成又是跟她娘有些关系。老郑想着,却也打心底里就可怜她,也没多问这事儿。
郝赞跑回了家,小芙一个人看店。临到黄昏将店铺门一关,一天又这么耗过去了。
她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一、二、三…还有七日。
-
郝赞娘今日回家回得早,一回来,便见着郝赞在家。
“正好,我有事儿要问你。”郝赞娘招呼郝赞,“小芙那个丫头,她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郝赞正在啃青枣,听见她问话,随口说道:“以前家里富裕过一阵儿,后来她娘死了,爹欠人一屁股债,她便躲来了。力气大,能干活儿,是个穷丫头,没什么来头了。”
郝赞娘噢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儿子身边,搓着手说:“能干活好啊,能干活到哪里都饿不死…”
郝赞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你不是说她是走妓,还要我也离她远些么?”他反问道,“怎么这会儿突然关心起她来了?”
郝赞娘捱近了他,低声道:“今儿七夫人院子里有个粗使丫头犯了错,被打了一顿发卖出
去了。兰心说,想要寻个力气大又能干活儿的来。从人牙子手里买个丫头,光人牙子就要赚上一两,娘寻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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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怯生于勇(六)
“你想卖了小芙?!”郝赞蹭地一下站起身,“不行!”
郝赞娘也起身,可惜矮了儿子一个头,说话也没什么底气。
“什么叫‘卖’?”郝赞娘反道,“那样一个野丫头,为了生计什么干不出来?都做那一行了,她不缺钱?有这等好门路,说不定她巴不得呢!”
郝赞突然想起小芙的筷子也拿去当了,想是她真的缺钱,不禁有些泄气。
“她在酒肆也照样能养活自己。”郝赞觉得自己说这话都没底气了——小芙前几天刚打碎了两坛酒,被东家扣了工钱,这会儿穷的要命,能不能养活自己还真有些难说。
郝赞娘哼了一声,又道:“你是她什么人,还用你做她的主?若明日兰心还来找我,我亲口问问她便是。”说罢越过郝赞,一个人进了门。
郝赞没了办法,可想起今日临走时小芙还一脸横色的模样,像是不知道自己哪儿做错了似的。
她自甘下贱,他管那么多又有何用?!
郝赞给自己顺了顺气,也跟着进了屋。
-
夜凉如水。
郝赞这两天这样生气,原是因为自己身上味儿大了么?
小芙不甘心地嗅了嗅自己的衣裳,倒也没闻见什么味儿。
可平日同人相处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地,不洗洗澡的确说不过去——她自己闻不到,不一定能别人闻不到呢。
小芙烧了一锅热水,望着热气腾腾的水面,清亮的眼眸中像是映出过往场景——暴雨连天的
天气里,湖边停着一艘船,她伏在船头拼命地呕吐,宇文渡在河岸上歇斯底里地怒吼…
“嘶——”
小芙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指尖刚刚不小心触到了开水,吓得她弹了回来。
算了,谁爱洗谁洗,她是不打算洗了…
小芙将热水倒进盆儿内,拿干毛巾浸湿了,像往常一样擦了擦身子,算是清理过。
得赶紧了。
-
第二天一早,郝赞刚离家去了酒肆,兰心便上了门。
郝赞娘见了她,喜得合不拢嘴,放下手里的活儿便同她走了。
“昨儿同您提的事儿,您觉得如何?”兰心问,“可有年轻又有力气些的姑娘?”
“兰心姑娘提的事儿,我怎么不上心?”郝赞娘赶紧道,“这里就有个现成的人选,你看——”
恰好此时俩人经过酒肆,小芙正搬着空酒坛子一趟一趟地进进出出。
“这丫头,别瞧她长得俊俏,可是有一身的好力气。”郝赞娘说着,又贴近了兰心的耳边,悄悄地道,“据说人是打兰陵来的,她娘三年前便死了,她爹又欠了一屁股的债,缺钱得紧,什么脏活累活儿都能干。小姑娘家家,没背景的。”
“这不好吧。”兰心眯起了眼睛说,“总得问问她的意思。”
郝赞娘拍了拍胸脯:“姑娘放心,包在我身上!”
“郝大娘做事,夫人自然是放心的。”兰心笑了,“尽早些吧,院里的活儿堆了不少,等着人来呢——要是能说得动,少不
得郝大娘的红利。”
一听有红利可拿,郝赞娘两眼放光,连连应了好几声。
-
小芙昨晚擦身子擦得干干净净的,今儿穿的也还是昨天的那套衣裳。
不过一天过去了,郝赞也没有同她说话。
黄昏时分,郝赞先回了家。小芙正要关店门,见一个长长的人影儿在门前走来走去的。
探头一看,见是郝赞娘。
小芙以为她是来找郝赞一起回家的,说了句“郝赞已经走了”,便要关门。
“哎哎!先别关门!”郝赞娘忙道,“我是来找你的!”
小芙又探出个头来。
“找我?”她看着郝赞娘说,“您有什么事儿?”
郝赞娘说:“自然是好事儿。”
她上下打量了小芙好几眼,见小芙换了身新衣裳,绿得发亮,衬得这丫头的五官竟有些惊心动魄的艳丽,心头不禁狠狠一跳。
这小贱蹄子,怪不得做了官爷们的走妓,原是这么个妖娆模样。
“你在这酒肆里,整日闷头闷脑地干活才挣几个钱?”郝赞娘发问了。
小芙虽然不知道她问这个做什么,却也如实回答:“三钱。”
三钱——郝赞娘撇了撇嘴,还不如自己跑纪家两趟挣得多呢!
“白白有一身的力气,只挣三钱可惜了哟——”郝赞娘说是这样说,可眼神里的轻蔑却怎么也眼藏不住。
这丫头白天干活儿,晚上干见不得人的活儿,图的什么呢!
不过郝赞娘没有说出来,毕竟自己要同人商量,面子还是要
给的。
“不可惜。”小芙看着她道,“东家还不错,愿意将后院借给我住。”
郝赞娘见天色渐晚,还急着回家给郝赞做饭,也不愿意同她多掰扯,直接说:“纪家有位夫人的院子里缺个粗使婢女,要力气大能干活儿的,一个月给一两,你愿不愿意去?可先说好,我是瞧着你同郝赞认识,才愿意将这个好事儿同你讲。你要是不愿意,自有大把的人上赶着去!”
小芙歪着头,想了想,问:“只是做粗使丫头?”
郝赞娘见有信儿,自己的银两马上就要飞进兜里了,忙说:“当然是!再说,是伺候纪家那位夫人的,吃得好睡得好,可比在酒肆里强多了——啧啧,弄得浑身一股酒味儿!”
小芙却摇了摇头:“不去。”
说罢就要关店门。
见到嘴的鸭子要飞,郝赞娘连忙扒住了小芙的门框。
“死丫头!敬酒不吃吃罚酒?!”郝赞娘破口大骂,“天天在店里转悠,外面的野男人不够你使?就知道勾搭我们郝赞!”
小芙没想那样多,只当郝赞娘说的是宇文渡和他手底下的人,也不欲同她多解释,两手一使劲,眼看着就要夹住郝赞娘的手指头。
郝赞娘见她来真的,赶紧将手抽了回来。
“砰!”
门被重重地关上,郝赞娘差点儿吓一跳。
“真是个不知好歹的臭丫头!”郝赞娘隔着门骂,“那样有钱的人家招工你不去,你是傻子不成?”
然而小芙
已经去了后院了。
除了小芙,没人更合适了。她都答应了兰心,可不能让那一两银子跑了。
郝赞娘在外骂骂咧咧了半天都没有听到里头人应声,最后累得蹲在原地歇了一会儿。
她望着店门,忽然心生一计。
第三十九章 怯生于勇(七)
次日一早。
小芙开了店门,将空酒坛搬出店外后,抹了把汗。
老郑也开了店门,又招呼她:“小芙,来吃面。”
虽说总是蹭饭有点儿不好意思,小芙却还是扭扭捏捏地过去了。
正吃着呢,郝赞也来了,依然是那用那副极为不屑的眼神瞄了瞄他们这边,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哼”后进了酒肆。
“这孩子,瞧不起谁呢?!”老郑撸起袖子道。
“别理他。”小芙从面碗里抬起头,“穷山恶水出刁民,惯得他一身臭毛病。”
老郑想说,大家好像都是打穷山恶水出来的。可见小芙吃得起劲儿,最后还是将话咽回了肚子里。
吃完面后,小芙回了店里。
酒肆生意算不上多,俩人就那么干坐着,大眼瞪小眼儿。
年轻人比心眼儿,端的看谁的话少。话少的那个虽不一定心眼是最多的,但话多的那个一定是心眼最少的。
郝赞就是那个心眼儿最少的。
他没忍住,率先张开了嘴:“你前几天去纪…”
“哟,你俩都在呢!”
店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中年妇人,穿着粗布衣裳,五短三粗的身材看上去像是耗子成了精。
郝赞认识她,站起身道:“赵大娘?”
赵大娘眯着眼笑了笑,又看向小芙,对他们道:“今天大娘过生辰,你家院子大,我打算晚上在你家摆几个菜,想来买上一坛酒助助兴。”
郝赞本想点头道好,可转而又问:“大娘您不是不知道您自己的
生辰嘛…”
赵大娘的面上闪过一丝尴尬,不过很快便被笑容掩盖了。
“你这孩子,八成是记岔了吧!”她说,“你娘不记得她的生辰,我自然是记得自己的…”
郝赞不疑有他,点头说:“那成,您先回家吧,晚上我回家时一并将酒带回去。”
赵大娘忙道:“借的是你家院子,你娘说让你早些回去帮忙呢。”
“这不碍事。”郝赞道,“我赶车顺带过去就是。”
赵大娘急得快要打嘴瓢了——不是这个事儿,她来可是有目的的呀…
在柜台里托腮看戏的小芙眨了眨眼,出声道:“我去送吧。”
赵大娘心头一喜。
“哎——好好好!”她笑着点头进来,将两串铜钱摆在柜面上,“就这么说定了哈,你去帮我送酒——送到郝赞家就成。”
小芙歪着头眯着眼睛看她,说:“我知道。”
赵大娘得了准信儿,喜滋滋地离开了。
小芙那双乌漆漆的眼睛转了转,又看向郝赞。
“别以为我会谢你,我能带过去,你非要接这个活儿——这可是你自找的。”郝赞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给她,“上赶着干活儿,找不自在。这么勤快的人,作甚挣那些脏钱!”
前面听懂了,最后一句小芙却没太懂。正想拉郝赞问上一问,郝赞已经走出门了。
小芙一个人看了一天的店。
因为要给人送酒,今天打烊也打得早。小芙将两坛酒搬上牛车,关了店铺门后便朝着郝赞家的方
向驶去。
不一会儿便到了郝赞家门口,小芙跳下了车,将酒搬进院内。
院子里果真摆了一桌菜,只有郝赞娘一个人在,见着她来,笑眯眯地招呼:“是小芙啊,过来坐,尝尝大娘的手艺。”
无事献殷勤。
小芙警惕地看着她,摇了摇头,“不了郝大娘,天色不早,我还是回酒肆好了。”
郝赞娘心里一急,端了碗糖圆子过来。
“你这趟跑得辛苦,多少吃一点儿。”郝赞娘道,“桂花圆子,洗得干干净净的,口味还不错。”
小芙中午没吃东西,这会儿的确饿了。
她看着碗儿里的吃的舔了舔嘴角,道了声谢,接过来拿咕噜咕噜地连汤带水吃进了肚子。
郝赞娘看着她,暗暗笑了。
等小芙吃完,郝赞娘接过了碗,又问:“还想不想吃?”
小芙眼前开始发晕,“想…想吃…”
“吃你个大头鬼!”
郝赞娘叱骂一句,随后拖着迷迷糊糊的小芙进了屋。
进了屋后,她从桌子底下抽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卖身契,将小芙的拇指在红泥上压了压,最后印在那张卖身契上。
“臭丫头,瞧着怪机灵,还好是个贪吃的。”郝赞娘将卖身契收好,对里间人道,“兰心姑娘,事儿成了。”
兰心从里间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俩粗使汉子。
“虽说这么干不光彩,可咱们也是为了这丫头好。”兰心笑着掏出一块银子,“这是给您的辛苦费。哦还有,今天的事儿…”
“知道,知道。”郝赞娘一把抢过银子,喜得合不拢嘴,“能给她个去处,这可是积德行善的事儿——不过姑娘放心,我是个嘴严的,不会说出去!”
兰心点点头,又看向趴在桌上翻白眼翻得快要睡着的小芙。
“模样真不赖。”她伸手狠狠地在小芙脸上摸了一把,“怪不得我们夫人恨得牙痒痒呢,原来是这么个小狐狸精…”
郝赞娘搓银子的手顿了顿,“兰心姑娘说什么?夫人恨谁?”
兰心抬起了头,面色恢复如常。
“没什么,大娘听岔了。”她对着身后两个壮汉使了个眼色,二人一齐上前,将小芙抬了出去。
郝赞娘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心底涌起一阵内疚,并伴随着强烈的不安。
一个走妓罢了,两腿一岔就能挣钱,偏偏还要干体力活。自己这么做也是为了她好。
郝赞娘拼命地这么安慰着自己,加上又想起她和郝赞娘俩相个依为命过的这么多年,那抹愧疚感便渐渐消失了。
郝赞从外头钓鱼回来,手里还提着一条鱼。
他走进厨房,看到里头还有半锅糖圆子,舀了一碗就要吃。
“别吃这个!”
郝赞娘突然出现,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郝赞手上一个不稳,碗跟着掉到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娘!”郝赞抚着胸口道,“你干嘛?快吓死我了!”
郝赞娘将锅往门外一倒,沉着脸说:“这锅不成,我再给你煮一锅。”
-
小芙
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地关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小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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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天后台是不是针对我,更新的章节都放不出来。
第四十章 怯生于勇(八)
小芙挪了挪身子,腿间的绳子便松了一些。
看来帮她的人也是个新手,像是头一回,不知道人的身子抻直了和蜷缩着被绑有很大区别。
小芙扭着身子蹭到了桌角,正欲将绑在她胳膊上的绳子磨上一磨,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小芙赶紧倒了下去,装作还未醒的样子。
过了片刻,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小芙的眼睛眯起一道缝,见门口站着一高一矮俩人,那个矮个头的女子瞧着面熟,好像就是前两日她同郝赞一起找郝赞娘时在纪府侧门碰见的那位叫“兰心”的婢女。
“还在睡呢。”
“那村妇下手没个轻重的,别再是给人药死了吧?”
“贱人都命大,死不了的。再说,若是死了,就将她抬去后山喂大公子养的那些鬣狗…”
“嘶…真是吓人!宁可挫骨扬灰,可不敢叫那些畜生吃了去!”
她们二人说着说着便走了进来。
“别再是装睡吧?”兰心走到小芙跟前,伸脚踢了一下小芙的膝盖。
小芙痛得要命——这人专挑难受的地方踹,可见欺负人不是一回两回了。
“别再将人弄伤了。”高个儿那婢女制止了她,“这丫头以后可有大用处。”
“大用处?不过是个卖酒的穷丫头,能有什么用处?”兰心蹲下身子捏起小芙的下巴,仔细端详了她一会儿,最后丢手甩在一边,道,“模样倒是不错,陪客倒有些用处。可惜先前来过一回,
谁拿她正眼儿看了?不知做了哪位军爷的走妓,运气也不过呆在别人帐子里迎来送往,倒是一门营生…”
小芙总算听懂了。
为什么这两天郝赞对她爱搭不理的,还说她脏,原是被这些个碎嘴子败坏了名声!
走妓?她除了不洗澡落了几层灰,可身子干干净净的,可没叫人碰!比她们头顶那带着头乱|伦的七夫人干净到不知哪里去了!
她气得牙根痒痒——早晚有一日,自己非要让这些人知道个好歹!
“哗啦——”
小芙的头顶被泼下一瓢冷水。
“别睡了,快醒醒!”兰心拿着葫芦瓢骂道,“臭丫头,起来干活!”
小芙借势睁开了眼睛,假装自己刚刚被浇醒。
“你们…”她先是看了看兰心她们,再动弹一下,像是刚发现自己被绑似的,急得一张脸涨得通红,“谁将我绑起来的?!”
兰心将瓢一甩,抱胸看着她,“是我。”
小芙心道废话,可表面还是要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模样。
“你绑我做什么?”她问,“我又没有钱…”
“知道你穷。”兰心冷哼,“虽说你没钱,可却值钱呀。哦,你现在还不知道吧,你已经被人卖掉啦——”
小芙起先并没有想到这一层,只当是有人将她绑来干活,或者顶多遭一顿打。
卖掉?难不成——
她努力地转过头看自己被别在身后的一双手,果然见右手拇指上有一抹朱色。
“你们…强买强卖?!”饶是小芙
再好脾气也忍不了了——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她不是奴隶,更不是货物!
兰心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不过是个年轻的臭丫头,可不知道怎么的,刚刚盯着她瞧的时候自己却莫名地有些心悸。
“告诉你,你已经按了手印儿,现在是我们夫人的人,你哪儿都走不了!”兰心顶着那股心悸道,“若你好好听七夫人的话,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没准儿她一高兴就将你放出去了。”
这年头,逼良为娼的有,可没见过稀里糊涂拿好好的良民做奴隶买卖的。
看来眼前这些人是摸清楚了她的底细,瞧准了她是只身一人才敢这样欺侮她。
“行啊。”小芙怒极反笑,“在哪儿干活不是干,你们给我松了绑,我这就干。”
兰心和那高个儿的婢女对视一眼,高个儿便过来替她松绑。
手脚的束缚被解开之后,小芙一个弹跳起身便朝着门口的方向奔去。
刚窜出了门,身子便一个凌空。
小芙低头一看,原是门口守着的两个大汉将她提溜了回来。
“臭丫头,就知道你不老实!”兰心走出门来指着小芙的脑门骂,“进了纪家的院子就是纪家的人,你还想跑?做梦去吧!”
小芙没了脾气,整个人都蔫儿了似的。
“来了还想跑,明儿别想吃饭了!”兰心叱道,“给我盯好了她!”
大汉们道是声是,又将小芙扔进了屋子。
这一夜,小芙便在这间冷冰冰的屋子
里过的。
第二天一早,鸡还未打鸣,小芙便醒过来了。
她狠狠地打了个喷嚏,蜷缩在柴火堆里,心道纪大公子送的衣裳材质倒是不错。如果她还穿着之前的那身,此刻冻了一夜怕是真要得风寒了。
小屋里没有床,她睡在柴火堆上,起来时浑身酸疼,真真是遭了大罪。
还未等她伸完腰,门便“哐当”一声被人踹开了。
外头站着个汉子,是昨天拎着她的那个,看见她伸袖子时露出的一截雪色小腰,表情顿时变得色眯眯的。
小芙不动声色地将衣服往下拉了拉,警惕地问:“干嘛?”
“没干嘛。”那汉子舔了舔嘴唇道,“你该干活了。”
小芙无奈地跟着他走了出去。
当初她送酒时进的是七夫人的前院,这会儿来的是后院。后院多是做饭打杂的地方,一间屋子捱着一间。唯二的两间屋是通铺,就隔着一道墙,瞧着让人难受。
小芙庆幸自己不用跟别人挤通铺,当然,别人也不用像她那样睡柴房。
她来得晚,又是被强行卖来的,多数人都避着她走。
可夫人身边的兰心发了话,一定要狠狠地折磨她。
汉子将她带进厨房,指着厨房角落的两个大缸说:“将这两口缸的水挑满。”
小芙走了过去,拿起水缸旁的扁担勾起俩桶便走了出去。
汉子正想提醒她井在何处,却见她直直地奔着水井去了。
不一会儿,小芙便打了两桶水来。
厨房里有不少人
,见小芙一趟接一趟地挑水不禁觉得奇怪——谁家被卖了不是哭天喊地,哪有她这样这么快适应的?
第四十一章 怯生于勇(九)
小芙本事不多,能干活是一样。
两大水缸,来回几趟便挑了个满。
能干活的人在奴仆里不少见,但头天被卖了第二天不哭不闹就开始上工的,小芙可以说得上是头一位。
昨日同兰心一道来的婢女,高个头名唤兰香的,正伸头探脑地往厨房里看。
那汉子走了出去,扯着兰香道:“确定这丫头不情愿?我怎么瞧着她干活像是比谁都起劲…”
“穷山恶水的,什么人没有呢。”兰香低声道。
兰香与兰心一样,原是七夫人做头牌时就跟着伺候的。纪老爷不差钱,带七夫人回来时顺道将她们也买来。大家族伺候的奴仆也分三六九等,像她们这种从大地方来到小地方的自然觉得高人一等。
汉子也是穷山恶水出来的刁民,没有应她的话。
“兰心说不让她吃饭,先给她收拾一顿。”兰香又道,“等她服气了再带她来见我们。”
说罢,她一扭屁股便离开了。
挑完了两缸水,小芙揉着肩膀正打算歇一歇。
“让你歇了吗?!”
那汉子突然发声,吓得小芙往旁边闪了一丈。
汉子又道:“活儿还没干完,谁让你歇的?”他说着,一双三白眼看看厨房,指着角落的几捆道:“把菜洗了去!”
小芙没办法,又将菜提到院子里的井水旁洗了。
不一会儿,便将那些丝瓜玉米菜葫芦莴笋香菜洗得比她那张脸还要干净。
眼见
她干活是真的利索,那汉子也不知如何为难她了——让她做饭吧,生怕她给大家下毒。毕竟这丫头是他们绑来的,心里头实在没个底儿。万一她真的在汤里做什么手脚,遭殃的可是他们。
那汉子对着坐在灶台前的一个姑娘说:“你起开,让她来。”
那姑娘一抬头,一张脸熏得黑黄黑黄的,已经看不清楚原来的模样。
她犹豫了一下,将烧火的位置让了出来。
小芙不大情愿。
“我还没吃饭。”小芙双手一摊道,“没吃饭就没力气,我干不好活。”
汉子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他大声斥道:“我们花钱将你买过来,你这才干了多少活,就开始要饭吃了?!”
不讲理,简直是蛮不讲理!
“我是好人家的人,不是奴隶!”小芙气得脸都鼓了起来,“要不是你们合起伙来给我下药,我怎么会被卖到这里?!”
“你说这个没用,谁知道你是哪里来的流民,这里有谁认识你家人?”汉子呲着一口黄牙,口水都快喷到小芙脸上来了,“我们只认卖身契,白纸黑字的卖身契!”
小芙气得眼前发黑——自己是知道郝赞娘没有什么好心眼儿,可压根没想到她居然能干出贩卖人口的事儿。
刁民刁民刁民,小芙在心里骂了郝赞娘不知多少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小芙硬气了一会儿,最后灰头土脸地坐在灶台前烧火。
烧火不怎么累人,却是个顶顶磨人的活儿,尤其是像纪家这种人口多的府邸,夫人一会儿开个荤一会儿又吃个素,不吃东西的时候还要起小灶备着热水用,这来来回回地折腾,灶间便离不得人了。
年纪大点儿不怎么打扮的女人都习惯了,年轻些的姑娘在灶间便要遭大罪——待久了就像刚刚那位似的,瞧着身条还能看,可脸都被熏黑了一圈儿。
那姑娘没说什么,转身又搬了个小凳子出来,去了旁边的小灶前看着。
小芙一下一下地抽着柴火往锅底填。
不一会儿,火候便旺了起来。
旁边的姑娘一回头,见火苗滋啦滋啦地往外窜,吓得抓住了小芙的手。
“你干什么?!”被熏成了黑黄脸的姑娘道,“哪有这样烧火的?!”
小芙双手一摊:“我只会烧热水。”
那姑娘没了法子,只能慢慢地教她。
“烧热水跟做饭不一样,热水烧开了就成,做饭你得看着,就像这口锅,它是焖锅,火候大了锅底就干了,要糊锅的;火候小了里头的肉焖不熟…”
从前的小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现在的小芙吃喝都眼看着要混不上,哪里有人教过她这些?当下便连连点头:“是是是,对对对,哎呀你真厉害。”
那姑娘兴许极少被夸,黑黄的面上像是浮起一丝红。
她垂着头回了自己的小灶前,小声地说:“烧个锅罢了,有什么可
夸的。”
小芙冲她笑了笑,说:“我叫小芙,你叫什么?”
那姑娘正犹豫着要不要同她说话,门口的汉子便吼起来了。
“绿珠,你离那新来的丫头远点儿!别招惹她!”
绿珠吓得将头缩了回去。
小芙没将那汉子的话放心上,又笑了笑:“绿珠,你这名还怪好听的。”
绿珠手一顿,偏过了头。
小芙讨了个没趣,讪讪回头继续烧火。
-
郝赞来到酒肆时,东家已经挺着肚子站在门前等了很久了。
见着郝赞,东家破口便骂。
“这时候才来?你怎么不睡到下午再来?!你跟小芙你门俩,一个比一个不省心!”东家厉声问,“小芙呢?昨晚又睡你家了?!”
“小芙怎么会在我家?”郝赞被他问得没头没脑,“她不在店里吗?”
“放你娘的屁!”东家揪着郝赞的耳朵从店里进了院子。
后院门大开,那头老牛没栓,转着圈的拉了一院子的屎。
东家指着牛问郝赞:“小芙呢?小芙呢?”
郝赞愣了一下,随后摇了摇头。
“昨天赵大娘来,说让小芙去两坛酒到我家。我下午走得早,去钓鱼了,回家也没见小芙啊。”郝赞说着说着,脸便沉了下来,“那丫头…该不会又做那个去了吧?”
“做哪个?”东家不解。
郝赞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将他知道的告诉东家了。
东家听完,却是不信。
“小芙那丫头来
峄城时都快饿晕了,她是我在半道上捡来的。”东家道,“要干的话早就干了,哪有贱年开张的窑子?你这臭小子,偷懒不说,还诬赖起人来了!”
东家逮着郝赞一顿骂,正欲伸手打他,外间走进来一个大高个儿。
这高个头的年轻公子皮肤黑黑的,身材魁梧结实。模样倒是端正得很,只是一双眼跟鹰似的,盛着满满的戾气。
他进来先扫视了一圈,最后拧紧了眉头问:“小芙呢?”
第四十二章 怯生于勇(十)
郝赞看了他一眼,见眼前这年轻人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可无论模样身材还是穿戴气度都与自己大不相同,瞧着便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可那股子狠劲儿又像是血里沙里打滚的狼。
郝赞有些自惭形秽,心虚地没眼看他。
东家也是头回见这人,起初还以为他是要来买酒的,一听是找小芙,便知道八九成是碰上小芙从前认识的人了。
东家做的虽是小生意,人却是猴精猴精的,当即打哈哈问:“小芙?这里没有小芙…呃…”
郝赞眼睁睁地看着来人一伸手,揪着东家的衣领子将人提了起来。
“我找小芙,你最好告诉我人在哪儿。”
东家也是一百大几十斤的人,除了蹒跚学步的时期,哪里被人这样对待过?正欲怒斥,却见这人眼周已是青筋根根暴起,眼中盛满了不耐。
东家原想着是小芙的债主找上了门,有心维护一二,可瞧这人来历不小,心中便有些发憷,只好老实道:“小芙不在…至于去哪儿了,我们也在找…不信你问郝赞!”
宇文渡眼睛一眯,看向已经悄悄溜到门口的郝赞。
郝赞被他盯得浑身一阵儿一阵儿地发凉,缩着脑袋将自己知道的全部说了出来。
“我寻思先去问问赵大娘…”郝赞道,“如果赵大娘也不知道,那就要去别处找了。”
宇文渡放下东家,下巴抬得高高的,冷眼盯着郝赞。
郝赞挠了挠后脑勺,问:“这位公子…
一起去?”
就这样,三人一道出了门。
东家走在最前面,明明今天不热,却总觉得自己上半身凉飕飕的。
郝赞这人皮实,又是个显眼包,不一会儿便敢同宇文渡说话了。
“公子,您是问小芙讨债的?”郝赞问。
宇文渡平视着前方,眼睛动都未动。
好在郝赞脸皮厚,也没有因此而放弃,反倒是更起劲儿了。
“我知道,小芙爹欠下你们不少钱。可她也是被逼无奈才来到这么个穷地方。”郝赞垂着头道,“她一个姑娘家,无依无靠的,实在是太可怜了…”
宇文渡的眼睛终于动了动,拧着眉问:“小芙的爹…欠下很多债?”
郝赞来了劲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始装起来了。
“可怜的丫头,娘死了之后家里就不成了,来了峄城没地方住,吃穿都顾不上,只知道攒钱,说要上帝京找她爹…”
宇文渡的面上有一瞬间的僵硬。
“吃不好饭,喝的是西北风,连唯一随身的筷子也当了钱,当的钱还丢了…”
宇文渡的眼睛忽地一亮,“是不是象牙箸,还配有一只勺?”
郝赞愣了一下,点头说是。
不知为什么,他瞧着眼前人黑黑的面上竟然闪过一丝欣喜。
郝赞心道这可真是个怪人。
酒肆离赵家不远,仨人很快便来到赵家门前。
郝赞上前敲了敲门,又喊了两声。
“来啦——”里头人应声开了门。
见眼前除了东街酒肆的东家和邻居儿子郝赞,还多了
个皮肤黝黑的高大青年,赵大娘好奇地问郝赞:“这时候怎么来大娘这儿了——那位是谁呀?”
郝赞问:“大娘,昨是给您送酒,您之后见过她没有?”
赵大娘先是一愣,又看了看他身后那青年,有些心虚地摇了摇头。
她正欲关门,一只大手却抓住了门框,青年那张黢黑的脸探了进来,五官英挺而凌厉。
“我找小芙。”他沉着眼睛道,“告诉我,她在哪儿。”
这口音不是峄城的,带着一抹古板的帝京味道。
赵大娘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道:“小芙…小芙将酒送到郝赞娘院子里…我没见到她…人没了可不管我的事!”说罢她便回了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宇文渡转过身来看着郝赞。
郝赞隐隐觉得事态有些严重,收起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转身去了自己家。
此时郝赞娘正喜滋滋地拿着钱,不知道藏哪儿好——她是穷惯了的人,这两天走了大运,居然几天就拿到了以往拼死拼活干上半年才能挣到的钱。怪不得人人都想攀高枝儿,原来高枝儿才上有好果子吃!
她看着桌上摆着的银子和铜钱,正要将它们收起来,一个人影儿从外面走进来,正是郝赞。
“儿子,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郝赞娘笑着,指着桌上的那些银钱道,“正好你来得早,帮娘打个柜子出来,娘要将钱收进去。”
郝赞本想问娘小芙在哪里,
然而看着桌上的钱却觉得很是不对。
他走上前掂了掂两块银子,皱眉问:“怎么是一两五钱?”
郝赞娘被问得有些心虚,抢过钱后道:“怎么不能是一两五钱?”
“兰心找您缝补,给的是铜钱,没给银子。”郝赞道,“您做一下午一晚上,顶多二百文,怎么是一两五钱?!”
郝赞娘背着他将银子用布包好,道:“给她介绍了个可心的人过去,挣了一两…怎么,你觉得你娘不配挣这个钱?”
郝赞略一思索,当下便明白了。
“那五钱呢?哪儿来的?!”他有些激动地上前一步,道,“小芙在咱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告诉我丢了当筷子的那五钱银。我回来问您,您说不是您拿的,我还当小芙是胡说…娘,小芙呢?她人呢?!”
郝赞娘回头,抬手便是一个巴掌抡过去。
“小芙小芙,天天净想着那小狐狸精!”郝赞娘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郝赞的鼻子骂道,“那小蹄子骚得很,小小年纪就做了走妓,我让你离她远点儿还是害了你?告诉你,昨儿她来咱们这送酒,我喂了她一碗糖圆子,将她卖给纪家了!你想要找她?去纪家找去吧!我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能将人从纪家手里捞出来!”
郝赞一听,登时如遭雷劈。
还未等他开口,身后有人大步上前,一把揪住了郝赞娘的衣领子。
“哎哟——你干嘛!”郝赞娘抓着眼前人的手哎哟哎哟地叫唤
。
“你将小芙卖了?”宇文渡咬牙切齿地问。
第四十三章 四时无常(一)
宇文渡人高马大,郝赞娘五短身材全然不敌。
可泼妇自有泼妇的能耐,她当下便扯着喉咙喊:“杀人啦——杀人了呀——”
不喊还好,她闹出这么个动静之后,墙头上便多了几道黑漆漆的影子。
定睛一看,清一色都是彪形大汉,个个皆是一脸严肃持重的模样,瞧着比兰陵城门口的卫兵还要厉害。
郝赞娘知道自己碰到铁板了,声音渐渐小了。
宇文渡的脑子嗡嗡的,回荡的全是刚刚她辱骂小芙的脏话。
他闭眼深呼吸一口气,将郝赞娘扔到地上。
“我没什么耐心,不想听你说废话。”他冷声道,“我只问一句——小芙现在在哪儿?”
郝赞娘哆哆嗦嗦地答:“在…在纪家…”
宇文渡眉头一拧。
纪家,又是纪家。
短短一瞬间,他便做出了决定。
宇文渡一走,墙头上的那些人立时消失无踪。
东家缩在角落里,吓得话都说不利索。
“小芙怎么招惹上这样的人了呀——”东家哭道,“这丫头要是回来,我是不敢再用她了。”
郝赞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娘。
宇文渡已经走远了,可郝赞娘依然还是有些惊疑不定。
“那丫头…到底是什么人?”她喃喃问,“我这是惹了祸事了不成?”
郝赞沉着一张脸。
“无论小芙是谁,做什么的,你也不该将人卖了…这可是触犯了律法!”郝赞道,“若刚刚那人同小芙有些交情,您之后怕是不好过。”
郝赞娘一听,吓得膝盖都抖了起来。
“这…这可如何是好?”郝赞娘越想越害怕,最后竟然哭了起来,“那后生瞧着凶悍,若真是同那丫头相识的什么人,那我岂不是…”
“咱们是穷人的命,不要做那暴富的梦,省得惹祸上身。”郝赞站起身,从桌上取出那五钱银,又对他娘道,“这五钱本就是小芙的,她若还能出得来,我去还给她。小芙心软,一定能原谅你偷她钱这事儿。剩下的钱你去还给兰心,把自己撇出来吧…没有别的办法了。”
郝赞娘听后,好不容易站起的身子摇摇晃晃地又瘫了下去。
东家叹了口气,扶着门离开了。
-
纪家,某个小小的柴房内。
小芙干了整整一天的活。
怪不得说纪家没有一个是好东西,除了做菜,她把后厨的活几乎全包了,可一整天下来到现在才啃了个黄瓜,还是从厨子们拿菜的时候不小心带着滚到地上的。
一个黄瓜顶什么用?谁不知道天天啃黄瓜就算啃个饱,人也会瘦死。
小芙饿得前胸贴后背,伸出五指看了看,见掌心都磨破了皮儿。
多嫩的一双手,打小就养着,白里透着粉,就跟眯着眼看荷花似的。
自打来了峄城县,全给糟蹋了。
这会儿小芙最心疼的便是她这双手了。
小芙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走到门边,看着天边的幽蓝夜幕,大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圈儿放进嘴里。
她刚一吸气儿,角落里
便窜出来个瘦瘦的影子。
小芙吓得一激灵。
那个影子匆匆忙忙又鬼鬼祟祟地来到小芙跟前,拉起她的手便往厨房的方向走。
这是个中等身材的姑娘,鹅蛋脸,柳叶眉,配着一双弯月似的眼。长得倒是周正,还有些面熟,小芙一时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
她将小芙带到厨房门口,摸出一只钥匙开了门。
小芙甩开了她的手,问:“你干嘛?”
那姑娘回头,说:“你不是饿了一天了?”
小芙恍然大悟——原来她是白天灶间的那个绿珠。
“饿,快饿死了。”小芙舔了舔嘴角,“你从哪儿弄来的钥匙?”
“兰香她们在喝酒,少两样下酒菜,让我过来拿。”绿珠说,“咱们得快点儿。”
她打开了门,二人一道走了进去。
绿珠先将两样腌菜摆了装盘,见小芙伸爪子要来捏,打了一下她的手背。
小芙讪讪地收回了手。
“厨房里头缺什么都有数的。”绿珠说着,转身去了灶前,拿着铁钩子从灶眼儿里扒拉出来两个黑漆漆的地瓜。
绿珠伸手摸了摸。
“还热着。”她说罢,将地瓜往小芙怀里一塞。
小芙的眼都亮起来。
她也不嫌,掰开一个地瓜,还知道分人一半儿。
绿珠看了看,又摇了摇头,“你吃吧,我吃过了。”
小芙也没多让,直接啃了起来。
绿珠将腌菜收好了,催促小芙赶紧走。
小芙迅速啃完了一个地瓜,倒是留了个心眼儿,没将地瓜皮
随地乱扔,省得明天再让人瞧出来。
绿珠锁了伙房门,匆匆去前院送菜。
小芙一个人回了柴房啃第二个地瓜。
刚啃完,绿珠又来了。
这次她抱了床被子来。
进了柴房,绿珠看了看四壁,一时间不知道将被子放在哪儿。
“你昨晚就睡这?”绿珠指着柴火堆问。
小芙点点头:“不然咧?总不能去睡七夫人床上。”
绿珠被逗笑了,将被子铺在柴火堆上。
“还好天儿越来越热,这床被子我用不上。”她犹豫了一下,又道,“但是秋冬天就不成了,等入了秋,你还得还给我。”
“你放心。”小芙应道,“我呆不到冬天。”
绿珠又叹了口气,摇头说:“你是被人卖进来的,卖身契都在夫人那儿,能走到哪里去?只要不惹他们,一个夏天挣出一床被褥来绰绰有余的。”
小芙摸着绿珠给的那床薄被褥,问:“你也是被卖进来的吗?”
绿珠的脸黯了下来,抿了抿嘴,只说了声“我要回去了”便离开了柴房。
小芙走到门口,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摸了摸下巴。
她正要进屋,见门口放了一个拇指指甲大小的铁盒。
小芙望望左右,没见着人,将小铁盒拾了起来。
洗干净了手之后,小芙打开了它。
里头瞧着是猪油一样的白色膏体,若是细闻能闻到药香气。
小芙将它涂抹在手上几处破皮的地方。
她抻直了手指,仰面躺在那唯一一床被子之上。
“其实纪家
也不全是坏东西嘛…”
第四十四章 四时无常(二)
宇文渡回了纪府,开始思索着怎么在不惊动景王的前提下找到小芙。
纪府不小,从养了九房上就能知道。不过女眷多,事儿也多,想要找小芙恐怕要费上许多功夫。
自古皇家好脸面,一旦出现什么异象,往往就会朝着改朝换代上想。皇帝继位六年,景王虎视眈眈了六年,甚至朝中还有许多老臣说,先皇崩得十分蹊跷,而景王这些年独揽大权,便是为了报复皇帝。
宇文渡是镇国大将军宇文律的儿子,宇文律从前对先帝忠心耿耿,新帝即位后自然也侍奉新帝,可惜谁知皇帝醉心修道,全然不管政事。
而青檀泉连续三年涌酒,景王亲自驾临峄城县。宇文律为表对帝王忠心,派他护送景王来峄城——明面上是护送,实际上却是监视,一旦景王拿青檀泉做文章,宇文渡好能第一时间将消息传回帝京,让宇文律等人提前做准备。
宇文渡这一路都不见景王有什么动作,这位王公看似一人之下,却已站在巅峰,牢牢把控着帝国命脉。
越想坐稳皇位的人便越是谨慎,事到如今他只差一个师出之名。
可这一路以来,景王整日看书写字,除却路上收了两个侍女之外再无其他动作。
宇文渡一度认为,景王就是借查访青檀泉之名给自己争取上一月休沐日。
不然哪里有人天天不出门的?一般像他这样还不得憋死?
不知不觉宇
文渡便来到了景王歇息的楼前,他整了整衣领,拱手道:“宇文渡求见殿下。”
过了一会儿,一个侍女打开了门,半躬着身子请他进来。
宇文渡看了她一眼,垂首走了进去。
天色已晚,景王已经换上了寝服,整个人懒懒散散地斜坐在榻上,另有一侍女跪在榻下轻轻地替他按着脚。
“怪不得她们都说你手艺好。”景王的面容掩在书卷后,笑意却四面八方地围了过来。
宇文渡总想不起他的模样,却熟悉这种压迫感。
那侍女却是不怕,笑盈盈地说:“奴婢属虎,人人都说,属虎的人给按上一按,身上百病都会消。”
宇文渡听得头皮发麻——到底是半路上来侍奉的,景王已经不年轻了,这么说岂不是暗讽他年纪大?
未料景王并不在意,又说“那日后有劳你”。
侍女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宇文渡心里发毛。
景王将书卷一放,看向宇文渡。
印象中那张不甚清晰的模样开始重合,宇文渡脑中闪过小芙的面容,惊觉在景王跟前分了神,赶紧单膝跪地向他行礼。
景王说了声起,和蔼地问:“可是查到了什么?”
宇文渡垂眼看着他的衣襟,说:“殿下,据峄城县居民所言,往年青檀泉出酒时气味浓烈,今年却不比往年。且往年慕名而来之人数不胜数,酒香十日殆尽。而今不知为何,青檀泉香气渐隐。”
景王嗯
了一声,手指在膝上一下一下地点着。
“已是第五日了罢?”他忽然问道。
“是,殿下。”宇文渡将头垂得更低,说,“往年青檀泉无人看管,而今周遭遍布守卫。加之泉水与井水同来自地下,泉水涌酒,井水却没有。所以臣猜测,应是有人蓄意为之。”
景王默了片刻,朝着侍女挥了挥手。
两个侍女轻轻地退下。
景王放下书卷,从榻上支起身子,对他道:“孤不大喜欢别人猜测,因一切尽有可能,若仅仅靠猜测来下定论,天下早已大乱。孤还有要务在身,只能在此地停留十日,如今还剩五日——再过四日,若还是查不到,那么便要按孤的法子来——将纪家人全部处置掉,以绝后患。”
宇文渡后颈发凉,他早便知道景王行事狠厉,未料竟毒辣到这种地步,难怪司马家一老一小两位阁老臭名昭着,却偏偏得了景王青眼,原是臭味相投。
宇文渡想起小芙来。
小芙已经入了纪家,若他再过四日找不到她,岂不是也要被连累处置?
不行!
他不能再让小芙陷于险境之中了!
“殿下,臣恳请殿下予臣方便,彻查纪家。”宇文渡忙道。
景王点了点头,“这本就是你的权利,不需要刻意过问。不然孤还以为,纪家有你的什么相识之人——”
宇文渡用尽了力气才使自己的面容看起来同平时无二。
“没有什么相
识人。”他道,“臣自然是秉公办事。”
景王点了点头。
宇文渡正准备告退,却又被他唤住了。
“孤还记得,你前两日好似带回一个姑娘?”景王问,“怎的如今不见她?”
宇文渡的额头滴下一滴汗。
“她…跑了…”宇文渡只好老实道。
景王笑了笑,又问:“南津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又是一表人才,这都能让人跑了么?”
“她不是旁人,是从前臣在怀仁书院认识的旧友。”宇文渡苦笑了一下,“臣往年做了糊涂事,对不住她。”
“怀仁书院?”景王眸中闪过一丝光亮,“什么糊涂事?说来听听?”
怀仁书院位于怀仁山之上,能进书院的非富即贵。若没有点儿钱财人脉,轻易进不去,可见小芙家底并不差。
但宇文渡不认为景王是个可以谈心的人,且他们之间还有利益冲突。
可他又不能全瞒着景王,毕竟景王手段多是是,若是对那件事好奇,一声令下全城搜寻小芙,那么自己便多了一样把柄在景王手中。
“是我不好…”宇文渡含糊道,“我年少时做错了事,伤了她的心。”
景王噢了一声,像是没了兴致。
宇文渡最后朝他拜了一拜,退了出去。
他一走,景王那两名侍女便从后面绕了出来。
方才替景王按脚的碧圆呸了一声:“年纪不大,心眼儿倒是不少!”
“谁说不是呢?!”清清气呼呼
地说,“心眼子是这两年才长的,若是早上两年,怕是个头都长不高!”
景王闲闲地倚在榻上,却没有斥责她们多嘴。
两名侍女冲着宇文渡远去的身影狠狠地白了一眼,随后关上门继续侍奉景王。
宇文渡得了准许,当下便回房思索如何才能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找到小芙。
-
第二天天未亮,小芙还在柴火堆里睡得香香,便听到外间有人大喊大叫。
“失火啦——”
“烧起来啦——”
小芙吓得一个激灵,擦了擦口水后从被窝里爬了出来。
第四十五章 四时无常(三)
失火了也不关小芙的事儿,甚至赵二曹还专门站在她房门不远处,就怕小芙趁乱逃跑。
赵二曹就是昨天色眯眯地看小芙,还弄了一堆活儿给小芙的汉子。
小芙拉开门栓,探出头去便见赵二曹又在院子里。
看失火的方向,好像是纪老爷新纳的那位九夫人的院子。
小芙当然想过去凑热闹瞧瞧。
她猫着腰一挪步,赵二曹恰好扭过脸来,见她鬼鬼祟祟就是一通骂:“早起不干活,你打算跑去哪?趁年轻早早干活早早赎了身,只要不太老,放出去还能嫁个正经农户。”
小芙撇撇嘴,她嫁不嫁人干他何事?拿婚事调侃姑娘家的碎嘴子都该死!
“我去救火。”小芙便绕过赵二曹去拿井旁边的水桶。
她不是很关心纪家人的死活,见水桶里头不大干净,还打了水来涮一涮。因为是被人下了药弄进来,来时头顶上那根盘头的木簪子早没了,她只能用头巾系个马尾。
那一头乌发随着她弯腰蹲身的动作渐渐从背后滑落到她肩上,晨起的日光包裹了她,一半是束起又散开的粼粼长发,另一半儿是粉白的侧脸和脖颈儿,脸颊圆润润,下巴俏尖尖的。
赵二曹看得心猿意马。
这死丫头,真是叫人移不开眼。
小芙涮完了桶,提着就要朝冒黑烟的方向奔去。
“你!回来!”赵二曹在后面喊她。
小芙定住脚,回头道:“我去帮忙。”
“不关你的事,瞎凑什么热
闹!”赵二曹冷着声音说,“纪家是没人了,缺了你就对付不了一点火星子?给老子死回来!”
小芙讪讪地拖着桶回来了。
绿珠来了后院,刚好听见赵二曹骂人。
她看了小芙一眼,走过去问赵二曹拿了厨房钥匙。
赵二曹不情不愿地从腰带边缝着的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又对绿珠说:“九夫人院子里头着了火,老爷肯定要重新安置她,其他八位夫人瞧了定不舒坦。老爷心里都明白,肯定要赏宴请她们,咱们这些下人不好使唤张厨子,早上这顿自己张罗吧。”
绿珠犹豫了一下,问:“新来的呢?”
“我有名儿。”小芙道,“我叫小芙。”
“知道你有名,什么破名字,连个姓都没有…”赵二曹看见小芙就想欺负她。
“我有姓。”小芙说,“我姓…”
“闭嘴吧你!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你的事?你是叫人卖进来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讨饭的叫花子!”赵二曹拔高了音调,“赶紧干你的活去!”
小芙被骂得睁不开眼,耳根通红通红的。
赵二曹嘴上骂骂咧咧的,眼睛却不舍得从小芙的耳朵上移开。
绿珠从厨房出来,咳了两声,将钥匙还给赵二曹。
赵二曹将钥匙放回口袋,随后搬了个板凳坐在院子中间。
小芙跟着绿珠烧热水去了。
今天厨房里没有人,一半去救火,另一半在偷懒。
小芙跟在绿珠后头,见她悄悄地将一个东西塞进袖子里。
“我都看见了。”小芙上前道,“你走的时候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绿珠一脸惊吓地回头,见赵二曹还在院子里翘着二郎腿晒太阳,于是压低了声音:“你胡说些什么?!”
“我都看见了。”小芙摸了摸鼻子,指着橱柜道,“昨晚上你带我进来的时候,我瞧见你偷偷和面来着。现在天不热,搁柜子里一晚上醒发得差不多。刚刚你拿了赵二曹的钥匙不就是为了印个印儿上去?”
绿珠又气又怕,简直后悔招惹了小芙这么个人。
不过转念一想,如果小芙真有几个心眼儿,八成就要盯着自己了。等偷偷离开的时候她再突然跳出来,那时候才叫个骑虎难下呢。
绿珠心里还在琢磨的时候,小芙又开始说话了。
“我原本是个卖酒的,好端端地被人下药签了卖身契,饭都吃不饱,谁想跟他们在这儿耗?你可怜可怜我,把我也带走。”小芙道,“你给过我俩地瓜,救了饿死鬼半条命。我这人仗义,万一出了幺蛾子绝对不卖你。”
绿珠已经很难再去相信别人了,可眼下被小芙缠得死死的,若是不信她,她再卖了自己怎么办?
“那,那你发誓不能说出去。”绿珠道,“你要说出去,咱俩就都完了。”
小芙的眼睛亮了起来:“谁说谁是狗。”
绿珠一肚子的话卡在了嗓子眼儿里。
俩人烧完了水,又自己弄了点儿吃的——白米粥配腌咸菜,不是什么
好饭,可好歹能对付一顿。
赵二曹闻见味儿,骂骂咧咧地进来了,“说让你吃饭了吗?!”
小芙歪着头说:“只说昨天不让我吃,没说今天也不让吃啊。”
谁家连着饿两天还要干活的?就算牲口还要给一把口粮呢。
赵二曹想了想觉得也是,便没有再为难她。
赵二曹回了院子里晒太阳,小芙和绿珠在厨房里头说话。
小芙今天才知道,原来绿珠也是被人卖了的。
绿珠比她还惨,娘死得早,家里本有个爹。可多年前她爹被人忽悠着去了赌坊,输得全身精光出不来,不得已将女儿卖给赌坊。赌坊的人打断了绿珠爹一条腿,绿珠又在赌坊出不来,天冷一下雪没人照顾,内外一身的伤,竟没能捱过冬天便撒手去了。
绿珠身段模样不差,赌坊不养闲人,转手将她卖到花楼。
好在当时花楼的头牌是七夫人,七夫人醋劲儿大,风头正盛的时候最怕后浪拍前浪。眼见着绿珠进来,当下便将人要走了。说是调教,实际上就是打杂兼被打骂。
不过绿珠倒松了口气,被打骂总比接客强。
再后来就是纪老爷看上七夫人,将七夫人和她常用的玩意儿一起打包带回了纪府——兰心在七夫人眼里算是个人,绿珠却不算人的,只能说是七夫人的玩意儿。
“太惨了,你太惨了。”小芙吸着气儿地道。
绿珠心道你也好不了哪儿去,好端端地被人卖了不说,还要替
人干活,饭都吃不饱还操心她。
第四十六章 四时无常(四)
景王驾临峄城县,是让整个兰陵郡都沾光的大喜事。
如今暂住的纪府失了火,很难有人不会认为是冲着景王而来。
九夫人的院子离纪老爷最近,建在山湖边儿上,一侧是春水,背靠着整座山。院门也气派,门槛比前八位夫人的都要高。
院子里头跪了一地的人,瑟瑟发抖地看着的须弥座前坐着那位。魁梧结实的身材,长了一张英挺黝黑又年轻的脸,正是骠骑将军宇文渡。
宇文渡正蹙着眉说话。
“…院子临水,这样都能烧起来。想来是你们中混进了奸人,想要谋害殿下。”他也没什么耐心,直接挥手让虎豹骑的人动手,“你们要庆幸殿下前些时日务政劳累,否则若是他亲自下令,今日你们都要被活埋。”
宇文渡说得并非是假,只是景王倒也并非传闻中那样毒辣。身居高位之人每一刻都珍贵,景王办事利索,不喜欢讲人情。一旦忤逆他半分,通常就地杖杀。
虎豹骑的汉子个个人高马大,院内家仆女婢吓得抖若筛糠,却不敢违抗,生怕嘴里溢出去一个字儿便要被他们拿火钳捅了嘴巴。
先从九夫人院里开始盘查,不光人,便是连屋角洞里的老鼠都不曾放过。
宇文渡挨个儿看几眼,但凡年轻的姑娘总是多留意些,却没有见到小芙。
宇文渡装模作样地问了几句话,挑了俩长得贼眉鼠眼的打了一顿,随后离开了九夫人的院子,前往八夫
人那儿。
来到八夫人的院子里时,纪老爷和二公子纪仲崖也跟着来了,俩人对着宇文渡又是磕头又是作揖。
纪老爷道:“王爷和小将军纡尊降贵来纪家下榻,谁知道会出这档子事儿!若是纪家有那等歹人,不消小将军动手,咱们自己就将他乱棍打死了!”
宇文渡的脸瞬间便黑了下来。
纵火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暗中使派去的。一来为了光明正大地去摸纪家的底儿,二来可以通过查人来找出小芙,还不必打草惊蛇。
纪老爷说乱棍打死差不多是要打在马屁股上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了八夫人的院子。
八夫人是在七夫人进府不久后纳的,一张脸跟得了面瘫似的,据说之前是庵里带发修行的尼姑。
旁人都琢磨着,八成是纪老爷七夫人那儿吃不消了,换个素的休息休息,也是换个口味了。
八夫人见这样多人来,念了声佛,请大家进了院子,还分派了自制的素点心,不是正室胜似正室。
纪老爷的脸好歹寻回来一点儿。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宇文渡也没有难为八夫人院子里的人,直直地奔着七夫人的院落而去。
小芙同绿珠将厨房清扫了一遍,腰还没直起来,赵二曹就站在门口喊:“快点!宇文小将军来查人了!”
小芙手下一顿,不动声色地和绿珠一道走了出去。
“查什么人?”绿珠走到门口问。
赵二曹皱着眉道:“九夫人的院子里
不是失了火嘛,什么时候出事儿不行,偏偏在王爷在的时候失火。九夫人的院子都快跑到半山腰上了,抬眼就能看到大公子的山院,冒了一点的火星子就小题大做。这不,宇文小将军带着人过来了,每个人都要查一遍儿,看看是不是有人蓄意放火想要谋害王爷…”
绿珠点点头,越过赵二曹走了出去。
赵二曹让了让,见小芙跟在绿珠屁股后头,扯着她的后衣领将人提了回来。
“你去干嘛?”赵二曹问。
小芙动了动脚,脚尖着了地儿。
“不是说查人吗?”她说,“我也过去给他们查查。”
赵二曹将她丢进厨房,从外面将门锁上了。
“有你什么事儿,就知道瞎凑热闹!”赵二曹隔着窗户喊,“你这时候过去,不就是打算要跟人说自己的被强买强卖进来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只要你卖身契一日在七夫人那儿,就一日是纪家的人!”
小芙点头说好,见赵二曹离开后,开始偷厨房里的地瓜。
地瓜是个好东西,说不准儿赵二曹或者兰心他们什么时候给自己小鞋穿,又要让她饿肚子。
趁这会儿关在厨房里赶紧该吃吃该拿拿——反正又不是她自个儿要进来的。
七夫人早听宇文渡亲自过来,脂粉扑得呛死个人。这边打扮完了,那边人也到了。随手挑了几把宫扇捏在手心,半羞半露遮遮掩掩地出了门。
纪老爷和纪仲崖父子见着七夫人,二人
一同吞了吞口水。
纪老爷在心里狠夸她会来事儿,纪仲崖满脑子小妈就是好。
宇文渡依然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接过下属奉来的交椅后放置在胯下,大马金刀地往那儿一坐,仪态舒展而张扬。再配上那张黢黑却英俊的脸,倒有几分少年公瑾的姿仪。
七夫人提着百花裙上前,盈盈笑道:“小将军这会儿子来,妾都什么还不曾准备。待您手头忙完了,妾愿再陪您喝上几杯…”
宇文渡越瞧她越觉得眼熟,等她捱过来那身脂粉味儿进了鼻腔,狠狠地打了个喷嚏后就想起来这是谁来。
“滚远点。”宇文渡一把推开了她,手指放在鼻子下。
七夫人被他推了一个趔趄,倒也不怨怼,毕竟纪家都传开了,宇文小将军是个童子鸡,她不过逗弄逗弄罢了。
宇文渡不欲同她废话,恨不得马上离开,可心里还记挂着小芙,硬生生地忍了下来。
院子里站满了人,小婢在前家丁在后,人倒是不多,统共也就十来个。
宇文渡扫了几眼,视线最后停在绿珠身上,也仅仅不过片刻。
“就这些人?”他问。
赵二曹点头哈腰地上前道:“活人都在这儿了。昨晚上大家男女分睡的通铺,一早就起来干活儿了,没有一个出这院子的,不信您挨个儿问…”
虎豹骑的几位走过去,抽点了几位像模像样地问了问。
宇文渡指着绿珠说:“叫她过来。”
赵二曹和绿珠皆是一
怔。
绿珠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朝着宇文渡走了过去。
第四十七章 四时无常(五)
令人意外的是,宇文渡并没有拷问绿珠。
令人害怕的是,宇文渡把绿珠带走了。
赵二曹回来的时候,小芙吃得肚子都快圆了。
“吃吃吃,就知道吃!”赵二曹道,“你的小姊妹被小将军押着去了景王那儿,这会儿怕是命都快没了,还有心思吃呢?!”
小芙吃得脸颊鼓鼓的,含糊不清地说:“我没有姊妹,我爹娘只生养我一个孩子。”
满院子的人都不待见新来的小芙,只绿珠不给她甩脸子。赵二曹不懂女子之间的情谊,平时只听兰心兰香两个私底下姐姐妹妹地喊,便以为女子都是这般了。
小芙是个拎得清的,越是这时候越要同绿珠保持距离,不能让旁人瞧见了端倪。
只要绿珠没纵火,她早晚能回来。到时候再配了钥匙还能逃出纪府去。
再说,小芙说的也确是实话,父母的确只有她一个女儿,她也没有同别人认亲的习惯。
小芙被赵二曹从厨房赶了出来,捂着半个身子就回了柴房。
将偷来的地瓜藏在角落后,小芙躺在柴堆上翘着二郎腿琢磨。
吃饱了就有点儿困,想着想着小芙就睡了过去。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柴房的门被人打开了。
-
自打知道娘偷了小芙的钱,还将小芙卖了之后,郝赞浑身上下猫抓似的难受。
老郑见郝赞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端了碗面来送给他,顺带问:“小芙呢?找着
了吗?”
郝赞一听,面也吃不下去了,捂着脸就哭了起来。
“老郑,我心里难受。”郝赞呜呜地道,“我对不起小芙。”
老郑正色道:“我年纪大,一眼就看出来小芙这丫头是个好的。年纪轻轻的,干活儿又勤快,那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姑娘!那些街坊邻居的看小芙是外地来的,又无父无母,打量着她好欺负便在后头嚼舌根泼脏水,也不怕遭报应!你跟你娘说清楚,别跟着长舌妇们瞎掺和。先前来的那个脸黢黑的后生,没瞧见他见了小芙眼都放光,跟那饿狼见着肥肉似的?人家知道这丫头是个宝…”
这些话,郝赞不是没想过。
怪就怪在他年轻,又跟他娘孤儿寡母的生活这么多年,听他|娘|的话再正常不过。
可当小芙被弄走之后,郝赞瞬间便明白过来了——这是先头的那个纪家来的婢女做的一盘局,先用小利让他娘上了钩,再泼小芙的脏水,让他们厌恶小芙好卸下防备,为的就是联手将小芙弄走。
郝赞这会儿后悔不迭——他跟小芙相处这三个月,小芙要真是那种不三不四的人,他定然是头一个知道的。
还有老郑说的那位黑脸的公子,那样的模样气度,看着就不像是找小芙寻仇的,反倒是像她的旧相识。
小芙一双筷子都能当出五钱银来,也是有些家底儿在的。这种人家出来的骨头都硬,哪里会自
甘堕落呢?!
郝赞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将这事儿告诉了老郑,嘴里还念叨:“芙啊,哥哥对不起你哇…”
“你哭什么丧?!”老郑推了他一把,“你们不是给纪家那位大公子送过酒?那位瞧着是个好说话的,不如再去找他,说不准他愿意帮忙。”
说干就干,郝赞当即便同东家请了假。
东家也唉声叹气的,自打小芙来之后,店里就没有个安生的时候。谁能想到这丫头运气这样差,还叫人卖了呢?!
他哗哗啦啦地拨着算盘,看着惨淡的营收,几乎要落下泪来。
郝赞牵着老郑给的那头骡子上了山院。
这头倔骡子有些灵性,见郝赞又将他往那处引,走到距离山院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连连打着喷嚏死活不再上去了。
郝赞没了办法,只能将它栓在一边,一个人去山院。
此时已临近午时,正是用午膳的点儿。郝赞到了门口发现自己空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却也要硬着头皮上。
芙啊,赞哥为了你豁出去脸皮了!他心里这么想着。
童子开了门,见是他来,什么也没说,径直将他请进了院子。
纪伯阳果然在用午膳,饭桌上六菜两汤,有鱼有肉,在平民百姓家中就是过年才舍得吃的,如今全是他一个人用。旁边站了俩小仆,正弯着腰为他布菜。
郝赞想起了那天晚上泔水桶里的海鲜,心中觉得浪费,可自己有求
于人,便没说出来,只道:“大公子发发慈悲,救救小芙吧!”
纪伯阳拿出帕子来在嘴角拭了拭,动作慢条斯理的,瞧着十分文雅。
“小芙姑娘怎么了?”他问。
郝赞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纪伯阳,只隐去他娘在从中搅和的那段儿。
纪伯阳听后,秀气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你说,小芙被卖进了纪家?”他问,“你可有证据?”
郝赞抹了把泪,道:“证据?要什么证据?我家穷得叮当响,我娘给纪家做了三天活就给了几百文钱,这就是证据。您若是不信,便去问那叫兰心的婢女,我见过她,我敢当面同她对质。小芙就是让她带来的人架走的,我娘亲眼所见…”
郝赞说得恳切,纪伯阳听得也十分认真。
等他说罢,纪伯阳便将小童唤到跟前。
“你带两个人下去,打听打听兰心是哪个院子里的。”纪伯阳道,“打听出来再过去看看,小芙在不在那儿。”
小童道了声是,带着人便离开了。
眼见着纪伯阳出手相助,郝赞对着他千恩万谢。
“强买强卖本就有违律法。”纪伯阳摆了摆手道,“若纪家有人做出这样的事,我定不会姑息。哪怕是老爷,我也不会纵着。”
郝赞连连说是,心里却觉得奇怪——怎么儿子说不会纵着老爷?就跟纪家是他的不是他爹的一样,这不颠倒过来了嘛!
不过这点小
事郝赞并没有放在心上。
小童带人出了山院去纪府,过了约摸半个时辰,有个仆从便来回话了。
“小芙姑娘找着了!”那仆人气喘吁吁地看着纪伯阳,面上却有些欲言又止。
纪伯阳的脸沉了下来:“说。”
“人是七夫人买来的,七夫人说…”那仆人垂着眼道,“七夫人说要调教调教,好送给纪老爷做第十房…”
郝赞听后白眼一翻,昏了过去。
第四十八章 四时无常(六)
“强行将人掳来,又要逼人为妾?”纪伯阳道,“简直是胡闹!”
那仆人躬着身子道:“七夫人说,先前小芙姑娘就来过纪府,只不过小将军没看上,将人赶出去了。不过老爷惦记上小芙姑娘了,七夫人看在眼里,就想做个好,将人弄来了送给老爷,也算是成全一桩美事…”
纪伯阳又唤来两个家仆将郝赞抬去床上,给喂了水喂了药,一通折腾下来总算将人弄醒了。
郝赞睁开了眼,看到坐在双轮椅上的纪伯阳,顿时泪流满面。
“大公子,你帮帮忙,救救小芙吧!”郝赞泪眼婆娑地道,“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误会小芙,也不会让她落进别人圈套里…小芙是个好姑娘,既勤快又热心肠。她这样的姑娘不该遭人作践…”
郝赞说着就要起身朝纪伯阳磕头。
“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纪伯阳伸手制止了他,“七夫人闹成这样,老爷也是,纳了这么多还不够,惦记上这样年轻的姑娘,我看他就是老糊涂了。你先歇着,我亲自过去。”
郝赞自然不会歇着,跟着纪伯阳一起出了山院。
纪伯阳的腿脚不好使,刚刚打发了几个奴仆先行一步,留下来的便不多。
郝赞推着他的双轮椅,心里有些奇怪,明明是木头的,可摸在手里总觉得异常光滑,就像打了蜡一般。
还有那天晚上他来偷纪伯阳的泔水,明明见着院子里有
好些彪形大汉,却没有在院子里见过。
郝赞心里这样好奇,可没有说出来,因为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儿,那便是去找小芙。
郝赞不是个会伺候人的,更没见识过双轮椅的用处。他心里着急小芙,推着纪伯阳的双轮椅顺着道玩儿命地向前跑。
纪伯阳紧紧地攥着扶手,几次三番想要开口换个人,可一抬头看郝赞的汗从额头滴到了下巴,又滑进脖子里,知道他是真着急,便也没开口。
郝赞跑得脚底呼呼生风,在山路拐弯处也没减速。
恰好老郑的那匹骡子听见声音,好奇地探出了半个身子来看。
郝赞瞪直了眼,嘴里大声喊着“让开让开”。
骡子本来就听不懂人话,更不要说这是一匹倔骡子。
它就一脸好奇地站在那儿,一动也没动。
纪伯阳的脸都白了。
郝赞硬生生地扭了个弯儿,终于停了下来。
他舒了一口气,再看轮椅,纪大公子没影儿了。
郝赞吓一跳,左右看了看,终于在草丛里找到了纪伯阳。
纪伯阳的一张脸白得像纸,额头不断地冒着汗。
“大公子!”郝赞赶紧过去扶他,“您没事儿吧?”
整个人都摔进来了,能没事儿才怪。
纪伯阳皱着眉头,捂着自己的膝盖道:“小腿摔了。”
郝赞是个呆子,下意识地说:“您的腿不是断了吗?”
纪伯阳的一张脸由白转青。
郝赞反应过来,自觉失言
,忙扇了一下嘴巴。
“瞧我,说话口不遮拦的,您就当我放了一个没味的屁,千万别跟我这粗人计较。”
他说着,又将纪伯阳扛起来放到轮椅上。
恰好山院的家仆也跟到了,眼见着他们大公子被摔得发冠散乱衣衫不整的,顿时呵斥起郝赞来。
纪伯阳阻止了仆人,又对郝赞道:“你先去,我让他们跟着你。”说罢又吩咐家仆,“跟郝赞去七夫人那儿,务必将小芙姑娘安全带回。”
仆人道了声是,拽着郝赞一道离开了。
郝赞看着纪伯阳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半坡上,问那几个仆人:“哎哎?你们就这么把大公子一个人落下了?”
仆人们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郝赞觉得奇怪,挠了挠后脑勺,心道算了——反正他们不关心自己的主子,自己干嘛要操那个心呢!
纪伯阳见他们的背影消失不见后,这才从怀里掏出一枚竹制小哨。
他放在嘴边轻轻吹了一下。
片刻之后,山院的方向便来了几个彪形大汉。他们奔到纪伯阳身前,竟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动,可见是些身怀功夫的练家子。
栓在一旁的骡子看到一下来了这样多的人便受了惊,咴咴地叫了两声,拼命地向后窜。
纪伯阳淡淡一瞥,也没有理会这只畜生。
他对大汉们道:“我的腿摔伤了,现在需要医治,我还有事要办,速度。”
大汉们道了声是,抬起双轮
椅架在肩膀上,如履平地地向山院奔去。
-
为了迎接端午,四月里家家户户都包粽子。
可有人被绑成了粽子,还不止一次。
小芙是第二次被五花大绑,不过这会儿不在柴房,这会儿她被带进了七夫人的院子。
她身下铺的是蓝底织羊毛的海潮纹地毯,背靠着一扇松鹤屏风,瞪着眼看着前方坐在铺着虎皮贵妃榻上的七夫人。
“看什么看?!”兰心上前一步训斥道,“真是乡下来的野丫头,一点儿的规矩也不懂。奴婢见了主人难道不知道行礼?!”
兰心伸出食指对着小芙指指点点,眼看着就要戳到人鼻梁骨上了。
小芙也不甘示弱,道:“法外之地来的刁民,大魏律令也没读过吗?私自买卖人口轻则杖刑流放,重则杖毙不知道吗?”
花楼里的女子有几个识文断字的?更不要说律令了。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我竟不知还有这样一张巧嘴!”七夫人将喝了一半的茶杯往桌案上重重一放,冷笑着道。
小芙却是不怕这位的。
“我本是酒肆伙计,好端端地被你们坑了来。我谅诸位是逮错了人,想着过个一两日你们查清楚了便能将我放走,没想到又将我绑了来。”小芙冲着七夫人道,“夫人也是体面人,怎么回回净办这种不体面的事呢?”
七夫人听她话里有音,联想到正是这丫头坏了她与纪仲崖的好事,登时
怒不可遏。
她走到小芙跟前蹲下身,单手捏起小芙的下巴。
“你这是在威胁我?”七夫人尾指上留的指甲在小芙面上划了一道,将她下巴划出了一个血印子来。
小芙吃痛,知晓自己被她划破了相,气得胸脯一起一伏。
“你威胁我也没有用。”七夫人重重地在小芙的脸上拍了两下,咬着牙根道,“年轻真好,这脸嫩得能掐出汁水来,怪不得老爷天天惦记这张好脸。随你怎么说,今儿我就将你送到他床上去,你猜他是信你还是信我?”
第四十九章 四时无常(七)
小芙恨得牙根都咬得生疼。
“你如今也是体面人家的夫人,怎么净做这种下三滥的事?!”小芙怒道。
七夫人是花楼出身,最是听不得“下三滥”这三个字。自打来了纪府,谁见了不是恭恭敬敬地唤一声“七夫人”?
哪怕纪老爷一时上了头,曾拿这事儿骂过她,可后来不还是让管家求爷爷告奶奶地递话道歉?
她最恨谁提起过去,如今一个卖酒的丫头片子大喇喇地说她净做下三滥的事,她能不气?
七夫人将小芙的头狠狠一甩。
小芙本就被缚了手脚无力抵抗,被七夫人这么一甩,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屏风上。
“你…你给我等着…”小芙被磕得脑子懵懵的,眼花缭乱地道。
七夫人哈哈大笑。
“行,我等着。”她直起腰来笑道,“我等你成了十夫人,亲手为我倒茶。”
七夫人说罢,递眼色给门外守着的男仆。
赵二曹和另一个汉子走进来,拎起人就往外走。
小芙的头还晕着,像只快要入锅的大闸蟹一样,被五花大绑着穿过一道道门,经过一扇扇窗。最后停在了一间能看到两层阁楼的院子前。
小芙没来过这儿,反应过来后问:“这是哪儿?”
赵二曹答:“这是老爷的偏院。”
小芙听后毛都炸了起来。
“你们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做十夫人。”赵二曹和另一个汉子面无表情地拎着她进了院子,见她乱扭乱动,干脆将
人扛在肩头上。
小芙兀自挣扎着,大声道:“我不去!快将我放开!”
“你已经是纪家的人,卖身契都在七夫人手里,将你放开了也走不出纪家的大门。”赵二曹狠狠地朝她后臀上打了一下,觉得手感不错,又啪啪地抽了两下,“你就老实待着吧!”
另一个汉子嘿嘿笑了两声,说:“老爷正陪着小将军在前头几位夫人们的院子里查人呐,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可惜了这么个漂亮小丫头,却要被老爷尝个鲜,啧啧啧,真是一朵娇花插在猪肉上。”
小芙倍觉受辱,杀了他们的心都有。
“帝京里头来的人还在你们府上呢!”小芙喊道,“你们助纣为虐,跟着七夫人干这些事儿,就不怕让人知道?万一贵人不高兴,要查你们纪家怎么办?!”
赵二曹道:“不高兴?不高兴就趁夜搬家呗!反正纪家原也不是本地人,大不了去南边,过境下江南!告诉你,纪家不差这点子钱!又不是第一回搬了…”
“瞎说什么呢?!”另一个汉子忽然出声呵斥赵二曹,“当说话是放屁不成?嘴上没个把门的!”
赵二曹哎了一声,再也不肯说话了。
他们将小芙扛进了阁楼,过了客厅和一间茶水间,来到纪老爷休憩的卧房。
卧房里有一张酸枝木床榻,占了房间一半的地儿,上头右边列着小案和床头柜,另一边置放了软垫。
小芙被那二人拎下来扔到软垫子上
,重重地摔了个屁股蹲儿。
“唉哟…你们一定会后悔的!”小芙脸疼头疼屁股疼,总之就是浑身都疼。
将人送到了,赵二曹正打算离开。
可走出去两步,却发现那汉子没挪脚。
“看什么呢?”赵二曹说,“走啊…”
那汉子盯着小芙,目光幽幽地,瞧着便瘆得慌。
“老爷这会儿来不了。”那汉子说着便开始解腰带,“咱也不干别的,不弄破她身子就成。反正有七夫人在,这丫头说什么老爷都不会信的。”
小芙听了,脸色瞬间就白了。
“你这人,这会儿还有兴致干这个?!”赵二曹骂骂咧咧地,视线却一直在小芙的身上来回晃悠。
这丫头他瞧了两天了,皮肤白又水灵,眼睛又大又亮,简直挑不出一点儿的毛病,真是越看越耐看,他心里也憋了挺久的了。
赵二曹背过身去挠了下面,又侧头对那汉子说:“那你可得快点儿,我去给你把风。完事儿了我也来。”
赵二曹走了出去,那汉子一脸猥琐地笑着上前。
“真是个小美人,居然要给老爷那一把年纪的做妾,怪可惜了的。丫头,知道男人长啥样吗?”他边笑着边将脚往榻上一踩,半个身子猛然晾在冷风中,冻得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小芙原本要开骂了,见了眼前这一幕,实在是没忍住,噗嗤一下就笑了出来。
他一出去,赵二曹便渐渐止了笑。
赵二曹走到小芙跟前,摸了一把她的脸
,只觉得滑嫩得像是刚剥下来的蛋壳一样。
“小丫头长得这么俊,送给老爷真是白糟蹋了。”赵二曹舔着嘴角,笑得十分之猥琐。
小芙也不笑了,瞪着一双能喷出火来的眼睛看他。
“赵二曹,你现在走人,还能活命。”她忽然道。
“早就瞧上你了,这丫头真嫩啊,以后我从哪儿再找这样的去?”赵二曹说着将腰带抽走,“老爷有什么好?年纪大媳妇儿多,决计顾不得你。来,给我蹭一下…”
小芙的脸彻底沉了下来。
赵二曹没见过她这种眼神,不知为何有些发憷。想到若日后她做了十夫人,自己怕也不会有多好过,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拉着小芙被绑着的手就要往自己身上带。
“蹭你娘的腚!”
有人大喝一声,带着人走了进来。
小芙一听见这声音,一颗心瞬间落了地。
“郝赞!郝赞!”她大喊,“我在这儿!”
郝赞循声望来,见那王八蛋正拉着小芙的手要往自己那儿碰呢,顿时气得天灵盖都快要冒起烟。
他咬着牙走过去,一把拽住了赵二曹的那块肉。
“想蹭一蹭是吧?”郝赞狞笑着说,“行啊,老子来帮你。”
——
佛了改了一百遍不给过,这必须走的剧情还要我怎么改。
第五十章 四时无常(八)
郝赞力气大。
郝赞的力气很大。
赵二曹的绝对命脉在郝赞手里生生转了一圈儿,疼得眉头飞上了天,俩眼都成了斗鸡眼。
他嗷了一声,捂着胯下倒在地上,疼得整个人都在抽搐。
郝赞解决完了赵二曹,又来替小芙松绑。
小芙往后退了退,看着他的双手嫌弃地说:“脏死了!”
郝赞讪讪地缩回了手,让来人给她松绑。
小芙侧着躺在床上,看着郝赞笑。
“还好你来了。”她嘻嘻地道,“要是再晚一步,我就要被恶心死了。”
要是再晚一步,再晚一步…郝赞压根不敢去想。
“芙啊,都是我不对。”面对小芙,郝赞羞愧到了极致,“是我们误会了你,不然我娘也不会这样轻视你…我们对不起你啊小芙…”
小芙被松了绑,却没有说什么,只是歪着头看着他,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郝赞正要抹泪,想起自己的手,也觉得十分嫌弃,于是眼泪就在眼眶里四处打滚儿。
“我去求了纪大公子,我让他帮忙一起找你。”郝赞道,“本来大公子也要来,可老郑的那头骡子忒不识时务,竟然将大公子撞飞出去,整个人摔进了草丛里,腿好像断了,就没能一起来…小芙啊,这回可多亏了大公子。要不是他,我连纪府都进不来…”
小芙愣了愣,噢了一声,又说:“大公子也知道是七夫人将我买来的了?”
“我见过兰心,她是七夫人身边的
人,顺着她就查到七夫人头上了。”郝赞点点头,又冲着一起来的人作揖,“多亏了各位帮忙。”
那几人都是纪伯阳的手下人,连声道不用谢。
“大公子可真是个好人。”郝赞道,“要不是他,我就找不到你了哇小芙…”
纪伯阳的仆人们笑了笑,先行退了出去。
小芙跳下了床榻,对郝赞道:“咱们也走吧。”
郝赞问:“去哪儿?”
“看好戏。”小芙说。
俩人走到门口,小芙突然停下了。
郝赞一回头,见小芙拼命地揉着俩眼睛,揉得跟兔子似的。
她又伸出食指在自己舌头上舔了舔,最后抹在看眼角。
郝赞正想说恶心,却见小芙抬头时已经换上一张泫然欲泣的脸来。
院子里,纪老爷已经赶到了。
先前七夫人告诉他,卖酒的那丫头正在床上等着他。他听说这个信儿后心里就跟猫抓似的,恨不得马上就能回院子。
好不容易陪着宇文小将军将整个纪府的人查了一个遍儿,终于能抽开身了,跑了一路气喘吁吁地过来。
结果碰见什么了?
地上躺着俩光屁股的家仆,都是七夫人院子里的。押着他们的是大儿子的人…这什么跟什么嘛!
纪老爷气不打一处来,朝着赵二曹的屁股狠狠踹了一脚。
“大白天的,现眼现到我这儿来了?!”纪老爷怒道,“裤子都不提,当我院子是茅坑,你们来拉屎来了?!”
赵二曹嘤嘤嘤地,下半身疼得难受,上
半身臊得难受。
另一个汉子更不好过,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三寸丁,日后算是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小芙走在郝赞后面,一下一下抹着眼睛,抬头见到纪老爷的时候还抖了一下。
纪老爷见了小芙这个模样,心都要碎了,同时也气这俩不长眼的丢脸东西——若不是他们不知好歹吓着这姑娘,怎么会惊动了他那大儿子来?
如若纪伯阳不管这事儿,他将人赶走了,那卖酒的丫头还是自个儿的。
可眼下叫他知道了,这事儿可怎么收场?!
小芙在郝赞的身后哭哭啼啼,郝赞听了也更生气,伸手就问纪老爷要东西:“把我们小芙的卖身契拿出来!”
纪老爷一听便懵了。
“卖身契?什么卖身契?”他摇头道,“我不知道有什么卖身契。”
郝赞自觉有纪伯阳撑腰,说话也硬气了几分。
“你们七夫人设计让小芙签了卖身契,将人强行卖进了纪家!”郝赞将那一两银子扔到了纪老爷脚底下,“她本就不是你们纪家的人!把你们的臭钱收回去,卖身契拿来!”
纪老爷一听,瞬间便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倒也不嫌,捡起地上的银子吹了吹,又伸手还给郝赞。
“年轻人,我劝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纪老爷腆着肚子说,“一钱一两的,在我眼里没什么,却是你们一家人几个月的家用。那姑娘是你的人吗?如果不是,你操的什么心?”
“你…”郝
赞被顶得说不出来话,只能骂一句,“你真是卑鄙!”
纪老爷越看小芙越喜欢,心说七夫人办的这件事儿虽然不光彩,但是只要亮出了卖身契,这丫头就是他纪家的人。
是纪家的人和是他的人,又有什么分别?这么水灵的丫头,他才不舍得放出去呢!
“那怎么办呢…”小芙泪眼汪汪地问郝赞。
郝赞攥紧了拳头,脑子也是一片空白——卖身契这东西做不得假的,他们还能怎么办呢?
就在三人僵持不下之际,院外又来了一批人。
这批人清一色的绿衣劲装,一看便是练家子。他们扛着一辆二轮椅,二轮椅上的纪伯阳坐得稳稳当当的。
只是他脸上有些擦伤,一只脚瞧着也好像有些毛病似的,不大利索。
纪老爷心头一惊。
他这个儿子一直住在山院,平日极少下山,便是逢年过节也不会来。
这回居然为了个丫头下了山…
纪老爷心中有一股不详的预感。
果然,纪伯阳等自己的双轮车落了地后,便开口了。
“既然是纪家的人,那我要来也不过分吧?”纪伯阳咳了两声后道,“山院里缺个婢女,让她去我那儿吧。”
若是纪仲崖开口问自己要人,纪老爷一口唾沫能喷死他。
可纪伯阳…
“你想要个婢女,府里有的是。”纪老爷沉着脸道,“这个丫头笨手笨脚,还打碎过酒坛子,你要她做什么?!”
纪伯阳却不再理他,只是看向小芙。
“小芙。
”他轻声开口,“你是留在这儿,还是愿意随我去山院?”
小芙巴不得离开。
她飞快地奔到纪伯阳身边,点头如啄米:“我要跟大公子去山院!”
纪伯阳笑了笑,一手将她护到自己身后。
“从今往后,小芙便是山院的人了。”他沉沉地看着纪老爷,道,“至于卖身契…我会派人去找七夫人取。爹,府上不缺人了,你们都不要再打她的主意。”
小芙站在纪伯阳身后,朝纪老爷做了个鬼脸。
纪老爷气得不行,却没有阻拦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芙推着纪伯阳的双轮椅出了院子。
他一低头,又看到地上光着屁股的两个人,咬牙又踹了俩人几脚。
“没用的东西!”纪老爷骂道,“净会败我的事儿!”
纪老爷骂完也离开了。
院子里只剩下的郝赞。
郝赞呆在原地愣了愣。
“不是…小芙…小芙怎么跟大公子走了?”他踩过那俩人的屁股追了上去,“小芙…小芙你等等我…”
-
小芙跟着纪伯阳,大大方方地走出了纪府。
纪伯阳看着扶手上细腻白嫩的小手,也惊讶于她的识时务。
“你这么快就适应了?”纪伯阳道,“做我的婢女可不一定有在七夫人院子里好。”
“那也比伺候老爷强。”小芙说,“老爷瞧着色眯眯的,可没有大公子这样善解人意!”
第五十一章 四时无常(九)
纪伯阳也跟着笑了。
“他可是我爹,你这么说他,就不怕得罪我?”纪伯阳打趣她。
小芙很有做婢女的自觉,扶着他双轮椅扶得稳稳当当的,一脸的高兴。
“我瞧出来了,大公子可不怕老爷。”她推着纪伯阳上了山,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山院的家仆和那几个练家子,“大公子厉害着呐。”
被人夸赞不是第一次,可如今的纪伯阳却不复往日。
他垂下头看着自己的双腿,淡淡道:“断了腿的废物罢了,有什么厉害的。”
小芙却说:“人哪有十全十美的?其实大家都差不多,这里比别人强一点儿,其它地方就一定有短处,从来没有样样齐全的人。若是有,那是天上的神仙,哪里是人间轻易能见着的?”
明知是劝慰自己的场面话,可在纪伯阳听来,却是十分舒心。
“怪不得都说你是个好姑娘。”纪伯阳道,“你平时都这么安慰人?”
小芙摇头说不,“我平时都忙着干活儿呐,哪有那么多的功夫安慰人呢?!”
说话间便来到了山院。
小芙作为纪大公子的新任兼唯一贴身婢女,一时间风头无两。她被安排在纪伯阳住处不远的一间房内,比酒肆的门面还要大。就连衣柜卧具都是酸枝红木的,是来了峄城后从来没有过的待遇。
纪伯阳推着双轮椅来到门口,温和地说:“住不习惯就换,山上什么都有,不怕折腾。”
小芙赶紧站了起来,小
鸡啄米似的点头。
“换什么?不用换。”小芙道,“这儿挺好,我很喜欢。”
纪伯阳微微一笑。
小芙很有做婢女的使命感,上前为他推轮椅。
纪伯阳一低头,又看到了她的手。
“你的手…”纪伯阳执起小芙的右手,指着她的大拇指关节道,“这里怎么…”
年轻男子摸姑娘家的手,到底不太像话。
小芙的脸红了一下,忙抽回了手。
纪伯阳如梦初醒,说了声抱歉。
“我没有冒犯小芙姑娘的意思。”他道,“只是看你的关节陷进去一个窝,觉得同寻常人都不一样罢了。”
小芙将手背在身后,红着脸,低着头。
“以前冬天冷,袖子长,我不喜欢手指头在袖子里头掖着。”她慢慢道,“我就用大拇指在袖子里头抠个窟窿,把手指头伸出来…长此以往,这儿就勒得少一块肉…”
她一边说话一边比划着,纪伯阳听进耳朵,却没有听进心里。
他只看到这个卖酒的姑娘说话时神采飞扬,笑起来时眼睛睁得大大的,眼角却是弯弯的。嘴角上扬时一边各有两个梨涡,随着心跳在动似的。
纪伯阳移开了眼,慢慢平复自己那颗在她梨涡里跃动的心,因此并没有注意到小芙的左手与右手是不同的。
郝赞来到了山院,见院门紧闭,便猛敲了几下。
小童开门,见是他,便说:“小芙姑娘已经救出来了,如今她是山院的人,你还是回吧。”
郝赞不理解,明
明是他求纪伯阳去救小芙,按理说将人救出来后该好人做到底,把人放走才对。
怎么卖身契不给,人也不给了呢?
“那我找小芙。”郝赞道,“我同小芙说两句话。”
小童点了点头,进去帮他递话了。
过了不一会儿,小芙便出来了。
“小芙,跟我走。”郝赞见了小芙后便要来拉她。
小芙却往后退了一步。
“去哪儿?”她反问道,“我还有卖身契没拿回来呢,我能去哪儿?奴婢是不可以乱跑的。”
她不这样说还好,她一这样说,郝赞便觉得她还在埋怨自己。
“芙啊,都是我和我娘的错。”他擦了擦眼睛道,“要不是我娘,你也不会被卖进纪家…我…我对不起你。”
小芙摇了摇头。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相反,我还要谢谢你。”小芙看着他说,“就这么着吧,你回去,再也别来找我…怎么说呢,我在山院也不错,在纪家也行。回去卖酒是不能够了…你以后就当从来没见过我这个人吧。”
郝赞一听,感觉天都要塌了。
“小芙,小芙,你还在生我的气对不对?”郝赞上前一步道,“我知道是我娘做错了,我替她向你道歉。可你是好好的人,不能做纪家的奴隶…我老早就听人说,纪家的钱多,但来得不干净,你呆在这个地方,早晚要受他们的连累…”
“够了!”小芙忍无可忍道,“别人家的钱关你什么事?你道听途说,就不
怕被人掌嘴?日后当心走夜路吧,别听风就是雨,你有什么背景吗?万一人家说你污蔑他们,你能拿出证据吗?”
郝赞的嘴唇都白了。
“我觉得对不住你,我好心劝你来着!简直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他生气极了,对着小芙一通地斥责,“你被七夫人弄来是我娘的错,可现在纪伯阳愿意帮忙,你能脱身的却不走,非要赖在纪伯阳身边…难道你也同那些人一样,看上纪家有钱了?纪伯阳这么个瘸子你都愿意伺候?”
小芙猛然推了他一把。
郝赞不防备,被她一下推到了地上,摔得尾巴根都疼。
“我就缺钱了怎么的!”小芙大声道,“我把我娘留给我的筷子当了,才当了五钱银,却被你娘拿走了…我还想攒钱找我爹去呢!你们娘俩合起伙儿来欺负我!我在山院里,大公子又饿不着我,我好吃好喝的还能攒笔银子,以后还能出去找我爹!”
郝赞夹着屁股站起身,忿忿地看着小芙。
“好好好,是我瞎了眼,看错了人,没想到你竟是个想攀高枝儿的。”郝赞拍了拍屁股道,“那你就在这儿呆着吧!哪天要是出了什么事儿,我可不会再来帮你了——自求多福吧!”
小芙蹲身捡地上的石子儿就砸他,“滚滚滚!”
“行,我滚…以后就当咱们不认识…”郝赞被砸得睁不开眼,捂着头向后跑。
见他走远了,小芙才停下了动作。
她把石子儿往
地上一扔,回头时见纪伯阳坐在她身后不远处。
“大公子。”小芙面有惊讶,随后对纪伯阳道,“郝赞就是这样,嘴臭。他若是说什么不中听的,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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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示一下一般驳回的都比较精彩。
第五十二章 四时无常(十)
纪伯阳没有将郝赞这样的人说的话放在心上,反倒是小芙的维护让他沉寂了很久的情绪重新变得活跃起来。
“放心,我不会生他的气。”纪伯阳道,“倒是你,山院里没有别人,整日对着我你怕是会心烦,倒是可以下山走走,我不会拦着。”
小芙笑着关上了院门,“大公子不怕我跑了?”
“峄城三面环山,只青檀泉能过。可那里站满了守卫,你想走也出不去。”纪伯阳说着,眼神稍微沉了下来,“还有,夜间也不要出山院。”
“为什么?”小芙好奇地问。
纪伯阳动了动扶手,双轮椅自己向前动了半丈。
“我养了几条狗,一直养不熟。”他说,“我怕它们会伤了你。”
小芙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走。
“我不乱跑,我最怕狗了。”
-
郝赞拽着骡子怒气冲冲地回了酒肆。
老郑正在擀面条,听见声响后跑了出来。
“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老郑看了又看,没见第二个人,“小芙那丫头呢?”
郝赞翻了个白眼,将缰绳往老郑手里头一扔。
“人家攀高枝儿去了!”郝赞气呼呼地道,“人家还说,再也不回酒肆了!”
老郑好不容易将骡子栓进院子,手也没洗就过了街。
他俩手肘靠在窗上,问:“到底是怎么个事儿?你细说,我听听。”
郝赞把他去求纪伯阳帮忙带人下山,又从俩光屁股的倒霉
蛋手里将小芙救下这事儿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老郑。
“你说气人不气人?!”郝赞将抹布往桌上一砸,怒道,“我诚心跟她认错,想将她带回来,她可倒好,巴着纪伯阳这棵大叔不撒手。亏我还拿她当自己人,觉得从前是我冤枉了她,没想到啊没想到,人家野心大得很,人家瞧上纪伯阳这块肥肉了!”
老郑正要劝,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小芙有没有跟你提起过,她娘究竟是什么时候死、怎么死的?”
“据说是三年前的事儿吧。”郝赞看了看老郑,“怎么了?”
老郑伸出手指算了算,又问:“那她有没有说具体是什么时候?”
“这,倒没有具体说过…”郝赞蹙着眉道,“不过她说那阵子经常下雷雨,约摸应是在夏季。到底是哪一天却不知道——这种事儿咱怎么好去打听?白惹人伤心。”
郝赞说着,却见老郑的额头上开始一滴一滴地冒冷汗。
“怎么了?”郝赞觉得老郑不对劲儿,“你突然问这些做什么?”
老郑擦了一下汗,说:“你先等着。”随后便回了面馆。
郝赞觉得老郑也变得奇奇怪怪。
他趴在窗台上,看着老郑费劲巴拉地从后院牵出那匹倔骡子,蹬了两回才蹬上去。
老郑抽了骡子一鞭子,骡子不高兴地哼哧了两声,随后朝着纪家的方向奔去。
“纪家,怎么又是纪家。”郝赞闷闷不乐地
退回了柜台后。
老郑骑着骡子,在距离纪家还有百丈的时候停了下来。
纪家来了真皇帝,里三圈外三圈地被士兵围着,老郑自然不敢靠近。
不过春日晴好,有两个大娘坐在树底下编草席。
老郑问:“妹子,跟你们打听个事儿。”
大娘多少年没有听人叫她们妹子了,顿时喜得一张老脸都绽得没了纹路。
“大哥尽管问。”她们道。
老郑也不含糊,直接问了:“纪家好派头呀,我有点儿厨艺,能进去吗?”
灰衣服的大娘摇了摇头,说:“想要进纪家?难哎!你是咱们峄城本地人吗?”
老郑摇了摇头。
“那不成了。”蓝衣大娘摆了摆手,“他们只招过一次厨子,必须是根儿在峄城本地的。他们后院的几个厨子要么是自己带来的,要么连陵都在峄城。你呀,进不去…”
“那,纪家是什么时候来的呢?”老郑又问。
“三年前吧。”灰衣大娘道,“纪家宅子原本是我表侄女的婆母的舅表弟的宅子,他本是生意人,在南方赚了点钱,家里置了宅子。后来不知怎么的,全家人都搬走了,宅子说留给纪老爷。纪家来的那天是晚上,夏天夜里热,又有蚊,那阵儿我天天出来乘凉,就见着纪家来了几十辆马车,浩浩荡荡地来了。那一车一车装的全是箱子,一个箱子要四个大汉抬呢…”
“对对对,就是三年前!”蓝衣
大娘也想起来了,“我记得特别清楚,我外甥之前在济阴南边的洪泽湖边打渔,后来出了那件事儿,济阴死了不少人,我外甥逃命回来的。纪家就在他前头两三日的晚上来的…”
老郑一听,额头上的汗一滴一滴地往外冒。
“大哥怎么了?”灰衣大娘羞答答地递了帕子过来,“怎么出了这么多的汗?快擦擦…”
老郑用袖子胡乱地一擦,笑着说:“不用了妹子,我还有事儿,先回去了…”
老郑说着又去拽骡子,怎么拽都拽不动,低头一看手,正哆哆嗦嗦地,一点儿力气都使不上。
老郑深呼吸了几口气,慢慢地总算恢复了一些,于是牵着骡子往回走。
他回了面馆,也没那闲工夫将骡子牵回去了,怔怔地来到酒肆。
郝赞正趴在柜台上呼呼睡大觉。
老郑进来推了他一把。
郝赞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见是他来,问:“什么事?”
“你别睡了。”老郑怔怔地道,“别去找小芙,也别动不动再去纪家了。小芙说得对,你没事儿少诬赖人。你家就你跟你那老娘,乱说话没准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郝赞的困意立马没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问,“你这老东西,怎么就这么听小芙的话?她跟你说什么了?”
老郑摇了摇头:“我没去找小芙。不过我差不多知道她为什么不回来了。”
“为什么?”郝赞真的懵
了。
老郑抬起头,道:“三年前,咱们大魏跟大齐打起来,死了好些人。纪家是那个时候逃过来的,小芙的娘也是死在那时候。你说,她娘的死,会不会同纪家有些关系?”
第五十三章 箕壁翼轸(一)
郝赞愣了一下,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对啊!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三年前出了那样的大事儿,济阴死了那么多的人,小芙的娘也正是那时候没了的。都说纪家的钱来路不正,没准儿就是发的国难财!小芙母亲病死,又家道中落,峄城又突然来了这样豪富的纪家,这不就对上了嘛!
小芙多好的姑娘,她才不是那种嫌贫爱富攀高枝儿的人!
郝赞想起小芙今日不同于往日的严厉神情,顿时便想通了——如果她真是来找纪家寻仇的,那么搭上纪伯阳这条线再好不过了!纪伯阳算是纪家唯一有良心的人,小芙跟着他能吃香喝辣不说,没准人还能做她想要做的事。
郝赞的眼睛一下就放光了。
“我就知道!”他兴奋地说,“小芙肯定不是我想的那种人!”
-
挂念小芙的不止有郝赞,还有宇文小将军。
他一上午将纪府搜了个遍儿,连犄角旮旯也没放过,愣是不见小芙。这么大的姑娘,能藏哪儿呢?
他打算将手头的事做完再去找小芙。
宇文渡押着人敲了敲门。
碧圆过来开门,见又是他,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
宇文渡显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已遭人嫌弃,抬手攥着绿珠的胳膊肘将人拖了进来。
绿珠进了屋,脚底下的触觉猛然变得软涩,脚尖被阻滞,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
她又羞又臊,这才发现屋里铺着波斯毯,烫金的花面带着丝丝
香气。
这样的毯子垫身子底下睡觉都香,却总有人拿来踩脚底下,可见富贵也择人。
“南津,怎这样粗鲁?”绿珠听见头顶上有人说话,明明是温文尔雅的沉稳声调,听起来却像是站在山尖上同人说话似的,叫人觉得有距离,不舒坦。
绿珠抬起头,入眼便是一张标致极了的脸,五官脸型挑不出一点儿毛病,眼里聚着神,一看便知道不是一般人。
“瞧,盯着瞧吧。”站在一边的婢女冷笑,“呆会儿剜了你的眼珠子就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了!”
绿珠这才知道自己碰上了大人物,忙又将头低了下去。
“不打紧。”景王朝清清摆了摆手,问宇文渡,“这又是谁?”
宇文渡拱着手道:“三年前济蕲一战济阴全军覆没,有个叫潘豪的校尉带着女儿提前逃出济阴。臣当年恰好路过兰陵,曾见过潘豪和他的女儿。”宇文渡说罢,指着绿珠道,“臣不会看错,就是此女无疑!她如今藏匿于纪府之中实在可疑,臣是为护佑殿下而来,自然不能掉以轻心,所幸将她拿下交予殿下处置。”
绿珠听后,一张脸变得煞白,浑身抖得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权势,这就是威仪,轻飘飘地一句话,她就有可能命丧这张细腻又冰冷的地毯上。
宇文渡说得没错,她爹是在战前便带着她逃离的。来了兰陵后整日郁郁,酒瘾也越来越大。喝酒误事,最后被人骗
到赌坊输了好些钱,折了一条腿,也折了女儿潘绿珠。
景王饶有兴致地哦一声,随后放下书本走下榻。
一双纯白革靴出现在绿珠眼前,丝尘不染,同她脏兮兮的袖口形成鲜明对比。
绿珠自惭形秽地收了手,又听头顶上的人开口:“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哪里找的遣回哪去,不必管她。”
“可…”
“青檀泉一事办得如何了?”
宇文渡正欲再说,却被景王一句话堵了回来。
宇文渡无法,只得将绿珠带了出来。
绿珠捡回了一条命,却也知道一件事——景王放过她,并不代表宇文渡也会放过她。
果然,宇文渡将她推到院子里,按着刀冷冷问:“你辗转来此究竟有何目的?”
绿珠面上的血色还未缓上来,见他正狠狠地盯着自己,眼睛下都露了白,吓得又扑通一声跌在地上。
“我没有目的。”绿珠忍着泪意说,“我跟我爹来兰陵后,他就天天喝酒,叫人骗去赌坊还打断一条腿。我是被赌坊卖到七夫人那儿,又跟着她来的。我爹在那年冬天就死了,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不信您可以去问七夫人,她知道我来历。”
七夫人…
一说起七夫人,宇文渡便想起那两团白白的肉,晃悠得人眼睛晕,还有浓烈的脂粉气。
俗!庸俗!
宇文渡自然不会主动去寻那个晦气。
景王都发话要将她遣回,他能将她怎样?还能杀了她以绝后患不成?
“算了,你走
吧。”宇文渡说罢便离开去找小芙了。
如果他能再多问两句,就能从绿珠嘴里得知小芙的下落。
可惜,他没有。
缘分就像沙里淘金,有时就在眼皮底下,却极难寻到。
绿珠刚回了院子,七夫人身边的兰心便叫住了她。
兰心见她好端端的,衣裳上还沾了点儿泥土,脸色总算没有那样臭了。
“夫人叫你过去呐。”兰心在廊下斜着眼儿看她。
绿珠没说话,绕过她就要过去。
兰心一把拉住了她,“嗳?我好心同你说一声,你怎么不理人?”她手下使了点儿劲,这个力道掐人最疼。
绿珠却当没事人似的,点点头说:“谢谢你,我这就过去。”
兰心一下便泄了气。
绿珠这丫头一直是这样子,无论她和兰香怎么欺负她,她都是这么一副不咸不淡的态度,好像皮不是她的肉也不是她的一样。
兰心讨了个没趣儿,索性放她过去了。
绿珠来到七夫人门前,隔窗见七夫人正坐在榻上看首饰。
这才是那个最难对付的。
绿珠拂了拂袖子便走进去了。
“夫人。”绿珠弓着腰缩着肩站在她跟前,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七夫人斜着眼睛打量绿珠。
主仆一路货色,七夫人跟兰心都有些斜眼瞧人的毛病。
这样的毛病却也不是生来就有的,从前哪怕一介农夫呢,也总觉得高她一等,瞧她时带了点儿蔑视。久而久之耳濡目染,一朝换了身份,刻在骨子里的自卑延
伸在外变成了骨刺,照着外头人捅起来了。
——
第49章“四时无常(七)”放出来了,阉过十几次的版本,真是可惜。
第五十四章 箕壁翼轸(二)
七夫人烦心得很。
她已经有两日不曾去过前院了,不管是主楼里住着的摄政王,还是厢房里睡着的小将军,压根就没机会见着。
那卖酒的死丫头能入得,如今这烧水的臭丫头也入得,偏她就入不得。
绿珠这丫头的印象在七夫人脑海中很模糊,只依稀记得自己有一回见她靠在角落,几个婢女小厮在骂她。她也不回嘴,就缩着身子,防着别人突然动手罢了。
想起这件事儿,七夫人心头火灭了一些。
没事儿跟个丫头较什么劲,自降身份的。
绿珠心里也害怕,她不敢抬头,等着七夫人训斥。
没想到等了半天听到七夫人问:“你看到了吧,摄政王长什么样儿的?”
绿珠一怔。
她想起那张脸来,实在不知道怎么去形容,只低着头说:“奴嘴笨,不知道怎么说。就是白生生的的一张脸,年岁瞧着比大公子大一些,长得端端正正的,浓眉毛,鼻梁很高,喜欢拿下眼睑瞧人…”
七夫人笑了:“普天之下谁敢平视他?连皇帝都要怯他三分,在他跟前还要矮一头叫声皇兄。能让你看一眼算是积了德了…宇文小将军将你带去做什么了?王爷还同你说过些什么话?”
绿珠摇了摇头,道:“小将军说他见过先考,说奴是来害人的,要杀了奴。王爷兴许觉得奴微不足道,没有害人的本事,叫奴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小将军便将奴放回来了。”
七夫人听后
心里更舒坦了。
新来的九夫人可以,吃斋念佛的八夫人也使得,卖酒的臭丫头不是自己人,没得管。所有人都行,却不能是自己院子里的丫头,不然就是打她的脸。
想起小芙,七夫人心里舒坦了——臭丫头,这会儿怕是已经上了老爷的床了。
老爷见了她跟那饿了三天的难民见了大白馒头似的,眼珠子恨不得粘她身上。
纪仲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提起那丫头来眼睛眯成一条缝,那嘴咧得都快到耳朵眼里去了。
小丫头片子年纪不大,倒有几分狐媚子劲儿,把这对父子迷得团团转。她索性做个好将人送上老爷的床——越是靠自己力气的丫头越是烈性,事成之后没准儿那丫头就自己一头撞死了,倒也不用她再费功夫。
到头来好人还是她做,还能将她摘得干干净净。
七夫人正做着兵不血刃就除掉那卖酒娘的美梦呢,冷不丁听到外头传来一阵热热闹闹的声响。
七夫人隔着窗棂去瞧,见来了许多人,顿时皱了皱眉,袅娜多姿地迈步走了出去。
来的是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一脸的煞气,将俩光着屁股的倒霉蛋扔进了院子。
七夫人往后退了一步,捂着眼去看,见是赵二曹跟杨威两个。
她心中咯噔一下,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忙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不是让他们…”
管事一跺脚,狠狠地朝她瞪了一眼。
“原还说你聪敏过人,你看看你办的
什么事儿!”他恨铁不成钢地道,“得罪谁不行,偏要得罪山上那位!”
七夫人一愣,摇着头问:“山上…山上那位怎的了?我又何时得罪了他?”
管事气得跳脚,指着光腚的俩人问她:“你就说,是不是你出的馊主意吧?”
七夫人说了声是,“老爷不是喜欢那卖酒的丫头?我将她买下来,给老爷送去…”
“送什么送!你啊!”管事的朝她挤眉弄眼的,“你可真是要害死人了!”
那几个面带煞气的汉子上前,板着脸朝七夫人伸出了手:“卖身契拿出来。”
七夫人被眼前小山似的人看得有些发憷,又不想拿出去——她好不容易设计将人买下来的,怎么可能随便给了别人?!
“你们算老几?”七夫人抬头挺胸地说,“那是我准备送给老爷的大礼!你们不客客气气地同我说话,还将我院子里的人弄成这副鬼模样,你们…”
汉子们的脸愈发地沉了。
“快闭嘴吧!”管事的几乎就要晕过去了,“再不拿出来,老爷也救不了你!”
七夫人又是一愣,叉好了腰正准备骂人,却见纪老爷已经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
七夫人将手肘一放,柔柔弱弱地唤了声“老爷嗳”,挤了两滴泪就要靠过去。
哪知纪老爷一抬手,“啪”地一下给了她一巴掌。
“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娼女!我交代过多少次,别惹伯阳,你都当耳旁风了不成?听不懂人话是
怎么的?”纪老爷指着她的鼻子就骂,“等送走了王爷大驾,我就把你送回窑子!”
七夫人怔怔地,脸都还来不及捂,便见纪老爷已甩手离去。
那几个大汉也不多说,就这么看着管事。管事的不敢得罪,带着人进了七夫人的院子将那张摁了手印的卖身契搜了出来。
管事还带着帮汉子们顺气,腆着一张脸赔笑:“您们辛苦,不用送了?您们慢走…”
眼见着人走出去了,管事这才又回头狠瞪了七夫人一眼。
“惹谁不行非得惹那位。”他拉着脸地道,“也是你运道不好,大公子八成是瞧上那姑娘了,想日后抬了做妾做少夫人。啧啧,你好自为之吧!”
管事的走前,还狠狠地踹了下那两对屁股。
“下|流东西!撅腚不拉屎,净干埋汰事!”
七夫人终于反应过来,整个人瘫坐在院子里。
绿珠抱着柱子瞧了个清清楚楚,也知道了大概是怎么一回事儿——小芙要被七夫人送给纪老爷,没想到半路上被大公子截了胡,因为这事儿父子俩怕是闹得不痛快。
绿珠悄咪咪地离开了前院,回了后院的伙房,见门还锁着,想起赵二曹还光着腚,宁愿站在厨房门口等着人来也不愿意再去找他要了——丢脸!
绿珠心知越是趁乱越容易逃出纪府去。
可…
绿珠摸着袖子里头已经发硬的发面团犹豫。
小芙说要自己配好了钥匙后带着她一起出去,眼下人进了山
院,她还能出得来么?
纪家是个坑,她愿意出来么?
倘若她愿意,那自己会不会惹了个大麻烦呢?
第五十五章 箕壁翼轸(三)
七夫人叫老爷关在院子里,只差断了粮了。
张大厨来开了厨房的门,剔着牙说:“你说你,来这么早干嘛,上赶着来伺候人来了?不像我,来得晚,伺候的主子都换了。一会儿收拾收拾我那些道具,去伺候九夫人喽!”
绿珠说不行,“你走了,我们吃什么?”
张大厨拿出他那布兜里裹着的菜刀,嚯嚯地磨了两下,觉得磨光了才回答她:“吃什么?吃西北风去吧!”
绿珠看着空荡荡的后院,终于意识到什么是树倒猢狲散。
昨天厨房还热闹到小芙连偷个地瓜都难,今天就算搬空了都没人搭理你。
-
“阿嚏!”
小芙正在墙角刨土,突然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她揉了揉鼻子,嘴里嘟囔:“谁在念叨我?”
习惯干活儿的人是闲不下来的,哪怕纪伯阳没有要她真的贴身伺候,只让她休息,可她还是一直找事做。
比如刨土。
为什么刨土,这很难说。约摸是这块大陆上的人刻在骨子里的勤劳使然,见不得一块肥沃的土地被埋没,总想着用这块地干点儿什么。
小芙刨地正起劲儿,两只轮子悄没声地从后面来了。
纪伯阳听她自言自语,觉得这姑娘很有意思。他不怎么出门,已经很久没有同女子接触过。从前有些姿色的他瞧不上,两条腿断了之后性格也愈发沉默,明明是该娶妻生子的年纪,如今却还是孑然一身。
若小芙是个贫苦的卖酒娘还好,
她穷他富,他有的是钱财供她挥霍,只要她不离开山院,愿意像她说的那样陪着自己,伺候自己就行。
可纪伯阳总觉得她没有这样简单。
他存了些试探的心思问:“谁在念叨你呢?”
小芙没注意,道:“应是我那个便宜爹…”她说罢,便惊讶地回过了头,“大公子?您什么时候来的?”
“我也是刚来,听你自言自语,随口问一问罢了。”纪伯阳握着一个木盒,顺手递给了她,“你不想说也可以。”
小芙两眼放光地接过了木盒,好模好样里透着股狡黠,倒真有点儿小财迷的劲头。
“没什么不能说的。”小芙边打开盒子边说,“我爹也勤快能干,可惜运气不好,还是欠了不少债。我娘还在的时候,我爹回得勤,自打我娘一走,我已经三年没见过他了…咦?”
木盒里头嵌着一双筷子,淡黄的色泽,似玉又不是玉,雕工精细至极。
小芙惊喜地问:“您从哪儿弄来的?这个我明明拿去当了…”
见她开心,纪伯阳的眉头也舒展了几分。
“我手下人经常去城里收些珍贵稀奇的玩意儿,无意间就弄到了这个。”他淡淡地带过了,“我记得之前听郝赞说过,你习惯用自己的筷子吃东西。”
小芙欢欢喜喜地收下了,等收了之后才开始说场面话。
“这,大公子赎回来一定花了不少钱吧?”小芙道,“这叫我怎么好意思…”
纪伯阳就这么看着她
。
这姑娘底子本就好,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眼角上翘,眉眼黑浓,自带一股明艳的美。两边嘴角各有两对梨涡,左边那对浅,右边的一深一浅——对称显得大气,不对称瞧着活泛,全在她一个人脸上了。
这种姑娘生在富贵人家也罢,如她这般家道中落,最后只能遭人妒忌、被人践踏。
还好碰上的是他,纪伯阳这样想。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本就是纪家对不住你。”他说,“等官府那边留的底撤掉之后,卖身契便能还你了。只是最近这些人的精力都放在景王身上,料想要迟个一两日才能办好。”
“不着急。”小芙说,“办得快了我还不知道自己以后去哪儿呢。”
纪伯阳听后,眼神中藏了一丝不清不楚的情绪。
“你不打算回酒肆了?”他问。
小芙将木盒宝贝似的收进怀中,又开始刨她的那块地。
“回去干嘛?不回去了。郝大娘都把我卖了,回去后怎么与郝赞呆在一个屋檐下呢?小门小户的最是忌讳欠人情,他没法儿还,我也跟着刺挠…”
纪伯阳听后心思一动,出言劝道:“不如…你就留下?”
小芙回过头,一脸傻傻的好奇。
“留下?留在这儿吗?”小芙说着摇了摇头,“大公子已经为了我跟纪老爷闹得不痛快了,我要是留下,岂不是成了离间父子的罪魁祸首?”
纪伯阳正想解释,又听她说:“大公子放心,我这人心
里还是有些数的。今天的事儿是谁弄出来的我就恨谁,我不恨你,也不恨老爷。虽说老爷的确瞧人的时候色眯眯的,可办这事儿的人不是实在人,我恨的是她,无论如何也牵扯不到大公子身上。也正因如此,我更不能叫大公子再为了我为难了。”
三等姑娘漂亮,二等姑娘体贴,一等姑娘通透。从下往上,一等比一等难得。
她的手里还忙活着地里的物事,那双白净细腻的手在坑里挖了一道长长的沟,她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菜豆,一颗一颗地均匀地洒在里面。
就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刚刚还受了委屈的小芙姑娘对他说,不要他为了她为难。
纪伯阳的心再一次跳跃起来,上一次是在她笑时的梨涡,这一次则在虚无缥缈处——从前他也是浪子,下过江南,到过扬州,红被翻浪沉沉浮浮,万花丛里进进出出。三年前出了那事儿,他来了峄城,这小破地方什么也没有,他又断了腿,如此一来更加郁郁。
就在这个时候,她说这种话。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呢?
倘若是有意,纪伯阳只能甘拜下风,这姑娘的手段着实是厉害。
可被卖进来也是她的手段?被绑起来抬到他爹的床榻上也是她的手段?
若她是无意的,那么他便打算利用这一两日的时间好好看看她了。
“菜豆种好了,如果之后它冒出尖尖来,可不要碰它们。万物有灵,瓜果蔬菜胆子大多
很小,如果你常摸,它们就知道你有吃它们的打算,就不敢长了…”
小芙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打了主意,还在看着菜豆子们絮叨。
“好。”纪伯阳看着她笑,“既然它胆子小,那我先不碰它。”
第五十六章 箕壁翼轸(四)
宇文渡又在纪府找了一整日,偏就没有一个人见过他所形容的姑娘的。
除了倒霉催的七夫人那儿,其他地方又去了一个遍。
有人问起来,他也只说“特别漂亮一姑娘”,人家也答不上来——什么叫特别漂亮?漂亮又没个界限,汉子看自己相好的都觉得漂亮,总不能将相好的带给他看吧?
倒是九夫人院子里新来的厨子说了好一通话:“好像是有个漂亮姑娘,叫什么来着忘了,长长的辫子,皮肤雪白雪白的,俊俏得紧,就是手脚不太干净。我们盘吃喝,发现她偷了后院伙房俩地瓜…如今人家飞上枝头在大公子的山院里伺候着呐,没准儿日后就能当上小夫人啦…”
宇文渡蹙了蹙眉。
之前每次见小芙,她都是将头发束起来用一根木簪子簪住,可不是长辫子。
且在他的印象中,除了他的心,小芙可没偷过别的什么物件。
宇文渡心烦意乱地让他滚了。
遍寻不到小芙,其实还有一个法子,就是去管事那按着名册挨个儿找。小芙既然是被卖进了纪府,定然是登记在册的。七夫人事儿办得再丑,这道流程也总要走。只是人是强买进来的,知道的人应该不多罢了。
可如今纪府的人个个如惊弓之鸟,景王一抬眼阖府上下都要抖三抖,他虽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可要是想找一个人,惊动了纪家,也被景王拿捏住了把柄,最后就不好收场了。
还有三
日,景王便要回京,景王这个人面上瞧着和睦,可他那颗心却是天底下最硬的,他最不将人命当回事。内阁司马氏父子俩是奸臣,那他就是奸王。皇帝修仙问道,内阁对司马氏俯首,司马氏对景王称臣,里应外合把持朝政,将整个朝廷闹得人心惶惶。
不过,宇文渡也是没办法,父亲一早便站好了队,逼着他尚公主。
要不是因为这个,他也不会见了小芙就觉得没脸。
宇文渡在心里打定了主意,若是青檀泉的事儿没有解决,景王要灭纪府,他就提前一夜去管事那要名册,定将小芙找出来。
打定了主意的宇文渡不再纠结,安安稳稳的回房睡觉。
但此夜中,如他一般能睡得着的人并不多。
绿珠打算好了要走,还要将自己的卖身契偷回来,不然哪怕走到天涯海角都会被人拿捏在手里。
她悄悄地进了七夫人的院子,兰心和兰香俩丫头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七夫人总是找理由将院子里的人赶走。
绿珠知道七夫人的贵重物件都放在楼上,外间两道楼梯都能上去。
她离七夫人住的那栋楼近了,便隐约听到有人在哭。
绿珠提心吊胆地走到楼梯跟前,果然听见七夫人在哭。细细的声音跟蚊子似的,又像是在同谁说话。
“…他不顾先前的情分,还说要将我送回窑子。这时候不是前几天用到我的时候了…你们男人都是这般的狠心
…”
另一道声音开口:“爹说得不假,你好好的干嘛非要招惹大哥?你不知道咱们纪家有今日都是靠的谁?”
绿珠一愣,这分明是二公子纪仲崖的声音。
她躲在窗户外面悄悄地看,果然见七夫人正窝在二公子怀里哭。
“靠谁?总不能当爹的靠儿子吧?”七夫人抽噎着说,“他是老子,他就管不了自己的儿子了?怎么我瞧着他还要看老大的眼色?”
纪仲崖搂着她,说:“这事儿我说个囫囵,你也就听个囫囵吧——咱家三年前来时就已是巨富,并非是来了峄城又做生意才富起来的。挑在这个穷乡僻壤,一来这里三面环山,进出的不容易,外面消息不好传进来,山里的事儿也不好说出去。二来峄城有泉,就是那青檀泉,峄城就这两点最好。若非匹夫怀璧,谁不想去帝京看一看?谁愿意一辈子窝在这个地方耗命?”
七夫人从他怀里抬起了头,又问:“可这跟老爷怕你大哥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纪家有今天这般富裕,全赖大哥。”纪仲崖继续道,“我们本是济阴人,济阴在大魏最南边,离大齐的蕲州只有几十里路,峄城去兰陵都比它远。三年前…”
七夫人也不是傻的,她攀着纪仲崖的脖子抢着道:“三年前…济阴和蕲州不是打起来了?还死了不少的人?”
纪仲崖突然沉默了,手往下滑,轻拍了一下她的臀:“囫囵事囫囵说,知
道个大概就行,明白太多对你没好处——你知道大哥后山离养的那些畜生干吗使的吗?”
七夫人抖了一下。
山院无人敢进,多半是因为纪伯阳养的那几条鬣狗。鬣狗凶猛,不似家犬容易被驯服,只要看到长肉的,管它人肉腐肉,有了就吃。
“总之,别得罪了大哥,你记着就行。”纪仲崖又说,“至于爹说将你送回去那种话,他也是一生气上了头才说那种话。自己的女人,哪有再送出去的道理?”
七夫人哼了一声:“我本打算将那卖酒的丫头送去给他享用,谁成想你大哥也瞧上了她?!老爷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一点儿台阶都不给我,真是白跟了他这么久…”
纪仲崖也听说了这事儿,开始也有些生气——那个卖酒的丫头样貌的确好,他都有点儿心动。
原本听说七夫人将那丫头弄来,他没事儿也能过去偷个香窃个玉,反正这种事也不是干了一回两回了,谁成想大哥竟不知道什么时候惦记上了。
纪仲崖暗暗叫苦——爹倒是没什么,倒是大哥,他才是个狠人。
一个貌美的丫头罢了,只要有钱,什么天姿国色的女人弄不到手?
如果得罪了大哥,就真的完了。
绿珠听了半天的墙角,听出来了三件事儿。
第一件,二公子同七夫人有私情已经很久了;第二件,纪大公子将小芙带到了山院,山院还养了几条鬣狗;第三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
—济蕲那场仗来得快败得快,同纪家豪富绝对有关系。
绿珠见他们二人情浓,一时半会儿还分不开,悄悄地上了楼去寻自己那张卖身契。
结果她找了半天却没有找到自己的,但是翻出了另一张卖身契来。
那张卖身契的日期很新,绿珠回想起来,这张应是小芙的,八成是别人拿的时候拿错了,将自己的卖身契当做小芙的拿走了。
绿珠这两日正纠结要不要带小芙走呢,看来是非得去山院一趟,将她们二人的卖身契调回来。
可就在她看到小芙那张卖身契上的名字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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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春树流苏”的牙膏~
今天有爆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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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芙:我有大名,三个字,巨响亮!
第五十七章 箕壁翼轸(五)
次日天蒙蒙亮,小芙从团花新被里钻出了她那睡得乱糟糟的头。
环境一换,习惯也跟着变,张口正要使唤人,待看清楚了眼屋顶的木架子,初醒的混沌脑子突然间清明,将那俩字儿又硬生生咽回了嗓子眼儿。
她骨碌一下从床上爬起来,蹲去外面新刨的菜地里瞧。
四月里有两重天,雨前还是带着寒意的春,雨后一下变热,直接就入了夏。
北方的天气就是这样,像富贵人家两餐的菜,像穷人脚上的两只鞋,有着大不同。
院子里的土被人重新松过,她置的木架子凌乱错落,却没有被人动过。
小芙舒了一口气,一转脸便看到小童从亭子那边走过来。
小童双手端着脸盆,肘间搭着面巾,虽说俩人名义上都是纪伯阳的下人,可他见了她后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水是热的,屋里有牙粉和盐,你先洗脸。”小童犹豫了一下,后面那句话还是没问。
小芙知道他想问什么,他一定是想问她为什么不爱洗澡——这事儿郝赞和东家他们都知道,只要稍一打听就清楚了。
小芙倒了声谢,又对着小童指了指给菜豆立的木架子。
小童这会儿才有些不耐烦起来。
“知道,不会碰你种的菜。”他看着那散乱的木架子,谁愿意伺候那个东西?可大公子说了,一切都要听她的。
她想种就种吧,这世上看不见的规矩这样多,哪怕给它刨好了土,立好了架子,
也不是一定能有结果的。
小童走后,小芙先去净齿,又将面巾浸在热水中,过会儿拿出来绞了绞,细细地擦干净了脸。
最后在平静的水面中照了照,发觉头发有些乱,又稍稍梳理了一下,总算有了些干净利索的模样了。
小芙出了门后,直接去寻纪伯阳。
只是这会天刚亮,纪伯阳还没起。她没什么可做的,便在花园里的假山石前坐着。
纪伯阳的山院与纪府和其它她所见过的庭院都不同,它规模很大,却不似普通府院那样由墙壁院门分成诸个小院,它是四面围墙围出来的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院,纪伯阳所住的那栋楼在院子的正中央,楼前是一片小花园,楼后倚着片茶树高的灌木丛。十数个房间围在纪伯阳那栋楼而建,然而却给主楼留出了很大一片空地。
最奇怪的是,围墙的四周都留有两丈宽的空地。
小芙在花园的泥土里画着,山院的轮廓整个儿地清晰起来——一片围墙将纪伯阳围在正中央,四周可以看做是平地,而他所在那栋楼却遮遮掩掩。
想起前几天晚上郝赞来偷纪伯阳泔水时见到的那些大汉,如今不知道都在什么地方。
“咦?”她突然发现侧面的这些空地是长条形的,怎么看怎么像是条街道宽的路。
路?小芙搞不明白了,纪伯阳的院子里为什么转着圈儿地修路?
正当她琢磨时,听到小童在不远处喊:“小芙姑娘,有人找
你!”
小芙赶紧将脚下的泥土弄乱了,“来啦!”
这个时候又有谁会来找她呢?难不成又是郝赞那个傻子?
小芙出了院门,却见一个姑娘挎了个包袱站在门口。
听见声响,那姑娘回了头,正是绿珠。
小芙看着她鬓角的头发丝上都带着露水,便知道绿竹在这儿已经站了很久了。
绿珠定定地看着小芙,看得小芙心里头发毛。
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开口了:“你昨儿刚说过,我救了你这饿死鬼的命,你是仗义人,我要是做什么你不卖我,我要走,你也跟着走…你说的话可还作数?”
小芙挠了挠头,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先前是自己不想在纪家使出的权衡之计,想借着绿珠那把钥匙离开。
可现在她阴差阳错进了纪伯阳的院子,她可不会跟绿珠走。
“我觉得我在这儿也挺好。”小芙又开始摸鼻子,“这儿吃香喝辣的,大公子人也好,我是俗人,我不想走…”
哪知绿珠像是长舒了一口气一般,挎着包袱就站到了门槛上。
“我也是个俗人,我想跟着你吃香喝辣。”绿珠说,“你仗义,只要你点头,大公子肯定也愿意收留我…你帮帮忙,行不行?”
“不行!”小芙立马回绝了她,就要将她关在门外。
一只手不怕被夹地伸进了门缝,死死地抓着门框不放。
“你收手!”小芙恶狠狠地威胁她,“你再不收手我就把你手指头夹断!”
绿珠的力
气远没有她大,却拼命地又挤进来一个头。
“我不,我就黏着你了!”绿珠卯着劲,脸都涨得通红,“好姑娘,你不寻常,柴房里被褥子下藏的厕纸是你的?真稀罕,这样贵的物件,你用着不心疼…你要是不让我跟着你,我就把你天天上茅房用厕纸的事儿兜出去!”
小芙的脸由红转青。
“你这女刁民,简直癞到家了!”她还是头一回骂女孩子,“你怎么还盯着人家用什么上茅房?!”
也怪她被绑得匆忙,没有将剩下的厕纸一道投进灶台烧了,竟然被绿珠抓了个现行——谁成想有人会来柴房呢?!
绿珠说:“我不管,我就跟着你了!”
小芙深吸一口气,又骂:“势利眼儿!谁稀罕你跟着!你走!我这里不欢迎你!”
都说好女怕缠郎,其实好女心软怕缠,管他是郎还是娘。
小芙不一样,小芙觉得自己不是什么好女,就是不让她进门。
这边的响动引起了小童的注意,就连纪伯阳起得也比往日都要早。
“怎么回事?”纪伯阳坐着轮椅被小童推过来了。
“是她!”小芙指着绿珠告状,“这丫头不知好歹,想要进山院呢!大公子这里岂是人人都能进得的?我便拦着她,谁知道她硬要闯…”
纪伯阳看了绿珠两眼,最后点了点头:“那便进来罢。”
小芙傻眼了。
山院有这么好近,那她作甚费这一圈的工夫?!
绿珠欢欢喜喜点头哈腰地说
了好几声谢,最后拎着包袱走进来,就站在小芙的身后。
“不是…她…”小芙坏心眼儿上来,继续告状,“她可是七夫人的人!”
纪伯阳又瞥了绿珠两眼,淡淡地道:“无妨,不用担心这个。她翻不起什么浪来。”
小芙整个儿人都泄了气。
第五十八章 箕壁翼轸(六)
绿珠就这么进来了,明目张胆地进来了。
俩姑娘被小童安排着住到了一起。
小芙不情不愿地带她进了自己那间屋,一屁股坐在唯一一张床上宣誓主权。
绿珠却笑了,将包袱放在另一张榻上,把小几抬到一边,笑盈盈地说:“我睡这儿也正正好。”
小芙一拳打到了棉花上,感觉很无力。
她突然站起身来朝外面走。
绿珠放下正在收拾的榻就跟着她走了出去。
“你跟着我干嘛?”小芙有些烦躁,“你烦不烦啊?!”
绿珠看着她,眼神中有怯怯,又有些其它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是怕你被…”绿珠说了一半儿便闭嘴了,揪着袖子又说,“算了,我不跟着你…你得保护好自己啊。”
小芙觉得绿珠这个人奇奇怪怪的,人就像只跟屁虫,可说话却透着那么一股极重视自己的味儿…
小芙隐约也听说过一些宫廷传言,说皇帝醉心修仙不降雨露,有些什么贵人宫女私下相好的…
小芙打了个寒战,再看绿珠时的眼神儿都不一样了。
“你离我远点儿。”小芙说。
绿珠哎了两声,往后站了站,却不慎碰到了小芙菜地里的木架子。
木架子后掉出一个物事来,小芙的脸瞬间变了颜色。
绿珠拿起来看了一眼,又默默地塞了回去,说:“我知道,我不说出去,你信我,我还能帮上你的忙。”
小芙攥着的手心都出
了汗。
绿珠没再同她说什么,转身进了屋。
小芙一个人站在木架子前,开始思考要不要先弄死她。
纪伯阳的一天很简单。
如果不是有小芙,他根本不用起这么早。所以让绿珠进了院子之后,他又回去睡了个回笼觉,醒来时已是巳中。
他由着那几个只有晚上才露面的家丁将他从床上抬到双轮椅上,手指轻转,便来到了二楼的露台。
这片露台让整座山院尽收在自己眼底。
他看着一切都是那样有条不紊,心中满意,又将视线移到有块菜地的那幢房屋前。
小芙正在洗衣裳,正巧刚洗完,起身去晾晒。
她身后不远处站着那新来的绿珠。
绿珠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在看小芙,只是偶尔她会朝这边望来。
纪伯阳的视线就这么同她对上。
绿珠看到楼上的人正在看自己,居高临下,神色冷然,眼神带着探究。
她心里有些害怕,头也跟着低了下去,默默地走到了小芙身边。
小芙个头比绿珠高一些,又扯着半湿的衣裳,一下遮住了绿珠的上半身。
小芙正在晾衣裳,见绿珠又靠过来,不耐烦地一撅屁股,将她顶出了半丈远。
“离我远点儿!”
绿珠一个不妨摔在地上,愣愣地看着她。
小芙没有拉绿珠一把的意思,在她心中有自己的考量。
人与人之间交往都是有约定俗成的规矩的,倘若你我并不相熟,你却
主动亲近我,那么一定是你有求于我。如果这个时候我表现出对你的亲近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不抗拒的意思,这事儿十有八九就敲定了。
小芙可不想被人拿捏——哪怕绿珠将她木架子后藏的东西告诉纪伯阳,她也有法子反咬绿珠一口。
绿珠却没说话,默默地起身,默默地进了屋。
小芙不知道,她和绿珠之间的相处过程却尽入纪伯阳眼中。
纪伯阳是知道绿珠的来路的。
他虽不在纪府,但每一个进入纪府的人他都会去查。
七夫人带来的人不算多,绿珠却是个异类,她是被赌坊卖到花楼,又被安排在七夫人身边。他爹买下七夫人,顺带也买了她身边伺候的人,如此一来绿珠便跟着进了府。
他一直暗中派人盯着绿珠,一旦绿珠有什么动作,他都会第一时间知道。
自打七夫人进了府,两个月一来,绿珠每天都是按兵不动地进厨房干活,没有一日漏下过。
在纪伯阳的耐心快要用尽的时候,绿珠终于主动进了山院的门。
小芙是个例外,她是被七夫人偷偷买进府的,所以纪伯阳起初并不知道。
纪伯阳对于小芙那最后一丁点儿的怀疑被主动上门的绿珠干扰。
他现在怀疑的目标变成了绿珠。
绿珠原姓潘,父亲是济阴的一个校尉。也正是三年前那个时候,她的父亲带着她从济阴逃到了兰陵。
纪伯阳推着轮椅缓缓入
了日光照射不到的角落。
绿珠不知道的是,她父亲之死是其实是他一手促成的。
被卖进花楼也是他的主意。
所以绿珠来时小芙拼了命地要拦下,他却要放人进来——他想要看看,绿珠究竟想要做什么。
小芙晾好了衣裳,看着满目的葱绿,不知为何总是想起纪老爷的脑门。
也不知道七夫人现在如何了,这次之后纪老爷怕是会厌倦她了吧?
对心眼不正的人,小芙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怜悯的。
此刻她不知道,纪伯阳标记在她身上的所有疑点被尽数抹去,所有怀疑转移去了绿珠的身上。
眼看着午时将至,小芙来找小童,问厨房在何处,需不需要她帮忙。
小芙问的时候一直摸鼻子——她之前跟郝赞偷偷来过,自然知道厨房在哪儿。
可她这时候必须要装作不知道才行。
“厨子都是大公子早年买来的,最是知晓大公子口味。小芙姑娘和绿珠姑娘不用帮忙。”小童想了想,又道,“我记得小芙姑娘不吃肉,已经同厨子说过,为姑娘单做一份素餐。若还有什么忌口的,我可以去传达。”
小芙有些讪讪的,照外人看来,她在山院蹭吃蹭喝的简直就是不像话。
如今哪好意思有什么忌口的呢?
可有些事儿不能不去做。
小芙硬着头皮问:“我能去厨房瞧瞧吗?我就看看人家怎么做,好学些手艺,日后为大公子效劳。
”
小童想了想,眼前这位很得大公子青睐,日后怕不是真有这个机会。
他遥遥一指角落的两间房,“就在那边,姑娘去吧。”
小芙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厨房前。
里面烟熏火燎的,明明山院的人瞧着比七夫人院子里的人少,可站在门口的小芙闻这味儿,听这声音,瞧这气势,像是要做百八十个人的伙食似的。
小芙伸头往里头凑,迎面便是一股浓重的大料香气,基本上已经掩盖了原本食材的味道。
小芙被激得打了好几个喷嚏。
一个掌勺的大汉走了出来,瞧着不像伙夫,倒像是个屠夫。
“姑娘在这里做什么?”大汉一脸的横肉,面色不善地望着她。
小芙往后缩了缩,答:“我来瞧中午吃什么好吃的。”
“姑娘走错地方了。”大汉举着勺指向旁边的房间,说,“隔壁才是厨房。”
小芙噢了一声,朝着隔壁走。
隔壁果然是正经厨房,人正经,做的菜也正经。厨房里的人来来回回地忙碌,案上已经摆了几盘菜,有荤有素有鲜有汤有点心,什么都不缺。
小芙在七夫人那儿受了太多委屈,这两天没怎么好好吃饭,口水不住地往下流。
不过旁边炒料的气味太过浓郁,她几乎闻不到菜品的香气,满鼻子都是大料的香气。
“姑娘别着急,马上就做好了。”厨子热心地道。
对嘛,这才是正经厨子嘛。
小芙指了
指旁边,问:“那边也是厨房吗?他们怎不做菜?”
厨子们的表情一僵,随即有个人便笑说:“他们是炒香料的。”
这个说法有些牵强,却也能说得过去。
小芙心里仍旧有些怀疑——炒香料还用那么多人?且那些人一个个膀大腰圆的,瞧模样倒是像极了那一晚郝赞和她来偷泔水的时候院子里的那群人。
味太冲了,小芙怕会熏臭了自己,转了一圈儿便走人了。
她回了住处,绿珠正坐在榻上,见她来了就看她。
“什么味儿?”绿珠的鼻子动了动,问,“你去哪儿了?”
小芙说:“我去厨房看今天有什么好菜。”
绿珠眉头一皱:“厨房?味儿这么大么?”
“一间是厨房,另一间是专门炒大料的。”小芙不经意地说,“炒得火候太大,都快串味儿了。”
“衣服脱了吧,我帮你洗洗。”绿珠下了榻走上前,就要来脱小芙的衣裳。
小芙想起那些宫女磨镜的传闻,吓得跳出了半丈远。
“你干嘛老跟我套近乎?”她警惕地问。
第五十九章 箕壁翼轸(七)
绿珠定定地看着小芙,说:“你就当我想巴结你…”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小芙义正言辞地说,“先前我巴结你的时候你那样嫌弃,这会儿突然调换了个个儿?我觉得你问题很大,老实说,我不太喜欢你。”
绿珠听后有些坐立不安,最后她往后退了一步,说:“我来专门就是为你来的,我知道你不信我,可我也有顾虑。你看,这个东西是不是你的…”
她正要从怀中拿出一张纸,却听外间小童高声喊:“小芙姑娘!绿珠姑娘!开饭了!”
小芙听到开饭俩字,撒丫子便朝外跑。
绿珠叹了口气,手里还捏着小芙的那张卖身契。
她想了想,东西还是应该物归原主,索性将卖身契掖进了小芙的枕头底下。
纪伯阳是个不用小芙伺候的人,不过从前小芙来时算是客,能上桌,这会儿她是婢,按规矩却是上不得桌了。
不过小芙自然也不在乎这些。
餐点被放在一个精致的食盒中,小芙见了更开心了,提着食盒往回走。
回房打开一看,里头是一盘蒸茄,一盘炒蛋,一碗葵菜羹,主食是芦菘馅饼,简直是自己来峄城之后吃得最好的一顿饭了!
小芙见绿珠还没来,从腰带里摸出银针,往菜里划了几下。过了一会儿没见变色,这才拿出自己那双失而复得的象牙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绿珠回来见她一个人吃得正欢,
正欲提醒她什么,最后却欲言又止。
她什么也没说,打开自己的那一份也开始用餐。
小芙吃得慢,绿珠都洗完碗了她才吃了半饱,等吃完了,绿珠又上前要替她收拾碗筷。
小芙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她怎么觉得绿珠竟比纪伯阳还要奇怪?
这回她没阻拦,她想看看绿珠究竟要做些什么。
绿珠替她洗完了碗筷,像是十分高兴自己能为小芙做点儿什么似的。
有时绿珠看着她,眼神里会带点儿好奇,带点儿打量,带点儿艳羡。
小芙只当她是对自己模样感兴趣,没有太过在意。
不过小芙也没有老让她看着,下午的时候自己便去了纪伯阳那儿。
原本纪伯阳住的二楼是不允许任何人来的,可听小童说来人是小芙,便直接将她放进来了。
小芙进来后,见纪伯阳正在露台上晒太阳,他的膝盖上还放着一本书。
小芙进来后,两手不知所措地拧着衣角。
“我来了一天了,什么活儿都没干,还白吃白喝的。”小芙道,“我觉得不好意思,大公子能派给我点儿活吗?”
她说得真诚,因数月来一直在酒肆给人干活,每天雷打不动地要搬进搬出那么些空酒坛,还不算送酒,自然闲不下来。
纪伯阳将她的局促看在眼里,笑了笑说:“你怎么总想着替我干活?”
小芙正气凛然:“我是大公子的婢女。”
纪伯阳失笑,
几乎就想用书敲开她的脑袋。
“你忘了你是被七夫人强买进来的了?”他道,“等你的卖身契在官府那边销了,你还是同以前一样,是自由身,没有人能逼你做谁的婢女。”
小芙就这么看着他,舌尖抵着上颚打着圈地觉得痒痒。
她心一横,索性走到纪伯阳跟前蹲了下来。
“我是个谁对我好我就会对谁好的人。”她仰着头看他,“院子里没有姑娘,男子总有粗心大意的地方,我虽然笨手笨脚的,可力气足够使,我能照顾你。”
午后的阳光撒在她面上,光洁脸颊泛着点点红晕,配上那双盛满热情的双眼,令纪伯阳有一瞬间的失神。
等反应过来时,他的心已经在怦怦大跳了。
纪伯阳稳住了心神,说:“不着急…等恢复了自由身再说罢,你若是不想去别的地方…”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庭院,顿了顿后道,“要是不想去别的地方,先呆在这儿也成。只是无名无分的,怕是要委屈你。”
这句话说得很含糊,又像是试探。
小芙瞧着通透,可他不确定小芙到底是怎么想的。她身上秘密太多,譬如她的家是怎样在突然间崩坏的,她爹此刻又在哪里。她说她爹欠下好多债,债务倒不是问题,纪伯阳有这个自信能填上这个窟窿,可若是她爹本身有很大问题,这就是另一说了。
哪知小芙摇着头笑嘻嘻道:“我在郝赞跟前说的
是真话,呆在大公子这儿有吃有喝。大公子也对我不错,我愿意留下…至于那些闲言碎语,我在东街老老实实地干活,也没见哪里就少了我的闲言碎语。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我又管不住别人。相较之下在大公子这儿倒过得舒坦…只要你派给我些活做,洗衣服挑水我都行的,我有的是力气。”
她说话的时候就那么看着他,眼神真诚,说得也实在。
纪伯阳不禁想,一个孤苦无依的姑娘,起先还能在酒肆中填饱肚子,可一夕之间又落到阴谋诡计之中——她不傻,她定然是想为自己找出路的,谁愿意日后一直奔波,一直防着这些诡计呢?
换位思考,自己如果是她,也想找一座靠山吧?他爹实在是太老了,仲崖又不靠谱,所以她才想攀上自己吧?
纪伯阳这么想的时候,手已经伸到了她的耳边,轻轻为她将鬓角的一缕发丝掖到耳后。
出乎意料地,小芙并没有躲开,反倒垂下了头,双手将他膝上的那本书拿了起来。
“大公子在看什么?”她仰头笑着问,“我识字不多,看不懂,能不能为我说说这段写了什么?”
她的手指并不修长,十分地小,像是十二岁孩子的手,未长开似的,同她已成熟的身条并不相符;她的大拇指内关节处有凹陷,据她自己所说是幼时不爱穿长袖抠破衣服勒紧所致;她笑起来嘴角有两对梨涡,深浅
不一,显得她更活泛了。
她粉润的食指正抵在那句“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上。
纪伯阳的心软了几分,声音也轻柔了几分。
“这句话的意思是‘侍奉父母讲孝道,与友人交往讲信用,对待财货廉洁,获取钱财来路合乎礼义,能分别长幼尊卑,谦让有礼,恭敬谦卑自感忍下,常思考着奋不顾身来赴国家危难’。”纪伯阳顿了顿,又道,“这是司马迁在说一个叫李陵的人,意在讲李陵为人磊落。”
小芙听后双眼都亮了起来。
“大公子真厉害,什么都懂。”小芙又道,“这些书我看都看不进去,怪不得我成不了李陵那样的人。”
纪伯阳又笑了笑:“李陵那种人世间又有几个呢?还是做个普通人吧,不好不坏,正正好。”
小芙没有说话,只是又翻了两页,问了他别的问题。
纪伯阳一一答了。
这一下午的时光似乎过得很快,或许是因为有人在身边陪着,所以才过得快。
当夜幕笼罩下来后,纪伯阳才发觉自己已经口干舌燥。
小童正在楼下怯怯地喊:“大公子,晚膳还用吗?”
小芙将书往桌上一放,推着纪伯阳的双轮椅就要向楼下走。
然而在楼梯口时,她却为难了——她要怎么将纪伯阳带下去呢?她能抱得动吗?
她还在跃跃欲试之时,
纪伯阳的脸已经涨红了。
“你先回去吧。”他说,“我喊人过来帮我。”
小芙有些不情愿:“可是…”
“回去吧。”纪伯阳又说了一声,看向她时眼底有些无奈,甚至还有一丝哀求。
小芙抿了抿唇,点头说好,随即转身便下了楼。
见她远远地离开了,纪伯阳的手还贴在扶手上。
他看着自己的双腿,头一次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以前觉得不过是赎罪,可现在头一回觉得自己是那样没用,竟然连下楼梯都做不到。
这样的残废,该是所有人都嫌弃的吧?
-
小芙回到住处时,绿珠已经等了好久。
见她平安回来,绿珠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
“你去了这样久,我也不敢找你。”绿珠说着便下了榻,殷勤地去抱脸盆,“我给你留了热水,你洗不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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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tangYY666”的牙膏~
哈,这本书还没有多少人看,今天一共十几个,多是老读者。等上了推荐后人会来多一点。
不过我的书跟时下热门的书不太一样,注定读者不会多~前面的剧情多些,后面就会走感情线啦。
第六十章 箕壁翼轸(八)
小芙两腿一蹬,把鞋子蹬出去老远。
“不洗!”
若放在别人身上,肯定都觉得小芙这姑娘邋遢,睡前不洗澡,冲一下凉也使得。
她偏不,就是不洗。
绿珠说:“你来来回回忙活一天,身上有汗,不洗不行。你就着热水擦擦身子吧。”说着便要来解她衣服。
小芙一把推开了她。
“你这一日见缝插针地在我跟前献媚,究竟想要做什么?”小芙不耐烦地看着她问。
绿珠这回瞧清楚了小芙生气时的模样,抬头挺胸,眼睛半阖着,一条眉毛挑着,像是在质问,衬得另一边的眉毛像是往下压。
按理说这样阴阳的神情会让人不舒服,可她的相貌很好,不会让人不舒坦。
她用下巴尖朝着人,用下眼睑看着人,看得绿珠有点儿害怕,像是回到了昨天白天一样,景王也这样看人。
绿珠的心底生了怯,退后了一步,说:“你别生气,我不管你了。”说罢她回了榻上,就那么静静地待着,果然不再有什么动作。
小芙躺在床上,心里烦烦躁躁的。
绿珠是个怪异的人,她知道自己的秘密,多留一日便多一日的隐患。今日自己一下午都缠着纪伯阳,绿珠即便要告状,也没有什么可趁之机。
此时小童又在外间高声唤“小芙姑娘”,小芙起了身,不再看绿珠一眼。
她边往外走边纳罕,这个时候又有什么事?纪伯阳慢热,他不是急性子的人,定然不会在晚间
寻她。
小童见了她后说:“官府的人来了,卖身契上出了点儿问题,叫姑娘过去。”
小芙的心中咯噔一下,心道一声不好,难道是被人瞧出端倪了?
她稳住情绪,跟着小童走到大门口。
夜色下有两个官差模样的人,见了她后直接奉上一张纸,说:“这上头写的是‘潘绿珠’,料想是拿错了,并非姑娘的,特意送回,还请寻到姑娘的卖身契后再送来吧。”
小芙大大地松了口气,接过绿珠的卖身契后道了声好。
原是拿错了,幸好拿错了,当初郝赞娘下药没轻没重,她晕晕乎乎的没看到上面写的什么。是“小芙”还好,万一是她的大名,怕是要折在此地了。
小芙拿着绿珠的卖身契往回走,想了想,也不必将它送还纪伯阳。
现在两个人的距离刚刚好,再多出一点儿什么来就成了献媚了。
小芙一个人回了房,发现绿珠的榻上空了。
小芙犹豫了一下,将卖身契先塞在枕头底下,打算绿珠来时再给。
刚塞进去,便摸到另一张纸。
小芙抽出那张纸摊开来,看清楚了上面的字,全身的血往头顶上涌,瞬间浑身变得冰凉。
绿珠这个时候进来了,见她脸色难看,将门关好了。
“他们办事不利索,想是搜的时候将咱俩的弄混了。”绿珠说,“不过,你别担心,你的卖身契也是我从七夫人那儿偷过来的,除了我,再没人见着了。”
小芙默了半晌,
脸色由青转白,片刻后又恢复了原样。
“你到底想做什么?”小芙沉着脸问。
绿珠的手在膝盖上攥得紧紧的,半晌后抬起头。
“我是不是曾说过,我爹是叫人骗去赌坊的?他会变成那样,全是因为纪家人。”她说着说着,两眼的泪流了下来,“三年前,我还在济阴。只是我爹撞见了纪家通敌叛国,要将整座济阴郡卖掉…他没处说,即便说了别人也是不信的,只能提前带我走,我们这才来了兰陵。刚一来,便听说济阴和蕲州果真打起来了,济阴大败,齐人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屠城,杀了好几万人…我爹心中有愧,从那时便开始酗酒,糊里糊涂地叫人骗进了赌坊,连带将我也卖出去…我爹后来死了,我这才阴差阳错跟着七夫人进了纪家。”
小芙站起身来回踱步。
她心里明白,绿珠一个姑娘家,如今又是奴隶身,说话一点儿份量都没有。
单看兰陵郡守舔宇文渡舔得那样起劲,便知道本地的长官一路货色。倘若绿珠去告,一点儿水花都溅不起来不说,绿珠还有可能被逮回纪家毒打一顿呢。
小芙心底烦得很,见绿珠掉泪珠,忍不住说:“你先擦擦眼泪,不然让人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
“纪家大公子也有问题。”绿珠擦干净了脸上的泪后又说,“他在济阴的时候腿还好好的,来了峄城后腿却断了。纪家人说是老爷打断的,我觉
得里头不寻常,怕是有什么猫腻…他在山院后头养了几条鬣狗,像是防着什么人似的。”
小芙点头:“这我知道。”
绿珠看着她,眼底满满地全是希望。
“你这样聪明,你一开始就是有办法的,对不对?”绿珠又凑了上来,“好姑娘,你有这样响亮的名字,一般人压不住的,你到底是什么来头?你口音听着不像济阴的,难道是家里有什么人同三年前那场仗有关系?”
小芙整理好了枕头,卷了被子盖在肚子上,说:“不说这个,睡吧。”
见她不愿意说,绿珠也没再追问——小芙的娘三年前没了,想来是她娘亲应是济阴人吧!
绿珠不知道的是,这一通的抛心置腹救了她一命,因为就截止到刚刚,小芙一直在想怎么避人耳目地解决掉这个麻烦鬼。
绿珠下榻熄了灯,最后躺回了榻上。
她听见小芙又说:“你别老看我那菜豆架子,万一让那小孩注意到就不好了。”
绿珠连连哎了好几声。
这一夜睡得相当好。
次日一早,纪伯阳便知道了昨晚官府的人来过的事。
“带两个人去七夫人那儿找找。”他说,“想要脱奴籍,找不到不好办。”
小童道了声是,走出去没两步后又回来了。
“看模样,小芙姑娘也不愿意走。”小童问,“既然她也不愿意走,何不将她留下?这样一来有无奴籍,她总能陪在公子身边。”
纪伯阳温和地摸了摸小童的头
。
“若她一直为奴,眼里的那点儿灵气迟早会没的。”他说。
第六十一章 箕壁翼轸(九)
没有小芙的日子,郝赞过得很是无聊。
每天早上,空酒坛子往外搬便成了他一个人的活。
当他气喘吁吁地坐下来后,才知道小芙平日里因为自己来得晚受了多大的委屈。
“芙啊,赞哥对不住你。”郝赞坐在门口仰天而叹,“我们芙真是勤快的好姑娘。”
老郑听他这样,冷笑着说:“瞧着人家孤苦伶仃的,就知道欺负人家,说来你们娘俩也是一路货色——你们等着瞧吧!过不了两日,你们怕是要跟纪家一个下场。若不是,那就是小芙心胸宽广,不愿意搭理你们跟你们一般见识!”
郝赞站直了身子,扶着腰骂:“你这老匹夫!小芙一走就不请吃面了,敢情你这面馆给小芙开的?快,我饿了,给我下碗面吃。”
“给你下骡子蛋!”老郑说得不情不愿,还是动手给郝赞做了一碗面。
郝赞坐到老郑的铺子前,见那碗面浇了满满一层臊子。
他狐疑地看了又看,嗅了又嗅,最后问:“你在面里头下毒了?”
“爱吃吃不吃滚。”老郑就要将面端回去。
郝赞忙抢了回来,“吃!怎么不吃!我跟你闹着玩儿呐!”
郝赞抢回了面,坐下之后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正吃得畅快时,老郑问:“我这手艺如何?”
郝赞百忙之中竖起了大拇指。
老郑又问:“你说,帝京里的人也吃面吗?”
郝赞没去过帝京,却像大魏每一个子民一样,对帝京有着深深的
向往。
“天南海北的人都在那儿,他们肯定什么都吃。”郝赞舔干净了碗。
老郑又问:“如果我去帝京开一家面馆,能挣到钱吗?”
吃人嘴软,郝赞望着老郑热切的眼神,不得已而道:“据说帝京有近百万人呢,哪怕一半人不吃面,另一半吃面的人不上街,也有几十万人逛街吃面。你就是在犄角旮旯支个摊子也能发财!”
老郑嘿嘿一笑,说:“那就好。”
老郑说罢,便收拾起了锅碗瓢盆。
郝赞双肘支在窗台上看他忙里忙外,问:“你干嘛?你该不会真要去帝京吧?”
老郑没回头,嘴里却道:“我这一大把年纪,再不去帝京看看,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喽~”
郝赞让他说得心里痒痒的。
“也带我一个吧。”郝赞又说,“我给你打下手。”
老郑压根就没理他。
郝赞正沮丧呢,突然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拽了出去。
他一抬头,见那天来找小芙的年轻公子正怒视着他。
“你们合起伙来骗我?”宇文渡一手掐着他的脖子,低声恶狠狠地道,“我找遍了纪府,分明没有见小芙。”
郝赞一愣。
他没想到这位居然有这样大的能耐,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真的去搜纪府。同时他也暗暗怀疑自己是踢到了铁板——该不会眼前这人本就是随着景王和骠骑将军一起来的某位高官,只是顺路来找小芙来的吧?
“我没骗你!真没骗你!”郝赞被他掐得脸涨得通红
,“就是七夫人身边的兰心带人将小芙买走的,不信你带我去,我能同她当面对质!”
宇文渡蹙起了眉,这才想起自己因为之前见过七夫人,由于心下厌恶,没有在她院里好好地搜人。
“你最好说得是真的。”宇文渡将郝赞丢在一边,嫌弃似的擦了擦手,走时又看了一眼缩在铺子里的老郑。
老郑见那位年轻的公子用不悦的眼神看了自己一眼,又听他说:“帝京做买卖,需户籍与京中两地印章凭证,还需日日将食物备份上呈。赚得多,出去得也多,凡事还是要三思。”
他丢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
老郑听得两眼放光,待宇文渡走远后,上去将郝赞扶起来了。
“听到没,这位公子还是帝京来的!”老郑笑道,“他这么说我就有谱了——我这就回老家拿凭证去!”
老郑回院子收拾东西,只留郝赞一个人在铺子里。
郝赞这时候却琢磨起一个问题。
黑皮公子是帝京来的,又与小芙是旧相识,那么小芙为什么说她是兰陵人呢?
-
距离景王回京还有两日,宇文渡已经做好了打算——景王如何处置纪家都与他无干,他只需要找到小芙并将她带走就好。
宇文渡来到七夫人的院子。
院落已经不似昨日那样热闹,如今只剩了两个奴婢在院中洒扫。
见着人来十分意外,兰心抽了兰香一下,俩人堆起笑脸来迎。
宇文渡大步走来,俩人瞧着他身姿雄伟
举步铿锵,又带着一脸的煞气,心里也慌了神。
“小将军留步!”兰香硬着头皮拦住了他,“我们夫人还未起,这时候进去怕是…”
“怎么?我还要等你们夫人起了才能问话?”
宇文渡一伸手,撵鸡似的将人拂去了一边。
宇文渡推门而入,正巧见那对野鸳鸯下了榻。
而纪家那位二公子纪仲崖正慌不择路地往衣柜里藏。
七夫人欲哭无泪,这两天她是撞太岁了不成?
宇文渡冷笑一声,说:“衣服穿好了,出去回话。”
说罢,他转身便走了出去。
七夫人丢了大人,纪仲崖也没处去躲,还问她:“怎么办…是不是知道咱俩的事儿了,特意过来捉|奸的…”
七夫人心头火起,觉得纪仲崖一点儿都靠不住,临到这时候了居然还问她这个女人拿主意。
她没理他,套好了衣服后走了出去。
七夫人浑身冰凉,看着瑟缩在角落里的兰心和兰香,心知今日在纪府的日子算是到了头了。
然而眼前的宇文小将军张口便问:“你把小芙弄哪儿去了?”
小芙,又是小芙。
怎么所有人都来问小芙?
她同纪仲崖的事儿也被撞见了,联想到今后大可能被纪老爷送回窑子,甚至将她打一顿再送回窑子,有没有命还是一说。
可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在找那卖酒的臭丫头!
要不是那个丫头,她怎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七夫人打算豁出去了。
她不好,这些人一个也别想
好!
“她叫我打死了!”七夫人恶狠狠地说,“你们不是一个两个的都惦记她吗?找去吧!她没了!”
第六十二章 箕壁翼轸(十)
“你说什么?!”
宇文渡只觉得有一股气血直冲脑门,几乎要冲破他的天灵盖。
如今他满脑子都是小芙。
她一身红衣,在瓢泼大雨中哀求他的模样历历在目。倘若不是因为他,谢夫人也不会死吧?那样大的家业,她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守得住?她沦落到如今地步,完完全全是因为他。
如今好不容易找到她了,她呢,被打死了?!
宇文渡心性直,唯一深入接触过的女子也只有小芙一人,小芙也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更不会诓骗他。七夫人本就是花场里的人,骗男人不在话下,加上此时宇文渡关心则乱,便真的信了她的话。
会杀人的人发起火来不说一句的废话,宇文渡伸手就掐住了七夫人的脖子。
他人长得魁梧,手也较别人大些。七夫人的脖子在他手里成了一支白净的笋,眼看着马上就要被折断。
纪仲崖早被吓得不知所踪,眼下七夫人后悔也来不及,翻着白眼儿吐着舌头,气都喘不过来。
宇文渡眼角一片黑,只能听见血液涌动的呼呼声。
他手上使了劲儿,一阵筋骨交错的声音传来,伴着软腻的肉|感,七夫人那颗头颅无力地垂到一边。
兰心和兰香二人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直到她们的主子被丢在地上,宇文渡走远了,才敢喘气儿。
“夫人?”她们惊慌失措地上前查看。
此
时的七夫人仰面倒地,像是年前刚被处理好的鸡,头整个儿地贴在了肩上,姿态扭曲而怪异。
兰心和兰香又叫了几声,她没应声。兰香大着胆子上前,将手放在她鼻下。
过了一会儿,兰香的手抖了起来,整个人连滚带爬地往后退了好几丈。
“死…死了…”兰香白着脸道。
-
宇文渡浑浑噩噩地回了住处,往日里来回定要同景王拜安,如今早就将这些抛诸于脑后。
宇文渡躺回了床上,小芙前两日在这里睡过,自那之后宇文渡便未叫人换洗过床罩,也不舍得睡。
现在小芙没了,宇文渡觉得心里也空了。
骠骑将军做的事不过半刻便传到了景王的耳中,对于他们这种人,死个人并不算什么大事。
景王更惊讶于宇文渡的做法,打发侍女清清去找宇文渡。
没过一会儿清清便回来了。
“宇文小将军魔怔了!”清清没行礼,直接将自己看到的说了出来,“奴去瞧他,殿下猜怎么着?那么大的块头正抱着枕头哭,左一个‘对不起小芙’,右一个‘我害了你小芙’,知道的当他深情,不知道的以为他在哭娘…”
碧圆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眼见着景王面色沉沉,赶紧收了音,说:“后日回京,可不能让他这模样。镇国大将军本就有不从之心,回去见他儿子傻了,还不全推到殿下身上?请个大夫什么的灌两剂药吧,
喝药不妥的话找个高人来瞧瞧也使得…”
见景王点了头,清清便下去办了。
过了约摸有一个时辰,清清又回来了,跪在景王跟前两手一摊:“了不得了,殿下,看也看了,药也煎了,灌不进去,满口净说胡话。高人也请来了,正给小将军叫魂儿呢,殿下去瞧瞧罢!”
景王起身往外走,留给她们一个挺拔的背影。
宇文渡的厢房离得不远,此刻门前站满了人,包括纪老爷。
哪怕纪老爷知道是小将军杀了他的妾室,却也只能打碎了牙和血吞。一个妾死就死,小将军的病更要紧,若是得罪了宇文氏,全家都要尸骨不存。
纪老爷擦着汗,正跟管事合计之后如何是好,眼见着走来一男子,金领白衫,大高个头,气度凛凛然,叫人不敢瞧仔细模样。他身后跟了俩婢女,不算美人,却也极是动人,一左一右地伴着他。
纪老爷还未请教他名姓,便见他大步走进厢房内。
宇文小将军正睁着眼,躺在床上流泪。
那男子没回头,问纪老爷:“药呢?”
纪老爷将药端了过去,不知为何,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下意识地就顺从了他。
只见那男子一手罩住了药碗,另一手捏住了宇文小将军的下巴。
小将军不张嘴,男人也不惯着,手指一错,咯地一下将人的下巴卸下来,强行将药灌了进去。
纪老爷没来得及拦住,吓得浑身哆
嗦,哭着在后面喊:“使…使不得啊…”
这男子灌了药,咯地一下又给人下巴装了回去,倒是利落。
宇文渡受了罪,又喝了药,眼神看着没刚刚那样涣散了。
纪老爷见那侍女递上了帕子给男子擦手,拱手就要问其名姓,又听他冷声骂:“不省心的东西。”骂完后便带着那俩风姿绰约的侍女离开了。
擦身而过时纪老爷总算看清楚了他肩头的暗纹,那是条金色蛟龙,正龇牙咧嘴地吞云吐雾。
纪老爷双膝一软,跌坐在地上。
得罪一通人不说,连君王竟也不识得。看来纪家气数真的要尽了。
纪老爷正焦心该如何逆转时机之际,忽听宇文小将军喃喃道——
“小芙…”
纪老爷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不然怎么在宇文小将军嘴里听到了那个卖酒丫头的名字?
他贴近了宇文渡,这次听得清晰了些,果然是“小芙”。
纪老爷心头百转千结。
怎么哪儿都有那丫头掺和?可大儿子已经将人要走了,瞧那模样是不肯撒手。
若要在纪家和大儿子之间,纪老爷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
纪府一片愁云惨雾,山院内却是一派祥和温馨。
纪伯阳正坐在轮椅上念书,声音轻和流畅。
他的脚边铺了张兽皮垫子,垫子上置放了一张绣墩,小芙正伏在上面听他念书。
她没有束簪,只用块头巾松松地扎在头顶,趴着时那
头青丝便泻在肩旁,柔顺而亮泽,泛着大片金光。
小芙已经睡着了。
纪伯阳轻轻放下书本,正思索着什么簪子配她时,见小芙动了动,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
“今天怎么回事?一直打喷嚏。”纪伯阳问。
小芙吸了吸鼻子,说没事儿。
纪伯阳直接唤来小童:“去将大夫请来。”
小童垂首而出,不过片刻又回来了。
“大公子,老爷说,请小芙姑娘去一趟纪府。”小童不敢抬头。
纪伯阳与小芙皆是一愣。
纪伯阳沉着脸问:“去府里做什么?”
“骠骑将军将七夫人杀了,兴许邪祟入体,这会儿神志不清。”小童犹豫看向小芙,“他一直念叨小芙姑娘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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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溃甲收官(一)
小芙在心底骂了宇文渡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遍。
纪伯阳的声音更冷了。
“宇文小将军他…为何会认识你?”他转过头来看小芙,眼中满是质疑。
小芙定了定神,道:“我从前在怀仁书院,他也在,所以见过。”
纪伯阳恍然大悟。
怀仁书院位于兰陵与琅琊中间的怀仁山上,倒是颇有名气。能在里面念书的多是富家子弟,小芙从前家境不错,能进怀仁书院倒不足为奇。
只是没听说过镇国大将军会将儿子也送进去,毕竟帝京与怀仁山路程并不算近。
小芙似乎是看出了纪伯阳的疑惑,又解释道:“当初他来时,并没有告知别人他是当朝大将军之子,大家都以为他是普通富人家的嫡子。他长得人高马大,又整日摆着一张臭脸,便都让他三分。我那时年少,看他不对付,算是不打不相识。这一来二去便相熟了。”
纪伯阳点头,心下也了解了。
小芙今年十八,三年前也不过十五岁,宇文渡还要大她一些。俩人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小芙又有一副好相貌,能让宇文小将军记挂至此倒也正常。
毕竟是帝京来人,纪伯阳不得不割爱,只得道:“我派人护你去,早去早回。”
小芙道了声好,临走时又回头说:“你别担心,我解决完了这件事儿肯定能回来的。”
说实话,纪伯阳没有抱有很大信心,但他阻止不了。
权
势凌绝于一切之上,只要有了权势,天下一切尽在掌中。
宇文渡有的,他没有,所以他阻止不了。
小芙离开后,纪伯阳还在原来的地方,自此枯坐了一个下午。
-
小芙跟着人来到宇文渡的厢房。
这一路她胆战心惊地听说了宇文渡杀了七夫人的事儿,心里又将他骂了个遍——都二十的人了,听风就是雨,一点儿自己的判断都没有。往年一起念书的时候还算长了颗脑子,如今三年不见,他个头窜得倒是厉害,却还是那么个愣头青。
哪怕小芙在心里骂了他无数遍呢,可见着他人的时候,心里那点儿骂声便渐渐没了。
宇文渡平日里瞧着多结实的一个人,如今就跟散了架似的瘫在床上,嘴里一直念叨“小芙小芙”。
大夫站在一边,喏喏地说:“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
“你懂个屁的心病。”高人道,“这是走了魂儿了,如今人来了,马上就能好。”
俩人僵持不下,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也有人上来拉架。
小芙嫌吵得慌,索性将人全关了出去。
屋子里就剩了俩人,一女一男,一站一躺。
小芙坐在他床边,从兜里摸了半天,摸出个小布袋来放在他床头。
她这才细细地端详他来。
自三年前他离开后,据说便跟着入了营。男子成长得很快,无论是个头还是心智,一朝一夕地磨炼,他已经成了真正的男子汉,
不再是从前那样意气用事的模样了。
宇文渡长得很不错,浓眉长眼,高鼻梁薄嘴唇,就是皮肤黑,但黑有黑的好处,他较别人更多了几分男儿气概,配上高个头,让人很有安全感。
他的嘴巴还在动,喃喃地叫着她的名。
小芙知道事情的经过,终究只是叹了一口气。
“其实我早已经不恨你了。”她说,“你有你的立场,你爹要为皇帝效忠,所以你必须听他的话,要将桃山老人带走,我从来没有怨恨过你。可我娘得不到桃山老人的救治便只能死,我也是为了我娘,我更没有错…”
她说到这,宇文渡忽然睁开了眼睛。
“小芙?!”他看到小芙,腾的一下坐起了身子。
“我以为你死了…”宇文渡伸出双臂便将她拥进怀里,力气大得险些要绞碎小芙的身子。
小芙不仅没有挣脱,反而伸手回抱住了他。
“南津,以后咱们还会再见面的。”她说,“可我早就想通了,咱们谁都没有错,只是没有缘分罢了,即便再见面也不要纠缠,好不好?”
宇文渡的身子颤了起来。
“不好!”他将头埋进小芙的颈窝,眼泪一直源源不断地流进来,声音大到震得小芙的耳朵眼儿都疼。
“小芙,以后我会补偿你…”宇文渡闭着眼哄劝她说,“你别走,好不好?我找你找了这么久,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不好?你想要什么,我全都给
你!”
小芙看着不近人情,可他知道她的心很软,只要他姿态肯放低,多求求她,她什么都能答应。
小芙偏了偏头,想要离他的头颅远一些,好让俩人不那么亲近。宇文渡的呼吸太灼热,这让她的颈间很不舒服。
宇文渡又蹭了过去,死死地贴着她不放。
小芙见挣脱无望,只要使出了杀手锏。
“我想要我娘起死回生,你能吗?”
宇文渡的身子瞬间一僵。
“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要我娘。”小芙慢慢地离开了他的怀抱,看着他内疚得不敢看她的模样,缓缓道,“你送我娘的生辰贺礼是她留给我最后一样常用物,我用到如今,不舍也是因为那是我娘用过的筷子,并不是因为留恋你。今日物归原主,以后再遇到的话就当做我们从没见过。”
小芙说罢,起身便走了。
她离开得很决绝,宇文渡想追,却又愧对于她而不敢去追。
药劲开始上头,有安神助眠的成分,让他的脑子十分混沌。他想起小芙答应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也很干脆,伸手便来拉他的手,没有丝毫羞赧和做作。
她的情意就是如此,愿意同你在一起时什么都阻止不了。
同样,她若不愿同你在一起,你也抗拒不了她的离开。
宇文渡心中难受得紧,又瘫回了床上。
药劲上来后便开始犯糊涂,他脑子里偶然闪过七夫人说的话,心里纳闷小芙不是死
了吗?刚刚怎么做了那样清晰的梦,好像小芙就在眼前似的。
带着疑惑,他沉沉地睡了过去。
小芙出门时还狠狠瞪了纪老爷一眼。
纪老爷心里七上八下的,担心自己没有认出君王会被处置,没有收到小芙的眼刀。
小芙回了山院,纪伯阳一直在等她。
“这么快?”
纪伯阳很是惊讶,他原以为小芙回不来了。
小芙整个人却闷闷不乐的,跟她平日阳光的模样大相径庭。
纪伯阳看着她的脸色,手下微微用力,整个人挨得她近了。
“心里不舒坦的话就说出来。”他说,“总闷着会憋出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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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溃甲收官(二)
“倒也没什么。”小芙说,“不过大公子想知道,我就说给大公子听。只是听过之后就请不要再问了。”
纪伯阳正了正身子,说:“我只听一次,听过就忘了。”
他见小芙的眼睛看向一边,没摸鼻子,倒像是在琢磨该从哪里说起好。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听她问:“大公子听说过桃山老人吗?”
纪伯阳颔首道:“桃山老人是这一带的名医,据说能治沉疴百病,很有些本事。”
他也曾打探过这位桃山老人的下落,就为了想治好自己这双腿。可惜打听到的结果是桃山老人三年前便失踪了,至于去了哪儿,谁也不知道。
“我娘身子一直不好。”小芙道,“尤其是生下我之后,连门都出不了。山里空气好,她便只能在山里养病。我听人说桃山老人有些本事,就去寻他。恰好那时南津也在找他…”
“南津”是宇文渡的小字,纪伯阳是知道的。可从小芙嘴里说出来,可见俩人从前关系的确亲近,这样一来不舒服的人便成了他。
“所以,他将老人请走,耽误了令堂的病情?”
小芙点点头,神情实在有些落寞。
“其实,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小芙又说,“可我娘不在了,我心里头过不去这个坎儿。我也知道,他四处找我因为他对我有愧,并非真是有情…他这种身份,什么姑娘没见过呢?只是他心里觉得对我不起罢了。”
纪伯阳不以为然
,其实每个男子心中总会特别惦念最初令他心动的女子,而小芙又让宇文渡有愧,这样一来,宇文渡怕是这辈子都忘不了她。
“所以,你现在的困境也是因为他造成的?”纪伯阳又问。
小芙却笑了。
“是,却也不全是。其实这都是命,哪里是一两个人就能改变的呢?”她说,“我娘身子本就不好,寿衣白绢备了好些年,早晚都有这一日,只是我不想我娘那样早走。说恨他也恨,明明我娘可以多活些时日的;说不恨也不恨,他也是被逼无奈,或许他家中也有重要的长辈需要救治吧。”
然而据纪伯阳所知,镇国大将军并无沉疴,也未曾听说过大将军府哪位亲眷有重疾的。
不过宇文渡的存在依然让纪伯阳感到危机,哪怕他们中间横亘着小芙娘的死,可谁会保证将来小芙不会再对他动心?
女子的心墙是冰做的,只要肯捂,早晚都会化。
“我娘走后,我爹也走了,他欠了好些债,说难还,让我一个人好好活。”小芙低着头,将膝上的裙摆抓得皱皱巴巴的,“于是我也走了,在外头晃荡了三年,什么活都做过。直到年关我又来了峄城,就在东街帮人卖酒。”
纪伯阳心里可怜极了她。他听说过小芙力气大,一个人能抱四坛酒,多少男人都不及她的。
谁料想这姑娘是个从小家底殷实的大小姐呢?走到这一步,全是被逼无奈罢了。
不过纪
伯阳想起一件事,便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件事,据我所知,小将军已经同平昌公主有了婚约,或许不日后他便要尚公主。”
他看到小芙的脸真切地白了一下,却只是一瞬间,她又像个没事儿人似的了。
“我知道。”她说,“不管有没有这一层,我与他都不可能了。”
纪伯阳舒了口气。
小芙的从前他没有介入过,同宇文小将军的那点儿事只能到此为止。她和宇文渡之间约摸是不可能了,但让她留在山院却大为可能。
“我现在没有不舒坦了。”小芙又笑了笑,“过去的事儿都过去了,只有向前看,日子才能过好。”
这句话实打实地说进了纪伯阳的心坎里,男人嘛,都想回了家能看到个居家过日子的人。
他不理会这句话的前半段是因为别的男人,眼下他觉得小芙是个好的,她说什么话他都觉得好听。
纪伯阳觉得自己有点儿鬼迷心窍了。
这会儿天晚了,再留她也不合适。虽说山院里全是自己的人,可到底有个不知揣着什么打算的绿珠在。
小芙是个开朗的姑娘,说完不痛快的事儿之后便起身走了走,回头时又恢复往日那张一笑灿烂的脸。
这样的姑娘好啊,心里有事不憋着,忧伤又不会一直挂怀,拿得起放得下,意志坚定,不吃那回头的草。
跟小芙这样的姑娘在一起,过日子只会向上走。
可小芙越好,纪伯阳心里又有
些不是滋味起来。
他的腿断了,日后兴许没有办法再接上,小芙这样的姑娘再好,怎么会接受一个断了腿的人呢?
纪伯阳越发烦躁起来。
恰好这时小童走进来,问:“大公子晚膳想用些什么?”
纪伯阳没有回答他,只是转头问小芙:“你晚上想吃什么?”
不知为何,小芙莫名想起厨房隔壁那炒香料的屋子来。
“其实,我们穷人晚上都不吃东西的。”她想了想后又说,“不过,我也不挑,只要不是荤腥,我什么都使得。”
干活儿的人不能不吃饭,吃不饱就没力气。
小童说了声知道了,转身又走了出去。
这会儿天色已经很晚了,纪伯阳没有再留小芙。
小芙回了住处,绿珠吊着的一颗心又放下来。
“我不想你去大公子那儿,我总觉得他这个人有点儿阴森森的。”绿珠对小芙说,“你离他远点儿吧,他在后山养了几条鬣狗呢。”
“他养鬣狗难道是为了让它们咬人的吗?”小芙蹬了鞋,仰头瘫在床上。
“不知道。”绿珠摇着头说,“不过,哪有好人家养那种畜生的?一般人家也就养几条马犬。”
小芙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脸上全然没了刚刚同纪伯阳说起往日时的悲苦。
她闭着眼道:“你卖身契也拿回来了,不如明日你就走吧,等官府的人一来,我同大公子说一声,将你放出去得了。”
绿珠却不愿意。
“我走了,我去哪儿呢?”
她说,“我爹娘都没了,一个人是被欺负的命。我倒想跟着你,就是你老嫌弃我。”
小芙从床上坐起来,“你跟着我,我怕你哪漏了嘴,将他们纪家的事儿捅出去叫人听见,到时候咱俩都要喂鬣狗。”
第六十五章 溃甲收官(三)
“怎么会!”绿珠摆着手说,“你放心,我睡觉老实得很,一准儿不会出声。”
绿珠说罢,心里十分忐忑,担心小芙又要赶她。
这时小童远远地喊“晚膳备好啦”,小芙听见后来了劲儿,没顾得上绿珠,直接冲了出去。
绿珠羡慕地看着她的背影。
真好,无论家中出过什么变故,小芙都是能吃能睡的,这样的人生来该是享受的。
常干活的人很容易饿,虽说小芙来了山院后也没再干什么活。可她今天去见了宇文渡,所以必须要吃点儿东西——这个理由看似奇怪,实则并不是。有些人在心神动摇的时候总会想做点儿什么,睡觉或者吃东西,它们能很快地平复自己的心情。
年少时的情动不是说放下就可以放下的,小芙知道,倘若她娘没死,他们也不会有将来。
没有缘分就是没有缘分,强求不得的。
从膳食上便能看出纪伯阳偏心得十分明显,小芙的食盒里沉甸甸的,绿珠的就显得没那么有分量。
小芙已经将那双筷子还给了宇文渡,如今用的不过是双普通竹筷,却没有挑剔。
饭前先进汤羹,养胃人都知道。
小芙才端起碗进了点儿瓠子羹,待放下碗时便觉得喉头发紧,登时感觉不太妙。
绿珠眼睁睁地看着她坐不稳,整个人开始向后仰。所幸眼疾手快搀扶住了她,可那碗便被她拂落到了地面上,碎得四分五裂。
绿珠尚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只见小芙面色潮红,一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像是极难受的模样。
纪伯阳率先来的,不得不说车轮就是比人的腿快。
他进门便见绿珠正抓着小芙,而小芙却翻着白眼儿,顿时怒不可遏,只觉得是绿珠要害人,先拿小芙开刀了。
他从绿珠怀里抢过小芙,大声唤人:“将她拖去后山!”
绿珠的脸瞬间便没了血色。
刚刚她还与小芙二人说着纪大公子在后山养了几只鬣狗,如今这么快就要送上门给那几只畜生了?
“我不是…”绿珠忙辩解,“刚刚小芙还好好的…”
纪伯阳哪里听得进去她的闲话?
“我早知你是什么来路。”纪伯阳双目喷火似的望着她说,“你跟你爹从济阴到兰陵,你爹死了,你又想方设法来了纪家。你的杀父之仇尽管冲着我纪家来便是,小芙不过一个外人,你为何要将她扯进来?!”
绿珠一听,腾地一下站起身。
“果然是…果然是你们害死了我爹!”她指着纪伯阳骂道,“都说纪家豪富,竟真是发的叛国之财…你们简直是伤天害理,济阴死了多少人,你们就不怕遭报应?!”
“报应这不来了?”纪伯阳怒声斥道,“我当初就不该心软将你放进来,你怎么不同你爹一样死在兰陵?!来人!将她拖走!”
绿珠气得整个身子都在发颤,甚至都有些呼吸不上来了。
几个大汉涌进门来,煞气腾腾地看着绿珠,就要来拉扯她
。
“撒开你们的脏手!”绿珠使劲甩开了他们,“蛇鼠一窝!不用你们拖,我自己走!”
她走到门口后回了头,狠狠地盯着纪伯阳。
“你们全家都会遭报应的!”
说罢便迈开步子,凛然朝着后山的方向走去。
纪伯阳自然是不关心绿珠的死活,他一手托着小芙的背,另一手抄进小芙的膝弯,吃力地想要将她抱起来。
可他的腿是断了的,下半身完全使不上力气,哪怕小芙再瘦他也无能为力。
无他的命令,那些家仆不敢上前帮忙。
终于,在纪伯阳一个用力之后,他整个人连带着轮椅都控制不住地往地上摔去。
小芙也跟着他摔到地上。
纪伯阳怔怔地看了她片刻,稍后无力地抬手:“将她扶到我那儿,再去府上请大夫来。”
家仆们上前,七手八脚地将小芙抬了出去,又将他抱回轮椅上。
纪伯阳面无表情地推动着轮椅。
后悔吗?这会儿总算是后悔了。如果腿没有断,抱起小芙不是轻轻松松?用得着别人帮忙?
夜色笼罩了他,没有人看到他将一拳狠狠地砸在墙上。
-
绿珠流着泪来到后山。
刚刚还在流泪的她这会儿也不哭了,身子却颤得更厉害了。
据说纪伯阳花了大价钱从波斯弄来了几条鬣狗,那些畜生同家犬不同,能瞬间咬碎骨头。有受伤的马被扔进后山,不过半刻钟便被吞吃了个干干净净。
据说这种畜生比一般的狗厉害得多,听得
也远,绿珠进了后山之后便一动也不敢动。
真是晦气,父亲死在纪家人手上,如今自己也要被纪伯阳喂狗…
纪家人不得好死!
绿珠擦干净了泪——小芙,还有小芙呢,她现在不知如何了。莫不是纪家的什么人打算要谋害她,所以在膳食中下了毒?!
绿珠心里又咒骂了一次纪家人不得好死,却冷不丁听到一阵怪异的吼叫声。
这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断断续续地笑,可绝对不是人所能发出的声音。
绿珠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她循声望去,见山林深处似乎有蜡烛的光亮。
绿珠以为自己花了眼——山里怎么会有蜡烛?
她定睛一看,这一看不得了,浑身上下都麻了。
那些不是烛光,而是几双黄绿色的动物眼睛,正在黑暗中蛰伏凝视着她。
绿珠的额头上不断有黄豆大的冷汗滴下来。
纪伯阳果真在后山养了鬣狗!
绿珠怕得要死,脚底竟是一步也动弹不得了。
那几只鬣狗瞧准了她,正蠢蠢欲动着,只待找准了时机一齐扑上来,顷刻便能将她撕个稀碎。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黑影儿掠了过来,捞起绿珠抗到肩膀上,瞬间便跃出了三丈之外。
鬣狗见又来了人,更是不敢轻易上前,企图用怪异的低吼呵退眼前人。
不过来人似乎并没有打算直接对上这群畜生,他扛起绿珠直接往山下的方向跑。
那群鬣狗见状,立刻扑了上来。
绿珠发现扛着自己的人跑
得很快,可再快哪能快得过畜生呢?
眼见着就要出山,忽然有一只鬣狗跃了到他们脚下。
绿珠听到一声闷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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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溃甲收官(四)
山下便是纪府。
绿珠听到男子的闷哼声,知道他八成是让那只畜生给咬了。
他没有停留,轻车熟路地在各个屋檐之上穿梭。
阖府亮着灯,绿珠看得清清楚楚,男子一身黑色劲装,手腕手肘膝盖等关节处佩着护甲。
再向下看,便是纪府的各个宅院。他带着自己在墙头屋头静悄悄地奔走,绿珠恐高,心都提了起来。
可他走过的一路都有星星点点的血迹,定睛一看,他一边小腿上的布料已是破破烂烂的了,料想是那畜生一口咬到了他的腿。
绿珠再不敢看,若不是他,被咬的便是自己。
她连一声“谢谢”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他便俯身冲进一处院落之内。
院落上空罩着一层帷幔,绿珠跌落其中,稍后却又被他接住,最终稳稳地落了地。
绿珠正准备道谢,猛然发现他们已经来到景王所在的阁楼前。而守卫们见了他们,就像没有看到似的,这不禁让绿珠感到奇怪。
房门从里面被打开,一个金簪碧裳的侍女走了出来,见着黑衣男子小腿上的伤后惊讶地捂住了嘴巴,想要将他扶进去。
男子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随后便淡定地走了进去。
那侍女看了绿珠一眼。
不知为何,绿珠总觉得她有些排斥自己。
“你,也进来。”侍女甩下这句话后也进了门,只留给绿珠一截门缝。
绿珠犹犹豫豫,可想起若非是那男子,自己早就成了畜生们的腹中之
餐,想着不是来送命的,便挤着门缝捱了进去。
一进门她便看到黑衣男子半跪在地,重重帷帘之后,景王端坐在后,正同他说话。
“…既然没有确凿证据,便不宜将人带走发落,已在此处耗时甚久,京中诸多要务还需处理。”说到这里,景王顿了顿,声调又冷了几分,“宇文渡已查过,纪府…”他说着抬手指了指绿珠,“除却这位姑娘,还有九十六口。宇文渡神志不清,孤只好亲自动手了。”
他说到此处,有些叹息,有些委屈,在绿珠听来却是毛骨悚然。
正当她惶惶之际,又听景王说:“山院人数既不明,索性一把火全部烧掉。”
绿珠听后吓了一跳。
她想起小芙来,不知从哪儿鼓足了一口气,跪在那黑衣男子身边哆哆嗦嗦地开了口:“殿下…殿下开开恩,山院尚有无辜之人在…她不是纪家人,不该担纪家的罪…”
话说出口,在场的几人都变了脸色。
要景王开恩?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只要是他决定要做的事,哪怕是皇帝也要乖乖批朱。
身边的男子转过了头,绿珠本就害怕,瞧清楚了他的面容之后几乎是跪都跪不稳了。
这个从鬣狗手里将他救下来的男人…他缺了半张脸!
说缺不太合适,因为他右半张脸上的皮肉里嵌着大片银箔,从额头到下巴,除却右眼之外,其余几乎都被银箔所覆盖。
银箔上印着花纹,绿珠没细看,可
这般怪异的模样在她看来却不是可怕,第一反应竟是这银箔竟使他有种瑰丽奇异之态。
绿珠不过扫了一眼,而她的注意力始终在帷后那位无形中能施以巨大压力的人的身上。
景王慢慢地看了她一会儿,最后却问:“你口中说的是何人?”
绿珠坏了景王的打算,原以为他必有一番震怒与惩戒,没想到他只是问了这么句话。
绿珠心中顿时燃起了希望,忙抬头说:“小芙…就是那卖酒的姑娘,她如今尚在山院中,生死不明。”
景王没有说话,只是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绿珠大着胆子将今晚发生的一切说了出来,包括小芙莫名中毒以及自己进了后山之后又被身边的男子救回一事。
绿珠说得口干舌燥,最后伏在地上哭求:“据说小芙姑娘家中从前有些根基,我看到了她的卖身契,知晓了她的名姓,思来想去,她极有可能是那家人。”
“哦?她叫什么?”景王单手撑额,饶有兴致地问,“‘那家’又是哪一家?”
“卖身契上写的是‘扶光’二字。”绿珠伏地说,“兰陵扶氏曾是兰陵望族,数年前全族南迁。小芙曾说,她娘亲体弱多病,隐在山中直至逝世,所以不曾为人所知。”
绿珠说罢便不再开口。
屋子里静得可怕,此时哪怕有一根细针掉落也是能听见的。
良久后,景王忽然轻笑了一声。
绿珠惊愕地抬头,见那位碧裳侍女同她一样满
脸皆是惊恐之色。
景王起身从帷帘后走了出来。
他的衣摆在绿珠跟前停住,天威煌煌,便是连衣角的暗纹都比寻常耀目。
“你倒是胆子大,为了一个与你不相干的人敢同孤这样讲话。”
他俯下身来,用那几根不久之前还错开了宇文渡下颌的手指捻起绿珠的下巴来。
绿珠头一回看清了景王,他的脸近在咫尺,她的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只有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像是定在白茫茫的天地之中。
绿珠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他,不过是说了小芙的身世,又或者她本身就是欺瞒的存在——她的父亲明知纪家叛国卖郡却不曾上报,而是带着她逃亡兰陵,以致大齐重伤他的国土子民。
换做是绿珠,她也会厌恶自己。
“其他人你就不要操心,你自己还是守拙为妙。”景王松开了她的下巴,接过碧衣侍女呈上的帕子揩了揩,最后丢在绿珠跟前的毯子上。
景王似乎心情不是很好,直接上了楼。
之前那个为他揉腿的侍女跟了上去。
眼见着人走远了,那碧衣侍女才敢上前,对脸上嵌着银箔的男子说:“藏锋,起来了,殿下又没有怪你…你受伤了吧?可要医治?”
绿珠这才知道他原来叫藏锋。
许是个哑巴,藏锋依然没有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便跟着人出去了。
绿珠瘫在地上,被逼出了一背的汗。
伴君如伴虎,君主是君,君王亦是君。
绿珠死里逃生两次
,又担心起小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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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芙晕得快,醒得也快。
她一睁眼儿,便见自己已经挪了个地方。
眼前有个大夫模样的老头正同纪伯阳说话。
“…所以,这位姑娘得的是病酒之症,寻常无大碍,只是不应饮酒才对。”
小芙蹙起眉头——她也没喝酒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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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都是熟面孔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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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光:太阳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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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小扶:是的没错,是“扶”不是“芙”,扶扶扶扶扶。我说了我有个很大气的名儿。
第六十七章 溃甲收官(五)
纪伯阳推着轮椅转了过来。
“病酒之人常见,是我疏忽了。”他看到小芙正挠着胳膊上的疹子,有些惭愧地道,“我不知道会是这样,真是对不住。”
小芙摇了摇头,说:“没什么的。原先我吃面的时候也是,老郑不知道我不能沾酒,他厨房用的两大缸都是青檀泉的泉水。谁知道这么巧,青檀泉竟又出了酒呢?”
纪伯阳眼神微微一闪,却没有接她的话。
小芙还在那儿自顾自地说着。
“说来也稀奇,我是年关才来的峄城,倒不知青檀泉竟这样神奇。我见过泉水中冒沙冒鲤的,竟未见过出酒的,这回也算是长了见识了。”小芙隔衣挠着后背看他,“我这病没有大碍,只是不能喝酒罢了,来得快去得快,又没什么事儿,大公子不用道歉。”
她后背的肩膀下有一处总是够不着,换了两只手都没挠尽兴。
纪伯阳看到了,犹豫了一下后伸手过来帮她挠。
此时已经是四月底,天气像是突然热起来似的,小芙上面只穿了件衫子,纪伯阳替她挠的时候便隔着这件春衫。
他能感知到少女的筋骨之上覆盖着薄薄一层皮肉,即便不闭眼也能猜想得到,它们有着同主人裸露在外的肌肤一样的细腻,甚至更为白皙。
最要命的是,她肩头后的那一根细细的绳,像是一支软鞭,只消触碰一下它,小芙整个人便像被抽打似的往前缩一下。
纪伯阳松开手,说
了句抱歉。
小芙说没事,可脸已经红了。
俱是年轻男女,这种氛围之下立马变得暧昧起来。
小芙没回头看他,像是不敢看他似的。可纪伯阳知道,有些事儿她心里定然是懂的——她与宇文渡曾经那么要好,宇文渡又是说一不二的人,小芙即便自重,却也定是少不了被揩油。
可纪伯阳觉得自己不是宇文渡那样的人,他比宇文渡温和,他在小芙最落魄的时候出现,他不会逼迫小芙。
纪伯阳看着小芙红了的耳尖,心底闪过无数种猜测。
她愿意留下,应该也代表她起码不厌恶自己吧?
他伸出手,慢慢地搭在小芙的肩上。
小芙的脊背轻颤了一下。
见她不曾抗拒,纪伯阳的心中泛满了惊喜。
他慢慢地靠近,可惜身下坐的是轮椅,没办法离得她太近。
正当纪伯阳懊恼之时,小芙却挪了挪身子,使俩人肩碰肩地捱到了一起。
纪伯阳的一颗心在瞬间飞跃了起来。
他的手没停下,还在帮小芙挠着她后背够不到的地方。只是不像刚刚那样满脑旖旎情思了——对姑娘家不能急躁,你越是急躁,她越是有可能会被你吓跑。
“我怎么成了这样?”有人帮自己挠痒痒,小芙的声调也变得舒适了,“山院的厨房也是打了青檀泉的泉水来用吗?不是说摄政王驾临,青檀泉都被封了吗?”
纪伯阳满心是她,于是同她解释:“并不是青檀泉的水,是后山的泉水
罢了。”
“咦?”小芙转过脸来看他,“不止是青檀泉,峄城其它地方的泉水也会出酒吗?”
很显然,纪伯阳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可小芙正盯着他瞧,满眼都是好奇,眼底皆是崇敬之意——小芙喜欢听他念书,他就在露台坐着,她喜欢趴在自己脚边,每每读到晦涩之处她便会问他这段话是什么意思。
他断了腿,但他有脑子。小芙不是俗人,她宁肯流落在外吃苦也不愿委身宇文渡,可见她是个意志坚定的姑娘。
这种姑娘有什么理由叫人不喜爱呢?
纪伯阳心念大动,鬼使神差便告诉了她。
“嗯…其实不止青檀泉,只要是从这座山上流出的溪泉都有酒。青檀泉出名,不过因为它是峄城第一大泉,去那儿打泉水的人多,才有这样大的名气。”纪伯阳说着,言语中透出了一丝轻蔑,“实际上都是一样的。”
“为什么一样呢?”小芙更加好奇了,“是咱们这座山里有什么诡奇之物吗?”
纪伯阳笑了,却并不打算多说。
“说嘛说嘛,我太好奇了。”小芙偏过脸来,竟将头靠在他肩上,“大公子最好了!”
纪伯阳被这举动弄得一颗心怦怦乱跳。
“这世间哪有那么多诡奇物事。”他佯装平静地伸出一只手,先是抚了抚小芙的头,又轻轻揽过她肩头,“不过都是人做的罢了。”
在纪伯阳看来,这种温馨的场景几乎是自己从济阴来之后便不
敢畅想的——他被打断了双腿,这辈子都站不起来,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在峄城呆了三年。
时光对于他而言不过是日升月落,纵有巨额家产傍身,也不过是虚度此生罢了。
眼下他的臂弯中多了一个人,纪伯阳便觉得以后的人生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无聊了。
小芙是个好姑娘,她勤快能干,明理又通透,模样更是叫人喜欢。
最重要的是,她不嫌弃他。
纪伯阳觉得,他这辈子再也遇不到比小芙更好的姑娘了。
就在这么短短的时间之内,纪伯阳已经将二人的未来都想好了——先重新找找她那的张卖身契,去官府销了,将人恢复成自由身,再抬她进门…
她定然是愿意的吧?
然而这些想法也仅仅是在纪伯阳的脑海中萦绕了一番,他并没有说出来。
纵然小芙看上去也是依赖自己的,可他也有秘密。
能与他同床共枕的人最有可能发现他的秘密。
所以,他必须要在一切都料理好之后,才能同小芙在一起。
只是景王的突然到来打乱了他全盘计划,不过好在景王马上就要走了。
小童走进来的时候便看到这一幕,自家大公子揽着那卖酒姑娘的肩膀,俩人甜甜蜜蜜地捱在一块儿。
小童十分识相地退了下去。
他刚走出门,恰好碰到了几个长相魁梧的汉子,身上还带了一身香料味儿。
“这几日…”
小童指了指里面,示意他们噤声。
几个大汉闭了嘴,最后
同小童来到院子的角落。
“带来的酒没剩多少坛,等明天摄政王一走,全部倒进青檀泉就好。”小童道,“你们也真是,怎么敢大着胆子将那么多坛‘散撩丁’倒进山泉?!你们差点儿闹出了乱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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撩丁:银钱。散撩丁是散钱的意思,我用来取做酒名,指这酒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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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名扶光,可能会让人不大舒服,但自有记载以来,“扶桑”均是我国东部的一块土地,记载数不胜数,因此不再一一列举。我身为网络作家是不会宣扬一些负面的东西的。
第六十八章 溃甲收官(六)
“我们不也寻思着,那位王爷来了这么多日,也没见他出过门嘛…”大汉们有些不服气地道,“而且谁会料到大公子会让个姑娘家进来山院…”
“大公子怎么不会让姑娘家进山院?”小童反问道,“怎么?你们是觉得大公子断了腿,不配找女人?”
大汉们一惊,双手抱拳求道:“哪里敢这么想!我们不也是为了大公子、为了纪家做事?大家伙都是怕这事儿会让人知道,才会这么问。”
小童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他看了看院子角落边缘的墙头,又说:“这边的墙有点矮了,你们想法儿垒高点儿。外头那几块山石那样大,万一别人顺着石头爬进墙头来你们都不知道。”
“爬进墙头能做什么?”大汉们笑了,“难不成要来偷泔水吃?哈哈哈哈哈…”
说笑归说笑,最后他们依然达成一致。
“‘散撩丁’是齐宫名酒,虽说这小破峄城里没有人饮过,但大公子说一切都要小心为上。我们倒了也有三年,本来大公子觉得今夏帝京会来人,可谁想到景王居然提前来了峄城,竟险些被他撞见。幸而大公子将潭中藏备的酒秘密运回,不然这回就要凶险了。”小童对他们道,“总之,在景王与骠骑将军离开之前,你们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明白了吗?”
大汉们齐声道明白。
小童点了点头,又问:“跟小芙姑娘一起的
那位呢?丢进后山了?”
“我们俩人亲手将潘绿珠弄到了后山鬣狗窝那边。”一个大汉上前道,“那群畜生已是饿了许多时日,定然不会放过她的。我们办事稳妥,叫大公子放心吧。”
小童又一点头:“潘绿珠是潘校尉的女儿,她早便该死了。只是这件事不要让小芙姑娘知道,万一她问起来,你们就说潘绿珠已经回了纪府,七夫人死了,身边的人便都被放出府,连同潘绿珠在内。”
大汉们应声点头。
小童同他们串好了话,最后回了纪伯阳的住处。
此时小芙已经离开了,只余下纪伯阳一人。
“大公子,一切都安排妥了。”小童道,“潘绿珠已经被丢进后山,这会儿想是尸骨不剩,大公子可以高枕无忧了。”
“不…还不到时候。最起码景王还没有走。”纪伯阳却摇了摇头,“我本以为帝京会派小阁老过来,毕竟陛下准备拉拢司马氏,为彰显圣眷,一定会将这差使交给小阁老。”
小童问:“‘小阁老’…司马廷玉?”
纪伯阳点头道是。
“司马氏父子二人专权擅政,若拉拢这二位,倒是能在景王手下获得一线生机,说不定还能扳倒他。这样一来皇帝便又能重新回到台面上重新执政,不必再打着修仙问道的幌子躲在后面了。”
小童没有听懂,一脸茫然地看着纪伯阳。
“朝廷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哪里是你
一个小小童子听得懂的?”纪伯阳笑着说,“不说这个了,说另一件——你觉得小芙姑娘如何?”
小童实打实地答:“小芙姑娘相貌好,性格也好。不过她来历不明,公子还是要小心为妙。”
小童年纪虽小,却是打记事起便跟着纪伯阳的,心眼比同龄人不知多了多少。
他刚刚看到主人同那位小芙姑娘捱在一起,便知道劝说也只能说三分,多了会惹人嫌。
果然,纪伯阳又说:“小芙并不讨厌我,或许不日后我便能将她迎进门。”
小童道了声恭喜。
“只是到底我爹还在,终身大事还是要先问过他。不过他的主意倒是不用管。”纪伯阳推动轮椅上前,继续说,“等景王一走,我便亲自带几个人去兰陵采买用物。”
小童说好。
纪伯阳今日心情好极了,才同小芙分开片刻,这会儿便又开始惦记她。
“对了。”本来已经推着双轮椅离开的纪伯阳又转了回来,“潘绿珠丢进后山了?”
小童将那几个汉子的原话复述转达给了他。
“只要是没有亲眼看到人死,我这心中总是不舒坦。”纪伯阳蹙着眉说,“今日已晚,明日让他们几个人一起去趟后山,最起码我要看到潘绿珠的一截衣裳才好放心。”
纪伯阳谨慎,小童知道,他当即便应下了。
而此刻的小芙已是回了房。
她没见到绿珠,却也不担心,只是将门窗都
关得严严实实的。
最后,小芙将枕头底下掖着的那两张卖身契抽了出来。
小芙走到灯底下,摸起一截烧了一半的烛点点燃了,将名为“扶光”的那张放在火上,直至将它烧成灰烬。
小芙又看了看另一张,索性也将它烧了。
办完这件事儿,小芙开窗稍稍通了通风,将屋里的味儿散去了,才又关紧了窗户。
这一夜睡得不太踏实就是了。
次日一早,小童来喊小芙吃早膳,见小芙竟然在洗头。
虽说此时已是四月末,天气也一日比一日热,可这个点儿还是露重的时候,她居然在这时候洗头?
小芙一边用长巾绞着头发,一边问小童:“绿珠呢?我怎么没见她?”
小童定了定神,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讲了出来。
“七夫人没了,纪老爷惦念七夫人生前侍奉过他两个月,将她院子里的人全部散了。绿珠原本是七夫人的人,眼下也被遣出了府。这算是做好事,大公子便应了。”小童在心里心虚,面上却没有让人看出来,“兴许是绿珠姑娘高兴,便没有同你讲。”
小孩讲话少有像他这种面不改色心不跳的。
小芙简直乐了——为奴为婢的人,最看重的就是卖身契。绿珠要走,为什么偏生将卖身契落下了?
分明是昨日被什么人带走了,来不及拿!
小芙没有当面戳破小童,只说:“劳驾你,替我再拿两块巾子来。”
小童进屋拿了巾帕,出来递到她手上。
他看着小芙擦头发,最终还是没忍住,问:“怎么你来这么久,我都没见过你洗澡。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怎么舍得洗头了?”
第六十九章 溃甲收官(七)
小芙笑道:“那你就当我是不爱干净吧。”
小童的眉头蹙成了一个“川”字。
哪有这样埋汰的姑娘家!也不知道大公子都喜欢上她什么了——十有八九还是因为这张脸!
小童扭头便离开了。
小芙擦着头发,心想还好只是洗头,若是让她洗澡,那可就真的交代在这儿了。
她擦干净了头发,顺道闻了闻自己的胳膊。
嗯,没味儿,还有点儿香。
约摸是人都不会嫌弃自己的缘故,即便已经有好些时日不曾洗过澡,她也没闻着自己哪儿臭。
她去端来自己的早膳,坐在房屋前的石凳上准备吃。
“咯吱咯吱”的声音响起,小芙回头,果然见纪伯阳过来了。
“大公子吃过了没?”小芙笑着同他打招呼。
纪伯阳正想说自己已经用过了,可看她笑得开心,眼角都是弯弯的,心里顿时酥得塌了一角。
他换来小童,又要了一份早膳,来陪小芙一起吃。
纪伯阳发现,小芙在用餐时很是斯文,看得出她自小受过很好的教养。
越是知道这些,他越是心疼。倘若她的母亲还在,她定然不会沦落至此。
不过同样因为她沦落至此,他才有了可趁之机。
“多吃点。”他舀了一碗粥给她,又轻声解释,“厨房里的水已经换过了,不是泉水,是新打的井水。这次不会再出现问题了。”
小芙将口中食物吞咽下去,不解地问:“咱们住在山上,泉水井水难道不是共用山
中水源?泉水含酒,井水为何没有呢?”
纪伯阳偏过头去,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小芙没了趣儿,只好低头吃自己的。
许是纪伯阳觉得俩人有些进展,怕小芙生气,又转过头来开口对她说:“不是我不同你讲,这其中过于复杂,知道了对你而言并无好处。”
小芙依然有些懵懂。
“我好像明白大公子的意思了。”她说,“大公子曾说,这世间根本就没有那样多诡奇之事,不过都是人为。我猜,青檀泉从始至终都不曾产酒,当是人将酒倒进去之后才有的,对不对?”
小芙很聪明,这是纪伯阳开始就知道的。
不过她的聪明在现在看起来却有些不合时宜。
“你一个姑娘家,不该想那么多,想多对你无益。”纪伯阳说着,伸手来拉她空着的那只左手,“今日是景王留在纪府的最后一日,明日他便会离开,我们上上下下也不必如此紧张。你明日随我一起去兰陵,带你挑些衣服首饰。”
小芙皱了皱眉,显然不太想去。
纪伯阳看着她为难的神色,又说:“你是担心去兰陵会碰上你父亲的那些债主?这个不用担心,纪家有的是钱,这点主我还是能做得了的。”
小芙摇了摇头,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说:“我爹的债,不是用钱可以解决得了的。”
她不再往下说,可纪伯阳知道,这是了解她的好机会。
“那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出峄城。”他说,“
不是你的过错,难道还不能堂堂正正地走在街上了?跟着我就好。”
小芙含糊地应了一声,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纪伯阳觉得,她既是个聪明姑娘,定然能知道自己是为了她好才会这样做。
“到时候去了兰陵,你想要什么就买什么,我不拦着。”他顿了顿,又说,“我也不知你从前过的什么样的日子,只说从今往后,该讲究的还是讲究。”
纪伯阳说罢,高声换来小童。
小童过来时,怀中还抱着一个长长的盒子,直接奉给小芙。
小芙打开来看,见上面铺着一件月白短襦,底下压着花青长裙,是看着最显干净的颜色。
“我总收大公子送的衣裳。”小芙说,“之前大公子还送过一身,我穿了好几天了。”
“年轻姑娘衣裳不嫌多,该打扮就要打扮。”纪伯阳道,“明早换上这身随我一同去兰陵,就这样说定了。”
小芙问:“为何这样快?明早就要动身?”
纪伯阳点头道是,“景王已停留有十日,明日便会离开。我断了一双腿,因祸得福,不必前去相送。倘若上午走,担心下山时会撞上景王仪驾,下午又太晚…还是早一些的好,咱们卯时初离开。我让小童寅正时喊你。”
“寅正…天还没亮呢。”小芙哀声道,“我在酒肆给人当伙计,还能睡到卯正。”
小芙蹙眉的模样实在可爱,纪伯阳越看越欢喜,忍不住上手,用手背贴了贴
她的脸。
她没避开,纪伯阳心思百转千回,雀跃之情就像长在心底的藤蔓,慢慢蚕食了他三年不化的心。
可惜旁边还有个小童在,他不好更近一步。
“你今晚好好休息。”纪伯阳道,“明日还要早起。”
没想到小芙却半垂着头,一副羞答答的小女儿模样。
“我…我怕早上困,起不来。”她摆弄着那身新衣裳,都快将上好的面料揉皱了,“不如我今晚不睡了,伺候你歇息,同你说说话吧。”
小童惊了,在心底骂这姑娘不矜持。大晚上的要伺候大公子歇息,简直是洞里的狐狸要吃人肉了。
再看大公子,一张薄面皮瞬间涨得通红。
“既睡不着,那我还是同你讲书。”纪伯阳咳了一声后,脸色也没有刚刚那样红了,但耳垂依然泛着一片鲜艳欲滴的血色。
纪伯阳丢下这句话便推着双轮椅回了自己住的那栋楼。
他的背影看似淡定,可整个人的心都已经乱了。
而与此同时,尚在纪府的宇文渡也醒了过来。
他总觉得自己睡时又梦到小芙,小芙说他们日后会再相见,但二人却没有缘分了。
就在宇文渡分不清昨夜究竟是梦还是现实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床头躺着一个布袋。
锦绫的布袋结实得很,那时还是四年前,他惹了小芙生气,小芙不愿见他,所以只能打听到小芙娘的生辰,当夜匆匆备了这个作礼物爬上小芙家的墙头。
就是这东西,她还
回来了。
她没死,真好。
可是她说,她娘死了,所以他们日后再也没有缘分了。
——
今天最后一天推荐,下了推之后周末双更,结束峄城副本。
我的书慢热,前期的推对我来说没什么用,所以刻意把字数压少了些~没有推荐的时候我更能静得下心来写给你们看。
第七十章 溃甲收官(八)
宇文渡失魂落魄,可别人却不会给他失魂落魄的机会。
有人在外敲了敲门,宇文渡说了声进,那人便进来了。
他抬眼一看,正是景王身边的侍女,唤作“碧圆”的那一个。
碧圆见了他,毫不客气地问:“宇文小将军的病情如何了?可还能回京?”
她没同自己行礼,宇文渡念她是景王的贴身侍女,倒也不敢说什么,只点头答说:“我本就没什么病,不过是天气一冷一热有些不适罢了。”
碧圆点了点头:“殿下有令,今夜启程回京。”
“这么快?”宇文渡猛然抬头。
峄城此行不曾发现青檀泉奥秘,纪家约摸要被发落了。
宇文渡见小芙在他枕边留下的东西,料想小芙尚在府中,只是不知道她会不会受连累…
“殿下是夜间抵达峄城,至今夜子时,恰好十日整。”碧圆睁着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看着他,“殿下时日宝贵,不会在这里多呆片刻,小将军入朝也有一阵儿,竟不知道殿下的脾气么?”
皇帝登基两千日,景王便摄政两千日。手持玉玺睨天子,誓作不臣一丈夫。两千日以来,景王在朝中呼风唤雨,在这背后却也少不得代替皇帝亲政。
他的时间,自是比皇帝的还要宝贵。
所以这十日来,景王只是短暂地想为自己放个休沐假?
宇文渡想不通,亦不愿去想。
眼下他只点击小芙一个人,他担心小芙会受景王处置的连累。
可小芙说,他
们还会再见面。
小芙素来聪明,也能藏心事。宇文渡在心中期盼,但愿她能发现纪家的异样,早早逃出纪家的死门。
思及此,宇文渡对碧圆道:“请转达殿下,宇文渡可启程。”
“子时出发,不要迟了。”碧圆转过了身去,临走下甩下这句话。
不知为何,宇文渡总觉得景王身边这两位侍女看他时十分轻慢,就像他欠了这二位好些银钱似的。
约摸连侍婢都知道,镇国大将军站在皇帝这边这件事了?
宇文渡很是摸不着头脑,又觉得不大可能——碧圆和清清明明是景王来峄城的半道上捡的,不过是有两分姿色却没有见识的村姑罢了,她们懂个什么?
宇文渡很快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之后仰倒在床上,摆弄着小芙留下来的东西发愣。
时间不等人,很快便到了晚上。
纪府上下知晓今夜景王要离开峄城,早早地便来到前院外等候。
管事挑着白灯,左右扫了好几眼,问纪老爷:“郡守和县令呢?怎么没见他们来迎?”
纪老爷一回头,胖脸被白灯笼照得阴森森的,吓了不少人一跳。
“王爷早前便吩咐下去了,让他们去青檀泉采灌些泉水好带上路。”纪老爷搓了搓胖手,又小声说,“当官的舔起来也真是不顾脸面呐…”
没等他说完,纪仲崖便打断了他的话。
“爹,我这眼皮直跳。”纪仲崖边揉眼睛边说,“心里有点儿慌…”
纪老爷回头看
着他,眼神晦暗不明。
未几,一条又粗又短的腿抬了起来。
纪老爷狠狠地一发力,一脚踹到了纪仲崖的膝盖弯处。
“唉哟!”纪仲崖一个不防备,被他踹得跪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你这逆子,你猜对了,老子就是要收拾你!”纪老爷指着纪仲崖的鼻子骂,“你这罔顾人伦的禽兽!居然同自己后娘有染,我料家中来了贵客不敢怠慢,生生忍下这口气…谁能想到,我竟被自己的儿子戴了帽子?!”
纪仲崖既委屈又害怕,唯唯诺诺地说:“爹那么多女人,分我一个又怎么了…紫云的死也不赖我啊,是宇文小将军掐死的,你踹我做什么…”
“你还敢说?!”纪老爷揪起他的领子骂道,“你跟你大哥一样,都是不省心的货!老子真想打死你们算了!”
院中瞬间乱作一团。
“使不得,使不得啊!”管事的挑着白灯笼跳着脚地劝,“待会儿等王爷出来了看到老爷动手就不好了…”
纪老爷这才罢了手。
纪仲崖被打成了猪头,想起刚死的姘头七夫人,不禁悲从中来,恨恼地道:“要是我当初再硬气一些,紫云就能跟了我享福了。可惜我没本事,只知坐吃山空,不像大哥那样有本事,能攀高枝能干大事…”
纪老爷听后,脸色立马变了,当下上去狠抽了他几个嘴巴,抽得人都倒去地上。
管事见这父子俩又要闹起来,忙使人同自己一起扶起了
二公子,将人送走了。
纪老爷的脸色发白,见人走远了,心中的那股浮躁之气才渐渐压了下去。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问:“现在几时了?”
家仆道刚过亥时。
纪老爷已经等了有一晚上,心道这次送走了景王这尊大佛,等有时间还是要上一趟山院,同大儿子商量一下,还是搬走的好。
正做着逃出生天的美梦呢,夜风拂动,带起一阵沙沙响声,吹得纪老爷心底发寒。
不几时,便见一列列虎豹骑守卫悄无声息鱼贯而出,又过了小片刻,三个侍女挑着八角宫灯袅袅娜娜地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白日里见过的那个男子。
纪老爷认出是景王,连忙同周围人一道伏地而拜。
景王从他面前经过,革靴一尘不染,金色云纹囚住了龙身,这是纪老爷对他最后的印象。
宇文渡紧随其后,眉心仍深深蹙着。
出了纪府大门,纪老爷正欲率人继续奔送。
然而宇文渡却拦住了他。
“你不必再往前走了。”宇文渡面无表情地看着纪老爷说。
纪老爷这才发现,原来肤色黑的人在夜里也并非难以分辨的。
“好好好,那小人就不再送了。殿下和小将军一路顺风,小将军得空也来峄城啊。”纪老爷拱手抱拳道,“可惜走得匆匆,我那长子不日便要办喜事,小将军怕是喝不上犬子与小芙姑娘的喜酒了…”
纪老爷不止是说说客气话,其中还有自己的一层心思——这卖
酒的丫头惯会勾搭人,大儿子可不能栽到她手心里头。据说这位宇文小将军似是对她有些意思,不如走前再拼一把,办好这件事不仅能成全了小将军的一番心事,又能将大儿子救出苦海,岂非一举两得?
未料宇文渡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谁?你说你儿子要和谁办喜事?!”宇文渡拔出刀架在他的肩头。
——
PK竟然通过了,本想压着一更让它掉推,没想到又给了第二轮- -
不过没关系,本周末还是双更,下周要么双更金爵钗,要么单更金的时候写胭脂番外。
第七十一章 溃甲收官(九)
纪老爷吓了一跳,手指慢慢地往外推着刀,小心地说:“小…小芙啊。不是先前您晚上带回来,第二天一早又放走的那个丫头?她不讨小将军的喜欢,可我那孽障却看上了…唉,真是孽缘!”
“小芙在哪?”宇文渡的刀嚯地一下近了他两分,险些割断了纪老爷的手指。
纪老爷缩回了手,打着颤地指向山院的方向,“就…就在山院…”
宇文渡收回了刀,朝着山院的方向奔去。
绿珠跟在清清和碧圆二人的身后执灯,照着景王上了马车。
君王銮驾有半室之大,床榻软卧、桌案蒲团俱在,能坐能卧不说,焚香手谈也不在话下。
碧圆不待见绿珠,跟着上了车后便噘着嘴命令她:“车里太挤了,你同马夫一道在外头守着就行。”
绿珠不想,但她没办法,只好出去同马夫一道坐着——说来景王的马夫都是有官阶的,好像是位郎将,比她爹那个校尉还要大。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稀里糊涂地就跟着景王的驾要离开了…
伴君如伴虎,景王瞧着英俊又和善,可他实在是吓人,光是看着你,就能让你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
绿珠觉得,这种场合之下小芙一定不会害怕。小芙皮实得很,
小芙呢?小芙总不能真的要嫁给纪伯阳吧?纪家人可是叛国贼!
虎豹骑相护,景王车驾缓缓而行。
绿珠坐在车头,看着拉车的五匹大马出神。
走出去不过一里远,忽然
听到身后不远处一阵尖叫声响起。
绿珠回头,见她片刻前出来的纪府燃起漫天熊熊火光,景王亲卫们层层围在纪府之外,单手执炬看着眼前这一切。
绿珠吓得失了声。
她回头看向车内,景王似乎说了什么话,碧圆和清清的笑声便不绝于耳。
绿珠的牙骨上下打颤,整个人慢慢地滑了下去。
出城路过山脚,她见车驾忽然调了个方向,向山上而去。
“做什么?”绿珠又是一惊,“这是要去哪儿?”
本以为无人会回答她,没想到清清碧圆二人的声音渐悄,随后景王出了声——
“去接一个人。”
-
纪伯阳还惦记着小芙早上曾说晚间要来找他说话的事。
他下午便换了两套衣裳,还将面上的胡茬绒毛也细细地修理过。不记得用香茶漱了几遍口,心口一直砰砰地跳,十分期待晚间的到来。
只是等了又等,也不见小芙的人影。
纪伯阳有些按捺不住,去问小童。
“奴去敲过门,小芙姑娘说她在换衣裳。”小童说。
纪伯阳颔首,决定亲自去寻小芙。
他推着双轮椅来到小芙的房门前,将手心的汗擦了擦,这才敲了敲门。
“小芙。”
“小芙。”
“小芙?”
……
他连着喊了好几声,里头却无人应。
纪伯阳试着推开了门。
小芙的房间内空无一人。
纪伯阳的顿时不安起来。
小芙去哪儿了?
他推着轮椅正要离开,冷不丁看到小芙种的菜豆架子歪歪斜斜地倒
在了一边。
难道说小芙有危险?!
纪伯阳顿时有些心慌。
与此同时,他豢养的那些大汉匆匆忙忙地奔了过来。
“大公子!不好了!”大汉们神色慌张地道,“大公子在后山养的那群鬣狗…都死了!”
纪伯阳一怔,清秀的面容顿时变得扭曲起来。
“你们知不知道…我花费了多大的精力才将这群畜生弄来?”他伸手掐住了其中一人的脖子,咬着牙说,“死了?嗯?你说说,它们是怎么死的?”
那汉子唯唯诺诺地说答:“下午我们几个去找那潘绿珠的尸首,找了一下午,既没见那女的,也没见狗。想着晚上狗眼发亮,能顺着去找,没想到却在山崖上寻到了狗…是被人用箭射死的,每一箭都穿头…”
“废物!没用的东西!”纪伯阳破口大骂,“鬣狗跑起来谁能捉到?!被人用箭射死,亏你们也想得出来?!是狗死了,你们怕我责罚,最后用箭插进去的吧?想着这样我就不会追究是不是?!”
汉子们跪地求饶:“大公子…真是让人射死的!小的们死也不敢隐瞒大公子!”
纪伯阳神色渐渐癫狂,一巴掌便将那汉子扇到一边。
“滚!先滚去找人!”他大力地拍打着身下的轮椅,吼得几乎破了音,“把小芙给我找回来!”
大汉们跌跌撞撞地起身。
小童小心翼翼地上前,说:“大公子,或许是真的有人射杀了鬣狗…若那人也瞧上小芙姑娘
,并将她带走了呢?”
已经气得迷失了心智的纪伯阳回头,面色凶狠的模样是小童也不曾见过的。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伸手不断地拍打着自己的脸,企图让面部松弛下来。
“你说得对,小芙可能是被人带走了。”此时纪伯阳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温润,“小芙她今要来找我说话,让我念书给她听…她一定是被人带走了!”
纪伯阳的面容虽不再狰狞,可他的眼角却仍是在疯狂抽搐着。
“我要去找小芙…嗯…那些畜生身上可能有线索吧…对…”他神神叨叨地推着轮椅向后山的方向去。
小童胆战心惊地跟了上去。
主仆二人来到后山的山崖上。
纪伯阳只看到山崖边一堆鬣狗尸体,却没有看到自己的人,盛怒之下又开始咆哮。
“人呢…人呢?!我早说这群废物在骗我!怎么可能有人射杀鬣狗?!”纪伯阳怒吼道,“这样我还怎么找小芙?!”
小童正要劝他,忽听头顶有人开口——
“是在找我吗?”
纪伯阳与小童同时抬头望去,见遍寻不见的小芙此时正坐在高高的白桦树上。
她上身穿着的大襟团锦碧花绸短襦被一件缃绮十二破裙高高地束在腰腹之上,腰间的宫绦随着长裙漾出一缕又一缕的微风。
“大公子。”她轻声唤他,“我在这儿呢。”
夜风吹散了乌云,在月光之下,纪伯阳第一次见这样的小芙。
她的头顶束起了一抹简
单的高髻,髻上簪着的钗环因风而起,碰撞得他耳朵生疼;她插戴着的那把嵌宝石金梳耀得他眼睛发疼。
——
虽然男配比较多,但这的确是个双洁文。
小芙是我笔下综合实力最强女主,唯一的短板是由于太强而产生的一系列问题。
剧透:会配一位忠犬型男主(虽然是柴犬那种欠揍型)。
第七十二章 溃甲收官(十)
纪伯阳从第一次见小芙时便觉得,她身上好似一直藏有什么东西,灰扑扑的衣裳像是压不住那东西。
起先他以为是小芙容貌过于浓丽的缘故,大红大绿或许能压得住。因普通女子除却成亲不穿红,他头回便送了套绿衣裳。
现在他好像知道那是什么了。
她身上有荆钗布裙难以压制的凌盛之气。
若相貌平平便极易凸显,只是小芙貌美,寻常人得见美人时总有自惭形秽之感,这种感觉混淆了那股凌人之气,让她没有那样出众。
他不记得自己送过小芙什么首饰。
小芙穿着的也不是他送的衣裳。
“小芙,你怎么爬那么高?”纪伯阳来到树下,“我喊人帮你下来。”
他换了树下的角度之后,才发现小芙的背后背了一把小弓。
“那把弓是…”纪伯阳先是好奇,随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瞳仁渐渐放大。
“你说这把弓?”小芙取下了背后的弓,无奈地摇头,“小是小了些,可大的如何藏得下?我的菜豆架子后面只有那么大一块巴掌地儿。不好藏,实在不好藏…”
似有一桶冰水自头顶浇下,纪伯阳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凉的。
他不敢置信地温:“你说…什么?”
他见小芙伸手弹了弹弓弦,随后朝向自己,眯起一只眼睛慢慢地张弓拉弦。
她大拇指上套着一枚扳指,正好扣在最下面的关节处。
她常使弓。
“小芙…”他下意识地问,“我养的鬣狗…”
“哦,那几只畜生。”小芙松了松弓弦说,“难搞是有些难搞,只是鬣狗不会爬树。它们饿极了,我看着它们在下面急得乱跳。好在我箭法一般,可杀几只畜生还是绰绰有余的。”
纪伯阳简直不敢相信。
“这些畜生的确凶残,你若是不喜欢,直接同我说便是,我自会处理掉。还有你,你为何要骗我呢?”
小芙张着弓四处瞧,瞄瞄纪伯阳,又瞄瞄小童。
小童吓得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小芙见状笑出了声。
“你就没有骗过我吗?”小芙笑着道,“你在半山腰上修了山院,却又修一一条大道到山脚。院内是广阔平地,我猜猜…你是想运东西进出?是什么?是酒吗?”
纪伯阳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再抬头依然是那张温润秀气的面孔。
“你刚刚说的话,我就当做从未听过。”他轻声道,“小芙,你下来,明日咱们还要去兰陵。你想吃什么喝什么,想买什么,我都买给你…”
小芙歪着头,很仔细地想了想,说:“我的确有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纪伯阳微笑,“我能办到的都给你。”
小芙慢慢地敛起了笑容。
“纪伯阳。”她说,“我想要你的命。”
纪伯阳的笑僵在了嘴角。
“三年前,济阴蕲州交战前夕,有人将布防图泄露出去,以致济阴溃败。齐人进入主城后,连同周围十县共有三万余人被屠,伤者无
数。济阴长官十数人已自尽,可他们其中家眷曾目击战败前三日,纪家大公子纪伯阳曾以捐饷为由宴请诸位官员,将人灌醉之后盗取布防图。”小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最好的证明就是,宴请用酒是齐地所酿造之酒,名唤‘散撩丁’。”
纪伯阳手臂微颤,脸色发青。
“‘散撩丁’这种酒虽有名,却没有多少人尝过。因为它是齐宫贡酒,除却宫廷与少数高官,极少人知晓它的味道。”小芙慢慢地说,“这种酒略甜,散入泉中与泉水混在一起,便不容易尝出它的甘甜。”
小童觉得事情不妙,正准备偷偷离开去叫人,然而一支羽箭倏然掠来,擦着他的耳垂之后没入身后的泥土中。
小芙放下了弓,继续说:“散撩丁…五年前齐地丰收,散撩丁多酿了两千坛。为了奖励你,除却金银珠宝,是不是将这两千坛都赐你了?”小芙说到这里摇头叹息,“可惜你太过谨慎,不敢直接拿出来。你也怕济阴官员的那些女眷知道这是哪里来的酒,只能打吞了牙齿往肚子里头咽。你家本是做些小本生意,因叛国获取巨资,纪老爷知道后,又怒又怕,竟打断了你一双腿…或者说,他打断你的腿之后,你们一家人就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些不义之财了吧?”
纪伯阳毫无知觉的腿竟然在颤。
“峄城穷,穷得叮当响,这里的人没有见识,可是三面环山
,又有数座泉眼。”小芙继续说,“如果将酒倒进泉中,这里的人很难同它和散撩丁联想起来——哦,或许他们连散撩丁是什么都没听说过,对吧?你算计得不错,可惜没想到,峄城这穷山恶水,一旦出了稀奇事儿会传得更远。头一年你命人将酒倾倒入青檀泉中,是很害怕的吧?”
纪伯阳死死地盯着她,没有说话。
“虽然害怕,但是你不想再躲躲藏藏了…连搬家都趁夜,这么多坛酒怎么处置呢,除了倒没办法。”小芙又道,“官府养的猎犬十分厉害,哪怕是一滴酒倾倒在路边,它们也能顺着味儿找上你。所以你干脆倒进泉中,让大家都知道,却又不容易尝出这酒里的甜味儿。”
“第一年,虽然大家都说青檀泉出酒,但是没有人会想到这是人倒进去的,反而出现了出各种传闻。你本来提心吊胆,不仅搬进山院,还命你豢养的那群家丁炒海鲜香料用以掩盖气味。可被你蒙骗的人越来越多,便不在意了。索性次年同一时日继续这样做。”
“连续两年都是同样的时间,大家更确信这座青檀泉本身便是如此。”小芙顿了顿,又道,“可你为何今年提前了呢?你又是如何知道帝京中会在今年派人来呢?”
纪伯阳没有回答,却问了她另外一个问题:
“你究竟是谁?又为何会知晓这个秘密?”
小芙看着他,右手从背后箭筒又抽出一支羽
箭。
这一次,她瞄准了纪伯阳。
“你没看到我的卖身契吧?不知道我的名字吗?那你可要好好记住了。”她肩头后移,将弓弦拉到极致,随后松开了手。
羽箭呼啸而来,伴随着她的声音。
“萧扶光。”
第七十三章 溃甲收官(十一)
今国姓为萧,极为少见。
她曾说自己生在兰陵…
纪伯阳大惊——难道是足不出户的那位?!
与此同时羽箭袭来,他慌忙间拂动轮椅扶手,瞬间便离开了一丈之外。
萧扶光瞬间便乐了,又道:“虽是奇技淫巧之物,可你是否知道,十八般武艺弓为首?”
她说着,伸臂张弓,再起一箭。
“你对我说过的话难道都是假的?”纪伯阳大声问,“不过是哄骗我的计谋?”
事到如今,他仍是对她抱有那么一丝期待。
“你们男人说的话我不会当真,同样,我也不会对你们男人说真话。”萧扶光摇头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被小姑娘骗呢?”
纪伯阳看着她,满目皆是心碎绝望。
“你同我讲过李陵,‘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而你呢?纪伯阳,你身负三万人的血,你可有做过哪怕一日的噩梦?”她再次张弓,“我萧扶光今日必擒你命。”
羽箭再一次划破夜空。
纪伯阳听到呼啸生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他看到山崖,却想起了自己养的那几只鬣狗。那些鬣狗每一箭都穿破了头,他觉得这样的箭应当只存在于典故之中。
直到他感觉自己后颈一凉。
嗓子眼儿瞬间凉了一下,还带着风的气息。
他想要呼吸,却发觉有越来越多的咸咸热热的液体在喉头进出一样。
纪伯阳低头一看,
一支羽箭已经从身后穿破过了他的喉咙。
他失了控,轮椅连同整个人一起摔进了山崖。
小童哭着大喊一声,跟着跳了下去。
萧扶光收起了弓箭,使劲儿地伸着头去看,生怕纪伯阳没有摔死。
山崖数十丈深,跌落下去难以活命。
她放下了心。
可是…
上树容易下树难。
萧扶光低头看了看地面,发现自己距离地面有两三丈。
刚刚与纪伯阳对峙时的凛然霸气瞬间消失不见。
“藏锋!”她闭着眼睛抱着树喊了一声。
不过须臾的功夫,藏锋便奔至树下。
见她在树上,藏锋也爬上了树。
他寻到她的枝干,伸臂一揽将人抱进怀中,动作熟练无比。
藏锋看了看地面,没有任何犹豫,带着她跃下了树。
俩人平安落地。
她听到藏锋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不禁抬头疑惑问:“你怎么了?”
藏锋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一阵马车轰鸣声传来,未几便来到二人跟前。
“阿扶。”景王的声音自车内传来,“玩够没有?”
萧扶光看到那驾车,虽然面上有不情愿,却依然提着裙摆走了过去。
她还未进车厢,碧圆和清清便一左一右地奔了出来。
“您不声不响地离开,怎的也不带上我们!”碧圆含泪控诉,“奴在纪府里看到您的时候,恨不得将自己那双眼珠子抠出来捏爆它们——老天爷,纪家人目不识丁,我们郡主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郡主外头有人
了,我看咱俩也不用伺候了。”清清这边已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斜眼看着指桑骂槐地说,“也就咱俩实在,该是天生的忠仆——咱们遍寻郡主不见,就只好赶去拦殿下的驾。好在殿下瞧过咱们两眼,不至于当女刺客斩杀了,不然现在摆在郡主跟前的便是两具女尸——啊,这种天气,该是发臭的女尸了!”
绿珠尚滑坐在车辕上,看着眼前这二仆你一言我一语地发呆。
“差不多得了。”萧扶光捂着耳朵,却仍是同她们解释说,“绿珠不是新收的,她是济阴人,父亲遭纪家害了,这才沦落到纪家。”
“真的?!”碧圆与清清同问。
萧扶光无奈点头。
这下她俩总算不再排斥绿珠了,二人上手一左一右地将绿珠拽了起来。
此时的绿珠已经傻了眼。
她想过小芙来头大,却不知道这样大。
小芙居然是景王之女,传闻中的光献郡主萧扶光?!
这是什么身份?简而言之,景王摄政,与皇帝无异。小芙是郡公主,与公主的区别便是多了个“郡”字儿。而皇帝是她叔父,就连皇太子与平昌公主见了她,都要老老实实地唤一声“堂姐”。
绿珠看向萧扶光的目光中又变得复杂。
传闻,关于光献郡主的传闻实在是太多了。
传闻之一,先帝最宠爱的便是这位长孙女,并亲自赐名“扶光”,大有与日月比肩之意。皇室血脉单薄,若非其为女儿身,怕
是要效仿晋武帝直接传位于景王。虽然遗憾,却赐她赤绶,外加西出陇右千里封地,虽不比关内富庶,但来往西域必经此地。萧扶光虽为郡公主,实则等同亲王。
传闻之二,光献郡主向来足不出户,因承有景王妃谢氏沉疴顽疾,病体难安,常在山庄养病,极少有人见过她。
绿珠又看向萧扶光,只觉得她还是那个常说自己肚子饿的小芙。可那一颦一笑之间,竟带着寻常人难以企及的光彩,叫她心中惶然。
萧扶光也只是看了她一眼,随后便上了马车。
碧圆与清清二人却没有进去伺候,只待她进了车厢,才关好了门,俩人一左一右地将耳朵贴到了门上。
片刻后,绿珠听到了小芙的怒声——
“什么叫‘玩’?父王当我是出来玩的?我年前便到了峄城,未曾告知过任何一人,就守着青檀泉了。纪伯阳做下恶事,总要有理有据才好处置纪家。父王一把火烧掉纪府,回京又要遭檀党笔伐…”
哪有人敢同景王用这样的口气讲话?
绿珠这会儿才真正意识到,小芙已经不再是小芙了——她是是景王和谢妃唯一的女儿,是光献郡主萧扶光,是纪家碰不起的钉子。
可这颗钉子早就有进纪家的打算了。
清清碧圆俩人将耳朵收了回来,放心地议论起来。
“殿下多吓人,在他跟前,我一句玩笑话也不敢讲。”碧圆道,“还是咱们郡主厉害,都吼成这样
了,殿下竟不生气。换做别人,怕是头都被削没了…”
清清附和:“还得是郡主,脸大脾气硬。”
绿珠插不进去话,将头扭向另一边,看着夜色发愁。
黑乎乎的山道上突然窜出来一个人影,吓了众人一跳。
萧扶光这边抱怨完了亲爹,还未来得及喝口水润润嗓子,便感觉到车停了下来。
“怎么了?”她说话的同时开了车窗。
她微微俯首,见车下正站着失魂落魄的宇文渡。
第七十四章 溃甲收官(十二)
宇文渡在山上寻了好久,一直未能寻到小芙。忽然见纪府被烧,纪伯阳雇佣的那些练家子死在山崖上,顿时便觉得有些不对。
虎豹骑的人来寻他,要他护送景王与光献郡主回京。
光献郡主的名号相当久远,距离这位天之娇女最近的一次,应是十数年前的某一日,那时光献郡主进京,先帝下令封锁铜驼大街。那时的他不过八九岁,正是贪玩的年纪,一日不出门放风便浑身难受,悄悄从后门走出了家,来到街上时却发现空无一人。
那时已经到了宵禁的时间,他无可奈何地准备回家,却见一列仪仗破开宵禁直入御街,护着一驾五匹大马拉着的鸾车疾速奔来。
那时的他以为是景王或者荣王的仪仗,便没有在意,后来才知道,是光献郡主入京。
彼时他的父亲宇文律曾说:“皇帝偏爱景王,景王仅此一女,兴许再过十几年,出一位皇太女也未可知。”
宇文渡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小芙竟然就是萧扶光。
可如此以来,从前她不曾解释的一切便说得通了:譬如从前她家中侍奉的男仆,清一色面白无须,他曾嘲笑过他们是群天阉;又譬如她极少提起的父亲,偶尔谈到时她总说“他很忙的”——景王十几岁参政,兢业理万机自然繁忙。
他原先只当小芙是富贵人家的小姐,竟不知道她是那位离京侍奉母亲的光献郡主。
她坐在銮车内,与景王一
同转过头来看他。
这个时候宇文渡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先前盯着景王看时总会想起她。
因为她的侧脸像极了景王。
他们本就是父女,有诸多习惯如出一辙,譬如握笔时拇指喜欢向侧后弯,譬如他们看人时瞳仁先转至下眼睑。
印象中的小芙与端坐在车中的萧扶光对视,二人的面容重叠,最终合二为一,重重地烙下一颗印记。
“宇文小将军胆子大得很。”她俯视着他道,“竟敢直视我。”
“什么身份!”碧圆和清清二恶仆上前,叉腰看着宇文渡说,“敢盯着郡主瞧,就不怕被剜了眼?!”
清清二人是在宇文渡走后来伺候萧扶光的,早前也听过主人与宇文小将军过去曾有一段儿情,虽说不知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导致他们分离,却将主人这三年的困境看得一清二楚,自然对宇文渡没什么好印象。
宇文渡收起了那副呆呆愣愣的模样,扶膝跪地道:“任凭郡主处置。”
是啊,她说过,今后他们会再见面,但是没有缘分了。
她是主,他只是仆。他们之间果然没有缘分了。
“你起来。”萧扶光单手撑腮,挑眉看着宇文渡,“去前面呆着,这一路就由你来替我们喂马。”
小芙从前也喜欢这样撑腮看着他吃东西,可现在她眼里没了笑意,吐出的话令他屈辱。
她要堂堂镇国大将军的儿子为她喂马。
景王似乎是看不下去,低声唤:“阿扶。”
哪知
萧扶光压根就不理会景王,脸色也变了一个样。
“宇文渡数次以下犯上,我谅他不知我真实身份,罚他喂马已是给了恩典。”萧扶光拧眉说,“我说罚,便一定要罚!”
四周噤了声,只有马蹄不断刨地的声音。
宇文渡苦笑一下,垂着头道:“谨遵郡主之命。”说罢便起了身,牵着自己的走去了銮驾前的御马旁。
骠骑将军归了位,虽说被郡主罚去伺候畜生,好歹人算是齐了,当下便趁夜离开了峄城。
夜间奔走山路,车马行驶得并不算快。
銮驾有半室宽敞,收了桌案小几后,睡四五人倒是绰绰有余。
景王与郡主虽是父女,终究有男女大防所在。清清与碧圆在景王床下垒起个小榻,又用帷帘将床与榻隔开,待伺候景王睡下后,萧扶光才合衣歇在小榻上。
清清打了个通铺,最后想了想,招呼绿珠:“喂,那个没眼力见儿的,进来吧。”
绿珠被说得脸通红,小声拒道:“不…我若进去,王爷与郡主万一…”
“哪有什么万一?”碧圆嗤笑道,“若有人真吃了那熊心豹子胆,光藏锋一个人就能解决了。”
绿珠“嗳”了一声,上下左右四处看,却没找到藏锋。
想来藏锋确是有些本事的。
在景王与光献郡主跟前,谁有矫情的时候?当下绿珠便应了声,跟着清清铺好了通铺。
三人睡在一起,倒是不挤,只是郡主或景王一旦出声,清清和碧圆
都会起来问一问。
直至过了有小半个时辰,那边没了动静,她们才放心睡下。
清清睡得着,碧圆睡得着,绿珠睡不着。
睡不着也不敢打滚,唯恐惊扰了那二位。
绿珠盯着那黑色帷帘边上云纹,一朵一朵地数着,想逼自己快些睡着。
正当她昏昏欲睡之时,突然发现帷帘边上垂下了一只手腕。
绿珠吓了一跳。
那是景王的手腕,骨节宽大,能翻云覆雨。
然而下一刻,绿珠又看到郡主伸出了手指,对着那截腕子捏了捏。
“父王,您生气了?”萧扶光小声地问,“您别生气,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绿珠听得清清楚楚,捂住了嘴巴,未敢发生。
又过了一会儿,她才见那截手腕动了动,随后景王出声了。
“你日后不可再以身犯险。”
萧扶光十分高兴,知道这事儿算是翻篇了。
“可是您还是在生气。”她又道。
景王没有正面回答她,反倒是又问了她一个问题。
“你娘的死,究竟是否同宇文渡有关?”
绿珠听得寒毛都竖了起来,恨不得自己此时是睡过去的。
萧扶光停顿了片刻,随后坚定地回答道:“与他无关。”
景王叹了口气,那只手腕也随之收回了黑幕之后。
“宇文南津还年轻,你若还对他有两分意思,同他玩玩便罢,不可动真情。”帷帘后传出他的声音,声调虽低,却带着不容违逆的口气,“愿他真如你所言,不是害死你娘亲的凶
手,否则他不会只是喂马这样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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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不动如山(一)
“若是他做的,不消父王多说,我定将他剁碎了喂狗。”萧扶光撑起半个身子,望着景王的方向出声,“可事实是另有其人,父王不信,我回京便将那人揪出来。”
景王默了一瞬,又说:“你好大的本事。”
萧扶光听他话音里带着笑意,便知道这是不生气了,便又躺了下来,爪子却摸进黑帷帘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手背,像是要他消气似的。
绿珠听出来了两件事:头一件,便是景王妃死得蹊跷,怕是和宇文小将军脱不了干系;第二件事,光献郡主同小将军有过私情。
这两件事哪一件都是能要她命的,绿珠大气儿也不敢喘,生怕这二位听见。
而今日郡主要小将军喂马,怕也是为了维护他。景王不是听得进去解释的人,他若疑心宇文渡,宇文渡根本回不了京,半路上就得变成第二个纪伯阳。
如此一来,绿珠倒觉得萧扶光倒是个顾念旧情的人,只是如清清所说,“郡主脸大脾气硬”。
心气越高的人,情路越是不顺。想是这两位之间有些误会,光献郡主又说一不二,这才闹成今日僵局。
那头又没声音了,绿珠的心渐渐放下,困意随之席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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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
纪家在一夕之间被烧成了灰烬,这件事震惊了醒后的峄城。
纪家是峄城首富,谁有这样的本事能耐对付他们?
何况纪府还接待了从帝京里头来的摄政王。
不对…
众人议
论纷纷——纪府被烧没了,摄政王他人呢?
东街上,街头街尾的商贩街坊都在说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儿。
“昨儿夜黑我起来撒尿,见纪府火光冲天,还以为纪家要玩些花样给摄政王瞧。没想到,竟是将命玩进去了!”
“我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隔着道听见马车轰隆隆的声响,琢磨着像是摄政王的那辆御赐金銮车…”
“嘿!我也瞧见了!有一辆车从山院下来,奔着上天去了…”
众人议论个不停,说什么的都有,甚至越说越离谱。最后决定去县衙那边探探风口。
郝赞听得心惊肉跳,也没同东家知会一声,回家找娘去了。
郝赞娘已经一天没回神了,哆哆嗦嗦地不敢见人。直到听郝赞说纪家没了,这才哭丧着脸问:“咋又是纪家啊?那丫头别再是被烧死了吧?”
郝赞痛悔不及,猛然站起身说:“我也要去县衙听听,纪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说罢便朝外走。
郝赞娘凭空也来了劲儿,跟在儿子屁股后面离开了家门。
众人到了县衙,却见向来不务实的衙门今日却大敞着朱门,几个衙役配着刀,正在门口的告示墙上刷糯米浆。
官衙门前,谁也不敢多说话。
不过郝赞可没这么多讲究,上来便是劈头盖脸地一句“纪家没了,摄政王没遭难吧?”
衙役们转过头来,脸都吓绿了。
“瞎说什么呢?!”其中一人拿着刷子开骂,“辱没宗亲可是杀
头的大罪!你毛长齐了吗?嘴上连个把门的都没有!”
郝赞正要再问,看见了他背后告示墙上的纸,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众人捱了上去,片刻后便传出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纪家通敌叛国?!”
“怪不得啊怪不得,巨资竟是这样来的么?!”
除却公文之外,另有数张账目,一条条一桩桩记得清清楚楚,纪家大公子纪伯阳于三年前济阴郡以生意往来为由收纳金银财帛百万之巨。
更有齐宫御酒散撩丁两千余坛,被纪伯阳倾倒入青檀泉中。
摄政王与骠骑将军此次来峄城,便是为了调查纪家。如今证据确凿,摄政王雷霆手段,决定立即处置纪家上下九十四口,并于当夜返京。
郝赞娘结结巴巴地问:“所以,咱们青檀泉并没有酒,是纪家大公子倒进去的?”
衙役们白了她一眼,没说话。
过了约摸不到半刻钟,另有几个衙役拉来三辆牛车,满车皆是酒坛。
衙役们上前,开了几坛酒。
“来来来!大家都尝尝!”他们拿了几个不干不净的碗倒满了,递到围观的众人跟前,“咱们喝了这么多兑水的假酒,这回也来尝尝真的。据说,只有齐宫里头的娘娘们才能喝得上这种酒…”
“那我们喝了,齐国皇帝老儿给让我们睡嘛?哈哈哈…”
御酒入喉,绝顶甜腻香辣之气奔涌袭来,就像热恋中十八岁的貌美青梅正在置气,叫人欢喜的同时却又发慌
。
刚品味出了一些甜头,这酒的味道却淡了,好似她走了。
这便是散撩丁。
有不胜酒力的喝了半坛,哀哀地坐在衙门门口哭起来。
衙役们将人架起,拖走前郝赞还听那人哭喊着:“假的…假的…青檀泉没酒了…”
郝赞也尝了一口,除了辣,却没尝出什么别的滋味儿来。
他也上头,红着一张脸问:“大人!大人!纪家有我一朋友,叫小芙,她怎样了呢?”
衙役刚喝完酒,嘬着牙说:“纪家去年登过薄,统共九十七口,有个叫潘绿珠的姑娘是济阴人,这回立了大功叫景王带走了,剩下的除了纪伯阳和他身边伺候的童子,都被烧死了。”
郝赞一听,却放了心——小芙是刚进纪家的,不在去年登的那九十七口之内。
可她又去了哪儿呢?
郝赞又问:“那纪大公子和那小童呢?”
衙役的脸色也肃穆了几分。
“掉进山崖下了,不知死活呢。”他抹了一把汗道,“摄政王找着光献郡主了,走得急,没搜山。这不,前脚刚走,后脚小阁老的人来善后了。”
“什么郡主?什么老?”郝赞听得一头雾水。
“真没见识。”衙役嗤笑一声,指着,“上有萧家,下有司马。摄政王家有位郡主,一早就来了咱峄城,帮着查纪家来了。这回查妥儿了,急着要跟她王爷爹回京,撂下一堆烂摊子。司马阁老家有位公子,打小同郡主订过亲,前些年刚入
内阁,是内阁最年轻的阁老。这不,上赶着帮郡主收拾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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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阁老不老,二十出头。
摄政王不年轻,快四十了。
第七十六章 不动如山(二)
什么郡主,什么阁老,这些人同郝赞隔了有十万八千里,他不关心。
他只关心小芙的下落。
郝赞和他娘一起往东街走,路过酒肆时,他看到对门老郑的面馆的门还开着。
门前只有那匹倔得要死的骡子,骡子身上满载着大大小小的箱子行囊,正低着头斜着眼瞧他。
郝赞摸了摸骡子,又喊了两声老郑。
老郑从门里走出来,将院子的钥匙丢给他。
老郑的身上也背了俩行李,腰间还挂着水囊。
“这面馆以后就是你们东家的了。”他说。
郝赞问:“你真打算去帝京?”
老郑说是:“雍州离帝京又不远,我先回趟老家拿了凭证,再去帝京。”
郝赞酸溜溜地看着他,心道手艺人就是有能耐,尤其是干厨子的,走哪儿都饿不死自己。
老郑看着郝赞,又看了看他身后那拖后腿的亲娘,将他拉到了一边。
“你呀,趁早把你娘藏起来吧。”老郑说,“你娘办事太蠢了,摄政王的人指不定没走远,也一把火烧了你家可怎么办?”
郝赞有些懵:“纪家叛国,烧我家作甚?我连峄城都没出过。”
老郑又说:“你娘将小芙卖了,我的乖乖,我也是头回见卖宗亲的。”
郝赞面色突变,就像是被雷劈了似的,“你说什么?!”
老郑趴在他耳边说:“傻孩子,小芙的爹就是那位摄政王,小芙是郡主呀。”
郝赞的脑子一
片空白。
“什么?!”郝赞娘早就支棱起了耳朵,闻言失声道,“那个丫头是…她是…”
“我早说小芙是个厉害的,你们不信,这下好了,捅了大篓子了。”老郑索性也不瞒着了,龇着牙朝她笑,“怎么?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了?你说你,为了几两银干那种缺德事,你这不是自找的吗?”
郝赞娘尖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揪着头发嚎哭。
老郑客不管她的死活,拍了拍郝赞的肩膀说:“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你好自为之。咱们有缘再见吧!”说罢便牵着他那头骡子走了。
“这可怎么办…那丫头居然是…居然是…”郝赞娘抓住了郝赞的脚脖子,哭道,“郝赞,咱得罪了郡主娘娘了,她和她爹一定会杀了咱娘儿俩的!咱逃命去吧…”
郝赞仍是那副呆呆的样子。
过了半晌,他才回过劲来,将母亲从地上拉起来。
“郝赞,咱干嘛去啊?”郝赞娘走得踉踉跄跄,心底很没底地问。
郝赞进了家门,这才开始收拾锅碗瓢盆。
“咱们也走。”他说。
郝赞娘惊喜了一瞬,又问:“咱们没出过峄城,能去哪儿啊?”
“去帝京。”郝赞抬起头说。
郝赞娘的腿立马软了。
“去哪儿不行非要去帝京干嘛?”她咧着嘴问,“这不是把咱们的人头送上门去了吗…”
郝赞坚定地摇头。
“郡主不是小性儿人,哪怕咱们都误
会过她,她也不会杀人的。”郝赞转身说,“摄政王再狠心,也要听她的劝。娘,咱们去帝京,当面给她磕个头道歉去。再说,帝京那样大的地方,遍地都是黄金白银,咱们也跟着去瞧瞧!”
郝赞娘实在没了办法——留下来吧,万一摄政王的人一把火也烧死了他们可如何是好?不管去哪儿,这个家反正她是不敢待了。
“那…也行。”郝赞娘抽抽噎噎地说,“那就去帝京吧。”
不是说帝京有上百万人住着吗?郡主和摄政王再有本事,还能一个一个地查不成?那得废多大劲儿啊,不得将人累死了!
一穷二白唯一的好处就是没什么可收拾的,郝赞问隔壁赵大娘买了点鸡蛋,提着回了酒肆,同东家说自己打算走,这个月的工钱也不打算要了,想要那辆牛车。
东家也是爽快人,工钱给了,牛车也一并送给他。
就这样,郝赞赶着牛车,趁时间还早,带着娘也离开了峄城。
牛和骡子到底不及北地名马,此时景王的仪仗已出峄城百里开外。
眼看着午时将近,宇文渡便就近找了一处空旷之地,同景王请命示下后暂驻在一处河岸边。
“前方便是历城,据今不过百里。”宇文渡拱手禀道,“殿下与郡主用完午膳后稍作休憩,今日可抵达城中。”
景王说了声好。
宇文渡显然还有话想要说,片刻后里面甩出一句娇声——
“还不快去喂马!”
宇文渡的那张黑脸瞬间浮起不易察觉的红晕。
他离开后,碧圆拍着手笑:“郡主训得好!叫小将军喂马他不喂,这一路来没事儿就往这边凑,当咱们是眼瞎?”
“看郡主的时候那双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清清跟着附和,“负心汉一个,郡主可不能吃这把回头草!”
绿珠看向萧扶光,自车停稳了之后,她也没闲着,将藏锋换出来后,便让他躺到她膝盖上。
绿珠一愣——难道这藏锋不仅是贴身的侍卫,还是光献郡主的面首不成?
这般亲昵的动作自然也被景王看在眼中,他却没有说话。
“你们都出去罢。”萧扶光对她们仨说,“再吓着你们。”
绿珠还没弄清楚为什么会吓着她们,便被碧圆和清清推着下了马车。
“刚刚郡主为何那样说?”绿珠问。
“因为藏锋脸上的银箔是郡主贴上去的。”清清坦然答道。
绿珠十分疑惑——若是不贴上去,那藏锋原本的脸是怎样的呢?
碧圆看出了她的不解,笑道:“藏锋的脸原本毁了大片,若非郡主帮他做了银面,他是断断不肯见人的。”
与此同时,萧扶光净了手,将一块烤红的石头用宝镊夹起来。
“疼了就喊。”她说,“不丢人的。”
藏锋嗯了一声,又说了声“好”。
兴许是久未说话的原因,他的嗓音听起来十分嘶哑,原本在榻上闭
目养神的景王也看了过来。
“还是你有面子。”景王笑着说,“藏锋跟我这样久,也没见他说过一句话。跟了你才三年,竟愿意开口了。”
“那是因为他是父王的刀。”萧扶光将烫热发软的银面一点一点地揭了下来,露出大片难看的疤痕。
她眼中没有丝毫的嫌弃厌恶,只是取了另一张崭新的银面来,烤热后小心地贴了上去。
“藏锋难道不是你的盾?”景王又问。
“他不是任何人的工具。”萧扶光摇着头说,“他是个活生生的人。”
她今日穿得简单舒适,只一件月白长春衫,腰口处用带子束了,款摆似柳。
藏锋正看着她,忽听又一阵马蹄声由远至近而来。
“有人来。”他道。
藏锋的听力比一般人敏锐许多,果然,过了一会儿,便见若干人马疾驰而至。
为首之人下了马,双手捧着两个盒子跪在銮车前。
“参见殿下、郡主,恭喜殿下揪出济蕲叛贼。”那人高声道,“卑下奉小阁老之令来为殿下与郡主献上贺礼。”
“哦?”景王听后来了兴趣,“让孤瞧瞧,廷玉送了什么?”
“请郡主回避,卑下担心这物件会污了郡主尊瞳。”那人又道。
萧扶光摇头说不必。
那人也不扭捏,笑着将上面的盒子打开,里面赫然是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
“小阁老说,后面的事就请交给他办。”
萧扶光看清楚那颗
人头后瞬间变了脸——是纪伯阳!
“廷玉办事果然漂亮。”景王哈哈大笑,又问,“他送郡主什么?”
那人又将下面一个长条盒打开,里头是两只血淋淋的断腕。
“小阁老还说,此人长了一双咸猪手,索性将它们砍下来为郡主做下酒菜。”
——
虽然小阁老还没出场,但是你们应该差不多猜到是什么样的人了。我的读者都好好好聪明的。
第七十七章 不动如山(三)
几位姑娘早已是吓得花容失色,那人便只好收回了人头。
“这礼物真不错,我便收下。”萧扶光笑说,“替我谢过小阁老。”
那人将盒子收好,恭敬奉过头顶。
宇文渡走来,面无表情地接过这两份“贺礼”。
那人见宇文渡收了,复又向景王拜道:“小阁老日后也总归是一家人,这些都是分内之事。时间不早,卑下还要回京复命,就此告退。”
见景王颔首,他便带着一干人等疾驰离去。
人走远了,萧扶光盯着藏锋手中的两个盒子,厉声命令道:“快…丢远些!扔掉!扔掉!”
宇文渡毫不犹豫地往外一抛,中间装人兽的那个盒子不慎被抖开,纪伯阳的人头骨碌碌地滚到了河边。
萧扶光捂着嘴下了车,寻到一处树下后便哇哇吐了起来。
清清和碧圆跟了过去,抚着她的脊背骂:“忒气人!郡主好歹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家,他竟让人拿这玩意儿来唬人!什么小阁老,奴等看他压根就不是什么好人!”
绿珠不会说多少劝慰的话,只能在一边端水递巾子。
萧扶光吐够了,就着绿珠的手漱了口,又仔细擦了嘴,再抬头时脸是白的,眼眶是红的。
“什么东西,简直欺人太甚!”她深吸一口气后说,“待我回京,第一件事便是将他召来脱光了身子吊起来打!”
“开了眼了!”清清三人都笑了,“能见识光腚被抽的小阁老什么样…”
三人说话间
,宇文渡走了过来,问:“小…郡主无恙否?”
萧扶光平了气息,睨了他一眼,没应他的话,径直回了车上。
此时景王已经站起身,见她来,又对她说:“陪父王一同走走。”
萧扶光有一肚子的话想问,慢吞吞地“噢”了一声,又同景王一道走下了车。
将入五月,天气像是一下便热了起来。父女二人在河边踱步,慢走出了山水中的一幅画。
萧扶光跟在景王身后,看到块圆润的石子儿便捡起来玩,玩够了就打水漂。
过了一会儿,景王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问:“你有几年未见过阿寰了?”
阿寰是她的堂弟,当今东宫太子萧寰。她有些年头未回京了。
“五年?还是六年?”萧扶光想了想说,“总之有些年头。父王问这个做什么?”
景王难得地叹息一声,说:“他恐怕要不成了。”
萧扶光听后大惊。
“不…阿寰才多大?怎么就不行了呢?”她急急地问。
阿寰比她小一岁,待过了生辰才十七岁,正是最好的年纪,怎么可能不成了?
“这便要问你那好叔父了。”景王冷着一张脸说起了皇帝来,“前两年他在宫中修道观,封了自己做‘玄通至尊大帝’,又请游方术士进宫帮他炼些稀奇古怪的丹药。他将丹药分赐诸宫及朝臣,阿寰是他亲生儿子,自然得了第一炉丹,便当着他的面全吞下去了。”
萧扶光听得心惊胆战,“那东西有毒
?!”
可虎毒不食子,他怎么会给自己的太子吃有毒的丹药?!
“我也不知,毕竟除了阿寰,没有人敢吃那种东西。”景王摇头道,“阿寰自小木讷愚钝,想来是认为父亲赐下的便是好东西,当然信得过他…若是换做阿扶,你会怎么做?”
“只要是爹爹给的,不消说丹药,便是砒霜阿扶也会吃。”萧扶光想都未想地道。
“可阿扶是爹爹的心头肉,爹爹又怎会让阿扶吃那种来历不明的东西?”景王摸着她的头说,“陛下是真的疯魔了,不然我也不会这样着急想要寻你回去。”
“您明明是为了纪家,哪里是想来寻我。”萧扶光哼了一声,“小阁老也将您舔得不错,一口一个‘廷玉’,叫得可真亲热。”
景王听后放下了手,背在身后。
“你是我女儿,是君,而他是臣。你同他比岂不是自降身价?”他又道,“不过话说回来,你刚出世时便与廷玉订下婚约,如今年岁正好,这次回京可以一瞧。”
“我不!”萧扶光气得跺脚,“他拿人头、断手吓唬我,恶心死了!他分明就是故意的!我才不要嫁给他!”
景王只是笑着点头,又说:“廷玉很聪明,也很特别,文能策论,武能动枪。他年纪轻轻练得一手好书,宫内道观牌匾便是他亲自题写,莫说我,便是陛下也十分喜爱他。总而言之,爹爹对他有五分满意。”
萧扶光不解:“那另外
五分呢?”
“另外五分,便是我家阿扶不喜欢他。”景王一笑道。
萧扶光虽不甘心,却明显没刚刚那样生气了。
父女二人继续慢行。
“爹爹坐到今日的位置,本是为偿还欠你皇祖的债。因你娘亲的缘故,疏于对先皇照料,愧对他养育之恩。可这些年又因政务繁忙无法时时看顾你母女,以致你娘亲暴亡,便又欠了她一条命。”景王缓声道,“爹爹想通了,你皇祖、你娘亲,爹爹欠他们的此生此世怕是还不完,却不能再欠阿扶了。无论是权势也好,廷玉也好,阿扶喜欢,爹爹便为你争;阿扶不喜欢,爹爹也有法子让他们闭嘴。只是有一点:你未接触它们之前,先不要着急下定论,因权势、爱恋皆如美酒,会叫人沉醉其中欲罢不能,也可能会像你一般,一滴都沾不得。是与不是,总得先试试。有爹爹在,阿扶总有退路。”
萧扶光抱着父亲的胳膊,鼻子酸酸地说了声好。
同样,正是因为有父亲铺就的退路,所以她才敢大着胆子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
此次回京,十有八九是为了皇太子萧寰。倘若皇太子亡故,便只能在平昌公主与她之间选一位做皇太女。
她知道父亲为何偏爱小阁老司马廷玉——宫廷有韩中贵,东北有小叔父,再加上于内政说一不二的司马氏…
成为天命之女,真的只是她轻轻一点头的事。
兴许是萧家人天生对权力的
敏感所致,萧扶光刚刚呕得汁液尽失的胃部的血液像是活泛起来,令她倍觉饥饿。
第七十八章 不动如山(四)
景王车马再快,也架不住人多。又带着娇娇郡主,走走停停不说,又在历城留了几日,算来路上花费的时日倒比在峄城时还要多。
这期间宇文渡一直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单独同小芙说两句话。
可惜小芙已经不是从前的小芙了,她有大名有国姓,她是能踩着他的鼻子跳舞的光献郡主。
她精得要命,每次自己去找她,她身边要么围着一堆人,要么就跟在景王身边,他没有一点儿机会能同她说上话。
唯一一次瞧准了她吃饱了一个人出来散步,刚走近了,那脸上贴银的侍卫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了。
这小子,仗着有景王下的令,见天儿守在小芙身边。
说不定她洗澡时候他还能听见水声!
宇文渡想起来就气得牙痒痒,干脆同他打了一架。
若是照以往,宇文渡没有把握能打得过藏锋。可打着打着他踢了一记扫堂腿,藏锋便摔在地上了。
宇文渡正纳闷藏锋怎么变得这样菜,可不远处的萧扶光碰巧看到这一幕,冲他们招了招手。
宇文渡巴不得能近她身。
藏锋骨碌一下从地上爬起来,又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
萧扶光坐在河边一块太湖石上,一手遮阳,手背泛着玉白光,另一手撑在身侧,隐在紫衫罗裙中。
“小…”
另一个“芙”字儿还没迸出口,宇文渡便见萧扶光一记凌厉眼刀刺了过来。
她又那样了,跟摄政
王一样,瞧人时先用下眼睑扫你一圈儿。
从前是傲娇,现在是理所应当的郡主排场。
这让宇文渡有些顶不住,明明小芙以前不是这样的,虽然也是一副下巴翘到天上的模样,可只要自己去找她,她就会出来,跑得飞快。
如今她再也不会跑向他了,反倒是他,要走过去,要跪下,要看着她的鞋面上缀的金银坷垃说恭敬话。
太难受了。
可这还不够。
她压根就没看他,反倒是问那小子:“藏锋,你从纪家那晚就不对劲儿,你腿怎么了?”
藏锋摇了摇头:“没什么。”
宇文渡气得拳头拧了起来——他还以为这狗东西是个哑巴来着,敢情他不屑同自己说话?
哪知萧扶光又道:“把你裤腿撩起来给我瞧瞧。”
宇文渡忍不了了。
“男女有别,光天化日之下你怎能瞧男人的腿?!”宇文渡大声说,“别说是郡主,你就是公主也不行!”
“小将军说话要慎重,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萧扶光看着他,眉头压了下来。
宇文渡顿时卡了壳——他从前上山去找她,走得太远太累,常常到了她家就更衣换鞋嘛。那会儿小芙娘还在世,还送过他一双靴…
想起她娘,宇文渡既羞又愧,简直没脸面对她。
就在这个时候,藏锋已经撩起了裤腿,露出了一截穿了黑毛裤的小腿。
“怎么弄的?”萧扶光倒吸一口凉气,“
像是什么野兽咬的。”
藏锋点头:“郡主说要我带那姑娘先走,我半路就被鬣狗咬了一口。”
萧扶光也不嫌弃毛裤,细看了看,说:“还好没伤着筋骨,也已经长出新肉了。记得每天敷药…”
宇文渡气得心口发堵,想揪着藏锋的衣领子打一顿,却也知道他受了伤,自己胜之不武。
可回头再一想,她还是对自己有些情谊在的——他同檀家派来的人一道带走了桃山老人,以致景王妃重疾而薨,这件事除了他和檀党的人,便只有小芙知道。
若是被景王知晓,他是绝对活不下来的。
所以小芙还是没将这事儿告诉景王,因为她不想他死。
宇文渡想通了之后,脸色也没有刚刚那样黑了——虽说他的脸本来就黑,别人也压根看不出来。
他用眼神狠狠地剜了藏锋一刀,哼了一声后便离开。
见宇文渡走远了,萧扶光才用手背扇了藏锋的伤口一下。
藏锋“嘶”了一声。
“还装?”萧扶光冷笑,“同他有仇?非要打一架?他爹是谁你知不知道?”
藏锋默了一瞬,双手抻直了撑在盘着的双腿上,不甘心地说:“他惹郡主伤心。”
萧扶光愣住了。
藏锋是母亲死后,父亲特意留给的保护她的人。
他不到十岁时被景王从狼堆中捡回,景王曾亲自教他念书写字,他只是看,既不动笔也不开口。好在有一身近身搏击的本事
,又对景王言听计从,这才被留了下来。
三年前景王妃薨逝,景王便命藏锋保护萧扶光。
她不过是见他被烧毁一半面容,想了个法子将银箔贴在他脸上。没想到藏锋竟意外地喜欢,还同她说了第一句话。
藏锋习性近狼,他很木讷,却能敏锐地感知萧扶光的情绪,所以他敌视宇文渡。
萧扶光听到他的答案,思索了一番后便又笑了。
“我现在已经不伤心了。”她摸了摸藏锋的脑袋,像是在顺毛一样。
在历城呆了有些日子,也该回去了。
今日启程,明日一早便能抵达帝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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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一,帝京。
进了五月,天上就像倒扣下了一口焖锅,整个帝京开始逐渐变热变焦灼。
老郑凭着凭证和雍州户籍,很快在帝京西北的承明门附近租了个摊位卖面。
帝京城太大了,且不说真有百尺高楼,就拿这西北角小城门的冬青街道来说,他从摊子朝城里望去,卖小吃的摊位一眼望去都望不到头。
他的摊位支起了有一阵子,还未开张。为了吸引客人,在每张小几上各盛了一碗面汤。
老郑听到身后街道有马蹄声响,不过舀面汤的功夫,回头时便见位置上已经坐了一人。
此人赤着上身,身后的不远处立着一匹马,马上载着的飞禽走兽大小不一
,能看得出他很有些本事。
他十分魁梧,坐在老郑的小方凳上如同蹲在地上,狭小的空间令他多了分窘迫,而他却不在意。
他生得高大,手掌也大,五指一伸便罩住了老郑盛面汤的大海碗,就这么将碗提了起来,仰头饮面汤,随着他的动作,赤着的肩背上四处肌肉结块隆起,喉结正随着吞咽动作不断地一上一下地浮动。
他虽举止豪放,可喝汤时却并非是一饮而尽。
他的下半张脸被海碗挡住,只露出一双锐利的鹰隼般的凤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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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虎最后一章番外预计要等周五晚才能写完,大家白天就不要等啦,我加把劲摸鱼写点,晚上再加班。
第七十九章 不动如山(五)
不拘小节的客人大多豪爽,老郑上了年纪,眼光自然毒辣,看得出这是位不缺银钱又不爱计较的主儿,于是喜滋滋地上前招呼。
“客人想吃点儿什么?咱们这有…”
还未说完,冬青街东侧有驾马车疾驰而来,见了面摊跟前停着的马立马刹住了车。
车上跳下来一位年轻人,蓝袍银带,瞧着是个有些头脸的人物。
他走到赤膊男子跟前,躬着腰说:“阁老说今日那位回京,找了一圈儿没找着主子。我说您何时误过事?断然不会迟了迎驾的时辰。可左等右等不见,我心里着急,这便来寻您了…”他看了看周围,继续说,“您要不要先回府收拾收拾?”
打赤膊的男子放下了碗,露出半张年轻的面孔。额头鬓角还凝着汗,有几滴滑进几日不曾刮的胡茬中。
“我还没急,他急什么?”男子抬头看向老郑,“三碗面,做你最拿手的。”
老郑连连哎了两声,洗手做面去了。
司马承又俯了俯身,轻声道:“这次光献郡主也要回京,怕是不打算走了。如今只等太子鹤驾,就要同平昌公主争储位。陛下炼丹练魔怔了,想来顾不得公主。您前些时日要命我去峄城善后,摄政王很是满意。如此一来,储位必是郡主囊中之物,倒要提前恭喜主人…”他说着,朝赤膊男子拱手道贺。
男子没说话,眉尾微挑,眼尾高高扬起,盯着卖面
的老头动作。
司马承闹不清他的脾气,见他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又回车上拿了件袍子出来为他披上。
三大碗面上桌,老郑又将烫好的竹筷拿给他们。
司马承抻平的眉头又皱起来,正想说什么,那边的主人却已经接过,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司马承很是惊奇,心道主人向来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自打自己从峄城回来告诉他青檀泉始末,他就像是转了性一样,起码打猎,喝酒赏花,将朝中一干事务抛诸脑后。
就连皇帝近侍也来过,说“玄通至尊大帝”得了份道经真迹,要传他去誊抄。
来了两次,都未见着人,几位侍臣言语间隐隐透露皇帝已有不悦。
宫中还好说,皇帝已是修道之人,自不会因这点事惩处一位年轻阁臣。反倒今日摄政王回京,若不前去迎接,于礼数不合,毕竟主人…
司马承心思回转之际,主人已连干三大碗面。
老郑看得直瞪眼,心道帝京人就是不同,赤膊上街不说,吃起东西来也豪爽得紧。
他见那赤膊男子站起身来穿袍子。坐时瞧着个头极高,站起时展臂已近九尺,真个堂堂好模样。
“口味还不错,面也筋道。”他道。
“那是!”老郑最自豪的就是自己的面,“鸡蛋放多了面容易碎,少了不香。我的擀面杖有小腿粗,多做出两尺来,擀面时我人压上去,来回擀三百遍,面才筋道…”
他没有打断老郑的话,待人讲完了,才绽开了一个笑。胡茬之下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只是眉眼依旧凌厉地上挑着。
不知为何,老郑总觉得他的笑得有些瘆人。
不出所料,这男子一跃上了马,居高临下地道:“司马承,将他的摊子撤了。”
说罢马鞭一甩,昂扬离去。
老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欲哭无泪。
司马承办完了事,回到司马府已过了两刻。
他轻车熟路地去了主人院内,进了卧房,见阁老一身大红袍正襟危坐,沉着脸说话。
“…这两天你真是玩疯了,看看你那胡子,多少天没有刮了?!殿下尊驾已至滩前桥,你我一同去迎。”阁老顿了顿,说,“光献郡主随殿下一起入京,我已备了礼,你去送,在郡主跟前露个脸。”
里头传来一声嗤笑:“怎的?我还要以色侍人不成?”
“廷玉!”阁老拍案而起,吓得司马承往后一缩。
里头人总算走出来,宽肩窄腰,紫袍玉带,兰庭琼树不过如此。
虽话里话外不屑以色侍人,可一张脸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
司马阁老的脸色总算缓和下来。
“这还差不多。”阁老说,“文臣便该有文臣模样,袒胸露臂像什么话。”
三人未再说话,却一同走出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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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滩前桥,就能瞧见帝京。”
清清三人聚在一起说着话。
清清与碧圆是景王妃死后来伺候的
,是以不曾来过帝京。绿珠更不用说,也是头回来。
“拐弯就能看到城门。”萧扶光指着前方弯道说,“直走也可,路还宽,只是要绕上一圈才能进城。”
清清问:“殿下不走大路,不稀罕排场吗?”
萧扶光反而问:“你知道绕帝京一圈儿要走多久吗?”
清清摇头。
“现在是辰时。”她摸着下巴说,“大约要走到日落时分。”
嚯!可真是开了眼了!
在峄城待久了,竟不知道外头还有这样大的城了!
在路口拐了个弯儿,清清三个人便探出了头去。
只见一眼望不到头的城墙内层层叠叠了数不尽的青砖碧瓦,个个都有几层楼那样高。远处甚至有几座宝塔,高低不尽也有十数层,就要冲出云霄似的镇在城内。
宝塔后又似有什么怪物,高且巨,又是黑漆漆的模样,像是被笼在浓雾之中。
萧扶光指着那片浓雾说:“魏宫,天子住的地方。”
“嗬!怎么觉得阴森森的!”碧圆不小心说了出来,赶紧捂住了嘴巴,两只眼睛偷瞥景王。
景王没有抬头,只是随意翻看着膝上的书。
过了一会儿后他才说:“可不就是阴森森的。”
这话景王能说,她们谁也说不得,无人接话,也不显尴尬,毕竟保命最重要。
行路不到半刻,眼看着就要进城,远远地瞧见城门口像是不少人似的。
景王将书本折了个角放在一边。
萧扶光离得他不远不近,清清和碧圆将帘子起了。车还没到,便听到有人跪迎王驾。
萧扶光隔窗一看,便知道打头的大红袍定然是司马阁老了。
另一人个头很高,穿着常服,她只看到个即便跪着却仍是挺得笔直的脊背。
跪着的人还要什么骨气?真是自不量力。
萧扶光想起纪伯阳的那双断手,胃里又泛起恶心,决定想法儿治治这不知好歹的小阁老。
第八十章 不动如山(六)
车窗是开着的,可四角垂着白纱帘,帘上的水芙蓉被锦鲤围着,款摆间漾出一圈又一圈金色波纹。
“诸位忙于朝务,却仍在百忙之中抽空相迎,孤心甚慰。今重归于朝,当与诸位共勉。”
众臣纷纷附和着他的话,又见车门被左右侍从打开,车辕上架了梯。
景王顺着阶梯走下,来到阁老司马宓跟前,亲手扶起了他。
景王收回了手,温和道:“阁老不必行此大礼。”
往日他二人不能说关系密切,只是有一层秘而不宣的婚约在,总会多关照几分。
从前郡主远在兰陵,如今进了京,又正适龄,前朝势力纵横交错,铁打的萧氏流水的朝臣,多一分助力总是好的。
景王看向司马廷玉,便见他拱手长拜:“殿下与郡主舟车劳顿,父亲与臣特意备了薄礼,还望殿下与郡主笑纳。”
司马宓狐疑地看了儿子一眼——这厮怎么知道讨好起郡主来了?还提前备礼,连他这个做爹的都没发现。
司马承上前,将两个一大一小的红楠木礼盒呈上。
宇文渡眼神有些复杂,却仍是接过了,检查一番后送上銮车。
景王点头:“阁老有心了。”
“臣前几日于民间寻得一副白辰砂棋盘,第一时间便想到殿下,奈何它有百斤之重,臣担心挪动易碎。”司马宓笑着说,“若有机会,还希望殿下能够赏脸移驾寒舍一观。”
“说起来孤最近
手痒得紧,待青檀泉一案交接之后,定找个时间与阁老手谈几局。”景王颔首,又看向司马廷玉,“廷玉替孤善后,孤也要好好谢谢他。”
司马廷玉再拜,神色越发尊敬,却不再开口了。
这边宇文渡将贺礼送上銮车,过了片刻,里头走出来俩风姿绰约的侍女,接过后又笑问:“哪个是送给郡主的?”
司马承道:“小的那个是阁老送的,大的是小阁老准备的。小阁老前些时日在山中打猎,碰巧…”
不等他说完,俩侍女相视一眼,将大件的还给了司马承。
“往日里二位殿下将郡主捧在手心里照顾,同饮露水长大的有什么区别?”碧圆冷笑道,“如今倒好,见了一双血手,回去后几日不曾进食,夜夜做噩梦…小阁老送的东西,我们郡主可不敢再收了!”
宇文渡的嘴角扯出一丝笑,看向司马廷玉,却见他面朝景王,并不曾看过来。
拒礼不收是很下人脸的行为,司马承又解释:“当初卑下便说,请郡主回避,郡主要看,卑下也不敢拦。”
言外之意是自己劝过,郡主不听,非要看。
过了片刻,司马承见那朵金芙蓉窗帘后的人影动了动。
“小阁老点名要送我东西,我不拿不看岂不是拂了他的面子?”里头人道,“只是当时未料一代名辅之后竟会如此残忍粗鄙,着实吓了一跳。这次又要送什么?人头?断手断脚?
唔,可不敢要了…”
司马承还想再辩解一二,里头的侍女探出了半个脑袋,朝他翻了个白眼,将车窗“啪”地一下关上了。
景王和司马宓察觉到了这里的动静,使人来问是怎么一回事。
司马承一张白脸憋得通红,只得将小阁老准备的礼物拿了回去。
他虽一句话都未说,司马宓看到后猜出了个七七八八,回头再看自家逆子,面上倒没有一丝羞愧窘迫,一副“我就是干了你能拿我怎样”的神情。
司马宓压着心中怒火,寒暄客套着送景王上了銮车。
将仪仗送走后,父子俩人上了马。
司马宓看到儿子马背上的箭筒,登时明白他又打算出去疯,厉声喝道:“你同为父讲清楚,你究竟如何惹了郡主?!”
司马廷玉褪了外袍,松松地扎在腰间,一边卸冠一边道:“摄政王去拿纪家罪证,有一主一仆跳崖逃生,我不过让司马承将他们杀了,将人头送给王爷而已。顺带砍了一双手送给郡主。”
司马宓气得眼前一黑,举起马鞭怒骂:“你个孽障!你与郡主有婚约,你作何要吓唬她!这样一来,你让郡主如何看你?!”
“婚约也是你们定下的。”司马廷玉不以为然,“她看不看得起有何区别?总之她是君,我是臣,一辈子都要看她脸色。”
司马宓再怒斥:“你若将这门亲事搅黄,我亲自下场抽你一百鞭!可恨我没有第
二个儿子,不然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这逆子!”
“第二个也不是没可能。”司马廷玉皮笑肉不笑,“姚夫人正值青春,她能为您生。只怕父亲有心无力。”
司马宓身为内阁第一人,别的爱好没有,只爱青春美人,府上纳了几个年轻妾室。
最小的姚夫人今年十七,比司马廷玉还要小上几岁。
司马宓涨红了脸,欲要动手。
然而司马廷玉却已经策马离得远远的了。
司马承尴尬地笑了笑,朝阁老一拱手后追着主人而去。
追上人后,却见主人并未再去山中,反而绕道回了城。
司马承见他不说话,自己先不忿起来。
“郡主忒欺负人!明明是她先勾搭那纪伯阳,为了一件破案子置您的脸面于不顾!”司马承说,“不过是警告一下罢了,竟当众这样拂您面子,简直是…”
司马廷玉倒是无所谓。
“小姑娘罢了,由她去。”他道,“她要没点儿脾气,我倒瞧不起她。”
只可惜了今天的那份礼,是他守了好几日才猎到的一只白狐狸。
他没舍得用箭,就怕伤了皮子,可她连看都不看就退回来了,真是不知好歹。
这边銮车过了滩前桥,清清几个却闹上了天。
碧圆道:“小阁老一点儿都不老,开始还以为他是个老头子来着…”
“还别说,年纪同藏锋他们差不多吧?不过他…”清清边说边掰自己的眼睛,“龙眉凤眼
,小心了,这种人厉害得很,肯定会欺负郡主!”
萧扶光笑出了声,问:“就这样吓人?他丑不丑?”
清清和碧圆还没说话,萧扶光又打断了她们,偏头看向绿珠:“她们偏心我,我不问她们,我只问你,小阁老长什么模样?”
绿珠想起关窗的时候瞧了一眼,回忆着道:“很年轻,二十出头,高个头,宽泛身子。浓眉大眼,眼尾向上挑,瞧着特别精神。就是打量人的时候有点儿吓人,就像猎兔子时候的鹰…”
第八十一章 不动如山(七)
“好,听着不错。”萧扶光说,“成不成一说,只要不是什么歪瓜裂枣拿出去坏了我名声就好。”
众人听她这话不太对劲,怎么听怎么像是男人要娶糟糠妻。
小阁老备受皇帝赏识,若没有这门亲事,本该前途无量,日后阁老退了位,他便是内阁说一不二之人。
在他们身后默了很久的景王开口:“看人不能光看面相,要与他平日行事结合作点评。”
对于司马廷玉,他说到此点到为止,不肯再多说,唯恐说多了在女儿听来是劝告。
萧扶光却说:“光他吓唬我这事儿,我便不觉得这是个好人。年纪轻轻心也忒狠,竟将人的手砍了…”
景王目光闪了闪,忽然问:“纪伯阳的亲手将散撩丁倒进青檀泉的?”
萧扶光摇头说没有,正欲问父亲为何问这个,突然想起纪伯阳曾牵过她的手。
她一愣——司马廷玉说纪伯阳长了一双咸猪手,砍下来给她看,是想给她提个醒?
想到这里,萧扶光浑身都有点儿刺挠。
“爹爹,我不喜欢他!”她去揪景王的衣摆子,“您要是不帮我撇了这门亲,我就…”
“撇?怎么撇?”景王将衣服从她手里抽出来,“你满月时别人登门来贺,来的人那样多,偏你揪着廷玉不撒手,这才半开玩笑定下这门亲。不过这么多年过去,司马宓扶摇直上,竟坐到内阁首辅的位置,这是我不曾想到的。
”
萧扶光没想到还有这层因由在,呆了好半晌,不知如何是好。
她又开始犟:“谁记得刚出世时候的事呢?”
景王倒也不在意这个,亲事不过是他掌握内阁的一步棋。
于他而言,女儿并不是棋子,她是站在自己身后的观棋之人。
她甚至可以挪动任意棋子,她永远只会因得到太多而烦恼,却不会因为得不到而烦恼。
仪仗缓缓入了京。
因有先皇旨意在,皇帝特封锁了一条长安街道用以迎接光献郡主。
有些个人早听说过光献郡主大名,如雷贯耳,可惜不曾见过。
街道虽封了,可山人自有妙计——你能封街道,可没说要封楼。帝京四处楼阁高台,一时间竟挤满了人。
眼瞧着那辆銮车从雍门进来,长安西街的永宁寺先炸了锅。
小和尚们不念经,正从浮屠上伸着头望去,见銮车四角落着金莲花宫灯,叽叽喳喳地说着天家富贵。
大和尚过来撵人,瞧见车窗里那几张白面孔,索性跟着师弟们一起看。
清清等人没来过帝京,却也知道规矩体面,为了摄政王与郡主的脸面,强忍住了不探出头,可那双眼睛却止不住地往外瞟。
这里是永宁寺,帝后常来此礼佛,有些高官甚至贵族看透了红尘俗世或者日子过不下去的,都愿意来这儿出家。男永宁女长秋,北边还有个长秋寺,那是女眷出家的地儿,现在成了庵了。
永宁寺有座浮屠宝塔,绿珠等人瞟了好几眼都瞟不到顶。
过了永宁寺,长安西街还没行到三分之一,街道虽清过,可商铺挪不动,甚至有两侧阁楼直接架起了天街,红黄灯笼高悬,一眼竟望不到头。
灯笼上除了小人,还写着字,姑娘们看到“胭脂铺”总会格外上心,心底暗暗记下了这家。可再行几十丈,数数竟有四五家胭脂铺,着实令人眼花缭乱。
清清与碧圆心说帝京真好,仅是一片长安街,就这样繁华。如果是在铜驼街,又不知是如何盛景。
萧扶光看出了她们的期盼,挑着眉说:“铜驼街是别想了,皇帝都不封那条街,咱们要是打那儿过,我头一个被抓进宫治个大不敬之罪。”
这仨人才不再想了。
仪仗进了城反而快了几分,没用两刻便到了景王府。
王府门前跪了一圈儿人,听到车轱辘声音后屁股撅得更高,脸埋得更深。
景王下了车,萧扶光紧随其后。
“我还有事,你先去休息,晚间一道用膳。”景王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绿珠仨人跟在萧扶光身后,走了百丈长廊到了一处湖边,绕九曲桥越过了,最后来到一座院落前。
院子里有五六座楼阁依山而建,山上清泉流响,潺潺流淌过庭院,最终汇进刚刚经过的那片湖中。
绿珠愣了一愣——这才是真正的“山院”,可比纪伯阳那座山院好太多了。
萧扶光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直奔中间那座楼而去。
绿珠三人跟着走进去,一应陈设自不必说。
萧扶光已经进了卧房,里头俩侍女已经将帐子拉好了,为她宽衣后默默地褪了出来。
清清等人看清楚了,心道王府的侍女目不斜视,办事利索,她们暗暗下定决心,日后好好侍奉,绝对不能叫人比了下去。
这一觉睡到下午。
萧扶光慢慢醒来,想要喝水,刚一出声,碧圆便将水端了来。
她喝了,又让碧圆备水沐浴。
一番折腾后梳洗打扮完毕已见暮色。
萧扶光带着人刚出了门,便有一男仆喜滋滋地奔来,见着她跪地磕了个头:“奴请郡主大安!郡主这些年可好?”
“你是谁来着?”萧扶光说,“你抬头。”
男仆抬起了头,是一张讨人喜欢的满月脸。
“小冬瓜?”萧扶光挑眉笑问,“你怎么来了?你干爹可好?”
小冬瓜又磕了个头,说:“干爹一切都好!奴也是干爹派出来伺候王爷的。王爷说奴是个滑头,他不喜欢,叫奴来伺候您。奴听了高兴得不得了——从前在宫里头待过的谁不知道郡主最是宽厚?听说郡主劳累正在休息,奴也不敢扰了您,就在外头等着。”
“小冬瓜,你先起来。”萧扶光看着他,又问,“你都出来了,怎么不将他接出来我这里养老?”
小冬瓜听了,望了望绿珠等人,顿时有些欲言
又止。
“她们都是自己人,敢卖我就拔了舌头。”萧扶光说,“你直说,中贵人到底为什么派你来?”
小冬瓜嘴巴一瘪,眼睛瞬间红了,抱着她的腿开始哭。
“郡主!郡主!了不得了!陛下走火入魔了!他从前修道,光是闭关就两三个月,咱们伺候起来倒也不费劲。可这两年陛下炼丹,练出一炉来便要赏人。太子殿下吃了第一炉,身上的皮肉全都烂了…从前多好的一个人呐,见了太监宫女都发金豆子,脾气好得要命,现在呢?动不动就要杀人,东宫抬出来多少人数也数不清了…陛下根本不管事,说等他修成了,他与太子都要位列仙班。干爹瞧不下去,将我送出来给郡主带个信——千万别进宫,千万别见太子殿下,千万别吃陛下赐的丹…”
——
本书为古代言情,只是皇帝修道,不会有任何玄幻成分。
第八十二章 不动如山(八)
小冬瓜是掖庭的宦侍,与郡主萧扶光同岁,是在当今天子继位前一年——也就是赤乌二十八年入的宫。他因为个子矮,又长得白白胖胖的,人人便叫他小冬瓜。
宦官们没有子孙后代,兴认干亲,小冬瓜便拜了中贵人韩敏做干爹,日后要为他尽孝。
那时的先皇已是油尽灯枯,传召远在兰陵侍母的郡主回京。韩敏与她共同侍疾,身后便跟着小冬瓜。
不过那时小冬瓜刚净身不久,割了子孙根的男人身子虚,更不要说一个十一岁的孩子。韩敏忙着伺候先皇,便有些顾不上他。小冬瓜心里有数,不给干爹添麻烦。
只是萧扶光看小冬瓜走路时身子蜷得厉害,脸也发青,便谎称自己窜稀。医丞替她瞧病,她抓着小冬瓜的腕子搁了上去。医丞精得很,哪里不知道郡主用意?当下便开了几服药,将小冬瓜的淋尿与虚寒之症医好了。
小冬瓜感恩戴德,从此第一孝敬干爹,第二孝敬光献郡主。
过了这么多年,郡主长大了,小冬瓜也长大了。只是未能替韩敏尽孝,小冬瓜便被他赶出了宫。
“上个月,干爹怕我会被调去御前试吃丹药,便使了个计策,说我烧坏了他的补子,叫人将我往死里打。”小冬瓜抽抽噎噎地说,“行刑的都是干爹的人,动手的时候在我衣裳里头塞了鸽血包,这才蒙混过去。我出了宫便来寻王爷,王爷说要去
将您接回来,叫我伺候您,我听了高兴得跟雀儿似的…郡主,王爷有能耐,您日后定能有独一份的尊贵,您快救救我干爹吧!”
小冬瓜说完,撒开了她的衣角,又砰砰磕起头来。
萧扶光隐隐觉得事情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简单。
“是韩中贵不想你去御前,才使了计策要你出来的?”她问道,“父王只说陛下修道修出魔怔,阿寰身子不好。可我怎么听你说得这样吓人?”
小冬瓜又哭:“王爷说得没错儿。可太子殿下的身子坏了,心也坏了。太子妃怀着身子,若非干爹和其他人护着,早就被太子殿下打死了…”
萧扶光心跳漏了半拍,“太子妃有孩子了?”
太子妃周木兰比太子萧寰小一岁,今年满打满算才十七。她是前户部尚书的孙女,去年才嫁给太子作正妃。
小儿不如嫡长孙,若她诞下男孩,那么自己与平昌公主都要靠后。
“有了,只是还未显怀。”小冬瓜抹干净了泪,又说,“太子妃不大爱说话,挨了打也不声张。他们说…”他指了指自己的脑门,“太子妃这里给太子殿下打出毛病来了。”
萧扶光虽疼爱萧寰这个弟弟,却也听不得这种事。
“听你所言,太子是吃了丹药后才变成那样的?”她把小冬瓜从地上拎了起来,“陛下的药到底是什么材料做的,可是毒药?”
小冬瓜摇头:“陛下赐了不少
,太医署有胆大的吃了一颗,除拉了两天肚子之外没别的毛病,想是服的量少,毒性不够。总之,陛下要是给您,谢恩就行,可千万别吃!”
“我知道。”萧扶光边说边朝前走,“你说让我救你干爹,可是陛下为难了中贵人?”
小冬瓜走在前面,替她清着道,答:“先帝驾崩后,干爹本可以享福,可陛下身边那挨千刀的吕大宏仗着自己是陛下身边的第一内臣,处处为难我干爹,说先帝驾崩前告诉干爹好些事,手里头留了东西。陛下不放干爹,就是想拿到那些东西…”
萧扶光脚下一停,“什么东西?”
“能有什么?莫须有的东西。”小冬瓜又摇头,“说个大不敬的话,陛下心里头怕是有鬼,这才磋磨我干爹来了…”
“嘘…”萧扶光手指抵在唇上,对小冬瓜道,“这话你没说过,我也没听过,知道了吗?”
小冬瓜顿时闭紧了嘴巴,使劲儿地点头。
出了院子,过了桥,走过长廊,来到景王的书房。
景王已经换上了常服大氅,把要处理的折子理好放在桌上。
萧扶光上去摸,他也不问,只让小冬瓜和绿珠他们几个下去瞧瞧膳房的菜做得如何了。
把人清走了,唯留有他们父女二人,景王才开口:“刚刚吕公公来过,带了陛下的旨意来。”
“叫我进宫去见他?吃他炼的丹?”萧扶光在翻折子,显然没有放在心
上。
“你回来了,不能不去。”景王颔首说,“早晚都要进宫,此时去见最好。只是他沉迷修道,要你斋戒三日,再进宫面圣。”
萧扶光从折子里面抬起头,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他果真魔怔了!”她忍不住说,“我去拜他的时候行什么礼?我要不要穿道袍、举拂尘?”
景王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你这么干,没准儿他一高兴,留你在观中与他共修。”
萧扶光撇嘴——她才不呢。魏宫那个地方瞧着黑云密布,像是随时都要泻下一滩黑水似的,她才不愿意被困在那座宫里头。
除非…
想到这里,萧扶光又问:“爹爹,韩中贵在宫中是不是过得很糟糕?”
景王嗯了一声,“先帝驾崩时我尚在幽州,回京后你叔父已继位。照常理来说,论长论嫡都不该是他。当夜仅有韩敏侍奉先帝,宫中便有传言说韩敏私藏先帝遗诏,诏书上指明继位新帝是我而非他。求道也好,求仁也罢,这是他的心结,他定然想要找到那份遗诏。只是韩敏嘴严,一句也不曾透露,他不能杀了韩敏,就在心中留了一根刺。”
宫中折磨人的手段有很多,萧扶光几乎可以想象得到韩敏在宫中会受到怎样的对待。
小冬瓜是他一手带大,是当做老来子养的。如果不是走到绝路,他绝对不会将小冬瓜送出来。
萧扶光看向父亲,见他神色有些疲倦,
想是连日奔波,回来后又整理这些时日累积的要务,一时便没有开口问太子妃的事。
晚间父女二人用过餐后,萧扶光回了自己住处。
从明日起斋戒,三日后她便要进宫面圣。
——
金枝被审核驳回,现紧急全面修改中,会有数十章节被屏蔽,有在追的读者等我改完再看那本。
第八十三章 不动如山(九)
五月初四这日,天气像是一瞬间步入炎夏。
烈日正当头,阁老司马宓站在门前严阵以待。
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那逆子又不知去了何方。使司马承去催,到如今也没有回信。
约正午时分,门前驶来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司马府众人殷勤围了上去,将景王迎入府。
司马宓奉了景王上座,茶点一应用到最好。景王饮了口茶,笑着说:“在阁老这里总算能喝上一口热茶,孤那不省心的女儿,见天热便捣鼓些清凉果茶,不喝她便生气,喝了便要腹痛。”
司马宓笑道:“这两日天气暴热,清凉饮品最能清心。郡主忠孝,我倒盼着有这样一个贴心的女儿…话说回来,郡主怎未同殿下一道驾临?”
景王的嘴角稍稍向下沉,指腹点在扶手上,面无表情地道:“光献回京后,理应先进宫参拜帝后,再进皇陵祭先帝。宫里那位孤不用多说,阁老也知道,修道之人讲究多,要她斋戒三日后再行觐见。”
司马宓皱眉道:“陛下真是越来越荒唐了。”
“他毕竟是光献叔父,又是在他登基后首次拜见,孤不好阻拦。”景王道。
话音刚落,外间传来一阵沉稳脚步声。
众人向外望去,见小阁老正姗姗来迟。
司马宓看到他,登时眼前一黑——这逆子又去打猎,弄得自己一身狼藉。
司马廷玉拜过景王。
景王打量了一番。
朝
廷有律,上品官员后嗣不得参加科举。不过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有不少人用化名科考,最后杀进殿试,只为证明自己有实力。
而小阁老司马廷玉却没有这样做,他仰仗父亲司马宓的势力入朝,却也非平庸之辈——无论是内阁票拟还是下发公文,只要经小阁老之手,便能周全落定。
文臣本事即文章,小阁老措辞精炼,实在乃当朝第一人。便是连修仙论道的皇帝也对其夸赞有加。
景王平日里见司马廷玉时,对方都是一副谦恭文士模样,能做一手好文章,加之生得高大俊朗,自然多些好感。
而今司马廷玉狩猎归来,衣衫未换便来行拜。景王又见这文臣儒衫之下是一副强健身骨——男儿就要有男儿的模样,小阁老文武兼备,景王对他的好感又多了一层。
景王让他起了,又笑说:“早说廷玉能文能武,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景王身后的护卫松了口气,将刀柄按回了身后。
“犬子无礼,殿下能原谅他不敬之罪再好不过。”司马宓说罢,转头硬着头皮斥司马廷玉,“还不快去更衣!”
司马廷玉嗤了他一声,只朝景王拜了拜便回了房。
不几时,他沐浴更衣归来,入了座陪同景王谈天。
三人私下倒也未谈国事,不过景王就青檀泉司马廷玉替他收尾这一件道了谢。
司马廷玉也不敢邀功,只说是自己分内之事。
而后三人继续畅谈,从宴席交杯到葡萄架下乘凉,关系又近了一层。
景王回府时夜幕已至。
萧扶光等了父亲半天才见他回来。
“咦——”她拧着鼻子嫌弃道,“有酒味。”
随后又唤了小冬瓜他们进来,叫厨房准备醒酒汤。
景王半卧在榻上,看着她说:“你同你娘一样,滴酒沾不得。她也不喜欢看我喝酒,哪怕饮了半杯,也要同我置气…”
萧扶光半垂着头,道:“阁老娶了那么多夫人,爹爹怎么不——”
话未说完,便挨了景王一记脑瓜崩。
“我总觉得你有事瞒着我。”景王看着她说,“你娘走时我不在你们身边,想必发生了许多事。当初你同宇文南津相好,又突然间决裂,所以我不得不怀疑他。可爹爹也是过来人,知道你定然是有自己的苦衷,所以不会强迫你,也不会动宇文南津。你是有自己的打算吧?”
“有。”萧扶光郑重地点头,“等我变得很厉害,我要把他们全都杀了。”
她哪有那个胆子杀人?纪伯阳是例外,因为纪伯阳身上负了上万条人命。
而那些人命却是萧家的责任,也是她的责任。
饶是知道她在逞口舌之快,景王却还是附和:“爹爹等阿扶变厉害的那一日。”
自今天之后,萧扶光终于了了一个心思。
不过明日,便要迎来更大的困境了。
五月初五,正逢端午节。
就在这一
日,光献郡主入宫谒见天子。
自登基那年起,皇帝修道六年。太极宫成了摆设,一干朝臣由景王召集在东堂议政,这才镇住了朝廷。
皇帝不在南宫,北宫中修了座道观。萧扶光此去便是入道观拜见。
道观在北宫九龙池上,萧扶光一入宫便见吕大宏等一溜太监早已等着了。
“郡主大安!”吕大宏带着头,将拂尘往肩头一扫,行了个古怪的礼,“陛下一早就念叨郡主,如今在观中等您呐!”
萧扶光瞧不起吕大宏——早年先帝还在时,吕大宏就拼了命地向景王摇尾巴。后来先帝驾崩后,景王匆忙自幽州赶回帝京,想要见父皇最后一面。可那时二王刚继位,吕大宏为了讨好新帝,愣是将景王拦在宫外,直到第二天才放人进来。
可他未料自己跟了个会修道的皇帝,当初拦下的景王成了摄政王、真皇帝。
所以见了光献郡主,吕大宏又是一顿讨好。
“郡主可不比一般人,瞧这模样气度,不施脂粉不戴金银也跟那仙女儿似的!待会儿陛下瞧见定然高兴,还以为是供奉的仙姑下了凡!”吕大宏好一通拍马,倒走着引萧扶光入观。
萧扶光觑了他一眼,心道吕大宏这样贴脸大力拍马,皇帝究竟是如何受的?
道观建在宫里,地方不大,只建一座山门加两座神殿。而整座道观之上的天空像是有一片吹不开的乌云一样。
萧扶
光心想,皇帝信的怕不是什么瘟神。
道观足够高,萧扶光登了八十一阶,面上起了薄汗,这才入了山门。
吕大宏这一路鞍前马后,指着神殿说:“到了,陛下在里面等郡主呢,快进去吧!”
萧扶光抬头一看,巨大的牌匾上写着四个大字——“万清福地”。
心跳在这一瞬间似乎停了。
都到这了,还能折回去不成?
她理了理衣襟,昂首阔步走了进去。
——
本章小阁老有一特点是文章精炼,此人设参考明代阁臣严世蕃与曹操谋士阮瑀二人,特作说明。
下章发糖。
第八十四章 不动如山(十)
先帝育有三子,长子景王,次子兖王,三子荣王。
赤乌二十八年冬月,先帝旧疾复发,召萧扶光回京侍疾——说是侍疾,实则打算见孙女最后一面。为了这一面,强撑了足有一月。
后来他病势转好,萧扶光回了兰陵,景王也放心前往幽州办事。
谁料年关之际,丧钟鸣彻帝京。
先帝驾崩前并未立太子,萧扶光却记得,很多年前他牵着自己的手上朝。底下一溜的大红袍,用诧异的眼光看着她。
先帝是个窝囊人,办事儿不怎么利索,攥着她的手心都出了一打汗,久久不曾坐到皇位上。
他站着,萧扶光也跟着站着。过了很久,他才下定了决心似的,颤巍巍地举起了她的手:“这是朕的长孙阿扶。”
萧扶光看到所有人的嘴巴变成了一个个圆。
不少臣子站出来说使不得,说女子不可掌政,日后必然祸国。
先帝一辈子活得窝囊,面对朝臣的责问甚至死谏不敢再进一步,只能点着头赔着笑,说:“那就日后再议、日后再议罢…”
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从赤乌二十一年推到二十八年,直到最后一刻,先帝都没有立太子。
王朝一夕之间易主,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变成了她的叔父。
如果她是男儿身,那么现在的一切都会不一样。
神殿内的太极鱼上坐着一人,身穿白道袍,外罩一件同色大氅,氅衣肩头盘着两条金龙。
他背对着她,不曾束冠
,一头青丝泻在肩背之上,乍看之下倒真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萧扶光跪拜下去,“光献拜见陛下。”
金砖上映出她的瞳仁,黑得发亮,正微微震颤着。
皇帝转过了身子,回头笑着。
“扶扶。”他招呼她,“有些年头没见你,快让朕瞧瞧。”
萧扶光抬起了头。
萧家人模样不差,从太祖那代就能看出苗头,皇帝将此优势发挥到了极致,纵然是萧扶光也不得不感叹,这位叔父的容貌堪称“绝色”。
他沉迷修道,模样看起来同三十岁的男子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时常蹙眉,哪怕是笑也在蹙眉,目中总是含着一股悲戚之意。
皇帝也为之惊艳一番,随后又皱着眉头笑说:“最后一次见你的时候,还是个胖乎乎的小丫头。没想到几年时间抽了条,倒这样出众了…你是同你父王一起回京?朕还听说,青檀酒泉另有真相?”
萧扶光同他将青檀泉一案说了,只隐去自己蛰伏在纪伯阳身边那一段。
皇帝似乎只是为了同她说说话,对案子并不感兴趣。
听她说完,他也只是兴致缺缺地点了点头,“嗯,此事交由你父王与内阁去办就好。”
说罢,二人之间有了短暂的沉默。
皇帝忽然问:“去瞧过阿寰没有?”
萧扶光摇头,摆弄着衣襟说:“本也是打算先来拜您,再去瞧太子殿下。”
皇帝的眉头忽然展开了,又道:“阿寰最喜欢你,如今他什么话都听
不进去,你多替朕劝劝他,将心思放在正道上。”
萧扶光有些疑惑,想问“正道”是什么,没想到下一刻皇帝便赶人了。
“朕晨起便开始练功,现今有些乏了。”他挥挥手道,“你去吧,去看看阿寰。”
萧扶光没了趣儿,只能告退。
不过她倒是松了口气——幸好皇帝今天是练功不是炼丹,否则她怕是要折在这万清福地了。
出了神殿,吕大宏殷勤地凑了上来。
“见过陛下了?”他龇着牙问。
萧扶光对吕大宏这样见风使舵之人没有什么好感,连带着他的问题听着都是废话连篇。
吕大宏见她脸色不大好,也没追问,只是一边引着她下台阶一边奉承说话。
“陛下最近都在闭关,任谁来了也不见。前两日檀大人也来过,等了半日又回去了,连山门都没入。”吕大宏唠唠叨叨地说,“其他人就甭提啦,陛下都快要忘了他们长什么模样了。可三日前郡主回京,陛下却一直问‘扶扶到哪儿啦’、‘扶扶进城没有’…”
萧扶光停下脚,冷冷地看着他。
吕大宏正说得起劲,见她不走了,抬头一看,郡主那张脸冰得能冻死人似的,那神情简直同景王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叫人打心底里发寒。
“瞧奴这张嘴,竟将郡主名儿喊出来了,该打!”吕大宏左右开弓啪啪扇了自己几个嘴巴,又赔着笑,“郡主可千万别忘心里去…”
宁得罪阎王也不能得
罪小人,萧扶光哼了一声,没再理他。
吕大宏依然跟在她身后,只是不再那样多话了。
不一会儿,他们便到了东宫。
萧扶光抬脚要进去,余光却瞥见吕大宏不走了。
“奴就送到这儿了。”吕大宏讪讪道,“郡主好些年未见太子殿下,定然有很多话要说,奴先退下了。”
说罢便撒丫子逃了。
萧扶光不待见他,心道他走了正好,自己不聒噪。
等进了东宫大殿,她发现宫人都缩肩垂头,恨不得埋进地里不让人瞧见似的。
她正觉得奇怪,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开口了。
“姐姐?”
她回头,见一个长了嫩生生脸的女孩子在看她。
萧扶光从脑子里过了一遍,愣是不记得这是哪位妹妹。
那女孩儿穿着身绿襦裙,慢慢地走上前,又唤了声“姐姐”。
萧扶光退后一步,“我不认得你。”
女孩儿张了张嘴,又说:“我见过伯父,听他提起过姐姐。”
萧扶光恍然大悟,上下又打量了她几眼:“你是木兰?”
太子妃点点头,却上来摸她的小臂。
“他快回来了…”她推着萧扶光向外走,“姐姐快走吧…”
萧扶光起初不明所以,见太子妃神色紧张,料想她说的是阿寰。
可她既然来了,就没有要走的道理。
萧扶光反握住了她的手,说:“我本就是来看你们的,总得让我同你们说几句话再走。”
太子妃拼命地摇着头,竟甩出了一串泪花。
“你们这是干什么呐
?”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二人之间的僵局。
——
没甜成。后延。
第八十五章 鲸鲵遍野(一)
太子妃的身子猛地一颤,往后退了两步。
萧扶光还未回头,便被人从身后紧紧地抱住。
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后颈,细闻甚至带了一丝酒气。
他的力气很大,像是想要将她的腰揉碎了似的。
“阿姐…”身后人紧紧地拥着她,似笑非哭地唤,“你终于回来了…”
萧扶光没有回头,伸手绕到自己的背后,轻轻抚摸着他的头。
“你都长得比我还要高了,这么抱着像什么话?”她拽了拽他的发,笑着说道。
太子萧寰不仅没有松开她,还将她打横抱起转了两个圈儿。
萧扶光又笑了两声,从他身上跳下来,随后仔细打量他。
小冬瓜说太子病得厉害,父亲也说阿寰快不行了。可如今的他却能轻易抱起她来,所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但很快,萧扶光发现他不对劲。
原本萧寰和皇帝一样,长了一张标致风流的脸。先帝在时也曾笑说“阿寰这张脸可在城内乞食”,由此可见他有多标致了。
可如今的萧寰似乎变了个模样,从前那张净白的脸如今却晦暗无光,一副令人难以言喻的萎靡模样。
他似乎很想提起精神,努力地挑起眉头试图睁大眼睛来看她。可眼周的浮肿和眼中的困顿让他卯足了劲儿也只能睁开一道缝儿。
“姐姐变了…”他捱近了萧扶光道。
萧扶光觉得萧寰这副模样很不对劲。
她不留痕迹地后退半
步,指着太子妃说:“你成了亲,我还是头一回见木兰。你…是怎么回事?你饮酒了?”说到这里,她紧蹙眉头。
萧寰见她不高兴,忙解释道:“是六部里的几位旧友…昨夜我们尽兴,便多饮了两杯。”
萧扶光抿着唇,皱着眉头看他。
“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这样了。”萧寰有些委屈地道,“阿姐别生气。”
萧扶光收回了凝视在他身上的目光,眉头也舒展而开。
“你是要做父亲的人了,该稳重些才是。”她边说边向外走,“我还要出宫,便不在此同你叙旧了。不过我瞧木兰第一眼就觉得喜欢,你去醒酒,让她送送我吧。”
说着便拽着瑟瑟发抖的太子妃向外走。
她转身离去的那一瞬间,萧寰的脸立马沉了下来。
他的视线放在了妻子身上。
周木兰吓得浑身一哆嗦,缩着膀子想要挣脱萧扶光的手。
萧扶光突然回头,将这俩人的眼神看得清清楚楚。
她直接问:“太子妃是你的正头妃子,她祖父可是户部的元老,怎么我瞧着她还要看你眼色?阿寰,你常欺负她?”
萧寰又换上那副无害的表情,走过来扯萧扶光的衣角。
“阿姐又不是不知道我,我怎会欺负人呢?”他说着还回头看了看周木兰,“你说是不是?”
周木兰不敢同他对视,低下头来小声说是。
萧寰又笑,声音阴恻恻的,“你大声点儿,免得阿
姐误会我。”
周木兰咽了咽口水,大声说是。
萧寰满意地回头,本是扯着萧扶光的衣角,如今却又来拉她的手。
他枯瘦的手罩着萧扶光的掌心,令她很不舒服。
萧扶光想要抽回手,无奈萧寰紧紧地拽着她,压根就不愿意松开。
“我送阿姐出宫。”他牵着她向外走。
萧扶光一手被他紧紧抓着,另一只手放开了周木兰。
她与萧寰走到殿外,他却没有停留下来的意思。
萧寰很高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病态的红晕。
“阿姐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回冬天,皇祖去上朝,你带我去偷看太监上茅房。进去以后发现没人,你嫌臭,立马就出来了,把我一个人丢在里头…”
萧扶光噗嗤笑出了声。
“记得,怎会不记得。”她接着道,“出来时正好碰到中贵人。”
中贵人便是韩敏,他跟了先帝数十年,很是守规矩,是行走宫内的第一侍臣。
那时韩敏见郡主从茅厕出来,万年不变的老脸顿时涨红了,哆哆嗦嗦地指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半天憋出一句“郡主日后万万不可再做这等下流事”后,韩敏纠结了半天,最后还是捂着肚子进了茅厕。可屁股刚蹲下去,便见着角落里站着个小男孩,正好奇地盯着他的裤裆看。
韩敏定睛一看,竟是小郡王萧寰。
中贵人一向要脸面,可人有三急是忍不了的。
一串炮火连
天之后,中贵人流着泪擦干净了屁股,将小郡王拎出去。而那时的光献郡主却早已经跑了,抓都抓不住。韩敏没办法,只能将萧寰带到先帝跟前,狠狠地告了一状。
先帝是个窝囊人,却很是宠爱自己的几个子孙。萧寰打小便不大聪明,不会想出这种骚主意,他便知道这事儿定然是阿扶起的头。
先帝讪讪地笑,说:“孩子们还小,这事就算了罢…”
韩敏没了办法,叹气道:“陛下不能总是宠着他们,万一日后…”宦官不能议政,他没继续说下去。
先帝又拿出了那副说辞——“日后之事,日后再议。”
……
这件事已经很久远,可在他们姐弟看来却是历历在目。
萧扶光不安分,她很少回帝京,然而每次回来都能带给萧寰一些新鲜体验。
萧寰牵着她的手向前走,走到当年他们偷窥太监如厕的地方。这地方已经被推平填土,又起了一座花苑。
“太监都脏,这地方晦气,我命人建了座花苑压一压。”萧寰攥紧了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问,“阿姐嫌这儿臭,我便叫人从南方运了香木来种,这样阿姐就不会生气了,对不对?”
萧扶光正想说不必如此大动干戈,却发现他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已经渗出了薄汗。
天气虽有些热,可走了两步手心就出这样多的汗实在不正常。
她暗自用力抽回自己的手,可萧寰的劲儿太大
了,她竟没办法挣脱。
萧寰大力地抓着她,疑惑地问:“怎么了?阿姐又要走吗?又要将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吗?”
萧扶光愣怔了一瞬。
她想说,他们都长大了,何必再纠结小时候发生的一件小事。
可萧寰的神色瞬息万变,眼角青筋抽搐着,就这么看着她,看得她心里发毛。
正当她开始害怕的时候,后方有人缓步而来。
他束着高冠,穿着身白底绣金胡服,衬得身形越发高大。
烈阳之下,他的五官挺拔似山峰嶙峋,面容却清爽干净。
司马廷玉的视线由萧扶光惊愕的面孔渐渐转到那两只交握的手上。
“郡主这番叙旧,可是让臣好一阵等。”他带着埋怨的口气道。
——
周末随机掉落加更。
胭脂完结啦,单开的话会有更多精力加更噢。
-
这是一篇齁甜文。
第八十六章 鲸鲵遍野(二)
见有人来,萧寰的嘴角不可避免地沉了下来。
司马廷玉像是刚刚才注意到他一样,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
萧寰个头不及司马廷玉高,却不可避免地要抬头去看他——这让萧寰很不舒服,脸色更加难看了。
萧寰松开了萧扶光,将双手背在了身后,倒也有几分皇储味道。
他很是不悦地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可惜对上的是日日务政的阁臣,宫里宫外就没有内阁不插手的地方。太子的底牌,司马廷玉能算出八分。
他直视着萧寰,目光灼灼到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是陛下宣召臣入宫。”司马廷玉笑道,“殿下不知道么?”
萧寰无可奈何——司马廷玉写得一手好字,皇帝虽不过问内阁,却常命其入宫誊抄道经。
“你不去万清福地,来找阿姐做什么?”萧寰气势输了三分,却仍像悬崖边护花的兽一样目光不善地看着来人。
“自然是受景王殿下所托。”司马廷玉说罢,对萧扶光说,“郡主,过来。”
司马廷玉的手掌宽厚硕大,掌心纹路清晰,泛着健康的粉润之色。他拇指和食指上分别套了只扳指,样式十分简单。
扳指这种东西,越是常使弓的人越不爱它花里胡哨。
这只手瞧着有那么点儿安全感,可惜可惜,如果她没有见到纪伯阳的那双手,说不定会觉得眼前人是个不错的伙伴。
饶是如此,萧扶光
依然朝司马廷玉走了过去。
“阿姐!萧寰终于忍不住,红着眼说,“阿姐又要走吗?”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可怜,萧扶光的步子都顿了一下。
司马廷玉却伸手将她拉了过来护在身后,又对萧寰道:“殿下或许不知,臣与郡主有婚约。照应郡主本就是臣分内之事。”
萧寰听后,顿时怔在原地,面上最后一丝可怜神色被敛去。
不等他开口,司马廷玉又道:“臣还要护送郡主出宫,先退下了。”
说罢便牵着萧扶光的手离去。
说是牵,不如是“包”。骨肉是一层,大袖是一层,热得人心烦意乱。
个子高的人腿也长,迈的步子大。他嘴上说照应,显然并没有照应,还未走出一里,带得她踉踉跄跄,几次都要跌倒。
直至瞧不见萧寰了,萧扶光才停了下来,抽回了自己的手——这只手今日被人拖来拽去,从小臂到手腕已经红了一大片。
“是父王叫你来的?”她昂着头问他。
司马廷玉第一次离这么近看她。
郡主说起话来颐指气使,哪怕才到他肩头,要抬头同他说话呢,也不像太子那样要拼了命地端着姿态才能维持最后的一点自尊心。
她像是看谁都一个模样,喜欢先打量再说话,就像晨间来买鱼的客人,目光十分之挑剔,令他有被打压的不适感。
只是她长了一副好相貌,她做什么都更像是只欲亮爪子的猫。
对于养猫人而言,哪怕猫主子挠上几道也无所谓。
可司马廷玉没养过。
他收回了刚刚的温和,出言讽道:“阖宫上下都巴不得离太子远一些,郡主胆子倒是不小,竟敢同太子独处。廷玉也有表妹,看着倒没有这样亲切,天家手足情谊真是感人肺腑。”
天家哪有什么手足情?便是一母同胞的皇帝和景王都是王不见王。
听他这样直白地嘲讽自己,萧扶光一口气也上来,扬眉道:“小阁老瞧着是个爷们,话里话外都带着刺,这是想要膈应谁?我与阿寰自幼亲密,关系自然不比常人。三人成虎,宫中传言也不可尽信。”
司马廷玉看着她通红的手腕,嗤笑一声,丢下一句“随你”。
本以为他定要反驳自己,未料到三言两语便将人击退,萧扶光不禁疑惑,眼前人真的是那位送人头送断腕的小阁老?
她看着司马廷玉的背影,打算同他分道扬镳,自己去掖庭寻韩敏。
没想到刚走出两步,司马廷玉又折返回来。
“郡主要去哪?”他问。
萧扶光脚步一顿,回头道:“你不必再装,我知道父王并未让你来。我有自己的事要办,你可以走了。”
“借口都用了,若是太子再来寻郡主,见臣不在,岂不是要治臣的罪?”司马廷玉抱臂说,“郡主去哪儿?”
“掖庭。”萧扶光继续向前走。
“去找中贵人?”司马廷玉一眼看
穿,“臣劝您还是不要费那个心,韩敏并不在掖庭。”
萧扶光再次回头:“那他在哪儿?”
司马廷玉眉头一挑,眼尾也跟着高高扬起:“臣还有道经未抄完,一时半会儿记不起来。”
哟,这是要自己等他抄完再带自己去?
萧扶光也不惯着他:“不愿意说就不说,你抄你的经,关我找中贵人何事?我自去寻人问,不劳驾小阁老。”
她说罢,又继续朝着掖庭的方向走。
“中贵人在万清福地。”
萧扶光听后,又走了回来。
“你怎么不早说?”她问,“早知我便在拜见陛下时一道去见他。”
司马廷玉的表情由戏谑瞬变为严肃。
“臣劝郡主还是不要回去的好。”他凛声道,“郡主本就不该进宫,臣现在送郡主回去,还来得及。”
可萧扶光已经进了宫,若是现在打了退堂鼓,想要寻韩敏便要二进宫。
她有年头没回来了,宫中人都有些奇奇怪怪的,就连阿寰也大变了模样,她隐约觉得现在不是掺和进来的时候。
可在司马廷玉跟前,她不想露了怯。说不上来为什么,兴许是被他唬过一次的缘故,好胜心起,不想输了面子。
“我找谁不关你的事。”她斜眼睨了他一眼,又说,“若说这宫里还有哪个能令我怕的,小阁老当之无愧——砍人不眨眼,趁着饭点儿来送东西,恶心得人两三日食不下咽。”
司马廷玉
勾了勾嘴角,一脸的不屑:“纪伯阳被一剑穿喉,郡主真是好箭法。可他本就是必死之人,臣不过枭其首呈上,是为让殿下安心。”
萧扶光在心里骂:一口一个殿下,小阁老可真是她爹的好狗。
第八十七章 鲸鲵遍野(三)
萧扶光这会儿真有些生气了——她做什么事,还需要一个外人来置喙不成?
都说看透不说透,这小阁老也忒小心眼儿,一个劲儿地揪住她的小辫子不撒手了。
“你抄你的道经去,多写两张,好清清心。”她往前走了两步,听见脚步声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猛地回头又说,“你离我远点儿!”
什么人,处处同她作对不说,还敢假冒她父王的名义来找她。
他刚刚同阿寰说什么?说他们有婚约?真是可笑,她萧扶光要么不嫁,要么就嫁这世间最好的男子,可不是这处处掣肘她的小阁老。
再说,内阁缺了他司马家又不是不能转。司马氏再有能耐,终究是臣,天生就矮萧氏一头。
萧扶光眼角余光瞥到他,见他果然离自己有十丈远。
他不在自己跟前晃悠,萧扶光心里头也舒坦了。
可这份舒坦在看到吕大宏的时候便消失无踪。
吕大宏正在道观底下同另一个小太监说话,远远地瞧见她又回来,撂下人便奔了过来。
“郡主去过东宫了?可也见过太子殿下了?”吕大宏堆着笑说,“奴刚刚有事儿,便没有跟着,郡主…”
“行了,我不爱听废话。”萧扶光懒得同他搭腔,直奔主题问,“我现在问你,中贵人在哪儿?”
吕大宏眼珠子骨碌一转,收回了笑,摇头说:“中贵人?郡主说的谁呀?奴怎听不明白…”
萧扶光看着他冷笑:“吕公公知道自己
为什么总是卡在六品么?”
人总有攀比之心,就是宦官之间也有较量。中贵人韩敏自先帝龙潜时起侍奉,先帝继位时便是六品宣奏,此后一路高升,做到三品秘书监后又拜散骑常侍。先帝曾道他“谨慎守节,志存高义,吾之挚友”,要加官封侯,后来因朝臣反对才搁置。
倘若如今的吕大宏换成韩敏,这会儿少说也能入太极宫做个高品阶的内臣,而非在这万清福地谄媚过往来人。
吕大宏一听就来了劲,忙说:“郡主若提点,奴日后定不忘您大恩。”
萧扶光指着道观,问:“万清福地后头是什么?”
吕大宏看了看说:“平地起了一座小山,万清福地就建在山头。”
萧扶光点点头:“不止是皇室,就连平民百姓都在前水后山的地方落脚。”
经她这么一点,吕大宏立马就明白了——可不就是要找靠山?
他能不想找靠山嘛?!
说起这个来,吕大宏也委屈,抹着眼道:“陛下修身养性已有小成,我们做奴才的便是有劲儿也使不上呐。”说着还偷觑她。
萧扶光讨厌这般惺惺作态之人,却也知道万清福地都是皇帝耳目,她不能贸然进去寻韩敏,免得被治一个不敬之罪。只能迂回作战,同这吕大宏交涉。
“眼下可不就有一个好机会?”她说,“我要找中贵人,你带我去。我这辈子还没有承过谁的情,这次可是个好机会,吕公公抓紧了。”
吕大宏的眼睛在她身上滴溜溜地转。
光献郡主可是厉害得很,投了个好胎,生在景王妃肚子里,又得先帝宠爱。若是男儿身,东宫的位置简直是送上门的菜,想不要都难。
便是作女儿也差不了哪儿去,萧氏皇族出美人,若说皇帝是头一位,那么郡主就是那榜眼,王公将相随意挑选——有传言说,小阁老同郡主早年定了亲,也不知是真是假。
皇帝不问世事,吕大宏自觉跟错了人,十分难受。
他舔了舔嘴角,献媚地说:“中贵人原本在掖庭,可前几日他那干儿子烧坏了绣胸,中贵人大发雷霆,手底下人也没个轻重,便将人打死了。陛下知道后将中贵人拿下,不过谁都不知道去了哪儿。可奴知道——陛下打坐时身子底下坐的那个,郡主看到了吧?”
萧扶光回想一番,随后点头:“八卦阵,修道的都爱弄这个,怎么了?”
吕大宏捱近了她,小声说:“万清福地底下是空的,没准儿人就在那下面呐。”
萧扶光一听,觉得事情更加棘手了——皇帝将人困在地下,她想要接韩敏出来,难度无异于登天。
想着小冬瓜所说,皇帝认为遗诏在韩敏身上,料想一时半会儿不会为难他。
她打算先回去,寻了父亲再来想办法。
至于吕大宏…
萧扶光瞥了他一眼,见他一脸的谄媚,登时也不愿意在此地久留了。
“行,吕公公的这份情,我记下了。”萧
扶光说罢,看了看后方,见司马廷玉已不见了踪影。
他对萧寰说自己进宫替皇帝誊抄道经,这会儿想是去办事了。
萧扶光眼神又是一冷——父王皇帝两头的舔,果真是条好狗。
吕大宏一路地巴结,将她送出了万清福地。
萧扶光回了景王府,小冬瓜第一个奔上来,替她捏肩捶背。
“郡主可回来了!”小冬瓜还打量她,生怕她哪儿受了伤,“怎样?陛下有没有喂您丹药?”
献媚有献媚的态度,同样是宦官,在萧扶光看来,小冬瓜简直比吕大宏顺眼多了。
萧扶光坐在榻上,吹了吹茶叶,一点一点地抿着,“没有,一颗都没给。”
小冬瓜松了口气。
他也直白,为她捶着腿,又问:“那郡主知道奴干爹眼下如何了吗?”
萧扶光将吕大宏告诉她的一字不漏地说给了小冬瓜,又叹气:“人在陛下屁股底下,想要将中贵人弄出来,我看难。”
何止是难,摸老虎屁股顶多赔上一条命,摸皇帝屁股三族都不够杀的。
小冬瓜红了眼,又说:“干爹说了,让我给您话带到了就行,说不用操心他。郡主别为难,也千万别为了干爹犯险,咱慢慢想办法就是…”
韩敏这件事算是搁置下,萧扶光想起萧寰,忍不住说:“我还去见了太子。”
小冬瓜一惊,忙问:“太子殿下没怎么着您吧?!”
“这倒没有。”萧扶光摇头。
小冬瓜还没喘气,又听郡主开口:
“不过他跟从前很不一样,缠人缠得厉害。若不是小阁老…”
第八十八章 鲸鲵遍野(四)
萧扶光说了一半便闭上了嘴。
阿寰很不对劲。
他从后面抱住自己的时候,萧扶光清晰地感知出了一个男子的变化——她开始有些纳闷,也是思想了一路,直到回了家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他们的父亲是亲兄弟,他是她的弟弟,他怎么能?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怪不得小冬瓜一直说,千万不要去见太子,难不成问题出在皇帝赐的丹药上?那丹能迷惑人心智,直教人连伦常也抛到脑后了?!
“郡主?”
“郡主…”
小冬瓜唤了她好几声,萧扶光这才回过神来。
屋里有架金镶玉屏风,上头调绘着日出东山。萧扶光走到屏风后,绿珠和清清为她更衣。
“你细说说,太子服食丹药到底是怎么个事儿。”她的声音自屏风后传了出来。
小冬瓜隔着缝儿见她双臂一展,上衣簌簌地落了下去,赶紧蒙了眼,张口答道:“事情还要从两年前开始说起——青龙四年上元节那日,陛下在宫中宴请群臣,说自己梦到东南烧起一片大火,三清降世将火灭了…”
“什么鬼话!”萧扶光嗤笑道,“济阴就在东南,死了那样多的人,他不理政不背这个锅。东南烧起一片大火…冥火怒火?陛下是想说生灵有怨?”
“叫郡主猜中了!”小冬瓜捂着眼拍马屁,“郡主英睿神武,郡主…”
“行了,马屁拍得够响了。”萧扶光换了身便衣从屏风后走出来。
小冬瓜睁开眼
便看到郡主膀子,连着脖颈那一片儿都是白生生的,像是能发光,耀得人不敢看。
权势加身之人,若为男子,周身总带着一股黑水似的气息,沉而闷,一眼望不到底,譬如景王。想要深究,必将遭溺毙。
反观光献郡主,站时亭亭玉立,坐时大马金刀,难得的一身正气,倒比修道的皇帝还像些模样——果然不愧是打小就跟着先帝上朝的人。
“国库干净得耗子住两日都要搬家,就连边防的饷粮小叔父都自掏一部分腰包,哪里来的钱修什么道观?”萧扶光道,“我父王是怎么答应为他修的?”
这三年间景王从不提朝中事,她还真不知道。
小冬瓜道:“是檀大人出的面…”
听到“檀大人”三个字,萧扶光的脸真真切切地沉了下来。
“檀大人”说的是户部侍郎檀沐庭, 说好听些是忠臣,可谁都知道他是皇帝的狗腿子,炼丹炉便是他赠给皇帝的。
檀氏自祖辈便是米商,做到他父亲这辈已是富可敌国,便捐了个无权的小官做做。檀沐庭是赤乌年间科举出身,却屡屡排名中等。
直到当今皇帝继位,檀沐庭才入了户部。有在家中管理大生意的经验,他在户部反而更吃得开,六年不到便做了侍郎,升迁简直比跑马还要快。
萧扶光没有见过檀沐庭,却是认识檀沐庭的堂弟檀芳,且有大怨。
“檀家有钱,我若是檀沐庭,就捐些银钱出来,再逼
着其他人也捐。”萧扶光道,“父王同阁老也抵抗不来。”
小冬瓜大呼郡主料事如神。
“可我觉得道观的名字取得不好,先帝年号是‘赤乌’,陛下取个‘万清福地’。”萧扶光又说,“既是修道之人,断断不会不明白五行相生相克的道理——水克火,又能生木,再加上陛下取了‘青龙’做年号,陛下真是有些意思。”
小冬瓜书都没念过,哪里懂这些?当下便愣在原地。
萧扶光站起身,捏了捏小冬瓜的圆脸儿,说:“你干爹在万清福地下面,被皇帝的屁股压着呢。老虎的屁股摸不得,我也不敢去碰,只能碰运气,找个时机将人弄出来。你宫里还有认识的人没有?要靠得住的。”
小冬瓜想了想,说有。
“的确有这么个人。”小冬瓜说,“吕大宏也有个干儿子…”
“吕大宏的人?”萧扶光的五官就差拧在一起了。
小冬瓜猫着腰说:“吕大宏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不过这个人可不是为了献媚才认他做干爹。”
萧扶光偏头:“那是为什么?”
小冬瓜的面色有些为难。
“你直接说。”萧扶光不耐烦他这副吞吞吐吐的模样,“不说我将你送去万清福地,天天丹药当饭吃。”
小冬瓜吓了一跳,去万清福地?那还不如杀了他呢!
他赶紧将知道的事儿说了出来。
“吕大宏不光同宫里头的宫女儿私底下结夫妻,瞧见长得有模有样的小太监,他
也…总之就是男女通吃,忒不是个东西!”小冬瓜说他都觉得脏,万分嫌弃道,“那个人是陛下继位后进宫的,年纪大,净身净得晚,险些去了一条命…吕大宏瞧他长得白白净净的,就来缠他。他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又不愿意从了吕大宏,便想了个法子——拜吕大宏做干爹!人就是再混账,哪有爹弄儿子的?就这么才认下这个亲。”
萧扶光听了,越发觉得吕大宏这个人恶心。
“吕大宏也忒恶心!”她蹙眉道,“可惜中贵人还没出来,想来有些事儿还要靠他办。等中贵人出了万清福地,我找个由头杀了吕大宏。”
小冬瓜千恩万谢,冲她拜了又拜,又告诉她那个人的名字来路。
萧扶光记在心上。
从回来后一直到晚间上了床,萧扶光这心里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她好像忘了什么似的,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的事儿就等想起来了再办。
叫人来熄了灯,光献郡主小被儿往肚子上一盖,闭上眼便入了梦。
而此时,早早被她甩在脑后的司马廷玉方才出了宫。
他进了万清福地,心里惦记五月的天气炎热,炒完经书之后便从道观出来,逡巡在月台之上。
吕大宏舔完了郡主又来舔他,虾着腰为他挑灯:“小阁老真是受陛下倚重,前途不可限量。今日同小阁老一起来的是光献郡主?小阁老也是个明白人…”
话还未说完,吕大宏便
瞧见了他的表情。
夜风忽起,忽明忽暗的灯光之下,小阁老一双鹰眼正睨着他,像暗处的狼。
吕大宏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灯也掉在了地上。
第八十九章 鲸鲵遍野(五)
吕大宏以为自己看错了——哪有人的眼睛夜里还能那样亮呢?
他使劲儿地揉了揉眼,再看时小阁老已经将掉落在地上的灯捡起来,一张脸笑盈盈的,哪里还有刚刚那副吓人的样子?
“吕公公怎么了?”司马廷玉将灯递给了他。
吕大宏怀疑自己是看错了,小阁老不过是长得严肃了些而已,待谁都是和和气气的。
“晚上风大,迷了眼了。”吕大宏双手接过宫灯点头哈腰地为他开道。
出了隆庆门,司马承已在候着了。
吕大宏送了这一路,心想着小阁老起码记住了他的姓氏,这倒也是个不错的开头——就如同光献郡主所说,人都要找个靠山。
光献郡主他是靠不住了,景王是才是真皇帝,多少人上赶着巴结她,自己要提鞋都排出去二里地去了。
而小阁老却宫中家中两地跑,这是他能接触到的最贵的人了!
今日小阁老记住了他的姓,明日就能记住他的名儿,这一来二去的俩人不就熟了嘛!
司马承提了灯来,见是吕大宏亲自来送,没有说什么。
司马廷玉上了马,扬手挥鞭便出了云龙门。
帝京城中有宵禁,一更闭门鼓已过,无急报及生老病死不得随意出入。
百姓是百姓,阁臣是阁臣,司马廷玉在城中一向畅行无阻。
不过今日有些赶巧了,他与司马承还未出长安街,便听到身后有车轱辘转动的声音。
司马廷玉回头一看,是景王的车驾,于
是下了马牵去道旁。
车轱辘发出沉闷的声响,经过他时,景王的声音传了出来——
“廷玉?”
司马廷玉回道:“是臣,殿下。”
景王招了招手,司马廷玉随后上了车。
每次看这位小阁老,景王都能看出不一样的感觉。
司马廷玉少年入阁,持重老成,生活上亦十分干净。
“孤有要务在身,不方便入北宫,这才要你照应一二。”景王顿了顿,问,“你见过阿扶了?”
司马廷玉垂首道是:“郡主离开得早,臣目送郡主出隆庆门。”
景王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又说:“以往我与她母亲常纵着她,先帝对她亦是十分宠爱,这一来,阿扶的性子便有些跳脱。今日她是不是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郡主是性情中人。”司马廷玉摇头道,“早前郡主蛰伏峄城时便已令臣下十分钦佩。”
他说罢,便见景王点头,冷硬的面部轮廓似乎也变得柔和了些。
“阿扶总有自己的主意,接下来我也要收拾先帝留下的烂摊子,今日这般照顾不到的时候还是想劳驾你。”景王温和地道。
“为殿下解忧是廷玉分内之事。”司马廷玉说。
“廷玉明睿沉稳,我很喜欢。”景王的手放置在膝盖上,看着他慢慢道,“至于你们的亲事,顺其自然就好。如若无意,也不必放在心上,阿扶不是小心眼的人。”
能得景王青睐,换做普通人怕是要烧高香了。可流水的皇帝,铁打
的内阁,背靠景王锦上添花,但司马廷玉本身也已位极人臣。
司马廷玉却道:“郡主是性情中人,照顾郡主是臣分内之事。”
景王听出他的意思,又道:“有你照应我自然放心。”
就这样同行了一路,到岔路口不得不分别。
司马廷玉下了车,正欲目送景王离开时见他撩起了帘子。
“廷玉,你既已派人去过峄城,自然知道阿扶与南津的事。”景王看着他道,“阿扶母亲的死与檀沐庭脱不了干系,镇国大将军参与其中,阿扶绝不会原谅宇文渡。”
司马廷玉一怔,随即拱手再拜,目送车马消失在夜幕之下。
司马承听清楚了,小声道:“萧家人挑嘴,不吃回头草。郡主又是个要强性子,定不会再同那黑子有什么首尾。主人忍忍罢,日后生了孩子同她也不是不能过…”
司马廷玉敲了一下他的头。
“说得我像是委屈守家的小媳妇。”丢下这一句后,司马廷玉也上了马。
-
次日一早,萧扶光清清爽爽地醒来。
小冬瓜天未亮时便候在门外,等她醒了也跟着进来伺候,几乎包揽下除却更衣以外的事务。
萧扶光洗漱好了之后便又倒回床上,听小冬瓜报道:“昨儿您进宫的时候王爷也没闲着,忙了一整日,夜鼓敲完后才回来的。说是济阴的事儿办成了,想来一会儿便会叫您过去。”
萧扶光打了个哈欠,扭头对绿珠道:“一会儿你也跟我一起去
。”
绿珠有些惊讶,却知道她要做什么定然都有她的道理,便点头应了。
过了约摸有小半个时辰,藏锋传了信儿来,说让她去书房。
萧扶光到进来时,景王还在看折子。
“昨日将青檀泉了了,济阴的案子也能落定。”景王没抬头,“你立了大功,却是赏无可赏,想要什么?”
萧扶光拉着绿珠的腕子,指着她说:“绿珠的爹死得冤枉。”
绿珠一懵,不想原来郡主特意要自己跟着过来原是为了这件事。
景王从书桌上抬起头,看了看绿珠,点头说:“我记得她,济阴人。”
绿珠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点头说是:“家父想要告发纪家,无奈人微言轻,实在无法,便带着我逃去兰陵。”
景王正色道:“不战而走是死罪,你父亲功过相抵。”
“那是潘校尉之过,与他女儿无关。”萧扶光转头问绿珠,“会识字,会术数?”
绿珠怔了片刻,点头说会。
萧扶光指着西方道:“城外二十里山上有我一处避暑庄子,你去那做管事。学成了就是想留下帮忙、想自己回老家开铺子都使得。”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绿珠没了家人,哪怕有银钱傍身,一个人在世上也很艰难。
绿珠哪能不懂这个道理?当即叩头道谢。
萧扶光将她送出去。
绿珠有些羞愧,又有些不舍。这是她要的结果,可总觉得是利用了郡主似的。
萧扶光一手负在背后,另一只手横
在头顶作帘。
“你救过饿死鬼一条命,人情我今日还了。”她说,“我那庄子依山傍水,能打野味能泡山泉,天再热些我也去住几遭。”
萧扶光用“小芙”这个身份进了纪府后,绿珠算得上唯一待她不错的人。
绿珠抿了抿唇,对她说:“我不走,我想留下伺候你。”
萧扶光却摇头。
“年轻姑娘家不要总想着伺候我,有本事有能耐走哪儿都不虚。”她挥手赶人,“你走吧,我这里的事儿多着呢,将来到底能如何,我自己心里都没底。瞧着有底气,却是全靠骨气在撑,实际上呢…”
绿珠见她嘴唇开合,无声地说出四个字“我怕得很”。
——
断更了一天明天会补上。
正常情况下不会断,每日至少一更,时间多的时候会加更。
第九十章 鲸鲵遍野(六)
放走了绿珠,萧扶光背着手向里走,步子也轻快了不少。
回了书房,景王在歇息,小冬瓜则鞍前马后地端茶倒水揉肩捏腿。
“狗腿子,你过来。”萧扶光招了招手。
小冬瓜撇下了王爷来到她跟前,哈着腰问:“郡主有吩咐?”
萧扶光上手捏了捏小冬瓜的脸,问:“宫里怎么只有陛下和太子?皇后跟平昌去哪儿了?”
“王爷和您在峄城的时候,皇后便带着公主去了大悲寺。”小冬瓜道,“公主不是要下嫁镇国将军府嘛,都说大悲寺祈福最灵,这二位便移驾了,还要过一阵儿才能回京。”
小冬瓜不知道萧扶光与宇文渡的过往,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全说了。
景王看过来。
萧扶光只是哦了一声,又开始笑话皇帝:“他们可倒好,修道的修道,拜佛的拜佛,也不怕两边的撞一起打起来。”
小冬瓜什么也不知道,只跟着憨憨地笑:“都说佛道不分家嘛。”
萧扶光也只是说说而已——倘若这世间真有神佛,檀沐庭那起子人早该死绝了。
青檀泉一案了结,查明酒泉一说同逃亡来峄城的纪家有关,且纪家大公子纪伯阳正是三年前济蕲一战盗取边界布防图的叛徒,于是阖府上下九十六口被连坐。
出于对女儿的名声考虑,景王并未提及她潜伏纪伯阳身边做内应一事,只提她张弓射杀纪伯阳与所豢养鬣狗。
且她封号封地皆是先帝所赐,已是贵
极,赏赐着实画蛇添足。
不过经此一事,光献郡主的名号重新回到魏人视野之中。有传言先帝在世时很是钟爱郡主,私下常言其有“乘舆之姿”,若非是女儿身,此刻怕是已位极东宫。
第二件事,便是萧扶光与司马廷玉的婚事被内廷官公布。
原平昌公主与骠骑将军的亲事议在年末,但光献身为平昌堂姐,长幼有序,该是光献在前平昌在后。可平昌到底是公主,不宜推迟婚期,如此一来萧扶光与司马廷玉的亲事便要提前,初定秋末完婚。
萧扶光有种赶鸭子上架的感觉。
对于司马廷玉,她实在是提不起什么好感。她本身就是个习惯了说一不二的人,此人却处处同她作对,日后相处在一个屋檐下难免会置气。
如果司马廷玉能温和一些,不那样浑身带刺儿,她倒也不是不能忍。
可惜这个人实在太冲,处处同她作对,实在是很不讨喜。
最好能找个时机开诚布公地谈一下,在保证他们利益的情况下对彼此做出让步。
很快,这个时机便来了。
五月初九这一日,景王府有人拜访。
来人是前户部尚书周和,比先皇年纪还要大,算得上是股肱老臣,也是太子妃周木兰的祖父。
萧扶光正窝在榻上,清清扇扇子,碧圆喂葡萄,刚觉得有点儿犯困想要眯会儿,小冬瓜来报信儿:“郡主,周大人是来求见您的。”
萧扶光听后在心里琢磨半天——她小
时候是捉弄过不少老臣,可对这位周尚书的印象很淡,几乎想不起他来。
把葡萄皮一吐,她问:“周老头子来做什么?”
不得不说,心里有点发憷。
小冬瓜摇头说不知道:“王爷说,您去了就知道了。”
萧扶光换了身衣裳,心有忐忑地来到会客厅,见到了座位上的老头。
周尚书年逾古稀,看见她来就笑,脸上的褶子层层叠叠的,能夹死一百只蚊虫。
他颤颤巍巍地要站起来,萧扶光怕他闪了老腰,上前两步搀扶住。
“老臣上次见郡主,还是先帝在时。郡主入宫侍病,先帝病床后置了一张小榻,您合衣蜷在内侧。”周尚书一张嘴,牙都掉了一半,含糊不清地说道,“先帝说郡主端药端水伺候了一夜,还叫臣等不要扰醒了您…”
宗亲侍病大多走个过场,萧扶光却是干了实事——除却先帝龙遗她不方便插手只能由韩敏等人代劳,端水送药乃至吸痰都干过,真个实打实的孝孙。
萧扶光听得头皮发麻,她不习惯别人拍马屁带前摇,索性直接问了:“周尚书是有什么事儿吧?”
郡主太直白,这下周尚书的褶子更多了,一张老脸有些挂不住,索性闭眼豁出去,就地跪在她跟前:“郡主有大善,体谅体谅老臣罢!”
周尚书跪得太快,全然不似刚刚一阵风就倒的模样,萧扶光险些受了他这一拜。
景王翘着二郎腿在一边看戏,笑了笑道:“你
这套对付光献不管用。”
周尚书还没回过神,便见萧扶光已经闪开了,他跪给了景王家的客厅门槛。
“周尚书的腿脚还是很灵便的,有什么难事不能自己办了?”萧扶光离得他远远的说。
小冬瓜绕到她身后,悄悄道:“太子殿下择妃时,他将自己孙女送进宫。现在瞧见太子不大好,便想将人接出来——我呸!臭不要脸!”
萧扶光一听,蹙着眉说:“宫里是他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周尚书实在无法,只得膝行两步,又跪到景王跟前:“殿下,老臣…”
不等他说罢,景王将衣摆拂了拂,起身出去了。
萧扶光想回去睡回笼觉,可走出去两步再回头,便见周老头子瘫坐在地上,已是泪流满面。
萧扶光终究还是留了下来。
“你哭什么?”她说,“我要是你,我可没脸在这儿哭。”
宦官献媚,多是为求生路。
重臣献媚,图谋不轨。
周尚书愣了一愣,随后闭眼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老臣说什么郡主都不会信。可有一样事,还希望郡主能够知晓。”
“你已将先帝抬出来,我就听你说上一说。”萧扶光道,“半截身子入土的老货,敢撒谎看先帝治不治你。”
周尚书却是不怕,甚至朝天拱手唤了声先帝,这才道:“老臣别无他求,如今太子殿下的情形人人心知肚明。眼下木兰在东宫受难,老臣恳求郡主搭把手,救救木兰和她肚子
里的孩子…”
——
龙遗:皇帝排泄。
第九十一章 鲸鲵遍野(七)
萧扶光在厅内踱步一两圈儿,朝小冬瓜挥了挥手。
小冬瓜会意,将人全都带了下去,临了体贴地带上了门。
萧扶光这才坐下来,对周尚书道:“有什么话,你可以直说了。”
周尚书再次长长地叹了口气。
“木兰入东宫,这件事并非老臣授意,老臣就这么一个孙女,爱女之心丝毫不亚于先帝对郡主。本想多留她几年,待年岁大些再谈婚论嫁,可东宫聘妃,她到底还是入了宫。”
“都知道的事儿就不要拿出来重复说,没有人想吃别人嚼过的东西。”萧扶光道,“我只想听尚书解释——你为何说太子妃在东宫是受难?又为何非要我帮忙?”
周尚书一脸的难堪纠结,最后终于说了出来——
“陛下…陛下认为,太子殿下非他所出。”
萧扶光脑中轰然一阵巨响。
因为母亲身子差,需要在山中修养,自己十二岁之前的大半时光是在兰陵度过的。
可她同太子萧寰一样,生在王府,长于深宫,平昌还未出世时,他们情同亲姐弟,平昌出世后,也依然没有撼动这份亲情。
相对于萧扶光而言,还是郡王的萧寰并不算聪明,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愚钝。
他与他的父亲不同,萧扶光记得他自小便跟在她的身后,常说:“姐姐去哪儿,阿寰去哪儿。”
再后来,先帝驾崩后,她便没有回过帝京。三年前母亲病故,父亲回京,她随老太傅离开兰陵,直到去年
年末才蛰伏峄城调查青檀泉一案。
这期间她未见过萧寰,他从郡王变为太子,也娶了太子妃。
只是昨日再见,除却暌违再见之喜,更多是震惊——她一直将他当做亲弟弟,他却对自己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这令萧扶光心痛,同时又夹杂着难以启齿的恶心。
倘若真如周尚书所说,萧寰并不是皇帝的儿子,那么这一切倒是解释得通了——在萧寰看来,他并非违背伦理。
纵然如此,萧扶光依然觉得不可置信。
“我看周尚书是真的老糊涂了,竟然说出这等胡话!”她沉住气道,“谅你往年操劳有功,刚刚的话我就当做没听过。若是胆敢同别人说起这个,传到了陛下娘娘的耳朵里,你猜他们会不会放过你?!”
萧扶光说罢,站起身便要走。
因起得太猛,加上受了一丝刺激,竟有些头晕目眩。
更让人头痛的来了。
周尚书一把抓住了她的衣摆,质问她道:“这世上有几个爹会喂自己儿子毒丹的?!”
萧扶光怔在当场。
小冬瓜也与她透露过,两年前檀沐庭赠予万清福地一只炼丹炉,皇帝听信了游方术士的话,炼出第一炉丹时便赐给太子萧寰,太子尽数吞入腹中。也正是从那时开始,萧寰皮肤开始溃烂,性情更是随之大变,往日纯善可亲的太子殿下才变成今日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事已至此,萧扶光也不得不怀疑了。
“事关皇嗣,不可
儿戏。周尚书说的话,我还需要暗中查一下。”萧扶光有些焦躁地来回踱步,又问,“你说让我救太子妃,难不成她也知道此事并被卷入其中?”
说起太子妃周木兰,周尚书更加惭愧。
“郡主常住兰陵,不知帝京诸事,自然也不认得我家木兰——我儿媳怀木兰时馋酒,偷偷喝多了些,以致木兰天性呆憨。”周尚书道,“不过,不朝夕相处是瞧不出来的。”
萧扶光心道怪不得自己从未见过周木兰,她见了自己后却热络得厉害,原是个痴儿。
周尚书继续道:“先头刚说过,太子殿下因服用陛下所赐丹药以致得了怪病,此事人尽皆知,可谁也不愿为了一个保不住的太子妃之位而牺牲家中女眷。老臣已是上了岁数,又从户部退了下来,原侍郎左迁尚书之位,而檀沐庭升任户部侍郎,管束我原先在户部时手底下的那帮学生。若非檀沐庭那厮同陛下推举我家木兰,不然她一个痴儿怎能入得了皇家的眼?!老臣别无他法,只能将木兰送入东宫。”
兜兜转转原来是这么回事,萧扶光在心中暗骂小冬瓜听来的消息不够灵通。
“太子殿下性情大变后,动辄欺侮打骂宫人,木兰在宫中生活艰难。老臣去岁国宴上见她,她哭着问我:‘阿翁何时接木兰回家,宫中无一人待我好’…”
说到此处,周尚书真真切切地落了泪,一双袖子在那张满是褶子
的脸上擦了又擦,泪却流不尽。
萧扶光不是冷硬心肠之人,想起周木兰的那双眼睛,痴傻看不出几分,哀求与惊惧却是少不了的。
她在宫中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以致于将求助的目光看向自己这个素未谋面之人?
“我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词,总要查清楚了才能想办法。”萧扶光将周尚书搀了起来,又道,“若你今日所说是诓骗我,日后便不必登门,买副棺材躺进去睡。”
“若有半句话是在诓骗郡主,老臣自去地下同先帝请罪。”周尚书擦着眼角说。
打发走了周老头子,萧扶光回了自己的院子。
不管外头刮风下雨,该吃吃,该睡还是要睡。
一觉醒来已过晌午,睡饱之后的萧扶光捋了捋思绪,将小冬瓜唤了进来。
“眼下事情凑一堆,还是要进宫一趟不可。”她说,“你前几日说的那个什么吕大宏的干儿子,打听出是那个值上的?我明日要进宫,顺带想法子见他一见。”
“见倒是好见。”小冬瓜想了想说,“他原先进宫不过是在掖庭洒扫,是个打杂宫人,后来去了一位嫔御跟前奉茶。中宫性妒,掖庭里但凡有些姿色的嫔御都落不得好,他侍奉的那位也殒了。陛下只顾修仙问道,哪里管掖庭宫人的死活呢?他现今也无别的安排,同旁人一道守着望朱台罢了。”
太子身世,皇室秘辛,萧扶光听了周老头的一番话,却也知道若是没有
确凿证据,连亲爹都不能说的。
她骨碌一下爬下了床,唤了清清碧圆来伺候更衣。
“我要进宫一趟。”她扭头又问,“小阁老那边有没有人,替我打听打听今儿他还抄不抄道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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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更ing…
因为表妹结婚,父母去参加婚礼,我要照顾奶奶,所以比较忙前两天没有更。今天二老已经在回程路上了,可以加更~
第九十二章 鲸鲵遍野(八)
小冬瓜听后哎了一声,立马跑了出去,没一会儿又回来了,站在门槛后小心翼翼地问:“郡主,咱们是不是有点儿那个…不太矜持了?”
萧扶光一愣,旋即便反应过来小冬瓜的意思。
她抓起一只金丝履砸到小冬瓜身上,“叫你去打探打探,别让我同人撞一处尴尬,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小冬瓜反应过来,连着噢了好几声,不好意思地道:“奴就说嘛,小阁老能尚您,那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您可不能跌了份子…”
小冬瓜离开后,萧扶光也打发走了清清和碧圆。
回帝京之后,藏锋便也回了景王身边,她手边竟没有可以用的人。想着还是要培养几个能办大事的心腹才好,譬如要查太子血脉这件事,是万万不能靠她父亲的人的。
景王一直怀疑先帝暴毙与皇帝有关,一旦被他知晓太子可能不是皇帝亲生,那么朝纲大乱就在一瞬间。
先帝死因是景王的心病,他可以不折手段,她却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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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小冬瓜带着两个人出了王府,去了城西的冬青大街。
冬青大街多茶馆酒肆,价格实惠,平民百姓常来此街。
逢申时官员散值,三五同僚来聚餐,使得这条街便更加热闹。
小冬瓜带着人进了馆子,进门后便坐去了窗口边的位置,点了两样菜,温了一壶酒。
店家送了一小盘盐渍西瓜子,小冬瓜磕了一半儿,菜终于上了来。
与此同时,外间
走进三五个身穿胡服的魁梧汉子。
为首的那个一眼见着坐在窗边的小冬瓜,让同伴先进了包房,自己则走到小冬瓜跟前。
“小瓠瓜,你在外头抛头露脸,不怕给你家主子添麻烦?”那人看了看桌上的菜,笑了一下后道。
“不抛头露脸的,还没近你的身呢命就没了。”小冬瓜吐着瓜子壳说,“司马承,我同你打听个事儿。”
司马承白了他一眼。
司马承跟在小阁老身后出入宫廷,从前常见这小冬瓜。前一阵儿听到他被中贵人活活打死了,还唏嘘了好一阵儿。如今见他在这儿,心里便了然了——这是瞒天过海将人放出来了。
韩敏侍奉的是先帝,先帝又宠爱光献郡主。在这个节骨眼上将人弄出来,不难猜到小冬瓜的新主子是谁。
司马承是小阁老的人,光献郡主是小阁老未来的夫人,俩人现在也算是一条藤上的瓜——小冬瓜是那胖瓜,他就是那个瘦的。
司马承不客气地坐了下来,抓了一把瓜子说:“你问。”
小冬瓜将瓜子碟往司马承面前一推,问:“小阁老都什么时辰进宫抄经呀?”
司马承眉头一皱,神色古怪地看着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小冬瓜道:“我有个朋友想打听打听,人嘛,谁不想攀高枝儿呢,你说是吧?”
司马承琢磨了一下,问:“你说的这个朋友该不会就是你自己吧?”
“怎么可能!我捡了一条命出来,再攀内
阁那棵大树,我不要命了我?”小冬瓜矢口否认,“再说,小阁老身边不是还有你呢嘛,谁不知道你司马承的本事,有你在,别人哪儿有用武之地啊…”
司马承也笑了:“打宫里来的就是不一样,说的话都叫人这般受用。”
小冬瓜拿了双筷子,用布擦得干干净净后双手递给他。
司马承看了一眼桌上清淡的菜色,嫌弃地拒了。
“小阁老也是日理万机的人物,哪有那么多闲空去陛下那儿?”司马承靠近了窗口,低声道,“写几个字罢了,身边有一水儿会写大字的人在呢,给皇帝抄经不过是个幌子。万清福地那种地方,除了檀沐庭谁愿意去?昨日不过是听光献郡主要进宫罢了,那是例外。”
小冬瓜顿时明白过来了:“原来小阁老是因为郡主…”
“不然呢?”司马承退了一步道,“当初纪伯阳的首级可是我去送的,郡主花一样的人,脸都给吓白了,还要强撑说好呐…啧啧,郡主再厉害,她到底是个姑娘家,小阁老哪儿能叫她一个人犯险?听说她一个人单枪匹马地进了宫,王爷也没派个人跟着,便撂下内阁那一堆摊子进宫去了。前脚小阁老一走,后脚王爷的人也到了,想委托小阁老帮忙照应着。我心想这不正好嘛,岳婿想一块儿去了。”
小冬瓜听了,心里那叫一个美。有人把郡主放在心上那是再好不过的,何况又是要做夫妻的关
系。
在小冬瓜心里,郡主可以讨厌所有人,但所有人必须喜欢郡主。
“多谢,多谢。”小冬瓜连连揖道,“知道是这么个事儿,我心里就踏实多了。今日见司马兄有约,就不强留兄弟了。”
司马承拉下了脸:“你这阉材,将哥们用完了就扔啊?”
小冬瓜抱拳奉承:“我还得回去复命呐,这头先谢过兄弟了!”
司马承嗤了一声,抓了把西瓜子离开了。
小冬瓜离开了,司马承这边刚上了楼梯,越想越不对劲。
脑中突然灵光一现,司马承拍了下大腿,赶紧上去与同僚赔礼道别,随后便回了司马府。
司马廷玉未归,司马承又去了内阁。
帝京虽然在北,可五月的天气在哪儿都是热烘烘的。
司马承找到司马廷玉时,见他正与阁臣商讨要事。一水的大红袍,最年轻的他在其中也是最瞩目。
司马承悄悄站在门外候着,过了好一会儿阁臣们才一个接一个地出来,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进去。
司马廷玉正在写公文,头也没抬地问:“什么事?”
“主人还记不记得中贵人身边那瓠瓜样的小宦官,名叫小冬瓜的?”司马承道,“他没死,中贵人将他送出来,他秘密投靠了景王。”
司马廷玉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道:“记得,先帝驾崩那年他差点儿死,是光献郡主救了他的命。他会投靠景王也不足为奇。”
司马承笑道:“今日小冬瓜居然找着我打听
事儿,您猜他打听了什么?”
司马廷玉将誊好的公文封,叫人拿下去张贴。又问:“打听什么?”
司马承看着那一纸漂亮的台阁体,回过神来上前一步道:“这瓠瓜说,郡主要面圣,打听您什么时候去万清福地,好结个伴儿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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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鲸鲵遍野(九)
司马廷玉正在净手,听到司马承说这话,神色古怪地回过头。
“她,要与我结伴去万清福地?”
“您别不信呐,这可是那瓠瓜亲口所说,我亲耳听到的!”司马承绕到桌后,来到他跟前,“瓠瓜是韩敏的干儿子,前些日子烧了韩敏的官服,在吕大宏的眼皮子底下被拖出掖庭佯装被打死。像他这样的人走哪儿都是腰上挂着脑袋的,不是大事不会亲自出门办。也就光献郡主能叫他卖命,荣华富贵他看不进眼里去。”
韩敏是什么人,司马廷玉也十分清楚,于是点头道:“继续说。”
司马承又道:“郡主面子大,可面皮儿薄,你俩有婚约在,加上您先前拿纪伯阳给了她一个下马威,郡主现下定是羞恼得很…”
司马廷玉十分明白,单看昨日在宫中时萧扶光的态度便知道,她眼下心里还带着气儿。
在司马承看来,郡主有气性,又聪明,在峄城那种地方设伏,吃不饱穿不暖地过了仨月,足以见得其能屈能伸。光这还不算,连模样身段也是万一挑一,就没一个男人不爱的。
可司马廷玉却说她“出身太高,齐大非偶”。
好嘛,敢情出身高还成了缺点了?
可同宗室的婚约不是说废就能废的,得人家先开口,他们这边还要主动请罪,等宗室领了这份情,婚事才能作罢。
可景王需要内阁,内阁也需要一位实质的掌权者——六年前皇帝继位十分仓
促且不合理,加之其醉心修道,内阁并不愿服从于他。
综上所述,光献郡主嫁给小阁老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如今郡主那边有意思,司马承觉得这是她脸皮薄,不好意思直接说,这是想要找个台阶下呢——郡主都不计前嫌,小阁老作为男人,自然得面子。
于是司马承拼了命地拱火:“光献郡主是什么人?在魏宫,她开口比太子开口还要管用。姑娘家嘛,面皮都薄,您先前吓着人家,她之前才会冷面相对。郡主是聪明人,知道利害,属下认为这次是郡主这是借着那瓠瓜同您示好。”
司马承唾沫星子乱飞,分析得头头是道。
然而一转脸,座位上的人却不见了,也不知是何时走的。
司马承双肩一怂——反正他把话带到了,行与不行也不关他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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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小冬瓜也得了信,喜滋滋地回了萧扶光的银象苑。
过了花门,便见萧扶光迎面而来,水蓝绸褥带着同色罩纱破裙,瞧得人清清爽爽。
小冬瓜赶紧上去,龇着牙道:“郡主,奴打听着了。小阁老这人忒内秀,瞧着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可背地里头见天儿盯着您的动静!”
萧扶光也一脸的古怪。
“他?盯着我?”萧扶光一脸吃瘪的神情,“再胡扯我就扯你嘴了。”
小冬瓜将司马承对他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出来,末了还道:“先头您进宫遇着他,那可不是偶遇,分明是他故意的!什
么万清福地写大字儿,那都是虚的!王爷叫他照顾您的时候他已经进宫啦!”
萧扶光眉心拧起,险些被这两句话搞出心病来。
“司马承真是这么说的?”她简直不敢置信,“小阁老办事凶狠,模样比手段更狠,怎么他到你们嘴里我听着就这么恶心呢?”
何止恶心,简直要恶心坏了。
“郡主说得不假,可恶心也分好几种。”小冬瓜继续谄媚,“譬如那燕窝,恶心归恶心,可它大补不是?郡主想补了来一斤,不想补让膳房将它撤下来,这都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小冬瓜来自宫廷,奉承人是高高手。
萧扶光听得很是受用,细琢磨也的确是这么个理儿——司马氏对她父亲有用,她避不开这层关系,哪怕再讨厌小阁老呢,眼下却还是要忍耐一番。
目前最重要的事便是救出中贵人韩敏,其次便是调查阿寰身世。倘若真如周尚书所言,阿寰并非皇帝所出,那么周木兰肚子里的孩子至少便能保住——既非皇室血脉,是男是女便都无所谓了。
眼看着郡主脚踩着鼓墩上了车,小冬瓜赶紧撤了墩子,摁着车板不让走。
“你说得对,想不想吃是我的事儿,可我得有才是。”萧扶光捋了捋裙摆,扭头看向他。
小冬瓜嘿嘿一笑:“您是主人,小阁老就是您家的长工的儿子。吃还是扔,最后都是您说了算的。”
“大蒜味儿冲,我才不嗦呢。”萧扶光哼
道,“所以主子叫你去打听,你倒听媒人唱戏去了?你瞧瞧你那样儿,就差脸上长个痦子了。”
小冬瓜又笑:“这不打听着了嘛——小阁老有心,您就是半夜三更去也能‘碰巧’见着他值夜,所以您呐,避不开。”
萧扶光一手撑在窗边,另一手出来扬了两下,胳膊上的镯子臂钏碰得叮当响,“快滚快滚,别耽误了我进宫打探你干爹。”
小冬瓜听了十分高兴,闪到一边大声喊:“恭送郡主!”
酉时入宫,算不得早,来时必逢宵禁。
只不过萧扶光与别人不同,她享有先帝赐下的种种特权,一切加之于常人的规矩却束缚不得她。
魏宫分南北两座宫城,太极诸宫在南,掖庭在北,中间隔了永巷和建春门大街。
万清福地在南,她要去掖庭便不用再去道观拜见,这也是为什么天色已晚萧扶光却依然敢大着胆子进宫的缘由。
到了建春门,自然无人敢拦,上报一声便入了掖庭。
几位掖庭丞来拜,她稍稍一问便知晓了望朱台所在之地。
望朱台在掖庭西北角,是一座废弃许久的宫殿。皇帝刚继位时,将府邸诸位如夫人带进掖庭,其中便有一位姓虞的夫人封嫔后住进望朱台。
这位虞嫔出身一般,模样也算不得顶好的,亦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她没什么朋友,进宫后第二年便香消玉殒。
望朱台本就是个偏僻地儿,虞嫔死后时而有宫人说这处闹鬼
,久而久之掖庭便也放着不管了。
除却小冬瓜所说的吕大宏认的那个干儿子,如今的望朱台已经没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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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鲸鲵遍野(十)
萧扶光到时已是日暮西山。
北宫之北有高楼,角落的宫院内,一座红楼拔地而起,在暮光照耀之下,瓦檐亮成一片霜色。
萧扶光来到宫墙下,看了好一会儿后才仰着头问:“那是哪座宫殿?”
“重阳殿。”
忽然有人在她身后出声。
萧扶光转过头,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穿着青灰袍子的年轻宦侍。
她眯着眼打量,二十出头,中等身材,长得倒是白白净净,惜哉一对颦眉,天生忧容,不是旺主的材料。
男子该当有一双剑眉,精神瞧着便足,就像…
萧扶光摇了摇头,将那挨千刀的小阁老的眉眼从脑中甩飞了。
那宦官抄着袖子走到他跟前,拜了一拜,指着重阳殿道:“因日间最后一缕光会停在此处,又用的赤砖,登楼能看到太阳,所以这个地方叫‘望朱台’。”
“倒是个阳气充足之地。”萧扶光转而问,“为何总说这里闹鬼?”
年轻宦侍笑了一笑,萧扶光这才发现他倒是唇红齿白,心道这模样放在宫中的太监里的确清秀过人,难怪吕大宏那厮会动歪心思。
“这世上哪有鬼。”那宦侍看着她道,“即便有鬼,那也是人心里有鬼。稍有动静便会联想起自己做过的亏心事,宫里头腌臜人多了,一个说有鬼,此后人云亦云罢了。”
“你这人,有点意思。”萧扶光笑道,“你叫什么?”
那宦侍又拜:“奴姓金,单名一个‘璘’字。”
“金璘…
金璘…”萧扶光反复琢磨这个名,随后摇了摇头,“这个名字太大,你命格怕是压不住。”
金璘苦笑:“的确压不住,不过此名是德高望重长辈所赐。家道中落后,便是想要重新取名也再难觅比他更有声望之人。”
萧扶光觉得更有意思了。
“金是关外来姓,又是德高望重的长辈…”萧扶光想了想说,“我只想得出一位——金廷美是你什么人?”
金璘跪道:“是奴二伯。”
萧扶光仔细瞧了他几眼,道:“金廷美是赤乌年间御史,陛下继位后,他获罪入狱,累及族人…你当时只有十五岁吧?”
金璘跪而不语。
“那你可真倒霉。”萧扶光道,“哪怕十六呢,同家人死在一处也比进宫好。”
金璘低着头道:“死人有死人的尊严,活人也有活人的路要走。”
萧扶光笑了。
“你这人不赖,我挺喜欢。”她又说,“我赐你个名,你愿不愿意?”
金璘没说话,可那姿态却摆得恭恭敬敬的。
“好,很识时务嘛。”萧扶光绕着他转了半圈,道,“你姓金,名里不能再带玉了,叫‘小砂’好了,‘金小砂’,名字越贱越好活。”
他磕头道:“小砂谢贵人赐名。”
萧扶光又问:“你怎么不问我是什么人?”
“奴也曾远远瞧见过平昌公主,她是没有您这份气度的。”金小砂抬头,“这时候在宫里还能来去自如的还能有谁?定是郡主了。”
萧扶光伸
手将他扶起,“我怎么听着你一早就在等我了?”
金小砂虽进宫有五年多,棱角也被磨平了,可骨气都还在。
“奴一直在等人来,就是一直没等着。前三年的时候等的是景王殿下,可后来便想清楚了,殿下怎么会注意到望朱台的一个奴婢呢?倘若我去找,还没近身,怕是就会将我当做刺客杀了。后来两年,心气就平了——该来的一定回来,或早或晚罢了!”
“你倒是通透。”萧扶光道,“有点儿晚,可是叫你等来了。你放心吧,只要替我办好了事便放你出宫享荣华富贵。我从不画饼,你得信我。”
金小砂看了看望朱台,摇头道:“奴不想要荣华富贵。”
萧扶光觉得这人更加奇怪。
“不要荣华富贵你想要什么?”她问,“倘若要为你二伯翻案,这怕是不太可能。那是陛下继位后办的唯一一件案子,这个节骨眼我去翻案,不是等同于打陛下的脸?”
“奴怎可能让郡主为难呢?”金小砂摇头,指着望朱台道,“这里曾住过一位嫔御,郡主听说过吗?”
萧扶光颔首:“听说过,那位进宫第二年冬就死了。”
金小砂嗯了一声,双手请道:“郡主愿不愿意进去看看?”
最后一丝暮光躲闪而走,夜幕已降临。
萧扶光理了理衣裳,将头顶宝梳摘下重新梳好插进去,露出光洁的额头——民间有说法,亮出印堂便能不惧百鬼,尤其是长得白
的人,效果更佳。
金小砂在前引着,她跟在后面进了望朱台。
望朱台地方不大,除却那座登高楼台,便只有一座重阳主殿。重阳殿与楼台之间种了一棵金枫,这个时节竟也有了黄金叶,十分罕见难得。
虽说只有金小砂一人在此,望朱台里里外外却是干干净净的模样,院内一棵杂草也无,足以见其用心。
“好地方!”萧扶光仰头看着金枫树赞叹,“八月十五在这棵树下赏月再好不过了!”
金小砂的眼神黯淡下来。
“从前虞嫔也如郡主这般想的。”他指着萧扶光脚下道,“那年八月十五,她就在这儿摆案小酌…”
萧扶光咽了咽口水,默默地远离了刚刚的位置。
“她是怎么死的?”她问。
金小砂没说话,只是带着她进了重阳殿。
重阳殿内漆黑一片,金小砂却轻车熟路地摸到了烛台,将灯点燃。
昏黄的烛光下,空荡荡的大殿更显阴森。
有风拂来,萧扶光的小臂上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她退后两步,正打算走出去。然而经过桌案时却被一物吸引了过去。
“这是什么?”她拿起桌上的箩筐,里头除了针线,还有几块缝在一处的布料,看着就像…
金小砂走过来,拿起其中一块布来小心地拍了拍,又将它捋平整了。
“这是虞嫔给她未出世的孩子做的足袜。”他轻声道。
“她有孩子?!”萧扶光十分诧异,“那,孩子呢?”
金小砂抬起头
,目中满是怨忿。
“胎死腹中,一尸两命。”金小砂伸手指向万清福地的方向大声道,“都是他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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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鲸鲵遍野(十一)
“咚——”
万清福地内,穿着道袍的内侍们单手执槌击罄。每敲一下,念念有声。
“一生三者,天地并人;三成四者,东南西北;五之生者,金木水火土——”
“叮——”
“根于土,生于木,凋于金——”
“咚——”
“枯于火,杀之不绝——”
太极阴阳鱼上,皇帝睁开了眼睛。
他轻轻吐息,过了半晌后出声问:“什么时辰了?”
吕大宏弯了弯腰,垂首道:“回陛下,刚刚戌正。”
皇帝嗯了一声,忽然问:“今日内阁谁当值?”
吕大宏心下觉得诧异,毕竟皇帝从来不主动过问内阁之事,今儿可是奇了怪了,竟然主动问起这个来。
他忙答道:“是小阁老与陈九和、林嘉木三位阁臣在值。”
皇帝起身走出神殿,纯白道袍在月下显得尤为素净。
他抬手举灯,动静之间飘然若仙。
“将廷玉召来。”皇帝再次出声吩咐左右。
姜内臣领了旨意,看了吕大宏一眼后便匆匆离去。
吕大宏挑着莲花灯替皇帝引路,生怕暗影盖住这位人间谪仙的光华。
“平昌与皇后是下个月回宫?”皇帝自言自语似的呢喃,“平昌今年多大了来着?”
“公主是丁亥年生,比太子殿下小一岁,今秋就十六啦。”吕大宏忙答,“公主金枝玉叶,是奴等自幼时便看她长大的,想想年末就要出降,这心里还真是舍不得…”
吕大宏说着,用空着的那只手佯装拭泪。
“她是朕的骨肉,朕又何尝舍得。”皇帝轻叹一声后道。
吕大宏哎了两声,又说:“真要说起来,光献郡主婚期倒比公主要早些。奴听说日前王府已经开始采买云贵珍木,就为了替郡主打造妆奁用。”
“扶扶是皇兄与谢妃爱女,先帝亦爱她。”皇帝点头,“就连朕也喜欢她身上那股灵气,真个儿掌上明珠。倘若平昌有她一半就好了…”
孩子们之间,最怕比较。吕大宏忙提起另一件事儿来转移话题:“今日高阳王来过,说是找回了流落在外的外孙女,想择个吉日认亲,特来请示陛下。”
先帝无手足,高阳王是先帝堂兄,同高阳王妃斗了一辈子,说外头没人谁都不信。只是让人没想到的是,这老头儿居然能捂这么严实,一脚踏进棺材的时候将外孙女寻回来了。
皇帝到了书房,这才点头:“可以办,这件事不用特来过问朕。不过…怎么这样一把年纪突然将人找回来了?”
吕大宏松了一口气,笑着答:“早些年高阳王偷摸地在外头生了个女儿,高阳王妃自然容不得,暗中查了二十多年,最后果真找着了高阳王与那外室所生之女,但她却已经嫁人了。王妃寻个由头将小夫妻俩打了个半死不活,吊了几天的命就撒手去了。幸而他们的女儿当日跟着奶娘出去放花灯,就这么逃过
一劫。现在找回来了,把老王妃气得嘴歪眼斜,险些背过气儿去…”
皇帝听了也是唏嘘:“有这种正室自会家宅不宁。”
吕大宏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在暗示说皇后,毕竟皇后善妒,明里暗里弄死了北宫不少嫔御。
就连那望朱台,现在还在闹鬼。每次他想去看看那小金璘,大老远地看到望朱台的瓦檐就觉得瘆得慌。
吕大宏本就是个阉官,干不成事,再加上小金璘见了他就干爹长干爹短的,索性歇了心思了。
“正室身份摆在那,若是没有王妃,高阳王后宅指不定是什么样儿呢!”吕大宏猫着腰为他斟茶,“皇后娘娘不也是?有母仪天下的风范,宫内就是有妖魔鬼怪来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皇帝抿了口茶,没说话。
此时姜内臣在外禀道:“陛下,小阁老到了。”
司马廷玉进来时,皇帝免了他的礼,并吩咐道:“还有两章经未抄完,听说今日廷玉你当值,便将你召来了。”
司马廷玉拱手道:“臣遵旨。”
君臣又客套了两句话,皇帝便打发他去抄经:“朕昨晚神游太虚,于幻境中得一良方,打算去炼制一炉丹药。你先去万清福地罢。”
司马廷玉眸中有光一闪而过,旋即便告退。
吕大宏瞧见小阁老出去了,心里头急得要死——他跟姜太监是死对头,这下姜崇道得了两次替小阁老挑灯的空
儿,不知道说了多少的奉承话!
事实果然如此,姜崇道小心翼翼地为司马廷玉执灯,引着人朝万清福地的方向走。
姜崇道伺候皇帝伺候得晚,不怎么露脸儿,这样的人倒比吕大宏讨人喜欢。
“要上阶了,小阁老仔细些。”姜崇道笑着提醒。
司马廷玉睨了他一眼,状似不经意地问:“陛下炼丹要多久?”
姜崇道又笑了笑:“陛下的火候,谁能拿捏得准呢?”
说归这样说,可姜崇道挑灯的手突然顿了顿,翘起大拇指来在莲花灯杆上点了一下。
司马廷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姜公公前途无量。”
姜崇道的腰伏得更低了,谦虚地说:“伺候主君罢了,不敢肖想前途。”
说话间二人便来了万清福地。
此时已临近亥初。
夏夜高风起,司马廷玉头冠未动,发已稍显凌乱。
姜崇道指了指自己鬓发,又对他道:“抄经时无人会来打扰,小阁老自理便是。”说罢躬身行了礼,替他体贴关好了殿门。
司马廷玉进了殿中,借地面上金砖上的倒影整理。
他理好了发,正欲转身去抄经时,却看到殿中的太极阴阳鱼座缓慢转动。
阴阳极转动之间渐化四象,又突然骤停,阴极塌陷,幽深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头。
司马廷玉看清楚了人,神色由防备转为愕然。
“阿扶?!”
此刻的萧扶光却是形容狼狈至极。
她
自望朱台的暗道一路摸进来,一路摸索前行,甚至听到了老鼠的响动!
好几次都要放弃,却总劝告着自己“来都来了”,她硬生生地走到了尽头。
按照金小砂所言在尽头敲敲打打几番,总算见着了地道出口。
哪想到一出来竟然撞见了司马廷玉?!
萧扶光咳了两声,见着认识的人后,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谁允许你唤我小名的?咳——咳咳——”她刚端起架子来,却被呛得咳了两声。
萧扶光不再说话了。
她大半身子还在下面,幸而常使弓,臂力不差,双肘撑着便要自地底钻出。
刚使上劲儿,司马廷玉便走到她跟前。
他长臂一伸,抄着两腋便将她抱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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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文牙膏票票都少了,难道是我节奏太慢了?
下一卷开始甜了,鲸鲵遍野卷只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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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三者,天地并人…——《太上修真体元妙道经》刘元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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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外话:本文第一次尝试女强,因为是剧情流,题材也不热门,所以篇幅不长。
以后的每一篇文大概都会比本文短。
第九十六章 鲸鲵遍野(十二)
上一次这样被人抱的时候已经记不清楚是多少年之前的事儿了。
那时先帝的身子骨还十分硬朗,萧扶光比他办公的桌案高那么一点儿,萧寰却比她矮了有一截。
俩人手拉着手来找先帝,韩敏没拦着,先帝见了便放下公事,伸手就这么抱起她来掂了掂,“我们阿扶又重了”。
萧扶光咯咯地笑:“今早用了半斤馅儿饼和一碗羊汤,还想再试试新做的甜酪,可腰带缠不上了…”
先帝哈哈大笑,当即赐了四季绮罗绫织各二十匹,并唤了韩敏:“你去同大王说,阿扶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宁多做几身衣裳也不要饿到她。”
韩敏离开后,先帝放下了萧扶光,又看向萧寰。
萧寰的面上怯怯的,可眼神中却有着期待。
先帝将他抱起,咦了一声问:“怎么阿寰还是这样轻,你父王都不给你饭吃吗?”
常人面见帝王多有畏惧,萧寰亦是,哪怕眼前人是他的祖父。
他不像萧扶光那样自在,打进了太极殿便处处拘束着。听到祖父问他,脑子一空,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得喏喏应声。
由小看大,能吃能喝又大方的孩子哪个长辈不喜欢?因此赤乌便越发偏爱萧扶光。
这件小事在萧扶光脑中一闪而过,明知往事不可追,而如今司马廷玉这样抱着她,又让她想起了以前。
眼前人从先帝换成了司马廷玉,只是现在的她已长大成人,
吃了十八年的饭,早已不再是当初谁都可以轻易抱起的小团子。
小阁老好臂力,就这么托着她,双臂稳稳当当没有一丝颤意。飞扬的眉眼中那抹愕然还未散去,就这样愣愣地看着她。
在萧扶光眼中,离近了看时小阁老倒也没有初见时那样讨厌。
赤乌与青龙一样,天生一副愁容,如今的太子也与他二人渐近,不同的是太子带着病态。
司马廷玉剑眉星目,虽不及天家三位俊秀,面骨却另有一种嶙峋而大气的周正。焕然有神的眼睛,飞扬到极致的眼尾…
好一个精气神兼备的小阁老!
“放我下来。”她踢了一下他的小腿。
不得不说,踹得有点儿疼。
司马廷玉挨了这一记,倒也没抱怨什么,只是将人放下后又问:“郡主为何会在此地?”
萧扶光离他远点了才开始喘气儿。
“我在哪儿,还要同你禀报不成?”她刚说罢,终于注意到了周围的环境,和地上的太极阵。
萧扶光面色微变:“这里是…”
“万清福地。”司马廷玉接道。
萧扶光听后,汗都滴了下来。
“郡主也有害怕的时候?”司马廷玉边嘲讽她边来到太极旁,看着阴极凹陷下去的洞口,比划了一下,发现自己肩膀太宽,可能无法进入。
萧扶光在心中腹诽——司马廷玉长得人模狗样,说的话怎么句句不中听呢?
若非他托生在司马宓夫人的肚皮
内,怕是有几顿好打要受的!
萧扶光不欲与他多说,也不想让别人知道了望朱台与万清福地有关联。
她走到太极阵旁推了司马廷玉一把,“起开”。
小阁老高大颀长的身形不动如山。
萧扶光这个时候懒得再同他吵,绕过了人便要再钻进去。
她提着裙摆刚坐去了边上,便被司马廷玉攥住了手腕子。
“你做什么?”萧扶光蹙眉看着他,“撒手。”
司马廷玉果然松开了手,却说:“你还要回去?”
他应是不知道自己打哪儿来的,才会问这种问题——现在怕是已至亥时,这时候的自己出现在万清福地,若是让皇帝知道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司马廷玉会在这,萧扶光也不意外。他为皇帝抄经不是一回两回,可真是个两头尖的狗腿子。
“我不回去,在这儿呆着等人来抓我?”萧扶光说着又要下去。
司马廷玉又抓住了她的小臂,只是这次没有像刚刚那样使大力气。
“陛下一时半会儿不会来。”他低头看了她的乱糟糟的衣裳,蹙眉道,“你肩膀上都划开一道口子,地下阴暗潮湿,万一有蛇虫咬你怎么办?”
没有人说,萧扶光还能忍。他这么一开口,便让她想起里头那几只老鼠弄出来的窸窸窣窣的动静。
萧扶光一脸的为难。
“出来吧。”司马廷玉适时地送出了台阶,“等我抄完经就带你出去。”
萧扶光
撇撇嘴——他要一早就这么说,她还会下去?
有他这句承诺,她也不必再进那黑漆漆的地道,于是坐到一旁用十指梳理自己的头发。
司马廷玉看了她一眼,去一旁的桌案上抄经。
过了片刻,那块塌陷下去的阴极浮了上来,一阵儿转动过后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萧扶光看得直抽气——这样精巧的地道恐怕并不是几个人能建成的。皇帝既然坐在这上边,定然知道其中奥妙。
莫非真如金小砂所说,当初皇帝假意修道,实际上就为了避开皇后耳目,从太极阴阳鱼下方的地道同虞嫔私会?
这么倒也说得通。
可韩敏被他藏在哪儿了呢?
萧扶光边想边梳理着头发,一个没留神,竟然薅断了几根。
头发越长越容易断,尤其是她这样天生的软发。如果是小阁老,怕是扯他头皮都不会掉吧?
萧扶光不经意地望过去,见司马廷玉正伏案疾书。
除却容貌,萧家人还有一样好,便是人人都有能拿得出手的字。便是皇位坐得中庸的先帝或痴迷修道的今上,亦能笔走龙蛇。
萧扶光臂力好,这点儿上更是不输人。
她原是本着指点的心思过来瞧一瞧看一看,在看到小阁老那手台阁体时却险些惊掉了下巴。
萧扶光看了看字儿,又看了看他人——若非亲眼所见,她完全想象不出这样歹话一堆的狂人居然能写出这样规整的小字来。
司马廷玉抄完了经,放下笔吹了吹,这才回头道:“走吧。”
姜崇道暗示了他皇帝炼丹需要一个时辰,眼下已经过了半个时辰,须得提前走不可。
皇帝有分赏的习惯,那稀奇古怪的丹他可不愿意要。
萧扶光觉得没趣儿,起身打算同他一起走。
没想到此刻殿外传来姜崇道尖细的嗓音——
“陛下这样快,这一炉的丹药可是大成了?哟,原是改了方子,加了火候…是,是,小阁老还没走呐…啊…陛下想要进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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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春树流苏”、“能干的梦寒”的牙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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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嫌我更得少那就加更,不过我目前是没有存稿的,而且本月已经计划好了字数,每天正好更新一章,所以只能攒攒等下个月加更。
下一卷开始就甜啦!真的甜全是糖。
第九十七章 病雨卧龙(一)
不仅是萧扶光,司马廷玉也不曾料到会有这一遭。
姜崇道与吕大宏内斗得厉害,吕大宏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人,姜崇道却是个聪明人,绝对不会坑害司马廷玉。
姜崇道虽然不知道司马廷玉在里头做些什么,然而先前他问过皇帝炼丹的时辰,心底便了然了,知道他不喜欢被人打扰。
这一声怕是在同他提醒,皇帝真的提前到了。
萧扶光足下一顿,就要往回走。
司马廷玉紧跟上来。
“神殿侧门有人把守,你现在出去也会被发现。”他迅速地思索了一下,又道,“姜崇道与吕大宏不对付,有做人情的机会,他不会不要。”
萧扶光有点儿着急,又听他提起姜公公,不知道这是什么打算。
“什么样的人情?”她蹙眉问,“我得走了,我不能让陛下发现我在这…”
“你信我。”话还未说完,司马廷玉便打断了她。
他捉着她的手绕到自己抄经的书案后,那里有一扇屏风。
萧扶光的目光则放到他拎着自己的手上。
这是今日第三次,而他的力道却一次比一次轻。自己的手腕就像是珍宝琉璃,被不知价值的人重拿后发现它易碎,最后只能无措地轻放。
在萧扶光眼中,男人这种东西都是不知好歹的,宇文渡也好,纪伯阳也好,一个是给她迎头一棒令她神智清醒的重锤,一个是她回京之路必须要走的踏板。
司马廷玉又何尝不是?
她是郡主,他是阁
臣,互为榫卯,以筑高阁。
信还是不信?
就算不信,也要信。
神殿四角置了冰块,地底通风,如此一来便有些冷。
司马廷玉道了声冒犯,左手掌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抬起,将她薄罗衫褪至左肩以下。
神殿灯盏难照进屏风后,可她颈下至肩膀这一片儿就跟发光似的,在昏暗的光下泛着白皙的柔和光彩。
自小金尊玉贵的人养出了一身的好肉,光献郡主人有多横,皮囊就有多娇。
司马廷玉瞳仁一紧,幸而面容隐在暗处,无人能瞧清楚。
萧扶光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既然走不掉,便大大方方地出现在皇帝跟前。
只是日后在宫中怕是抬不起头了。
殿门被打开,身披白道袍的天子行走间飘飘似仙,倒真有几分瑶台味道。
萧扶光双手攀着司马廷玉的肩头,摁得十指泛白。
司马廷玉手掌使了两分力道,将她往自己这边带了带。
如此俩人便紧密地贴在了一起。
心跳交织,震如霹雳,动如潮汐。
越是如此,便叫人越不敢呼吸。
实在忍不住了想要腾一口气,萧扶光一张嘴,搭在左肩上的手却移到了她下颌处。
司马廷玉单手挑起她的下巴,拇指点在那殷红饱满的下唇上使劲揉搓了一下。
小阁老下手没个轻重,这一下揉得她的嘴都麻了,他却跟没事儿人似的,又去摸自己耳后。
聪明人不撒泼,有仇先记下,再伺机寻仇。
她憋着一口气儿,又见他
突然俯首,就这么轻轻地靠在她裸露的肩上。
炙热的呼吸拂在她颈边,带着夏夜挥之不去的躁意。
“廷玉?你…在做什么?”
皇帝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司马廷玉箍紧了萧扶光的腰,低声道:“陛下,臣在。臣…不太方便。”
皇帝心下疑惑,想瞧瞧是怎么个不方便法。
他看向声源处,见屏风后隐隐约约有两个人影儿交缠在一处。
“那是谁?”皇帝狐疑地问。
听得脚步声也渐近,萧扶光的手开始轻颤。
突然间,她感觉到司马廷玉的身子也往里倾了一下。
这样一来,她的腰肢便下得更沉,上半身都失去了倚靠,险些向后仰倒。
司马廷玉有着极宽厚的肩背,她的手压根攀不住。
萧扶光没了法子,只得勾住他的脖颈,好借力一番。
就像潮汐中快要溺死的人寻到浮木,为了活命,只能死死地攀住。
如此亲密地相拥着,令她的神经紧绷到了极致。
战栗中的人睁开眼睛,看到屏风上用狂草书写着这样一行字:“…石穴对峙,人神不宁,八方震动,劫也。”
与此同时,皇帝也走到屏风后。
“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在同谁…咦?”
姜崇道偷偷一觑,心道不好——原以为小阁老只是想要借抄经名义休憩一两个时辰,未料竟是同女子私会来了。
观那女子正值妙龄,眉眼昳丽。两手勾着小阁老的脖颈子,双颊遍染红潮。小阁老快要将人摁进身子里
,耳后还有一抹口脂色,一脸被打断好事后的沉郁。,
姜崇道一脸难色——现在的小情人,可真是不害臊!
可小阁老的眼光倒是不错,他倒没见万清福地有这样标致的宫婢…
嗳?!
万清福地可没有宫婢!
姜崇道抬起头大着胆子去看,虽只看到半张脸,却是认得的。
这不是光献郡主嘛!
皇帝显然也没想到,上齿在下唇上抵了半天,最后还是没说出那个字儿。
皇帝转身咳了一声:“姜崇道。”
“奴在呢,陛下。”姜崇道赶紧低下了头。
皇帝转身说:“小阁老誊书困乏,你去后面拿几片银丹叶来。”
姜崇道知道这是将自己支走的意思,连连应声后低着头走出神殿。
眼见人离开,司马廷玉这才同萧扶光分开。
萧扶光站在屏后,低头侧身,默默地将衣裳拢好。
司马廷玉则走到皇帝跟前,撩起衣摆便跪了下去。
皇帝蹙眉道:“这里是万清福地,诸天众神都看着,你们这样成何体统?!”
萧扶光简直抬不起头,又无法为自己辩解。
司马廷玉倒是坦荡,俯身磕了个头,直接将罪名揽了过来:“郡主果敢有为,又有殊色,臣爱怜至极。虽有婚约,但情难自禁,今夜亦然。引诱郡主是臣之过,臣有失德,恳请陛下降罪。”
这一番交代,直接说成是他引诱萧扶光。
萧扶光听后亦是愕然,方才还恼恨他举止轻浮,现下一点儿气都没了。
皇帝沉默
半响,终于出声:“你先起来。”
这么说的意思很明显,打算了了。
可等司马廷玉站直了后,皇帝却问:“来时朕只见你一人,你又是如何将郡主带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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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穴对峙,人神不宁,八方震动,劫也。——《元始上帝毗卢遮那说大洞救劫真经》作者不详,略作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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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卷开始真的甜了,新配角也会登场。
第九十八章 病雨卧龙(二)
无绩的帝王手下最不缺的是心眼儿多的臣子,没点儿本事单靠爹进不了内阁。
司马廷玉面不改色道:“臣与郡主相约内阁之外,正欲面见郡主,恰巧吕公公带了陛下旨意前来。”
此时姜崇道躬着腰进了殿,手中托着一个布包,包里是银丹叶,正垂首等待吩咐。
皇帝看了看姜崇道,问:“郡主是何时来的?”
姜崇道只一琢磨,便晓得陛下用意。
“回陛下,小阁老抄经时,郡主便来了。”姜崇道堆笑道,“奴大老远地见打隆庆门的方向来了一人,心道怎么也没个人拦着。后来一琢磨,想是陛下修道数年感动仙人,派神女降凡。离近了一瞧,才发现是郡主。”
见鬼的话也是有人信的,皇帝听后面色果真缓和了不少。
姜崇道见皇帝的脸不再那样臭,继续道:“郡主同小阁老是未成婚的夫妻,奴想着今夜小阁老本是当值,俩人定是约好了有些话说…到底年轻人,面皮儿都薄,不过说句话的小事,便不曾上报陛下。可谁料到改进后的单方竟有如此效力呢?这才打了个措手不及——哎呀,说到底是奴的罪过,该禀报陛下才是!”
姜崇道说话间跪了下来,还自扇了两下嘴巴。
年轻人火气盛,又是名正言顺的关系,论罪有些过了。
皇帝扫了一眼司马廷玉,见他衣领凌乱,俊挺的面上泛着薄红。知晓他是真动情,心中的那块大石头也暗暗落
了地。
“你将朕的万清福地当做什么地方了?”皇帝话语中依然带着不悦,“今日朕若是不来,郡主就叫你欺负了去!”
这下可坐实了他们二人的关系。
萧扶光偏过头,心里猫抓似的难受。
司马廷玉磕了个头,算是认下这项罪名。
“罚俸半年,回去好好静思己过。”皇帝惩了他,又看向姜崇道,“你也是个的夯货,竟连郡主也认不出,要你这双眼睛有何用?!”
姜崇道听得心肝一颤。
萧扶光也吓了一跳,虽说这姜崇道的确撒了谎,可到底还帮了他们的忙。皇帝小惩小阁老,接下来怕是就要拿下头人开刀了。
她举袖半掩面道:“过了今日,光献也难做人了。”
奖惩有名,小阁老那处还可以说是抄错了经才罚俸,可再加上一个姜崇道,这事儿就不简单了。
深宫日月长,多少双眼睛盯着万清福地呢!
“罢了罢了,朕不罚姜崇道便是。”皇帝妥协道,“让他使人送你出宫。若是走漏了风声可算到他头上,割了他的舌头都不为过。”
姜崇道就坡下驴,连声应说:“若是散出去半个字儿,奴自己拎着舌头来见陛下!”
皇帝点点头,又问萧扶光:“扶扶,这下你可满意?”
萧扶光哪里敢说不字?当即便谢了恩。
姜崇道与手下几个可靠的内侍一道将萧扶光送出万清福地。
临走时她回头望了一眼,司马廷玉也已经起身,正巧同她的视线撞
在一起。
她收回了眼神,他也同她点了点头。
这番默契交互在皇帝眼中成了小情人的眉来眼去,挥挥手便打发人全部出去了。
出了万清福地,萧扶光与姜崇道在前,司马廷玉同内侍们不远不近地在后。
今日之事太过丢脸,不宜声张,姜崇道连灯笼都没敢挑,借着月光引路。碰上台阶什么的便回头提醒:“郡主仔细脚下。”
夏夜有风,吹散天上云朵,月光遍撒宫苑,萧扶光满腔的无措与悸动也随之一扫而空。
司马廷玉知道揽下罪名,倒也是条汉子。看在他被罚俸的面儿上,就不计较今日他冒犯之罪了。
“哎哟,刚刚可给奴吓得。”刚转过弯经过御道旁,姜崇道便欠着身子同她搭起话来了,“陛下两片嘴唇一碰,奴就要割下一条舌头。好在有郡主,不然呐…啧啧,奴可真是要交代在今晚。奴先谢过郡主了!”
姜崇道说着便拱手作揖。
萧扶光人精似的,哪能不知道他这是以退为进?
太监一个比一个滑,就跟塘里的泥鳅似的,如中贵人韩敏那般清流的可太少了。
“姜公公别油了。”她伸手拍了拍姜崇道,“这份儿人情我记着了。”
姜崇道不缺吃不缺穿,就缺个靠山。光献郡主红得发紫,能得她的人情,不比金银珠宝管用?
“有郡主这句话,奴日后行走宫中办事也方便了。”姜崇道又说。
他没说是为谁办事,可萧扶光听得出来,
他这是有意朝自己靠拢,倒是比那吕大宏要机灵得多。
出了隆庆门后,司马承还在外面候着,一顶轿子是为小阁老准备的。瞧见出来了俩人,眼珠子都快掉到了地上。
姜崇道恭敬地躬身:“奴便送到此处,郡主、小阁老看好了路再走。”
司马廷玉大步上前,手掌轻轻落在她后背上,往前推了一推。
萧扶光在司马承惊愕的目光之下进了轿子。
轿子是为小阁老量身打造的,能坐进两个她。
小阁老上半身宽,可男人腚又不大,能容得进去他那副身子。
萧扶光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刚刚抱过小阁老。自己抓着他的肩膀抓了小半天,可实在太厚实了,她压根儿就抓不住,只得去搂他的颈子。
宇文渡也是大高个儿,可他是那种一眼瞧过去就知道“这人伟岸”,是少年人先长个头再抽条最后覆上一层又一层的钢筋铁骨;而小阁老却不同,小阁老身材十分匀称,魁梧得浑然天成。
方才他低头偎在自己肩头时,萧扶光觉得她的肩膀上靠着的不是人,是狮虎兽,就连滚热的吐息都要烫死人。
不过,这人倒是没有自己想的那般坏到心眼儿里,他能为自己担责,光这点儿就足以让她消气儿了。
萧扶光撑着手想呢,轿帘子被拉开,狮虎兽钻了进来。
这是一人轿,他钻进来自己岂不是要被挤死?
“你做什么?!”萧扶光推了他一把——还是没推动。
“做什么?”司马廷玉反问,“这是我的轿子,我好心借你一坐,你居然还要赶我走?”
萧扶光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可光听声音就能猜出来,他现在的脸色不大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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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大家都觉得我更得慢那么从下个月开始我就多更点。
因为我同编辑商议过,我要无缝衔接,每一本写完就会开下一本,所以提前写就会提前完结。《蔷薇刀》定在明年上架,这个时间是不可以改的。如果《金爵钗》完结后还有一两个月的空窗期,我会考虑用一本30w内的小言做填补,这是我自己的计划。
第九十九章 病雨卧龙(三)
“那你离我远点儿。”郡主颐指气使道。
司马廷玉又看了她一眼,却没同她理论,直接坐在了下首。
“咱们是…先回阁部?”司马承的声音传来。
司马廷玉敲了敲车板,道:“好。”
若是普通姑娘听了定然羞怕——本来出了这档子事儿就够丢脸的了,怎么还要随他回内阁?几位阁臣见了,回头定然闹得满城风雨。
可萧扶光却不怕,满城有再多的嘴,自有堵住的办法。比起这个,她倒是想看看小阁老葫芦里头究竟是卖的什么药。
司马廷玉坐在她脚边,他腿长,这么一坐还真抻不开腿,只能蜷着,可惜了这么个大高个儿,这么瞧着实在是有点儿委屈。
他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垂在她脚边。
萧扶光今日穿的鞋织了双面金线,鞋尖上头还镶了南珠,脚底踩了不少泥,可脚面还算是干净的。
司马廷玉的手同她的脚捱得近,萧扶光无聊得很,在心里暗暗比划,最后发现她的脚还不如小阁老的手大。
越是这样她越沮丧——小阁老的手比她脚长,拳头比她的脸大。
这样的人若是抡出一拳,她怕是只有仰头倒地吐血的份儿。
世人皆慕强,怪不得自古都是男人做皇帝呢。
她忍不住又看了他两眼。
除却有个好爹之外,小阁老有一样最了不得的能耐——父王与皇帝叔父势同水火,他夹在其中能岿然不动,这就是很大的本事。
她正琢磨怎么
才能让小阁老乖乖听话,最起码能低个头道个歉,再敛起他那一身刺的时候,突然听人开口问:“你为何会从那里出来?”
萧扶光知道,他口中的“那里”指的是太极阴阳鱼。
“你问这么多作甚?”她担心节外生枝,并不想告诉他虞嫔之事。
“是我先问你。”小阁老蹬鼻子上脸,“且我只问了一个问题。”
萧扶光反问:“你问我就一定要答,你是在给我下命令吗?”
虽没有龇牙咧嘴,但就差那么一点儿了。
什么身份,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当她是内阁那些人呢,说话做事都要凭他眼色?
除却蛰伏在峄城的那仨月,她这辈子还不曾瞧过谁的眼色。
“若不是我恰巧被传去抄经,你以为你能脱身?”司马廷玉眉尾吊得高高的,同眼睛一起跟着主人的嘴巴质问她的忘恩负义。
萧扶光的气焰顿时去了一半儿。
他说得没错。
太极之下有地道相通,且入口极为狭小,皇帝与司马廷玉身形差不了多少,想来身形高大的成年男子是难以进入的。皇帝虽说一口一个“扶扶”叫得亲热,可天家血凉,他们原就多年未见,加之立场相左,皇帝说得再好听,自己却不能当真。虞嫔的死皇帝一定知道内情,也一定不希望被人发现。
“得,那这次多亏有小阁老。”萧扶光冷眼看着他说,“倘若没有小阁老相助,今日我就要交待在此地,您也可以‘另
谋高就’。话说回来,先前小阁老杀掉纪伯阳,是既做了好事,又能除去自己一桩心病。”
司马廷玉听出她话音中的嘲讽之意。
一个纪伯阳没什么,他脑子一热,将人的手砍了下来。
虽说自己的确小心眼儿了些,可归根结底,她好像并没有将他们的亲事放在眼里,甚至根本不在乎与旁人过从甚密是否会令他蒙羞。
从始至终,她都将婚事看作一场巩固权势的交易,连她与他都是棋子而已。
“实话告诉你,我常出入万清福地,关注太极阵许久。今日你自地下而出,倒给我提了个醒。”司马廷玉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太极阵有阴阳两极,你在阴极,定也有人能入阳极。韩敏失踪,十有八九被困在阳极之下。”
萧扶光怔住。
他说得很对,阴极与阳极并不互通,她也是碰到壁垒才向上爬出。韩敏的确有可能在另一边。
她正欲再说话,却听外面司马承说:“主人,到了。”
“能好好说话就说,不能就不要开口。你既觉得别人都配不上你,大可废了这桩婚事,何必阴阳怪气。”司马廷玉丢下这句话后便起身出了轿子,末了还不忘吩咐司马承,“将郡主送回去。”
萧扶光傻了眼——自己又没说什么重话,不过是提了一嘴纪伯阳,小阁老这是什么臭脾气,说下脸就下脸?
亏她刚刚攀着他的时候还觉得他模样还瞧得过去,他跪下将罪责揽
到自己身上的时候还寻思他很有些担当——这些好同他反复的性情和那张臭脸比起来,简直不堪一提。
出了宫,她立马叫司马承停了下来。
“不用你们送,我自个儿回。”她下了轿子道。
司马承十分为难:“哪有郡主一人回去的道理?这如何叫小阁老放心?”
“他?放心?”萧扶光冷哼,“他巴不得我能消失。”
她这么说,司马承却不敢真让她一个人回去,便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
直至过了建春门大街,她吹了声哨,夜幕尽头飞速驶来一驾轻步辇接了她,这才放心回了内阁。
萧扶光回到银象苑时已是子时。
这个点儿早该休息,她却一点儿都不困。
原因有三。
一来她知道了望朱台与万清福地相连,初步断定虞嫔之死同皇帝有关,这或许是皇帝为鲜为人知的把柄;二来太极阴阳鱼的另一端有可能关着她一直在寻找的韩敏;三来…
三来小阁老无胸怀肚量,极难相处,不堪为夫。
她在阴暗潮湿的密道中潜行许久,浑身刺挠得难受,索性去洗澡。
银象苑后有一座清浴室,室内有大小两座水池,四时常备热水供她沐浴。
萧扶光自小便是浪里好手,可惜三年前母亲亡故后,每每沾水便头痛。
幸而有清清和碧圆侍奉,好歹隔日能清洗上一遭。
她沉在水中吹泡泡,清清和碧圆一个添热水,那架势像要将她烫熟,一个不要命地搓着香料
包,想要腌她入味儿。
“对了。”萧扶光抬头问,“今日高阳王有没有派人来?”
清清说有:“高阳王亲自来的,腿脚不利索呢,奔着咱们殿下就去了,说闺女的闺女找回来了。”
碧圆搓着香料包的手一顿,疑惑地问:“可他们说,高阳王妃年轻时就长胡子,有些阳盛阴衰。她打哪儿来的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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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病雨卧龙(四)
“高阳王与王妃虽是夫妻,可俩人一直不对付,斗得厉害。”萧扶光从水里冒出了个头,对她们道,“宫内有一片湖,有一年除夕家宴俩人又开始吵,高阳王妃闹着要跳湖自尽,那时我年纪小,拉着太子站在河边看热闹。”
“后来呢?”碧圆问,“高阳王妃淹死了没?”
清清翻了个白眼:“若是那时死了,今日的高阳王妃又是谁?”
萧扶光披了件罗衫从池子里出来,走到一旁的榻上趴了下去。
能张得动弓的人臂力不差,臂力不差的人不缺力气,力气大的只有极少数是天赋异禀,更多靠长年累月的锻炼沉淀。
萧扶光趴在榻上,肩腰臀腿起起伏伏。娇软的美人固然好看,可挺拔的躯体亦吸引人的目光。
绵羊和鹿各有各的好,但是清清和碧圆都觉得鹿少,更招人喜欢。
“高阳王妃是做戏,她最惜命,哪里肯死?”萧扶光趴着道,“王妃来自海阳,祖祖辈辈以打渔为生。太|祖在位喜欢打仗,那时靠军功升官倒比读书容易得多。有一年太|祖在东海同倭寇打起来,高阳王妃的父亲对东海一带颇熟,又会潜水,索性跟着上了船。也是运道好,他上船时披白衣,下船时衣服上便多了个补子。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一家不再打渔,转头跟着太|祖进了京,就连女儿也嫁了太祖亲兄弟的儿子,先帝的堂兄,成了高阳王妃
。京里那些老贵族总说高阳王妃身上有虾腥味儿,背地里喊她海货。”
碧圆刚将那混着陈皮豆蔻末的细盐撒下去,吓得立马给清掉了。
“了不得!这盐也是东海送来的!”碧圆捻了一把盐末放在鼻尖闻了闻,又说,“这也没什么腥味儿啊。”
清清又翻了个白眼:“笨死了,当然是那些人瞧不起她才会这样说嘴。”
碧圆放心地继续撒盐。
“世道本就如此,平民出身本就容易被人瞧不起。”萧扶光闭着眼道。
碧圆撒够了盐,探出一双虎爪揉捏。
“就像小阁老,不走科举也照样入内阁。”清清道,“细数来祖上一路封王拜相,还出过好几任的皇帝,倒是轻松得很。”
“小阁老并非无用之人。”萧扶光却摇头,“他未入仕时父亲在内阁一手遮天,便是参加科举,有那个实力杀进殿试,旁人依然会觉得他是靠阁老庇佑罢了。读书人最忌讳弄虚作假,若是应试,文章做得好了说不定会被质疑是考官们泄题,平白给日后同僚添诸多麻烦。”
说到这儿,她又想起那张嶙峋的脸,和伴在耳边的炙热吐息。
萧扶光将脸压进了胳膊。
“我若是他,我也会同他一样直接入内阁。”她闷着头道,“靠爹靠先祖又如何?我先祖为国为民时你先祖为己,我先祖冒着诛九族的风险起兵时你们先祖偏安一隅,身为先祖子孙,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们拿命换
了荫我的,并非是欠了谁的。”
碧圆听得也来气:“呔!读书人不好好读书,专盯着别人做什么?有这等空闲倒不如多看几篇文章,说不定能进试呢!”
人一激动,手上劲儿也大了,险些给郡主揉破了皮。
“嘶——疼疼!”萧扶光龇着牙道,“轻点儿——”
碧圆放松了力道,她这才重新趴着。
她话只说了一半,还有另一半没说。
出身从来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权力也好责任也罢,生来就要承其所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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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中时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藏锋正式留在银象苑。
藏锋身手好,又护了萧扶光三年,对她而言,他是为数不多的可以全心信赖的亲近之人。
景王原本不大想撒手,可宝贝女儿来要人,哪有不给的道理。于是废了好一番功夫才将他从死士中除名,光明正大地保护萧扶光。
小冬瓜看着男人味十足的藏锋,心里嫉妒得不行,倚在门上磕着西瓜子,斜着眼酸溜溜地说:“会点儿三脚猫功夫有什么了不起的?早些年我要是没进宫,我比你厉害…”
小冬瓜酸,是因为此刻藏锋正躺在自己都不敢碰一下的郡主的贵妃榻上。
不光如此,郡主手里还拿着个小圆石子儿帮他揉脸。
真是的!那张脸都毁了一半儿了,郡主还拿他当个宝贝似的!
小冬瓜看见他就烦,呸地一声吐出了一银河的瓜子儿壳。
“自己扫干净。”萧扶光没回头,甩下这
一句。
小冬瓜委委屈屈地去拿笤帚了。
支走了小冬瓜之后,萧扶光才将小石子儿收好。
藏锋面上的疤是烫伤所致,萧扶光三年来常照顾他,已经比最开始时好上许多,最起码没有像头回见时皮肉纠结在一起的瘆人了。
现在他的面颊已经变得平滑,接下来只要将疤淡化一些,与面部完好的肤色一致之后就不必再贴银箔了。
“等运来新一斛珠,碾碎了同白蔹一道磨成粉日日敷面就差不多了。”萧扶光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又对他的遭遇感到惋惜,随口又问了句,“多俊俏的人,怎么就弄成了这副样子?”
藏锋向来不爱开口,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倒也在情理之中。
“你既跟了我,日后进宫有你在,我便不必担心自己安危了。”萧扶光又交代,“高阳王已经认回了外孙女,过几日要宴请宗室及大臣,为的是给外孙女正名,顺带谋个好人家。父王政务繁忙命我代他前去,看不惯我们父女的人可不少,到时你得保护好我。”
藏锋伸出手指摸了摸脸上的疤,说:“我怕给郡主丢脸。”
闻言萧扶光摇头:“是我的人,就不会有丢人一说。”
藏锋这才答应下来。
-
五月十六这日高阳王在府内设宴,几乎将宗室与五品以上大臣请了个遍。
高阳王是先帝堂兄,已年逾古稀,一口牙还在,能看不能用,吃羹都要用舔的。
太祖这一脉人少,先帝是独
子。而高阳王这一支|人多,光手足就两只手数不过来,死了一半儿剩了一半儿,最后剩几位老王爷聚在一起,倒也勉强认得自家兄弟。
——
小芙塑形课
第一节:负重深蹲三十个(酒坛子),早晚各一次,持续三个月。
第一百零一章 病雨卧龙(五)
萧氏本为士家大族,从前末主昏庸,天下大乱,四方霸主虎视眈眈。末主有位娇养深宫模样倾城的妹妹,便将她推出去换得社稷安宁。
可公主在出嫁路上被劫了亲,劫人的正是太|祖。
想到已然犯下大罪,这位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最后杀进太极殿自己做了皇帝。
太祖的几位手足事前也曾反复劝阻,见太祖铁了心要反,便与其断绝往来,不光一文不给,还将人扫地出门。后来闻太祖登极,这一大家子又带着族谱千里迢迢来帝京认亲。
寻常人哪里有这样厚的脸皮?
可寻常人的手足也没有这样的手段与魄力。
只要肯放下面子,就没什么磨不到的。不久后太祖的几位兄弟便得了赏赐与爵位,赏赐不多,封王也只是嗣王,无实权封地,面子有了,里子却没有。
太祖驾崩后,继位的先帝与太祖却不大一样。他心地良善,性子软弱,几位堂兄哭上一哭,便又得了一波赏赐。
除了高阳王,先帝的其他几位堂兄弟得寸进尺,发现他们得的赏赐加起来还不如光献郡主一个人多,便又来哭。
先帝没什么本事,却打得一手好太极。他对着诸位堂兄又端出那副笑呵呵的面孔,还是那句老话:“日后再议,日后再议…”
没有政绩却能安安稳稳地做了二十八年皇帝,即便懦弱,也并非是任人摆布之人。最后那几位什么也没捞到。
直至今日,除高阳王外
的几位承袭嗣王早已是怨声载道。
这回高阳王认回了外孙女,本想请景王来坐镇,然后徐徐图之。虽说可能性不大,到底也亲自去见了这位权倾天下的堂侄。但景王未给确切答复,只说若不能出面,会使人前来。
来的却是光献郡主。
他们惧怕景王,却不大看得上萧扶光,只当她是个娇出来的孙辈,又是个女儿家,心里并没有将她真当做一回事。
但看她来时排场,身后跟了一打人。侍女人人秀丽出众赛过貂蝉,侍卫个个高大威猛堪比霸王,加起来足足有三十来位,架子端得十足。
当然,最显眼的自然还是光献郡主本人。宫装本就繁复,加之珠玉钗环满头,乍看之下辉光四溢,令人难以直视。
众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形容萎靡的东宫,对比之下心中便知晓为何先帝从头到尾都更钟意景王父女。
只可惜,光献是个女儿身,不然…
萧扶光眯了眯眼,在众多老王爷中一眼瞧见了缩在椅子里的高阳王。
高阳王一系普遍个头不高,几个小老头并排窝在椅子里,从后面几乎看不到他们人。
高阳王是最矮也是最白净的那个,方方正正的一张脸上布满酡色。他嗜酒,没事就喜欢小酌几杯。
几位老王爷身上还带着前朝士族的酸腐之气,等着萧扶光这个后辈主动来同他们问安。
萧扶光本就是先帝最宠爱的后辈,怎会吃他们这套?况且她底气足,知
道没有父亲,这几位怕也难以有如今的体面。
高阳王是他们这些人中的异类,他脾气不大好,也常酗酒,却同先帝关系不错,是以景王与萧扶光都愿意给他面子。
高阳王见了她,大老远地也在招手,“阿扶,来。”
萧扶光走过去,欠身向他行礼道:“六年未见,三伯祖可好?”
“好。”高阳王带着身酒气道,“你父王也常遣人来问起居,我说一切都好。”
萧扶光点头,问候也问过了,这便要离开。
“先帝还在时,常说光献是孙辈翘楚,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眼中只有你三伯祖,怎不认其他伯祖?”
循声望去,开口说话的是定安王,高阳王的大哥,也是萧扶光的堂大伯祖。
这位伯祖她从前难见到的,最近的一次不过是六年前为先帝侍病时。平时没有往来,也自认没有往来的必要。
萧扶光不会将他们放在心上,也不会激怒他们——万一气出个好歹来,倒是她的罪过。
“大伯祖说笑。”她笑了笑说,“若是常见,自然认得。可惜光献为先帝侍病时也只在大殿内,殿外风吹雨打都听不到,何况是诸位伯祖。”
定安王一听,气得胡子都要翘起来——他们连太极殿的台阶都上不得,自然见不到她。只是这小辈忒无礼,说话又狂妄,便撸起袖子准备杀杀她的锐气。
高阳王自然不欲兄长惹事,忙出声:“阿扶,你代三伯祖去后面瞧瞧晦
珠。”
萧扶光未停留,同定安王笑了一下后方离开大厅。
老人家心气郁结,此后一整日都吃不下东西,这都是后话。
萧扶光带着人浩浩荡荡地来了女眷们所在的苑内。
苑内设了酒席与看台,看台上是金发碧眼的胡女,看台倚着一棵柳树,柳树之后又是一片碧湖。
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夫人贵女,女子声音多尖细,声音再小可人多了也喧闹。
一声“光献郡主到”,诸多声音戛然而止,高阳王妃带头站起身来迎。
萧扶光也一眼便注意到她。
碧圆的心里惦记着高阳王妃的那个绰号,等她离得近了特意瞧瞧看看闻闻,倒没有闻到什么腥味儿,也不像传说中说的会长胡子,就是国字脸,小眼儿,皮肤黑了点儿罢了。
“阿扶,多年未见,竟变得如此标致出众。”高阳王妃握着她的手将她带到自己座位旁,浅浅地笑说,“若非这双眼像极了你母妃,我都认不出你了。”
萧扶光立时便沉下了嘴角。
套近乎便套近乎,拿别人先妣来说最是可恶。
萧扶光决定恶心恶心这海货。
“三伯祖要我来找晦珠。”她佯装好奇地问,“晦珠就是您的外孙女吗?她现在在哪儿?”
海货王妃一听,老脸上的褶子都不带动的,眼神却冷了下来——晦珠哪里是她是外孙女?那是老不死同外面的野狐狸生下来的小狐狸,小狐狸又诞下的崽儿。
“晦珠方才还在,这会儿
不知道去哪儿了。”高阳王妃说着也松开了萧扶光的手,高高兴兴地使唤座位后站着的四个小婢,“去找小姐,郡主传她呢。”
萧扶光觉得不对劲儿。
这海货王妃是个狠角儿,折磨死了晦珠的父母,定然也恨极了晦珠。怎么喊个人这么费劲儿,还要四个人同去,一个人不能说话怎么的?
果然,过了没一会儿,一个小婢便跌跌撞撞地来传话。
“呀!了不得!小姐干了窝囊事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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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有些恶俗桥段但是请相信女主的实力。
昨晚没更哈,明天补一更,明天双更。
第一百零二章 病雨卧龙(六)
女眷们扎堆,多喜欢打听闲事,如能看热闹那是再好不过。
近来最大的热闹便是高阳王这一家。
但高阳王一家来说算得上是人丁寥落,倒还不如皇帝那一脉人多,连成为别人的谈资都说不上半盏茶的时间——高阳王的家底子不厚,可到底是宗室,比一般贵族强太多。几位老王爷也曾提过要将自己的儿子过继来,但早年高阳王外头有人,生了个女儿。只可惜庶女福薄,同女婿一道被高阳王妃打了一顿,没几日双双撒手去了。高阳王妃知道这庶女还有个女儿,担心哪日被寻回,索性将自己娘家两位侄孙召来,在府上一住就是十几年,俨然是小主人。
要不说高阳王同王妃不对付呢,他不声不响地将流落在外的外孙女晦珠寻了来。
只是晦珠与父母分离时年纪小,却是记事了,知道是高阳王妃害死了她双亲,梗着脖子不肯认这门亲。
如今不知刮起了什么妖风,晦珠又回来了,给个高阳王喜得连夜上禀万清福地,明里暗里想为这外孙女讨个封。
可惜晦珠姓云不姓萧,没有功哪来的赏?皇帝修道不问此间事,景王那边高阳王又不敢去求,便只能无期搁置。
闹出这样大的事,谁在家坐得住?便借着今日赴宴携家带口来看热闹。
来了小半日,云晦珠没看到,光献郡主却来了。才瞧清楚了这位近日在帝京红得发紫的人物,
云晦珠那边又要出幺蛾子。
“晦珠,晦珠小姐…嗳,您快去看看吧!”小婢上气不接下气,愣是没有说齐全。
高阳王妃一听,抄起手杖便要走。
其他人忙也跟着站起了身。
萧扶光哪里吃她们这套?当下便出声:“慢着!”
她说话清脆响亮掷地有声,扎红腰的人开口,从来不是奉劝,而是命令。
“怪道从前总遇不见老几位,原是长安街的常客。如今看热闹看到高阳王府来了。”萧扶光说罢,看向着那小婢,“你们孙小姐干了窝囊事,做奴婢的不知道帮主人分忧,跑园子里来大呼小叫,是没人教过你规矩?”
那小婢愣愣地,不慎看了她一眼,被她头上宝簪晃得心慌腿软。
“四个人一起去,来了一个,还有三个…”萧扶光伸出手指头笑了一下,“那三个该不会是看着你们小姐,生怕她跑了吧?”
高阳王妃一听,一口闷气堵在心头。
世家大族谁没点儿腌臜事?见识的栽赃陷害海了去。她们又没见过云晦珠,才不管人死活,先看热闹再说。
萧扶光也不认识云晦珠,只是这路数实在太烂,话本子里见过一百遍,不用想便知道大家一齐赶过去,云晦珠十有八九在同人私会,好好的姑娘失了名声,日后再不遭待见。
怪不得四个小婢同去,此时另外三个怕是已经摁住晦珠不让她跑了,派一个过来报信儿…
拿她
做棋子,她偏就不让人如愿!
不过高阳王妃年纪大,很快便反应过来——萧扶光不是来看热闹的,她是来搅局的。
高阳王妃猛地甩了那小婢一巴掌:“晦珠如何了?你快说!”
小婢定了定神,酝酿了一肚子的话正打算说出来。
“这一巴掌太轻,伯祖母还是交给我。”萧扶光笑着摆了摆手,身后跟着的人瞬间站到她们跟前。
景王府的侍卫没有一个是吃干饭的,个个彪悍威武,杀人如杀鸡。
有女眷嗷了一声,连连后退,其他人也跟着后退,独留高阳王妃与那小婢在前。
看台上的胡女听不懂中原话,等人散开后好奇地探头,见侍卫拎着小婢跟拎小鸡仔似的来了她身后湖边,拽着人的头发将人摁了进去。
“咕噜噜…噜噜…”
小婢手脚挣扎着,无奈越是挣扎,头在水中埋得越深。
而看得在场之人眼睛瞪得比李子还要圆。
这等场景几时得见?虽不是热闹,却开了眼界。
过了片刻,萧扶光摆了摆手,让侍卫将人头抓了起来。
嗣王府内的小婢寻常打骂不得,主人要惩戒也要给三分颜面,哪里遭过这等罪?
小婢刚呼吸了半口新鲜空气,只觉头顶又是一紧,扑通一声又进了水。
如此反复数次,将人折磨得没了形儿。
高阳王妃哆哆嗦嗦地抬手,不知如何训斥,也不敢训斥——谁叫她投生得好,生在谢妃肚子
里?如今自己七老八十的人也要看一个臭丫头的脸色。
主人不开口,旁人自是没有出声相助的道理。可见在顶端的人做事,无论对错,永远不会有人来干扰。
“差不多了。”萧扶光眼角余光看到长廊走来的几位老王爷,叫人停了手。
高阳王等人到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场景:高阳王妃身边的婢子半死不活仰在湖面,萧扶光翘着二郎腿坐在座上。
最糟心的是,同样的红木八宝椅,这丫头竟高出了椅背一截。
饶是高阳王也有些生气,他走到萧扶光跟前背着手看着一地狼藉,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来时要寻晦珠,这婢子去喊人,回来便说晦珠干了窝囊事,要引人一道前观。”萧扶光站起身来回话,指着地上那脸煞白的小婢道,“三伯祖内务有些棘手,连伯祖母都被个婢子下了套,竟要跟着去看。萧家人哪有让人牵着鼻子走的道理?看热闹多没意思,立规矩才是首等大事。”
高阳王哪儿能听不出话外之音?当下便明白是那高阳王妃生出的事。
他回头看高阳王妃,见她眼观鼻鼻观心,看似方正的皮囊之下藏着颗腥臭的心。
“你这老不死的海货!”高阳王破口骂道,“这是你的园子,这是你的人,你还能活几日,非要在这个时候生事?!”
高阳王妃忍了大半辈子,听到这声“海货”终于忍不住,直
接回了嘴:“老东西被外头的野狐狸迷了道,打算让个外姓的女崽子兼祧?!”
“你老糊涂了!晦珠身上流的是萧家的血,你侄孙呢?身上流的谁家的血?”高阳王挺直了那副矮身板,伸出的食指就要戳她面上,“流的海胆液!”
嗬!这才是真热闹——小姑娘家家干的窝囊事哪有老俩口吵架热闹?没准儿一会儿还能揭露些宗室秘闻。
不光是萧扶光一人,在场的人都恨不得抓一把西瓜子再泡杯茶坐着看他们吵。
——
兼祧:一子继承父母两家财产叫兼祧。
本文的设定是高阳王没有子女,只有外孙女云晦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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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说了不让你们猜到你们肯定猜不到。
还有一更晚会儿发。
第一百零三章 病雨卧龙(七)
上等贵族要体面,可高阳王妃底子并不好,体面于她不过是一块罗纱遮羞布。人人瞧得清楚她原来模样,人人瞧不起她原来模样。
高阳王妃的心结因此越发加重,她将仅有的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人太多,叫外人见到成何体统?几位老王爷忙上来劝架。
萧扶光差点儿笑出声来——老头子们上了年纪,腿脚都不大利索。万一摔作一堆,阎王殿前有一番好走。
“老疯子,我不与你吵!”高阳王渐渐平复了气息,不打算再同冥顽不灵的妻子一般见识。
他还惦记着云晦珠,甩下一句“晦珠要有事你等着回东海老家”之后便匆匆离开。
高阳王妃咬着牙,一张老脸因沟壑过深而看不出扭曲程度,只一双浑浊的眼珠来回滚动,频频看向萧扶光。
若非是这臭丫头搅局,今日合该毁了云晦珠,哪里有那老头子滥说话的地儿?!
“伯祖母别瞪我,这可跟我没关系。”萧扶光委屈道,“我这人就这样,喜欢本分人,不爱瞧热闹。”
高阳王妃一口老牙没剩几颗,此刻几乎就要咬碎。
一旁看热闹的太多,一旦有些个想溜去后院瞧云晦珠的,便能见着人高马大的侍卫拦住去路。十个侍卫排排站,拉开竟有百人阵势,可谓训练有素,可见光献的心的确不小。
萧扶光起身,朝着高阳王离开的方向走去。
不消片刻,便有人将她带进云晦珠的住处。
云晦珠
的院内此时好不热闹,打前面跪着的是个皮肤黑黄的年轻男子,高瘦身材,形容略有猥琐,双腿伸直还在发颤;后头则跟着先前离开的高阳王妃的三个婢子,无一例外,她们的脸都肿得老高,也不知谁下手这样重。
而高阳王身边多了个年轻俏丽的姑娘,皮肤白净,眉眼如画。标致是极标致,可惜个头承袭了高阳王一脉,实在有些矮,可嘴巴却撅得比她祖父还高。
小小的人,嗓门却出奇地大,云晦珠正甩开高阳王的手说:“我要回去!”
高阳王指着猥琐男道,“这东西胆敢冒犯你,今日外祖就做主,将他就地打死,这样你可消气?”
听他将人命说得轻飘飘的,云晦珠便又想起了自己爹娘。当年高阳王妃就是这样将她父母打得半死,自己若不是缠着奶娘带她去看花灯,也要成为棍下亡魂了。
往年迫害自己不成,今日她还打算祸害自己!
云晦珠抬头,正巧见萧扶光迈过门槛,只当她是来凑热闹的好事之人,羞愤得无以复加。
萧扶光用脚尖踢了踢那跪着的猥琐男,问:“这人就是王妃娘家侄孙?”
高阳王点点头,叹了口气。
“你一个外男,来人姑娘院里做什么?”萧扶光倚着门问。
那男子抬头觑了一眼,跪着的角度看萧扶光,连她脸都瞧不清楚,却还在嘴硬为自己辩解:“是这丫头着人邀我私会,分明是她嫁祸于我!”
“她?
邀你私会?你都不照镜子的吗?”萧扶光有些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挑着眉打量他,“她好模好样的她图你什么?图你五短三粗,图你大小眼儿?”
王妃的娘家人,就算无功名在身,旁人也多是奉承,他哪里见过这样不留情面的人?
他撸起了袖子正准备开骂,之间那姑娘扭过了头,同身后人说了两句话,紧接着一个穿着黑衣面上贴银箔的男子跟了上来,提溜着他的胳膊将他甩了出去。
“这人长得癞,我瞧着膈应,先将他扔出去。”萧扶光又看向地上跪着的三个婢女,“你们呢?自己招还是等我安排?”
三个婢女已经捱了一顿巴掌,哪里肯再受“安排”?当下便一股脑全招了。
果不其然,宴前高阳王妃清走了云晦珠院里伺候的人,让自己侄孙偷摸进来,打算最后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再来个大家一起来捉奸。
这套路不罕见,十座宅门里有一半儿都爱这么干,萧扶光听得耳朵都要起老茧。
只可惜云晦珠不是养在深闺的娇滴滴的女郎,父母亡故后她与奶娘为了活命,什么都干过,有的是力气。
外强中干的王妃侄孙与什么苦都吃过的云晦珠打了个四六分——云晦珠四盏茶时间能打他六顿。
高阳王深思熟虑之后,为了晦珠的名声着想,决定将妻子的侄孙秘密处置掉。
可惜高阳王妃是太祖钦点给他的元妻,便是皇帝来了也没办法动她。
“
我娘临走前让人带话给我,说一个人在世上难活,叫我不要来帝京,说京内有吃人的恶鬼。”云晦珠说得眼眶都红了,泪却没有掉出来一滴。
年纪大的人不会劝,高阳王抬头看向萧扶光,那意思很明显。
萧扶光本意是来瞧个专属的热闹,没想到烫手山芋落进了怀里。
她硬着头皮说:“只要自己先变成恶鬼,就不怕恶鬼来吃人…”
说罢便有些后悔——她这不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是什么?
“说到底,外祖对不住你们娘儿仨。”高阳王也道,“外祖与那海货也不对付,可捱着太祖皇帝的面儿,动她不得,不然早就将她遣回东海老家。晦珠,你且忍忍,再过几年等这老海货一死,你外祖母与你娘就能正名了。”
“活着的时候受苦,这些东西给死人有什么用?!那位妹妹说得对,想要不被恶鬼吃,不妨先变恶鬼。”云晦珠抹了一把眼睛道,“外祖放心,我不会再闹着走了。我得亲眼见着她给我爹娘和我外祖母磕头!”
萧扶光冲她竖起了大拇指。
云晦珠简直恨高阳王妃恨得要死。
高阳王妃渔女出身,没念过书,不知好歹。父亲拿命换前程,又为她谋了嗣王作夫婿。宅门里的道道二十岁才见识,三十岁学了皮毛,可惜肚子不争气,毫无用武之地。听闻高阳王外头养了外室,体面也绷不住,恨不得拾起鱼叉插死那野狐狸。野狐狸死得早,
转头去插小狐狸一家,可惜本事不济,让小崽儿跑了。如今又回来,她巴不得云晦珠死。
可惜宅门里的本事不到家,刚酝酿出了一波风云,头顶的太阳立马出来了。
——
这一章还没修,不过剧情走向是正确的。也就是阿扶单发抽中了SSR晦珠。
第一百零四章 病雨卧龙(八)
萧扶光父母常年难相见,先帝中庸,在位二十八年政绩竟还不及长子。景王在朝廷有一干事务放不开,所以格外珍惜与妻女的每一次见面机会。冷面阎王每每面对她二人时也总会生出十三分温柔——十分给谢妃,三分给阿扶。
这样的家宅养不出背地里做坏的女儿,萧扶光行事反而更贴近景王,愿事事亲为。
可萧扶光又不同,景王出入随侍百人,她敢单枪匹马以身犯险,带着一种奋不顾身的癫狂。
同先帝一起上过朝的人,又哪里甘心与绵羊们勾心斗角。
萧扶光对宅里斗没有兴趣,看完这场足以让高阳王府上下丢脸的热闹便打算要走。
“幸而今日父王没来。”萧扶光同对着一堆烂摊子焦头烂额的高阳王道,“父王耐心不多,无人胆敢在他跟前惹事。”
高阳王听后出了一背的虚汗,琢磨着这句话是不是在点他。
萧扶光离开后,热闹随之散尽。
云晦珠原想结交这位行事爽利的妹妹,又担心自己出身不好,别人会嫌弃,便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前呼后拥地离开。
等人走远了,高阳王才塌下了肩膀,对云晦珠说:“你离光献远些,那一家人都是个祸害。”
云晦珠总觉得这个名听说过,印象却有些模糊,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光献”是封号不是人名。
“我管别人家是不是祸害。”她斜睨着高阳王冷笑,“我只知如
今我待的地方祸害最多。”说罢便开始赶人,连外祖都不放过。
因有萧扶光的人堵着门不让人瞧热闹,这一顿折腾下来,高阳王的老脸总算保住。
担心高阳王妃又会生事,索性寻了个由头将她禁足。
一把年纪被软禁,两个侄孙又被打死了一个,眼下高阳王妃已没脸同自己兄长交代,同时对那只小狐狸崽儿的恨意也越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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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夏季炎热,内阁外有疏桐二三五六。
每年六月后黄河便入伏汛期,此时暴雨集中,中下游易发大水,内阁要同诸部提前商议防洪对策。
一干老臣说得口干舌燥,最终定下方案,委托司马廷玉先写奏疏,而后阁臣票拟定事,最后上呈景王批朱——按常理,批朱的本该是皇帝。
司马廷玉记忆过人,阁臣与工部及户部议定的方案重点,他一一牢记于心,议程十条在紫毫下游龙而走。
谈完公事时已临近午正,户部有新上任的豪奢侍郎檀沐庭照应,伙食非比寻常,已经早早地回户部蹭午膳。阁臣们也三五结伴地打算离开。
林嘉木刚收拾好,便听有人唤他。
“嘉木!”陈九和低声道,“出去吃?”
林嘉木与陈九和是赤乌二十七年同期,其中林嘉木更是先帝钦点探花郎。二人同入翰林院,去年被擢入内阁,可谓前途无量。
林嘉木转头,看向座位里的人,试探着问:“长安街新开了
一家淮扬菜馆,小阁老去不去?”
“你们去吧。”司马廷玉没有抬头。
小阁老倨傲,林嘉木等人早就习以为常,换过衫子后一同走出大门。
院门前站着个穿蓝裙的姑娘,高个头,杨柳腰,手上提了一个食盒,背影娉娉婷婷,头顶有一枝梧桐伸臂为她遮阳。
林嘉木没见过这位,正欲上前问询,那姑娘回了头。
“我来找廷玉。”她笑了笑。明眸皓齿的美人展颜,总让人觉得离得她近了能闻到芙蓉伴清风的味道。
“啊…来找廷玉…廷玉?”林嘉木愣了一下,一时没想起谁叫廷玉。
陈九和道:“小阁老还在里面。”
美人道了声谢,提着东西进了门。
等林嘉木回过神来,拍了一下脑袋:“内阁怎能让女子随意进去呢?速速拦下…”
“寻常女子哪个敢进内阁?”陈九和推了他一把,“莫说内阁,就是六合之内也没有她去不得的地方。”
“她是…”林嘉木怔怔。
“是景王之女,光献郡主。。”陈九和揽过他的肩膀,“自打入了内阁,你可曾见过什么人来找小阁老?除了他那未婚妻,还有谁敢唤他的字?”
“这样啊…”林嘉木似是醒悟,又有些惋惜,“小阁老可真有福气…”
陈九和带着他向前走。
“你莫只瞧见郡主貌美,她可不是个简单人物——若不是她,景王怎会拿到纪家叛国的证据?”陈九和边走
边道,“据说骠骑将军护了她一路被她迷得魂不守舍的,连平昌公主都不想娶了,险些被他老子打断一双腿,到现在还在家养伤呢!可见越是标致的女子心肠越是狠,嘉木,你别被她的外表给迷惑了。”
“我连被迷惑的机会都没有。”林嘉木叹了口气,一走三回头,“有些人出世即在高阁,还有郡主这般女子做妻,真是叫人羡慕。”
“谁说不是呢!”陈九和也酸溜溜的,“怪不得小阁老不跟咱们一起出去吃,原是郡主亲自来送餐——啧啧,能得这般佳人记挂,她就是在里面投毒,我也心甘情愿全部吃下。”
俩人在一声声叹息之中走远了。
此时的内阁。
“怎么,不爱吃?”萧扶光挑眉道,“怕我在里面投毒?”
司马廷玉看着食盒里的小菜,眼神渐渐移到她脸上,面无表情地问:“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萧扶光将食盒往前推了推:“你在万清福地替我解围,总得谢谢你。找不到你人,只能来内阁。怎么,我来找你就没有好事?我是瘟神?”
三年韬光养晦,萧扶光已经没有了涂蔻丹的习惯。五根青葱似的手搭在食盒边缘,明亮莹润的白与晦暗红木对比明显,扎眼到极致。
司马廷玉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瘟神不至于,只是好惹是生非罢了。”他放下笔,站起身时足足高出她一个头,“臣不敢受郡主好
意,郡主还是拿回去罢。”
惹是生非?
萧扶光一听就来气:“话要说清楚,我哪里惹是生非?”
司马廷玉从架子上拿东西,头也没回地说:“高阳王打死了高阳王妃的侄孙,两边向刑部施压。刑部甩给宗正,宗正甩给内阁,内阁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司马廷玉寻到奏帖后回头,面色不善道,“郡主去峄城,纪家便要出事;去高阳王府,王府便出人命。”
未等萧扶光辩解,司马廷玉便拿着奏帖走到她跟前。
人长得高健,官袍也大了两码不止,大红袍上绣孔雀,逼得萧扶光连连后退。
“什么郡主,分明是个会串胡同的罗刹女。”司马廷玉嗤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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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有美感,这篇文是架空北魏唐明的,服饰和官职机构上会出现上述三个朝代中的特点,大家阅读时不要考究,考究会有一百个BUG,要以我文章为准。
昨儿没更,明天还是双更。
第一百零五章 病雨卧龙(九)
虎背熊腰,文臣难得生出这样一副身骨,惜哉三品红袍不做修身剪裁,不然能供人大饱眼福。
可罗刹是恶鬼,男丑女美,个个心如蛇蝎,会吃人。
早在她潜在峄城时司马廷玉就知道,这是个不搅事便不会善罢甘休的惹事精——景王要出手,直接处置了纪府然后做伪证就好,哪里轮得到她去掺和?不过是前太傅报信说郡主留下一封书信跑去峄城,景王高高吊起一颗慈父心甩下政务离京,而萧扶光身边又有那毁了半张脸的狼崽子,这才顺遂脱身。
天生富贵命,在家弹琴绣花不好?她偏要自己亲自下场,同纪伯阳那等人同吃同住,也不嫌膈应。
越想越烦。
司马廷玉退了两步,走回桌案后坐下。
罗刹女难得不同他争论,然而一开口就想要他的命:“外派去济南的人加两个,这对小阁老而言很简单。”
黄河经济南府向东入海,年年都是防汛重中之重。
司马廷玉一口否决。
“斜封官路子野,我不能应你。”他道,“走吧,下次不要带这些来。”
萧扶光低头看了看食盒,困惑问:“不够吃?”她可以再加,光银象苑就养了十六个厨子,南北菜都做得出,不怕小阁老吃不饱、吃不好。
司马廷玉简直要被她气笑了——果然是顺风顺水的郡主,天底下就没有她有求不应之事。即便有些难度,赏一顿饭便是恩典,不怕人拒绝。
可这套在司马廷
玉跟前显然是行不通的。
“出去。”他指着门口下逐客令。
他这样毫不留情地赶人,萧扶光也沉下脸。原以为二人同处过一两刻,说过几句话,关系便能较之前缓和,她托他办事也方便。
谁料小阁老目中无人,连她都不放进眼里,足可见他对这桩婚事、对自己都有很大看法,才这样不假思索便拒绝她。
“出去便出去。”萧扶光昂起下巴说,“我有一千个法子能把人加进去。”
“请便。”司马廷玉没有抬头,言语间淡漠疏离到极致。
萧扶光碰了壁,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走出几丈远,眼角便掠过一抹青,先前在大门口碰到的呆呆愣愣的阁臣追了上来。
林嘉木长揖:“方才不知是郡主,臣多有冒犯。”
萧扶光摆手说无事,继续往前走。
她起初并非想惊动别人,便让车驾停在内阁之外,自己一个人提了食盒进来。北方与南方不同,烈日横在头顶晒得人难受。
头顶忽然间罩下一片阴影,缓解了这种近乎灼烧般的不适感。
萧扶光抬头,见眼前这位年轻的阁臣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蒲扇,正冲着她笑,笑容带着三分清纯一分憨。
萧扶光走他便走,她停他便停,很是体贴。
哪怕萧扶光见识的拍马屁的人多,可这样的人依然能叫她多生出几分好感。
“你叫什么?”她放缓了步子问。
林嘉木忙答:“臣林蕤,表字嘉木。”
“‘嘉木树庭
,芳草如积。’配上你的姓,倒是个好名字。”萧扶光笑道。
林嘉木看着她笑,耳根晒得比脸红,大脑比她净透的脸还要白,突然间忘记了准备好的夸赞说辞。
内阁大门就在眼前,出了门后下次再见或许就要在秋末郡主大婚之日。
萧扶光刚迈过门槛,忽然听头顶之人问:“郡主…要指派何人去济南?”
她惊讶地回过头。
林嘉木窥听在前,却没有在她眼神中找寻到半分责备的意思,便又鼓起勇气道:“臣原是落下东西要回去拿,无意中听到,还望郡主勿要怪罪。”
萧扶光倒没当回事:“不怪你。”要怪就怪她自以为是,舍皮舍脸来找司马廷玉,竟还碰了壁。
若非景王不让她再贸贸然行事,她又怎会来找司马廷玉?真是自寻晦气。
“郡主想要指派何人去?”林嘉木又道,“臣或许能帮得上忙。”
“你?”萧扶光听后眼前一亮,这才认真打量起他来。
内阁万分重要,几位阁臣她也曾听景王说过,尤其是年轻的这几位,其中便有陈九和和眼前的林嘉木。
林嘉木是赤乌年间探花出身,这在帝京人中很是难得。他出身好,祖父官至员外郎。林嘉木的父亲年轻时也中过进士,只是文人常以科考以证自己才情,因此林嘉木的父亲并未选择出仕,在旁人眼中更显清贵。
林嘉木虽是赤乌年的探花郎,可长相秀气,言辞谦逊,很有几分文臣模
样。
同一个屋檐下共事,小阁老简直就是个异类。
“你要如何帮我?”萧扶光好奇问。
林嘉木见她不仅不责备自己,反倒愿意听他建议,心底说不出的高兴。
“这次防汛,阁部中打算派我与陈九和同去。”担心光献郡主听不懂,林嘉木还耐心解释了一番,“往年都是户部拨款,工部拨人,然而一人为私二人为公,为防六部之间相互徇私,阁部总要派几人督察。去岁是小阁老,今年是我与九和。郡主的人可与我们同去。”
萧扶光犹豫了一下:“这…不大好吧?”
“有我在无碍的。”林嘉木忙道。
脸皮薄吃亏,有送上门来的又何必舍脸求人?萧扶光见好就收,认真地道:“如此甚好,多谢林大人。”
光献郡主笑时娇娇柔柔,同小阁老说话时又带些气性。如今她对他道谢,口气郑重,又与刚刚不同。传闻中的郡主是个身娇体弱又心狠手辣的人,在林嘉木眼中却不是这样。
那到底是什么样呢?
林嘉木想,究竟是何种模样,自然是要多来往才能知道。
二人有说有笑地出了内阁,林嘉木目送她上了车。
林嘉木伫立在原地,直至热风袭来,才发觉夏日唯一的清风已离他远去。
萧扶光回了银象苑,还不忘交代自己那几个狗腿子:“万一父王问起我今日去了哪儿,千万千万不能告诉他,知道没有?”
小冬瓜第一个表忠心:“王爷就是拿刀
横在脖子眼儿,奴也不会透露出去半个字!”
第一百零六章 病雨卧龙(十)
藏锋没说话,可那眼神分明也很是忠心。
清清与碧圆也跟着蹭过来,大有甘愿为君两肋插刀的意思。只不过侍奉过景王十几日,有点儿害怕,身子有点儿抖。
萧扶光原也不想带她们去,伸脚踢她们衣裳摆子:“若是要罚你们,早便罚了。殿下是人精,忠奸一眼就能分辨。”
清清与碧圆这才不抖了。
别的没有,她俩多的是忠心——回想三年前头回见着郡主的时候,那会儿还在帝师家中。帝师是赤乌时入仕,满腹经纶能文能武,为了能辅佐未来的太子准备了一辈子。谁料先帝一辈子没有立太子,最后拖得帝师大人一把年纪,便只能告老还乡。景王有心,临了封了个太傅的虚衔给他,算是全了他的心愿。
太傅心怀感激,没想到回乡才三年,景王却送来了光献郡主这么个祸害,气得他咬牙切齿地骂景王是只满肚子坏水的狐狸——谁人不知光献郡主年幼时不干好事,早间跟着先帝上朝,下了朝便带着小郡王萧寰在宫中横行霸道,据说还偷看过中贵人韩敏如厕,以致于中贵人每每解手都心惊胆战,痔瘘久治不愈。
这些都是以前的传言,太傅本以为来的是个尊贵的刺儿头,送了俩规矩的使婢与她,企图用温柔小意来感化郡主。谁又料清清和碧圆跟了萧扶光三年,竟被她调|教成了今天这副鬼样子。
规矩不在,忠心满溢
,不是坏事。
萧扶光便静待时间,等内阁那边传信儿。
这些时日她也未忘记打探万清福地动向,只是皇帝真像是个仙人一样,时而打坐时而炼丹,让人觉得他很忙。
萧扶光的防备渐渐松懈,又开始动了那块太极阴阳鱼的心思。
五月十八是天师张道陵诞辰,皇帝要在万清福地后做道场为张天师庆生。
皇家讲究多,光做准备就要数个时辰。皇帝亏心事做得怕是不少,是以诚心向道,料定一时半会儿去不了神殿。
萧扶光一早侯在建春门,等道士们扬幡而过,自己便跟在后头进去了。
禁卫见了她便顿首,问她去哪儿,萧扶光将太子萧寰搬了出来,倒也无人怀疑。
进了北宫,有金小砂在掖庭接应。不去南宫碰不到皇帝的面,萧扶光打算从望朱台殿内那张虞嫔尸身躺过的床下密道再次摸进神殿。
金小砂有些担心:“上次有小阁老,这次无人看管。不如我去求求吕大宏,在神殿外替你看守。”
萧扶光听后横眉冷笑:“求?你想怎么求?那等人做事腌臜,在他眼里,你就两瓣屁股最值|钱。”
金小砂的脸青青白白热闹得很,结结巴巴地说:“那我…那我不去了…”
光献郡主名号响,有时说起话来真是不留情面。
萧扶光终于满意,甩下一句“后庭有节不可轻视”后便下了密道,留下满脸涨得通红的金小砂。
一回生两回熟,萧扶光顺着密道来了神殿之下。
即便在地下都能听到万清福地之后所建新道场的喧闹声,这让萧扶光十分放心。
上一次来时她注意到,太极阵是自西向东而转。看着眼前厚重的石壁,她试探着自东向西推动。
多亏拉弓练出的好臂力,短时间内推动百十斤重物对萧扶光而言并不稀奇。
轰然一声巨响,石壁错开,阳极阴极同时被打通。
阳极下另有密道,更有微弱光线,可见密室中燃着灯。
萧扶光吊起了一颗心,循着干干净净的石道乡下而走,不过数十丈,一方狭小密室便展在眼前。
一张桌,一张榻,桌上燃着灯,榻上蜷着一个人。
“大监!”萧扶光扑上去。
榻上蜷着的小老头身子一动,睁开苍老浑浊的双目看向她,颤着唇就要流泪。
“是郡主吗?”韩敏伸手扶住她的肩膀,将她拉得离自己远一些,好借着光能看得更加清楚。
中贵人韩敏自先帝年少时开始侍奉,一生谨慎,从未恃宠生娇。先帝曾赞他“谨慎守节,志存高义”,又说他是自己“吾之挚友”。
就是这位荣宠堪比高力士又险些封侯的忠宦如今却被困在阴暗潮湿的密室之下,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
“是我,是我。”萧扶光忍着泪意说,“我来晚了,大监…”
韩敏摇头,轻抚着她的头顶道:“没有,不晚。臣早前听说郡主
在峄城立了功,打心里为您高兴。怪不得先帝总说,这几个儿孙中数大王最像他,可您却最像太祖爷,跟头小豹子似的,能莽会冲。先帝后来还说,不止要有豪烈气性,还要有仁善之心。臣当时就把您救了臣干儿子这件事说给他听啦,先帝一直笑呐…咳…咳咳…”
兴许是几日未讲话,又兴许是今日滴水未进的缘故,韩敏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
萧扶光替他拍着背,转而去拿桌子上的茶壶,只倒出半杯隔夜水来。
她将杯子往桌上一放,抓住韩敏的胳膊便向外走。
“大监,我带你出去。”
韩敏平了喘,笑着摇头:“郡主,臣出不去。”说着撩起裤管。
裤管之下是两条干瘦的腿,可后脚跟却是血淋淋的一片,早已结了痂。
萧扶光愣在当场,眼泪扑扑簌簌地往下落。
韩敏遮住了脚,拿袖子替她擦泪。
“哭什么呀?别哭,臣早晚都有这一遭,不意外。”他顿了一下,手指着头顶说,“先帝去的那一晚正是小年,白天京兆衙门刚封了门,大家都准备回家过年啦。那会儿您侍病之后,先帝好了不少,能下榻了,宫里头都跟着高兴,大王也放心去了幽州。当天下午,那位带着小郡王进宫,说是来送王妃亲手包的馄饨。先帝念他有孝心,就让他进了太极宫。一碗馄饨从下午吃到晚上,臣在外头捂着小郡王的耳朵。小郡王
问臣里头是什么声音,臣说:‘陛下和您父王在放爆竹呐。’其实并不是。先帝和那位吵了一晚上,谁料当夜先帝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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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为什么,这本书更新后总是放出来得很晚。看了一下渠道,多数时候渠道放的快,尤其是没什么人看的那种渠道。
本章是补更,晚上还有一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放出来)。
第一百零七章 秋水逐舟(一)
萧扶光舌尖都要咬出血。
“大监是说,是他害死我皇祖?”她攥起拳头吻,“父王去幽州,我回兰陵,他趁着这个时间入宫,逼死皇祖,再假传诏令谋得皇位?”
韩敏垂下双眸看她,沉声道:“臣虽未听真切,可他们争执却是真。臣听先帝斥他狼子野心,觊觎兄长之物,他便生气,里头就开始砸东西。臣听着不对,便要去喊人,小郡王扯着臣的腰带问臣:‘不是爆竹,皇祖和父王在摔碗。’臣只好说,眼下要过年,这叫一个碎碎平安…”
见萧扶光咬着腮,眼中依然冒着泪,韩敏又说:“臣知道,郡主怨臣没有直接进去救先帝,对不对?”
萧扶光没有吭声,算是默认。
韩敏叹了口气,道:“可在郡主心中,先帝是可亲可爱之人,但于天下人,他是江山社稷之圣。先帝与臣年逾古稀,如何敌得过盛年兖王?不如去唤人,还能有一线生机。即便…即便迟了,宫内人多,也不会叫他得了手…”
“太极殿有禁卫六百日夜轮换值守,只消一声,四面八方来人护驾。那日臣出了太极殿,只见月光不见人,便知大将军已倒戈。臣知他是有备而来,回头去寻他拼命,拿着烛台入了寝殿,却见…见…”说到此处,韩敏双手掩面,呜咽道,“先帝吐血仰倒在榻上,只兖王在侧,半张脸上都是血。他说先帝病重,方才已下了口诏立
他为新帝…”
“我就知道是他!”萧扶光呼吸急促,气得面色发白,有些头晕目眩,“他害死我皇祖!宇文律半生无功绩,不过是个挂衔的辅国将军,有什么资格做镇国大将军?怪不得他要将平昌嫁给南津!原是狼狈为奸!”
萧扶光本就气愤难当,加之地下沉闷,半晌都没有透过气来。
“大监,上来。”她蹲在韩敏跟前,扯着他的腿弯夹在自己腋下,“我带大监走。”
韩敏又是一怔,不等他拒绝,萧扶光已经架住了他双腿,腾出一只手拉过他枯瘦的胳膊搭在肩头,稍一使劲儿便将人背了起来。
“使不得…”韩敏在她肩头颤弱道,“郡主是先帝的心头宝,臣微贱之命残败之身,怎能…”
“嘘——”萧扶光打断了他,“别说话,好好抓紧我。”
韩敏自小为宦,身形较普通男子瘦弱许多,但仍有近百斤重。
还未到太极阵,萧扶光便已气喘吁吁。
“还是将臣放下罢。”韩敏犹豫着说,“他将臣困在这里之后,仅是着人追问,自己却不曾露过面。臣在此处也好,没有受过什么罪…”
“没受罪?”萧扶光喘着气说,“你脚筋是自己挑断的?”
韩敏再不敢言。
太极阴阳下的石壁就在眼前,萧扶光准备放下韩敏去推。
然而头顶阴阳扭转,黑漆漆的密道被光照亮。
阵口处站着个穿白道袍的人,似是已经听他
们谈话许久。
萧扶光浑身一颤。
她正飞速思索着要说什么话才能保住韩敏性命时,突然听那人道:“你就这么打算带人出去?”
声音冷得像三九天宫檐下的冰棱子——是小阁老。
萧扶光松了一口气,后背汗止,泪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天知道她刚刚以为自己就要交代在此地了!
她都想好了,以她的身份,讨个牵机的死法并不难,等到了地下也能体面得见皇祖与母亲。若是进了阎罗殿,还能控诉一番这位叔父弑父篡位的行径——他不是想要得道成仙吗?阎王账上记两笔,管教他上不了天,直接下地狱…
现在好了,她不必死了。
司马廷玉在上面坐了半天,听这俩人说尽了今上密事。等萧扶光说要背他走时这才忍不住,开了密道来阻拦。
未料这敢动手射杀情人的光献郡主如此不中用,他才说了一句话,她便哭了。
单薄的衣衫,暗中泛光的肌肤,娇美的容颜。东施泣哭至死无人问,美人落泪便是梨花带雨,无端增色三分,教人满心生怜。
小阁老也是男子,见此情景哪里还说得出重话?只得好言相劝:“阿扶,将中贵人放下,你上来。”嗓音轻得像是怕会再次吓到她,连称呼也从“郡主”换成“阿扶”。
萧扶光腾不出手,只能吸鼻子:“好不容易找到他,我得带他出去。”
可惜阵口分阴阳两半,好进
不好出。她这副身板都不好出去,更不要说韩敏。
萧扶光又在思索,是不是可以将人背到另一条密道中,从望朱台的密道下而过。
司马廷玉似乎看透了她,直接了当地说:“不行。”
萧扶光抬头怒视他。
不等她发问,他便道:“中贵人出来之后,又能去哪里?你确定能将他顺利带出宫?陛下回头若是发现人不见,他必定大怒,从而累及其他人。”
萧扶光情绪激动,一时没有考虑后果。如今听他这样一说,也渐渐冷静下来,开始琢磨这件事的可行性。
“郡主,让臣回去罢。”韩敏拍着她的肩膀道,“放心,陛下不会处置臣的。”
萧扶光抬头看司马廷玉。
本就生得好,又用这么一双含泪带春的眼睛看着你,任你铁石心肠,总有水滴石穿的时日。若是肉做的心,此刻便该化了。
“我会着人照应他。”司马廷玉败下阵来,无奈说道。
萧扶光这才将韩敏背了回去。
她将韩敏背到榻上,走前依依不舍地说:“大监,您等着,等我接您出去找小冬瓜。”
“嗳,好…好…”韩敏笑着连声道,“快出去罢,臣一定等着郡主。”
萧扶光猛猛地点头,最后告别韩敏。
她自太极阵而出,只是刚刚背人耗了不少的力气,再爬上来有些艰难。
不等她求助,司马廷玉便俯下身,双手抄进她腋下,拔萝卜似的将人带了出
来。
为了找韩敏,她今日上衣穿的薄罗衫,虽有齐胸裙罩着,可到底只隔了一层纱。管她心肠如罗刹,却有好香好香一副肌骨。
那香气无孔不入,直冲着小阁老的鼻子眼儿里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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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秋水逐舟(二)
好个以色诱人的光献郡主,好个天生神力的罗刹女。
密道建成多少年,内里潮湿阴暗长满苔藓,蛇虫鼠蚁无数。韩敏一个断了根的糟老头子趴在她背上那样久,最后捞出来的这姑娘竟是一点儿味儿不沾,还这样香——她香得透骨,香得叫人想捏碎她,瞧瞧能不能爆出一地馥郁花汁来…
司马廷玉将她放下,见她面上泪痕未干,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萧扶光眼前出现一只大手,指节修长,指腹带茧。
她还未反应过来,那只手便反向对着她,指背面覆上她脸颊。
他在帮她拭泪。
从指背到指腹,柔和的,粗糙的,由轻至重,由重至轻,最后终于摸索出一个令她不皱眉的力道,令他最能贴切感知温润肌肤的力道。
皇帝亲临道场赐福,万清福地殿外人声鼎沸。
一声磬,一声钟,一声鼓,砸出道场十分热闹,却不及冷清神殿内二人之间三分暧昧。
轰隆隆一阵响,阴阳旋转合二为一,太极阴阳鱼回复往日平静。
萧扶光神智瞬间清醒,侧身躲开了他的手,故作镇定地看向一边。
司马廷玉沉着脸放下手。
手空了,心也空了。
小阁老偏头悄悄吸一口气,顿时清醒了不少。
好个行走人间的罗刹女,竟会蛊惑心智。倘若来真的,他也难说能忍得,又何况是宇文渡、纪伯阳那起子人?
“你怎么穿了道袍?”为了缓解尴尬,萧扶光先开了口,然而刚说
一句话,发觉声音不知为何比平日柔和几分,惊得她赶紧拔高声调,拿出往日那番凌人盛气继续道,“我还以为是陛下,给我吓好一大跳。”
司马廷玉回头看她,理了理袍子说:“陛下赐的。”
萧扶光撇撇嘴,好个两边皆舔的狗腿子,怪不得年纪轻轻一路高升官至大红袍。
其实也不怪司马廷玉,今日算是道家比较重要的时日,皇帝会想到他也不为过。
若不是司马廷玉不会画符,恐怕此时早已被拉去了道场。
司马廷玉哪里会看不出她的鄙夷?不知为何,破天荒解释道:“今日所有在值官员皆赐了道袍。”
萧扶光眼中的不屑这才渐渐消失。
“你如何替我照应大监?”她又问道。
司马廷玉答:“臣还是不说,免得郡主又要用那种眼神看臣。”
萧扶光顿时气馁,可想想韩敏,实在觉得可怜,于是道:“大监在这里一日,我便难寐一日,不然也不会冒这个险过来找他。”
见小阁老依然不开口,她语气又软和一些:“我以为咱们来往几次,已经算得上熟人。上次我给你送餐,你没帮忙,这次总该帮一帮。”
司马廷玉这才拿正眼瞧她。
“我常来此抄经,会多看顾中贵人几分。”他道,“如若我不能来,还有姜崇道。此人知晓中贵人在太极阵下,且比吕大宏可靠许多。”
萧扶光觑他一眼。
小阁老瞧着块头大,长相又十分有攻击性,实则
行事倒很稳重。自己一时糊涂,没有考虑许多,只想着将韩敏救出来,却被他三言两语提醒了。
这么一琢磨,便又想起另一件事来。
“我还有一件事儿忘记问大监。”她垂头丧脑地看着太极阵道。
司马廷玉当即便阻拦她:“不要去问。”
萧扶光正拍打着太极阵,闻言回头:“为何?你知道我想要问什么?”
司马廷玉捱近了她,用极轻微的声调说:“问什么?除了先帝遗诏,还有什么?”
萧扶光瞳仁一缩,双手揪住了他的道袍领子:“你知道在哪儿?”
她离他很近,令他很难不想起那夜她在自己怀中掌中之时。她主动攀住他,这样娇弱的臂膀竟能张弓,便是想要勒住他的脖颈自己也要花费一番功夫才能解脱。
司马廷玉忽然间便拉下了脸:“臣不知道。”
她日后是君,他永远是臣。
小阁老喜怒无常,萧扶光早已习惯。早前便唬人,现在又诓骗她,若非他总是在紧要关头出现让她有那么一撮撮的安全感,她恨不得他能离自己远远的。
“你不知道,我便去问。”她松开了他的衣襟,“不问大监,我也能问别人。”
“景王殿下比郡主有能耐,他若想知道什么,早该将万清福地掘地三尺。”司马廷玉理着衣领道,“郡主猜,他为何不这样做?”
这倒是给萧扶光提了个醒。
父王一手遮天,只要他想,没有办不到的事,哪怕现在想坐上
那个位置,不过睁眼闭眼的事。
萧扶光不是没想过,为何父王要兜那么大一个圈子,眼睁睁地看着手足登上皇位却不曾推翻过,只是默许皇帝修道,自己夺权摄政。
若说不求至尊之位但为江山社稷,这种说法也太过清高。他有两根软肋,一是母亲,二是先帝。他的一切决定,一定同母亲或者先帝有关。
见她平静得近乎失落,司马廷玉也收起了周身的刺,稍稍提醒:“遗诏不过是传闻,倘若从始至终不曾有过遗诏,殿下将是何处境?”
是何处境?自然是等同谋逆。
想到父王所为,萧扶光彻底明白了一切。
从开始便没有追究遗诏,也没有查找韩敏的下落,是因为他害怕——害怕所谓遗诏到头来不过是虚无传闻,更害怕遗诏中受命之人并非是他。
“世间难有殿下这般能力与责任并重之人。”司马廷玉出声劝她,“阿扶,你该体谅殿下。”
萧扶光扬起头,想要拿下巴冲着他。
可小阁老个头忒高,仰得她脖子发酸。
“那是我父王,我自然体谅。”她不忿道,“哪里轮得到你提醒我?”
司马廷玉瞧她张牙舞爪的模样,忍不住说:“呵,瞧着挺厉害,也不知道刚刚见到我身上这件道袍就拼命发抖的是哪位人物?”
牙尖嘴利,说话如此不留情面,若不是韩敏还在地底下,日后安危还要仰仗他,萧扶光恨不能就地缝上他这张嘴。
与女子不
宜动手,只能在话头占个上风,饶是小阁老亦觉得胜之不武,于是主动道:“你要如何出宫?需不需要臣去安排?”
下密道回望朱台,再从望朱台出宫,这绕一大圈儿非得累死个扶,纠结片刻后便点头应了。
然而萧扶光万万没有想到,小阁老竟然将她安排进了他的道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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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秋水逐舟(三)
皇帝今日赐群臣道袍,尚衣局昨日才接到命令,拼命连夜赶制,织布机连轴转,转得火星子滋滋往外冒。
官员皆男子,衣裳尺寸都大差不差。既是道袍,普遍做大两寸,倒有几分飘然若仙的味道。
小阁老生得那叫一个魁梧,一尺六寸肩,莫说文臣,武官里头也鲜有这般体魄。
尚衣局担心小阁老穿着抬不起咯吱窝,于是衣长再加两寸,宽一寸,琢磨着应该差不多。
姜崇道在万清福地前的牌坊下候着——吕大宏那厮去道场在皇帝跟前伺候去了,心里正骂那个臭显眼包。
姜崇道跟吕大宏不对付,吕大宏在的地方,他一般不愿意去。
姜崇道远远地望见了小阁老,不知为何,突然觉得他那道袍紧得十分别扭。
“哟,都加大这些,怎么还这样紧呐?”姜崇道正纳闷,一垂眼,忽然望见小阁老的皂靴后头跟着一双桃红云头履,登时便恍然大悟——小阁老的道袍里头还藏着个大活人!
还是个大活姑娘!
在宫里头混,哪个不是人精?当下姜崇道便知道那位是谁了。
“奴早前就说,这个天太热,加一件道袍,时间一长定然要中暑。”姜崇道笑得龇牙咧嘴,“奴去唤台轿子过来。放心,都是手底下可靠的人,嘴巴最干净,手脚也利索,小阁老且等着。”说着又看了看那四只脚,捂着嘴溜了。
萧扶光紧贴着司马廷玉后背,俩人热出了一身的汗。
尤其是她,被他闷在道袍里,呼吸间都是他的气味——汗味儿归汗味儿,还有一种粮食晒干后的气息,倒是不难闻。
她拽着司马廷玉的腰,恼怒地道:“你出的馊主意,这下我以后怎么见人?”
她老碰他的腰,他总觉得腰间痒痒,又不敢去挠,只能忍着笑意道:“凭鞋认人?姜崇道哪有那样大的本事。给你上一盘泡椒凤爪,你能认得出是哪只鸡?”
“你敢骂我?”萧扶光气得头顶冒烟,揪住他腰上一块皮肉狠拧了半圈。
这点子痛跟挠痒痒没有区别,但司马廷玉仍道:“臣不敢,臣知错了。”
“这还差不多。”萧扶光心里从不装小事儿,当下就原谅了他,“我大发慈悲,饶恕你了。”
小阁老的嘴巴虽说贱了点儿,可人还行,不算太次。
不得不说,肩背宽阔的人真有安全感。
悄悄比划了一下,小阁老的腰比她胯还宽,胳膊能有她大腿粗。
啧,要不是有个好爹,他耕地都要比旁人多犁两亩。
“你这么大的个头,都是吃什么长的?”她忍不住问。
司马廷玉想也未想道:“面。”
他是河内司马氏之后,河内一带好面食。但凡以面食为主食的区域,大多长得高健,他也不例外。
“我也喜欢吃面。”萧扶光也来了劲,“你不知道,我在峄城时常吃一家面,那家的手艺真是没得说。只可惜来帝京,再没有尝过那个味道。唉,早知道将他
带回来了…”
司马廷玉勾了勾唇:“我府上最近正巧弄来个厨子,他能做得一手好面。改日你若肯来我家,可以尝尝他做的是否合你心意。”
“我没事儿去你家做什么。”郡主姿态一贯高傲。不过她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她的手攥着他的腰带,时不时地会碰到他。
司马廷玉被她抓得腰间发痒,忍不住挠了挠。
他下手重,她力道轻,痛痒兼至,竟有种奇异的快感。
这种感觉像一簇微弱火苗,却携燎原之势而来…
“小阁老久等啦!”
宦官嗓音阴柔,姜崇道只用一句话,就扑灭了一丛即将燃起的火焰。
姜崇道特意请了抬轿子来,引着司马廷玉四条腿上去。
入了轿,司马廷玉便褪了道袍,将人放出来。
萧扶光终于得以解脱,带着满头的汗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闷热的确难受,面上全是汗水,耳根热得发红,脸皮却还是白白的。
司马廷玉看了她一眼,依然将座让给了她,自己坐在榻下。
“听说过好得穿同一条裤子的人。”萧扶光不满地道,“可没见过穿同一件衣裳的。”
“这也算是‘与子同袍’了。”司马廷玉边将道袍叠起来边道。
他矮她一截,萧扶光得以用下巴对着他,“谁与你同袍,脸倒是不小。”
小阁老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姜崇道没听到他们说话,自己在外面絮叨:“陛下没有上朝的习惯,小阁老为内阁操心,为
摄政王分忧,也得有自己的乐子。平日里啊下了值,去长安街与几位阁臣们吃吃喝喝,或者去王府里拜会郡主,听说先帝曾赐了她一头银象,她住的地儿才叫‘银象苑’,咱也没见过…唉,总归万清福地不是个好去处,您说对不对?年轻人,喜欢刺激也没什么,可这是陛下修道的地儿,万一再叫他发现了可怎么办哟…”
姜崇道一片好心,又怕他们面皮薄,拐着弯暗示他们不要在万清福地幽会。
下等人要钱,上等人要脸。萧扶光听得俏脸通红——堂堂郡主,哪里被人就差指着鼻子说过?
心里生气,早知道就在万清福地多待会儿,等缓过劲儿来还是从下面回望朱台,不缩在小阁老的道袍里面——一个头四条腿,跟节宴上的舞狮似的,脸都快丢完了。
可再一想,若不是有他提醒自己,这会儿指不定就叫人发现了。
好不容易熬到快出了宫,姜崇道终于不再送了。
司马廷玉出了轿,似是对姜崇道说了什么,不一会儿,姜崇道便应了声:“中贵人是何等人物?那是宦官里的头一位,小阁老不必交代,奴等也自会照应。”
萧扶光听后,总算放下心来。
许是司马廷玉怕二人同处一轿尴尬,他出去后便再也不曾进来。
等到了景王府街拐角,他才用手敲了敲轿子。
“方才姜崇道所说你应听清楚,可以放心了?”
明明心底有些感激他,可不知
为何,萧扶光依然惜字如金地只说了一个字——
“噢。”
第一百一十章 秋水逐舟(四)
小冬瓜站在门口翘首以盼,盼来了一向同郡主不怎么对付的小阁老。
忠仆倚在门前,背后靠的是景王府这座大山,说话都有两分底气:“小阁老晌午安,殿下不在,郡主不见。”
司马廷玉一个眼神都不屑给他,转身撩开轿帘子将萧扶光请了出来。
小冬瓜忽然觉得自己脸上啪啪响。
萧扶光出了轿子便不认人,最后出于礼貌还是转过身。
小阁老除了道袍双手负在身后,胡服薄裤,腰身挺拔,眉眼飞扬,正目送她进门。
小阁老真不像文臣,他就像只充了气的皮鼓,蓄力满满,随时准备炸开一样。
他先开口:“你下次进宫前让那倭瓜跑趟腿告诉我。”
小冬瓜咬牙切齿,却不敢说他,只得揪着萧扶光的袖子:“郡主郡主您听他叫奴什么——‘倭瓜’,委屈死了呀!”
小阁老的眼神落在他揪着萧扶光的那只手上,眉头压了压,像是万里晴空忽然落下一道雷,吓得小冬瓜立马撒开了手。
“跑就跑呗。”小冬瓜心里不服嘴上服。
萧扶光转头道:“知道了。”
当众应允有多难得,小冬瓜也要惊掉下巴,心中纳闷为何一向对小阁老不屑一顾的郡主如今竟扭转了态度,这样顺应他。
进了门后,萧扶光的脊背才算放松下来。
小冬瓜站在院里指挥下头人抬水抬冰,清清和碧圆进了楼,为萧扶光更衣。
为了能在密道
中来去自如,她穿得单薄,撩开长发,罗衫紧贴在脊背上,早已湿透。
夏日本就炎热,小阁老更像是一块行走的炭火,那热度想起来都觉得发烫。
不知为何,总觉得那股被晒透的粮麦味道挥之不去。
她劝说自己,萧家人生来肩头扛社稷,而粮食代表天下丰收,所以不排斥。
隔着一道道屏,小冬瓜按捺不住,开口问:“好主子,可曾见到我干爹了?”
萧扶光点头,小冬瓜看不见,她便扬声说:“见是见着了,不过一时半会儿没法将人弄出来。今日若非小阁老,我怕是也要费好一番功夫才能出宫。”
小冬瓜懂事,看得开,这次倒没抹眼泪,连连说好:“总叫郡主挂心,干爹不出来,我也是着急。”
萧扶光入水容易头疼,洗干净后便快速披巾上了岸。几个穿单衫的侍女来替她擦身子绞头发。不一会儿长发半干,垂落在纤腰之下,蜿蜒于丰臀之上。
在峄城时过得糙,十天半个月洗不上一回澡,恨不得将肉剐掉。如今回了自家,没过多少天便养回原来一身好皮。
小冬瓜端着托盘,背身立在重重屏障之后,等萧扶光出来了便给她递香茶,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萧扶光一杯茶饮尽,小冬瓜再添一杯。
“你干爹现在有小阁老照应,姜崇道也会时时留意。”她说,“别心急,现在陛下动不了他。”
她想了想,还是
没有告诉小冬瓜韩敏的脚筋被挑了这件事。
“干爹处处为我着想,我呢,净给他添麻烦。明知道他在里头遭罪,却什么也干不了。我这样的人,怎么配给他做干儿呢。”小冬瓜端着茶,没抬头,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萧扶光摸了摸他的头说:“好瓜,你可知什么东西最硬?”
小冬瓜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想了想说:“金刚钻?”
萧扶光摇头:“是人的腰——你出了宫就能走,一辈子不再低头,可你愿意进王府,愿意跟着我。我待人不亏,你尽心尽力地伺候一遭,不说大富大贵,买房置地娶媳妇儿是没问题。可你什么都不要,只想让我将中贵人弄出来。蠢瓜,做大监的儿子,你配的呀。”
小冬瓜拨云见日,十分高兴。
高兴归高兴,心里还想着另一层,又说:“郡主这么一说,奴就明白了。知道小阁老也照应干爹,改日登门给小阁老磕个头,还望主子能宽恕奴。”
萧扶光打趣:“姜崇道也照应,你怎么不给他磕头?”
小冬瓜却说:“姜公公同吕公公闹得凶,宫里头谁不知道呀?吕公公孝敬了陛下后又劈叉腿去奉承檀侍郎,姜公公肯定要跟他反着来。”
“他俩是单单为一个贴身内臣的位置才闹成这样?”萧扶光也来了兴趣,“我看姜崇道进退有度,倒是比吕大宏识相。”
小冬瓜扭扭捏捏,不大好意思。
萧扶光吓唬他:“你再不说,我将你送去万清福地做陛下的炼丹童子,丹药吃个够。”
小冬瓜最怕陛下炼丹,红着脸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宫里头净身也有规矩,有人切…切海参,有人割核桃。吕大宏的海参切了一半儿,没切干净,过两年又长出来一点儿,跟那蚯蚓似的。宫里头还有多少嫔御呢,不能坏了规矩,索性将他那一对儿核桃也摘了。要不说吕大宏他变态呢,金璘差点儿遭他的手,就是这么来的。姜公公是本分人,只是姜公公进宫进得晚,人家外头有可心的人儿,自小一起长大的,逢过年时候姜公公还同他那小青梅在宫门口说话呢。吕大宏知道了,眼馋啊,嫉妒啊,打听着姜公公在宫外的相好是哪家的,使了点门道将她弄得家破人亡,走投无路被逼着做了别人家小妾。您说,姜公公能不恨死了他吗?”
萧扶光听得直吸气儿,觉得今天简直开了窍了:“老天爷,割了还能再长?!”日后可再也不想看见海参核桃了。
“有的人不能,有的人能,得看师傅手下功夫。”小冬瓜丧着个脸,“您怎么净关注这些?您不觉得姜公公可怜吗?”
萧扶光自然觉得他可怜。
起初只当姜崇道想往上爬,觉得他是因为想同吕大宏较高下才帮他们的忙。
现在知道这般过往,便也放下一大半儿的心。
人心都是肉长的,
能叫人一直端持一种态度,除了爱,便只有恨,世间只这两样最难放下。
譬如姜崇道,便是吕大宏负荆请罪跪在他跟前求饶都不行——他想要吕大宏生不如死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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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秋水逐舟(五)
进了五月底,天气愈发燥热。
景王府上上下下都在为六月郡主生辰做筹备。
这是自新帝继位后萧扶光首次在京中过生辰。
从前先帝还在,她又得宠,一到生辰也不必她开口,赤乌恨不得将整座皇宫都搬来给她。
能做得人上人,连生辰都是突破口,平日里巴结无门的宾客提前挑拣贺礼。郡主是年轻女子,料想必定爱美,一时间帝京城内礼品胭脂首饰等价格飞涨。
萧扶光不着急生辰,可六月京中就要派官员前往济南,比起生辰,她更在意的是这个。
内阁姓司马,如果被司马廷玉知道一定会阻拦她,所以不能去内阁寻林嘉木。
她便让藏锋带信儿去找林嘉木,特地嘱咐要避开小阁老,不能被他发现。
至于为何要塞人去济南,她自然有自己的考量。
五月底这日,天气燥热难耐。
萧扶光窝在阁楼中听蝉鸣,小冬瓜来报:“高阳王家那位小姐求见,郡主见是不见?”
萧扶光觉得稀奇,下巴一抬:“让她进来。”
得了通传,云晦珠这才进了门。进了门后兜兜转转,连着过五重门,这才到了银象苑。
云晦珠到了,却不进门,说自己晦气,在外候着提前祝她生辰安康。
清清报给萧扶光听,萧扶光自然不信邪,叫人将她请进来。
云晦珠进了屋,一阵沁香清凉扑面而来,萧扶光坐在一道屏风前招呼:“请这边坐。”
她旁边是一张坐席,席上置着
瓜果凉茶。
最早云晦珠不止她身份,如今再见她有点儿紧张,见她这般大方,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说来二人倒是平辈,于是也入了座。
“外面实在太热,我实在懒得出去。”萧扶光先开口问她,“你呢,在高阳王府住得还好?”
云晦珠说还行:“吃住自然好,也有人伺候。只是这么多年习惯起早贪黑起来,有时觉得不真切。”
“起早贪黑?”萧扶光来了兴致,问,“我听人说,你从前家中做买卖,过得不差。”
云晦珠点头:“父母走得早,留下一笔家产,那时候我小,没人依仗,王妃的人整天找我,奶娘便带着我逃了。我俩相依为命,后来开了家小酒肆卖酒。”
“你也卖过酒?”萧扶光眼睛一亮,“巧了,我也是。回京之前也帮人卖了仨月酒,天不亮就起,每天还要里里外外地搬酒坛子呢…”
云晦珠抿唇一笑:“我跟郡主没法儿比,你是为国抓叛贼,我呢糊口罢了。不过如果咱们早认识,你就不用那般辛苦——我能吆喝,能豁得出去脸,自己能编卖酒曲儿招揽顾客。”
“你真有能耐,我佩服背井离乡还能不依靠人活下去的人。”萧扶光打心底佩服她,“咱俩若是一道出去卖酒,就我这脾气,九成卖不出去。你不知道那三个月我怎么熬过来的,打碎了多少酒坛子,自己偷偷贴进去多少银子…”
俩人笑得合不拢嘴。
笑着
笑着,云晦珠又有些心酸:“我在外头卖酒,虽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可有奶娘同我相依为命。外祖要我回来,奶娘不愿意回来享福,还一个人看着酒肆呢。”
萧扶光感叹:“怪不得都说你有骨气。有这样的奶娘带着,气性差不了。”
云晦珠又笑:“我就当你是夸我了。”
俩人正闲聊,小冬瓜迈着小短腿进来,差点儿摔倒。
“又…又来个人,说要拜见郡主!”小冬瓜兴奋得脸涨得通红,“是个年轻的官儿,他模样可俊啦!”
萧扶光第一反应是小阁老,可若是司马廷玉,小冬瓜肯定不会这样激动,于是问道:“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小冬瓜说:“是个青袍官,品阶不高。”
五至七品青袍官,阁臣是五品,品阶不高权势大。
不过小阁老例外,小阁老另有兼职。
青袍,模样又俊,萧扶光当下便知道是谁,赶紧道:“快将人请进来。”
云晦珠犹豫了一下,去屏后回避。
过了不一会儿,小冬瓜便引着林嘉木进来了。
林嘉木也有准备,知晓明日是郡主生辰,今日来备了贺礼。
“来时未敢报名姓,恐门房会记下。”他揖道,“明日郡主芳辰,臣祝郡主岁岁喜乐。”
萧扶光收了礼,道过谢,赐了座。
清清碧圆小冬瓜三个假借倒凉茶上果盘来来回回地斜着眼儿盯着林嘉木瞅。
林嘉木不觉,只当是王府的下人体贴入微。
萧扶光狠瞪了他们三
个几眼,又对林嘉木道:“先前还托林大人办事,想要私下走一趟大人府上,可近来天气炎热便耽搁下,不想大人先登门祝贺,倒叫我十分惭愧。”
林嘉木不看她时还好,看她时便紧张,提前准备好的话一句也想不起来。
他一手托在杯底,另一手捏着茶杯,拼命让自己镇定下来,最后道:“工部与户部已先行,内阁六月初八启程。臣与九和会一同前去。只是朝廷有规矩,实务外派不得铺张,所以郡主的人只能乔装成侍卫,不知郡主是否愿意?”
只要能去,萧扶光自然愿意,于是满口答应下来。
林嘉木松了口气,又问:“不知郡主要派去的人在哪里,臣可否一见?”
萧扶光坐得笔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林嘉木看了看她,震惊之余只剩惊喜。
见他愣怔,萧扶光以为他不愿意,便解释说:“每年黄河伏汛,外派的都是良材。容我蹭一次功劳,回头也好向陛下讨要封赏。”
她这么说,林嘉木便明白了。
在他看来,从光献郡主蛰伏在峄城时,这场棋局便早已开盘。景王摄政架空皇帝,又同郡主一道将纪家灭门,为的是给她回帝京铺路。她只要跟随自己去济南,事成又是一份功劳。景王霸揽朝政,光献郡主四处立功,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目的最终一致——景王不仅要实权,也要朝臣完全认同光献。
可…
林嘉木忙道:“
入夏以来济南一带多雨,情况不乐观。济南不比帝京,环山且地势低,洪潦难治,届时臣等难以照料郡主。臣劝郡主还是不要亲自去的好。”
第一百一十二章 秋水逐舟(六)
萧扶光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了小冬瓜他们。云晦珠不方便出来,只得干巴巴地坐着,听那些不该听的话强灌进耳朵里。
“你猜对了一半儿,我这次去济南,并不是为了同你们抢功劳。老实说,这件事我并未告知父王。倘若他知晓,也是断断不肯让我去的。”萧扶光道,“可我有自己的难处,我非去不可。”
在林嘉木眼中,萧扶光不过一介柔弱女子。哪怕陈九和同他说过光献郡主并不简单,可林嘉木并不相信那个站在疏桐之下回眸一笑的人能有多狠毒。
外派这件事,林嘉木有自己的私心。他想借此机会能与她多来往,多瞧上两眼…
要去济南的人是她,林嘉木心中自然高兴。听她有自己的安排,料想身边不会缺了护卫的人。
林嘉木面有踟躇,却仍是道:“郡主既有自己的安排,臣也不好阻拦。只是臣想要郡主一个承诺:如遇雷暴雨天,郡主需马上撤到安全地点。”
萧扶光知道他这是应了,便点头保证:“这是自然,我不会拿自己性命当做儿戏。”
二人议定了六月初八当日一同前往后,萧扶光亲自将林嘉木送出银象苑。
送走了人,云晦珠从屏风后头走出来,她问萧扶光:“郡主过两日要去济南?”
萧扶光点头:“不错,我有些事情不得不办。”
云晦珠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却不知这株草能否能带得动她。
最终,她像是下定主
意,鼓起勇气道:“秋娘也在济南,我想去看她,再劝她同我一道回来…我能同你们一起去吗?”
秋娘便是云晦珠的奶娘,当初因带云晦珠悄悄去看花灯,从而阴差阳错避开了高阳王妃派去的人。
萧扶光有些犹豫:“可…”
“我在济南卖酒这么多年,对济南可是熟得很,定然不会拖你们后腿的。”云晦珠又保证,“我能自保,没问题的。”
萧扶光想点头,又问她:“高阳王那边…”
“你放心,现在王妃整日闹他,他没有空来管我。再说…”云晦珠又道,“如果没有你这一程,我也打算要去。我得将秋娘劝回来,她的家本也在帝京。”
既然云晦珠早有打算,萧扶光自然也不会拦着她。云晦珠在济南呆了这么多年,俩人一起还有个照应。
“那成,就这么定了。”萧扶光背手走了两步,又道,“万一高阳王问起…”
“有我呢。”云晦珠道,“一准儿不让他知道。”
俩人商议了出发的时辰,比去见林嘉木时还早了两刻。
说话间云晦珠又同她讲:“外祖父认回了我,又让我去拜见皇帝。我是乡野里长大的人,没见过天子,有点儿害怕。听说他修道,人约摸很良善吧?”
萧扶光在心里发出阵阵冷笑——修道信佛的可不是个个都是良善之辈,虞嫔死那样惨,他连个追封都不给。先帝的死因也是个迷,十有八九同他脱不了干系。
她只能
提醒云晦珠:“少说话,多磕头,万一他赐了丹药,千万不要吃。”
云晦珠也隐约听说过皇帝炼的丹有点儿问题,谨慎地点头:“知道,不吃。”
俩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萧扶光将云晦珠送走。
送到苑门的时候,萧扶光突然说:“你什么时候去宫里?”
“六月初二。”云晦珠答,“初一十五是香期,陛下要上香。我总得按着陛下的规矩来。”
萧扶光十分认同:“是这个理儿。从前宫里规矩不多,”
之前张天师诞辰她便偷偷溜进了万清福地之下,才得以见到中贵人韩敏。
送走了云晦珠之后,总算是能闲下来。
外间树上蝉鸣阵阵,燥热较之方才散去几分。
小冬瓜等人围上来,将她架进屋,拿着蒲扇给她扇风。
“郡主,方才那位年轻的阁臣是哪位呀?”
不等萧扶光说,碧圆也来问:“那么俊,不比小阁老差。就是人瘦了点儿…”
“小阁老那身板,有几个人能盖得过他?”清清将他们二人挤去一边,“郡主,那位与小阁老同在内阁,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您说他们不觉得尴尬吗?”
萧扶光十分惊奇:“大家都是清清白白做人,为何会尴尬呢?”
小冬瓜是一万个不信:“您清白,他们不见得清白。刚刚那位听到您要跟着去济南,那眼神,您没瞧见——哪儿有人的眼一下就变绿的?跟那饿了不知多少日的狼似的。小阁老就够您喝几壶,
这位瞧着文文弱弱,可不像个简单人物。郡主,您这是群狼环伺呀…”
“年纪不大,你心眼儿倒是不少。”萧扶光伸手点他脑门,“林嘉木是赤乌的探花郎,人家做了多少年的翰林,这才入的内阁。为官要奸,就是头狼,也早就磨没了牙了。”
碧圆插嘴:“是狼又如何?咱郡主可是朵霸王花。再说,林大人这样斯斯文文的才叫个文臣。郡主若是将他也收入囊中,就是文武双全了!”
“文武双全不是这样用的。”萧扶光忍不住提醒,“什么收入囊中,当你们郡主是那黑街上的拐子?”
小冬瓜不以为然:“拐两个也没什么大不了,关键得光明正大地拐。咱们郡主是什么身份?他们该洗干净了送上门,排排坐任您挑选。哪朝哪代的公主郡主没十个八个面首呀?不罕见!就说皇太后她老人家吧,都快八十了,老住在小行宫,谁不知道她身边还有俩假太监…唔…”
小冬瓜说不出话,是因为萧扶光捂住了他的嘴巴。
“你作死?!”萧扶光看看左右,幸好人都退下去,除了清清碧圆和不知道藏哪儿的藏锋,没人听到这事儿。
萧扶光放开小冬瓜,他知道失言,委委屈屈地扇了自己俩嘴巴,还挺不服气地嘟囔:“宫里头就没有不知道的…”
“就算你知道,也不能说出来。殿下的脾气可没我这么好,什么事儿解决不了,全都杀了就能解决。
倘若这话传到他耳朵里,一百个倭瓜都不够砍的。”萧扶光好气儿同他说,“我呢不太一样,我讲究一个以德服人…”
小冬瓜等仨人撇撇嘴,不太信这话——若郡主真打算以德服人,纪伯阳怎么死那么干净呢?
不过他们觉得这样也好,郡主不把男人当人看,这可比没了男人活不了强。
合该她生在皇家,这是块做衮冕的料。
——
我有存稿了!为下个月双更写的存稿!
第一百一十三章 秋水逐舟(七)
六月初一,景王为郡主做寿,宴请诸臣。
萧扶光不必出面,贺礼收到手软,银象苑快堆放不下。王府内舍人大使来了四五位,俱是八品的衔儿,一道帮忙清点记账。
出生于官宦之家,生辰不过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实则是个能加深上下情谊的机遇,寻常人你便是拿宝玺也要有这等门路才送得出手。
景王在前庭宴请诸宾客,萧扶光也在银象苑摆了一桌。
她在京时间少,身份又重,除却太子萧寰,往日里并没有什么朋友。于是请了云晦珠与林嘉木。
二人来时又带了贺礼,萧扶光一边说这怎么好意思,一边照单全收。
小冬瓜心道:幸而郡主不是皇太女,以她这般贪吃嘴脸,充盈国库怕是一年能敌得过先帝十年。
萧扶光病酒,一滴不能饮,以凉茶代酒敬他二人。
开始云晦珠与林嘉木还有些扭捏,后来几杯酒下肚,舌头与胆子渐渐大了,最后也不唤郡主,一口一个“阿扶”。
“当初秋娘带我走,说要去济南。我问她为何去济南,她说我兄长就被卖到济南…嗝!”云晦珠打了个嗝儿,醉眼迷蒙地说,“阿扶,你不知道我还有个哥哥吧?嘻嘻,那海货也不知道!若是让她知道了,指不定要如何迫害他…只是我哥早十几年前就被拐子拐走了…可后来我与秋娘在济南一边卖酒一边寻人,还是没找到他…”
林嘉木听得眼眶红红,又敬上一杯酒
:“小姐品貌出众,令兄也定然风姿过人,但愿当初买下他的是积善之家,一生丰衣足食。若是有缘,你们早晚都会相聚。”
云晦珠眼泪汪汪,豪迈饮下一杯:“承大人吉言,希望如此。”
“别喝了…”萧扶光拦着他们,“这酒厉害…”
这二人充耳不闻,又斟了杯。
“小姐叫我‘嘉木’便好。”
“嘉木,这名字真不错。我叫晦珠,蒙尘之珠。”
“珠玉有光反而容易遭歹人嫉恨,蒙尘不过藏拙。晦珠既姓云,便是云中之珠。”
见这二人推杯换盏,萧扶光下巴都要掉下来。
她听的奉承话多,不想林嘉木这样能说,一个名字给云晦珠解出了花来,喜得云晦珠合不拢嘴。
眼看着这俩人再说下去就要跪地拜把子,萧扶光赶紧使人将他们送回去。
云晦珠醉得人事不省,被藏锋送回高阳王府。
但在云晦珠离开后,林嘉木突然一改刚刚的醉态,整个人除了面色酡红,瞧着并没有什么大碍。
“你是假装醉酒?”萧扶光问。
林嘉木揖道:“嘉木到底在朝中这许多年,若是三五杯就倒,前途堪忧。”
萧扶光想了想,还是说:“人醉酒后言行有失,你不要当真。”
云晦珠说她还有位兄长,十数年前被拐走,这事儿可大可小,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林嘉木点头:“嘉木省得。”
萧扶光放下心,又说:“我送你两步。”
林嘉木没有推辞。
二人向苑门处
走去。
念着林嘉木饮过酒,萧扶光的步子放慢了些。并肩而行,倒像是漫步在庭院中。
银象苑内的几株玉兰正值花期,争先恐后地挤在枝头,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棵纯白之松。
林嘉木半侧着身子朝向她,突然笑了。
“从前常听人说起郡主,可初见时却与想象中全然不同。”
萧扶光仰头好奇地问:“传闻中我是何模样?你初见时我又是何模样?”
“传闻中郡主近乎神人,只差天生神力三头六臂。”林嘉木拂开一丛花枝,淡笑说,“谁料郡主竟这样年轻。”
岂止是年轻。
北方寒蝉鸣叫一阵紧着一阵,聒噪至极;南方金蝉嚖嚖不断,吵闹不堪。内阁外的疏桐连遮阳都有些艰难,帝京的夏日少雨,干晒且令人烦心。
可眼前的少年美人轻轻往哪里一站,四面八方都起了清风。
有人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擎得这一缕清风。
他是羡慕司马廷玉的。
“嘉木也十分了得,你当年可是最年轻的三甲。”萧扶光偏头想了想,“我记得那次先帝召见,也偷偷去瞧,结果状元郎的胡子比先帝还要白。”
林嘉木苦笑,那次是他们一甲前三名一同被召见。而状元郎一把年纪她都记得,却不记得自己。
可见凡事做到最好也最容易被记住,哪怕再有天赋,只要屈居人下,别人不会多看你一眼。
萧扶光并未注意到林嘉木走时背影中的落寞。
她回到苑内,看着人来人
往收拾院子里的残迹,唤住一个抱着礼盒的侍女:“刚刚有没有其他人送礼过来?”
侍女有些诧异:“没有。郡主可是落下什么了,不妨去前庭瞧瞧?”
“罢了。”萧扶光兴致缺缺地摆了摆手。
恰巧裘大使又送了贺礼来,萧扶光奔过去问:“谁送的?”
裘大使笑眯眯道:“陛下着吕公公亲自送来的,说今日要进香,来不了,下次您进宫了他再赏赐郡主好东西,权当为您补过生辰了。太子殿下也送了份儿,您要不要先拆开看看…”
“不拆了,送库里去吧。”萧扶光垂着肩道。
裘大使刚抬脚准备要走,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个精致的小木盒来。
“您瞧我,险些忘了。”他将小盒叠在几份贺礼之上,“小阁老送得精巧,我顺手藏在袖中,竟险些给忘了。这就一并送进库…”
萧扶光回头抢了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对湖绿宝石耳坠,玉石有拇指大小,成色罕见。两只坠子各系一小片孔雀翎羽,也不知哪知孔雀遭了难,被薅下这么漂亮的两根毛。
萧扶光乐了,问:“他什么时候送来的?”
裘大使道:“就在刚刚,小阁老应是打算亲自过来送,不知道怎的又走了。卑下着人请他去前庭,他说不去了,脸耷拉得老长。嗬,咱这未来的姑爷架子可真大…”
“他脾气横,人还不坏。”萧扶光替他说话,美滋滋地收了盒子,
“行,这没你事儿了。”
裘大使问:“小阁老的东西不入库?”
“我缺个坠子。”萧扶光头也没回地应道。
第一百一十四章 秋水逐舟(八)
晚间景王过来找她。
在外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回了家是独守空房的老父亲。
景王也没甚可说的,往榻上一坐,清清和碧圆就贴了过去,一个端水倒茶,一个揉肩捏背。
萧扶光看她俩献殷勤,对她们道:“殿下缺俩妾侍,我瞧你俩就侍奉得挺好。”
吓得清清二人寒毛都要炸开,一动也不敢动。
“你吓唬她们做什么。”景王放下茶杯道。
萧扶光道:“我可不是吓唬人,只要父王开口,什么都是您的。”
说罢又看了看小冬瓜,吓得个倭瓜屁股一紧,头都缩进了脖子里。
景王一个眼神,让屋里人都出去。
几人如蒙大赦,脚底生风,溜得一个比一个快。
景王今日喝了酒,眼睛还泛着红。
他有千杯不醉的酒量,却生了个滴酒不沾的女儿。阿扶长得像他,病酒却是随了谢妃。
“爹爹喝酒了。”萧扶光趴在他膝上,任他摸着自己的后脑,“是不是想我娘了?”
“你娘走的第一年,爹爹确然伤心。不过距今已有三年,有时甚至会忘记掸去她画像上的灰尘,去年忌日时也未有从前伤心。”景王慢慢道,“只是今日你生辰,忽然想起她生你时的艰险,如此一来又有些伤心,便多饮了几杯。”
母亲的死,是扎在萧扶光心中的一根长刺。此仇她必报,所以去济南这件事绝对不能告诉他。
“爹爹不要伤心,娘也定
然不愿看到您这样。”萧扶光说着说着便拐了个弯儿,“哪怕您再纳位侧妃,也…”
话未讲完,头顶便挨了一记敲打。
“胡言乱语,你这个毛病也同你母亲一样。”景王笑道,“你娘也时常这样劝我,可爹爹知道她心里不愿。不要学你娘,贤惠大度最易烦闷在心。阿扶,你要做自己。”
莫说皇室,平民百姓但凡过得殷实些,几乎无人不纳妾。但自她有记忆起,父母感情极深,容不下第三人。她认为自己受宠全因此缘故。
萧扶光应了一声,片刻后忽然问:“爹爹,为何有的人会不喜欢自己的孩儿呢?”
譬如皇帝,已经不知多久没有召见太子入万清福地。
景王显然没有联想到他们,只是随意地答:“或许那孩子的母亲被父亲所嫌恶,又或许不是他的血脉。”
萧扶光整个儿脊背都在发凉。
景王似是察觉到她躯体的僵硬,道:“怎么问起这个了?”
“没什么,随便问问。”萧扶光没敢抬头,怕被他看出那份心虚。
景王并未多在意。
父女二人捱着说了会儿话,景王靠在她榻上睡了一觉,算是短暂地醒酒。
萧扶光看着父亲睡颜,心里有一万只猫抓似的难受——年年父王都不忘送生辰礼,怎么今日一句没提,还占了她的地方?
此时天色已经全然黑了下来,萧扶光却没有注意到外间大亮,因平日晚间整座王
府都点了灯,是以并未注意。
直到小冬瓜探进了脑袋,喜滋滋地说:“郡主,您快出来瞧瞧呀!”
萧扶光带着诧异走出门外,却被眼前景象刺得几乎双眼都要睁不开。
银象苑中摆满了灯,每一只上头都缀着硕大南珠。
萧扶光年幼时不常见景王,每次他回兰陵,都会带稀罕玩意儿给她。
那时景王会将若干南珠攥在两手中,晃一晃,仅凭那声音让她猜多少个。开始是两颗,后来便是三颗、四颗甚至更多。每次回来,萧扶光都要猜,猜中了景王才会给。若是猜不中,便只能拿到一半儿。
那是萧扶光年幼时的期待,如今已过了不知多少年,好像自赤乌病后便再没有收过父亲的南珠。
眼下不知景王从哪儿搜罗来这样多的南珠,四色兼有,就置在灯上,等着她去采。
小冬瓜采了一颗,捏在手心里,惊喜地朝她道:“郡主,您瞧这颗,跟核桃一样大呢!”
萧扶光原本挺高兴,听到他说核桃,顿时想起了他说过的太监净身,眉头蹙了起来。
景王走出来,笑着问:“阿扶猜猜,这次是多少颗?”
萧扶光哪里是耳力好,不过是靠猜罢了。生在帝王家,谁不多长几个心眼,区别不过是所行之道而已。
萧扶光扫了一圈儿,便猜出了大概:“一千八百颗。”
景王哈哈大笑:“爹爹怕你猜错,所以点了灯。唔…没想到我
们阿扶的眼神还不赖。”
萧扶光围着他转,转身吩咐苑中诸人:“一千八,快去采,采完了有赏。”
清清与碧圆欢呼一声散开,小冬瓜边哭边笑:“先帝爷驾崩,郡主还有王爷疼。殿下您行行好,就再收个干儿子吧…”
“呸,也不照照镜子。你给王爷当儿子,你能传宗接代吗?”
银象苑在一派欢声笑语中度过郡主岁诞。
-
数里外的檀府,高阁之上不点灯。
身段窈窕的姬妾倒了一盏酒,跪地奉过头顶。
见主人久久不动,姬妾抬头望了一眼,见他背朝自己,面朝景王府。
王府内有庭院灯光大盛。
那姬妾了然,开口解释道:“今日光献郡主生辰,料想是王爷在为郡主庆生。”
真是人各有命,哪个女子不想成为光献郡主,这得是修多少世才有的造化。
可只有一人能成为光献郡主。
一只手接过酒盏,纯金蜃龙盘在拇指之上,正张着獠牙像是在吞噬一枚黑色宝石。
那姬妾忽然听主人问:“你十八岁时,在做什么?”
姬妾出身低微,无奈道:“妾乃福缘鄙薄之人,十八岁那年正辗转侍奉数位大人之间。”
酒盏被放回她手心,还带着丝丝温热。
姬妾大着胆子问:“大人十八岁时,又在做什么呢?”
“我?我十八岁时…”那人顿了一顿,将手背在身后,忽然问她,“你可听说过‘白龙珠城’?”
姬妾有些茫然,却仍是点头:“听说过,白龙珠城远在大齐之南,此城近靠南海,盛产南珠。”
那人轻笑。
“我十八岁时,在白龙珠城一处岸边替人开贝取珠。”他敛笑慢慢道,“母贝坚硬,只能用刀撬开一道缝隙,再掰开它取腹内珍珠。有些贝能取十几颗,有的则一颗也没有。而贡给郡主的南珠要求更高,要大、要圆、色泽要最好,这等南珠极其罕见,就算开到十指全裂都不一定能找到一颗。”
那姬妾下意识地看了看他的手,干净修长,没有一丝伤痕。
“大人又在逗我。”她盈盈笑道,“大人富甲一方,如何会是南海开贝人?”
“是啊。”他叹息道,“我说笑罢了。”
——
本来檀沐庭要晚一些出现,但是觉得这一章剧情没有行进多少,所以我提前将他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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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秋水逐舟(九)
初二一早,云晦珠来寻萧扶光,想让她陪同自己一道进宫面圣。
萧扶光正在用早膳,见她来便客气问:“吃了没?”
“没。”云晦珠白着脸说,“我有点儿紧张,怕胃里装了东西,到时候跪地磕头再给吐出来…”
萧扶光道:“你不吃不喝的,到时候万一饿了,肚子咕咕叫也就罢,万一饿晕了一样是冲撞陛下。”
云晦珠一听,赶紧就着她的好意坐了下来。
夏季一热,人大多没有胃口,萧扶光又不食荤,早膳不过一碗百味羹,一碟豆豉芋头,俩夹馅儿馒头。
云晦珠觉得稀罕,净了手说:“我从前看戏,戏里头那些公主郡主一餐要吃一百样菜,每一道不重样呢。昨儿咱们一桌时就觉得奇,现在再次开眼了,原来你们都吃得这样简单?”
萧扶光咽了口馒头,道:“照那个吃法怎么行?每一餐吃的都是黎民百姓的血汗,吃多浪费要亡国。再说,我早先同我娘住在一起,若我浪费,她头一个不愿意。”
云晦珠听说过景王妃,三年前病死,据说死得蹊跷。
这是别人家家事,她也不好再问,应了两声便继续吃。
俩人用完早膳便一道进宫。
行车时萧扶光还问:“你醒酒没有?昨胡话,倒是把我吓一跳。”
云晦珠赧然道:“真不好意思,我酒品不行,喝了酒就容易说胡话,你们别往心里头去…后来我是怎么到家的?”
“我让藏锋送
你回去的。”萧扶光答。
“藏锋?”云晦珠好奇道,“他是谁?我怎未见过?”
眼下云晦珠是清醒着的,萧扶光担心她见着藏锋的脸会害怕,含糊说:“从前是父王身边的死士,如今跟了我,是我侍卫。”
云晦珠噢了一声:“昨天迷迷糊糊的时候总觉得有人在同我说话,应是我醉得太厉害。从前卖酒时我也极少饮酒,就是担心会乱说话惹人笑话。”
萧扶光心道你可没惹什么笑话,就是将自己还有一个兄长的事儿供了出来。
于是她颔首:“喝酒误事,日后还是少喝。”
说话间到了云龙门,禁卫见是光献郡主车驾,哪里敢拦,直接放行。
快到万清福地时俩人一起下了车,姜崇道早早得了信儿,已经在候着了。
“陛下在里头,不过昨儿上香时险些烧了帘子,陛下不大痛快。”姜崇道提醒她们,“云小姐进去只管磕头,陛下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有郡主在,天大地大寿星最大,出不了什么岔子。”
云晦珠渐渐放下心,手里攥的一把汗悄悄在裙摆上擦干了。
到了万清福地外,云晦珠仰起头,说:“这道观比外头的还真,可见陛下是诚心的。”
萧扶光动了动眼皮,面有讥讽,却是一句话也没说。
吕大宏匆匆忙忙赶来,擎着笑对萧扶光揖道:“陛下在里头呢,听说郡主也到了,心里高兴,说另有赏赐来着。”
萧扶光得的赏赐太多,早已
是见怪不怪。
姜崇道面色却不大好,趁着吕大宏献媚的空儿悄悄退了下去。
萧扶光与云晦珠一道进了神殿,见皇帝换了身黑色道袍正闭着眼睛坐在太极阴阳鱼上。
萧扶光磕头跪拜,云晦珠也紧随其后。
皇帝睁开了眼,抬手道:“起来罢。”
萧扶光站起身看他。
算来这是她入京以来第三次见皇帝,且上一次还不算很光彩。
萧扶光有些心虚,目光下落到他身下的太极阵上,停了一瞬。
“这姑娘就是高阳王的外孙女?”皇帝出声问道。
云晦珠上前一步,复又拜了下去。
皇帝打量了她几眼,只问些她从前过往,在听闻云晦珠也曾卖酒时眼中闪过一丝奇异之色。
末了,皇帝按规矩添了些赏赐,等同于承认了她是高阳王之后,算是卖高阳王一个面子。
云晦珠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刚走出神殿,大老远却听皇帝又说:“扶扶昨日生辰,朕无法到场,今日另有赏赐。”
云晦珠悄悄回头,见皇帝一摆手,吕大宏端了一个小盒上来。
盒子里是一颗金灿灿的丹药。
-
姜崇道紧跑慢跑,终于到了内阁。
皇帝不朝,内阁正在议事,姜崇道远远在门外瞧,见一众阁臣中小阁老格外出众。
姜崇道不敢贸然进去,正急得跳脚时,恰好司马廷玉望了过来。
司马廷玉说了声“抱歉”后便走了出来。
“郡主刚刚同高阳王家那位小姐一道进宫了。”姜崇道长话短说
,“吕大宏说陛下今日另有赏赐,碰巧上午陛下刚炼成一炉丹,奴担心…”
话未讲完,司马廷玉便大步离开内阁。
姜崇道也跟着追了上去。
-
萧扶光正好奇是什么赏赐,待吕大宏将盒子放到她跟前时,脑子里顿时一懵。
她太大意了,小冬瓜在她耳边提过多少次醒,这座宫廷已经换了主人,不再是那个可以容她放肆的地方。怎么就因为前两次皇帝态度同往日一样就松懈了呢。
皇帝见她迟迟不收,一句话堵了她后路。
“这是朕新炼成的丹药,服下能强身健体,倒是费了朕好些功夫。”他说着,自身边取出另一盒,捻起一颗丹来服下,眼神似乎瞬间变得清明许多,于是又说,“这下扶扶可以放心用了?”
皇帝做到这份上,萧扶光若是不吃,就是明目张胆地质疑他的丹有毒。
云晦珠愣了一下,想要再进神殿。
吕大宏的手摆了一摆,便有四五个小宦官上来将云晦珠拖去一边。
“奴回去想了好些时日,觉得郡主说得对。”吕大宏捱近了萧扶光,低声笑道,“人在宫里头不容易,总得找个靠山。思来想去,还是陛下这座山最高。从前侍奉不得力,那是没开窍。檀大人这点儿就值得奴等去讨教——这才在朝几年,从七八品进到三品,升迁如登梯呀…”
檀沐庭,又是檀沐庭。
萧扶光抬头盯着他。
吕大宏吓了一跳,“哟,郡主瞪得奴有点儿
害怕。这丹您到底服不服呀?服还是不服呀?”
萧扶光冷笑:“吕大宏,你最好跟紧了檀沐庭,别叫我抓住把柄。”
说罢,她拿起面前那颗丹,一下塞进嘴里。
——
9月1号0点后三更,我说的。少一更来砍我。
因为要正式进入推荐期,所以整个9月也将保持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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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高甜。
第一百一十六章 秋水逐舟(十)
丹药入口,却并非是想象中至苦毒药的感觉。它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说来更像是贫瘠之地久旱后雨的湿地中挖出的一块泥,混杂着新生野草的气息。
这就是害得阿寰变了模样的丹药吗?
萧扶光原本想着,将丹药若含在舌下,倒也可以蒙混过关。
只要皇帝不同她说话。
哪成想皇帝却问:“扶扶昨日生辰过得如何?听说皇兄收了百斛南珠做贺礼?”
萧扶光暗想,究竟怎样开口才能不被发现端倪。
可吕大宏像是看透了她似的,尖声笑问:“郡主怎的不开口回话?莫不是丹药含在嘴里,还不曾咽下?”
萧扶光气结,发誓今日若能平安出万清福地,一定要乱箭射死吕大宏。
正在她十分为难之际,忽听外间姜崇道高声传:“小阁老求见——”
萧扶光回头,正见司马廷玉长腿迈过门槛,朝着她的方向走来。
司马廷玉见吕大宏掌心的丹药盒已空,萧扶光却闭着嘴巴,口中似有异物,正惊讶地仰面看着他,登时便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司马廷玉跪在萧扶光身旁,“陛下。”
“廷玉也来了?”皇帝笑得平和,“正好,朕又寻到一份混元神相经手稿。你若得空,就替朕誊出来…”
“陛下。”司马廷玉抬头道,“臣替陛下誊经书已有数十卷,如今也想同讨个赏赐。”
司马廷玉素来孤高,是极难拉拢之人,如今
他突然出声要封赏,倒是让皇帝觉得十分稀奇。
“廷玉想要什么赏赐,不妨说说。”皇帝道,“朕有的一定给。”
司马廷玉抬头,朗声道:“臣听闻陛下今日炼丹大成,便厚颜来讨一颗。”
皇帝面有难色:“一炉丹只成两颗上品,其余皆是废品。方才一颗被朕服下,一颗赐了郡主…”
司马廷玉笑道:“臣同郡主分食便可。”
萧扶光还未想明白何为“分食”,便觉腰身被人困住。
腰间多出一臂紧紧将她束缚入怀,萧扶光刚仰起头,便见小阁老的脸近在眼前,逐渐放大。
俊挺的鼻梁,凌厉的眉眼,比那晚屏后还要近,还要羞人。
她因震惊而张开了嘴。
司马廷玉一手托着她的腰背,一手插进她后脑发间,低头见樱粉唇瓣上点点水光,恍然中自己化作绿洲中滴水未进的饥渴旅人,俯身去含那汪朱色花泉。
无论肖想多久,此刻总觉得怎么也要不够。原本只想浅尝辄止,将那颗丹药勾出来便好…谁料这罗刹女竟是花神下凡,香甜煞人,仅仅是轻触一下?不够,远远不够。
她的眼睛起先睁圆了,惊疑之余渐渐泛起水光,眼神也开始变得迷蒙。
他在她后背的手也由简单的托扶变为毫无章法的抚摸。
他轻轻松松便察觉丹药的所在之地,卷起一片柔滑,将丹药吞入腹中。
若我今日因你而死,你是否愿为此壮举
奉献百分的自己?
我不要百分,我只想要尽情地一个吻。
他甚至有些感激皇帝,这颗丹药时机来得刚刚好。
他像饕餮一样不停吞噬四方甜腻,逼得她连气息逐渐凌乱。
想要推开他,心中那份怜悯却抵消了一身的好力气,推开的动作变成在他胸前柔弱无力的安抚。那夜屏后的假意厮磨成了真——“人神不宁,八方震动,劫也”,说的究竟是何劫难?眼下心神大震,的确是劫。
她应不知晓自己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所以宇文渡与纪伯阳神魂颠倒,一人伤,一人死。
难道他们也尝过这种甜至骨髓的滋味吗?
只要一想到有这个可能,便令人嫉恨难忍。
萧扶光觉得自己像一匹纱,快要被他搓成一团揉进胸腔里。
直到旁人再看不下去。
“咳——”皇帝一声咳嗽,“成何体统!”
司马廷玉蓦然惊醒。
他将她慢慢松开,纵然心中有千分万分不舍。
他看她垂着眼不敢抬头,伸手揉了揉她的后颈,又来蹭她的眉心。
唇齿不再相交,可面颊依然贴在一起,彼此呼吸乱了套似的拼命纠缠。
萧扶光终于肯抬起眼看他,月下海河奔涌的目光中有震撼与怜惜,却少有情谊。
司马廷玉骤然冷静下来,也松开了她。
俩人跪得笔直,四瓣唇却有一种靡丽艳色。
见皇帝出了声,吕大宏忙道:“一颗丹药罢了,改日陛下再炼
,少不了二位的…哟!”
吕大宏一惊一乍模样猥琐,姜崇道也跟着伸头去看,见小阁老龙精虎猛,退下去找了件袍子递给他。
事已至此,皇帝不好再留,挥手打发道:“去,将他们带到别的地方,万清福地是修炼之所,别弄脏了朕的地方。”
二人就这样被皇帝半赶了出来。
出了神殿,萧扶光忙问:“你如今怎样?”
她拎得清,比起刚刚那一吻,她更加担心小阁老服了那颗丹药会原地暴毙。
司马廷玉没事人似的背身过去,将姜崇道给的衣裳打了个结系在腰间。
萧扶光转到他身侧,他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直接避开。
“你感觉如何?”萧扶光追问,“是否需要唤医丞来为你诊治?”
感觉如何?
司马廷玉几乎不敢回味方才的感觉。
丰美却不腻,柔软且香甜,怎么吃都不够,又能轻而易举地挑动那抹令人悬在半空的可耻心绪。
皇帝炼的丹药定有大问题,不然怎会叫人血液狂沸不止,胸腔似要炸开?
姜崇道看了萧扶光一眼,担忧地说:“郡主先回避一下?小阁老这会儿正难受着,也应不了您,您就甭再问了。”
“那…也好。”萧扶光收回了目光,点头道,“到底如何,最后也要同我报个信儿。小阁老,我欠你的情。”
小阁老虽冒犯了她,除却短暂悸动,她心中更多则是感激。为她折腰者大有人在
,为她试毒者唯小阁老一人。不过是台面上的未婚夫妻,他竟肯做到这种地步。
可见父王的眼光果然不错,小阁老此人,十分靠谱。
萧扶光离开后,司马廷玉才侧身望她背影。
他时常分不清她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他们说不过是场面联姻。他方才心神大动,她去时却步履铿锵坚定,好似连刚刚眼角盈满的风情都是演戏——那他们同戏台上的角儿有何异?
他若真是逢场作戏,又何须卖命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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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号第一更(1|3)。
第一百一十七章 风月法门(一)
眼瞅着光献郡主离开,姜崇道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道了声“您稍待”,去指派人抬轿子。
不久后来了四个小宦官,低头垂眼地将人请上轿。
姜崇道跟在一边送人出宫,里头人不吭声,他却不能不说话。
“谁能想到吕大宏这么不是个玩意儿?郡主给那丹含在嘴里,看他的架势,非得亲眼看着人吞下去不可。”姜崇道细声细气地劝着,“不过郡主同先帝一样,瞧着糊涂,却是个聪明人,不会不知道人好赖。您所作所为她都看在眼里,这不,还惦记着您会不舒坦…”
良久,姜崇道才听司马廷玉开口,一副不以为然的声色。
“有些人的心肠是石头做的。”
他心里是不舒坦,自己几乎沉溺在情|欲中无法自拔,连抽身都尴尬万分,数年威严不保。
再看她——眼神一派清明,镇定得好似司空见惯。
他怎么偏偏忘了这是个没有心的人,她有个将朝政玩弄于鼓掌之中的父亲,而在她的眼中,世间一切男子不过登梯石而已。
他用帕子揩了揩唇角,那抹香腻似乎还在。
司马廷玉心烦意乱,决定不再去想这件事。
过了一会儿,他问姜崇道:“这丹是什么药炼制的?”
姜崇道说不知:“陛下的丹方都是自四海淘来的,奴知道的仅仅是朱砂、甘草这些个辅药,主药引子这些咱是真不懂。若细说方子,恐怕只有檀侍郎知道。”
“檀沐庭的那
张嘴一千把刀也撬不开。”司马廷玉淡声道,“此人有些奇异,少接触为妙。”
这上头姜崇道帮不上什么忙,眼看着宫门渐近,又嘱咐他道:“小阁老回去后,千万灌些水,能将那丹抠出来最好。想当初太子殿下就是服了这丹,弄得一身好皮肉都烂得不成样子…啧啧,曾经多漂亮的人儿,活生生给糟践成这副样子!”
司马廷玉自然是知道这件事的,听姜崇道如此一说,也觉得心腹中灼灼燃烧的一团火降不下去。出了宫门,便回了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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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扶光出宫得早,出来时,云晦珠在宫门口候了有段时间。
见她出来,云晦珠忙奔了过来。
“可让我担心死了。”云晦珠围着萧扶光转圈儿,“那丹你吃了没?来时我外祖也是千叮咛万嘱咐,万一赐下丹药就地装死。我看陛下逼你服,心里着急,可那吕公公将我赶了出去…”
云晦珠恼恨不已,险些落泪。
“我没吃。”萧扶光有气无力地道,“小阁老替我服了。”
云晦珠没见过司马廷玉,他的死活自然不操心,于是松了口气:“你没吃就好,听说吃了会烂脸,姑娘家可不能遭这个罪。”
云晦珠不说还好,听她这么一提,萧扶光心里针扎似的难受——小阁老看着还能受,可离开时步伐比平日扭捏,没了那股来去自如的风度,想是丹药开始发作,人撑不住了?
不想还好,越想越觉得对他不住。
萧扶光与云晦珠匆匆分别后,先回了银象苑。
小冬瓜见她回来得早,忙使唤人去拾冰,自己绞了帕子来替她擦汗。
“今天日头不大,郡主怎这样热?”小冬瓜看郡主的脸红扑扑的,觉得很奇怪,“哎?嘴咋还破了呢…”
从脖子根开始,萧扶光的皮肉一直红到了耳朵眼儿。
小冬瓜做宦官时不过十一二岁,懂得个什么?只当她是热得很了,拍手笑道:“郡主的耳朵还能变色,怪好玩儿的…”
萧扶光回头:“你这月月俸没了。”
小冬瓜哭丧着脸出去了。
萧扶光重新梳洗了一番,备了礼便轻车去了阁老府上。
-
司马廷玉返家时日头正毒,心血流向两处,加之丹药效果不明,总觉得头重脚轻,有些晕眩。
他躺在榻上,司马承觉得他很不对劲,一句关切的话还未问出口,瞧见他腰腹后愣了一下,又默默地带上门离开。
司马廷玉头疼脑胀,睁眼还好,闭眼即见罗刹。
罗刹女顶着一张红艳艳的唇,食指抵在唇腹,模样诱|惑十足,张口却娇声嗔骂:“滚。”
司马廷玉自梦中骤然惊醒。
他心火已祛,却是汗流浃背,抬头看向窗外,日头已向西斜。
司马廷玉洗了个澡,一身清爽,只是午间回来倒头便睡,腹中饥肠辘辘。索性便着人同伙房招呼一声,打算一会儿吃点东西垫垫。
这中间不忘打发司马承将大夫请来。
大夫还未来,却等来了萧扶光
。
“院子不小,若非下头人带路,可令我好找。”萧扶光说话间进门,瞧见司马廷玉赤着上身,愣了一下,旋即别过眼去,“穿好衣服,像什么话。”
炎炎夏日,男子在自家有几个将自己包成粽子的?更不要说司马廷玉。一月前他还出城打猎,赤身招摇过市,不曾顾及旁人眼光,如今…
如今小阁老妥协,拎起件中衣披在身上,算是给足郡主面子。
司马承带着大夫进来,见屋里多了个人,还是娇滴滴的郡主,一时间进退不得。
萧扶光见人提着药箱,松了口气,让出了一个位置,客气道:“您先请。”
大夫火眼金睛,瞧得出跟前是位尊贵客人,欠身一揖后坐到司马廷玉身旁。
萧扶光屏息去看,小阁老只着中衣,堪堪遮住肩背,胸腹肌群如刀切,结实漂亮,中央沟壑分明,顺势而下,沿脐入袴。
妙…实在是妙…小阁老又多一样好。
老大夫望闻问切,把了脉又看舌苔,看得郡主十分着急——丹药吃进肚子里,为何不摸他肚皮?
老大夫摇了摇头,萧扶光心底一凉,以为小阁老就要不成了。
“没毛病啊…”大夫一句话又将萧扶光吊了起来,“年轻人火气旺,常有的事,不宜用药,自行消解便可。”
萧扶光却不信,又道:“可诊明白了?他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老大夫行医数十年,听不得这话,哼声离去。
司马承无法,又请了另一位
来,最后亦是告知他们小阁老无恙。
这下萧扶光不明白了:“阿寰吃了烂皮肉,为何廷玉吃了就没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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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号第二更(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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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是陆续放出,因为一起更新在APP上会先出“风月法门(二)”,然后是“秋水逐舟(十)”,最后出“风月法门(一)”,章节错乱容易成阅读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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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风月法门(二)
司马廷玉心下一动——这还是萧扶光头回喊他的名。
“小阁老股肱之臣,一丝也耽误不得。”萧扶光对司马承道,“去景王府请周大夫过来,他侍奉过先帝,很有本事。”
司马承正欲离去,被司马廷玉唤住了。
“我没事,我清楚得很。”司马廷玉道,“我有些饿,你去膳房看看吃的做好没有。”
司马承随司马一家,都是属狐狸的,见主人这么说,哪里不知道他想同郡主单独呆在一起?
于是司马承点点头,离开时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萧扶光打量了他好几眼,问:“你真没事儿?”
她双肘交叠在桌上,正仰着头好奇地看着他。往日里精雕细琢的华贵在这种神情之下淡去几分,少女的俏皮感自年轻皮囊向外发散。
外间蝉鸣声起起伏伏,仅一墙之隔,不知为何却愈发安静了。
倘若没有上午那一回,或许凑在一起还能斗斗嘴,你来我往,不分伯仲,倒也欢快。
可有些事发生了,便像是在心头烙下印记似的令人难以忽略,每每相识,总会不自觉地去看对方的唇。
司马廷玉收回了视线,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轻声为她解惑:“或许陛下最初炼丹时用的方子与现在不同,总之,我并没有感觉不适,反而精力充沛,耳清目明,想是丹药有强身健体之效。”
萧扶光摇头:“那阿寰他为何会变成那样?”
司
马廷玉没有回答。
外间脚步声渐近。
在司马承敲门进来之前,萧扶光又坐直了身子,恢复她一贯大郡主作派。
司马承端着托盘走进来,放下四碗面后收起托盘就走。
司马廷玉给自己倒了杯水,又替萧扶光倒了一杯。
萧扶光接了杯子,看了看那四碗面,推辞道:“我不饿。”
司马廷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也没想招待你。”
萧扶光气结——是谁当初说若来了他家,叫他尝尝自家厨子的手艺的?怎么她来了偏就是另一副待遇呢?
面是宽面,上头浇了满满的肉臊子,看着咸鲜有滋味。若非她不食荤,真想来上一口。
她眼睁睁地看司马廷玉一手张开,整个儿地拢住了面碗将它提到面前,拿筷子拌匀了之后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除却官职,小阁老浑身上下就没有一点儿文臣模样。从块头到进食,看起来像是斗场刚同人搏斗取胜的灾民——前提为胜奖是饱餐一顿。
“你慢点儿吃。”她忍不住道,“没人同你抢。”
不到半刻钟,小阁老连下两碗面加一壶水。能吃能喝,是条饕餮硬汉。
两碗面下肚,他腹间隆起的只有肌块,可见时常出猎很有几分益处。
“自神殿建成后,陛下再未召见过太子。”他将两只碗叠在一起,又来罩第三只,“今日我说同你分食,亦有我自己的打算——我想尝尝丹药究竟是否真的
有毒,如果这两日无事,那么太子病症应另有隐情。”
“什么隐情?”萧扶光倾身问。
司马廷玉看着她的眼睛,万事在她眼中够简单,所以澄澈分明。
“隐情就是隐情,不为人知之事便是隐情。”他指着另一只碗内堆得尖尖的肉臊子问,“阿扶为何不食荤?殿下曾说,你从前不是这样。”
萧扶光眼皮一颤,随即恢复如常。
她两肘撑在桌上,用他的话去堵他:“隐情就是隐情。”
“促狭。”司马廷玉抛下这么一句,不管她,继续吃。
他吃得痛快,萧扶光看得不痛快。
终于她先忍不住,说:“你知道世上什么人最癞吗?”
司马廷玉咽下口中食物,看她一脸鄙夷,迟疑一瞬后道:“虽然不知是哪种,但你最后定要将我归为那种人。”
小阁老又多一样好——有自知之明。
“同聪明人说话不费劲儿,费心眼儿。”萧扶光道,“你将阿寰的病症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若能办到,自然应你。”
原本不打算告诉她,或者日后慢慢再告诉她的司马廷玉在听到这句话后起了兴。
他不是个肯让自己吃亏的人,有过一回,就不能再有第二回。
于是他指着最后那一只未动过的碗问:“阿扶,你饿不饿?与我分食。”
分食,在此之前是多普通的字眼,今日开始却变了味道,凭空生出三分旖旎。
萧扶光眨了眨眼睛
,道:“阿寰的事情连我都不知晓,你竟然都知道。所以你应当也打探得到我自三年前便不食荤…”
司马廷玉担心会吓跑了她,不能叫她看到胸腹上正在微微颤动的肌群,伸手将衣服拢得严严实实。
“阿扶,你很聪明。还有——”他停顿一下,道,“你有没有发现,你越是紧张的时候,说的话就越多?”
萧扶光不再讲话,面有愠色,胸脯也跟着一起一伏。
“小阁老这般急色,是不是从前没有过女人?”
明明被戳中心事,可司马廷玉并没有因此恼羞成怒。
“你不用激我,我知你对付年轻男子永远设防。”司马廷玉慢慢道,“只是阿扶,人人皆有自尊,你是郡主,我束缚不得你,此前种种不再多说。只是今日起你与我分食,秋末与我同进同出,百年后与我同棺同墓。你既有自己做事的道理,我不阻拦,只是行事之前可否予我三分薄面?”
他举起手上那双筷子,挑起虚空送到她嘴边。
萧扶光拎得清,眼前人同宇文渡与纪伯阳等人不同,这番话不必他说,她也明白。只是他先说出口,却叫她不好受——好似她才是那个恶人,而他心甘情愿地受委屈。
她张开嘴,一口贝齿细腻泛光,咬上虚空,因他委屈而作短暂妥协。
司马廷玉放下筷子,一手撑在桌面,一手去捻她下巴。
现今不在宫中,不必担心不成体统
。
唇齿渐渐贴近,香气如蜜。
“你病酒,你不知道酒令人如何上瘾。”司马廷玉忽然一笑,在她唇畔伤口咬了一下,“可我喝过酒,也尝过你这儿,我倒是觉得——阿扶不比酒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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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号第三更(3|3),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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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卷和下卷都是高甜卷,看卷名就能知道(这章本来吵架的被我改了放在后面)。
第一百一十九章 风月法门(三)
他的指腹在她伤口处摁了一下,是不算疼却又短时间内无法忽视的力度。又捏了捏她的下巴,出乎意料地软弹。
除此之外,再没有更为亲昵的举动。
“等一下。”司马廷玉突然松开了手,丢下这句话便起身离开房间。
萧扶光一人坐在原地,还保持着刚刚的姿势。
只是那张脸由红转白,又渐渐恢复原先模样。
这不耍人呢么?!
即将到手却又突然抽离的柔情最是可恶,受委屈的人是他,考究的人变成了她,于是委屈的越发委屈,考究的愈显蛮横。
她拼命说服自己,亲一下不过如同蚊虫叮咬,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可哪里有这样大的虫,这样不识趣的人?
她是光献郡主,景王如苍穹,她便是烈阳。从来都是别人期待她,不该是她期待别人才对。
尤其此间男子,多自命不凡。假使你稍稍暴露出一丝情意,他便会将你践踏于脚下。
你生在皇室,尚有一分喘息余地,若为平民,未来结局又与三年前何异?
终归会被遗弃。
过了半刻,司马廷玉折返回来,这空挡甚至还换了身衣裳,瞧着精气神不错。
萧扶光越看越气。
他港伸出手握住她的肩,却被她一把将他推开。
“我就不该大发慈悲来瞧你。”她道。
司马廷玉不知她为何变了性情,正疑惑时,忽然瞧见她身后的墙上挂着的狐狸皮——那是他跟了几日才猎来的,起初打算送作见面礼,没想
到被她下了脸子,东西都没送出去。
一想起这事儿来,心中难免犯堵,语气也重了两分:“你不想知道太子的事了?”
“你拿这个要挟我?”萧扶光眉心一横,个头虽不及他,可气势不输他半分,“你想说,我还不想听,免得欠了人情,日后再见时低人一头。”
说归说,可今日他替自己吃了那丹,到底也是欠了人情了。
凑上去是不可能的,可小阁老那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态度实在忒气人。
萧扶光眉头一扬:“你即无事,我便也该回去了。若还有不适,叫司马承知会一声,我让周大夫过来。”
言下之意她不打算再来了。
司马廷玉火从心头起——自己听说皇帝要喂她丹,巴巴地上赶着去替人吃,今日不过想讨个香口,念她进不了荤,也担心自己刚用完面有口气,不过是出去拿香茶漱了口,怎么一回头人就开始发脾气?从来都说女子小人难养,而今一看圣人所言的确在理。
萧扶光离开,他没拦着,也没有出去追的打算,而是坐下继续吃他的面。
司马承蹲在院子里支耳朵,什么声音都没听见,扭头便见着郡主夺门而出。
司马承起身,正准备亲自去送,哪知郡主却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司马承吓了一跳,摸不准如何是好的时候郡主已经走远了。
他进了屋,挠着头看主人干饭,道:“吃着呐,人是给您气走了?翻我好大个白眼儿…”
显然司马廷玉不会给任何人窥视他的机会。
司马廷玉越不说话,司马承心里越痒。他想问问出了什么事儿,又不敢瞎打听——小阁老不是郡主,自己也不是那倭瓜,不看不听才是万全之法。
司马承刚回过头,忽然听司马廷玉道:“将那狐狸皮收起来。”
司马承看了看墙上挂着的好皮——难得有这样肥的狐狸,难得活捉未伤皮子,怎么说收就收了?
奇怪,真是奇怪。
司马承又看他一眼,收了皮子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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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扶光回到银象苑,一颗心被高高吊起,不曾放下。
她沐浴过后便歪在榻上吃葡萄,吐了一盘的籽儿。
小冬瓜在旁拼命替她扇风,谄媚地问:“郡主进宫可有收获?可见着我干爹了?”
“没有。”她没好气儿地说,“陛下在万清福地,哪里能看到人。”
小冬瓜虽有失落,可看她落寞,手底下扇得更起劲儿了。
“不着急,不着急。”小冬瓜宽慰她说,“眼下才六月,离入冬还有好几个月呐。只是奴想着能在冬日前送两床被进去,他老人家挨不得冻。”
萧扶光看着这个傻瓜,心说这世间也有韩敏与小冬瓜这等无血缘却心有牵绊之人,怎的她就碰不上个好人做牵绊?
“好瓜。”她叹道,“中贵人真没白养你。”
小冬瓜笑了笑,闭着眼冲她噘起了嘴。
“你这是在干嘛?”萧扶光奇怪地问。
清清在煮茶,见小冬瓜这模样,抬手就打
他。
“他不学好。”清清道,“府里管监造的周副工前些日子刚成了亲,今儿一大早新妇来给周工送衣裳。俩人有两日没见,避着人在墙根底下亲了两口,被这呆瓜瞧见了,回来冲谁都噘嘴,丢死个人了。”
“净干丢人事儿。”萧扶光也没眼看。
小冬瓜恃宠生娇:“奴问过周工,他管这叫相亲相爱。奴同干爹第一亲,同郡主第二亲,干爹亲不着,郡主就在眼前…”
清清翻白眼儿:“周工同他媳妇儿相亲相爱,你哪儿来的媳妇儿?普天之下能冲郡主噘嘴的只有小阁老,笨瓜!”
清清的这番话让萧扶光有些心虚——若非她清楚这不可能,还以为小冬瓜悄没声地跟在自己后头去过司马廷玉那儿了。
于是萧扶光吓唬他:“再噘把你嘴巴缝起来。”
郡主一把弯弓沾过血,缝人嘴巴不是没可能。
小冬瓜吓了一跳,委委屈屈地跑了。
小冬瓜一走,藏锋从阁楼顶上跳了下来,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
他刚净了脸,手里攥着一包烧得滚热的小石子儿,拿着进了阁楼里。
清清引他进来。
藏锋依然枕在萧扶光膝头,看着她拖了箱柜拿了工具出来,拿了宝镊夹起热烫石子儿,在他脸上轻轻滚了滚,银箔便从面上脱离而下。
清清“噫”了一声,凑过来看,倒吸一口气:“天,从前瞧着有点儿吓人,倒是没细瞧过。藏锋深藏不露,这张脸可将不少人都
比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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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能干的梦寒lc的牙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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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质检中,无法修改错别字,若是有了可以圈出,等质检过后我会修改。
文中象牙狐狸皮等均为剧情需要所虚构,作者立场站保护野生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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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第一更(1|2)。
感谢阅读。
第一百二十章 风月法门(四)
萧扶光扳着藏锋的脸近看远看,点头道:“恢复了六七成,天色晚些出门,料想一般人瞧不出来了。倘若你是位姑娘,敷些粉便与常人无异。”
时下文人也爱敷粉簪花,不过萧扶光不爱他们那种打扮。
藏锋本就不爱说话,旁人看他,他便低头。
萧扶光心血来潮,伸手捏了捏他的下巴,转头对清清说:“还是听话的男人好。”
清清没头没脑,细一琢磨,怀疑是郡主瞧上了藏锋——前有小阁老,后来林嘉木,暗处又多了个藏锋,郡主当真是不得了!
清清内秀,不比碧圆活泼,猜测到有这个可能之后便悄悄地离开,给俩人留了独自说话的空。
眼见清清离开,萧扶光才开口:“过两日随我一起去济南。”
藏锋点头。
他不阻拦,也从不问她来去,她在哪儿他便在哪儿,不在人前露面,只在她影子之下,三年来一直如此。
同藏锋交流不费劲,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答应,萧扶光放心得很。
此后数日,萧扶光深入简出。
直至初八与林嘉木既定之日,她方起了个大早,与藏锋一道离开。
出行前碧圆等人忧心忡忡:“这两年黄河不太平,您身边没个伺候的,我们不放心…”
萧扶光系了兜帽,转头道:“我知会你们,是要你们帮我拖着殿下。峄城那趟你俩伺候得不错。”
小冬瓜一把抱住了她的小腿:“不带她们,总得带上奴。郡主一路没个端
茶倒水知冷知热的人可怎么办?”
萧扶光甩了甩小腿,没能甩得开。
藏锋往小冬瓜跟前一站,小冬瓜立马撒开了手,只是话语间依然不服:“嘁,不就是会点儿三脚猫功夫,当初我若不进宫…”
“行了行了。”萧扶光套上兜帽,对藏锋道,“该走了。”
小冬瓜一行人送人出了后门。
后门早备有两匹黑马,马上挂着行囊。
出门在外,一切从简。萧扶光当初单闯峄城,靠的是水和干粮。什么都可以不带,这两样却是不能少。
内阁宫墙之外,林嘉木与陈九和二人已收拾妥帖。
见同伴频频侧首,陈九和笑问:“怎么?东街有你看上的姑娘,脖子伸得比驴还长。”
林嘉木收回了视线,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听林嘉木这么说,陈九和更加好奇,究竟是什么人物值得他这书蠹在意?
正纳闷时,东街传来一阵马蹄声。想是新钉蹄铁,与石板路碰撞时声音清脆响亮。
林嘉木上前一步,陈九和也跟着去看,却见两匹黑马上各跃下二人。
前头那位解下兜帽,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散了出来。
陈九和呼吸一窒——竟是位浓丽标致的美人儿。
只是看上去有点儿面熟…
林嘉木上前空手拜道:“郡主来得早,小阁老的人还未到,怕是要委屈您再等会儿。”
陈九和目瞪口呆,这才想起她是光献郡主。
那日俩人一起打算出去用餐,结果这个人魂不守舍
了一路,最后说自己腹痛要回阁部方便。当时陈九和还开玩笑说“内阁茅厕比外头的香”…
如今陈九和算是懂了,香的哪里是茅厕,分明是光献郡主!
“他?”萧扶光眉头蹙起,“不是说只有你们两个?”
林嘉木温声解释:“小阁老政务繁重,哪里能腾得出时间?他只是将人送来,同我们的人一起去济南,路上也方便。”
萧扶光松了口气,点头说好。
林嘉木看向她身后那人,高个头,瘦削身材,腰间佩刀,脸埋在兜帽中,隐约泛着银光,忙问:“这位是…”
“藏锋。”萧扶光向他介绍,“父王赐我的侍卫。”
景王贴身护卫不下三四品,林嘉木摸不准这位,只能笑着拱手:“见过兄台。”
藏锋敷衍着回了一礼。
几人说话间,云晦珠也到了。
高阳王显然待晦珠不错,听说人要去济南,派了两辆马车来送。一辆是晦珠起居,另一辆满载稀奇宝物。还派了小婢与家仆,只差自己没跟来。
云晦珠下了车,见萧扶光只带了匹马,面上很是尴尬。
“外祖安排下…”云晦珠道,“我拦不住…”
萧扶光笑着说无妨:“我若骑马骑累了,还想在你车上躺一躺。”
她这么说倒是给了云晦珠台阶下。
云晦珠也笑开了脸,又见萧扶光身后站着一人,不好打招呼,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林嘉木与云晦珠吃过一桌饭,关系显然近了不少。
几人说说笑笑,
时间随之流逝,不经意间便过了有小半个时辰。
夏季日头出得早,晨起时还薄凉,如今便开始热了。
萧扶光问:“司马廷玉的人怎还未来?”
竟叫这些人等他的人,架子倒是不小。
陈九和忙使人去催。
又过了一刻,太阳已经完全照在他们身前。路面宽阔,几人越发燥热。萧扶光外罩黑衣,热得更厉害,避在云晦珠的马车阴影之下。
司马廷玉带着一队车马姗姗而来。
宝车装饰艳丽,瞧着是位女眷。她并未出来见人,只盈盈一笑说:“诸位久等,路上还要劳驾诸位照应。”
微风拂来,车帘拂动,一阵馨香扑面而来,惹得陈九和先开口:“也未等多久,现今可以出发了?”
司马廷玉点头,对陈九和道:“麻烦你们将她送到…嗯?”
他看到云晦珠车后的萧扶光,问:“这是怎么回事?”
萧扶光心头积着火,见他来自然也不给他好脸色。
林嘉木道:“郡主与云小姐与我们同去济南。”
司马廷玉眉头一拧,显然不高兴:“为何不报予阁部?”
不等林嘉木解释,萧扶光便出声问:“我想去哪儿为何要上报你们内阁?”
先帝荣宠之下,她无亲王封号,却食亲王俸禄,内阁的确无法干预她出行。
司马廷玉沉声道:“汛期济南不太平,你不该去。”
萧扶光纵身上马,一句话也不同他说,显然是打算无视他。
林嘉木察觉这二位气氛有些剑拔弩
张,出来做和事佬:“郡主要去何地,自然是有自己的考量,何况身边还跟着殿下的人。我们人多,同去同归,彼此间也有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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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风月法门(五)
“你懂什么?”司马廷玉坐在马上,自上而下地看着林嘉木,“今年黄河下游淤积泥沙高过去岁几尺?堤坝三年内可曾重筑?济南一带天象如何,近期可会有雷暴雨?林大人做过多少功课?”
水利工程自有工部中人,内阁素来不插手这些细节。
于是陈九和上前拱手道:“工部同僚已先行一步,不日便会调查清楚…”
“所以你不知道?”司马廷玉瞥他一眼,仅用一句话就堵死了他后路。
林嘉木再次拱手:“我二人对水利一知半解,实难及得上工部诸位同僚。可郡主既然一心想去济南,我等作为她友人,该撑持她才是。嘉木在此保证:绝不会让郡主涉险,否则任由阁部处置。”
“嘉木,这与你无关,是我自己要去。”萧扶光扯了扯马缰,纵着她身下那匹通身黑亮的骏马来到他们跟前,指了指云晦珠,又看向司马廷玉身后宝车,“晦珠去得,贵府女眷去得,我堂堂郡主去不得?内阁好大本事,竟连我的路也要挡?”
她脾气虽算不得好,却也极少当着众人的面发作。
小阁老胯下白马矮上郡主骏马近半个头,气势上眼看要输。
身后宝车车帘被一只涂了红蔻丹的纤纤玉手撩开,有美人执扇半遮面坐在其中,娇娇地笑:“廷玉,时辰不早,我该走喽。”
一阵浓烈香风袭来,萧扶光忍着要打喷嚏的冲动看着他。
见人红了眼眶,司马廷玉
面上不虞散去两分,借着身后美人的台阶而下。
他对林嘉木道:“稍待片刻。”
不等林嘉木出声,司马廷玉便拐进内阁,过了不一会儿又走出来。
他上了马,依然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走吧。”
林嘉木等人大喜,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
众人又频频看向那宝车美人,心中也在猜测这位是什么来路,小阁老竟然如此听她的话?
哪知一行人出了城门二里,司马廷玉依旧跟在他们后面。
若他不在,林嘉木早便同萧扶光聊到一处去了。
他在后面跟着,不仅是林嘉木,所有人都觉有芒刺在背,实在刺挠得很。
陈九和实在忍不住,策马慢行,跟在司马廷玉身边,主动出声道:“距城已七八里有余,小阁老不必再送。车上这位,我等自然会替您照料。”
司马廷玉又瞥他一眼,慢声道:“我与你们同去。”
“噢…嗯?!”陈九和险些从马上掉下来,“您与我们同去?去济南?”
司马廷玉眉头慢慢下压,一张脸戾气漫出。
“怎?”他问,“我不能去?”
陈九和心里那叫一个难受。
林嘉木说郡主好相处,若小阁老不在,他们几人或许可以畅谈,还有身后宝车美人,这一路简直能美上天。
小阁老一来,便如蔷薇生刺、薜萝藏虺,好端端济南之行硬生生被其破坏。
陈九和只得僵着脸道:“小阁老出马,此行定然顺利。”
司马廷玉不置可否。
陈九和努力扯起嘴角,同他笑了笑后又去了前方。
萧扶光正同从车窗内伸头的云晦珠说话,林嘉木在一边偶尔插两句嘴。
待陈九和跟上来,萧扶光才问:“他怎么还不回城?”
“嗐,难送走的神,郡主甭想了。”陈九和一脸菜色,“人家专程护着府上女眷,要跟咱们一起去济南呐!”
萧扶光拧眉向后看,恰巧见司马廷玉正侧头同宝车美人说话,香风一阵接着一阵,呛得人难受。
云晦珠好奇地问:“阿扶,那女子是何人?”
萧扶光想了想,答:“司马廷玉曾说过他有个表妹,想来便是她了。”
云晦珠皱眉,脱口而出:“表兄表妹,天生一对。”
“小阁老从来进退有度,不会在郡主跟前做那种事。”林嘉木听不下去了,插嘴说道。
“可别,人最经不起说道。”萧扶光冷眼向后一睨,见表妹剥了个橘子喂给表兄吃,暗骂司马廷玉表面一套背地一套——他曾说自己同表妹没有那样亲切,如今看来全是胡扯。
司马廷玉离他们远,心里正想这事儿,两瓣橘子戳到他嘴边。
司马廷玉一看,活见鬼一样看着车内人,问:“你发什么癫?”
见他不接,美人笑了笑,将橘子塞进自己嘴里。
“不是发癫。”她道,“是发酸——”
司马廷玉一张脸黑得能滴水,从牙缝里头挤出一句话来:“闭上你的嘴吧。”
抛下这句话,他又看向前方,那几人坐
在马上捱得极近,正有说有笑。
出城门才十几里,林嘉木与陈九和已经渐渐习惯了小阁老的存在。云晦珠同小阁老不熟,藏锋跟惯了景王与萧扶光,俩人都不刺挠。
于他们几人而言,似乎对“表妹”的兴趣更多一点。
云晦珠给表妹起了个绰号,叫“香姐儿”,因她连同她那辆车都香气冲天。
“阿扶,香姐儿在喂小阁老橘子,你真不在意?”云晦珠开口骇人,“小阁老可是你未来夫君。”
剩余三人齐齐看向萧扶光。
“她喂他吃橘子皮我都不在意。”萧扶光满不在乎,“再说,还未到拜堂那一刻,谁知最后我会同谁成亲?”
几个年轻人又开始笑,有人开心,有人无奈。
陈九和叹了口气,头回主动同人说起家中事:“我同发妻亦是指腹为婚,可惜我俩互相看不对眼,时至今日后悔无用。郡主与我不同,天下好男儿任郡主挑拣,小阁老嘛…”陈九和鬼鬼祟祟地往后看了一眼,道,“小阁老长相凶悍,对人对事吹毛求疵,阁部里头除了司马阁老、蒙阁老、袁阁老这些上了年纪的,哪个不怕极了他?我陈九和不是挑事之人,劝郡主还是三思。”
“九和兄此言差矣。”林嘉木却来替司马廷玉说话,“小阁老剑眉凤目,天生气势,怎到你嘴里成了凶悍?司马阁老确然是阁部中资历最老,可蒙阁老同司马阁老素来互相看不对眼,袁阁老又
同蒙阁老连襟,从来所见略同。若小阁老没有些过人之处,单凭他姓司马,怎会顺利进入内阁?又怎会被诸位同僚尊称为‘小阁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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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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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急的可以攒到周一再看,不然有可能章节错乱。急着看的可以去渠道,那边已经更新了。
或者翻翻作者其它书,都已经完结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风月法门(六)
“临行前他还斥责你功课没有做足,你不恨他,反倒为他说起话来。”萧扶光又睨了眼宝车的方向,见香姐儿一只红酥手伸出窗外,正给司马廷玉扇风,“你是好意,别人领不领情又是一说。”
林嘉木又道:“并非我刻意为小阁老说好话,小阁老有能耐是同僚有目共睹之事。”
显然萧扶光不想谈及司马廷玉,转脸又去同藏锋讲话:“你头回骑马出门,会不会不习惯?”
而像是想起他不喜欢在人前讲话似的,又补了句:“若是不习惯,要提前同我讲。”
藏锋的确不爱说话,可他见她晒得面目发红,伸手替她拉了拉她头上兜帽——这是临行前清清等人仔细交代过,郡主这次出门不能像上次一样,好歹得有个人时时关注她,渴了饿了晒了有照料。
这次举动随意又带着些微的亲昵,三年朝夕相处,非倾盖之人能比。
云晦珠没在意,几次三番出声问她要不要坐车。
萧扶光坐久了马,说无不适是假的。
可今日出行本就被那位香姐儿耽误了时辰,如今大家都在赶路,她若是停,其他人定然惶恐,如此一来又要为她耽搁上小半刻,想了想索性先忍忍看,撑不住了再讲。
然而他们在经过博陵镇时,香姐儿却是先忍不住了。
“停停停。”香姐儿车上的婢女伸出头来喊,“我家主人在车里坐久了不舒服,想下车透透气儿。”
司马廷玉一皱眉,
陈九和与林嘉木亦面面相觑。
博陵镇距京三十里,他们本就出城晚,而今又要在这儿耽搁。
原想着一日到瀛州,三日能抵达济南,倘若三十里一停,等到济南时怕是工部的人都回京了。
可司马廷玉没有发话,林嘉木与陈九和也无法越过了他。
司马廷玉扭头看香姐儿:“你忍忍,等到了瀛州再说。”
香姐儿身边那婢女显然有些怯他,头立马就缩了回去。
“罢了罢了。”香姐儿却道,“我本就寄人篱下,性子又不讨喜,我歇不歇的有什么干系?”
她声音不大,可不少人都能听见。
陈九和等人在内阁数年,几位阁老家中谁没有几个烂摊子?蒙阁老与袁阁老都有晚年不保的时候。偏偏司马家管教有方,硬是打听不出一星半点儿。
这位寄居在司马家的小阁老表妹瞧上去柔弱动人,扪心自问,若是住在自家谁能顶得住?
联想起小阁老此人一向作派极正,陈九和觉得这二人大有问题,连带着瞧郡主的兜帽都觉得有点儿发绿。
“你若是不会说话就闭嘴。”司马廷玉没忍住,捱近了她低声道,“阴阳怪气个什么劲?”
他离得近,想着在这么多人跟前不下她的脸。
这在陈九和眼中却成了耳鬓厮磨。
“啧,怪不得大家每次唤小阁老去红袖招他都不去呢。”陈九和叹道,“我若也有这样婀娜的表妹,我也不去。”
林嘉木却是忧心忡忡地看了萧扶
光一眼,见她没听见似的倒是同云晦珠聊得尽兴,便没有说什么。
“早上让人等那样久,现在才走多少里地又要休息?”云晦珠显然十分不满。
萧扶光已经懒得看后头那二位了,不过她拉着缰绳,却没有要停的意思。
可马蹄还未迈出十步,小阁老便在后面发话了:“先在博陵镇稍停两刻。”
日头晒得厉害,萧扶光眼前有点儿发黑。
藏锋问:“我们先行?”不止后面车里那位,在他看来,这里除了萧扶光与云晦珠,所有人都是累赘。
“不必。”萧扶光拉紧了兜帽。
司马廷玉说想让她日后予他三分薄面,若现在带着人走,岂不是失言?
萧扶光清楚得很,司马廷玉可是小阁老,等内阁那几位阁老退下后,恐怕就要仰仗他。即便做不成夫妻,也不能得罪了这位。
博陵镇前就是帝京,多数人宁肯直接入京,也不想在此歇脚,是以镇上只余一家邸店。
萧扶光许久不曾骑马,跑三十里地颠簸得有些难受,下马时右脚有些软绵绵,险些跌倒。
藏锋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萧扶光说了声没事,抬头见一旁多出一只手。
林嘉木有些尴尬地收回手,道:“郡主没事便好。”
几人走进邸店,香姐儿也从车上下来。
“橘子都是年年秋季熟。”她看着司马廷玉,宫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戳在他臂上,“怎么帝京的橘子熟这么早,六月里也不怕酸倒了牙?”
司马廷玉窝了一口气,回头吩咐手下人:“不去济南了,回京。”
香姐儿一听,赶紧找补:“我说着玩儿呐,你这人真是无趣。”
人都进了邸店之后,一楼竟有些拥挤,店家与伙计二人齐齐上阵也伺候不来,看人都围着中间黑兜帽的姑娘,便先紧着她来。
在家在野俱不同,萧扶光只要了壶茶,便同云晦珠坐去窗边。
此趟人远远超出自己预料,想到小阁老曾责怪他功课不足,林嘉木便与陈九和商议一番,去邸店仓库中补充此行所需用品。
原本也不用他二位阁臣操心,下头人自会置办。
可谁叫有光献郡主与小阁老两尊大佛在?一丝都马虎不得。
萧扶光与云晦珠一杯茶未饮近,那阵儿香风便充满整个邸店——香姐儿在前小阁老在后,俩人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婢女进来。
如此一来店中越发拥挤燥热。
藏锋头一个翻窗而出,去了院中凉快,内阁来人也退出去几位,好歹腾了几个位置给香姐儿他们。
司马廷玉却没有同香姐儿坐在一起,直直地朝着萧扶光的方向来。
他问也不问,径直就要坐在萧扶光身侧。
萧扶光蹙着眉头打了个喷嚏,不等他坐下,自己站起身离开。
司马廷玉有些莫名其妙。
云晦珠看在眼中,嘴角都要咧到耳根。
她笑着道:“小阁老身上忒味儿,一般人哪里受得住?”
司马廷玉一怔,细想自己这一路暴晒,的确是出了些
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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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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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风月法门(七)
萧扶光出来后,走到院中棚子下避暑。
棚子下有两张交椅,她吹了一下,上面的灰尘便不甘心地自四面八方地朝她涌来。
萧扶光呛了两口,狠狠踹了一脚,踹得椅子吱呀乱响。
“你同一把破椅子生什么气。”云晦珠抱臂看着她。
“生气?”萧扶光回头,笑得咬牙切齿,“哦,是了。这把椅子于我有用,却沾了灰,我坐不得,自然生气。”
云晦珠的眼睛骨碌碌转,道:“你觉得它脏,才坐不得?那拆了便是。这里里外外多少把椅子,只要你出声,躺十把椅子上也没人敢说你不是。”
萧扶光斟酌一下,又说:“多少人指着这椅子歇上一歇呢,有大用,留着吧。”
恰好林嘉木与陈九和从后院而来,见她们在棚子地下说话。
“郡主和云小姐刚刚在聊什么呢?”陈九和好奇问。
云晦珠又笑:“在说这椅子脏了。”
林嘉木进了棚子,用袖子将上头灰尘擦得干干净净,对萧扶光说:“这下郡主可以坐了。”
“多谢你。”萧扶光没有拒绝他的好意,直接坐下,还多看他两眼。
陈九和拍了拍他的肩膀:“嘉木,我也想坐。”
林嘉木从袖中抽出一张帕递给他:“你自己擦。”
陈九和顿觉一败涂地。
外间几人有说有笑,司马廷玉收回了眼神。
他见阁部内的熟面孔拿着一张单子在看,眼神瞥见上头人的名字,眉心拧在一起。
“阁部怎么会有檀沐
庭的单子?”
那人忙道:“檀侍郎说有些年头未回济南府,想念老家口味,特让我们在附近替他采买些高唐驴肉、东阿阿胶回京。”
司马廷玉又问:“他户部无人了,将手伸到内阁来招摇?”
“户部的几位已经与工部先行,檀侍郎未来得及安排。”
司马廷玉火气盛,不依不饶逼道:“高唐与东阿在济南与东昌二府交界处。”
“我们本也不打算答应。”那人苦笑,“可檀侍郎给得太多了。”
檀沐庭资质平庸,平步青云全赖豪富身家,上媚皇帝下犒属臣已经不是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他花钱托人办事,你不答应,自有人答应。檀沐庭豪爽,是个一掷千金的人物,是以多的是人想要巴结他。
司马廷玉也无法,只能道:“你身兼公务,不要误了事。”
那人欢欢喜喜地离开了。
两刻后,香姐儿再不情愿,众人依然按时出发。
萧扶光热得难受,挤进了云晦珠的马车。
司马廷玉的出行却是意外,他除了一身衣裳同一匹马,什么都未带。
因先前被香姐儿耽搁了两刻,他们在路上行得稍稍快些。
头上顶着烈阳,胯下骑着马,至午正时人人已是大汗淋漓。
他们停靠在一处不知名的镇子上,打算先修正一番,等没那样晒的时候再出发。
小镇上饭馆客舍多了几家,他一行人分散去三家。
因俱是女子,萧扶光与云晦珠不可避免地同香姐儿入了一家邸
店。
香姐儿带的人多,派头足,在人群中实在显眼。店家老眼昏花,将她当做主人,上前点头哈腰地问询:“贵人行路不易,先进来喝杯凉茶。”
香姐儿挑着眉毛看了萧扶光一眼,自个儿先进去了,给云晦珠气得不轻。
萧扶光说无事:“这不还没天黑呢么?等天黑了往她车里放条长虫,让她扭个够。”
“你还会抓长虫?”云晦珠眼前一亮。
“我可不敢。”萧扶光摇头,“我逗你呢。”
她二人图凉快,坐去了窗户边,香姐儿则坐在里头。
店家依然瞎着眼,问香姐儿吃些什么。
香姐儿随便点了几道菜,亦指着窗户边上指指点点,而后店家便去厨房传话,这个点儿吃饭得多,什么都预备着。
待菜上来云晦珠才觉得自己大意,点菜时竟被香姐儿抢了先,连同她们也未放过。
一桌四个菜,鸡鸭鱼肉上齐,全是荤菜。
“阿扶吃不得这个。”云晦珠站起身便去寻店家。
店家听了原委,抬头扫了一眼萧扶光,见她头上戴兜帽,脸没怎么瞧清楚,打着算盘敷衍:“我们后厨炒菜都是用的猪油,哪里没点子荤?出门在外吃点肉能怎么的?又不是庵里的尼姑,我看就别讲究了。”
云晦珠同他辩驳:“吃不了就是吃不了,耳朵大没听清楚?开门做生意,不怕得罪人?”
店家无所谓似的一耸肩:“咱这穷乡僻壤的能得罪什么人?就是摄政王来了也
得低头吃咱的菜。”
云晦珠正要同他理论,却被萧扶光拉住了袖子。
“这一路还远得很。”她低声说,“忍得了小人才能干大事。”
云晦珠鼓着腮:“那我听你的。”
萧扶光安抚了她,让她留下用餐,自己出去吃。
小镇依山傍水,她拿出行囊里碧圆为她准备的馅饼,边吃边走到水岸边,坐在一棵大树底下。水面微风拂动,倒也凉爽。
不一会儿身后多了个人。
“郡主怎么在这儿?”林嘉木惊讶地问,“没同云晦珠一起?”
他扫见她手上的馅饼,疑惑更深。
萧扶光盘着腿道:“我吃素。”
“不成。”林嘉木又道,“我既应了郡主要好好照料您,怎能让您受了委屈?”说罢便朝着邸店的方向而去。
“嘉木!”
萧扶光唤他。
林嘉木回过头。
“我在峄城时,为了让纪家不怀疑到我头上,扮做孤女潜在酒肆卖酒,日日食不果腹。”她举着手上吃了一半的馅饼笑,“有人给我两块地瓜,我都要藏起来吃。”
她笑得洒脱,林嘉木看上去却很不是滋味,却也陪她一起坐了下来。
“从前在翰林院,要么遭贬,要么上峰打算提拔,才会去峄城那种地方。”他叹息道,“我看过卷宗,郡主年前便到峄城,待了足足三个多月,这才令纪家放松警惕。可我不明白,明明景王殿下一句话便能解决的事,你为何非要做到这种地步?”
萧扶光拿着水囊灌了
一口水,看着水面道:“忠孝节悌,常人之天责。而生于皇室,食民俸禄,维稳社稷则是萧氏天责。”
——
没存稿了。
扣1为作者打鸡血。
第一百二十四章 风月法门(八)
当今皇帝作为,身为阁臣的林嘉木再清楚不过。那时他初入翰林院不过一载有余,前一日归家时尚还志得意满同父母报说今上仁善,体恤臣子,特加赐冬衣炭俸。未料深夜丧钟鸣彻帝京,次日未降大雪却满城缟素,原是赤乌驾崩,皇位换了二子兖王来做,从此众臣六年不见君颜。若非有景王摄政,如今天下指不定姓甚。
可惜萧氏人丁凋零,景王膝下仅有一女。林嘉木在翰林院、在内阁两地,无论众臣说景王手段如何本领如何,最后总会用这么一句做结尾。
林嘉木却觉得,这并不可惜。光献是光献,她是她。倘若光献是位郡王,才是最可惜之事。
她吃得很慢,一块馅饼能啃半天,一看便是家中独女,不愁吃喝——倘使家中多几位兄弟姐妹便会晓得其中厉害,同一盘鸡腿,即便每人一个也自有大小不一,谁出手慢,谁便要吃亏。
她吃完了,嘴里也没闲着,翻找了一会儿,从袖中找出两片薄荷叶,一片塞进嘴里,一片递给他。
林嘉木常见同僚早上嚼这个,几个大老爷们的长须之下隐隐透出一点绿,看着便不干净,所以从来不肯用薄荷叶,都是嚼丁香。
她给的不一样,绿叶透着嫩意,像少女穿碧裙,问你好看不好看?
林嘉木将它含在口中,心说好看。
炎炎夏日最好便是身侧有美人,水畔有清风。
-
司马
廷玉低头进了邸店,只见香姐儿和窗边的云晦珠。
他直接朝着云晦珠走去,问:“她呢?”
云晦珠还未吃饱,头也没抬:“去别家吃了。”
司马廷玉一看菜色,鸡鸭鱼肉齐全,就是没有素菜,当即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出门找了几家,均未寻到萧扶光,最后走到大道上,见水岸边坐着两个人。
司马廷玉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转身又回了邸店。
萧扶光一片薄荷未嚼完,便听岸上陈九和在呼唤。
她扭头一看,见人马不知何时已经聚在大道上。
萧扶光起身拍了拍屁|股,同林嘉木一起走。
此时已经没有正午时分那样热,这回香姐儿的车在前,他们一干人等落在后面。
刚吃完东西,还没有消化食,云晦珠颠簸得厉害,有点儿想吐。
萧扶光想叫司马廷玉慢些,可从车窗里伸出头去,见着他就觉得烦。
“算了,颠着吧。”她说,“谁叫咱运气不好,碰上这么个领头的。”
下午大家都不在状态,一是热,二是颠。不过行得快也有行得快的好处,那便是他们按原计划在晚间抵达了瀛州。
瀛州府官早先得了信儿,京里的官大,得罪不起,早早地安排了住处。
萧扶光同云晦珠捱着,俩人同香姐儿一个院。
香姐儿的人多,先前又未报过阁部,十几个人分散开,都是女眷,不好去别的院,不敢冒犯郡主
,只能来冒犯云晦珠。
云晦珠将门一插,两耳不闻窗外事。
哪知萧扶光却来了。
“晦珠。”萧扶光担心敲门无人应,索性翻窗来找她。
云晦珠和她贴身的俩小婢去将人搀了下来。
“你怎么过来了?”云晦珠见她抱着枕头便问,
萧扶光将枕头仍在云晦珠床上,蹙着眉说:“你没听见香姐儿在唱戏?哼哼哈哈的,睡不睡了?”
云晦珠离香姐儿远,起初还以为是谁家夫妻过日子,便没有理会。谁成想是香姐儿弄出的幺蛾子?
云晦珠贴身的俩小婢,一个叫团子另一个叫圆子。这一路互相照顾,也同萧扶光熟悉起来。她二人搬了床薄被,萧扶光与云晦珠挤在一张床上。
“香姐儿也忒欺负人了。”云晦珠使唤团圆,“去,拿俩盆出去敲,看谁响亮。”
团圆二人相视一笑,应了声是便出去了。
香姐儿在放嗓子,团子和圆子敲锣打鼓似的跟着附和,一时间院中十二分热闹。
香姐儿理亏,也不来寻他们,倒是引来了别人。
司马廷玉一进院子,唱戏的不唱了,就剩俩小婢坐着狂敲铁盆。
他走上前去质问:“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团子和圆子没读过书,知道眼前人是小阁老,可她们有光献郡主撑腰,任司马廷玉来也要低一头,便大着胆子白了他一眼:“亥正了。”
司马廷玉窝了一路的气,当下便沉了脸。
俩人吓了一跳,扔下盆跑进了屋。
她们将门插得死死的,捂着胸口道:“老天爷,小阁老的眼吊那么高,跟画里的阎罗王似的,吓死个人!”
萧扶光侧躺在床上笑:“乍一看是有点儿怕人,看久了就能发现其实长得还不错,就是凶了点儿,加上个头高,便有些生人勿近,其实人还行,算不得差,挺会照顾人的。”
云晦珠坐起身来看她:“是挺会照顾人,这一路给香姐儿照顾得鼻子都快翘天上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是一对儿。”
萧扶光拍了拍她的胳膊:“就让他们成一对儿好了,这回等我一回去,立马叫我父王将这门亲退了。”
“真假?!”云晦珠狐疑地瞧着她,又摇头道,“从前我卖酒时也认识个姑娘,好模好样的非瞧上一江湖浪子,全家人好说歹说她不听劝,愣说‘他有时候也对我挺好的’——傻丫头呀,谁刚开始不是对另一半儿好,要是对她不好能摘得下这颗大头菜吗?总之她就是不听,硬要嫁给人家。后来成亲有两年,手里抱个大的,肚子里揣个小的,就那么登上花楼去寻她夫婿…啧啧,咱们姑娘家可不能轻贱了自己。阿扶,你这般身世相貌,更不能委屈自己了!”
萧扶光被她说得热血沸腾,道:“那等下作之人自有轻贱自己的女子去接,我可不要呢。”
俩人又说了会儿话,蒙头一阵好睡
。
司马廷玉回了房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明明在宫里时还好好的,给他抱给他亲,看他时眼睛水汪汪的,怎么从那天开始就翻脸不认人了呢?
第一百二十五章 风月法门(九)
带着满脑袋的困惑,司马廷玉披衣起身,偷偷来到女眷们的院子里。
此时已近子时,料想人已经睡下。
可司马廷玉是个自己睡不着别人便不能睡的人。
他来到门前,低声道:“阿扶,你开门,我有些话同你说。”
里头人没应。
司马廷玉没有气馁,伸手轻轻敲了两下门:“阿扶,咱们谈谈。”
里头的灯忽然亮了。
司马廷玉放下手,理了理薄衫,等着她开门。
门自内而外被打开,仅着罗衫的香姐儿倚在门前,冷笑着问:“阿扶阿扶阿扶,你的阿扶不在呢。”
司马廷玉面色发黑,向内扫了一眼,问:“她呢?”
香姐儿双肩一耸:“我练嗓子,她嫌吵,同云姑娘去睡了。”
司马廷玉闷了一口气,抬脚正欲离开,却又生生折返回来。
“大晚上你练什么嗓子?”他道,“你会吵到别人。”
香姐儿笑意深深:“你叫声好听的我就答应你。”
司马廷玉的脸黑得更厉害:“若想平安抵达济南,你就老老实实闭上你的嘴。”
香姐儿嘁了一声:“无趣。怪不得阿扶不喜欢你。”
司马廷玉抿紧了唇,未再多停留,转身大步离去。
次日,鸡还未鸣,云晦珠便将萧扶光从床上拖了起来。
萧扶光睡得懵神,眼睛睁开了一半儿,困惑地看着云晦珠,像是不认识她似的。
“还没醒,睡傻了?”云晦珠笑道,“昨儿夜里你一直在喊娘和‘阿九’,‘阿九’又
是谁?怎未听你提起过?”
萧扶光这才醒透了,眼神也渐渐清醒过来。
“不过是做噩梦罢了。”她开始穿衣服穿鞋。
出了瀛州再向南,进了山东地界,西有太行山,南有泰山,山中多响马,路便不大好走。
山东响马打劫有自己的规矩:抢不叫抢,说借,今时借你钱,留下名姓地址,改日发财全数奉还,更不伤人性命。且抢前会在马上挂铃,大老远让你听见,心里好有个准备,这便是“响马”由来——儒家之地,连打劫都十分讲道理。所以商人出门在外宁肯遇上道上响马,不愿碰上其它盗贼。
当然,无论是何样的响马盗贼,无一不是恨透了皇室。
所以听到铃铛开始响的时候,司马廷玉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策马行至云晦珠车前。
萧扶光拿了弓就要出来,被他拦下。
“不要出来。”司马廷玉警告她。
“要你管。”萧扶光看也未看他。
司马廷玉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现在不是同她置气的时候。
“好,我不管。”他也不拦她,只说道,“响马最缺女人,万一被他们瞧上,殿下亲自来也救不了你。”
“你当我是吓大的?我还真就不怕他们。”萧扶光嘴上硬,身子却缩了回去,兜帽罩得紧紧的,只露了俩眼儿在外面。
铃声过后,响马便赶来,双方均是人多势众。
响马先喊规矩:“不伤人,只借钱。留下五百两银给兄弟们,马上就撤
。”
五百两可不是小数目,林嘉木与陈九和身为阁臣,一年俸禄全加起来也不过千两而已。
一张嘴就要走五百两,哪有这样好的事?便是好脾气的林嘉木也忍不住,高声道:“五百两?说得倒是轻巧,不知诸位打家劫舍要多久才能凑够五百两?”
响马们笑得前仰后合,指着他们道:“打家劫舍也要看身家,我们说五百两,怕是你们当中随便拉出来一位也不止五百两吧?体谅你们是外地人,夫子在上,泰山在南,给钱就撤,说话算话。”
林嘉木愤恨不已,正欲再同他们理论,不料司马廷玉却抬了抬手:“给他们。”
林嘉木一怔,又道:“小阁老,我们出行时未随身携带这样多…”
“檀沐庭不是留了清单要你们置办特产?”司马廷玉道,“从他那里扣。”
陈九和犹豫了一下道:“这不好吧…”
司马廷玉冷笑:“他是济南人,没听说过响马?自找的。就说回去路上被打劫,东西没了不就得了?”
这倒是个好方法。
阁部的几人不情不愿地数了一沓银票出来,唉声叹气地交到司马廷玉手上。
司马廷玉牵动缰绳,藏锋拦住了他:“我去。”
司马廷玉没有看他,只低声说:“你的职责是保护郡主,其它交给我便是。”
就在他们对话的时候,对方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
“磨磨唧唧做什么呐?!”响马们指着他们道,“一个大块头,一个
看着就有些功夫,你俩还是留下吧,让后面的那个瘦子过来!”
“瘦子”陈九和顿时额头冒汗,咽了咽口水,不得已接过银票。
待将银票送到对面,陈九和忙不迭骑马回来,擦着汗道:“我在翰林六年,阁部一年,就是给摄政王送文书都不曾这样紧张过。”
响马们点齐了银票,抬手一挥,果真让了道。
众人连忙前行,唯恐落在最后面。
然而待行进过半时,那群响马中却有人又道:“诸位慢着!”
司马廷玉等人回过头。
林嘉木问:“你们已经拿了钱,难不成要反悔?”
响马们笑了笑,不知为何,众人竟从他们的笑容中品出一丝歉意。
这实在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那群响马竟朝他们客客气气一拱手,指着香姐儿的那辆车问:“里头可是位妙龄女子?”
听他们这么一说,司马廷玉等人的脸顿时不大好看。
响马缺女人,看上便要抢,就是给钱也不好办。
香姐儿在车内一声不敢吭,生怕被人就地掳走。
司马廷玉向藏锋递了个眼神,后者早已悄无声息地去了云晦珠那辆车旁。
云晦珠悄声对萧扶光道:“叫响马将香姐儿弄走,这样也算替你出了口气。”
萧扶光蹙眉:“那也不行,好好的姑娘家怎能叫人糟践?”
云晦珠点她脑门:“死心眼儿。”
“不论是谁,今日我们断断不会留下一人。”此时司马廷玉借来随行之人一柄刀,缓慢开口,
“诸位若是不肯放行,那咱们便试上一试。”
——
感谢“春树流苏”的牙膏~
第一百二十六章 风月法门(十)
响马们又是一笑,随后也拿出随身武器。虽多是粗制滥造,却胜在人多势众。
“兄弟们本不想伤人,只是想请这位姑娘上山享福。既然你们不愿交人,那咱们只有对不住了。”他们说得客气,可办的事儿显然并不客气。
司马廷玉心下算计好了人数,又低声吩咐陈九和先行,好去搬救兵。
陈九和悄悄离开,林嘉木跟着藏锋一道护在云晦珠车旁。
双方形势剑拔弩张,谁也不肯退让一步。
响马们道了声得罪,顷刻间便一齐涌上来。
瞬间两方混做一团,打得难分难舍。
司马廷玉常年出猎,有些功夫在身,可也架不住人多,不一会儿身上便多处挂了彩。
藏锋一心只保车内人,也腾不出手去帮他忙。
一边是打家劫舍的响马,另一边是养尊处优的官员,加之双方人数悬殊,他们便是带了护卫,渐渐也落了下风。
香姐儿躲在车内吓得瑟瑟发抖,冷不丁闻到一股汗味儿,抬头一看,车里已经钻进来一个胡子拉碴的脑袋。
“哟,真香啊!”那响马哈哈大笑,喊道,“还是个小少|妇呐,老二享福啦哈哈哈哈!”说着便握住香姐儿一只脚,将她往外拖。
香姐儿吓得脸都白了,额上的汗一颗一颗地往下落。
她死命地扒着车板,可哪儿能抵挡得过成年男子的力气?顷刻间便被拖出了宝车之外。
香姐儿被响马搂住了腰
,吓得哇哇大叫:“别!别抓我!那辆车里有俩黄花大闺女!”
萧扶光与云晦珠一听,二人气得七窍生烟——这个香姐儿,一路上光是折腾人还不够,还想害死她们?!
响马不在乎是不是黄花闺女——是个女人就成,黄不黄的无所谓。
响马往香姐儿屁|股上一拍,又是一阵笑:“黄花闺女哪有你们有滋味?小姑娘,她们懂个屁…哎哟喂,你可真香啊!”
香姐儿又道:“那俩黄花长得赛西施貂蝉,你们这辈子都看不到这样的!”
响马一听,果然来了兴致,当下松开香姐儿去云晦珠那,想瞧瞧什么是赛西施什么又是赛貂蝉。
然而离那辆车近了,便有个戴银箔的男人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冲他腰腹便是一刀。
响马一看,当下便知道车里的姑娘定然不是凡品,捂着腹胸口大声喊:“兄弟们,这里有俩漂亮的!”
响马们听了,渐渐聚了过来。
司马廷玉暗道不妙,咬牙上来拦人。
刚砍伤一个,又围上来俩,源源不断实在难以抵挡。
司马廷玉杀得眼睛通红,总算靠近了云晦珠的车,可却有一刀横挥过来,照着他的肩膀便是一下。
司马廷玉肩上一凉,手中的刀也落到地上。
那响马正欲再砍第二刀,忽而车厢内飞出两支箭矢,一支钉进了他的手腕子,另一支钉在他肩头。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车厢内咻咻再次
飞出几支箭,箭无虚发,支支刺入响马手臂肩头。
刚刚那拖着香姐儿的响马腰上也中了一箭,他拔下来一看,见箭头刻了个“光”字。
那响马愣了一下,立时便扬了扬手喊:“停手!”
响马们停了手,而内阁来人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也总算能喘口气。
那响马忍痛拿着箭矢走到云晦珠车前。
藏锋上前一步,正举刀要砍,却见这人拱手问:“车内究竟是何人?”
藏锋刀尖抵在那响马颔下,冷冰冰地道:“你也配问?”
那响马笑了一笑,说:“兄弟没有恶意,只是见箭头刻着‘光’字,所以特来相问。”
车门被团子和圆子打开。
响马一瞧,见里头有个披黑袍的人正张着一张弓,三支箭矢瞄准了他。
响马一笑,摊开手道:“姑娘若早想要我等性命,大可一剑穿喉,可见姑娘未有伤人之意,实令我等敬佩。只是这样好的箭法却是姑娘所使,箭矢上又刻着主人名字,于是我便猜测,姑娘可是当今摄政王之女——光献郡主?”
“知道还不快滚?”萧扶光瞄着他道,“天底下能指使我的只有我父王一位。想叫我上山?你们先将他请来了再吠。”
哪知说完这句话,那响马却跪在了地上。
其余响马见之,亦随他跪倒在地。
“郡主卧薪尝胆捉纪姓叛贼,为济阴百姓报仇,实乃女中豪杰,令人钦佩。我等虽为响
寇,却并非是不义之贼。”响马跪地磕了个头,再次抱拳,“若早知是郡主,兄弟们必不阻拦。”说罢将刚刚劫来的银票抽走一张奉上,“只留一张为兄弟们看伤,其余奉还。”
萧扶光放下箭矢,好奇地盯着他们。
那响马说罢,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后又退两步,带领人远远地避开。
司马廷玉古怪地望了望,确信他们离得远了,这才下令:“速行!”
香姐儿手忙脚乱地爬进了车,随后众人再次前行。
这一次的速度明显快了不少,便是在山中,速度也丝毫不亚于平地。
“真是可亲!”云晦珠对萧扶光抱了又抱,“我都以为咱俩要上山做伴儿了,你竟真会使弓!天老爷,这次多亏有你!”
萧扶光也吓出了汗——刚刚距离实在太近,都说兵器一寸长一寸强,可弓不一样,虽是远攻,却极怕人近身。尤其是像她这样,只会弓不会舞枪弄棒的,离得近了除了薅人头发便再也使不出什么招式来。
所以,她也害怕。
越是害怕就越是生气,萧扶光从车窗里伸出了头,对着司马廷玉道:“把你那小表妹给我押过来!”
司马廷玉愣了好一会儿,“我?小表妹?”
萧扶光压下心中怒意,指着后面那辆宝车:“就是那里头坐着的那个?她刚刚在喊什么?让我和晦珠上山?好大的口气,我们竟要成她的人肉垫子!”
司马廷
玉恍然大悟,随即靠近了车窗,压低声音道:“阿扶,她不是我表妹,她是…”
话说一半儿,却不再往下说了。
“阿扶什么阿扶?我同你很熟?何时允许你这样叫我?”萧扶光已不打算再同他讲话,扭头看向藏锋,“把香姐儿给我弄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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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日第三更完成,终于将前头来不及更的补齐了~努力多写存稿~
以前我写文都是只有俩手的人能数过来,现在出息了有二十多个熟人了,我会努力更新的~mua~
第一百二十七章 馈我金珠(一)
藏锋可不是司马廷玉,不会对任何人客气。
萧扶光一声令下,藏锋便去了后面,一把将香姐儿从车里拽了出来,直拖到云晦珠车前。
香姐儿理亏,旁人也早就受够了她,巴不得能将她弄走。
藏锋可不会怜香惜玉,他拽着香姐儿的后衣领子就将人弄来,像是拎一只喷香的小鸡仔。香姐儿刚受了惊吓,又被如此对待,哭得梨花带雨,脸上的妆混到一起,像是泥潭浸漫桃花,说不出的违和感。
“廷玉…廷玉…你替我说说话…”香姐儿哪里敢看郡主,更不要说求,哭哭啼啼地看司马廷玉。
司马廷玉一个头有两个大,他肩上还带着伤,鲜血淋漓,瞧上去状态也十分差。
饶是如此,他依然开口:“阿扶,就原谅她这一回罢。”
萧扶光闭了闭眼,只觉得日头毒辣,蝉鸣刺耳,香气刺鼻,周围一切都是那样令人烦躁。
好好好,这就是小阁老,这就是父王看中的好女婿,为了他那想将自己往火坑里推的小表妹求自己放人一马。
云晦珠提心吊胆看着她攥在膝盖上的拳头,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泛起,时不时颤一下,应是气急了。
先帝都骄纵的人,哪里受过这等冤气?
众人屏息凝神,生怕她发火,一个令下将人斩了。
哪知郡主突然抽出一支箭,“啪”地一声折断后,狠狠甩在小阁老马前。
“司马廷玉!”她高声道,“
此刻起你我有如此箭,今后既不相欠也再无干系了!”说罢便拉下车帘,不再听人讲话。
林嘉木看向司马廷玉,见他沉默地挥手,叫人将香姐儿扶上车。
香姐儿满脸是泪,这回却一句话也不敢说,生怕郡主反悔,又让那银面男将她拖走乱刀砍了去。
而只有云晦珠知道,萧扶光是憋屈得厉害。
她眼眶里含了一包的泪,仰着头不让它们流出来。
云晦珠看得惊心,递上帕子。她接过来后擦了擦眼睛,虽一声也没吭,可眼圈儿都红了,也再不流眼泪。
还了帕子,上头只沾了点儿脂粉,妆面倒是未花,可见其体面。
云晦珠问:“阿扶,你还好吗?”
萧扶光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说,在行囊里翻翻找找了一会儿,找出炭笔和纸,在上面写写画画。
云晦珠凑上去瞧,见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几个字:“司马廷玉欺我,还需另觅佳婿。”
光这还不算完,末了还加了个“速”字,可见她想要踹掉小阁老之心尤为迫切。
藏锋从内阁的笼子里捉了只信鸽出来,鸽子无辜,被正在气头的郡主捣弄一番,掉了两根毛后终于被释放,扑棱着翅膀飞向帝京方向。
萧扶光心口之气总算稍稍泄去一丝,随即抬手示意继续前行。
响马消息灵通,自此之后便再无贼寇来犯,行路更加顺畅。
未过半个时辰,陈九和带着救兵赶来,见众人
虽负伤却不损一员便觉惊奇。听林嘉木解释之后,倒是愈加佩服萧扶光。
晚间抵达景州,这里是济南府北边界,明日便能入济南。
晚间用了膳,直至入睡,云晦珠也未听见香姐儿吭一声。
“你白天发火,可给她吓得不轻。”云晦珠笑说,“活该,就该这么治她。什么玩意儿,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若是王爷在,哪里能饶了她的性命?”
萧扶光带着一身的水汽,正坐在镜前用珍珠粉敷脸,白白的一层,只露出鼻子嘴巴同俩眼儿,瞧着十分骇人。
“我也并非滥好人,今日我的确该要她的命。”她的嘴巴不好动,说起话来亦是十分含糊,“只是司马廷玉替我试过丹,虽无大碍,到底算欠他一个大人情。一命抵一命,今后两不相欠,回京解了婚约,日后再寻德才兼备之婿。”
云晦珠趴在床上撑肘看她:“小阁老年纪轻轻位高权重,实在难有人能出其右。”
萧扶光不以为然:“我父王曾说,我出生不久司马阁老带着他来我家,是我抓着他不撒手,才定下这门亲。我现在只庆幸,幸而自己不是寻常人家女儿,否则失了这门亲定要寻死觅活,日后也再难嫁——我是郡主,坐拥陇西千里,天下百万好男儿任我挑拣,我又何必吊死在一棵歪脖树上?既然嫁谁都是下嫁,何苦让自己找不痛快?”
“是了,是这么回事儿
。”云晦珠听得连连点头,“女子三从四德,一辈子吃尽委屈。阿扶这般家世,若是也要受委屈,我真是想不出人生还有什么盼头了。我同外祖回家,不也是因自己独身在外受够了欺负?老天爷不开眼,专挑我这孤女欺负,那时我就发誓,日后若有平步青云的机遇我定为自己而活,活出一个痛快!”
萧扶光与云晦珠惺惺相惜,二人约定好日后为自己而活,不受贱男子摆布。
只是高贵出身尚有选择余地,如她二人背后所靠已是人间至高门第。有时冷静下来也时常惋惜,多数姑娘尚还在深闺之内,一言一行都被束缚在条条框框之中,怕是此生都不得越过门槛去看百态红尘。
次日一早,一行人早早出发,好赶在下午之前抵达济南。
苍天多云,萧扶光耳清目明,趴在窗沿上享受夏日微风。
她忽而转过头问林嘉木:“昨日被响马劫去的银票呢?”
林嘉木一听便会意,使阁部中人将银票点了出来,道:“俱在此处。”
萧扶光看也未看,直接收入自己囊中。
林嘉木与陈九和看傻了眼。
“看什么看?”萧扶光抬眼瞪他们,“若是没有我,你们还能要回来?”
林嘉木连忙摆手:“不…不…该是郡主的才是…”
云晦珠笑话她:“财迷心窍。”
萧扶光将银票藏得好好的,又道:“这可不是财迷。檀沐庭中庸之资,一
路靠贿赂媚上做到三品侍郎,他能媚陛下,就不能媚我?我比陛下便宜得多,只需四百五十两,算来还是他赚。”
第一百二十八章 馈我金珠(二)
云晦珠自是说不过她,连声道好。
“先帝聚财有方,郡主是随了先帝爷。”陈九和打趣道,“若是郡主进了户部,我等怕是都要勒紧裤带讨生活。”
萧扶光真的开始打起算盘来:“若我进户部,头一个便是削你们冰炭四宝银,改发冰炭,这样一年不知能给我小叔叔剩下多少饷银!”
萧扶光说法不无道理,朝廷每年光贴补冰炭四宝给官员就上百万两,而荣王远在边境,连军饷都要从自己兜里掏,实在是不公。
陈九和挠着头说:“倒也不必如此苛刻。”心道幸而郡主是女子,她真是一点儿富路都不给。
司马廷玉听他们有说有笑,一路面无表情。
渐入济南,天气越发沉闷。
北方的夏日多烈阳暴晒,只要不出门,便能保全性命。济南却与别处不同,地处盆地之内,大小泉水上百处,简直又湿又闷,令人无处可逃。
有团子圆子扇风,萧扶光与云晦珠仍是不可避免地出了一身的汗。
外头的几位更不好受,衣裳湿哒哒地贴在前胸后背上。
萧扶光不禁问:“你究竟如何在济南生活这样久的?”
“热是热了些,可这里有人情味儿。”云晦珠笑,“你一定要同我一起去酒肆坐坐。”
“一定。”萧扶光应了她。
司马廷玉看天边积云如絮,心底隐觉不安,策马行至云晦珠车旁,对萧扶光道:“阿扶,进城后不要乱走动。”
“咻!”车帘被人狠狠
甩下。
陈九和绷着脸偷笑——谁能想到,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小阁老在面对郡主时没了辙。
司马廷玉看过来,一双凤目盯得陈九和浑身发毛。
午间众人终于抵达济南,因住在府官家中,司马廷玉便放心带着香姐儿去她家中。
司马廷玉一走,云晦珠便与萧扶光出了门。
林嘉木见天边有云,忧心忡忡地问:“郡主还是改日再出行吧?天气不好,我担心会有雷暴雨。”
“阿扶,我明日来接你。”云晦珠也附和道。
萧扶光摇头:“说好一起同你回家,若真有雨,咱们也有个照应。”
说罢便同林嘉木告别,与藏锋一道同云晦珠离开。
林嘉木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大道尽头,抬头再看天边,隐约有雷光一闪而过,心中怦怦乱跳,直觉不妙。
济南城不比帝京,算不得大,人却是不少。之前萧扶光从峄城回来时曾路过历城,算是经过济南,如今倒还是头一遭进城。
云晦珠与奶娘秋娘的酒肆开在城东一座山脚下,向西可遥望对面千佛山。
到了地方,远远地便见一家酒肆门前有位中年女子坐在门外。似乎是见天色不好,收拾了条凳便要入内。
“秋娘!”云晦珠跳下了车,“我回来啦!”
秋娘一怔,回过头来后便笑着张开双臂迎她。
“秋娘,我挂念你。”云晦珠抱紧了秋娘,道,“这回同我一道回京,好不好?”
秋娘也没应她这句,只看着她笑
。
萧扶光与藏锋上前,说了声叨扰。
“这位是…”秋娘眼看着来了新客,惊讶问道。
“这是我在京中交到的朋友,阿扶和藏锋。”云晦珠拉着萧扶光的手答,“秋娘,这下你不用担心了吧?阿扶很照顾我,同我好着呢!”
秋娘面上的欢喜加深了一层,一边道好一边请他们来屋里坐。
酒肆不大,但因是女子做生意,屋里十分干净。
萧扶光与藏锋同坐,看着秋娘忙里忙外招待他们,手脚跟着刺挠。
秋娘上了茶点,笑着说:“小门小户没什么可招待的,不要嫌弃。这一路不好走,多亏有二位照应,晦珠才能平安回来。”
“晦珠这一路也照拂我。”萧扶光道,“您不用客气。”
秋娘越看萧扶光越欢喜,问:“姑娘是帝京人?家住哪里,都有些什么人?”
云晦珠拼命朝秋娘使眼色,可惜秋娘看不到。
萧扶光答:“家住治粟里,先妣三年前鹤驾,家中还有父亲。”
“可怜孩子。”秋娘叹了口气,“既然来了这儿就当自己家便是,千万不要拘束。”
萧扶光笑着说好。
“不过,治粟里可是个好地方。”秋娘又说,“那里多是达官贵人居住地,阿扶家中不差。”
萧扶光硬着头皮答:“家中早年发迹,父亲攒了个小官来做。”
云晦珠心道你这可不止叫一个发迹。
秋娘同他们一道饮茶,谈话间萧扶光也渐渐听出她口音,好奇地问:“秋娘也是
帝京中人吗?”
不等秋娘回答,云晦珠便点头:“秋娘从帝京来,后来到了我家做我乳母。”
萧扶光又好奇问:“在帝京比在济南做工酬劳高可高多了,秋娘为何不呆在帝京呢?”
秋娘叹了口气,说:“若不是家中遭了难,谁会想从帝京出来呢?”
萧扶光热心肠,在她跟前什么难题都不算难题了。
“秋娘不妨说说?”她问,“如今晦珠也回了家,或许我们可以一道想想办法?”
“你们两个小姑娘,能想出什么办法呢?”秋娘笑着问,“不过同你们说说也无妨——早先我家中为我订下一门亲,但他家后来不成,便送他入了宫。那时候我俩好呀,我们几个月便约在宫门口见一回面,夏日里递香,冬日里送他我做的棉衣棉被。可后来好景不长,我爹做买卖叫人坑了,气得吐血撒手西去。父债子女还,他们便拿我抵账,将我卖给东家做妾。我自是不肯应的,可他们将我打晕了抗上轿…再后来,我怀了孩子,可惜是个福薄命薄的,他生下来便没了。主母容不得我,借机将我赶了出来。京中那个伤心地儿我是待不了了,这才离京来了山东。正巧当时晦珠刚生下来没多久,晦珠的母亲没有奶水,我便做了她奶母…”
“等会儿…”萧扶光忽然打断了她,“秋娘,你家中为你订的那门亲,对家是不是姓姜?”
秋娘满目震惊:“你为何会知
道?!”
“真是巧!”萧扶光惊喜道,“原来你就是姜公公惦记了这么多年的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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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越写越烦小阁老呢。
第一百二十九章 馈我金珠(三)
秋娘蹭地一下站起身,“姑娘认识崇道?”
“不错,的确认识他。”萧扶光想了想,复又说,“我听人说,他从前在宫外有位青梅竹马,逢年过节二人常见面。只不过后来吕大宏在其中作乱,应是让俩人分开。所以你说自己经历时总让我感觉十分熟悉,不想天下竟有这样巧的事。”
秋娘握住了她的手,急急地问:“他如何了?这些年过得可好?”
“陛下在宫中修建了道观,如今姜公公也随侍在观中,过得还不错。”萧扶光安慰她说,“姜公公为人清正,在宫内名声不错,如今吕大宏也轻易动不得他,秋娘可以放心。”
秋娘听后松开了她的手,掌心相合念了声佛。
萧扶光心中一动,又说:“陛下两耳不闻国事,一心只修道。吕大宏攀上檀沐庭,俨然是檀党一员。檀沐庭乃济南人士,祖上起一直在中原一带做米商,至今财富已不可估量。檀党媚上,利用陛下修道之名广招术士,进献丹方。姜崇道同吕大宏积怨极深,想是因为秋娘的缘故。如今晦珠也回了高阳王府,我想你可以同晦珠一起回去,说不准等上数载…”
萧扶光说到这儿,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想让秋娘回京与姜崇道再续前缘,何尝不是她自私?姜崇道已去势,秋娘在济南生活亦是算得上平静。二人如此各不相干也能活得自在,何苦要硬将他俩凑作对,只为替自己赢
得姜崇道那份人情?
萧扶光有些泄气,又坐下道:“对不住,我说得太多了。”
“我之前进宫,姜叔还不认得我,却同我交代见了陛下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人真的很好。”云晦珠却摇着秋娘的胳膊道,“秋娘,随我回京好不好?这样你又能见着姜叔了。”
云晦珠为姜崇道说话,也是为萧扶光说话。
萧扶光抬眼看向她,见她冲自己使了个眼色,便又继续说:“回不回京,到底还是看秋娘你自己的意思。我也向你保证,倘若这趟你肯随我们回去,我定会护你周全。”
秋娘坐下又起身,双手绞着帕子,有些坐立难安。
在他们说话间,外间天色已是变得暗暗沉沉。
萧扶光来济南并非是无所事事地闲逛,她本就有别的打算。
“无妨,你慢慢考虑。”眼见天色如烟,当下便站起身道,“我有事要出去一趟,现下去,日落之前想来还能到。”
藏锋跟着起身,却被萧扶光摁住了,“你留下,能拖一刻是一刻,不要让小阁老的人发现我离开。”说罢戴上兜帽就出了门。
“阿扶,你要去哪儿?”云晦珠追出来大声问,“若是下了暴雨怎么办?!”
萧扶光已经上了马,她背着弓箭行囊回头一笑:“下雨了我便躲,不碍事。”
秋娘也走了出来,忧心忡忡道:“夏日多雷暴雨,这里山多,不宜避雨。平地地势低,雨下大了容易淹,你没地方去
,还是等天晴了再说。”
“我等不得。”萧扶光一昂头,拉动马缰转身离去。
云晦珠急得跳脚:“阿扶,我也去,你等等我!”
她也要去追,却被藏锋拦住了。
云晦珠没怎么注意过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藏锋,越过他就要去追萧扶光。
不料胳膊却被他抓住。
“珠珠。”
云晦珠一怔,闻到熟悉的声音后回头,终于忆起了眼前人是谁——那日萧扶光生辰,有人送她回家,一路呢喃着唤她珠珠。
她看着藏锋掩在银箔下的半张脸,竟从那坚毅的轮廓中分辨出了父亲的影子。
“是你?!”云晦珠上前一步抓住他的前襟,“你,你是…你是…”
藏锋托住她双臂,见她一双眼睛蓄满了泪,徐徐下落。
“哥?哥?是你吗?”云晦珠问他,“你怎么在阿扶身边?”
秋娘也愣愣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是…重岫?”
云晦珠有位兄长名唤云重岫,十五年前被拐子拐去济南,后来再无下落。
藏锋颔首,抬头观天,见萧扶光离开的方向已聚起大片浓云,想是不久后便要大雨倾盆。
“这其中事,我日后再同你们说。”藏锋将云晦珠推进门内,道,“要下雨,你和秋娘好好在这儿呆着,不要出门。我去跟着她。”
这次却是云晦珠抓住了他的手。
“我同你一道去。”她擦了擦眼睛道,“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将咱们再分开了!”
“珠珠,听话,
哥哥向你保证,这次一定会回来接你。”藏锋却不允,并难得地多说了几句话。
丢下这句话后,藏锋便离开酒肆。
刚出门,迎面一人一马狂奔而至。
云晦珠急忙跑到跟前,见小阁老果然追了过来。
他人换了身衣裳,可脸却同身后那片黑压压的密云一样,竖起的发在狂风中凌乱,漆黑的眉眼凌厉迫人。
浓墨似的眼珠轻扫一圈,不见想见之人,咬牙切齿地问:“阿扶呢?!”
“东昌府。”藏锋牵出马,“我正要去追。”
司马廷玉面有愠色,“你既留不住,也追不回。”说罢朝着萧扶光消失的方向策马奔去。
浓云中蓦然闪过一道光,混沌天穹被割裂开,云雾翻滚,地面狂风大作,显然暴雨将至。
藏锋毫不犹豫地上马,打算抄小道去东昌府。
“哥哥,小阁老已经去追了,不如咱们现在去府衙找人。”云晦珠跳上他马背,吃力地道,“咱们一块儿去!”
藏锋自然不敢带着妹妹横穿雷暴雨,又想到司马廷玉虽态度暧昧,到底不会置萧扶光于不顾,于是朝府衙的方向赶去。
这一路,云晦珠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自己找到了兄长,难过的是他的脸成了这般模样。
以自己对萧扶光的了解,绝对不是她的手笔。
云晦珠紧紧地搂着他的腰,问:“这些年,你都去了哪儿?我跟秋娘在济南找了你好久,你怎么会同郡主在一起?”
只要一仰头
,藏锋便能感觉到豆大的雨滴狠砸在他面庞。
“当年被拐来之后,我趁拐子不备,趴在山坳中一夜,他们便没有找到我。次日我尾随在南海人的商队之后稀里糊涂进了帝京。南海人为向景王贡献胡狼,便将我带上路,待见到景王之后又将我扔进狼堆与畜生搏斗。那时恰逢郡主三岁生辰,景王为她积善,命人将我救下,又亲自教导我。”藏锋说到此处后垂首,“他要我日后护在郡主左右,做她的剑与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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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写得小阁老越来越烦,但我的立场从不会因自己心境的改变而改变。现在讨厌点儿,但人是要成长的。
阿扶既然是天花板,那么任谁都要矮一头,所以这篇文就看谁更狗。
第一百三十章 馈我金珠(四)
距离东昌府还有数十里,快马加鞭,多半个时辰也能抵达。
可附近多山丘,天幕内又有雷声滚滚,显然不宜赶路。
如此恶劣天气,依然有一匹骏马奔驰在山道上,萧扶光弓着身子紧拽缰绳,任闪电再快也追不上她。
一道雷炸在她身后,烧焦的枝干还未散发气味,暴雨便倾盆而下。
她来时未戴斗笠,雨水瞬间模糊了眼帘。耳畔一阵哗啦啦雨声,挟裹铺天盖地之势而来。
她身下骏马因雷声受惊,疯了似的向前跑。
萧扶光拉不动马,心中暗道糟糕——此处多山,若是不小心摔下山坡悬崖就大大不妙,不死也要摔成残废。
现在跳下马也要摔伤,两害相权之下,萧扶光不得已选择跳马。
跳跃,翻滚,没准儿伤得不厉害…
咦?不疼?还有些硌得慌?
萧扶光以为自己摔到一处土堆之上,可一低头,见自己身下垫着个人。
他仰着脸,雨水砸在面上,痛得眉心都拧到了一处。
“嗳?”萧扶光一愣——怎么是司马廷玉?
又一束白光闪过,旋即雷鸣声砸在耳边。
来不及思索任何缘由,萧扶光推了他一把。
“你死了没有?”她大声道,“别指望我会感激你。”
司马廷玉听后几欲被她气死。
拼命地追赶而来,见她跳马,自己扑上去护着,给她做了人肉垫子。她不感激就罢,张口就问他死了没。
司马廷玉浑身散架了似的疼,嘴巴却还是一如既往地硬
:“是,你不该感激我。你该感激十八年前老天爷不开眼,让个煞星转世投胎成了郡主,今日你方能骑在我身上作妖。”
萧扶光再低头,发现自己侧坐着,真的骑在人身上。
雨势不减,二人身上早就淋了个透,便是落汤鸡好歹也有鸡舍做去处,可他二人避无可避。
就在这种落魄到地心的情景之下,即便这个“骑”字十分容易引人遐想,却也激不起半点儿暧昧味道。
淋成这副模样,萧扶光只想找个地方避避雨。
司马廷玉躺在雨幕中,见她从容起身,连一个眼神儿都不给他,转身就走。
这丫头忒心狠,这点儿同萧家人一模一样。
司马廷玉觉得自己就不该来,看了她一路的冷脸不说,现下也算救了她,可她呢?用完便走,一点儿情面不留。
他动了动身子,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要断了。平日里这点儿痛倒也没什么,加上遭人遗弃却不好说了。
好在年轻,身子骨强健,这一下摔的不过是皮肉伤,没什么大碍。
司马廷玉在雨中趟了会儿,直到有些发冷,这才慢慢地起身。
他的马与萧扶光的马都不知跑去了哪里。
司马廷玉漫无目的地在雨中行走,思索着不如不再管她,回去告诉林嘉木等人郡主跑去了东昌府,自会有人来寻她…真是铁石心肠的臭丫头。
哪知刚走出没两步,又听到她的声音。
“廷玉——廷玉——”
“司马廷玉——你死了没
——”
司马廷玉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下一刻,她便出现在自己眼前。
她头上顶了片不知从哪儿折来的树叶,下得这样大,遮雨是不能够了。若说这片叶子还有什么用处…大约能让她看得清楚自己死没死吧。
只是,在如此狼狈情形之下,那双眼睛依然黑漆漆的,亮得惊人。
萧家人容色好,一辈更比一辈强。若说皇帝拔尖,倘若她若是男子,定能胜皇帝一筹。
“前边有座寺。”她丢下这句话又走了。
这次她走得很慢,司马廷玉看得到她在为自己引路。
走了没二里路,半山腰果真有一座寺庙。虽有杂草丛生,寺门却并未损毁。
匾上刻着三个大字——“灵岩寺”。
二人进了寺庙,再走一段路,就来了大雄宝殿,忙进去避雨。
这座寺已经有许久不曾有人来拜,萧扶光也不觉得稀奇——当今皇帝修道,像这样的寺庙废弃了不知多少座,各地道观却是人满为患。
无论修佛修道,都是修心。随波逐流首先就是违背了本心。
司马廷玉跟随她走进来,看她解下身上弓箭行囊,正要坐在地上。
“别坐,地上凉。”司马廷玉开口,在她的注视之下撕下衣摆一块布,趁湿擦干净了旁边一张案几。
萧扶光心底纠结了好半天,最后还是坐上他擦过的小几。
将行囊打开了来,还好带着的火折子被油纸包了几层,没有打湿。
司马廷玉又去别的殿寻了几
捆干柴,最后二人在大雄宝殿生起火来。
生火之前,萧扶光同殿内供奉的地藏王菩萨拜了拜。待生好了火,又引了根别人留下的香插在炉内。
司马廷玉绞着衣裳,见她竟跪地藏王,开口道:“陛下修道你拜佛,不怕二路神仙打架?”
萧扶光瞪了他一眼,压根就不理他。
司马廷玉终于忍不住,又出声问:“甩脸子甩了一路还不够?现下只有你我二人,你打算要闹脾气到什么时候?”
萧扶光听后抬起了头。
“我同你闹脾气?”她拿鼻子眼儿瞧他,“你是我什么人,我要同你闹脾气?”
司马廷玉硬生生压下想要掐死她的心,尽量心平气和地同她理论:“现在虽不是你什么人,以后指不定是不是。我是何时往你眼里揉了沙子,竟被你这样厌恶?”
司马廷玉的确在同她理论,可他不知道,女子之所以是女子,本身就是天大的理,论什么?不能论。
萧扶光别过脸去:“现在不是,日后也不会是。”
听她这样讲,司马廷玉脑子一白,为萧氏皇朝舍身数年,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凉了他一身热血。
人在情绪激动时,呼吸与心跳都是大起大落的。
司马廷玉喘息声渐重,尾指上雨水滴滴答答地颤落,却仍是克制地问:“阿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扶光没回头,看着地藏王菩萨像,心中默念我佛慈悲宽恕,嘴上却道:“等这趟回去就能解婚约
,日后…能不见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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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书友27277219191”的打赏~
嚯,几个月不见一次打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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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下周要改一下简介哈,为的是吸引新读者。原本悬念是留给老读者的,不打算剧透这样快的~下周一改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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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怎么没人发现我这两天是单更呢?
第一百三十一章 馈我金珠(五)
能不见就不见?说得真是轻巧。
司马廷玉自认并非痴情人,却不得不说,论世间第一等绝情人还要看她萧扶光。
攥紧了又松开,好男儿的拳头该掌权柄,不该为愤怒所激。
司马廷玉在内阁说一不二,此次为护她丢下一干要事而来,她不领情就罢,竟还说出这等话,着实叫人心寒。
被怒意冲昏了头,司马廷玉脱口道:“你是主,我是臣,你说不见那便不见。”
丢下这句话,他便绕去了佛像另一侧,离她几丈远。
萧扶光又何尝不是窝了一肚子气?
她搬起小几,带着行囊长弓去了对侧。
俩人一东一西,一左一右,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意。
只是衣服都被雨淋透,穿在身上实在难受。
萧扶光褪下罩袍,来时为方便骑马,穿了身连衣襦裙。
她有些不安地朝另一头看去,也不知是心有灵犀怎么的,司马廷玉将上衣解至腰间,正背对着她拧衣服。
司马廷玉个头高,虎背蜂腰,肩背肌肉结实却不夸张,最难得是有副好皮,无疤无疮。雨水湿身,阴暗中也透出亮泽,衬得整副身板有十二分漂亮。
哗啦啦地几声响,他将衣裳里的水拧干。
萧扶光吓了一跳,忙收回视线,生怕被他瞧见。
眼见他在忙,她想了想,将弓箭放在脚边。屋角有俩木架子,应是从前用来挂祈福牌子香囊用。她将架子搬来,将自己围住。
架子在两侧,蔽日弓在脚底,菩萨在身后。三管齐下,管教他看不见——即便看见了也能射瞎他的眼。
另一边,司马廷玉低头看着腰腹,正犹豫不决——浑身都湿透,下面也是,十分难受。
就这么捂着吧,万一日后出了疱疹,看病时就是有一百张嘴也难说清。
谁信堂堂大臣穿着湿衣裳捂出来的?大家宁愿相信这是醉卧花间染上的奇怪毛病。
想脱,又有顾虑——萧扶光脾气大,若是让她看到,怕是要骂他登徒子,回京除却废掉婚约,还要添一条欲行不轨之罪。
司马廷玉倾身向前往她那边瞧,想趁她不注意脱下衣裳晾晾。
只见她站得笔直,该是练过弓的缘由,肩膀圆润结实,肩胛骨似要起飞。亵衣带子绕着那截细细的脖颈一圈,将这女罗刹的好一对凶悍法器紧紧束住。
光这还不够。
但凡高个儿女子,多有一双长腿。她就有,长而笔直,又有股结实的韧劲儿。
腿越长,腰越短,否则就是个短脖子了。可郡主脖子细长,只能从腰上下功夫。可巧她会使弓,不说上百斤,八十斤的力气还是有的——倘若人人日日拉弓射箭,不说三年,一年不到都能练出一截楚腰。
惊鸿一瞥后,司马廷玉收回了视线。
只是脑中好似撞进一头小鹿——细长的腿,翘起的尾,正挺着胸脯,姿态高傲而曼妙。
惜哉祈福牌零零散
散地遮蔽了些,令人难以窥其全貌。
知她不会望来,平复心情之后,司马廷玉放心地脱了衣裳,将它们拧干。
这边萧扶光将衣裳褪了,拧干后还觉湿,向另一头望了一眼,只瞧见了他背对着自己靠在菩萨脚边。
行囊里的衣裳也湿透了,不过总比没有的好。她披起原先的衣裳,蹑手蹑脚地走到火堆旁,打算将衣服烤干。
看火最是无聊,一会儿就要睡着。倘若能有人同她说说话倒好。
只是身后人忒可气,为了个小表妹竟将二人关系置于不顾——她光献何时受过这等委屈?
越想越烦,他怎么还不死?
正在心底骂人时,那人却出了声。
“有些话,还是现在说清了好。”他道,“当初要缔结姻亲时你我尚懵懂不知事,如今你既厌恶我,好歹给司马氏一些体面,莫再降罪。待回京之后,我自会主动向殿下说明。”
萧扶光本来就烦,听后心头火起,更加烦躁。
“你不必假好心,那是我父王,我会同他说。”她言语间十分不耐,像是巴不得能早点儿摆脱他。
司马廷玉也早受够了看她眼色,丢下一句“你随意”后,将衣裳围在腰间,大步踏出了大雄宝殿。
外间狂风暴雨不断,司马廷玉抬头挺胸冲入雨幕,离开得十分决绝。
萧扶光想要出声阻拦,可身为郡主,实在不曾拉下脸去挽留谁。
哪怕她心中泛起一丝后
悔,却也不断地逼迫洗脑自己:男子都是便宜货,想想宇文渡纪伯阳他们,要么害己,要么害人。
殿外电闪雷鸣,雨声越发急,像是要将天都倾倒出来一般。
司马廷玉不在,萧扶光的两套衣服都烤干,暖烘烘的穿在身上,总算驱走一些暴雨带来的凉意。
只是他呢?马也没了,人生地不熟,什么都没有,万一碰上什么野兽将他吃了…
萧扶光揪着脑袋,心道司马廷玉那么大的个头,想来一般野兽一顿是吃不完的,须得是头老水牛那么大的猛兽才行。
越怕越想,越想越怕。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萧扶光啃着干粮,喉咙里噎得难受。
这时候又想起司马廷玉来了。
他现在在哪儿了呢?不知道回没回府衙?若是回了,会不会再来找她?
应是不会了,刚刚她还说他假好心,他定是生气了。
萧扶光抿了抿唇,叹了口气,转头将衣服铺在柴上,睡进柴堆里。
只是她白日淋了雨,晚上又没有被子。半夜时殿里生着的火一熄灭,湿寒便入了体,当下便烧起来。
萧扶光一边发着高热,一边却做起了噩梦。
梦境中亦是暴雨连天,有一片湖,湖上有一艘船。
她坐在船内,身边是宇文渡。
宇文渡端了一盘肉来讨好她:“小芙,你饿了没?来尝尝这个。”
她夹起一块肉,只觉得又酸又柴,十分难吃。
宇文渡问左右侍奉
的人:“怎么做成这样?你们会不会做?”
她摆了摆手,硬生生吃下去几块,抬头问檀芳:“你们待客有礼,我也给全了面子。现在可否告知我桃山老人在哪里?家母病危,急需他的救治。”
檀芳笑着指了指她跟前的那盘肉:“我不是将他老人家带到你跟前了吗?”
她面色一变,跑到船头狂呕起来。
宇文渡在她身后哭着说对不起,檀芳则哈哈大笑,说檀沐庭料事如神。只有她不断抠着喉咙,吐了一滩又一滩。
然而下一刻,周围一切又消失不见。
她坐在树上,看纪伯阳坐在悬崖边。
他的喉咙上插着一支羽箭,张口便是暗红的血渍:“小芙,我这样喜欢你,你为何要骗我?”
她惊了一瞬,随即大声道:“因为你害死三万济阴百姓!你必须死!”
纪伯阳身下轮椅飞快地来到她所在树下,他仰着头,脖子上的箭清晰可见。
“我是对不起他们,可我却从来没有对不起你。”他道,“我不怪你。小芙,你下来,随我走吧。”
“我不随你走!”她死死抱住了树干,“我不!我要回京!我要辅佐父王!我还要…我还要做…”
“你要做什么?”
一声低沉的嗓音将她自噩梦中拖出。
萧扶光猛然睁开眼,入目是大雄宝殿积满蛛网的房梁,身侧是去而复返的司马廷玉。
他坐在她身侧,正俯身凝视着她。一双浓墨
似的眉眼扬得高高的,明明不是善眉善眼的面相,却令她倍感安心。
“廷玉…”她张了张嘴,两行泪便从眼角滑进鬓边。
不是第一次见她落泪,可究竟为何,感觉却是极为相似——两次俱是宛如一把重锤甩向毫无防备的胸口,欲要咳血不能,只带出腑脏中令人缠绵心碎的腥甜。
司马廷玉将她捞进怀中,抬手为她拭泪。
“做了噩梦?”他压低声调,担心吓到了她,“梦见纪伯阳了?”
她没有推开他,周身那股凌人的锐气也尽数收敛,窝在他怀中低低地嗯了一声,像只没了利爪的猫。
司马廷玉一手搂着她,一手绕过她后背,缓慢缱绻地轻拍。
“地藏菩萨居于幽冥,统御六道众生。你来时为他上香,睡在他脚下,还怕他不会护佑你?”司马廷玉顿了顿,将她的小脑袋放在自己肩头,“司马承砍纪伯阳的手腕时,他还未断气,杀了他的人不是你。若这世间有厉鬼复仇,尽管让他来找我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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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承:我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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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共计2800字,是平时的一章半。梦境那块断章不合适,又不想灌成两章,索性压进一章供大家阅读~
先前存稿用没了,在攒稿子了。明天起开始恢复双更。
第一百三十二章 馈我金珠(六)
司马廷玉拥着她,觉得怀里人滚烫,抽出手去探她额头,却被烫了回来,便知她生了病,寒邪入体,这才发高热做噩梦说胡话。
这个时候的她才像是她,十八岁的姑娘,生在皇家,傲气在身,难以亲近。威仪有之,却失了人情味,瞧人时要么拿下眼睑,要么用鼻子眼儿或是下巴…真烦人!
这是胎里带来的毛病,难治。怎么治?只有再塞回去…那绝对不能够。
她在他怀中,令他十分好奇,明明淋着一片云下的雨,她却依然是这样香,像碾碎的栀子刚刚晒过,又热又香。
司马廷玉忽然觉得,倘若她此刻就死在自己怀中也好,日后自己成家掌权,娶个温顺美娇娘,子孙绕膝时说起那风极一时的光献郡主倒也不可惜。
可偏偏人就这样贱,哪怕她嫌弃他一百遍,气得他头脑发慌,最后浅浅一行泪、轻轻一声“廷玉”就能使人溃防。
“别怕…别怕…”司马廷玉拥紧了她,哄小孩儿似的安慰她,“世上哪有鬼?瞎说,若是人死了会变成鬼,先帝早就将他处置了,哪里还轮得到你?”
萧扶光半眯着眼,头往他怀里埋了埋。烧得难受,稀里糊涂地说:“你刚走了。”
居然还不忘这个,司马廷玉心道这是个会记仇的,日后可不能再得罪了她,会翻旧账。
“我是看你在晾衣,就去了旁边观音堂呆着。”他话音里还带了丝
不悦,“是你说要废掉婚约,如此一来更要看重男女大防,不可像往日那样了。”
“那你又回来。”萧扶光的头昏昏沉沉,眼泪鼻涕全蹭到他身上。
司马廷玉叹气,将她用衣裳包着,裹得更紧。
“我不放心你。”
灵岩寺已荒废许久,山中多禽兽,外间又下了这样大的雨,她再有能耐,山里有谁识得光献郡主?他是真的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这里。
她似乎睁开眼睛看了他一下,司马廷玉再低头,怀里的她依然双目紧闭,只不过比起刚刚做噩梦时要好上不少,起码眉头已经放松了。
司马廷玉躺在柴堆,萧扶光伏在他身上。
如此亲密无间,亦默契到不再提起尴尬的关系。
她安安静静地靠进他怀中,双手放置在他胸口,呼出的热气不断撩拨他颈项。他伸伸手,她的脸便贴在他下巴上,炙热而滚烫。
他想起那颗带着馥郁气息丹药,食髓知味,令人上瘾。
她现下脆得像纸,待清醒时又是那位天娇。这一日过后,二人兴许便要分道扬镳,日后连见面也难。
暴雨倾盆,司马廷玉思绪纷乱,心中不舍,将下巴朝她脸上蹭了蹭,以解肌肤之渴。
她被他磨蹭得受不了,睁开烧得红红的眼睛,有气无力地骂:“你放肆。”
“既然郡主说我放肆,那我走便是。”他笑了笑,轻拍一下她的脊背,“阿扶要我走吗?”
她瑟缩
了下,将头埋进他颈窝再不说话。
司马廷玉想笑,又怕笑得过头惹她真生气,只好憋着。
“现下应是子时,出寺见山,难以寻到医馆。我若出去找人,你一人在这里我更不放心。”他拥着她喁喁,“阿扶,你忍一忍,等天亮雨停我就带你出去。”
她小小地嗯了一声,脸颊在微弱夜光中泛着旖旎绯色,十有九分因病,又有一分或许是因他刚刚那番恶意的磨蹭带出的娇羞。
倘若于花丛中身经百战便能知晓温柔是女子至上杀手锏,这般霸道又说一不二之人,你料她出手必是漫天箭雨将人逼到无路可退,何曾想过她也会软弱,也会甩出温柔刀这把杀手锏?
司马廷玉环抱着她,睁眼望向窗外。
连天暴雨之下,废弃寺庙之内,枯柴之上,明明再落魄不过的境地,却有美人在怀,心情却胜晴空万丈。
雨势渐微,转眼便到清晨。
司马廷玉睡得浅,怀中人一有动静,他便睁开了眼。
这一夜过去,她病症却未减轻,呼吸烫得惊人,双眼通红。
“廷玉…”她张嘴说话,嗓子哑到几乎发不出声。
“我在。”司马廷玉将她搂得更紧,“你等我,我去喊人。”
萧扶光摇了摇头,干燥的嘴唇微启,却道:“东昌府。”
司马廷玉一听,眉头又拧了起来。
“你都病成这样,还去什么东昌府?东昌府有什么,你非去不可?”他
原要说重话,却还是不舍得,只得再次放软了声调,“阿扶,有什么事不能交给别人去办,何必自己一个人劳累?先将病看好,然后我陪你去。”
萧扶光摇头:“没人能帮我。”
司马廷玉不打算同个烧得糊涂的病人讲道理,他起身将柴铺到佛像后,又将她抱过去,最后关好了门窗。
“我去找人。”他将弓放到她身边,“阿扶,等我回来。”
萧扶光咳了两声,乖巧地点头说好。
司马廷玉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出大雄宝殿。
雨势虽小了些,却也淋漓不尽,誓要洗净泉城一片天。
寺中有泉名唤“袈裟”,两条三色锦鲤浮于水面绕尾嬉戏。远处山色滴翠,同水面倒影成一对。
司马廷玉停下脚步。
大雄宝殿距他脚下不过数十丈,倘若他当初不与她同来,便不会有这一夜肌肤相亲。
就在这一刻,他忽然再次做了决定。
司马廷玉转身,大步奔回大雄宝殿,地藏菩萨无声看他去而复返,脱下最后一件上衣,将人包裹了一层又一层。
萧扶光晕晕乎乎,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发现他将她背在背上。
“你在干嘛?”问是这样问,她仍是伸臂抱紧了他的喉咙。
“不让你等了,带你一起走。”司马廷玉轻笑。
萧扶光又咳了两声,浓浓的鼻音溢出:“你要带我淋雨。”
司马廷玉将她的腿紧了紧,背着她走出大雄宝殿
。
瞬间变成两只落汤鸡。
“你多命硬,不过风寒而已。”他道,“倘若真撑不下去,还有我替你办后事。”
萧扶光的头也被他衣裳裹着,雨点儿打不到她脸上。
“你说话还是这样讨人厌。”她有点儿生气。
司马廷玉大笑:“阿扶,你若死了,回京难免有人说我命硬,竟克死先帝最宠的郡主,日后哪位大臣肯将他女儿嫁予我?司马家迟早断后。”
“倒也难说。”萧扶光闭着眼同他顶嘴,“总有不怕死的前赴后继,愿无名无分做你婢妾,为你生儿育女。届时四方来贺,见小阁老子孙满堂,却无一是嫡出。”
司马廷玉笑得脊背都在震动,震得她脑子嗡嗡响。
“我三岁起便知自己将来要做光献郡主夫婿,自那时到如今已有七万余时辰。”他止了笑,慢慢道,“我去寻人,下山再上山,至少要两个时辰。阿扶,等的滋味不好受,我一个时辰也不想让你等,我要带你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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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说现在起到十月底先审后发,章节app出现会推迟。
国庆期间,大家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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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阁老洗白中……
还讨厌吗?是不是没开始那样讨厌了。
还有一章,晚点儿发,可能看到要明天中午后,着急先去渠道。
第一百三十三章 馈我金珠(七)
萧扶光睁开眼。
她全身被被蒙住,看不见他脸,只能听他讲话。
“谁要等你。”她嗤之以鼻,却搂紧了他的脖子。
热烫的呼吸扑在赤|裸的肩头,激起他一阵战栗。
“不用你等。”他说,“我定会回来带你走。”
萧扶光只是烧得糊涂,心思却是一点儿都不糊涂。
她伏在他背上,被他颠得鼻子频频碰他赤|裸的肩头。小阁老有骨气,膀子也硬,碰得她鼻子疼。
萧扶光嫌弃地将头枕在他肩上,闭着眼问:“你怎么这样殷勤?”
司马廷玉哼了一声:“若你我从无交集,你就是病死又与我何干?”
病着的人心防脆弱,心思敏感,即便强硬如萧扶光,听了也不好受。头微微一偏,张口啃住他肩膀,咬出两个牙印儿来。
可这点子疼对他来说算得了什么呢?
“咬吧,另一边也咬一口,就齐全了。”司马廷玉背着她下山,“如果我不来,此时你待如何?”
萧扶光闭上嘴巴,顺手擦了擦他肩上的口水印子:“没有你,我现在应该已经在东昌府了。”
司马廷玉脚底一滞,问:“为何非要去东昌府不可?”
萧扶光打了个喷嚏,眯着眼道:“三年前檀沐庭媚主,称病不看医,却召各地铃医术士为他看病。彼时我娘病重,我听说有位老人能治沉疴,便去寻他,碰上同样来寻人的宇文渡。因我曾同宇文渡好过一阵,想要他卖我个面子,待医治我娘之
后再使人回京。宇文渡也应下,没想到回兰陵的路上却碰到檀沐庭派来的人,那些人杀了老人,耽误了我娘的病情。”
说完这些话,萧扶光几近力竭。
她声音并不大,还带着鼻音,司马廷玉却是听得真真切切,却仍有疑惑——既是檀沐庭所为,她为何不直接告知景王?景王摄政之下,处置檀沐庭不过杀鸡那样简单,她为何非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来东昌府?
不等他出声问,便觉肩上一阵湿热,好似她流泪了。
司马廷玉怔了一瞬,出声劝慰:“我当什么大事,你早告诉我不就好了?我定不会拦着你。”
萧扶光风寒加重,不慎流了他满肩的清鼻涕,当他又要出言嘲讽,未料他说话如此温和,吓了一跳的同时又觉得此人多半是有病。
“小阁老清正廉明,不是说不要斜封官?”她拿他的衣裳在他肩膀上擦干净后才肯伏在他肩头。
司马廷玉叹了口气,又道:“你好好同我说,我自会考量。”
萧扶光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司马廷玉背着她淋雨,脑中却满是她那句“我曾同宇文渡好过一阵”。
他要尚郡主,郡主若不点头,他什么也做不成。
她可倒好,逍遥自在,还同那块炭搅在一起。
“宇文渡就这样好?”司马廷玉越想越来气,咬腮半天,终于问出了这么句话。
萧扶光歇了一会儿,这才有力气同他继续说话。
“他不好。”她慢慢说,
“没主见,长得还黑…”
“那你还喜欢他?”这句话说出口,司马廷玉顿觉自己声调高了些,只能清清嗓子掩饰此时情绪。
“那会儿年纪小,没见识呗。我要早知他替檀沐庭办事,我才不同他好。”萧扶光却道,“男人不都一个样?哪怕你同他再好呢,可在功名利禄跟前仍旧不值一提,这叫薄情郎。多情郎更不是个东西,三妻四妾,闹得后庭乌烟瘴气…”
说罢,她犹觉得不够解气,便又来咬他。
司马廷玉无疑是最委屈的那个,“若不是你,我一早便能娶妻,现下孩子也生了一打。”
萧扶光松口,问:“你是兔子吗?这么能生。”
“怜你病着,我不气你,你也别气我。”司马廷玉又道,“再多嘴,将你从山上扔下去,你见过屎壳郎滚粪球吗?”
萧扶光快要被他恶心死了。
她问:“你平时也这样对香姐儿这样讲话吗?”
“香姐儿?”司马廷玉万分疑惑,“那是谁?”
萧扶光发觉自己说漏了嘴——那是她和云晦珠给人起的诨名,别人不知道。
“就是你那心肝小表妹。”萧扶光不情不愿地道。
司马廷玉琢磨了好一阵儿,这才想起好像是听她将那位认作过自己表妹。
他刚要解释,忽然灵台清明,将前后都串了起来。
“你这一路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才同我置气?”
萧扶光气血上涌,一时间竟不知自己究竟是病的还是气的。
“这一路
上折腾人的究竟是谁?响马瞧上她,她怎么说的?你说我同你置气,你怎么不说是她放肆?!这等人在我跟前走不过一遭!”萧扶光锤了他两拳,大声道,“不走了!你放我下来!”
她挣扎得越是厉害,司马廷玉便笑得越厉害。
“瞧把你气得。”他拍了拍她的腿,“乖,别乱动。”
萧扶光更生气了。
“我同你该如那支断箭,老死不相往来才好!”她又气又委屈,“放我下来!我爬下山也不要让你背!”
司马廷玉不再欺负她,笑道:“她是我爹的夫人。”
萧扶光正闹呢,听到后腿也不乱蹬了,“…你说什么?”
“你说的香姐儿,她是我爹的夫人。”司马廷玉仰天长叹,“她从前也是个角儿,小小年纪跟着戏班子跑四方。我爹可怜她,将她买来做小夫人。她同我爹好着呢,你可别瞎认。”
这下萧扶光彻底傻了眼,谁能想到司马阁老一把年纪,居然娶了位这样小的夫人。
“那…那…”她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便又将错推到他身上,“那你怎么不早说?!”
“那么多人跟前你要我说什么?”司马廷玉万分无奈,“说我爹纳了位新夫人,比他小三十岁?他是阁老,脸往哪儿搁?还是要我当众唤她小娘,我的脸又往哪儿搁?”
萧扶光不闹腾了,又攀上他的肩膀:“我的脸往哪儿搁?”
“她虽势利,却也可怜。”司马廷玉背着她
跃过一处溪水,道,“姚夫人生在戏班子,那时戏班子来济南唱戏,角儿们打开箱子,她就躺在里面,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别的小孩三岁时已经开始念书,她已经开始练童功,开场时拿个碗四处卖笑收钱,人还没桌子高。后来她长大些…阿扶是郡主,先帝应当同你讲过下九流民生之苦,我不多说,你自明白这行当的污秽。总之我爹怜她凄苦,名义上是夫人,却是当做女儿养。她这人哪里都不好,唯一点好,便是掏了一颗真心来对我爹。”
萧扶光听得气消了大半,未料司马阁老瞧着严肃又奸猾,竟还有这么一段老夫少妻的风流韵事。
第一百三十四章 馈我金珠(八)
倍感惊奇的同时又觉得没有面子——听他这样一说,好似那个无理取闹的人是自己。
香姐儿恃宠生娇,早晚要给司马阁老添麻烦,只不过运气好碰上的是自己,若是换个人,恐怕阁老要花费好一番功夫才能摆平此事。
萧扶光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并无过错。
“我可以不追究。”她道,“但日后若再发生诸如先前之事,我可不会客气。”
司马廷玉将她往自己身上带了带,说:“知道。”
山路湿滑,司马廷玉背着她小心翼翼地下石阶。
待到了山脚后雨势变小,萧扶光想出来透透气,他却不让。
“我要被闷死了!”她锤他肩膀,“谁知道你衣服上有没有汗味儿!臭!”
能张弓的哪怕是姑娘,力气可不会小,可一道道粉拳落在他肩头,却是收着劲,像小皮锤替他按摩,舒服得很。
“你没吃饭吗?再使点劲儿。”他甚至空出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臀。
他这般冒犯自己,萧扶光的脸红得头顶都要冒烟,一阵乱拳就要打死小阁老。
“有力气,真不错。”司马廷玉又笑,“日后为我多生几个女儿。”
萧扶光听后却收了拳,整个人都蔫儿了下来。
察觉到她不对劲,司马廷玉问:“怎么了?”他都那样说话,她怎么没生气打他呢。
“你把我气得狠了,我给我父王去了信儿。”萧扶光道,“我让他废了婚约,再帮我找个十全佳婿…”
司马廷玉上下牙
骨碰得咯吱咯吱响。
“就为小夫人你气成这样?一路上看见我就翻白眼。还郡主呢,真小性儿。”他咬牙问,“我替你服御赐仙丹差点儿就位列仙班,为你生替你死,你就是这样待我的?”
说起这件事,萧扶光也生气。
“还不是…还不是你戏耍我!”她气得病都快要好了,“一回两回冒犯我,谁给你的胆子?”
司马廷玉听出话外之意,心念一动,喜上云霄。
“我说你怎么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他笑着解释,“知道你不吃荤,我总不能满口肉臊子去亲你?这才叫冒犯。我净了嘴,回头去找你,看见只河豚气得厉害…”
萧扶光傻了眼——原是这么回事。这么一来,倒也不怪他说自己小性儿。
可她是谁?凭谁都会犯错,光献郡主不会有错。
“你竟敢骂我是河豚?”她伸出手拧他的背,硬邦邦的,拧不起来。
“臣可不敢骂郡主,臣只是在说实话。”
夏雨淅淅沥沥不断,司马廷玉心情大好,背着萧扶光走过山间羊肠小道,迈过清清流水。
高兴极了的时候,会背着她转几个圈儿,转得萧扶光又晕又怕,从他衣服里钻出个头来继续锤他。
司马廷玉整个身子都被淋湿,结实的皮肉泛着粼粼水光,万山青葱中只他这一抹白。
萧扶光搂着他的脖子靠紧了些,张口唤:“廷玉。”
司马廷玉步子缓了些,“怎么了,阿扶?”
萧扶光闲得无聊,
眯着眼问:“大家都喊你的字,那你的大名是什么?”
“班。”他答,“司马班。”
“咦,这个字不好。”萧扶光开始四处挑他的刺,“一刀将玉劈开,这寓意不好…”
司马廷玉十分无奈:“名字是我爹取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萧扶光哼声道:“回京我就去找阁老,让他为你换个大名。‘琼’、‘瑾’、‘瑜’、‘璇’…哪个不比‘班’好?”
“郡主好大口气。”司马廷玉打趣她,“还未嫁进司马家门,竟要插手管我家事了。”
“谁要嫁你。”萧扶光的脸扔泛着红,“痴心妄想。”
“咱俩可是睡在一处过了一夜,地藏菩萨瞧得清清楚楚,你想耍赖?”司马廷玉面不改色心不跳,“我也不是痴心妄想,你刚出世不久就瞧上我,这说明什么?说明上辈子你我就有缘…”
萧扶光又羞又气,折腾他也折腾不来,自己出了一身的汗,反倒好了个大半。
“说话就是讨厌,不理你了。”
说话间雨已经停了。
司马廷玉背着她跨过一处溪水,犹豫后问:“阿扶,你要不要洗洗?”
萧扶光点头。
司马廷玉将她慢慢放下来。
被人背了一路,她双腿刚一着地,便有些发软。正咬着牙想要撑起身子,却被他一把抱进怀里。
“嗳?”突然的热情让萧扶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单枪匹马去东昌府,病成这样也不罢休。腿软了也要自己站起来…”他揉
着她的背,力气大道像是要将人嵌进身子里,“阿扶,你是觉得身边没有可依靠的人?”
萧扶光一张脸都被他摁进怀中,宽阔炙热的胸膛闷得她喘不过气。
不知是谁心跳过快,心血涌动声就像崖边的海,正卷起骇浪以铺天蔽日之势而来。
“你身上全是雨水…脏不脏!”她拼命往外推。
她什么德性,司马廷玉摸出了大半儿——先帝给得太多,她太骄傲,自负到狂妄。说到底还是个姑娘,不然昨夜靠在他怀里一言不发的人又是哪个?
这等人就像海里的贝,骨头比谁都硬,芯子却软得厉害,能将砂砾磨成珍珠。非是罗刹女,而是真宝贝。
“你等我洗洗。”他将她抱到溪边一处圆石上坐好,自己站在溪中清洗身子。
大魏虽民风奔放,可光天化日之下半裸洗澡,除司马廷玉外少有第二人。
萧扶光看着他洗完上半身,又捧了水来为她洗脸。
小阁老就是小阁老,不会伺候人,只知用大手将她的脸胡乱揉上一通。
萧扶光瞪了他一眼,将身上披的衣裳扔给他。
司马廷玉穿好衣裳,再去看她。
她将长发甩向身后,细白的手探进水中时瑟缩了下,迟疑一阵儿后掬起一捧水来漱口洁面。
几缕长发渐渐散在她肩头,又慢慢垂下,悄悄去追逐流水。
她的手好似葱白,侧颜如白玉,连一缕发都带着生命力。
司马廷玉望着她,只觉胸腔内像是另生出一颗
心来,正砰砰作响。
他忍不住伸手,刚撩起她一缕发,却听背后密林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抬眼望去,林中正走出一个背着竹篓的年轻男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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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了封面和简介大家可以看一下。
——新简介——
青龙六年春,峄城青檀泉莫名溢出美酒。此异象震惊六合,吸引无数达官贵人前来。
摄政王女萧扶光化名小芙,伏匿于东街酒肆做起卖酒娘,与父联手诛杀叛贼,终破青檀酒泉谣言。
萧扶光身负不世之功,高调回京,静待父王篡权夺位,自己好做权倾朝野的皇太女。
“臣从未否认过郡主有坐拥四海的本事。”小阁老摸摸她的脑袋,“可于情爱一道,郡主的确是条杂鱼。”
第一百三十五章 馈我金珠(九)
青年二十出头,白衫绿裳。本生得清秀过人,可惜一双断眉扭曲了原本温和的相貌。他两条眉尾各嵌一对金钉,行走间金光耀目。下半身被雨淋了个半湿,略有些狼狈。
他瞧见溪边正调笑打闹的二人,先是愣了一下,似是未想到这荒郊野外也会有人。
不过他也未停留,垂着头越过溪水就要向前走。
萧扶光正要起身,却被司马廷玉拉到身后。
“敢问阁下,这附近可有医馆?”他出声问。
青年抬起了头,见眼前人身材高大,面相不善,赶紧低下了头。
“没有…”他小声地说,“这附近只有一座废弃寺庙,没什么人家。”
司马廷玉还要说,被萧扶光拧了下胳膊,“你总是沉着一张脸,人家不怕你才怪。”
她从他身后探出个头,笑盈盈地问:“公子,我们淋了雨,身子不适。公子可知这附近哪有医馆人家?”
青年见是个漂亮姑娘,眉眼霎时便舒展起来。
“这附近最近的庄子也在五里之外。”青年看着她笑,“昨夜暴雨,住在城中的还好些,你们怎么出来了?”
萧扶光答:“我们想去东昌府,赶着时间,谁知下了这样大的雨。”
“暴雨原要冲坏堤防,幸而上头那些当官的预备得早,这才没冲走庄子。”青年连连点头,见她眉眼间带着异常绮丽的病色,又道,“我家便是在五里之外的那处庄子,家中也有大夫,姑娘若不嫌弃,可以
先去我家。”
萧扶光犹豫了一下,看向身边人。
司马廷玉却直接将她再次背了起来,对青年道:“劳驾阁下带路。”
三人同行间,萧扶光知晓青年名唤蓝梦生,因山中有一种菌子十分美味,却只在雨后才出,所以雨还未停时便出门来采,这才恰巧撞见他们。
行路时蓝梦生道:“姑娘要去东昌府,只是此处距离东昌府并不算近,你二人要翻过一座山才能抵达。无车无马,少说也要走上一日。雨后山路难行,怕是要废上更多功夫。”
“一日两日倒也无妨。”萧扶光趴在司马廷玉背上道,“我既来了,定然要去的。”
“不过,听姑娘口音,并不像是本地人?”蓝梦生笑着问道,“敢问姑娘与这位公子大名,家在何处?”
“我叫小芙。”萧扶光道,“他是廷玉。”
蓝梦生点点头,偷觑了司马廷玉一眼,又问:“二位如此亲密,莫非是兄妹?”
握着萧扶光膝弯的手紧了紧,司马廷玉抬头举目望青山,多是迷茫,少有期待。
“廷玉是我夫君。”她勒紧了他的脖子,头埋在他肩窝,只露出一双杏眼儿。
司马廷玉手背上青筋渐渐淡去,脑子里全是那俩字儿。
蓝梦生又多看他们两眼,从头到尾再次打量一遍,最后才道:“竟是这样,兄台真是好福气。”
“听见没。”萧扶光搭在司马廷玉腰侧的腿荡了荡,“说你好福气。”
“听见了。”司
马廷玉将她往身上一颠,脚下生风。
萧扶光未曾进食,有些饥肠辘辘,加之风寒未愈,不一会儿便趴在司马廷玉肩头打起了呼。
蓝梦生见她睡得香甜,笑了一笑,指着前方不远处的庄子道:“那里便是我家了。”
司马廷玉抬眼望去,见村庄建在半山腰,村口有哨楼——哪里是什么庄子,分明是山寨。
“倒是个好地方。”他声音轻轻,怕吵醒了背上人,“你说你家中有大夫,这句总是真话?”
“哟,你早看出来了?”蓝梦生挑了挑单侧眉头,痞气立现,一改刚刚温润模样。
他又将司马廷玉打量了一番,笑道:“我原以为你们不会来。不过,既然你都发现了,此时就算想走也走不了了。”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司马廷玉声音沉了下来,显然已经不耐烦,“她病了一夜,需要服药好好睡一觉。”
蓝梦生哈哈大笑,随后止了笑,歪着脖看他们。
“你俩倒是情深,不知道的还当是真夫妻。可惜骗得过别人,骗不过小爷。”他又道,“放心,寨子里头有大夫,不过,你要拿什么换?”
“先将人治好了再说。”司马廷玉没看他,径直向前走。
蓝梦生跟在他身后,三人就这样入了寨子。
蓝梦生似乎有些本事,寨中人见了他频频低头。他也点头回应。
有人对司马廷玉和萧扶光好奇,他也只是说:“捡来的大鱼。”
等
到了一座院子跟前,他才倚在门口抱臂回头:“这里就是我家。”
司马廷玉未有丝毫犹豫,背着萧扶光便进了门。
院子里有不少人正舞刀弄棒,乍看之下倒也唬人。
见蓝梦生来,纷纷下了刀枪打招呼:“二当家这么早就回来了?”
“半路捡了俩人。”蓝梦生只是笑,“这不比菌子好吃?”
司马廷玉眉头一蹙。
“别害怕。”蓝梦生又回头,“我又不吃你。”
他不说话还好,这句话一开口,迎头便挨了一拳
蓝梦生显然没想过在自己的地盘还会挨打,懵圈了好一会儿,待反应过来时已是怒不可遏:“好小子,这么多人跟前你居然也敢动手?!”
“说话时嘴里放干净些。”司马廷玉昂首盯着他,“吃人?你打算吃什么人?哪个你也吃不下。”
蓝梦生放下背上的竹篓,咬着牙道:“好好好,我是打不过你。我们人多的是,还怕你不成?兄弟们给我上!”
院子里的人一下围了过来,将司马廷玉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司马廷玉冷眼瞧着他们,嘴角扬起一丝轻蔑的笑。
还未开口,便听人道:“你们在做什么?!”
蓝梦生听到声音后偃旗息鼓,快步走到声源处。
来人是上了年纪的老太婆,头发半百,身子骨瞧着倒是健朗。
“祖母,我在外头骗了对野鸳鸯进来。”蓝梦生十分得意地一指司马廷玉二人,“没开过荤的臭小子臭丫头,还骗我说
是夫妻俩出来,他俩哄骗谁呢?指不定是哪家的小姐同马夫趁着大雨天私奔来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馈我金珠(十)
老太婆上了年岁,眼神儿不大好。努力睁大了眼睛朝院子中央望去,还未见人,先瞧见了司马廷玉臂上挂着的行囊和萧扶光的那把弓。
老太婆背着手登登登继续朝前走。
她推开人群来到司马廷玉跟前,仔细地打量着司马廷玉那把弓,口中喃喃不知在说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仰起头,眯着眼睛看司马廷玉:“唉哟,这丫头好高的个儿,好壮的身子!”
司马廷玉不知是敌是友,眉头拧得更深。
蓝梦生捂着半边脸来到她跟前,不高兴地道:“祖母,您又认错了。这是那马夫,他背上背的才是个姑娘。”
老太婆连噢了两声,道:“我说呢,姑娘家哪有长这高的…”说罢又绕后去看,就要摸上萧扶光脊背。
司马廷玉躲开她的手,后退了两步。
老太婆却笑了。
“你不必如此设防,这一带的响马从不害人性命。”老太婆说罢顿了顿,又道,“更何况是她。”
司马廷玉倏地一下将身子侧过来,开始仔细打量这老太婆。
老太婆挥挥手,又对司马廷玉道:“你们跟我来。”
蓝梦生在一旁看傻了眼,急急问道:“祖母要带他们去哪儿?这小子还打了我一拳呢,我要同他算账!”
“你那是该,自找的!”老太婆眯了眯眼,“这丫头是不是病了?你先去喊杨大夫过来。”
蓝梦生听了自然是万分不愿——他将人带来可不是要给人瞧病,难道要
将人治好了再给送走?
他往身后交椅上大马金刀地一坐,翘起了二郎腿。
“我不去!人是我弄来的,若不是瞧她长得俊俏,我又缺个女人,她就是病死了又与我何干?”蓝梦生说话间眉头钉一抖一抖,江湖气尽显。
老太婆忍无可忍,回首甩了他一巴掌。
“夯货!”她破口大骂,“就知道要女人,你鬼迷心窍了?!你知不知道她是谁?你要作孽?!”
蓝梦生混账了二十年有余,还不曾挨过祖母的巴掌。
如今吃了这一记,顿时有些懵。
“祖母,您为什么打我?”蓝梦生揉着脸问,“她是谁?我还没动她呢,怎么就是作孽了?”
司马廷玉背着睡得香香的萧扶光在一旁,闻言若有所思地多看了蓝梦生几眼。
蓝梦生做事混账,打扮也奇怪,眉头穿金,还打了耳朵眼儿,整个一混不吝的山寨小霸王。
老太婆伸着手指指着他说了几个“你”,到底周围人多,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说。
“你,同那丫头随我过来。”老太婆冲着司马廷玉身边等高的梅花桩子道。
司马廷玉:“……”
这老太婆的眼神儿确实不大好使。
因下了一夜雨的缘故,道路多泥泞。可老太婆与蓝梦生的宅院内铺满了石板路,可见作为“二当家”,他待遇的确是与众不同。
此时此刻的二当家却蔫头耷脑地跟在老太婆与司马廷玉身后,有时抬头去偷瞧萧扶光,每次都能撞见司
马廷玉警告的眼神。
“愣着干嘛?”老太婆又来训斥他,“快去找杨大夫!”
“哦。”蓝梦生恨恨地看了一眼司马廷玉,最终依然是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老太婆带着司马廷玉进了屋,虽说她眼神不好,可多年来的习惯却让她早就摸清楚这屋内哪怕一个摆件的位置。
她带着人进了卧室,虽然不大,却干干净净,一切都打理得十分精心。
老太婆从柜子里搬出几床被褥,边铺边念叨:“那把弓叫‘蔽日弓’,比寻常的弓要短两寸。蔽日弓火烧不坏,水冲不腐,除了造它的人,无人知晓是用什么材做的。从前那人说,天上只有一个太阳,而天下只有一把弓能遮天蔽日,所以叫‘蔽日弓’。我那时还想,谁的弓能射那样远,竟能将太阳射下来?直到后来我知晓了他来历,才明白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铺好了床后,司马廷玉将萧扶光轻轻放在床上,又顺手摸了摸她额头,依然有点烫。
“听说过蔽日弓的人并不多。”司马廷玉看着她,忽然道,“我曾听我爹说,先帝年轻时在济南滞留过很长一段时日。”
老太婆眼睛眯得更厉害,勉强能看清眼前年轻人的轮廓。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啦。”她坐在床榻边道,“待过如何?不待又如何?任你是大国之主,也逃不过一个‘命’。”
司马廷玉听出话外之音,又问:“所以您说蓝梦
生‘作孽’,意思是他果真是…”
老太婆嘘了一声,摇摇头道:“是与不是,也都是命。他的命就在此,不管京中来多少人,他也都是这寨子里的二当家。梦生的爹娘死得早,外头人那样多——这丫头有个厉害爹,且先不说他父女,外头还有那么些人,我娘俩无权无势,又能斗得过哪个?梦生出了这个门,便只有一个死。”
司马廷玉看向床榻间睡得沉沉的萧扶光,低声道:“您放心,二位在此地一事,我不会透露出去,权当做不曾来过。正如您所言,一切皆是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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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扶光醒来时,已经是下午。
脑袋昏昏沉沉,应是有人喂她服了药,睡上一觉后感觉精神大好。
只是有些饿,双手攥不成拳头,浑身没力气。
她躺在一张黄木床榻上,身下垫了层层被褥。窗前有一扇屏风,有些大了,像是从谁家偷来的似的。
“小芙姑娘。”蓝梦生正支着肘笑着看她,“你终于醒了。”
萧扶光没理他,起身唤了两声“廷玉”,却不见司马廷玉的人影。
“廷玉呢?”她这才舍得低头看蓝梦生一眼,却被他的脸惊着了,“咦,你的脸怎么了?”
蓝梦生左侧颧骨高高地肿了起来,右脸还捱了一巴掌,好生生一张脸,肿得像猪头。
“没什么。”他摸了摸鼻子道,“我不小心碰的。”
“廷玉去哪儿了?”萧扶光又问。
“廷玉廷玉,从你嘴里就听不见
别的名儿了。”蓝梦生嗤道,“那马夫有什么好的?你就这么稀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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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春树流苏”的牙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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聪明的读者应该看出来了,蓝梦生和我第一本书里的李非白身世十分相似,因人设灵感源自《少年包青天》中“六子”(均是第一合理继承人却流落民间),这种属于大众人设,不过因为我写过李非白,所以特别作出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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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了简介后立马上人了!感谢阅读~
第一百三十七章 龙眠蛟舞(一)
“哪个是马夫?”萧扶光一琢磨,便猜到他说的是谁,便又道,“你是不是金钉穿眉时扎错了眼,给插脑袋里去了?你哪只眼睛瞧他像是马夫?”
“我瞧你不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他要不是马夫,你俩为何雨夜私奔?你那小情人长了双鹰眼,看人如插刀…你见过鹰没有?鹰的眼看得广,说明此人喜好掌控,最是难对付。”蓝梦生说着还抬手摸了摸眉毛,自觉自己是天下第一风流倜傥,拼命眨眼暗示她眼前正有个上上之选。
萧扶光漠然地看了他一眼。
“瞧了,我不仅见过,我还拔过鹰毛呢。”她掀开被子下床,给自己倒了杯水润了润嗓子后又道,“你瞧廷玉像马夫,我瞧你却像个黄皮子。虽说修成精能站起来了,却还是妖里妖气的。”
蓝梦生说不过她,只能道:“我说一句你有十句准备着,我说不过你总行了吧?”
萧扶光摸着肚子,觉得有些饿,不想同这人继续掰扯,转身就要走。
“你要去哪?”蓝梦生上来拦她路,“你还病着呐,躺回去。”
不等萧扶光发作,外间便进来一高一矮两个人。
高的端着托盘,矮的已经绕过屏风。
高的便是司马廷玉,至于那个矮的…
萧扶光细看,原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婆。
老太婆撸起袖子一伸手便揪住蓝梦生耳朵,大声骂道:“挨了一巴掌不够,还跑人家姑娘跟前
来,你又想作什么死?”
蓝梦生自打做了寨子里的二当家,不说威风凛凛,倒也扬眉吐气,哪里被这样不留情面地迎头斥责过?
“祖母,我还没找媳妇儿呢!”他不情不愿地道,“不同姑娘们说话,我怎么找?”
老太婆将他耳朵拧了足半圈,“那你也不能找这姑娘!”
蓝梦生疼得龇牙,眉头都拧去了一处:“哎哎,知道了,我不逗她了,您快撒手啊!”
老太婆这才松了手。
司马廷玉上前,一伸手将萧扶光抱上了床,动作行云流水,一看便是做了许多次,看得蓝梦生牙根痒痒。
“不就是个头高点儿嘛。”蓝梦生犹自不服,“若你生得五短三粗,人家姑娘也瞧不上你。”
司马廷玉替萧扶光掖好了被子,斜睨蓝梦生,道:“我有自知之明,若生得五短三粗,也配不上这等姑娘,更不会在人跟前现眼。”
蓝梦生被萧扶光顶回一肚子气,本想找这人出上一出,谁知这二人的嘴巴一个赛一个,气得他头顶冒烟。
“好好好,你俩有本事,我好心将你们带回来还是自找麻烦了?”
“究竟是不是好心,你自己心里明白。”司马廷玉又道,“别打她主意。”
蓝梦生气得跳脚,转身离开了。
“我热。”萧扶光掀开被子一角,露了一条腿出来,“你知不知道快入伏了?”
“知道。”司马廷玉贴心替她盖上,“你是
冻病的,要发汗才能好。”
老太婆也点头:“廷玉喂你喝了药,发汗睡一觉,你身体底子本就好,明天就没事儿了。”
萧扶光这才看向那老太婆,见她面容慈祥,只是喜欢半抬着头眯眼看人,一看便知是个觑觑眼儿。
她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越发严肃。
“是您和廷玉一道照应我?”萧扶光出声问道,“婆婆贵姓?”
老太婆却只是笑了一笑:“我为姓氏蒙羞,无名无姓之人罢。不过他们都唤我蓝婆,就当姓蓝了。”
萧扶光闭了闭眼,眼皮儿颤颤的,过了一会儿才睁开,笑着道:“既如此,我也唤您蓝婆。今日多亏蓝婆,不然我要病上两三日才能见好。”
蓝婆又笑:“村子里的男人多是响马,说来还担心你会害怕。”
“见识过响马,倒也义气。”萧扶光想起昨日来时还碰上一队响马,领头人说要逮香姐儿回去给老二做媳妇儿,也不知是不是一个寨子的人。
不过瞧蓝梦生那副眼馋样儿,十有八九是他。
司马廷玉坐在萧扶光床榻边,道:“响马同官府不对付,信传不出去,等你好了咱们再去东昌府。”
“东昌府离这儿本不远。”蓝婆接话,“可下了一夜的雨,山路就不好走。你着急今日去,明天才能到,还要连夜赶路。若是明天去,天晴路好走,说不定当日便能到,你还能多休息一晚。”
萧扶光不傻
,看了看司马廷玉,点头答应留下来。
蓝婆却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她。
萧扶光被这老太婆看得浑身发毛。
司马廷玉看懂了她的眼神,对蓝婆道:“阿扶还未进食。”
“我去做。”蓝婆转身便要离开。
“阿扶信佛,只吃素。”司马廷玉再次交代,“劳驾您。”
“你刚刚说过,我记得的。”蓝婆连连点头,推门离去。
人一走,司马廷玉回头,见萧扶光蒙在被子里,只露了一双眼出来。
眼睛黑白分明,眼神中带着一丝探究。
“这一带只一个寨,便是咱们来时劫的那一伙。不过那拨人受了伤,昨日又下了暴雨,还未赶回来,所以蓝梦生不知你身份。”司马廷玉替她掖了掖被角,又道,“不过蓝婆却看出来了,她没有敌意。”
萧扶光眨了眨眼睛:“就这,还有没有其它要同我说的?”
司马廷玉反问:“你想听什么?”
萧扶光道:“想听马夫拐了小姐私奔的故事。”
“这我可不知道。”司马廷玉面不改色说,“我倒听说过一则公子小姐破庙私定终身的故事,你想不想听?”
“不听。”萧扶光闭上眼,“你出去,我要再睡会儿。”
司马廷玉笑了笑,没再逗她,看了一会儿后便也离开了。
萧扶光豁然睁开眼,又恢复一片清明。
过了约有一刻,蓝婆端了托盘进屋,见萧扶光坐着,开口
笑道:“不是我自夸,我虽眼神不好,可他们都说我手艺不错。只是不知你吃不吃得惯。”
萧扶光早便饿了,巴巴坐在桌前看着盘子里的菜。等饭菜上桌,便闷头吃起来。
蓝婆站在桌前,看她吃得急,笑说:“原以为你这样的大小姐是吃山珍海味吃惯了的,会不喜欢我这里的粗茶淡饭。”
萧扶光头一抬,咽下口中食物。
“珍馐或简餐,都能让人吃饱。我也曾为守护我祖父留下来的东西三月食不充饥,便是两块地瓜都要藏起来留着下一顿吃。”她突然抬头,又道,“吃的好东西多,肠胃也就越难受。粗茶淡饭好啊,起码不会半夜转醒时肚子疼得钻心。表面上人间美味胜过粗茶淡饭,只有天天吃的人提心吊胆怕胃疼。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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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能干的梦寒”的牙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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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天花板是扶,要永远站她啊。
第一百三十八章 龙眠蛟舞(二)
蓝婆努力地眯着眼,想要看清楚眼前人相貌。
她眼神自年轻那会儿就不好,上头有几个兄姐,下头还有嗷嗷待哺的弟妹,自小便要随母亲一起做针线活儿养活一家人。夜里认针穿线,久了伤眼睛,远处的东西瞧着模糊,大夫说这叫短视,民间叫觑觑眼儿。想要看清楚,便要眯着眼,或者从手指头圈出的缝隙里瞧人…
她瞧清楚了跟前人后,心里头豁地缺了个口子。
梦生同他的模样有五成相像,这丫头单仪态却同旧人有九成相似!
身上都流着同一个人的血,一个在乡野,一个在王府,除却蓝梦生是男儿,仪容气度不及这丫头,心思上更是不知落了多少。
蓝婆回过神来,双手交叠在一起,道:“姑娘说得对,也正因我老婆子明白这个理儿,才窝在这山里几十年都不曾外出。至于梦生,你也看到了,他自小爹娘走得早,寨子里有先生教他念书,他来问我要不要念书,我便让他跟着去了。三天打鱼,两日晒网,他不是个材料,这也是他的命。我只愿他平安,不想他被人嫉恨,也不想他遭人利用。”
“济南离帝京太近,就算你不想,也架不住别人想。”萧扶光站起身道,“一传十,十传百,到时候那边来人就不会有我这样好说话。蓝婆若是有心,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蓝婆抿了抿唇,最终叹了一口气,退了一步说好。
她不是没等过
,一道道消息传来,听那人做太子,做皇帝,立他口中出身高贵却无甚感情的发妻为后。直至六年前国丧,惊觉己身鸡皮鹤发,竟在一个“等”字中囫囵过了这一生。
那人一驾崩,梦生便成了累赘。眼前人的话她岂会不懂?一旦卷进权势漩涡中,无论谁赢谁输,他们娘俩儿都是个死。
萧扶光知道,老人最是恋家,轻易赶人走着实有些残忍。
可现在不残忍,今后更有残忍十倍的等着他们。
一眨眼来到晚间,萧扶光喝了药后上床。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入睡,便将灯点了。
没过一会儿,司马廷玉便来敲门提醒:“阿扶,该睡了。”
萧扶光连忙跑下了床。
门从里面被打开,司马廷玉见她穿了身不知谁的旧衣裳站在自己跟前。
棉麻料子糙,衣裳又肥,她个头高,露出一截小腿,没穿鞋,一双脚嫩生生的像是能在夜里发光。
“怎么不穿鞋?”司马廷玉顺手将人捞起来放到床上。
“穿着不舒服。”萧扶光搂着他的颈子不撒手。
“娇气。”司马廷玉笑话她,起身就要走。
“别走。”萧扶光坐起来扯他袖子,“我有事要同你商议。”
司马廷玉转身,握着她的手亲了一口,眼睛亮亮的,笑得十分放肆,“我去关门。”
萧扶光哦了一声,将那只手抽了回来,骨碌一下滚进被窝。
滚了两圈,便又被抓住,整个人像包粽子似的被裹好,生怕热不死
她。
司马廷玉坐在踏脚上,身子靠在床榻边。
萧扶光热得脸发烫,却还是将自己的顾虑问出口:“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司马廷玉却道:“你想告诉我多少,我便知道多少。”
萧扶光垂下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说:“如今我不知道该信谁了。”
这句话听着没头没脑,可司马廷玉却不蠢。
蓝婆此人与先帝有过一段露水情缘,说难听些是先帝姘头,这件事过去几十年,知道的人极少,可谁成想她竟有了孩子?得亏那位死得早,不然景王也要退让一步。可到头来,那位居然有了蓝梦生。
按承袭规制,次子不如长孙,倘若有心人想要颠覆朝政,蓝梦生便是个极其完美的傀儡——无势力背景,人又年轻有软肋,极好拿捏。
也不怪萧扶光频频叹息,若是放他们走,万一被什么歹人抓住,当初的一时心软便成了插向自己心脏的刀子;派人就地格杀最利落不过,可到底是同一血脉,若真这样做,此后必定夜夜梦魇,愧对列祖列宗。
司马廷玉伸手覆上她的眼,过了半晌才道:“你狠不下心,我去替你做。”
“别。”萧扶光抓住了他的手,“这些年来不也没人知道?今日我同蓝婆说了,我让她走,她知道利害,也应下了。我信她有这个本事,既能藏匿这几十年,也能继续在另一个地方不被人发现。”
蓝婆与蓝梦生不是纪伯阳,纪伯阳罪大
恶极,他们却是无辜的。
萧扶光病中还梦到纪伯阳,若是真动了这俩人,哪怕不经她手呢,这辈子怕是都要睡不好了。
何况她心明眼亮,瞧得出司马廷玉待她的好。
“廷玉。”她握着他的手慢慢开口,“我知道我妇人之仁,我会长大。可我不想身边人都成这条路上的工具,尤其是你。”
吵吵闹闹多妙,以后的日子不会太无聊。
若他手上沾了血,她才真的愧疚。
此处不似万清福地,做什么都有人盯着。
这一栋屋小得厉害,床窄得厉害。司马廷玉心中有一道底线,拉扯之后一条腿跪在其上,另一条腿死活不上床。
司马廷玉伸手将她散在唇间的发拨走,指腹依旧停留在那瓣红润的唇上。
之前是在万清福地,昨夜人不清醒。现下没了人打扰,人也都好好的,便避不开这遭。
年轻男女哪有那么多爱要谈?一百句喜欢也不如一个吻来得实在。
异地相隔,感情便淡。只有干柴撞烈火,才能烧得更厉害。
惜哉经验不足,气喘吁吁吻了这半天,仍像两只斗得不可开交的幼兽。两双眼睛红得冒火,扭打在一起,除了咬便是咬。
困斗中衣衫被剥至肘间,圆润的肩头泛着白光,因挣扎渐渐染上绯色。
昏黄的光成了第三者,视线落在她心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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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来了又来挑战审核了。
来抓我呀!
第一百三十九章 龙眠蛟舞(三)
萧扶光尚在混沌之中,还不知发生何事。
正迷茫之际,却见他低头,伴着一阵痒入骨髓的热意,方知自己中了歹人奸计。
“混账!”她拼命地往外推着他,“你再放肆,我真打你了?!”
可惜痒意自心口直奔椎骨,令人使不上力气,毒辣的敲打落在他身上,比昨夜雨点儿还要轻。素手推拒他的头颅,变成带着撩拨之意的欲拒还迎。
实在不行,另一只手抡了过来,一拳一拳狠狠砸在他肩背上。
“你…住口!”拉弓的手对上宽健的肩,势均力敌。
“我让我父王杀了你!”
他百忙之中空出一半嘴来应她:“既然都要死,不如先尝够了再死。”
人在榻上,退无可退。早在人前同蓝梦生等人说他是自己夫君,闹再大动静也会被人当做玩笑。
料他没有那样大的胆子,直到人整个儿地压了下来,他身上烫得比自己昨夜还要厉害,萧扶光这才不敢再硬碰硬,涕泗横流地求:“廷玉…廷玉…饶了我罢…”
司马廷玉半抬起头,眼睛在昏暗灯光下亮如金星。
瞧见人真的掉了眼泪,只是发丝凌乱,双颊绯红,实在靡艳得紧。
司马廷玉又上来吻她眼角:“刚刚骂谁混账?”
萧扶光含着泪摇头:“我混账。”
司马廷玉又道:“刚刚阿扶好像说要杀我?”
萧扶光眼珠子一转,眼角少了些风情,多出一丝狡黠。
殊不知小阁老最恨她这般,明明共赴情潮,
偏她要清醒——十八岁的姑娘,为何要那样精明?先帝在外有了长子,若是被人发现,父女数十年经营便要毁于一旦,这世上又还能信谁?不如攀上他,早些做他的妻,为他生儿育女,届时想要什么他都会替她争。此时我醉你醒,这不公平。
他腾出一只手来挽她,欺凌似的力道使彼此十指深深地交错。
最后反而是她先撑不住,开始哀嚎:“我错了…我错了…”
“错在哪儿?”
她含泪不情不愿地回答:“口无遮拦说要杀你。”
“不过羞恼之语,我又怎会放在心上?”司马廷玉俯身吻她眼角,“我想阿扶讲实话,当初你同宇文渡是不是也这样过?”
萧扶光算是读懂了他面部表情,眉头向下压时还好,一旦同眉尾一样抻平了,那才是他最难对付的时候——譬如现在,光那个眼神就看得萧扶光头皮发麻。
怪不得蓝梦生也说他喜好掌控,极难对付。她再高司马廷玉一头,他总有法子能找补回来。
“好端端的你提他做什么?”这人应当有什么大病。
司马廷玉亲完了,又来蹭她脸。白日刮得干干净净,没有今晨时那样扎人,莫名有些舒服。
他替萧扶光拢好上衣,指尖依旧不舍在粗糙棉麻中流连,口中却道:“我知道你没有,阿扶,可我总得听你说出来,心里才能踏实。”
萧扶光仰头看着他笑:“我若说有,你待如何?”
“我自然不会
对你如何。”司马廷玉收好了衣裳,又来勾她下巴,眼神沉了下来,面上却笑得瘆人,“但我有的是法子折腾他。”
萧扶光搭着他的手,任他靠在自己颈间,听他喘息声渐渐变轻。
“初遇南津时我年纪小,什么都不懂。那时我娘还在世,知道我俩好,便同我讲礼。我向来听我娘的话。”她慢慢道,“后来檀沐庭从中作梗,延误我娘病情,此事虽与南津无关,他却是助纣为虐的那个人,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好说歹说,司马廷玉总算满意了。
萧扶光趁机催着人走,“天晚了,该睡觉了,明早还要去东昌府。”
“为何非要去东昌府?”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问。
“去了就知道了。”她答。
床榻太小,他若是挤上来,俩人谁都翻不了身。小阁老也有无奈之处,等回了济南,人多眼杂,俩人怕是不能同现在这样好。
再说,就她这个吃完开溜的性子,眼下对自己什么心意尚且难以知晓,毕竟翻脸不认人也不是一次两次。
司马廷玉长叹一口气,起身,出门。望着那盏灯熄灭,又在院中伫立许久,伴着月光细细回味这两日,就像做了一场绮丽淫靡的大梦。
它有腐蚀血肉的本事,能叫你对她日夜浮想。若要梦境化为现实,须得脱胎换骨一番,才能有与之相匹的力量。
昼长夜短,转瞬来到次日。
公鸡几声长鸣后蓝梦生才舍得睁开眼,伸
个懒腰,喊两声祖母。
祖母不在。
本想像平日里一样睡个懒觉,可想起院子里还住了一位美娇娘,蓝梦生登时便来了精神,一个鲤鱼打挺后起床。
洗漱之后照照镜子,自觉风流无双。
出了门去敲门,半天没人应。
蓝梦生腆着脸要进,却听院门开阖,原是蓝婆回来了。
蓝梦生上前问:“那丫头还在不在?”
“走了,我刚把他们送出寨子。”蓝婆眯着眼答,“你也收拾收拾,咱们也得走。”
蓝梦生有些失落,正抱怨日后见不着这样漂亮的姑娘,忽而听她这么一说,愣了一愣:“咱们在这儿待得好好的,为何要走?”
蓝婆叹了口气:“路上我再与你说。”
都是些身外之物,没有什么可收拾的,这些年挣了些家底,等进城换成银票便能走四方。
只是蓝梦生在寨子里混出了些名堂,不能不告知兄弟们。只是老三老四等人前天出门,到现在还未回来。他要拔香火头子,也得等人来齐了才行。
这一等便到了下午,老三老四等人果然来了。虽人人负伤,精神头却是不错。
“老二,这次碰上硬茬,本捞了个香喷喷的大美人,可惜没带回来。”老三上来便对蓝梦生道。
“怎么没弄过来?”蓝梦生急了,上下打量他几眼,“没打过人家?”
老三摇头:“不是没打过,是不能打。碰上的那伙人,恰好是光献郡主的人!好个为民做主的郡主,父女
俩比皇帝太子还中用,咱们讲义气,可不兴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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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至少一更,如果没有,那就证明没过审哈,得想法儿改。
好想发疯啊。
第一百四十章 龙眠蛟舞(四)
在蓝梦生眼中,“郡主”不过是个距离自己很遥远的人。帝京是座黄金城,人人都想去那里拼上一拼,人人都怕自己会陷进其中的销金窟。
“什么郡主,咱们这什么地方,她才不舍得来。”蓝梦生道,“大白天的你们就别撒癔症,过两天我要走,提前同你们道个别。”
老三几个一怔,面面相觑,十分不舍。
蓝梦生之所以能做寨子里的二当家,全赖父母当年救过大当家的命。后来大当家发达,可惜恩人早死,便将蓝梦生祖孙接来寨子,为蓝婆养老,容蓝梦生肆意生长。
寨子里谁人不知,二当家是大当家半个儿?如今他要走,对大当家而言无异于中年丧子。
二当家年已弱冠尚未娶妻,他们这才见了貌美女子便要抢回寨子。
老三等人唏嘘一番,蓝梦生又去找大当家。
大当家自然极力挽留,最终蓝婆到来,说他们有不得不走的缘由,这才肯放人走。
相识十数载,不免有一场大醉酩酊。只是蓝梦生天生病酒,滴酒不沾,早早地便放他回去歇着了。
蓝梦生回了院子,见蓝婆已经收拾好了行囊。
他心中虽有百般困惑,却因晚间吃饱喝足倍感困乏,抱着肚皮躺倒在床便睡着了。
且时有呓语,梦中不过是埋怨祖母待小芙与廷玉过于宽厚,竟让他们白吃白喝白住一夜便将人放走。
时至后半夜,蓝梦生被蓝婆推醒。
“梦生,起来了。”蓝婆轻
轻唤他,“咱们该走了。”
蓝梦生尚未醒透,双眼惺忪地看了眼漆黑的窗户,问:“祖母,天还未亮呢。”
蓝婆却道:“咱们提前走,免得他们相送。”
蓝梦生听后,不情不愿地起床,揉着眼睛牵了马跟着蓝婆出门。
寨子门口有放哨巡逻的,这会儿精神头都有些不济。见蓝梦生二人前来,提起精神问:“二当家这会儿便走?”
蓝梦生一耸肩,直道无奈。
“这会儿走,不给大当家的添麻烦。”蓝婆笑呵呵地再次嘱咐了几句话,便与蓝梦生一道离开了寨子。
经过一日的暴晒,泥泞山路好走了不少。
蓝梦生闷闷不乐地牵着马,似是为离开这件事而难过。
蓝婆唉声叹气,最后终于道:“你也大了,有些事早该告诉你,可你心性不定,祖母便瞒着不说。梦生,你知道你祖父是谁吗?”
“他是谁关我屁事。”蓝梦生头也未抬,“撂下您这么多年,连我爹都没见过他。他就是个臭虫我还能闻个味儿呐…”
蓝婆挥手打他肩头,“胡言乱语!你可不能辱他!”
蓝梦生摸了摸肚皮,蹙着眉头问:“他是谁呢?”
蓝婆心头怦怦跳,还是说出了口。
“你祖父是赤乌。”
“赤乌?”蓝梦生嗤笑,“他若是赤乌,那我爹该做皇帝,我该是皇太子,怎么会轮到修仙的青龙帝跟他那不成器的太子?”
蓝婆知道他不信,又说:“都怪祖母不好,若是当年肯
舍了脸皮进京寻他,你也不会在山野中长大。梦生,你可知今日咱们为何要走?”
蓝梦生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蓝婆直接了当地告诉他:“昨夜里来的那个丫头,便是景王的女儿,光献郡主,她也是你堂妹。”
蓝梦生一怔,这才反应过来为何祖母会说他“作孽”。
他停住脚,只觉头皮发麻,不敢置信地重复问:“她是我堂妹,我是她堂兄…我是赤乌之后?!”
乡野间长大的青年,目之所及最远处便是济南周围连绵群山。帝京?魏宫?皇帝?于他而言与太阳又有何异?总归触之不及。
突然有人告诉他,你是赤乌的长孙,连皇太子和光献郡主都要往后稍稍,这是什么感觉?这无异于将太阳捧到了跟前。
蓝梦生惊喜异常:“那么说,祖母要带我去帝京认祖归宗?我也并不姓蓝,该是姓萧?”
祖父虽说六年前驾崩,可只要祖母还在,他们一起去帝京,最后少说也能捞个郡王的位置坐一坐。
“哈,这样天下美人儿就全是我的了?”蓝梦生十分开心,面上金钉随着飞扬的眉尾在月光下微微闪动。
“不可!”蓝婆道,“你祖父已经死了,如今在位的是当年的兖王。现在这个时候去,就是羊入虎口!梦生,祖母今日告诉你这些事,是想要你知道自己的根在哪儿,日后好能站起来活,有骨气地活。”
“告诉我这些,又不进京去寻他们。”蓝
梦生哼了一声,“做萧梦生多好?蓝梦生这辈子能有什么出息?”
蓝婆再劝他:“光献精明,已经猜到你我身份,这才是咱们不得不走的缘由。你该庆幸这回碰上的是她,若换了别的什么人来,知晓了你身份,必要将你带回京中。小时候祖母讲你与你听的汉末少帝刘辩的故事你可还记着?外戚内宦相争,少帝成了傀儡,最终死于一杯毒酒。届时景王与皇帝内斗,那些人拿你做筏子,斗死了皇帝和景王,再推你上位,将来等着你的会是什么?”
会是什么?自然比一杯毒酒好不了哪儿去。
蓝梦生没有念过书,却常听蓝婆讲这么些故事,倒也明白几分,觉得自己想得实在过于简单。
蓝婆见他动摇,继续劝说:“若来的不是景王,是皇帝的人,你可哭去吧!都说你祖父死得蹊跷,明明该是景王继位,怎么传给了兖王?!他若知晓你在,必定伤你性命!”
蓝梦生听后,登时冷汗涔涔,抱住蓝婆道:“祖母,我错了,我不该想那样多…咱们走,走得远远的,不让任何人知道。”
蓝婆终于松了口气,摸摸他的头,说:“我一个妇道人家,又是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不能陪伴你太久,眼神儿不好,有时还要拖累我们梦生…”
“梦生从不觉得祖母是拖累。”蓝梦生使劲儿地摇头。
蓝婆怜爱地抚摸着他的头顶,又笑:“若是哪天祖母不在了
,你遇上难处,就拿着这个东西去寻景王…”
蓝婆自行囊中摸出一个小包,包内裹着一块香木盒。
她打开盒子,一支金钗静静躺在其中。
金钗雀首翠尾,而孔雀拱着一只业火莲,莲花内嵌的竟是一只无比硕大的南珠。
这等做工,莫说蓝梦生,便是天下名匠来也定为之称奇。南珠饱满圆润,世间难说再有第二颗。
“这是你祖父留下的东西。”蓝婆道,“它名唤‘金爵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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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忘了备注了:觑觑眼儿是近视眼的意思,其实大家看文也能看出来。
没想到吧金爵钗不在扶这儿。
第一百四十一章 龙眠蛟舞(五)
蓝婆家境并不算差,只是未婚先孕,为父母所不容,才被赶出家门。出来时带了不少东西,蓝梦生幼时也见识过不少。
可好东西就是好东西,一眼就能分辨得出来。
“这么大的南珠?!”蓝梦生接过金爵钗来看了又看,欢喜不已,“这么大一个,得开多少的海蚌才能得这么一颗?”
蓝婆摇了摇头:“这恐怕只有白龙珠城的人才能知道。”
蓝梦生拿着金爵钗看了又看,问:“祖父的金爵钗是为您打造的?”
“并不是,据说金爵钗是昔日陈王为洛神打造,他在孔雀喙下又添了业火金莲与南珠。”蓝婆叹息道,“那时太祖皇帝还在世,他非太子,却已同皇储无异。你祖父原配家中势力雄厚,他十分忌惮,二人并未生子。至于金爵钗,他说待日后我二人子女绕膝时,叫他们一人端一个竹筒,谁能接住金爵钗,谁便继承他的位置。”
蓝梦生心道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若世间有痴情女子不管不顾只信他们的话,那才叫一个万劫不复。
说到此处,蓝婆似乎也觉得自己是个笑话,可已经到了这把年纪,想回头早已来不及。
蓝梦生自然不会说祖母的不是,举钗又问:“您既不让我进京,又为何要去拿金爵钗去寻景王?若是被他知晓我身份,少不得将我关起来,不给吃不给喝,最后成个饿死鬼!”
蓝婆却道:“若你好生
生的,自然不要去寻那份晦气。可那起子人一旦知晓你还在世,必会想方设法将你弄进京——你当朝廷是寨子,打打杀杀便过去了?他们最擅兵不血刃,能让你五脏俱碎的同时还要带着笑脸听他们的话!”
“竟这样吓人?”蓝梦生头皮发麻。
蓝婆道是:“若真有那一日,你便拿着东西去寻景王。他得了金爵钗,就能名正言顺地登极,再也不必做那吃力不讨好的摄政王。兴许他一个高兴,还能放你离开…”
害怕归害怕,蓝梦生依然觉得他这辈子也不可能去帝京。只一个光献就要逼得他二人离乡,若见了景王,还不知道是什么下场!
蓝梦生附和了几句,祖孙二人便继续赶路。
因晚间大吃大喝一顿,蓝梦生肚子有些胀痛,咕噜噜地作响。
“唉哟,我肚子疼。”他将缰绳塞进蓝婆手中,捂着肚子四周打探,见林中一片漆黑,有些瞧不清楚。
“祖母,将钗借我照个亮。”他拿着金爵钗转身便进了林子。
“可别弄丢了!”蓝婆不高兴地嚷嚷。
不远处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好似天雷落地,似有若无的臭味儿也随之传来。
“懒人屎尿多!”蓝婆笑骂他一句,一手捂着鼻子一手牵着马朝山下走。
走了约摸两里开外,忽见前方路中央有几个黑影。
蓝婆眯着眼,见为首之人身材高大,倒像郡主身边那青年男子。
“你们不是走了?怎的又回来了?”蓝婆道,“我思来想去,觉得也该走。不仅要走,还要早走。帝京那地方我是不敢去了,正打算着一路向南,南方暖和哟,适合我老人家养老…”
话音未落,蓝婆便见那男子走到自己跟前,抬手朝她腮边碰了一下。
颈间随之一凉。
蓝婆睁大了眼睛,一张开嘴,却觉四面八方冷气都灌进她颈间。炎炎夏日,竟冷彻骨髓。
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触之一手黏稠。
倒在地上的那一刻,蓝婆突然庆幸蓝梦生腹痛躲过一劫。
同时又觉得不幸——当年她也算大家闺秀,却被赤乌风姿吸引,沉溺情爱之中,为他一句承诺守着金爵钗燃枯岁命。
来人并没有翻找到所寻之物,骑马奔向寨中。
彼时蓝梦生还在为林中草木生产肥料,因晚间食水产未能处理干净,蹲坑的时间久了些,待起身时腿麻了足足半刻。
他靠在林中树干上挪不动步子,见山道上几匹马朝寨子奔去,不知为何,没有来由地一阵心悸。
“许是寨子里的兄弟回来晚了吧。”蓝梦生安慰自己。
待能行动了,他便朝山下走去。
没走两里远,蓝梦生便见山道中央躺着一个人。
他心中咯噔一下,拔足狂奔过去。
“祖母,祖母…”蓝梦生将浑身是血的蓝婆抱起来,颤着声音唤她,“您怎么了…您别吓我…”
蓝婆始终不曾
应他。
蓝梦生从未有如此肝胆俱裂的感觉,手上沾着血,同不断落下的眼泪模糊在一处。
他探向蓝婆鼻下,人却是没了气息。
“祖母,我带您回寨子,咱们去找杨大夫。”蓝梦生流泪咬着牙背起她,也忘了一旁的马,就这样背着她奔向寨子。
然而还未走到一半,寨子便窜起冲天火光。
蓝梦生双足如灌了铅一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长大的地方被一片火海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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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扶光猛然坐起身,大颗大颗的汗水往下落。
司马廷玉听到动静,从床下搭的地铺上起来,秉烛来到她身边。
见是他,萧扶光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司马廷玉将烛台放在桌上,倒了杯水来喂她。
“又做噩梦了?”
萧扶光接过杯子一饮而尽,指尖捏着茶杯,有些无措地摇头:“我不知道…睡着睡着总觉得心慌,像是觉得发生了什么大事一样。”
“是你思虑太多。”他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脊背,“只是你风寒还未好利索,又赶了一日山路,病体疲劳罢了。今夜好好休息,不是明日还有事要做?”
他二人奔波一日后,于晚间抵达东昌府。东昌城不似济南,城区略小些。
他们寻了一家普通邸店住下,因要护着萧扶光,二人便住一间房。
而住在一处的两人却不似昨夜一般腻歪,好像在山中时人便会释放骨子中的野性,进了城后便又开始变得拘
谨。
即便在此时,萧扶光也只是抱着自己膝头,闭上眼问:“倘若蓝梦生的父亲还在世,那我和我父王又算什么?陛下和阿寰又算什么?”
烛光照在司马廷玉面上,一半若刀裁,一半隐暗影中不甚明晰。
“先帝中庸且未立皇储,这种情形之下却稳坐江山二十八年。”司马廷玉缓缓开口,“阿扶,这才是他的真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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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爵钗是女强文哈,我不会剧透最后结局,但是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大家,她不会远走高飞的。
金爵钗的详情页推荐语,大家点进书单或者推荐期可以看到:愿天下河清海晏,愿父王得偿所愿,愿廷玉岁岁朝朝常伴吾前。
第一百四十二章 龙眠蛟舞(六)
天下人都说,赤乌是他们见过的最窝囊的皇帝。
太祖爷豪横,篡皇权,抢公主,有直臣宁死不屈一头栽在太极殿的盘龙柱上,他也只是坐在皇位中央笑看人血溅三尺——钟鸣鼎食出身的大臣哪里懂民间疾苦?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干净。
乱世出枭雄,待朝政趋于平稳,赤乌便继位。那时他已经过中年,同太祖爷很不一样,对谁都是笑呵呵一副面孔。
旁人说:“陛下,这个不行,您不能这样做。”
这种话若放在太祖爷跟前,人怕是要被拖出去斩首。可赤乌听了,哪怕再有不快,也仍旧笑呵呵地挥手:“那就日后再议罢。”
于是大家都认为,是太祖过于凌厉,到赤乌这一代反而变得异常温和。
赤乌一生无功,倒也无过。只有一点,便是喜爱各类珍宝,尤其是白龙珠城所产南珠。
可但凡殷实些的人家,哪个没有些宝贝,又何况是皇帝?再说,赤乌要的并不算多,只年年上贡便已是足够。
如果这还不算窝囊,那么在对待立皇储上,他的态度则十分暧昧——景王身为嫡长子,最该继承大统不过,可景王偏爱谢妃,二人仅育有一女光献,谢妃体弱,无法再生育,皇位交由景王后,光献便要做皇太女。
在所有人眼中,女子掌权无异牝鸡司晨,届时天下必会大乱。
兖王倒是育有世子萧寰,可惜资质平庸,实在不堪为储君。
先帝一拖再拖,然
而兖王与荣王终究未能再生子,就这样拖到二十八年,最后驾鹤西去,兖王登极。
回首赤乌这一生,实在窝囊得紧。
然而就在昨日,萧扶光却知晓了蓝婆与蓝梦生的存在。
那么先帝拖这么多年,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在等蓝婆想好了带着蓝梦生进京不成?
而她的父亲为大魏操劳这些年,到头来却是为别人做嫁衣?
皇室之中父子反目兄弟阋墙已不罕见,十有八九祸起东宫。
若真是如此,先帝可真是打太极的行家。不仅将立皇储一事硬拖了二十余年,到头来所有人竟都是他一人掌中棋子。
“先帝早已驾崩,你有再多疑问也只是揣测。”司马廷玉扶着她的双肩将人摁在床上,缓声劝告,“与其内耗,不如先解决眼前事,你不是有不得不来东昌的缘由?今夜好好休息,明日我陪你去办。”
萧扶光哦了一声,乖乖躺好,眼神却还是直愣愣的。
司马廷玉睡在地上,侧着身子看她。
那场暴雨下得实在是时候,俩人捱在破庙里过了一夜,如今说情意相投有些不够,却很是相惜。
她是条潜行的蛟,假以时日必会化龙,傲气在所难免。人间富贵于她如云烟,需得在需要的时候伸手拉一把,这样你才将将入得了她的眼。
司马廷玉闭上眼睛,还未入定,听床上有动静。
他睁开眼,见萧扶光直挺挺地坐起来,下巴昂得高高的,跟寨子里早起打鸣的公
鸡一样自信且豪迈。
“我出世即被赐名,因他一直认为我是帝国之光。”萧扶光倏然转头,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一岁爬皇座,三岁坐拥陇西,多少人想成为你,多少人都不是你。”司马廷玉若有所思地点头,“倘若一个乡野村姑凭借几句话就能将你动摇,你也不必再做郡主,索性早早嫁予我做妻——唔,倘或那时我在外间置几房美妾,回头同你说我与她们逢场作戏,同你才是真夫妻。阿扶,你会如何想?”
萧扶光捞起枕头来砸他:“我会杀了你。”
好生生的人不做,非要做根烂黄瓜,真是好勇的心,好大的志气。
司马廷玉手一伸便接住了枕头,又掖回她身后,转而去拉她放在床边的手。
萧扶光一下甩开,回望他时那眼中明显不悦。
“我不过一说,总不能拿你父王做假设。”他无奈解释,“蓝婆虽说认得出蔽日弓,也认出了你,可先帝从头到尾都未提起过自己有位红颜。”
萧扶光渐渐定下心,连连点头:“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我现在想得很清楚,即便真是又何妨?嫡庶有别,早晚也轮不到他们。既然蓝梦生的父亲在前,若他二人真有情谊,后来断不会有我父王、叔父等人。我信先帝未立储君一定有苦衷,但绝不会是蓝梦生父亲的缘故。”
“阿扶能这样想最好。”他盯着她的眼睛道,“为王宁可专断,绝对不能怀疑自
己。”
萧扶光重重点头,心结既解,便能入睡了。
于是她将司马廷玉的胳膊推下了床,自个儿躺了下去。
郡主用完随手丢的毛病不是一次两次,司马廷玉苦笑,躺回地上。
这一夜睡得香甜,却不知有人一夕之间家破人亡。
任你凌驾于世人,或苟且于山野,天地不仁,鲲鹏蜉蝣命中自有定数。
次日一早,萧扶光与司马廷玉出了邸店。
司马廷玉对她来东昌府颇为好奇,未料她今日却扮做男子,直奔城南贡院。
贡院是乡试举办地,及格者便是平时日所说的“举人”。不过今年并非乡试年,贡院前街道静悄悄,仅有两名老者坐在院前树下乘凉。
萧扶光笑眯眯上前作揖,问:“老人家好,某是外地人,想问您二位,这里可是东昌贡院?”
老者见来人模样俊秀,谈吐斯文有礼,乐呵呵地说:“是贡院不假,不过明年八月上中旬才是秋闱时节。你这小子,不在家念书,怎么提前来贡院?”
萧扶光面不改色:“在家念书心里总是不踏实,想提前踩点,明年考时心不慌。”
司马廷玉忍不住又看她两眼,她通身绫罗锦绣,帽上簪花,真真十足的一个纨绔,的确很像那种念不下去书借着定心的名义提前来考场游乐的富家子弟。
老者又笑:“你这样的年轻人我们见得可多,年年都有。”
“可不是!”另一位老人也接话来,“就连当今那位户部侍
郎檀沐庭,好些年前也是提前来拜访贡院。”
萧扶光眼前一亮。
“晚辈听说过这位檀大人,据说那年济南府暴雨,那一批考生全部转来东昌府乡试。”说到此处,她眼睛亮了亮,“我还听说,檀大人与同期一起来贡院,路上却滑下山坡,找了足有两日才被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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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渐凉,诸君多添衣。
第一百四十三章 龙眠蛟舞(七)
摇着蒲扇的手一顿,两位老者面面相觑。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其中一位道,“因为这个,好几位考生险些误了秋闱,耽搁前程!”
另一人又道:“只说二十三年的考生中,最有出息的便是檀侍郎了。”
“可惜檀大人远在帝京,我等便是想拜会他也无门路。”萧扶光叹息着说。
“瞧你穿戴,家境应是不差,想要求门路还不简单?”老者将蒲扇置在膝头,眯着眼往帝京方向一指,“明年秋闱主考官应是司马阁老,他家那位小阁老定了光献郡主为妻。郡主乃摄政王爱女,平生最好排场,尤其喜欢南珠。白龙珠城就是上贡一万斛珠,必有九千九归光献郡主…咦,什么声音?”
原是萧扶光上下牙交错,咬得咯吱咯吱地响。
“说得在理。”她皮笑肉不笑道。
敢情她想要寻突破口,最后却转回了自己这里?
另一位却又说:“郡主是妇道人家,她哪里懂什么春秋闱?想要走门路,还是要寻檀侍郎,当年他不就是…”
说到一半,他却又不再说下去了。
不过萧扶光却是知道,檀沐庭此人文章算不得最好,却生在巨富之家,难说没有贿赂考官。只要给得够多,进春闱也不是不可能。
有钱除了能做皇帝,什么做不得?天时地利一得,拿钱买人和,能不能做皇帝倒也难说。
“晚辈平庸,自然不敢前去帝京冒犯檀大人。”萧扶光再次拱手,“
只是不知道当年同檀大人一起的考生如今都在何处,是否中举呢?”
老者摇了摇头:“那些考生多数未中榜,纷纷回家。不过说来也怪,那年黄河决堤,淹死了不少人,不知道还在不在。老朽虽说上了年纪,可仍然记得那年秋汛数十年难遇。”
萧扶光与司马廷玉对视一眼,最后朝二人拱手:“既如此,多谢二位。”
老者点头,萧扶光轻叹一口气,正欲走,却听那位说起秋汛的老人再次开口:“老朽隐约记得,当年倒是有一位,临考前母亲忽然病死便弃考的。”
萧扶光回头,见另一位也附和:“对对对,说来的确是有一位,那时你我还说此人可惜了的…”
萧扶光忙问:“那您可知他姓甚名谁,家在何处?”
“名字早忘了,只记得应是姓尤。”老人为她指路,“西去此街五里见一条河,向北约二里有一颗枣树,那条胡同便叫梨枣胡同,你打听姓尤的便能找到。”
萧扶光连连道谢,随后高高兴兴地上了马。
她同司马廷玉并马而行,来东昌要做的事情虽说只做了一半,面上却并不轻松。
司马廷玉见她明明生气,却还非要憋着,不禁笑道:“外人又不曾见过你,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因为他们打心底里认为光献郡主最是受宠,所以该讲排场才是。他们只恨你没有三头六臂,这样才能显出你神通。”
萧扶光心里好受了些,却还是板
着一张脸说:“明明是先帝好南珠,再说,又大又亮的东西,谁瞧着不喜欢?怎么到头来就是我铺张讲排场了呢?”
“你若是活在旁人嘴里,就是无所不能之人。”司马廷玉道,“怎么你净挑不好的听?”
萧扶光拉起缰绳先他一步,“今日说的不是你,你倒是不疼不痒。”
她要强,好在司马廷玉自小便有郡主为妻的意识,对她有十二万分容忍。
俩人不一会儿便到了梨枣胡同。
牌坊下正有位大娘,端着盆要出门洗衣裳。
萧扶光下马上前,笑吟吟地一揖:“敢问姐姐,这附近有没有一户姓尤的人家?”
大娘年过不惑,徐娘半老,惜无怜花人。猛然见了两位年轻公子来搭讪,俊模样的那个还唤她姐姐,当即喜得合不拢嘴。
“唷!这位公子小嘴儿也忒甜了!”大娘将盆往牌坊下一放,扯着萧扶光的袖子指向胡同里,“第七家,门口贴着桃符的便是尤家。”
“多谢姐姐!”萧扶光向她道过谢,拉着司马廷玉就要向前走。
“你们是来探亲的?”大娘又拽住了她,“若不是他家亲戚可不兴去!”
“为何呢?”萧扶光疑惑不解。
大娘捱近了她,神秘兮兮地道:“尤家那位老大,十来年前死了亲娘,因此未能参加秋闱。后来出了孝期,怎么考都不中,人便疯魔了。咱们一个胡同里的都嫌晦气,你们是打哪儿来,上赶着要看疯子?”
萧扶光
迟疑道:“是有些话想要问他。”
“一个疯子,吃喝拉撒都顾不了,还指望他好好说话?”大娘一摆手,端起木盆道,“瞧着挺俊,怎么是个榆木脑袋…”说着便走远了。
萧扶光看向司马廷玉,见他耸了耸肩,无奈道:“老的说你讲排场,母的说你榆木脑袋。你若是都听进耳朵,便是截金贵的木头。”
萧扶光噗嗤一笑:“我还真将他们的话放在心上不成?!”
司马廷玉伸手探向她,她这次倒没躲开。
他从她头顶将那朵风流人士簪花拔了出来。
“疯子最忌看到鲜艳的玩意儿。”他道,“你戴了这个,他见着万一想起中举的同期佩的大红花,保不齐要将你一顿好打。”
小阁老心细,这让萧扶光也刮目相看。
“我若被打,你还会干看着不成?”她不在意地说。
小阁老摸了摸下巴,点头道:“等你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愿意开口求我了,我才会来救你。”
萧扶光对他的那一丢丢好感瞬间烟消云散。
二人到了尤家,入目是一扇掉了漆的木门。
门口坐着个小孩儿,六七岁的模样,一张脸脏兮兮的,正瞪着乌黑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
萧扶光上前一步,笑眯眯地问:“小宝儿,这是尤家吗?”
小孩儿愣了片刻,有些不好意思地垂头:“我叫尤重,不叫小宝儿。”
萧扶光一想,此人是赤乌二十三年守孝,若是出孝期后生子,今年应是七
岁,必然是他儿子了。
尤重,尤中,看来他真是对秋闱有执念。
“孩子都是父母的心头宝。”萧扶光问,“小宝儿,你父亲在不在家?”
“他在里面,这两天没发病。”尤重指了指门内,“你们小心一点,我好久没替他剪指甲了。”
萧扶光与司马廷玉进了门。
尤重低着头倚在门框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说:“心头宝?我才不是呢。”
——
节前好多亲戚来了家中,还要应付。真是的,又不熟。今天第二章可能要晚会出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龙眠蛟舞(八)
进了门,便见一条大黄狗窜到他们跟前龇牙咧嘴。
司马廷玉护在萧扶光身前,大黄狗向后退了两步。
“豆豆!”尤重走进院大声呵斥,大黄狗夹着尾巴退到他身后。
萧扶光看了他一眼,走到正房前敲门:“尤大哥在家吗?”
如此敲了三五次,里头才有人应声——
“谁呀?”
声音洪亮得很,只是听起来像是倒在酒池肉林美人怀中,有种不和谐的欢快之意。
萧扶光不是没见过疯子,单说偌大的掖庭,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被逼疯的不在少数。
可疯男人还是头一遭见,按理说这人屡试不中,该失意烦闷才是,怎么听起来像是快活得要上天?
“尤大哥,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你。”萧扶光道,“有个叫檀沐庭的人,是您赤乌二十三年秋闱同期,您还记不记得他?”
那人半晌没应声。
萧扶光正欲再次开口,听到屋里一阵噼里啪啦的瓷器碎裂声。
她吓了一跳,退去司马廷玉身后。
“你不要问他考试的事,他听到就要犯病摔东西。家里已经没有东西供他砸了。”尤重无奈上前,那条叫豆豆的大黄狗摇着尾巴围着他转。
萧扶光有些心急——对付普通人她有的是法子,可谁能告诉她,怎么才能同疯子对话?
司马廷玉低头看着尤重,想了想问:“你早上吃过没有?”
“还没有。”尤重又垂下头。
此时萧扶光也注意到院内架子上晾晒的东西,几根苞
米,两串辣椒。
她放鼻子下闻闻,应不是今年的了。
“你平时都怎么吃饭?”司马廷玉问,“你父亲照顾不了你,难道你要照顾他?”
“不然呢?”尤重反问,“我娘跑去哪儿我也不知道,我只有这一个爹了。”
萧扶光仰头,长叹一口气。
“走,我们带你去吃好吃的。”她对尤重伸手。
尤重看了看她洁白干净的掌心,将自己的手悄悄在裤子上擦了擦,最后怯怯地伸了出去。
萧扶光一把拉住他,三人一道出了门。
梨枣胡同外有几家饭馆,上午生意不多,开门迎来萧扶光这几位一看便有钱的豪客,后厨顿时冒了烟。
“您二位请呐。”伙计将他们引进门,见着小豆丁似的尤重,挑了挑眉道,“哟,客人是尤家的远亲?”
萧扶光领着尤重坐下,笑着说:“是,这些年没走动,回来探亲。”
伙计一边勤快地抹着桌子,一边叹气:“您二位从前没来过,不知道这孩子过得苦。他爹那个样子,他起小就吃百家饭长大,饥一顿饱一顿的。我们瞧着可怜,时常喊他来后厨,可这孩子倔劲儿随了他爹,就是不肯来。唉,既然没那个本事,不考不就得了?真是造孽…”
萧扶光听得唏嘘,尤重只低着头,不说话。
饭菜没一会儿就上来,早间没有硬菜,多是馅儿饼粥饭。
萧扶光只吃葱油饼,司马廷玉与尤重二人吃了十张肉饼,十个肉馅儿馒头,外
加三大碗粥,看得她眼都快直了。
“得亏托生在司马家。”她忍不住道,“寻常百姓也供不起你这尊饕餮。”
“得亏托生在司马家。”司马廷玉不害臊道,“不然也讨不上好脾气姑娘做媳妇儿。”
明褒暗讽,她岂能听不出这是拐着弯儿说她脾气差?
罢了,在小孩子跟前,萧扶光也不与他计较。
盘子里还剩俩肉饼,萧扶光让司马廷玉去后厨打包些吃食,自己去柜前结账。
俩人回来时盘子里的肉饼消失无踪。
“咦,吃这么快?”萧扶光问。
尤重依然低着头,含含糊糊地说是。
只有司马廷玉看着他冒油光的小手若有所思。
三人一起回了尤家。
一进院,尤重便直接奔去了屋内。
萧扶光与司马廷玉随他进来,只见地面一片狼藉。
有个人穿着脏得发灰的黑衣裳仰在床头,手肘搭在额头,露出的下半张脸满是胡茬。
尤重走到他床前,小心地唤:“爹,我带了馅饼来,肉的,你尝尝。”
尤重说着从怀里掏出两张肉馅饼,那人鼻子一动,猛然起身,黑乎乎的手抓过来便往嘴里塞。
“别噎着。”尤重又去为他倒水。
萧扶光乍见这一幕,有如钝刀割肉,喉头哽得难受。
豆豆闻见香味儿跟着进了屋,眼巴巴地看着人吃。望见司马廷玉手里提着的油纸包,摇摇尾巴,却不敢上前。
司马廷玉将油纸包往桌上一放,对尤重道:“让他慢着吃,都是你们
的。”
尤重的眼睛顿时一亮,拆包拿出两张饼给父亲,望着拼命摇尾巴的豆豆又问:“我可以给它一张吗?”
“给你买的,你怎么处理都是你的事。我已经同那家店说好,以后你和你爹一日两餐他们会来送。”萧扶光伸手摸他头,“大方点儿,多给豆豆两张。瞧给它饿得,背上都一条条的了。”
尤重的父亲吃饱喝足,看了萧扶光一眼,又仰回床头睡大觉。
萧扶光想问他话,又怕他再发疯连尤重也伤到,只能退到院内。
尤重在喂豆豆,萧扶光与司马廷玉俩人坐在石磨上看他喂狗。
豆豆吃饱了又来舔尤重的手,尤重摸了摸它,推了它一把,它便来石磨下围着萧扶光的脚转圈儿。
萧扶光伸脚,豆豆便摇着尾巴来嗅,同方才简直判若两狗。
“我爹不像他们说的那样没本事。”尤重看着豆豆道,“我爹可厉害,他什么都懂,府学里的那些书,他能一个字儿不差地背下来。”
“那你爹为什么变成现在这副模样?”萧扶光问。
“我从前听我娘说,他们刚认识的那年,也就是赤乌二十六年,我爹再次参加秋闱。只是恰好我娘从房顶上摔了下来,他顾念着她的腿,考了一场便弃了。”尤重道,“我娘说他傻,却也同他成了亲。次年春闱时我爹还带我娘上京看状元呢。”
“那后来呢?”萧扶光忍不住问。
尤重又低下头。
“后来我娘说陛下驾
崩,新皇帝信道,不管这些,科举的事儿就是王爷说了算。我爹没见过那样的考题,兴许是写得文章不好吧。”
萧扶光倒是知道这件事。
先帝驾崩后,她父王开始摄政,二十余年来或立政唯仁或风花雪月的考题被遗弃,转而以朝政十二问直击考场——多是平民百姓,谁敢言政?写得好不一定会被录取,也有可能会被株连九族。
那时尤重的父亲有妻有子,他哪里肯拿妻儿性命搏前程呢?
——
第一百四十五章 龙眠蛟舞(九)
如此看来,倒不是他没本事,而是过于谨慎。每次选择不同,最终酿成今日局面。
命运说来实在很是神奇,万物繁衍,只有人能做主。而千千万万人,也只有一人能站在顶端。
正所谓道生万物,然九九终归一。倘若他当初奔秋闱而来,你猜他是否能考入春闱、登上太极殿?
不,不一定。即便没有尤重的母亲,即便景王延续从前考题,命运也自有千百种方法阻挠他。
他如今已是个疯子,无论如何改变,他最后必然是个疯子。
豆豆已然完全接纳了萧扶光,司马廷玉见状,也向前探出脚。
豆豆吓得猛一退,夹着尾巴回了尤重那儿。
司马廷玉倍感无聊,他望着院中枯柳,对尤重道:“你爹都这副模样了你还护着他。”
“我爹是疯子,但他不傻。”尤重坚定地重复了两遍。
萧扶光看向架子上早已干瘪的苞米,不禁想起自己在峄城时的日子。当初一碗苞米饭就是晚餐,还被宇文渡搅得碗都翻到在地。
“小宝儿,你娘是什么时候走的?”她忽然问。
尤重坐在地上抱着豆豆,想了想答:“就是王爷执政那年秋闱后,我爹未考中,便同我娘吵,第二年我娘便走了。”
说到此处,尤重也失落起来。
萧扶光算了算,那年尤重将将满三岁。
她下了石磨,对尤重道:“小宝儿,日后每日都有人为你们送饭,再也不
必饿肚子。你同你爹说,你也要念书,要同他一起考举人,兴许他很快就会好了呢。”嘱咐完又转身,“廷玉,走了。”
司马廷玉挑眉:“折腾这几日,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萧扶光看向窗台,见那个黑漆漆的头颅隐了下去。
二人一道出了门。
尤重和豆豆跑出来送他们,小孩儿的脸红了半天,最后拧着不干不净的衣角说:“谢谢你们。”
萧扶光没回头,与司马廷玉一道离开。
“我本想将他二人带回去,若是放在府中请人医治,早晚能恢复。可是这样一来必定会被檀沐庭发现我在打听他的事。檀沐庭阴毒,最擅借刀杀人,他若是请一道旨意来拿人,我怕我护不住。”萧扶光落寞地道,“我没了娘,尤重也没了娘,我不能让他们比现在还要糟。”
“为何檀沐庭会杀桃山老人?”司马廷玉不禁问,“倘若这是巧合,也忒奇怪了些。”
“正是不知他为何要杀人,且又…”她说到此处,想起那酸柴的肉质,胃中又是一阵犯呕。
司马廷玉说得不错,她来济南、来东昌府全是为了调查檀沐庭。
年过而立的檀沐庭,家族世代经营米粮。就是这样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却抢夺桃山老人在前,强迫她吃人肉在后——她不懂,檀沐庭为何要延误她母亲病情?
光这笔仇,她立誓与檀沐庭不死不休。
“我也不傻
,我知道这件事对父王来说很简单。只要稍稍透露一句话,说我娘的死是檀沐庭一手铸成,顷刻间便能报仇。”萧扶光轻轻道,“可他同我娘那样好,定会认为檀沐庭背后是陛下指使,届时一冲动杀入万清福地,最后只会被天下人戳脊梁骨,百年后到地下也愧见先帝。”
“其一是为他着想,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大魏能有今日,全赖父王苦心经营,他该堂堂正正地坐上那个位置。”她仰起头,吐了口气,又说,“其二,我若将此事和盘托出,南津也会死。”
司马廷玉心头一躁。
南津南津,又是宇文南津。
她眼神怕是不好,走夜路走得多,年纪又轻,竟挑了宇文渡这么块黑炭。那黑炭头全家都不精明,早早投靠了皇帝,完全无视皇帝背后的景王这座大山。
“任何参与那件事的人我都不会放过。南津被檀沐庭利用,只能说他不够聪明,其实本质并不算坏。”她又道,“到底相识一场,我不会害他性命,可若说回到过去却也是天大的笑话。即便他拿刀架在我脖子上要我与他和好,我也会说不。”
司马廷玉偏头审视她。
晨间日光照在她面上,脸颊正泛着清透而健康的光泽。
这是备受先帝宠爱之人,离储位最近,仅一步之遥。
未结识她前,她该是毒辣而放荡的霸王花。见过之后,成了诡计多端的女罗刹。
如今
再看,她走的每一步都有她的理由。模糊的形象也因此有了血肉——她嫉恶如仇,她重情重义,她爱憎分明,她有勇有谋。
“我必须要了解檀沐庭。”萧扶光继续道,“我得到密报,檀沐庭在二十三年秋闱时来东昌府考试,期间失踪过两日。可他回来之后,便转了性。后来他身边伺候的人也一个接一个地病死,我很难不怀疑——”
“怀疑现在的檀沐庭并不是檀沐庭?”司马廷玉忍不住问。
“不错。”萧扶光颔首,“倘若真是如此,便解释得通——真正的檀沐庭不一定恨我,但世间恨我者不知几多。这该是我第一次历练,不能借我父王之手除去檀沐庭,否则今后再遇见此类事、此类人,我依然同三年前一样是个任人摆布的废物。”
司马廷玉心中不忍,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我阿扶不是废物。”
萧扶光已不抗拒他的触碰,低头沿着石板路边缘,渐渐走成一条直线。
石板缺了一块,短暂的伤感情绪也就此打住——无论过去如何,都要向前看,这是属于她的意志。
她扬起头,冲司马廷玉笑了一下,颊边泛起两对梨涡。
“这次还好有你,告诉你个秘密。”萧扶光眉目舒展开,“其实我啊,最怕狗啦。”
司马廷玉只笑不说话,因他看得出来。
梨枣胡同口有户人家,有个人正倚门站着,斜着眼儿看他们俩,正
是他们问过话的那位。
此时她洗完了衣裳,随意打声招呼:“刚来就走?”
“是。”萧扶光又拱手,“多谢姐姐指路。”
大娘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们几眼,见二人不像被疯子折腾过的模样,啧啧称奇。
“尤家疯子没犯病吧?”她抱臂环胸,上下突出两坨肉。
萧扶光只说还好。
“你们倒是来得巧。”那大娘又开口,“上个月小重的娘偷偷来过,刚到门口,疯子就发疯将人打跑了呢!”
萧扶光脚下一滞,回过身来问:“他娘上个月来过?”
第一百四十六章 龙眠蛟舞(十)
“可不是呢么!”大娘翻了个白眼,“穿金戴银的,也不将孩子带走,自己倒是一个人享福去了。天底下哪有那样狠心的娘?这家夫妻都是不靠谱的人,可苦了孩子了。”
“穿金戴银?”萧扶光也十分奇怪,若尤重的娘过得不差,怎么忍心丈夫与儿子挨饿?看来其中应是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大娘捱近了她,掩手道:“她抛夫弃子,跟个当大官儿的跑了。那天我们还以为瞧错了人,细看还真是她。”
只要扎进女人堆里,一定能听到许多有关旁人的传闻。真真假假,实在难说清。
女子重名声,尤重的娘是否真同人私奔,目前尚无法定论。可空穴不来风,她人一定是来过的,并且与疯子交谈。疯子应当对她所言十分不满,才将人赶走。
这倒不难猜——尤家已是家徒四壁,除了尤重,疯子什么都没有。尤重年纪虽小,却因父母分离而早慧。
萧扶光猜测,她应是想要将尤重带走,而疯子却不愿意,这才被赶走。
“小重的娘是什么时候离开他们的呢?”她又问。
“这就说来话长了。”大娘笨重的身子倚在门上,伸头朝尤家的方向探了探,低声道,“老皇帝还在那会儿,疯子才十八九岁,人也好好的。那年他娘秋天不知怎么的,忽然就病死了。”说到此处,大娘惋惜地拍了拍手,“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会儿我才嫁
过来,疯子娘的人品在梨枣胡同出了名的好,身子也好,最是勤快能干。结果呢,前前后后不过两三日,忽然就病死了!”
说到此处,她还担心眼前这俊俏小公子不信,转过头唤住了经过胡同口的另一位中年女子:“秀秀,疯子娘什么时候死的你还记得吗?”
谈起村头巷尾家长里短,中年女子比说书的相公还要厉害几分。
叫秀秀的妇人瘦得像麻杆,一咧嘴大过半张脸。
“记得,怎么不记得呢?!疯子娘前一天还好好的,结果第二天就下不了床了。”秀秀凑过来道,“兴许是累病的,毕竟一个寡妇供养儿子不容易,可惜了的。我还记得疯子过两天就要考举人,若是疯子娘晚走两日,说不定他就能考中,人也不会变成现在这副鬼模样了!”
大娘连连点头称是。
说来说去,又绕回到一个“命”字上。
有这样的过往,萧扶光只能替疯子遗憾。
“出了这档子事儿,他便也考不成了。”
大魏有律,父母亡故,为人子女应守孝,此间不得考科举,便是官员也要丁忧三载。
“临头守孝,这一守便是三年。”大娘又道,“小重的娘是第三年来的,疯子瞧上她,奈何重孝在身,讨不得媳妇儿啊。等出了孝,正好又要秋闱,便去考吧。可临走前她却从房顶上摔下来了。”
萧扶光也听说了,疯子考了一场便出来,因为挂
念人。且秋闱有秋闱的规矩,所有应试考生必须要在贡院内考完三场,期间不得外出。
疯子若要出来寻她,除了弃考别无他法。
“好端端地,又不考了。”秀秀两手一拍,“三年前死了老娘,三年后相好的摔断了腿,前前后后地只耽误了他一个,这不是命是什么呀?”
又是命。
萧扶光心底窝了一口气,总觉得难以发泄。
“不过,也正因为疯子弃考回家,俩人才定下来,次月便成了亲。”大娘一手扶着水桶腰,一手指着尤家的方向,“我先前便道那女人来历不明,可乡里乡亲的,咱又不是他娘家人,又没有好姑娘说与他做妻,只能看他们俩成亲。说来那女人千般不好,却只有一样好,那就是替他生了个机灵的小重。”
秀秀有仨女儿,没有儿子。只见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生儿子有什么了不起的?最后还不是同人跑了。”
“什么时候跑的?”萧扶光问,“跟谁跑了?”
“那是老皇帝死了之后,摄政王上位的第二年跑的。第一年的时候疯子又要考举人,可题是摄政王出的,问的净是些咱平头百姓不敢说的。”秀秀左右看看,见无人来,便低声道,“问的净是些什么边防缺粮草缺壮丁该咋弄啦,什么若是做大臣该怎么劝谏闭门造物的主君啦等等足足十二道题——啧啧,后头说的不就是摄政王他自己的亲弟弟
,当今的青龙皇帝?但凡有家有口的,谁敢冒这个险下笔呢?!”
萧扶光喉头发苦——那十二问的确是她父王所出,入春闱的也正是历年最少,仅有二十余人,个个都“苦赤青久矣”。
大娘接过话来:“疯子没敢写,就没能考中,不过倒也捡回了一条命。只是从那之后,小重娘时时同他吵架。第二年的时候,有一天我起夜,听到外头有人呜呜地哭。我以为是哪儿来的女鬼呢,从笼子里拎了公鸡壮胆。我一开门,见小重娘走过去了,上了一辆马车,还是两匹马拉的哩!”
秀秀“呸”了一声:“跟个当官儿的走了!”
萧扶光忙问:“不过一辆马车,你们怎么确定她是跟当官的走了呢?”
“因为咱们见过呀。”大娘和秀秀异口同声道。
秀秀又说:“疯子第一次考举人前,他娘还没死的那时候,济南下了好一场大雨,城里淹透啦。官府将济南的考生转来东昌。来的人太多,客店里住不下,咱们东昌好些人家将自己的院子腾出来给他们住。疯子娘也让出半个院,给个来晚了的考生。那人就考中了,一路进京,还做了官儿。”
“是。”大娘跟着附和,“依我说啊,八成就是那个人将疯子运势借走了。打他来了疯子家,疯子娘就病死。后来疯子媳妇儿居然也跟着他跑了,可见这人当初八成是冲着疯子来的!”
萧扶光
心口怦怦跳,问:“那人叫什么名,你们还记得吗?”
大娘摇了摇头,“多少年前的事儿啦,记不起来了。”
“我只记得他的姓儿。”秀秀道,“那个人姓檀,檀香木的檀。”
——
上一章码错了字,“梨枣胡同”写成了“枣核胡同”。
因为写那章的时候我正在吃甜粽,吃出了枣核,然后脑子就被枣核带走了,今天才反应过来,O(∩_∩)O哈哈~后台已经修改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欲海迷津(一)
墙壁斑驳的屋内,尤彦士睁开了眼。
有酒饮酒,无酒饮水。醒了又睡,睡又复醒。
此身不过一副臭皮囊,是疯是傻又能如何?
生于世间,灵魂为肉身所累,凡心千障,八方皆鬼;身死之后,魂消灵散,纵有腾蛇乘雾,亦为土灰。
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断响起,尤彦士扭过头去,见儿子正在清扫地上他之前摔过的东西。
如若皮囊是负累,为何又有另一抹灵魂愿不离不弃地追随自己?
“滚出去。”尤彦士在床上翻了个身,“我不想看见你。”
尤重抬头望着父亲蜷缩的背影,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屋内。
他看了一会儿,抿了抿唇,低头端着簸箕离开房内。
尤重走到院中,将簸箕放在石磨盘上。
簸箕里是他刚刚清扫出来的零碎木头,这是父亲从前做的小船,如今已经又被他摔坏,一尺来长的甲板四分五裂,怎么拼也拼不成从前模样。
尤重也跑去城外码头去看,可他觉得码头上来往船只没有一个能比得上父亲做的船,那样细致精美,连微小的船舵上也刻着四个字——“乘风破浪”。
父亲还曾告诉他,人生活在陆上,可天下最大的是海。人能称霸陆地,却无人敢远渡东海。
海上有什么呢?说不定也有人,还是更聪明的人。
这也是父亲告诉他的。
父亲那样厉害的一个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呢?
他现在还小,只记得更小的时候,有
天晚上忽然听到一阵哭声。他睁开眼睛,发现黑暗中父亲将自己紧紧抱在怀中,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他面上。
“重儿,你娘走了。爹只有你了。”他听父亲这样说。
那时的他虽然很害怕,却因在父亲怀中,依然有安全感。
他伸出手替父亲擦眼泪,“爹,你别哭。娘走了,重儿不会走。”
后来母亲也来过很多次,穿着他从未见过的艳丽衣衫,走路时带着阵阵香气。
她问他要不要同她走,伸出的那只手上戴着一串细细的金镯子,碰在一起叮叮当当地响。
他没见过,他害怕极了。他去找父亲,眼睁睁看着父亲将母亲连同她带来的人轰出门外。
也是从那次之后,父亲好像变了一般。从前只有他们父子二人的时候,父亲会做饭洗衣,还会教他念书习字。自那之后,便整日酗酒,也再不出门,乱摔东西乱发脾气,甚至还会骂他。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萧扶光与司马廷玉进门时,见尤重坐在石磨上,一手抓着一块破木头,眼泪滴滴答答地往腿上掉。
萧扶光上前,蹲下身替他擦干净了泪,笑着说:“不高兴?带你出去玩儿好不好?”
尤重没说话。
司马廷玉看到他堆放在石磨上的木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试探着问:“想不想去码头玩?带你坐大船。”
尤重仰起脸,眼巴巴地看着司马廷玉,最后点了点头。
俩人带
着尤重要出门,他却又返回屋外窗前。
“爹,我去跟他们坐大船。”他献宝似的同父亲说。
里头人没应声,萧扶光脸都冷了下来。
尤重却不在意,又擦擦手来碰她。
司马廷玉牵起他另一只手,“走吧。”
尤重跟着出门,司马廷玉将他抱上马,三人很快便来到码头。
东昌位于内陆,并不靠海,幸而有江河穿过,不少船只满载货物停靠码头。
此时码头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司马廷玉与萧扶光同一艘停泊许久的船交涉,掏出银子来,仨人便上了船。
尤重只见过船,却没有坐过。第一次上船,望着脚底浑黄的河水,不敢伸脚。
司马廷玉将他抱上船,回头看萧扶光。
一个在船上,一个在岸边,二人只有一步之遥,她正看着船头发呆。
“愣着做什么?”他朝她伸出一只手,“有我呢。你就是踏空了掉进河里,我也能将你捞起来。”
萧扶光抬头,见他伸出双手朝向自己。
水面风大,他高高束起的长发在风中肆意张扬,正不断地挑衅她。
萧扶光鼓足勇气,将自己的手往他手心处一放。
恰好水面上又一艘船驶过,带起阵阵波浪直打岸边,连着船身都晃了几晃。
司马廷玉猛力一带,另一手揽过她的腰将人抱紧了。
萧扶光两手扶着他的肩头,料子太滑,肩膀太宽,有些抓不住,最后竟无处安放,只得贴在他胸膛之前,静静等待船稳。
水面波浪
被河岸冲散,却更有心浪扬起,久久不散。
尤重正好奇地在船上跑来跑去,走过一间间舱房,只见内里陈设华美,竟比梨枣胡同里最阔气的那家还要好看。
船上只有位中年舵工,正笑呵呵地为他一一解释。
“这是甲板,这是舱房,下面是底舱,地方很大,能拉货,能住人。”舵工得了银两,极耐心地为这小孩解释。
尤重问:“能拉多少货呢?比牛车拉得多吗?”
舵工哈哈大笑:“这世上最能拉货的便是船,车是比不了的。”
尤重又问:“如果江海上有大浪怎么办呢?”
“咱的船根本不怕这个。”舵工显然对自家的船很有信心,“你听没听说过一个词儿——‘乘风破浪’,破浪就是迎着浪走。船碰上浪,迎上去便无事。”
尤重点头:“我爹说过,那些失事的船只多是想要避却避不开,最后一个大浪打在侧面,船才会翻。”
舵工好奇问:“你爹也是船上的人?”
“不是。”尤重摇头,“我爹是读书人,他可有学问了。”
“还是读书人好啊。”舵工感叹,“读书人能考功名,能光宗耀祖。”
尤重没答话。
船锚被舵工收回,大铁链条刺啦刺啦地划过船板。
他们租了一个时辰的船,此刻终于离岸。
尤重在问舵工江河湖海,萧扶光与司马廷玉站在船头看着他们。
刚刚她上船时,脸都白了,司马廷玉瞧得清清楚楚。他知晓檀沐庭下令
杀桃山老人并强迫她吃下人肉便是在船上,定是勾起她往日回忆。
越是不了解,才越是害怕。所以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
这章简直是为我下本书做预告(跟船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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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是25号晚10点半更新,26号下午16点咱们APP还没更新出来,这不恶心人吗。别人都出来,就我的不给放出来。
第一百四十八章 欲海迷津(二)
司马廷玉主动同萧扶光说起檀沐庭如何上位。
“檀沐庭在赤乌二十三年来东昌府参加秋闱,如愿进入二十四年春闱。春闱百位进士中,他排名中等,据说秋闱时亦是如此。”司马廷玉回想道,“那时檀家已是巨富——我且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萧扶光道:“你这人本就放肆,说些大逆不道的话也在情理之中。”
“我说过,先帝并不简单。因太平时节皇帝不好做,最难在维稳朝纲。”司马廷玉笑了笑,随即说,“檀沐庭有巨资做倚靠,只要不是个傻子,捐个官实在正常——你可知两万两白银能买多少东西?”
萧扶光点头。
她自是知道的。
两万两白银,两万贯钱,说“腰缠万贯”倒是委屈。这些钱在帝京能换十万石米,能买下香火最盛的长秋寺旁一圈儿二十余处宅子,能换一斗白龙珠城顶好南珠。
倘若不在帝京生活,换做米价稍低些的山东河南一带,能换二十余万石米。而荣王驻守边境,一名士兵月需最多粮米二石,这些加起来便是一万士兵十个月口粮还有余。
所以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她分析得很对,而司马廷玉却只是笑。
等她说罢,他才伸出一根手指:“两万两白银,可以换取一个春闱名额。”
萧扶光猛然站起身。
如今她已够冷静,知晓司马廷玉并非胡言乱语。可连春闱名额都能买,这实在大大出乎
她的意料。
三载一次秋闱,考中后才能入春闱。除去懵懂无知与发奋读书的那些年,人一生又有多少个三载?
她在船板上走来走去,“啊——怪不得要两万两白银!”
她在峄城卖酒时一个月也才三钱银,十辈子也攒不够两万两。春闱名额也并非人人都能买得起的。
“所以我说,先帝心智异于常人。”司马廷玉道,“太祖连年征战,先帝接手时已是半个烂摊子。幸而太祖威望犹在,只是国库空虚,难以维持军需。”
“如此一来便默许了卖官鬻爵行为。”萧扶光一点便透,“不过也仅是末品小官,毕竟大魏地域广阔,最是不缺郡府州县地方官。所以这么多年来没有闹出大乱子。”
“正因如此,所以我才说先帝才是真正的厉害人物。他看似无能,实则最懂均衡之道。天下太平,国库空虚,这些事做来便无伤大雅,又能充盈府库。”司马廷玉感叹,“而那些富豪空有千万家产,即便子孙能考取功名,却因商贾出身受同僚排挤。拿出万两白银捐个小官,脸上有光,祠堂有面,又不会透露半分来打自己的脸。”
“父王也常说祖父是世间第一聪明人,那时我还不信。”萧扶光望着脚下涌动的河水,道,“我同他上朝,常见大臣说到激动时甚至训斥他。我气不过,问他为何不反驳,他也只是笑。我从前以为做皇帝便是手握世间一切生杀
大权,现在看来杀戮容易,生又复生最难!”
司马廷玉朝她拱手:“郡主今日终于上道了。”
萧扶光豁然开朗,心中也欢喜,不计较他的阴阳怪气。
“可檀沐庭是二十四年进士,直至当今陛下继位后才崭露头角。”萧扶光想了想又说,“也就是说,这些年他一直在等?”
司马廷玉颔首:“他从前行事低调,便是翰林院此前也极少有人注意到檀沐庭这号人。陛下改元之后,他才转入户部,从此官运亨通,做到如今侍郎的位置。”
不用司马廷玉多说,萧扶光用脚趾甲盖也能猜得到,檀沐庭早些年应与兖王暗通款曲,予了不少的好处,这才能有今日地位。
“尤彦士被檀沐庭害得家破人亡,温饱不继。”萧扶光背着手摇头晃脑地感叹,“富家子弟多无情。”
他阴阳怪气的本事她学来有七八成,加上瞧他时斜睨着眼,十成有了。
“若说富贵,谁有萧家更富更贵?”司马廷玉上前,双手扳正了她的脸,迫使她正眼看着自己,“与其担心我,倒不如多想想自己。若非早早定下一门亲,我人又在内阁,此时你该是砧板上的那块肉,多少人流着口水等你下他们的锅。”
“你呢?也等着我下锅吗?”
萧扶光眨着眼睛问他,两排浓黑睫毛像小扇子一样上下扇动,遮掩住更黑更浓的一双眼睛。
她傲气在骨,只可提点,绝对不能打压,否则她便要
厌恶你。这一切源自于即便无他,她也自有人能扶持上位。
高岭之花在上,你最多是旁边一缕山风,日盛时下山,日落时再来。
可人人都有尊严。
他不知道如何开口回答,只得伸手揉她头顶。
尤重在船上玩累了,又来寻他们。
“我第一次坐船,从前听我爹说,有好些人坐船就吐,我却没这感觉呢。”他兴冲冲地同他们说这件事,似乎认定自己就该生活在船上一样。
“如果你喜欢,也可以带你爹出来坐。”萧扶光道。
尤重的眼神黯淡下来。
“爹不喜欢我,他是不会跟我一起出来的。”
“怎么会。”萧扶光捏捏他的脸,“你爹如果不喜欢你,也不会唤你‘重儿’。”
尤重惊讶地抬头:“你怎么知道我爹叫我重儿?”
“我听人说的。”这还是很好打听出来的。
尤重嘴巴撅得高高的:“那是因为他想要考中,才叫我重儿。”
“那你的名该是‘中举’的‘中’,不该是‘重要’的‘重’。”萧扶光笑话他,“你都七岁了,连这两个字都分不清吗?”
“我当然分得清!”尤重大声道,“可是他今天骂我…不止是今天,他常骂我,要我滚开,不想见我…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不喜欢我了呢?”
说着说着,他居然哭了起来。
萧扶光将他拉到身前,蹲下身替他擦眼泪。
“小宝儿,你听好。”她对尤重道,“你父亲约摸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并非不喜欢你,应是想要你离开他。然而到底是因为什么,除了你爹,无人能说得清。所以我要小宝儿你做一件事,这件事做成,便知道你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你放心,你们不会有任何损失。”司马廷玉又道,“事成之后,他或许会恢复原来模样。”
“如果你办得好,我就送你一艘大船。”萧扶光拉了拉尤重的小指,“我跟你拉钩。”
想起从前的父亲,看着脚下的大船,尤重毕竟是小孩子,马上便动摇了。
“拉钩,放箭,一百年不许变。”他用力地勾住萧扶光尾指,“说好了,不许反悔噢。”
“放心。”萧扶光伸出另一只手来捏他的脸,“骗小孩儿最跌份,我从不干这种丢脸的事儿。”
第一百四十九章 欲海迷津(三)
当天下午,尤彦士被店中来为他送饭的伙计吵醒。
毕竟是成年人,晨起时吃的那几张饼不能果腹。
已经许久不曾吃过一顿正经饭的尤彦士望着三菜一汤出神,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眼睛在屋内扫了一圈儿,最后狼吞虎咽地一个人吃起来。
“也不问问你儿子吃没吃,你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店里的伙计见状,皱着眉说,“真是失心疯了!”
再看尤彦士,兴许已经疯透了,又兴许是麻木。他只知闷头吃喝,吃得有滋有味,甚至甩了筷子伸手抓肉。
“你就是个疯子!”伙计边往外走边骂骂咧咧道,“没了人性了!怪不得媳妇儿都人跟跑!小重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投到你家来!你就是个…唉哟!”
他迎面走,忽然撞上了俩人。一个胖一个瘦,胖的那位不动如山,瘦的那个被他撞开半丈远。
胖的正是梨枣胡同口的大娘,瘦的是秀秀。
大娘人不动,脸上的肉却是在颤。
她问伙计:“疯子在家吗?出了大事儿了!”
“我刚给他送了饭,他这会儿在呢。”伙计扶起秀秀,问,“出了什么事儿?”
秀秀拍着身上的土,张着大嘴道:“小重…小重跟那俩人去码头上玩,掉河里去了!”
话音刚落,院内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
“俺的盘子!”伙计急急地进了院子,恰巧见疯子从屋里跑了出来。
应是在床上躺久了,有段时间不曾走路
的缘故,疯子刚跑出门没两步,整个人便摔在了地上。
众人见状,指着他便叱骂起来。
“你这疯子,便是不考那举人又如何?有手有脚你做什么不得?偏叫个孩子跟着你受苦!”大娘嚎起来中气十足,嗓门奇大,“可怜小重,吃百家饭都知道替人洗了碗再走,多乖的孩子,进你家受难来了!”
秀秀生一张大嘴,三个女儿的娘没少受婆婆的气,骂起来更是刻薄。
“这下可算称你意,孩子掉码头里了!一丈长的篙都探不到底,打哪儿捞?打阎王殿捞去了!”秀秀骂完,又对大娘道,“嫂子别哭,今天是小重的好日子。真君座下的童子来凡间历劫,投生进这家直接就是个大圆满,还不原地升仙?!”
伙计看着碎了一地的盘子捂脸:“才七岁啊…可怜的小重…疯子真是造孽!”
就在他们围着疯子责骂时,突然见他从地上爬起来,再次踉踉跄跄地向外跑去。
自打疯子发疯后,这还是他们头一次见他出这个门。
疯子拼了命地往码头的方向跑。
橙红的斜阳打在人身上,尚还带着一丝暖意。只是房舍掩住了部分暮光,在地面投下寸寸阴影。踩着的那双老旧布鞋被磨破,露出的脚趾在阴影中生起凉意,竟让全身都战栗不已。
尤彦士来到码头,果然见那边聚集了许多人。
他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围观众人见是他,也自发地留出一条道。
大运河
穿过东昌府,这是东昌最大的码头。因日前下雨缘故,水位上涨,浑浊深急。壮年人都不敢轻易下水,又何况一个七岁的孩子。
尤彦士的血从头凉到脚底。
“重儿!”他趴在河岸边,触目是滚滚河水,并不见儿子的身影。
码头上的工人七嘴八舌地道:“俩俊俏公子,一高一矮,带着个六七岁的小孩儿来玩。上船玩了会儿,下船的时候那小孩儿死活不愿意走,说什么他爹也喜欢船,还没坐过呢,求那俩公子带他爹也来。那俩人说要送小孩回家,小孩不回,扯来扯去地闹了好半天,咱们瞧了好半天的热闹。最后扑通一声响,我们再去看,小孩儿没了,俩公子慌慌张张地要咱们捞人…天老爷,这么深的水,去哪儿捞?”
尤彦士听到最后,一身凉血已结成了冰。
“求求…求求你们…救救我的重儿…”尤彦士不断地朝人磕头,“他还那么小,他才七岁,他那么乖…”
有不少人认出他是尤家疯子,原本跃跃欲试想捞人再赚一笔钱的也打了退堂鼓——尤家一穷二白,怕是连一文钱都出不起。
也有可怜他的,拉着胳膊劝他节哀。
尤彦士从地上站起来时已满面泪痕。
他一面沿着河岸走,一面大声呼唤着尤重的名字。一声一声,恐怕今日是他七年来唤得最多的一次。
尤重,尤重,从来不是中举的中,是重要的重。
尤彦士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
好父亲。
因少有才名,从来自视甚高。历年秋闱甚至殿试文章遍览,满目皆庸才。
尤彦士自觉高人一等,区区秋闱定不在话下。二十三年秋闱,二十四年北上帝京,再入太极殿面圣,最后入翰林院做实事。
可人为何会分出三六九等,有钱能抵得过别人十年寒窗苦读,有权便可以随意掌控别人生死?
那像他们这样的人同蝼蚁又有何异?
读书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就是为了让自己成为那种人的垫脚石吗?
没有人能经受得住诱惑,即便是同拜天地的妻子,在面临抉择时依然选择荣华富贵,抛夫弃子而去。
若世间都是这般人倒也罢,然而重儿还这样小,明明连肚子都填不饱,却还知道将讨来的炉饼给他。
重儿会舔着嘴角说:“爹,我吃过了,给你吃。”
越是懂事,便越叫他愧疚。
尤彦士有时会想,不如干脆将尤重赶走,赶去他母亲那儿,好认那个人做后爹,起码吃穿不愁。
可尤重不走,小小的身子背对着他,用两只胳膊不断地抹脸。
这样一来他便心软了。
算了,随他去吧。尤彦士心底这样想。
就是这样乖巧的一个孩子,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不是说自己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要跟在他身边吗?
尤彦士找得筋疲力尽。
活在世上也早已筋疲力尽。
“出人命啦!”码头上有人喊,“疯子跳河啦!”
众人又围上来,却不见疯子,只见浑浊
河水卷起浪花狠狠拍打在空无一人的河对岸。
第一百五十章 欲海迷津(四)
次日上午。
距东昌十几里的一处岸边,萧扶光褪了鞋袜,坐在河边濯足。
尤重一张小脸红扑扑的,捂了眼睛将头偏向一边。
“你怎么还害羞呢?”萧扶光笑他。
“你不早说你是女人。”尤重扭扭捏捏道,“你是女人,怎么能露腿,还跟男人一起洗脚?”
他头脑一热信了他们的话,他们将他原来那身包着块大石头从码头上推下去。他们为他买了好几身新衣裳,鲜艳柔滑的料子同他娘穿的一模一样。
最要命的是,他以为他们都是男人,结果瘦的那位竟是个女人,还是漂亮女人。
“夏天只兴男人热了光脚,就不兴女人也热?”萧扶光扬眉,“再说,你才多大点儿,充其量就是一小男孩,算什么男人。”
尤重早领教过她的厉害,闭紧嘴巴不说话。
“真好玩儿。”萧扶光又捏捏他脸,“小宝儿,你若同你爹走了,将来想做什么呢?造大船?”
尤重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也想念书考功名。”
萧扶光一愣,问他:“你爹因为考科举变成这副模样,你为什么还要考呢?”
“不是的,我爹不是因为考科举才变成这样的。”尤重明知说不过她,仍是据理力争,“我爹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参加秋闱是在我三岁那年,他回来后曾说,因为摄政王出的题太吓人,大家都不敢写,但摄政王是将所有该解决的事儿铺在台面
上策问考生,这才是真真正正为国为民之心。我爹还说,他一定能写满那十二道题,只是自己不敢罢了。若摄政王以后做了皇帝,定然是大魏最厉害的皇帝。”
萧扶光大为感动,正要说点儿什么,却听尤重又在嘟囔:“可惜摄政王只有一位郡主,真是误人前程…”
误人前程?!
她同先帝上过朝,皇位一半儿的地方她都躺过。先帝最喜欢的是她,她封赏堪比亲王。
她误她父王前程?!
萧扶光当下恨不能将尤重一脚踹河里去。
“可是,即便是位郡主,摄政王也那样喜欢她。今年她生辰时摄政王还送了一千多颗南珠。”尤重再次忧心忡忡道,“一颗南珠都够寻常人家一辈子吃喝不愁,光献郡主有那么多珠子,天天吃些什么才配得上她身份呀…”
萧扶光挣回两分面子,姿态也放低了些许。
“是人就吃五谷杂粮。”她拎着尤重的后领将他往后提了提,“我听说郡主不吃肉,天天吃素呢。”
这句话原意是让尤重不要将郡主看得太高,没想到他却会错了意。
“吃素?”尤重绞尽脑汁道,“那郡主一定很胖吧,有村头大娘那么胖吗?大娘有段时日想变瘦,也天天吃素来着…”
“胡言乱语!”萧扶光提着他的后领吓唬他,“再乱说我真将你扔进去了!”
尤重手脚悬在空中,却一点儿也不害怕。
水上有风吹来,
驱散日光带来的燥意,俩人光着脚,躺在岸边咯咯地笑。
蔚蓝天空被一抹阴影罩住。
萧扶光仔细一看,司马廷玉的脸倒映在她眼中。
“唉?”她伸手碰了碰他的脸,“这么倒着看你的眉毛像八字。”
她躺在岸边,裙摆撸到膝盖上,细白光滑的小腿正插在水里——真是好嫩的两根白萝卜,寻常地里栽不出,皇家庭院种出来了。
不知咬上一口该是什么滋味。
“尤彦士快醒了。”司马廷玉攥住她的手,吸了口气,将脑子里那两根白萝卜扔出去。
萧扶光坐起身,一边的尤重却有些慌张。
“怎么办,我爹醒了。”他扯着萧扶光的衣角小声问,“万一我爹生气了怎么办?”
“没事,咱们有廷玉呢。”萧扶光拍拍他头顶。
但凡世间男子,都喜欢听好话。萧扶光一句话将司马廷玉捧上天,此时小阁老面上虽不显,可若生出截尾巴,便能发现它翘得很得意。
萧扶光抖干净了水,见他还在一边看,便背过去穿鞋袜。
尤重早就穿好,等得十分着急,却还是看她穿好了鞋后再同他们一道回船上。
见他们回来,舵工才道:“在河里扑腾久了,喝了点水,愣是睡了一夜才好。就是哭,还说梦话,说对不起他儿子。”
“这时候知道对不起,早干嘛去了?”萧扶光冷笑,“不去他半条命,他就不知道好歹。”
萧扶光拉开
船舱门要进,尤重只站在一边绞着小手低头:“我还是怕我爹生气。”
“好个大孝子,你真是绝了。”萧扶光简直不知道如何说他什么好。
她与司马廷玉进来时,尤彦士刚醒,整个人瘫在床上,面上一脸灰败。
听到人来,他无神的双眼慢慢转动,见是他们二人,丝毫不意外。
不等他们问,尤彦士直接将他们想要知道的说了出来。
“十一年前,也就是赤乌二十三年。那年七月底,济南下了一场大雨,淹了内城,官府将济南的考生全部调来最近的东昌府考试。秋闱前后,城内客店早已满员,任你有钱也无用——谁知道这次自己会不会考中?若是考中进了春闱,日后登上太极殿,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事。因济南考生涌来东昌,官府便让城内百姓空出自家房屋留宿他们。我娘心善,这才引狼入室。”尤彦士说着,慢慢坐起了身子,“那人名唤‘檀沐庭’,自称是赤乌二年生人,长我三岁。檀家多次开仓放粮舍粥,在济南一带很有名望。檀沐庭相貌堂堂,我娘又听说他是檀家长房长子,便将他留下,想我二人好作伴一同参加秋闱。”
“我那时年轻,于历年秋闱前常与同期打赌押秋闱考题,连押两次皆中,第三次便是二十三年秋闱。我不仅猜中考题,还提前写了答卷,自认万无一失。可偏偏就在考试前,我娘突
发重疾。我背着我娘四处求医,却因家徒四壁,无力医治。檀沐庭出手阔气,自掏腰包要替我娘诊治,那时我是真心感激他。
然而大夫却说,我娘是误服牵机,神仙难救。她硬捱了几个时辰,还叫我要好好考试,不要担心她。然而当天夜里她便去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欲海迷津(五)
“重孝不得考科举,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我无法应试,却感激檀沐庭愿出手相救,将猜到的考题与已作好的文章讲与他听。”
说到此处,尤彦士深深低下头,应是为自己年轻时冲动而后悔。
“我娘逝世后,按律例需待孝期满三载才能再次参加秋闱。也正是这期间,我认识了慧心。”
慧心应是尤重的娘,因萧扶光与司马廷玉看得出来,尤彦士在说起她时脸色肉眼可见地黯了下来。
“慧心是外地人,自称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来到东昌。我们年龄相仿,她做事勤快,话也不多,我渐渐对她上了心。二十六年秋,我三年孝期满,再次参加秋闱。然而就在考前两日,慧心在补瓦片时从房顶滑了下来,右腿被摔断。第一场我考得艰难,满脑子全是她,便主动弃考。”尤彦士自嘲一笑,“那年秋闱最是简单,可惜我心全不在此,都系在慧心身上。现在回想,如果我真是疯子,便是从那时起开始的吧?”
如果真是疯子,说话断断不会这样清晰有条理。
如果不是疯子,怎会为一个“情”字放弃大好前途?
二人沉默之际,尤彦士再次开口。
“那次秋闱后,我便同她成了亲。次年…”他面上难得地挂上一丝笑,“我娘死后,这世上便只余我一人。可重儿一出世,我突然便明白何为‘血脉’——人赤条条来走,他身上却流着我的血,简直就是
老天爷赐给我的珍宝。所以,我为他取名为‘重’,意在他是我此生最重要之人。
重儿两岁那年,正是当今陛下继位那年。陛下耽于修道,景王掌权。这位王爷同先帝大大不同,他实在狠辣,竟将朝政列在纸上——这谁敢写呢?我年年押中考题,那时却不敢写了。也罢,终归是没那个命,我也就认了。”
人要觉悟,往往是从意料到自己没想象中那样厉害开始。就如摆脱父母搀扶的幼儿试着走路,摔倒时发现自己实力依然不够。
“我并非真清高,我成婚后便知自己平庸。有小才,却无大能,不过是一普通人而已。”尤彦士继续道,“可我错就错在,青龙二年春闱时,我带着慧心与重儿进京。我虽秋闱填了白卷,却一直想看看三甲是何等风光。
正是那年,我再次见到檀沐庭。”
萧扶光眼前一亮。
檀沐庭是在她叔父继位后由翰林院进入户部供职,那时他应当已是皇帝拥趸,开始在户部中崭露头角。
“因我与檀沐庭是旧相识,他热切邀我去他家做客。我带着慧心与重儿登门,他将我们安置得很好。殿试后出榜,我们原打算去看状元郎游街,但慧心说她腿疼,不想去。自打她断腿接好之后,有时会犯疼,我便带重儿上街。
因当时人太多,我担心重儿会被挤伤,便提前带他赶回来,却偶然撞见檀沐庭与慧心在说悄悄话。”
说到此处
,尤彦士双眼发红,拳头拧在一起,手背青筋毕露。
“原来从慧心开始…不,从当年檀沐庭进我家那日起,便是他做的一个局!他知晓我押题必中,以借宿为名接近我。他在我母亲碗中下了牵机,致我母亲身中剧毒!他假意为我母亲掏钱医治,实则是为骗取我信任——只要我母亲一死,我便不能参加秋闱,押题自然会告知他这位‘恩人’!”
尤彦士说话间倏然转过头来,死死地盯着他们:“就连慧心也是他的人!为了拖住我,他将他最得力的侍女派到我身边…真是好毒的计策,有谁会想到,竟有女子肯为主人之令去替另一个不相干的人生儿育女?!最可恨的是,他们见我仍有参加下次秋闱的打算,想要将重儿带走用以牵制我!”
说到激动处,尤彦士甚至翻身下了床。
他踉踉跄跄地走到萧扶光身侧,司马廷玉见状横在中央,隔开他与身后之人。
“天底下女子都是这般无情?还是说我运气太差,才碰到这样无情女子?”他死死地拽着司马廷玉手臂,一行泪从左眼中溢出,“他们不想让我考试,完全可以直接说。为了重儿,我愿意放弃一切…我实在不想重儿与我一道受苦!”
“有人已丧失了人性,这并不是你的错。”萧扶光呼出一口气,又问,“我不明白,按理说檀沐庭若不想让你参加秋闱,以他的身份财力,完全可以将你
除掉。为何非要兜这样大的圈子,还促使你与慧心成家?”
尤彦士哈哈笑了两声。
“因为他当初参加秋闱拿到的是誊出的另一张卷,并未拿到我押题所作底稿。只要底稿一日在,他便一日不得安心。”尤彦士嘴角扯起,“幸而我从前吃过亏,早就将底稿藏好,他绝对搜不到。便是重儿问起,我也不曾提起过半句。”
“好个聪明人,倒是为自己挣了条路!”萧扶光赞道。
“慧心同檀沐庭表明,她已不想在我身边。然而为了拿到底稿,她不断来找重儿。”尤彦士合上双眼,疲累地道,“她不知我偷听到他们讲话,只说不想再同我过苦日子…我道女子无情却并非是空穴来风?明明是她当初先骗我,说只要我同她在一起,纵然吃苦也甜。”
司马廷玉意味深长地看了萧扶光一眼,十分赞同地说:“女子矫情,常常翻脸。”
尤彦士没注意到萧扶光眼睛可以杀人,自顾自继续道:“自那之后,我便与重儿相依为命。但我却陷于困境,竟不明白此前二十余载不过虚妄,重儿才是我至宝。慧心偶尔也会回来,只为将重儿带走,拿孩子威胁我交出底稿。我有时也撑不住,想着干脆让她带走重儿好了,起码他能吃饱穿暖,不必再跟着我受苦…”
“你不是小重,你怎不问问他如何想?”萧扶光忍不住道,“你说女子无情,我看最无情最自以为是
之人是你。仗着自己身为人父,便随意替小重做决定——他想靠近你时你是如何回应?他唤你父亲时你又应过几声?”
——
节日快乐我的北鼻们!
稍后还有一更,151、152两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欲海迷津(六)
尤彦士低下头,捂着脸无声啜泣。
不过任他哭得再伤心,二人也丝毫不透露有关尤重半句话。
萧扶光与司马廷玉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到活阎王。
尤彦士真当儿子被淹死,哀声道:“我知你们对重儿、对我无恶意,这些年我也在盼,定有人能识破檀沐庭嘴脸,转而追查到我这处。只你们太年轻,我不放心。可如今重儿已殁,我也无心再顾其他。当年那份底稿就在书柜上最中间那本书夹页中,书中有多份便笺,唯一张是空白,浸水可显字迹,你一翻即得。”
萧扶光便是为此而来,闻言兴冲冲地出了船舱,跳下船后驾马离去。
尤重还在外面,咬着下唇揪着衣服不知如何是好。
待萧扶光一走,司马廷玉才问:“你会造船?”
“只是幼时常在码头边罢了,今日却还是我第一次登船。”尤彦士摇头,“家中贫困,孩子们喜欢的东西我给不起,只能做些小玩意儿逗重儿开心。”
“如今他们都当你们死了,日后檀沐庭的人再也不会来。”司马廷玉又道,“今日算是新生,日后有没有想过做什么营生?”
“生即是死。”尤彦士神情呆滞地摇了摇头:“重儿不在,我一条烂命,活着有什么意思?”
司马廷玉打开身后舱门,对外喊道:“你爹要死。”
尤彦士一愣,见门外窜进来个小小身影,一下扑到他脚边。
“爹,我以后都听爹的话。”尤重瘪着嘴泪眼汪汪地看着他,“爹,我求求你不要死。”
尤彦士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伸手摸摸儿子的脸,掌心一片温热。
他将尤重紧紧抱在怀中。
“爹有重儿,爹不会死。”他闭着眼道,“爹也会听重儿的话。”
父子情深的戏码对司马廷玉而言过于肉麻,他走出舱外,静坐在船头。
过了没半个时辰,萧扶光便骑马回到岸边。
司马廷玉站起身,见她提着裙摆哭丧着脸奔来,脚底奔出残影。
见他在船头站着,她大声喊:“廷玉!廷玉!”
司马廷玉张开双臂,她便踩着船舷腾空跃进他怀中,胳膊死搂着他的脖颈,双腿也架在他腰上。
舵工简直没眼看,笑着去了船尾。
司马廷玉一手搂腰,一手握住她大腿,将人整个儿地往上托了托。
“幸而臣平日比旁人多吃几碗饭。”他低沉声音中带着笑意,“不然若是遇上这般投怀送抱,臣定要被郡主怼进河里沉个底儿。”
明知他在笑话她,可她这会儿却顾不上。
“狗。”她将脸埋进他颈窝中,似乎这样便不害怕。
司马廷玉一低头,见那只叫豆豆的大黄狗也跟她跑上了船,冲他二人摇了摇尾巴后,嗅着味儿跑进船舱。
“豆豆进去没?”萧扶光搂着他问。
“还没。”司马廷玉抱着她慢悠悠地走,“其实养条狗也不错,能护着
你。等回京我送你一条…”
“我不要!”萧扶光害怕极了,“会叫,还会咬人,我才不养!”
“马犬好,聪明有灵性;鹰獒也不错,看家护院第一等…”司马廷玉像是压根没听到她说话一样,依然在琢磨送她什么好。
萧扶光越听越怕,张嘴冲他耳朵便是一口。
“大胆佞臣司马班!”
那只白皙耳垂肉眼可见地变红,像是能滴血。
“嗯,臣在呢。”司马廷玉不仅不痛,反倒觉得那抹香气顺着齿印入了骨血,流回胸腔之内,连带着心尖都带着畅意。
萧扶光用袖子擦了擦他耳朵上的口水,低头不见豆豆,又道:“放我下来。”
司马廷玉慢悠悠地抱着她来回走,“下来做什么?身娇肉贵的,干脆长我身上得了。”
“像什么话。”她从他身上跳下来。
司马廷玉怀中落了空,怅然道:“有事‘廷玉’,无事‘司马班’。怪不得疯子会说女子无情…”
话还未讲完,她又凑过来,像刚刚那样用力抱了他一下。
“我跟慧心可不一样。”她道,“我又不会依附何人,更没人能左右我。‘情’什么的我还没琢磨透,可我知好歹,你这一路劳苦功高,我看在眼里,回头大大有赏!”
“赏什么?”司马廷玉不依不饶,“臣可不缺那金银几两。”
萧扶光展颜一笑,嘴边两对梨涡眼角一样弯得厉害。
她踮起脚,凑上来朝
他下巴上印了一下,不等他反应,便又入了船舱。
司马廷玉摸着下巴,心道——就这?她打发叫花子呢。随后也跟着入内。
尤重本以为再也见不到豆豆,没想到萧扶光竟将他的狗引到此处,欢喜得不得了。
最为感激的自然是尤彦士,当下磕了两个响头:“多谢二位,我一介穷书生,无以为报…”
萧扶光拍了拍胸脯,道:“你已经报了,光这份底稿就有大用处。”
“我以为这辈子都要受檀沐庭掌控。”尤彦士感叹,“不知二位同檀沐庭又有何仇怨?”
“简单来说,我同你经历相似。”萧扶光坦然道,“三年前檀沐庭将我所请名医杀害,以致我娘病逝。”
尤彦士皱了皱眉头,试探着问:“可是桃山老人?”
“你竟知道?”这下轮到萧扶光惊讶。
尤彦士容色变得异常严肃,努力想了一会儿后才道:“檀家在济南一带很有名望,这位檀沐庭此前我亦听说过。不过在我见他本人之后,总觉得他很奇怪…”
“何处奇怪?”萧扶光忙问。
尤彦士答:“东昌距济南不算远,两地口音差距并不大。檀沐庭话少,说话时却字正腔圆,有些奇怪…说哪里奇怪,我一时还真想不起来…”
“他说话时从不点舌?还是有多种声调?”沉默一旁的司马廷玉忽然抬头。
尤彦士一回想,猛点头道:“不错!就如你所说——他说
话时舌头很重,感觉抬不起来。且有时一字多音,绝对不是济南一带人。”
萧扶光又问:“也就是说,你遇到的檀沐庭,极有可能并非檀沐庭?”
“这也正是我为何会说桃山老人。”尤彦士道是,“据我所知,桃山老人不仅医术了得,他最大的本事便是能生肉——若有人面部烧毁烫伤,他能割股、臀间肉替人缝合,使容貌恢复如常。坊间曾有传言,若缝合脸皮,便能使容貌与另一人有八分相似…”
尤彦士的这番话令萧扶光脊背发冷。
“你的意思是,若有一人去寻桃山老人,将真正的檀沐庭的脸皮缝到他面上,这样一来就可以扮做檀沐庭?”
如若真是如此,那么她所打听到的便完全说得通——二十三年济南暴雨,檀沐庭与济南考生一齐赴东昌府参加秋闱,中间他从山坡上滑下后失踪,再出现时便是如今的假檀沐庭。
假檀沐庭想要永远保守秘密,必不会留桃山老人性命。
——
我多多努力争取明天这个时候也发两章。
其实28号的时候腰间盘突出犯了,起因是从马桶上把我小板凳搬下来的时候弯了下腰,然后感觉腰那块啪的一下什么东西断了一样,就不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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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欲海迷津(七)
“如今的檀沐庭应是打听到我当初多次押题必中,才蓄意接近于我,为的便是阻碍我秋闱,而他取而代之。”尤彦士继续道,“我可以确定,现在的檀沐庭绝对不是济南人士。外地人或许听不出他有口音,但我在东昌三十年,还是能分辨得出的。”
说罢,他俯身再一拜。
尤重见了,也拉着豆豆跟着拜倒。
“自古文人相轻,我尤彦士素来坦荡,既没有那个命,也不强求中试。”他抬头郑重道,“可檀沐庭欺我在前,下毒害死我娘在后,心肠实在歹毒!如今他身居高位,又得陛下宠信,我无权无势,撼动不得他半分。二位气度超凡,又是因他而来,定能铲除这万恶之人!”
“我同你一样,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定不会让他继续逍遥法外。”萧扶光扶起他说,“多亏有你,只要我拿出底稿,就能证明他秋闱作弊。可如此一来你就是联合舞弊,轻则流放,重则处斩,所以…”
“姑娘苦心,在下明白。”尤彦士看着尤重,微微一笑道,“现在我就带重儿离开,从今往后,世间再无尤家父子。”
萧扶光点头:“如此甚好。”
舵工将船锚收回,长篙一撑,船缓慢离开河岸。
尤重站在船头,脚边跟着豆豆,手挥得比豆豆尾巴甩得还要快。
萧扶光也冲他挥手。
“走喽!”舵工一喊,船顺水而下,急速前行。
尤重奔到父亲身边,问:“爹,
咱们去哪儿呀?”
尤彦士将他抱在自己膝头,笑着问:“重儿想去哪儿?”
尤重想了想:“我想去看海。”
尤彦士点头:“那咱们就去东海。”
尤重好久未同他说话,今日像有说不完的话似的,一直问他。
“东海离这儿远吗?咱们能到吗?”
“能。水是活的,只要沿着水路走,早晚有一天咱们能到东海。”
“那要多久才能到呢?”
“难说,或许要几个月,或许要几年。毕竟爹也没出过远门。”
“只要能跟爹在一起,多久都没关系。”
-
送走了疯子父子,萧扶光与司马廷玉也要回济南。
“阿扶,上来。”司马廷玉站在马前朝她伸手,“咱们再不回去,他们怕是要疯。”
萧扶光歪头:“我自己没有马?非要骑你的?”
“还没回去,现在就嫌弃上了?”司马廷玉抬了抬下巴,“烧得稀里糊涂的时候才知道要依仗哪个,可病一好了,马上就翻脸不认人——我看你就该病着。”
“你敢咒我?”
“臣不敢。”
夕阳泻下金光,均匀地洒在水上。一人牵一匹马,于河畔缓缓并行。
只要一侧首,司马廷玉便能看到一张姣好静美的芙蓉面。
“廷玉。”她忽然开口问,“我是不是很任性?”
“岂止任性。”司马廷玉挑眉答曰,“听不得劝、肆意妄为、独断专行、脾气大,还总爱用半拉眼来瞧人…”
萧扶光停下脚步,仰起头来瞪他。
她眼睛黑得
发亮,瞪起人来还是有几分威仪的。只是太年轻,额头两颊鼻尖嘴唇无一不透着饱满润泽之光,勾人心弦可以,震慑人还是有些不够。
“是你让我说的。”司马廷玉耸肩。
“得得得,我自找的。”萧扶光闭紧了嘴巴,牵着马大步走向前去。
还没走出两步,后面人便跟了上来。一阵天旋地转后,她被司马廷玉抗上肩头。
小阁老好一副宽肩,扛人如同将换下来的衣服甩上来那样简单。
只是萧扶光肚子硌得难受。
“放我下来!”她锤他背。
“说你两句还生气,真个矫情鬼。我不说,早晚自有人说,你当太极殿前那群大红袍是干领俸禄的?文臣都成精了,骂起人来一个脏字儿不带,就能叫你难受死。”司马廷玉被她锤得说话声都带着颤颤的尾音,“现在先习惯我,我保你日后舌战群儒。”
“我不要舌战群儒,我要你心服口服。”萧扶光说着,伸手又去拧他。
只是司马廷玉一身的腱子肉,她拧不动。
不过女人总有女人的办法,那就是薅头发。
小阁老有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此时被束在冠中,正随风飘扬。
萧扶光刚扯下来几根,便感觉自己屁股上便挨了一下。
疼倒是不疼,只是一张俏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大胆…”
“大胆佞臣司马班!”不等她开口,他便夹着嗓子学起她来,学得虽说不像,可阴阳怪气足够了。
萧扶光气得发懵,
两腿乱蹬之时,屁股上再次挨了一下。
她不动了。
自打生下来到现在,还没有这样被人欺负过。
司马廷玉察觉到不对劲,便将人放下来。
萧扶光眼眶红红的,也不理他,往一边走了两步,坐在河岸边整理衣饰头发。
司马廷玉也跟过来,坐到她身边。
萧扶光往另一边挪了挪。
“咳。”他往她身边又捱了捱。
见她依然不说话,司马廷玉自言自语:“阿扶是随先帝制霸太极殿的光献郡主,断不会轻易动怒。”
萧扶光耳尖动了动,想笑,又怕破功了没面子,只得继续板着一张脸。
“脾气大了好,就像葱姜,温中滋补,那叫个香。”司马廷玉继续道,“白水煮菜吃着有什么意思?还是我阿扶带劲儿。”
“谁是‘你阿扶’?不害臊!”萧扶光终于憋不住,一把将他推倒。
司马廷玉猿臂一伸,也将她带倒。
“我阿扶很好,很好…”他将她圈在胸前,低声道,“有血有肉才有滋有味,阿扶跟谁都不一样,这就很好…怎么不是‘我阿扶’?秋后成亲,那时芦苇开花,正是‘蒹葭苍苍’之时。那时阿扶名字前要冠我司马,真真正正是‘我阿扶’。”
萧扶光窝在司马廷玉胸前,感受他心跳怦怦,却听到自己心脏的也在跃动。
眼下才六月,芦苇茂盛,却还未开花。可不知为何,竟有了一丝隐秘的期待。
“可你不能再欺负我了。”萧扶光不高兴道
。
司马廷玉自然顺着她。
“你有脾气,我也有。不如咱们想个折中的法子。”他想了想,说,“倘若你在气头上,就唤我三声‘廷玉’,我听了便知道你不高兴,定要来哄你;我若唤三声‘阿扶’,你就不要惹我。这样行不行?”
“我惹你,我闲得?”萧扶光翻他白眼,“不过,这法子可行。”
司马廷玉正欲再说,她却唤了他三声“廷玉”。
“廷玉在呢。”他没了法子,开始哄,“阿扶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这一次。”
“没诚意。算了。”
“阿扶说怎样就怎样。”
“那我要你背我回济南。”
“你倒不如给我个痛快。”
笑笑闹闹中,有时也缠到一块儿。
纵然之前心中有过别人,可人总得向前看。
过去时光已逝,未来如何尚未定论。起码现在萧扶光认为,司马廷玉远比自己想象中要好。
——
大家节日过得好吗?是不是都在旅游呢?
我没有出门,我在家码字。
(我家旁边盖了一所大学新校区,今年新生第一年入学,我国庆天天蹲家看男大^_^)
今天还有一章,等我看完男大再码。
第一百五十四章 欲海迷津(八)
郡主出走后,林嘉木等人早便急得如同热锅旁的蚂蚁。自暴雨后晴天起便使人去找,至今未见踪影,只能将希望寄于同日追去的小阁老司马廷玉身上。
今日已是第五日,饶是陈九和也等不得,决意与林嘉木等人分头去寻。
刚出府衙,便见两骑并行而至,正是他们要找的人。
司马廷玉先下了马,再看萧扶光那处,已经被云晦珠等人围了一圈。
“阿扶,你走了这几日,叫我好担心!”云晦珠追问,“当日小阁老去寻你,你们在路上淋雨不曾?”
“还说呢,现在我鼻子都有些不通气儿。”萧扶光道,“小阁老照顾得不错,带我淋雨走山路…”
不等她说完,众人便看向司马廷玉,虽没说什么,可那眼神却是很明显,那便是他让人受了委屈。
不过司马廷玉懒得同他们解释——若非那场大雨,就萧扶光这个脾气,他猴年马月也亲近不得。
不过,这一路究竟如何也仅他二人知晓,这是他不愿与旁人共享的欢愉,于是淡淡瞥她一眼后便进了府衙。
这番举动在众人眼中则成了不负责任的傲慢。
便是好脾气如林嘉木,此时也有些不忿:“郡主是柔弱女子,小阁老既同郡主有些交情在,怎不对她多加照顾,反倒叫她同你淋雨?”
司马廷玉正要离开,听林嘉木这样一说,回头看了一眼。
每每阁臣议事,争论不休之时只要看向司马廷玉便会静下来
——他高出其余人半个多头,只凤眼一挑,便叫人有种黑水沉潭的窒息错觉。
云晦珠见识过各类人,也不禁后退一步,打圆场道:“阿扶还没好利索,熬一碗汤药喝了再去休息,睡一觉就能好个差不多。”
司马廷玉这才收回视线,扬长而去。
“他是不想丢下我一个人走,才带我一起。”萧扶光同林嘉木道,“你们不要怪他,这一路若是没有他,我难说今日能回。”
她这样说,谁都没办法。
萧扶光同云晦珠回了府衙安排下的住处,云晦珠请了大夫来看病。此时风寒已近痊愈,倒是无碍。
秋娘去煎药,云晦珠则同萧扶光一道说话。
“这几天你都去干什么了?”云晦珠好奇问,“我说要去寻你,他们不让。那天雨下得厉害,险些淹了内城,现在还有几处积水未排干净。暴雨后第二日,我…藏锋也去寻你,还嘱咐我们,若是五日后不见你,要向帝京报信。”
“幸而我今日回,若是传信回京,到时大家都要遭殃。”萧扶光道,“藏锋还未回来?”
云晦珠暂未打算将藏锋是云重岫一事告诉萧扶光,只道:“昨日来过一次,说未找到你们,晚上便又出去了,也不知去了何处。”
“由他去。”萧扶光说,“藏锋是我父王一手带出来,他做事谨慎,定有自己的原因。”
这也正是云晦珠隐瞒缘由——若兄长不被景王看中,恐怕如今不止是半
张脸被毁这样简单。
“总之,你能平安回来就好。”云晦珠拍着胸口道,“刚刚小阁老好像不高兴,六月的天,我还没见过人站在那儿能冒寒气儿的。”
萧扶光笑道:“若不是见识过我父王他们几个,我头回见他定也害怕。好端端的人,跟棵活了百年的老榕树似的,浑身上下窜凉气儿。可只要一接触,其实能发现他没你想的那样吓人,笑起来的时候还是同林嘉木他们一样…”
“小阁老还会笑呐?”云晦珠想想就起鸡皮疙瘩——小阁老笑起来会是一副什么模样?怕是一张嘴就能吃下个小孩吧?
秋娘煎了药端进来,萧扶光服下,感觉浑身都有劲儿,又问:“话说回来,你们这几日都在做什么?”
云晦珠道:“雨停之后,府衙里一半儿的人跟工部去了河堤,另一半儿人去找你,我没出去,他们说外头可热闹。”
热闹萧扶光不爱凑,不过有热闹的地方就能打听到许多事儿。
她十分好奇:“有什么热闹?”
秋娘收了碗,笑答:“檀家请了这一带有名的班子搭在大明湖边上,要请大家看戏呢。”
萧扶光眼前一亮。
如今的檀沐庭身世诡异,倘若他真是个假的,那么檀家人应当知道些什么才对。
“好好,我也去瞧。”萧扶光说着就要起身。
云晦珠将她摁住了:“现在天还没黑,你去看人家搭台子?”
萧扶光只得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静
待夜幕降临。
-
这厢林嘉木同陈九和一起,俩人正不咸不淡地聊着。
“小阁老忒死板。”林嘉木叹道,“郡主那样娇滴滴的姑娘家,他带着人淋雨。好歹也使人传个话回来,郡主想要做什么,吩咐咱们的人办就是。害郡主淋雨生病不说,连个态度都没有。”
“依我说,你刚刚也有些过分。”陈九和抱臂道,“小阁老再怎么说也是摄政王的女婿,郡主的未婚夫。你觉得他做事不妥,怎么能当着人面说出来?连皇帝都不插手这门亲,我看你倒比皇帝还殷勤!”
林嘉木来回踱步。
“我是为郡主鸣不平。”
陈九和翻了个白眼:“你以什么身份替她鸣不平?”
“我…”林嘉木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了。
陈九和打量了他几眼,叹气道:“从那天郡主来内阁时你就不对劲,满眼里只有她了。”陈九和说着,指着头顶烈日,“她是坐过龙椅的人,是天上的太阳,你若靠近她,自个儿就要融成一滩水了。嘉木,你好好想想,你身世清贵,年轻有为又有才华,什么样的姑娘找不到?别惦记不该惦记的了。这次回了帝京就松松口,见了几位阁老多笑笑,蒙阁老的孙女正值妙龄,看见你就脸红,你有大把的机会呢…”
林嘉木垂着双肩,显然并不高兴。
陈九和也不再劝,伸手拍了拍他肩膀:“你自个儿好好想想吧。”说罢便要离开。
“你去哪儿
?”林嘉木问。
“今晚檀家请府衙内官员看戏你忘了?”陈九和答,“洗个澡回去睡一觉,醒了去瞧瞧。”
——
昨天看男大今天看露天表演,闹哄哄一点码不进去。
在补稿子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欲海迷津(九)
自打暴雨过后,檀家便出钱出力,又是去道观中祈福,又是派人拿特产礼品慰问帝京来人。
司马廷玉离开的这几日,檀家已来了不知多少次,且每次都是檀家现任掌家人檀英亲自来访。
司马廷玉刚沐浴完,便听人传道檀英又上门来寻。
此前他不知萧扶光与檀沐庭等人龃龉,东昌一行之后,便晓得三年前下令杀桃山老人的是檀沐庭,然而动手的却是檀沐庭堂弟檀芳——也就是眼下前来拜访的檀英亲兄长。
檀芳三年前便成了檀沐庭的替死鬼,动手的不是旁人,正是从前帝师——老太傅华品瑜。三年前华太傅刚从丧妻的景王手中接过萧扶光,见她夜夜梦魇缠身,再三追问之下才得知谢妃死亡真相,索性先毒杀檀芳安抚萧扶光。
华太傅是赤乌时入仕,心眼比莲蓬多。他做事狠辣,干净利落,至今檀家都以为檀芳是病故。
檀芳死后,檀英这才做了檀家掌家人。檀英不如檀沐庭圆滑,不如檀芳阴毒,但他会做生意,又乐善好施,名声很不错。
司马廷玉与萧扶光想法一致——想要打探檀沐庭,可以先从檀家入手。
檀英来了好几次,以为这次又要被拒之门外,未料府吏传话说小阁老允他拜见,连忙整理好衣冠才敢进门。
府衙供给阁臣的住处不算大,檀英一进屋,便见卧房屏风后立着个高高的人影。
檀英跪地拜了拜,听见有人开口:“起
来罢。”
那道声音像是在头顶一样,檀英起身抬头望去,见屏风上是一双异常锐利的眼睛,形如凤,神如鹰,实在令人胆寒。
檀英擦了擦汗,心想这便是那位小阁老,又拱手拜道:“久闻小阁老尊名,今日方得见,小民三生有幸。”
司马廷玉从屏风后绕过来,擦着头发道:“我不爱听场面话,有事便说。”
檀英见他赤着上半身,头发半干,还有水珠地顺着千沟百壑往下流。腰腹一丝赘肉也无,是当下膏脂盈身的富家公子难以匹敌的健硕。
檀英汗流浃背,连连垂首道:“小阁老为治汛而来,小民感恩戴德,备些薄礼聊表心意…”
话未讲完,司马廷玉一口回绝:“我不收礼。”
檀英知道小阁老是个难碰的钉子,又道:“府衙狭小,小阁老起居不便。小民在城中城外均有几所宅院,奴婢都是调教好的,您…”
司马廷玉眉心紧蹙。
他并非古板守旧之人,只是对于檀家,实在没有什么好印象。
可萧扶光要查檀沐庭,便不得不从檀英这处下手。
“改日再说。”司马廷玉将巾子往桌上一扔,伸手抓来衣服披在身上。
不得不说檀英极有几眼,这边司马廷玉刚套进去一半儿,他便上前动手服侍人穿衣。
“小民曾到过帝京,听人说起过小阁老。”檀英边为他系衣裳边道,“都说小阁老芝兰玉树,俊伟异常,小民当时还不信,心说为国为民操
劳的重臣,怎会又年轻又俊秀?若真是如此,得叫多少人羞愧!如今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檀英夸人自有一套,饶是司马廷玉听惯了好话,也不禁多看他两眼。
穿好了里衣,可头发还湿着。檀英扬声对门外家仆道:“快将老爷的香膏拿来!”
家仆忙从随身的袋子里摸出一盒膏脂,双手奉上前。
檀英接过来,笑着对司马廷玉道:“小阁老头发也好,乌黑茂密,只是用棉巾搓最易伤发,您先抹一层香膏再擦——这是自家做的,从不外售,今日新取还未用过,您若不嫌弃,这小玩意儿孝敬您。”
司马廷玉没有富家子弟那些讲究,本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可听檀英这么一说,忽然想起这两日萧扶光摸着脸感叹,抱怨风吹雨淋以致脸皮拔干,便出声道:“放下吧。”
檀英喜不自胜,自以为摸了小阁老喜好,心里也有了底。
“大明湖设了台子,小阁老赏光,去点两出戏?”他继续试探。
去是要去的。司马廷玉颔首。
檀英大大松了一口气,又道:“那就这么定了,到时小民使人来接您和林陈两位大人。”
说罢生怕他会反悔似的,留下香膏带着家仆离开。
司马廷玉换好了衣服,拿着香膏打算借花献佛送给萧扶光。
结果到了门外,秋娘却说郡主在休息,愣是不让他进——秋娘不是云晦珠陈九和,她最是不畏权贵。
司马廷玉没法子,将香膏
给秋娘,由她代为转送。
秋娘点头应下。
然而前脚司马廷玉刚走,后脚藏锋便赶了回来。
他见秋娘手上的香盒,问:“这是什么?”
“小阁老要送给郡主的。”秋娘笑说,“你们懂什么,这都是姑娘家的玩意儿。”
“这一路小阁老偏心香姐儿,给郡主气得不轻。”藏锋眉心皱在一起,指着香盒道,“八成是他从香姐儿那偷来借花献佛用的。”
秋娘隐约听云晦珠说过,小阁老送了位香喷喷的姑娘回济南,那姑娘不知好歹,险些让郡主和晦珠俩人送给响马。
听到此处,秋娘不免也生气:“真是他从香姐儿那弄来的?”
“不然?”藏锋冷冷道,“谁有香姐儿香?定是她的东西无疑。”
这么一说,秋娘手上跟拿了块烧火碳似的,立马将东西扔出老远。
俩人一道进了院子,这事儿谁也没再提起过。
-
萧扶光一觉好梦,睡醒时便到日落。
“醒了?”云晦珠刚换好衣服,又道,“快起来,待会儿嘉木带咱们去看戏。”
萧扶光起身,见床边放着一套衣裳,蓝团花裙配薄罗大袖衫,精致十足。
“不穿这个。”萧扶光丢在一边,“会误我大事。”
云晦珠好奇问:“看个戏,穿好看点儿怎么就是误你事?你还有什么事?”
萧扶光嘘声,一个人出了门,不一会儿弄了身不青不黑的使婢装束回来。
她将头发挽起个髻,装扮好了后朝下巴快要掉在地
上的云晦珠行礼:“请小姐安。”
——
这一章我给了好多伏笔我看谁能猜出来下面剧情。
第一百五十六章 欲海迷津(十)
萧扶光与云晦珠刚收拾好了,林嘉木便来接她二人。
只是林嘉木左看右看未见到萧扶光,不禁有些失落,却未注意到萧扶光已经先扶云晦珠上了车。
檀家来人问:“可是还落了哪位大人?”
萧扶光算是秘密出行,只有阁部与云晦珠等人知晓,其余人还被蒙在鼓里,林嘉木自然不能将此事告知他人。
“嘉木。”云晦珠从车里探出个头,“阿扶说她要休息,就不去了。”
林嘉木无法,只得与云晦珠一道离开。
台子搭在大明湖东南,此时夜幕已落,湖畔点起千盏灯,离远了一看,像水上聚起的流萤。
云晦珠等人到时,台子上已经开始唱了一出《和氏璧》, 台下挤满了人,纷纷叫好。
阁臣一到,檀英来迎,将林嘉木等人奉为上宾。得知云晦珠是高阳王之后,亦不敢怠慢,请了她入垂帘内听戏。
萧扶光低着头,跟在云晦珠身后与秋娘同进垂帘内。
瓜果零嘴跟上,檀英道了几声“怠慢”、“海涵”后离开。
萧扶光从果盘里拿出一只香瓜,放鼻子底下闻了闻,睁大眼道:“好厉害的瓜!”
云晦珠也凑上来闻,不解问:“香倒是香,为何说它厉害?”
萧扶光道:“香瓜品类繁多,却有一种只在倭国栽种。倭国与高丽相近,高丽也种过,却没有这般品相。”
说着她拿一旁小刀划开瓜皮,将内瓤展开。
云晦珠一瞧,见这香瓜由外到内竟有四色:瓜皮白薄,瓜瓤内青黄白渐接,漂亮得很,香味更盛。
“我只数年前见过这种瓜。那时先帝同倭国并未打起来,这种瓜还是贡瓜。”萧扶光又笑,“那时小冬瓜也跟这瓜似的,白白胖胖,宫里喊他倭瓜,把他气得不行,跺着脚冲我哭‘怎么能说人是倭国来的瓜,这不骂人呢吗’。”
“你别说,长得还真有点儿像。”云晦珠想起小冬瓜来,噗嗤一声笑,又问,“可这香瓜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萧扶光尝了一口,脆甜多汁,口感独一无二,更加确定了心中想法。
“檀家的家底恐怕已经不是我们可以想象得到的。”她慢慢道,“倭国贡瓜都能拿来随意摆盘,可见积富甚巨,不可小觑。”
“呵,就知道这家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云晦珠道,“我之前卖酒那会儿,听人说过这檀家。除了那位在帝京做大官的檀大人还好些,据说眼前这位的亲兄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叫檀…檀什么来着…”
“檀芳。”萧扶光咬牙切齿道。
“对,就是檀芳!”云晦珠频频点头,“檀芳有三十几房妾室,听说有一天少了俩人,怎么也找不到。下人去问檀芳,檀芳说‘招待客人用了’。你知道他说的‘用’是什么意思吗?”
萧扶光平静答:“吃了。”
“你竟然知道?!”云晦珠满目惊讶,“太
平盛世,哪还有人吃人的情形呢?这等人已不是人,是恶鬼了!可后来不知怎么的,檀芳突然病死了,真是老天爷开眼…”
檀芳暴毙,正是华太傅所为,这件事不曾瞒着萧扶光。可追根究底,檀芳是做事的人,背后黑手却是檀沐庭。
萧扶光道:“檀芳是那种人,檀英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谁说不是。”云晦珠表示赞成,“不过,檀英倒是比檀芳好些,他常做善事,大家都觉得他同他哥哥不一样。”
“一袋米吃不出两种人,还是小心为上,离檀英远点儿。”萧扶光叮嘱。
说话间一场落幕,好戏又开场。
这一幕唱的是《白蛇传》中《水漫金山》一段儿,那白素贞在台上甩着长袖,正同法海斗得厉害。
萧扶光环视四周,她们所在垂帘在观景台二楼西侧,能俯扫大明湖全景。
林嘉木与陈九和二人坐在台下第一排正中央,身侧有府衙和户部来人及檀英作陪。
檀英虽是商贾出身,却是这场内的大东家,又有檀沐庭做倚仗,倒也并非不合适。
萧扶光的视线一直锁在檀英身上,见他一身肥肉颤颤不停点头哈腰地说话,胖得恐怕连小冬瓜见了都要直呼长老。
檀英忽然站起身,同林嘉木二人拱了拱手,说了两句话,又一脸歉意地离开。
萧扶光见他登上观景台楼梯,径直向二楼走来。
檀英想要做什么?
萧扶光
悄悄跟了上去。
檀英肥胖得很,登上楼梯已经很不容易,整个人都在喘。萧扶光没走几步便跟上了他。
檀英在前,她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待檀英拐了个弯儿转向另一侧,萧扶光见他进了观景台正中央。
台前两道垂帘,台后有帷幕遮着,萧扶光只见檀英胖胖的身影钻了进去,站着同人说话。
她听不真切,想要离近一些。
然而檀英却从帷帘内探出了一个头,正与萧扶光对上眼。
夜幕下萧扶光的脸瞧不真切,檀英只见一个婢女模样的人站在后面,不耐烦斥道:“站着做什么?还不快进来伺候?真是一点儿眼力见儿都没有!”
萧扶光看看周围,并没有其他人,可见他说的正是自己。
她屏息凝气,垂首撩开帘子走了进去。
帘内只有一人,正靠在椅背上,一派松弛闲适。
萧扶光怎么瞧怎么觉得眼熟。
“杵在那儿干嘛?!”檀英又开始训斥,“还不快伺候?!”一边拍着自己肩膀,一边朝她挤眉弄眼。
萧扶光心中冷笑——叫她伺候?也不怕人折了寿。
她绕到坐着那人的身后,见他头束白龙冠,身着金领银祛袍,好一副身板,竟同司马廷玉不相上下。
檀英比划着要她捏肩膀,萧扶光双手还未搭上那人的肩,那人便开口:“我不喜欢有人伺候。”
萧扶光一怔——果然是司马廷玉。
林嘉木他们虽在第
一排,可此处位置最好,又在楼上,清净无人扰。
“乡野之地,这些俗食不合小阁老的口味。若再无人伺候,便是小民的失礼。”檀英苦笑——他好不容易才将人请了来,怎么偏就刀枪不入呢。
司马廷玉沉下脸,正欲驱赶,猛觉肩头搭上一双手,不客气地使了十成力道来揉捏。
这婢女好大力气,他毫无准备,险些被捏个筋骨错位。
倒吸一口凉气,司马廷玉回头怒视。
“放…”肆还没出口,便见萧扶光站在他身后,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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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夜舞鱼龙(一)
郡主亲手捏肩捶背,上一个有这般待遇的当今摄政王与王妃,再往上便是驾崩六年的先帝爷。
你有什么不知足?你胆敢不知足?
司马廷玉努力放松双肩,对檀英点头:“唔…还不错。”
檀英多看那婢女两眼,心底暗暗惊讶——他竟没注意到何时府上来了这么一位标致出奇的使婢。
不过这些都不妨事,只要小阁老喜欢就成。
“你给我轻点儿!”檀英见她手背起了筋儿,忙提醒道,“若是伤着小阁老,你一条烂命哪里赔得起!”
司马廷玉心里将他骂了一个狗血喷头,却还要忍着酸痛拍拍肩上那只手:“行,有劲儿,通筋活血。”
萧扶光将他手打掉,这才松了些力道。
这番在檀英眼里却变了个味儿——原来小阁老不喜欢那些个柔弱女子,应是偏爱有些气力,瞧着能干的姑娘。
“这会儿在唱《水漫金山》,说的是那秃和尚法海藏匿金山寺,白素贞来寻夫,同和尚斗法。”檀英堆笑指着台上道,“这白素贞是咱当地有名的角儿,声音跟那黄鹂鸟似的…”
檀英说着,又捱近了司马廷玉,小声道:“这戏子有戏子的好,小阁老别瞧这是下九流。他们是打小就开始练的,下腰踢腿是基本功,虎跳啊翻筋斗啊也不在话下,身子骨可比寻常人柔韧。一身行头加起来几十斤重,有的是使不完的力气,那叫一个妙…”
萧扶光越听越不对劲儿,再看檀英,小眼儿色眯眯的,让人膈应得很。
司马廷玉眉峰一挑,面色不虞道:“下九流也是行当,其中出挑的也算人才。戏子登台亮相,低位者邀宠献媚,谁又比谁高贵?哪出戏唱前不上香拜神,唱后不对看客行拜谢之礼?下九流有下九流的规矩,可有些人逢迎起来却是没完没了。”
檀英被好一通冷嘲热讽,吓得头也不敢抬,只喏喏应是。
萧扶光知道,司马廷玉这么说除却厌恶檀英,还有一点便是为香姐儿说话。
据司马廷玉所言,香姐儿打小便在戏班子里长大,定然吃过许多苦头。若非司马阁老将人纳入府中,此刻不知又在遭谁轻贱。
她虽不喜欢香姐儿,却也不希望檀英这样侮辱人。
司马廷玉不带脏字儿说罢,心中畅快几分。想起最终还是要为萧扶光打听檀沐庭往事,不能下太久的脸。
于是他和颜悦色道:“不过今日也多亏你费心,他们几位在京中操劳日久,又外派来此地,自然需要你多照应。”
檀英忙不迭拱手:“自然,自然…”
肩上那只手柔弱无骨,十指纤纤,指尖粉润透光,捏得司马廷玉心猿意马。
他慢慢闭上眼,过了一会儿后突然问:“去岁除夕,陛下在万清福地设宴,当时檀侍郎就坐在我对面。檀侍郎非帝京人士,逢年过节常伴陛下左右,备受宠信。”
说
起檀沐庭,檀英面上都有光。
“得陛下垂信,那是兄长的福分。”檀英感叹道,“兄长从前常说自己资质鄙陋,谁料竟中了举人,一路进了户部呢?自打进了帝京,兄长便再未回来过。家中老祖母时时问起他,他也仅使人来递话,说公务繁忙,无法回家尽孝…唉,若能为陛下分忧,那是兄长的福气,檀家不敢再求其它…”
萧扶光手下一顿,司马廷玉也听进耳中——檀沐庭自中举后便再未回来过。
这么说来就十分可疑了。
此时肩头被轻掐了一下,司马廷玉知道萧扶光心急,却吊着她不继续问了,反而拍了拍自己的腿,道:“前些日子捡了只野猫,下雨天在外乱跑,找它的时候淋了雨,腿生寒气…”
不等他说罢,檀英便道:“快替小阁老捏腿!”
萧扶光半坐下来,捞起司马廷玉一条腿放在自己膝上,摸到膝弯皮肉薄弱处死命一掐。
司马廷玉手背一颤,摁着她肩膀笑:“舒坦。”声音都快变了调。
“野猫不成,哪里配得上小阁老的身份。小阁老喜欢猫,小民送您一只。”檀英犹在不知死活地道,“波斯商人手中有种猫,毛长,爱干净,漂亮得很,最要紧是黏人。这猫跟女人一样,就是不能惯着,否则她们能骑到人头顶上去…”
眼瞧着萧扶光面色越发阴沉,司马廷玉赶紧岔开了话题:“正说檀侍郎呢,怎么
扯到猫上了?”
檀英心道:还不是您先起的这个头?
“兄长虽要务缠身,可这些年我也曾几次三番去帝京。”檀英又道,“帝京水土养人,兄长与从前大有不同了。”
萧扶光竖起了耳朵。
“大有不同?”司马廷玉问,“哪里不同?”
“自是气度不同了!”檀英自豪道,“我檀家祖祖辈辈扎根济南,哪里有人考过科举?兄长自入了帝京,全然不似以往,举手投足俨然已不是从前那个不知世故之人了。从前兄长恣肆,如今内敛许多,真真是个人物了。”
司马廷玉看向萧扶光,见她面露失望之色,便又问:“只有这些?其他变化呢?”
檀英想了想,小声道:“其他…其他就没有了。”
他说得含糊,而后继续献媚。
司马廷玉早便看他不顺眼,挥了挥手,将檀英赶了下去。
檀英一边眼神示意萧扶光好生伺候,一边贴心地拉上帘子,又下楼梯奔林嘉木与陈九和而去。
人一走,萧扶光站起身,瞪眼瞧司马廷玉。
“小阁老倒是会享受,看个戏还有人伺候捶肩捏腿。”她叉腰冷笑,“舒坦吗?”
司马廷玉躺回座椅上,连连点头:“郡主亲自前来,怕是皇帝都没有这般待遇。从前囫囵度日,今日方知何为享受。管它舒坦不舒坦,臣这辈子算是值了。”
小阁老气人是真气人,可只要他愿意,总有一百种方法能叫
你消气。
萧扶光气焰灭了大半,这才抱臂道:“算你识相。”
“檀英所说你已经听见了。”司马廷玉捻起盘中一颗葡萄递给她,“他不觉得檀沐庭已经换了人,那么十有八九现在的檀侍郎是假的。不过现在那位倒也算聪明——檀家老夫人还在,自小看着几位子孙长大,檀英对兄长心存敬畏,那位老夫人却不会,她定能辨别得出。”
“而且檀英刚刚也不对劲儿。”萧扶光不吃葡萄,又扔回盘里,“如今的檀沐庭同当初定有不同,而檀英含糊了半天却不回答,说明他知道从前或者现在的这位檀沐庭有不为人知或难以启齿的秘密…”
萧扶光话说一半儿,司马廷玉将葡萄剥了皮后递给她,郡主这才肯吃了。
樱桃小口一张,葡萄嵌了进去,一口爆汁,嘴角渗出点滴汁水。
她懵懂不觉,伸袖拭了,只余一抹果香。
古来英雄无数,从来难过美人关,难道美人只一副皮囊艳丽非常?
非也。
有时娇,有时忧,有时悍,有时羞。任你有雄才大略,也难敌她一人千面。明明未知人事,却有撩拨心弦的本事,就是这样矛盾,你拿她有何办法?先出手的是她,心神先动的却是你,你就是死也只能怨自己没了防备。
司马廷玉喉结动了一动,眉头紧锁,双眼隐在眉骨之下,晦暗不明。
“阿扶,我认为檀沐庭他…”
他正说着,
忽然台下一阵喧哗——原是台上的白素贞被法海擒住,就要关入雷峰塔下。
众人愤愤不平,大骂秃驴棒打鸳鸯,真不是个东西。
萧扶光只听到檀沐庭,回头问:“你觉得檀沐庭怎么?”
她恨死了檀沐庭,听到这仨字儿就往近了凑,近到一呼一吸都有葡萄香气。
司马廷玉脚下一绊,紧接着长臂一伸,将她人整个儿卷进怀中。
——
说了是甜文吧别不信,这俩还不到真齁的时候。男女配也还没开始齁。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夜舞鱼龙(二)
世间人大同小异,同在都长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异在人心。
情潮似海,它来时卷起百尺巨浪,征伐之势尽显。
萧扶光得知中了这人阴招,双手用力去推,他却纹丝不动。
她已是用了很大力气,如今方知之前不过是他谦让。力气再大,能大得过一顿饭三大碗不止的小阁老?
司马廷玉一手揽着她腰,另一手轻抚她后脊。趁她不备,扣了她后脑勺过来,二人紧紧贴在了一起。
葡萄酿出的果酒简直是这世间最最醉人的香味儿。
“阿扶,阿扶…”他看着浸在眼前的娇嫩面颊,低低唤了两声——若三声是他们约定要和好,那么两声便是探索前的乞怜。
脸贴着脸,萧扶光看不到他此刻神情,只感觉到他呼吸间喷薄而出的热意像是同染风寒高热,马上就要烧坏自己。
他有一张棱角分明的刚毅面孔,眉骨鼻梁硬得硌人,可他的嘴唇却是柔软的,且正不断摩挲着她的左脸,向下直达嘴角,又轻轻印下一吻。
萧扶光浑身向后颤了一下,低了低头。
这种感觉并不新奇,年少时也曾又一次同宇文渡如此亲密——那时她还懵懂,宇文渡下山上山,走破一双革靴跋涉到她跟前,一口一个“小芙”,唤得很是热切。她从来都是备受宠爱的光献郡主,宫中府中,没有一个男孩儿胆敢靠近她。唯宇文渡不知她身份,是第一个敢
亲近她的人。于是后来他们站在墙角拥在一起,毫无章法地啃出一脸口水。如今她再回想,除了味道臭臭的,便没了意思。
明明都是男子,难道司马廷玉有什么特别之处不成?
否则为何她此刻百般抗拒中又有千般期盼?虽人扭捏得像只麻花,却更想在这样灼热的气息之下被翻滚了炸?
光献郡主从来都是个大胆的人。
她试着应了声:“廷玉?”
这一声回应可了不得,小阁老当即如同打了鸡血,抱着人狠狠往身上靠了一靠,掌心在后箍住她后脑勺,错开鼻梁吻了下去。
海上风暴卷起碎石又猛甩回岸边,乱得就像是谁的心跳。
萧扶光不懂,平日怎么瞧他怎么不顺眼,怎么一到这种时候就像是生了什么病,非得靠着他才能好受一点儿?
她又大着胆子伸出手,勾着他的脖子张开嘴。
察觉到她回应,司马廷玉半睁开眼,风暴已敛入眸中。
不消片刻,他又闭上眼睛,唇齿在那片柔软中狂舞。
他一只手仍紧紧地钳着她的颈,好让她逃脱不得,另一只手有如游鱼,正在一点一点吞噬她整条脊椎…
萧扶光气都快喘不匀,却还是心想:算了,臭就臭吧…
嗳?怎么一股葡萄香味儿?
什么檀沐庭,早已被她抛之脑后。
天大地大,心最大。光阴千年如梭,人生却只这短短数十年。除去懵懂十五载,韬光养晦三载,总
有要一刻由我自己放纵。
酸枝木椅吱呀吱呀地叫,拼命地说二位好,再晃它实在受不了。
不等椅子散架,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在他们身后响起。
“哟,现在的人也真是,亲个嘴儿跟疯了一样,就不怕咬烂了舌头?”
暴雨方歇,天空犹有乌云未曾散去。
司马廷玉将萧扶光掩进怀中,缓了缓神,才咬牙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香姐儿。
“他们说,晚上大明湖这边搭了戏台子,所以我就来了,看能不能碰上熟人叙叙旧。”香姐儿没一点儿眼力见,拿张椅子坐下,一边给自己扇风,一边将桌上的果盘搂到自己跟前。
萧扶光本就不待见香姐儿,如今又被她撞见俩人亲热,只觉面子丢出了济南府。
司马廷玉知她窘迫,出声赶人:“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找人叙旧也不必在此地。”
“呵,跟谁稀罕瞧你们亲热似的。”香姐儿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不情不愿地起身,临走时还顺走了那串葡萄。
等香姐儿离开,萧扶光立马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我信了你的鬼话,真是活该丢人!”
她自然恼恨他——来了这半日,什么都没打听到不说,嘴巴都险些落人身上了!
堂堂郡主,什么世面是她未见过的?竟险些被他司马廷玉迷了道了。
司马廷玉虽未曾尽兴,可正经偷香窃玉,浑身都通畅,连她
先前捏打锤扭自己都不当回事,恨不得能再来几回的好。
萧扶光刚出了中间看台,却听一阵脚步声传来,楼梯处竟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
她往旁边一避,悄悄抬头去看,见檀英正扶着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
老太上了年岁,头发全白,遍头钗环不说,十个手指头里八个套了宝石戒指,余下俩戴金丝护甲;三尺腰间围锦带,璎珞流苏随着脚步颤颤而动。她体态比起檀英有过之而无不及,两步一喘,三步一停,人还未到肚子已到。
想必她就是檀英口中那位檀家的老祖母了。
二楼没有可以躲藏之地,萧扶光老老实实地垂首立在一边。
檀英见了她便呵斥:“偷奸耍滑!不好生伺候着你又跑出来做什么?!”
萧扶光记在心头,待哪日将檀家推倒了,头一个拿他檀英开刀。
要有日后,先顾眼前。
萧扶光垂首拜了拜,细声细气道:“来时不曾吃过东西,小阁老嫌奴没力气,便被赶出来了。”
檀英挥手吩咐左右:“带这丫头下去吃点东西,弄个酱肘子,再切半斤牛肉…”
萧扶光听着就恶心,还未开口相拒,便听那老太婆开了口:“呐,一个婢子,值当大鱼大肉喂她?”
檀英尚且有些良心,半躬着身子道:“祖母有所不知,小阁老性情乖戾,寻常人近不得身。这婢子有些个力气,会伺候人,且模样也俏,小阁老倒
有几分的喜欢。”
老太婆上楼梯的劲儿还未缓过来,瞥了萧扶光一眼,似是对她外表相当满意,嘴上却吝啬到极点:“那也不用上肘子牛肉!农家也不富裕,春耕秋收时也未见谁顿顿吃肉,不照样干一天的活儿?什么金贵人儿,值当为她铺张?依着我说,给她俩馍馍就大葱垫垫就是,还能饿晕了这小蹄子?”
——
沈河哥哥姐姐求放过,没写不该写的,球球球球。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夜舞鱼龙(三)
萧扶光不是没吃过苦。在峄城那三个月,天天吃糠咽菜也未当回事。
可如今来了济南府,碰上檀家这老太婆,方见识到什么是铁公鸡。
“先将人带下去再说。”檀英不耐烦地挥挥手。
一左一右走出来俩大高个儿,细看竟是女子,体态强健,与小阁老倒是有一拼。
俩人架起了萧扶光就往外走。
萧扶光走了两步,发觉自己脚不沾地,索性由那俩壮实女子拖着自己走——若非这观景台另一侧有云晦珠与秋娘,观景台下是林嘉木与陈九和等熟人,她早该出声将这些闲杂人等拿下。
但这会儿她不打算唤人,她倒想瞧瞧檀英与那一毛不拔的老太婆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不得不说,檀英的人倒识趣,知道给她弄两碟牛肉、俩烤饼并一海碗烧豆角——夏天最是不缺长豆角,可劲儿吃吧。
萧扶光来前已同云晦珠进餐,如今一点儿都吃不下,揪着烤饼皮一点一点往嘴里塞。
两位女壮士见了,不耐烦地问:“你不是饿了?不吃饭海怎么伺候小阁老?”
自己扯的谎只能自己圆,萧扶光痛苦地开始扒饭。
而远在观景台的檀英此时正同檀老夫人理论。
檀老夫人边喘边道:“若想积富,须得懂得开源节流。开源发横财,可横财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知节流,当有些积蓄,却不能发财。你祖父当年靠祖上留下的那点子家
产东山再起,是他开源有道。他在人前常说家有贤妻,因我最懂节俭…”
檀英烦躁得很——这些话次次都说,他都听得耳朵眼儿起老茧了。小阁老连请数次不至,今日算是给了脸,檀英腰板儿也直了。
“小阁老与司马阁老不同,他有道心,常替陛下抄经。将来又是摄政王爱婿,前途可谓无量。这些时日咱们哪次拜访不是碰壁?内阁里的林大人、陈大人也说,小阁老深入简出,不喜应酬。这种人最是难奉承。”檀英无奈解释道,“前前后后送去多少美人,他连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叫人扫地出门。好不容易来了个入他眼的,好生照顾着那丫头,只要她能伺候好小阁老,日后大哥在京中方便,咱们要进京做生意也方便。”
说起檀沐庭,檀老夫人眉梢都往上翘。
“你们兄弟几个当中,我最看好沐庭。原只当他心血来潮又要玩起科举,还花了那样多…”
话说到一半儿,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差点儿说漏了嘴,随后跳过这句,继续道:“好在他转了性,收了心,不过谁料竟有这般出息?檀家世代行商,现今出了位三品大员。福生无量天尊,我回去定要再上三炷香…”
檀英连声道是,又提醒她:“咱们先拜见小阁老。”
老太婆这才想起自己究竟干嘛来了,挪着圆滚滚的腰身缓缓移动,最中到了观景台正中央。
司马廷玉对
戏毫无兴趣,感兴趣的是萧扶光与檀家纠葛。因此萧扶光离开后,他也正打算要走。
未料帘后再次传来檀英的声音,恭敬十足。
“我家老夫人听说小阁老赏脸前来,特来拜见。”
司马廷玉眉头紧拧,听是那位老夫人,眼神闪烁一番后道:“进来。”
这一老一少入了内,便将不大个观景台占了三分之一。体型太过相似,不用猜便知是亲的。倒是同檀沐庭有很大出入。
司马廷玉不止一次见过檀沐庭,他明明年过而立,却十分年轻。他常于万清福地前枫树下待诏,一身赭色便服,左手拇指上常戴一枚纯金蜃龙戒指,静如香檀沐于庭院之中,其人正如其名。
再看眼前拼命谄媚邀宠的祖孙二人,饶是司马廷玉也想不到,檀沐庭为何会生在这样的门户之中?
或许正如萧扶光所推测,如今的檀沐庭并不是真正的檀沐庭——从来赝品更劣质,可那人却是例外。
此刻檀家老夫人还在殷殷跪拜,司马廷玉无心同这等人交际,抬了抬手,示意人起来。
檀英道了谢,扶起檀老夫人。
老太婆活了七十多年,头回见传闻中的小阁老。还未站稳,便觉一道眼神射来,竟同年轻时去漠北时那山崖上的鹰隼一般凌厉骇人。
小小年纪,戾气怎这般重?
老太婆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
“祖母莫怕,小阁老人和善着呐。”檀英又对司马
廷玉道,“上了年岁的妇道人家,没见过什么世面,头回见小阁老,不免心有畏惧,还请您多担待。”
司马廷玉淡淡瞥了他一眼,心道这活了一把岁数的还不如这胖子会来事儿。
老太婆只知点头应是,刚刚的气势全然不存。
檀英带着祖母前来,不过是为表一番重视之意。眼下目的达到,这才盛情邀请司马廷玉去家中做客。
“府衙狭小,小阁老与诸位大人挤在一处不免委屈了。侍奉的人也多是从府吏中临时抽调,哪里懂得伺候人。”檀英顿了一顿,又道,“寒舍虽说粗陋,却是应有尽有,小阁老不妨赏个脸,屈尊小住上些时日。”
朝司马廷玉献媚的人海了去,死皮赖脸的也不是没见过。从前都是一口回绝,或将人直接扔出去,这次却要斟酌一番——还不是为那小没良心的阿扶。
“可以。”他颔首,片刻后又问,“刚刚那婢女…”
“省得!省得!”檀英喜出望外,“管教她好生侍奉您!”
檀英这边使来十几名奴仆好生送走了小阁老,转过头来又同老太婆抱怨:“您也瞧见了,这位不好相与,又是顶要紧的人,好不容易将人请了来,可不能怠慢了。”
“知道,知道。”檀老夫人点头,满头钗环甩得叮当乱响,活脱脱个暴发户。
另一边,萧扶光被二位女壮士盯着犯难,心道下次再也不拿没吃饱做借口。
就在此时,檀英也来了,劈头盖脸便道:“叫你伺候,你吃个没完没了。前头有唱戏的,边上有伺候的,你当这里是馆子?要不要再替你叫两坛酒,老爷我也坐下同你划拳?”
——
过渡章。
第一百六十章 夜舞鱼龙(四)
苛待下人的老爷们,萧扶光见识过不少。
她站起来道:“吃饱了。”
檀英上上下下地将她打量了一个遍儿,声调缓和下来,好生叮嘱说:“伺候谁不是伺候?小阁老是顶尖显贵之人,人又年轻,愿意让你伺候,那就是你的造化,跟在他身边吃香喝辣,不比灰头土脸的强…哎?你从前是哪个院里的?老爷怎么好像没见过你?”
萧扶光一早就想好了说辞,张口答:“我…”
“算了,管你是哪儿的呢。”檀英看了她几眼,复又嫌弃地一摆手,“你就是老夫人院子里的,今儿也得给老爷将小阁老伺候好喽!”
萧扶光点头如啄米,十分顺从——到时候指不定是谁伺候谁呢。
到了这会儿,她已然能确定檀英将自己认成了檀家的下人——也好,这样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檀家。
当初的纪府是个龙潭虎穴,她废了多大劲儿才让郝赞娘将她弄进去。如今司马廷玉办事够漂亮,根本就不用她操心。
女壮士生怕她反悔不去了,架着她的胳膊将人架走。
夏季的燥热在入夜后散去几分,萧扶光坐在小轿内颠簸。
她耳边有风与树叶沙沙作响,这是藏锋在暗示,问她需不需要帮忙。
萧扶光撩开帘子,掌心竖起,三根手指并拢。
风声悄悄散去。
女壮士见了,蹙眉问:“你在做什么?”
萧扶光反手给她们看自己手背:“看,
有蚊子。”
“忍会儿,马上就到了。”女壮士瓮声瓮气道。
等真到了檀府,萧扶光方知纪家不过是小富,檀家才是真正的巨富。
檀英口中所谓陋室竟是一座广达近千亩的庭院,此时已是入了夜,院内灯火通明,细看不止连屋檐四角,连树下水上都铺满了灯,竟比她生辰时那一千八南珠照映下的银象苑还要明亮。
门口站了两排奴仆,约摸三五十位,清一色着绫罗,看着十分规矩养眼。
萧扶光还没看够,便听他们山喝:“恭迎大人!”
这一声震天响,想是练了有不止十次八次。
司马廷玉的轿子被抬着入了门,这边萧扶光却被女壮士们推下了轿。
小阁老就能坐着,她却只能靠腿走进去,真是狗眼看人低,日后可别怪她不客气。
地方大,她既为奴为婢,绕的路也远。晚上吃得撑了,这会儿光走就消化了不少食。
过了不知多久,脚底都开始疼的时候终于到了小阁老下榻的院子。
入目房屋错落,一时间竟分辨不出究竟是两层还是三层,两棵古松掩了小桥流水,直通楼宇一二层。
俩女壮士推着她从另一边走,绕到楼后,进了一间浴室。室内有一个三人合抱的大木桶,桶里在她们来前已上了水,这会儿正热得冒烟。
萧扶光暗道糟糕。
她入水便头痛,这是心病,知道的人除了贴身伺候的清清碧圆藏锋,再就
是司马廷玉。若被人发现了秘密,遭人拿捏就麻烦了。
“我不洗。”她昂首道。
女壮士眉毛一横,还未开口,外头便传来一阵响动。
窗户上忽然映出一个圆滚滚的身影。
“不洗也得洗!小丫头,我告诉你,不管你愿不愿意,今夜就是你的洞房夜,小阁老就是你的大老爷!”檀英的声音拔高好几个度,“做人当识趣,小姐脸奴婢身,你去哪里讨这等富贵?!”
萧扶光梗着脖子喊:“我只是不想洗,我没说…”
话还没说话,头顶哗啦一声巨响,她被一盆热水从头浇到尾。
女壮士们正撸起袖子,一手提一个木桶瞪着她。
“小模样长得不错,待会儿给她上个妆,一准儿迷死小阁老。”檀英听到响声后十分满意,声音也缓和了下来,细细规劝,“丫头啊,女人在世上不容易,还得靠男人才行。今儿你好好伺候,就算小阁老瞧不上你,老爷也补你一百两压身…”
萧扶光被浇成落汤鸡,满脑子都是那一百两——檀家人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今日若是换了别的姑娘,简直妥妥的逼良为娼。
女壮士们扔了桶,上来又扒她衣裳。
檀英还在外头,萧扶光死死捂着,未料女壮士们下了黑手,竟朝她胳膊肘内侧狠狠扭了一把。
“嘶——”
她倒吸凉气儿,这里最疼了!
就这么破了防,女壮士们便将衣裳“刺啦”一下连撕
带扒了下来。
“好嫩的一张皮!”二位女壮士齐声感叹。
后宅夫人小姐们作养精细,可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皮肉娇嫩,失了生气。
这丫头皮肤雪白,筋骨匀称,蜂腰长腿,无一处不妙。
女壮士们恨得咬牙切齿,骂道:“谁看了不犯迷糊?小浪蹄子可真好命!”说着拿了猪鬃毛刷来给她搓背,一搓一道红印子。
“啊!”萧扶光痛得要命,“你们要杀人!”
“搓什么澡?还真伺候上了?”檀英听到哀嚎声,在外不耐烦道,“小阁老还等着呢!”
女壮士们又拎了几桶水来,泼得萧扶光趴在地上不动弹。
小不忍则乱大谋。
一人将她拎起来,另一人擦干净身子。生怕她跑了,一起架到床边上,替她穿衣裳。
“这衣裳怎么缺了几块布?”萧扶光展开了问她们,“你看,腰都遮不住。”
“全遮了送你去小阁老那儿做什么?敲木鱼?”女壮士冷笑,“真当自己是大小姐,还挑上了?”
武力悬殊,只能认命。且眼下也不是问檀沐庭的时候。
换好了衣裳,女壮士们又请了妆娘来为她上妆。折腾好一会儿,才出门见檀英。
“这一打扮倒是能看,小阁老也是个有眼光的…”檀英显然十分满意,继续交代道,“老爷瞧出来了,你是头倔驴,嘴比骨头硬。可小阁老是将来内阁首辅,他咳嗽一声都能震死你。顺着他点
儿,多叫两声好听的,日后你发达了定会感激老爷今日提拔之恩…”
萧扶光勾了勾嘴角:“老爷说得都对。”
檀英乐开了花,用手肘推着她向前:“快去,快去。”
她独身进了楼内。
一层铺着波斯毯,两侧楼梯直达二层;二层是凤凰层,四面透风,十分凉爽;三层才是居所。
重重薄纱帘幔似浓雾,模糊了身影,再刚硬的轮廓也能变得温柔。
撩开最后一层,司马廷玉斜躺在榻上,鲜红衣襟半敞,露出锁骨,深得能养条小金鱼。
他握着一卷书,正冲她招手:“阿扶,过来。”
——
我又换封面了,大家看出来了吗?
之前的封面编辑说太暗了,所以我又换了个亮点儿的,大家不要迷路~以后我的古言作品都会是这种类型的封面,也请大家记住阿长的风格噢~
给读者北鼻比心?( ′???` )?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夜舞鱼龙(五)
檀家富庶,衣裳用的都是上好的绫罗绸缎——海棠红团纱胸衣下配着桃红长裙,上露香肩,下露细腰。
郡主是正经人,没穿过这样不正经的衣裳;小阁老是正经人,也没见过这样不正经的衣裳。
萧扶光不是没见过世面的,说窘迫倒不至于,只是行走之间时不时向上拽一下衣裳。
她坐到榻边,问:“檀英一路上都同你说了些什么?”
香肩连着雪背,大半被乌油油的长发遮住,小部分露出来,更是令人浮想联翩。
脸也同从前不大一样,因当今皇帝修道,修道之人多清心寡欲,所以帝京时下兴“素妆”,便是淡施或直接不施脂粉,素面朝天。
她原也是如此,只是眉眼随了景王,漆黑浓丽,气血又盛,天生朱唇,本也无需敷妆,然而妆扮后方觉更惊艳。
怪不得谨慎如纪伯阳也全盘皆输,怪不得太子萧寰竟动了不伦之心。
男人多是贱骨头,见色起意者众。温柔能留人,魂魄可生香,可若没有一张好皮囊做敲门砖,再温柔体贴也无人问津——不信你瞧佛手、萝藦、麒麟掌,香气盛又能镇宅辟邪,可为何寻常人家无人养?而牡丹、蔷薇、玉兰花,却只恨不能种满一园子才好。
想到这里,司马廷玉挺了挺胸脯,自觉他比天下男子高贵出三分——他对郡主是自三岁起便有的情分,从前未见过她模样,心中依然有郡主
,并非那等见色起意之人。
萧扶光犹自分析着:“檀英不如檀沐庭会来事,也不及他亲兄长檀芳,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檀英有些奇怪…不过,他家那位老太婆浑身透着一股小家子气儿,或许可以作为突破口…哎?你在瞧哪儿?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
她一回头,见司马廷玉正盯着她的脸瞧,一双长眼泛着绿光。
萧扶光一低头,见胸衣低出心口,恍然大悟,伸手便要打他。
司马廷玉眼疾手快,抓住她的腕子,满不在意地道:“我可是正人君子,怕不是你自己心中有鬼,总认为别人就该对你想入非非。”
“赖皮!看戏的时候是谁臭不要脸,骗人吃口水!”司马廷玉若是正人君子,萧扶光能从这儿倒立回帝京。
司马廷玉看着她生气的模样,仰着脸哈哈大笑。
榻上有床绯色薄缎蚕丝被,轻如鸿羽。
司马廷玉止了笑,扯过被子将萧扶光裹了抱在身前。
“逗你呢。”他道,“就爱看你生气。”
“这是个什么毛病?!”萧扶光整个人都要炸开。
司马廷玉将她圈在怀中,二人同着红衣,隔帘望去好似正在燃烧的一团火焰。
“因我猜无人会像我这般惹阿扶生气,即便有,也没那个本事让你马上消气。”
萧扶光偎在他胸前,靠太近,热得不行,有些心烦意乱地道:“那你不惹我不就好了?以后好好相处,不也
挺好?”
“天底下还有谁敢惹你?我若像他们一样,最后也只会同他们一样。”司马廷玉将她半湿的头发散在脑后,一缕一缕地拧干。
萧扶光想了想,觉得倒也是——她对他的印象最开始是因纪伯阳的断手与首级而起,那时便觉得此人不好惹。
原本不觉得这人哪里好,可在万清福地那一场假幽会起却开始变了质,再后来因分食御赐丹药变得亲密。
唇齿相接约摸是试探,真正叫人溃防的是灵岩寺那一夜——人患风寒时总有些莫名难过脆弱,会想起许多难过之事,此时司马廷玉十分歹毒地侵入心境,实在是高。
萧扶光看他正低头仔细地替自己擦头发,忽然便笑出了声。
他没抬头,只是问:“笑什么?”
萧扶光答:“我笑檀英瞎了眼,竟叫我来伺候你,到头来还不是你伺候我。”
“谁叫你是光献郡主。”司马廷玉无奈,“一品的衔,超品的命,十次见你八次要跪…”
“那你现在就跪一个。”萧扶光蹬鼻子上脸。
司马廷玉抬头,左侧眉毛高高扬起,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狡黠。
萧扶光预感大事不妙。
果然,他半跪在床榻上,一手却将自己拖至他身下。
悬在穹顶的灯被一片黑暗所笼罩,她如在湖心泛舟时经过一座桥。
桥塌了下来,压在她身上,然而有时黑暗窒息却并不让她觉得恐怖,反倒有探索的兴
奋。
天下无有比她更尊贵的女子,没有什么可以约束她光献。
世间男儿争相攀附于我,喜欢就要,不爱便撒手。
情正浓时,连贞洁牌坊束缚不得的人却被一床薄被束缚缠住。
萧扶光气喘吁吁地偏过头,道:“把我放出来。”
司马廷玉靠在她颈间,猛吸一口香气,随后闭着眼道:“你当困的是你?该是我才对。”
萧扶光在峄城时见过不少污糟事,立马便明白他的意思,梗着脖子朝他下半身看。
“小坏东西。”司马廷玉将她的脸摁在自己肩头,好不让她乱瞧,“俗话说得好,举头三尺有神明,咱们能有今日,全赖灵岩寺里的那尊菩萨照应。如若我不尊重你,他定要降惩。咱们的亲事就在秋后,没几个月了,我怕节外生枝。阿扶,人跟禽兽不一样,既有七情六欲,又有神智贯通,为的便是要在合适的场合做合适的事。我既为人臣,更该做好表率…”
一番老神在在的言论,听得萧扶光眼睛都快闭上了,还时不时要点头回应他说“是”、“你说得对”、“这没毛病”。
司马廷玉讲完,再看她已经睡着了,无奈笑了一笑。
刚刚说了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
人与禽兽虽说不同,然而官员补子上皆飞禽走兽。如他、如檀沐庭之流,做起事来只会比禽兽更加禽兽。
他将人从被子里剥出来,又换了新一床盖好。走
到灯前正要吹灭了它,却听见窗外有动静。
司马廷玉当即回到窗前,推醒了萧扶光。
萧扶光睡得不沉,睁眼便见窗外闪过一个人影。
那道人影鬼鬼祟祟却又圆圆胖胖的,压根就不用猜是谁。
“这狗东西,来听房来了。”司马廷玉牙根错响。
萧扶光却比他机灵得多,一手抓着床架子开始晃,另一手掐着嗓子喊:“小阁老轻些个!妾身要遭不住了!”
光这还不算,她居然撩起裙摆来拍大腿。
檀英应是听见声音,没一会儿便悄悄离开了。
萧扶光累得嗓子痛手也酸,见人走了,又从容躺回了榻上。
唯有司马廷玉一脸惊色——
“你同哪里的狐狸精学来这等作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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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夜舞鱼龙(六)
萧扶光有些不好意思,腼腆道:“之前在峄城那会儿替纪家送酒,撞见那家的七夫人同继子相好来着…”
这等有悖人伦之事听得司马廷玉头皮发麻,想了好半天才又道:“那是个花楼出来的…你日后可不能再学了…”
从来都是他开口将她喷得体无完肤,没有她说话让他结舌的时候。
难为情归难为情,却也是为了不让檀英起疑心。
“知道,我有数。”萧扶光保证道。
司马廷玉看着她,眼神却越来越古怪。
过了好半晌,他又慢慢挪过来,下巴搭在她颈窝里,小声道:“其实…”
“其实什么?”萧扶光去扳他的头,“脑袋死沉死沉的。”
她推他,他也不动,说出的话没了下句。
可就是这样,什么也不做,就这样贴在一起,人就像摔进一团云里,说不出的惬意。
司马廷玉又吸了一口,突然问:“怎么没用我送你的香?”檀英拿出手的没有廉价的,他不懂那些女子用物,收了也只想给她。
“什么香?”萧扶光疑惑问。
司马廷玉一顿,说了句“没什么”,又来捱着她咬耳朵。
夏天本就热,他身上又烫,不一会儿萧扶光便挣开了他,在床榻上划出楚河汉界来,不准他再靠近,把个小阁老气得连睡觉时背都朝着她。
不过萧扶光也没睡好。
因为临近半夜时分,檀英又鬼鬼祟祟来到门口。
司马廷玉有几分警觉,又存了想折腾她的心思,越界
将她摇晃醒了。
萧扶光睡眼惺忪地看着窗边人影,打着哈欠开始摇床架子:“哎呀!小阁老伟甚,妾身欢喜得很!”
司马廷玉仰卧在床头,枕着双臂看她演。
檀英一走,萧扶光眯着眼回头问:“你又不睡,你不会也喊两声?”非要折腾她。
司马廷玉点头道:“那下次换我来。”
果然叫他们猜准了,没过一个时辰檀英又来了,可真是个变态。
这回司马廷玉没有叫她,反倒将她裙子扯开,冲着小腿上打了几下。
萧扶光睡着又被弄醒,看了看窗户那边,咬牙低声问:“干嘛打我?你自个儿没腿怎的?”
司马廷玉早有所备,将裤腿撩开,露出一截修长笔直却又毛茸茸的小腿。
她伸手狠拍一下,可惜小阁老腿肌结实,又有毛发防护,远不及她响亮清脆。
萧扶光气得要命,抱着自己的腿滚到床榻最内侧以提防他。
她困得要命,没过多久便又睡着了。
下半夜司马廷玉又来晃她,她干脆不管了,闭着眼咕哝了句“随他”,蒙头睡死过去。
四更天,万籁寂。司马廷玉侧躺在榻上,一臂枕在头下,一臂环着她的腰。
榻边琉璃盏折出五光十色映在眉宇间,经年凝聚起的冰霜慢慢化作一汪春水。
次日一早,高楼之上风声先动。
司马廷玉沐浴后回了楼台,却不见萧扶光身影。转身问檀英:“那婢子去哪儿了?”
檀英堆起笑:“老夫人喜欢那丫头,
要认她做孙女,等调教一番,才好叫她跟了您。”
身份低贱些的女子为了攀高枝,总会认一门干亲,这样到了夫家不至于日子难过,这事儿倒是常有。
司马廷玉也知这是檀英的说辞,指不定是檀英想要套什么话。可论起做低伏小韬光养晦,郡主是行家中的行家,他信得过她。
且她接近那位老夫人并不是坏事,说不准能得知檀沐庭的消息。
而萧扶光正睡着,便被女壮士们架了起来。
打了几个哈欠的功夫,人便被拖出了楼,拖进另一处院子。
女壮士们将她扔在地上,萧扶光险些磕到下巴。
一抬头,见檀英坐在镀金八宝椅上看着她冷笑。
“怎么样?昨晚伺候得好不好?”
萧扶光眼神一动,捂着脸道:“羞煞人!这叫人怎么当众说!”
檀英冷冷一笑,斥退了左右,院子里顷刻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你——放——屁!”檀英伸出两根手指头指着她道,“小丫头片子,都这样了,还打算瞒老爷呐?”
萧扶光心道不妙,从手指头缝里里偷看檀英。
檀英已经站起了身来到她跟前,背着手道:“老爷我担心你伺候得不好,夜里去了两趟,回回听见你这丫头在鬼叫!真个小丫头片子,哪家姑娘开苞不是哭爹喊娘,偏就你跟个狐狸精似的,那阵势像要吸干人精髓了!如今被戳破脸,还敢在老爷跟前睁眼说瞎话?!”
萧扶光心道不妙,她一个黄
花郡主,哪里知晓初次欢好是个什么样?听谁墙角不好,偏就听了那位娼妓出身的七夫人墙角。
正琢磨说什么才能圆回来之际,檀英突然蹲下身,肥硕的脑袋几乎要蹭上她的脸。
萧扶光向后靠了靠,将厌恶之色暗藏于眼底。
檀英却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龌龊,反倒有些好奇地问她:“小丫头,这里没第三人,你跟老爷说句实话——昨晚是不是小阁老让你那么干的?”
萧扶光思绪在脑中飞速转了一圈儿,马上列出个计策来。
“哎?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她边说话,眼珠子边滴溜溜地转,“小阁老是何等人物,这可不兴乱说!”
檀英见她闪烁其词,原本心中不大确定,如此一来便了然。
他继而再问:“那,小阁老为何不碰你,究竟是有何缘故?”
萧扶光捂着脸道:“兴许是我模样差,小阁老不好我这一口。”
檀英仔仔细细扫她一圈儿,最终确定这丫头并不次,反倒是上上的妙。
他站起身来回踱步,最终一拍手:“老爷知道了!”
萧扶光问:“老爷知道什么了?”
檀英得意一笑,挥手道:“小丫头片子,你懂个什么…这件事儿可不能说出去,今儿起也不用你再去伺候了!”
萧扶光又问:“我不伺候小阁老,那我要做什么?”
“留着你还有大用呐。”檀英想了想道,“你去老夫人那儿伺候吧,等小阁老离开时还能想起你来,你便
是中了大用了。”
能接近那老太婆,萧扶光自然再高兴不过。
殊不知她这一番卖力表演,却惹得檀英误会,将司马廷玉推进了一处大坑。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夜舞鱼龙(七)
檀家老夫人不仅不好相与,还异常抠门。
这厢檀英将萧扶光送了来,自然未说小阁老不曾享用,只说要祖母调教一番。
檀老夫人虽不敢惹小阁老,却不将一个婢子放在眼里,于是挥手囫囵应付说:“知道了。”
等檀英一走,檀老夫人这才眯着眼打量起萧扶光来。
萧扶光被她看得发毛,又听她出声问:“这么高的个儿,一餐吃几碗饭?”
萧扶光想了想,说:“两碗菜,一碗米饭就够。我不爱吃肉。”
檀老夫人面色稍霁,点了点头:“唔,倒是省了不少…可惜还是吃太多,一个小丫头,又不做力气活,吃那么多作甚?来了我这里,一碗菜半碗饭就够。”
萧扶光心下鄙夷——好个节流的法子,竟从下人身上薅起来了。
“我这里也不养闲人。”檀老夫人挪了挪胖胖的身子道,“你先去后院待着吧。”
萧扶光来时做好了被调教的准备,一听去后院,便知又是让她干活来了,于是垂头丧气地跟着引路的婢子往后院走。
“哎,停下。”檀老夫人叫住了她,“你身上穿那两件贵得很,脱下来,别糟蹋了。”
就这样,萧扶光被剥了那身快要无法蔽体的罗纱裙,换上别人穿旧了洗干净的粗布衣裳跟着去了后院。
后院有处水源,上游是活泉,几名仆妇正坐在下游浣衣。
萧扶光昨夜被逼着吃了夜食,此时尚还不饿。只是回京这一阵儿又过回了呼
奴唤婢的舒适日子,再干活未免便有些怠惰。
萧扶光这般偷懒在外人看来更像是恃宠生娇,不等她寻衅,便有人开始找茬。
“这伺候过小阁老的就是不一样,心气儿也高起来,竟不将寻常活计放在眼里了。”
萧扶光一抬头,见开口的是与她隔了一丈的一位大娘。刚刚自己被剥衣服,便是她来动的手,剥完了又将她之前穿过的旧衣裳扔了来。
好些人就是这样,说好沾不上,说坏倒也不坏。
萧扶光却乐了——好不容易碰上个话多的,她岂能放过?当下便端了盆来死皮赖脸同这位大娘凑在一起。
赵大娘在檀家呆了三四十年,见过的小蹄子数不胜数,头回碰到被骂了不仅不生气,还没皮没脸凑过来的,不禁皱起眉头。
“从前常干搬东西的力气活,也在灶台待过两日,浣洗不常做。”萧扶光笑说,“这活计讲究多,棉麻绫罗洗法各不一样,我担心给洗坏了。”
赵大娘听了,心知是自己误会了她,便也没再给她眼色。
萧扶光是拉弓强拉出来的力气,却没有洗衣裳的经验。
赵大娘揉洗,她跟着揉洗;赵大娘拿肥珠子开搓,她也拿肥珠子搓。总之学得有模有样,一步不落。
赵大娘暗暗看了有小半个时辰,见她并不是假勤快,便也放下那份警惕之心。
上了年纪的妇人憋不住话,终于赵大娘开了口:“你从前是哪个院子里的,怎的没见过你
?”
萧扶光无奈道:“我原不是檀家的人,昨晚挤人堆里看戏,被他们弄来了。”
赵大娘一听,放下了手中的衣裳,也不洗了,一直打量她。
“你是外头的人?”赵大娘怔了怔道,“怎会被弄进来送到小阁老床榻上去?这不是…”
这不是明摆着糟践姑娘嘛。
可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赵大娘突然不说话了。
“怪我贪玩,撂下我家小姐跑出来看戏,这才碰上檀老爷。”萧扶光愁眉苦脸道,“我想出去,可府上四处都有看守的人,大娘有没有法子能让我出去?”
赵大娘一听,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湿漉漉的手一抬,立马掩住了她的嘴。
“嘘——可别提这个!”赵大娘环顾四周,其余人离她们远,听不见二人谈话,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悄声对她道,“你已经进了檀家,你还想出去?我劝你还是别想了!”
“为什么不能想?”萧扶光好奇问,“我是外头的人,身契都在主家那儿,主家若来人要,我还能回不去?”
“你伺候过小阁老,他们不会放你出去。你该庆幸现下掌家的是二老爷,不是三年前死了的大老爷,更不是帝京里那位侍郎老爷。”赵大娘声音压得更低,“小丫头,你怕是不知道檀府里的规矩。檀芳老爷在时,进来的姑娘想要出去,除非给她剁碎了!”
萧扶光咬着牙,满口都是铁锈味儿。
檀芳这招她见识过,将人碎了
还能盛上盘。如果不是檀芳,她也不至于至今都在吃素。
“这也忒吓人。”她状似被吓到,捂着胸口说,“可帝京那位檀侍郎又如何?我听小阁老说,侍郎大人仁善,还带头为皇帝捐修道观呢。”
赵大娘频频看她,面上露出一抹胆怯来。
“做大官去了。”赵大娘连连摆手,“真是有出息,就不提从前了…”
萧扶光听出话外之意——从前的檀沐庭定然有些猫腻,起码同现在的檀沐庭有很大差别,不然在檀府中的老婢提起从前主人言辞绝不会这样奇怪。
可接下来无论萧扶光再怎样套话,赵大娘都不肯再开口提檀沐庭了。
萧扶光自知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需得尽快掌握到如今帝京那位并非檀沐庭的证据才好。
忙碌一上午,一双手浸在水中泡得发皱。
光这还不算,檀老夫人竟真使人吩咐下来,中午餐量削去一半。
萧扶光瞪着那半碗饭发呆,心说自己好歹也干了一上午的活,怎么还是减了半。
赵大娘见她可怜,夹了两筷子菜放进她碗中,道:“老夫人最省,巴不得将人榨干才好。若知道你是外头的人,她也有法子不叫你出去,谎称说见着一小婢不小心掉进了大明湖喂鱼,一文钱不花就能让你老死在檀家。”
萧扶光听后满面愁容。
用过午膳,她已经不想再去浣衣。所幸赵大娘也怜惜她娇娇俏俏一副模样,替她打掩护,好叫她能找个
地方休息一下。
檀府四处都有家丁守着,她没有传唤,想再去寻司马廷玉也难。
溜达到檀老夫人的宅子后,萧扶光突然有了主意。
最危险之处亦是最安全之处,她翻进墙内,躲去窗台下的台基上坐着。
檀老夫人有虚症,日日要睡满六个时辰。
萧扶光听她打鼾,自己也困得不行。
正昏昏欲睡之时,却听鼾声止,老太婆醒了。
先是几个奴婢进进出出,其中有一位将窗户打开时险些碰着当今光献郡主尊首。再接着便是老夫人一声令下,所有人退出了房内。
约摸是留下了一两位心腹,檀老夫人终于开了尊口。
“若老幺能搭上小阁老这条线,咱们举家进京,如此一来便能日日见着沐庭。”
有仆妇低声道是。
檀老夫人又道:“说起来,自打沐庭中举之后,老婆子便再也不曾见过他。如今一晃竟过去有十一年之久…”
萧扶光心下一算,赤乌二十三年檀沐庭中举,到如今青龙六年,恰好是十一年整。
“中间他也常来信报平安,可我总觉得,沐庭跟从前不一样了似的。”檀老夫人顿了顿,又道,“他中举那年便入了帝京,第一封信寄来时唤我什么来着——‘阿婆’?咱们魏人都唤‘祖母’、‘奶奶’,南齐那边才喊‘阿婆’呐!真是,进了帝京约摸结交了什么打南边来的人,朋友一多,连家都不肯回了…”
——
今日双更,预计同一时间放
出。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夜舞鱼龙(八)
萧扶光听进耳朵中,如此一来,更加确信朝堂之上那人并非檀沐庭本人。
屋里那仆妇又道:“大爷年轻时爱玩,里子是家里给,面子终究还是要靠自己挣。人也争气,谁料一路考进翰林院,如今竟得了陛下青眼呢。”
檀老夫人却连连叹气:“说来也怪,他那年应试秋闱时,连我都不信他能考中。我这长孙往年什么德性,你们这些老人儿也是知道的,都说芳儿生前瞎胡闹,他比芳儿更加胡闹。去了东昌一趟,就跟转了性儿似的了。只是春闱厉害些,家中不得已凑了那许多银子出来——那可是揭了咱家老底儿了!突然要那样多,我从哪里弄这些个现钱?只有将田产贱卖了些,这才凑够那两万两托人送进帝京…”
听到此处,萧扶光忽然便来了精神。
这老太婆所言倒是同司马廷玉所说相同,一个春闱名额竟能用真金白银来换。不过十一年前先帝在朝,正是蓄势之时,不比如今国力强盛。同是两万两,十一年前要更值钱些。纵使檀家巨富,突然拿出两万现银来亦是如同割肉——越是富贵,越要精打细算,钱要拿来生钱用,一下掏出去两万两,搁谁都要好好掂量一番。
然而这只是其一,萧扶光还听出其二:真正的檀沐庭比檀芳更加“胡闹”。檀芳此人已是从头烂到了根,好色不说,为人凶残,不拿人当人看,肆意杀戮甚
至盛盘享用。
她已是吃过檀芳的亏,然而听老太婆这么说来,真正的檀沐庭怕是只会比檀芳更残忍。
而身在帝京的檀侍郎除却媚上之外,却没有关于他过于离谱的传闻。家中姬妾两三位,过得相当和谐,其中一位怕还是尤重的娘。且对待下人十分宽厚,多少人卯足了劲儿地想进檀侍郎府中伺候。
如若真是如此,当下那位假檀沐庭倒比真的要好些——起码他还算是个正常人。
他既是个正常人,又为何阻挠自己救母,这点无论如何她都想不通。
正琢磨之时,忽而听到檀老夫人又问:“昨的戏班子请来不曾?那白素贞我看扮相很不错。”
仆妇道:“姚夫人与白素贞一早便到了,正候着您的信儿呢。”
檀老夫人又笑:“不是说司马阁老家那位同白素贞是同门?”
仆妇听后了然道:“是了,那位姚夫人从前是班子里的角儿,六岁扮哪吒,十岁扮亚圣,十二三岁演旦角儿十分了得,连她师姐都要敬她三分。后来若不是被阁老瞧上抬做个贱妾,今日怕不是也要为您献唱。”
“要不说人各有各的造化呢!”老太婆呵呵地笑起来。
这笑声听在萧扶光耳中极为刺耳。
自己虽不喜欢香姐儿,可论来说香姐儿也是司马阁老最宠的小夫人。人前得几分体面,人后被这般羞辱,饶是谁听了都不会舒坦。
过了没一会儿,想是
香姐儿与白素贞来了。
萧扶光只听得床榻一阵吱呀乱响,想是老太婆刚起床,床榻有些不经受所致。
“老婆子腿脚不大方便,不曾去迎夫人入院,夫人千万莫怪。”
紧接着便是香姐儿银铃一样的笑声,听得萧扶光越发不舒坦——人家背后说你,偏你个草包还与人赔笑。
香姐儿道:“许久不曾见老夫人了,得亏您还记得我,赏脸邀我入府。”
檀老夫人气喘吁吁道:“哪里哪里,倒是夫人运势足,今日借夫人名头才能将白素贞请来。”
香姐儿又客气一番,随后又道:“先前我同师兄说,老夫人院内多是女眷,他一外男来了倒不方便。今日要给老夫人唱一段《断桥》,索性我来顶替师兄扮许仙。”
萧扶光听得不是滋味。
香姐儿虽是戏子出身,可她颇受司马阁老疼宠,听司马廷玉所言,那是真拿她当做半个女儿来疼。首辅家的马夫都穿补子,更不要说这位小夫人。如今她上赶着重操旧业,岂不是轻贱自己?
屋内传来声响,应是临时开始挪动桌椅空出地方做戏台用。
萧扶光蹲着身子,打算悄悄溜走。
未料一阵风刮得窗边棂子掉了下来,窗户大开,恰好打在萧扶光后脑勺上,硬是打出一记闷响。
萧扶光痛得脑袋发懵,咬着牙要爬走,却听檀老夫人发了话:“杨嫂子去将窗户关上。”
先前说话的仆妇哎了
一声,脚步声渐近。
萧扶光心道不好,她听了这许多,若是被老太婆知道岂不是打草惊蛇?
正当她手脚并用向外爬时,却听香姐儿开口:“我离得近,我去关好了。”
香姐儿手脚麻利,不过片刻就来到窗边,伸手捏了窗沿,却见窗下藏了个人影儿。
香姐儿眼皮儿往下一耷拉,正好同仰头向上看的萧扶光对视。
萧扶光心虚一瞧,却见香姐儿忽地冲她笑了一下,随后便将窗户关严实了。
“今天风倒是大…”香姐儿的声音渐渐远了,过了不久,二位开始清嗓子唱段。
萧扶光借此时机翻出了墙。
回去的路上她不断想,香姐儿这人讨厌是讨厌,可刚刚也算是帮了她一把。
毕竟司马阁老日后是她公爹,俩人将来抬头不见低头见,不敢说相处,倒也不该生怨才是——前提只要香姐儿如刚刚那般识趣。
萧扶光溜达到一处假山后,见无人来,卧在石头上揉着肚子——早上干了活,中午没吃饱,在檀家过的日子竟比在纪家还要难。
饿肚子的时候都是硬靠闭眼捱过来。
萧扶光刚闭眼眯了一会儿,便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划过,挠得面上痒痒。
她用手摆了两下,睁开眼,见跟前站着个人影儿。
“龙潭虎穴里头也能睡着,不愧是你。”香姐儿正抱臂看她。
萧扶光看着香姐儿手里那一把狗尾巴草,皱眉问:“你来找我
的?”
香姐儿轻轻一笑,不得不说,练过声的人气息就是与常人不同。
“这里就咱们俩,我不来找你找谁?”
香姐儿之前险些害得她与云晦珠被响马劫走,萧扶光不是什么大度之人,这口气依然在。
萧扶光道:“刚刚我欠你一份人情,我谢过你,今后有机会,我也定要还的。但咱们并没什么交情,日后也该井水不犯河水才是。”
香姐儿噗嗤一笑,有些自嘲道:“你是郡主,谁敢同你攀这份交情?至于方才,我想咱们应该算是互帮——我不将你偷听的事儿告诉别人,你也不要将我为檀老夫人唱戏的事儿说出去。”
“为什么?”萧扶光坐起身问。
香姐儿的手勾在假山内一丛竹上,借着竹枝的力道绕了一圈儿,身段妙极了,可惜脸上尽是落寞。
“我怕廷玉的爹知道了,会赶我走。”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夜舞鱼龙(九)
“是阁老不让你唱的?”萧扶光又问,“他不让你唱,你不唱就是,作甚还要来?你如今也不缺什么了,何必呢。”
萧扶光顾全香姐儿颜面,未将“何必轻贱自己”说全。
可香姐儿却是懂的,自嘲道:“有些话说与郡主听,郡主也不会懂——你有多少人修十辈子都修不来的出身,又有赛过皇帝的亲爹,有什么事能令你烦忧,站在山尖顶上的人哪里知道泥里打滚的人是什么命?”
萧扶光双手搭在膝头,目光灼灼盯着她:“你怎知我站在山顶看不到别人的命?”
香姐儿眼波流转,明明是一站一坐,自己高出她一截,可坐着的那人肢体舒展,是练功好些年都没有的派头。
香姐儿道:“我有不得已的缘由。”
萧扶光不大喜欢她,也并不想知晓她来此地的缘由。可再想想司马廷玉,若是他听闻自己父亲的宠妾来为商贾献唱,岂不是狠打他的脸?
萧扶光又问:“你有什么缘由?不妨说来听听。”
香姐儿睨她一眼,看了看日头,想是时间还早,便有说与她听的打算。
可香姐儿就是香姐儿,干什么事儿都要惹人烦。
于是香姐儿道:“郡主叫声好听的我就告诉你。”
这句话萧扶光似乎听她说过不止一次,好像也同司马廷玉说起过。
果然,香姐儿又提醒:“郡主日后要嫁给廷玉,我是阁老的小夫人,所以…”
所以同司马廷玉所说跟同自己一样,想要听别人叫声“小娘”?
“我只一位母亲,她出身百年望族,与我父王鹣鲽情深。生前荣耀显贵,逝后位列仙班。想要我说那俩字儿,你还是先掂量一下自己受不受得起。”萧扶光说罢便起身欲离开。
一阵香风袭来,险些呛得萧扶光晕过去。
“你跟廷玉一样的臭脾气。”香姐儿又笑,“我是什么身份我自己知道,逗你们呢,瞧给急的。我走了,回见。”
萧扶光停下脚步,看她晃晃悠悠地往前走,这才发觉她约摸是饮了酒,香气太盛才盖过了酒气。
萧扶光一把托住她的胳膊,问:“他们还灌你酒了?”
香姐儿摆摆手,想挣脱却挣不开,索性倒进她怀里。
“这位檀老夫人,我认得的。”香姐儿眯着眼道,“我们班子也在北方一带来回窜,来过济南好几次,每次都要来檀家待上几日。”
“怎么,还将这儿当家了?”萧扶光忍着酒味儿,将她扶到自己躺过的地方坐着。
“谁生下来不知道自己爹娘是谁呢。”香姐儿抓着那一把狗尾巴草,闭着眼说,“我只知道我是被人丢在装戏服的箱子里的弃女,你说,谁家父母生了女儿会将她扔进下九流行当里?哪怕将我掐死也比卖唱的强。”
萧扶光略一思索,问:“会不会,你的父母本身就是…”
香姐儿睁开眼,拿起狗尾巴草挠
她。
萧扶光偏头打了个喷嚏。
“真聪明,叫你说准了!”香姐儿笑着笑着,又耷拉下了脸,“师姐昨日同我说,在我被捡来的那一日,戏班子里的一位师叔投了河。这事儿在那时闹得大,是以这些年都不曾提起过。如今见我傍上阁老这棵大树,总算能说与我听了。”
萧扶光一怔,又问:“那位投河的师叔是男是女?”
“女的。”香姐儿白了她一眼,这丫头总算有糊涂的时候。
“你被捡到当日,她投河…”萧扶光吸气儿,“会不会她就是…”
“约摸是了。”香姐儿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道,“她不愿意看到我这孽种,宁肯死了都不要我。”
萧扶光低头,见香姐儿依然是那副标致风流的模样,只是眼睛里没了神采。
“哪有人管自己叫孽种的。”萧扶光不擅安慰,硬着头皮道,“说不定她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没娘了,我爹也是个孬种。”香姐儿失神地开口,“我只有大人,可大人瞧不上我。”
萧扶光自然知道她口中的大人是司马廷玉的爹。
“你为何说你爹是孬种?”这是萧扶光最不明白的一点。
香姐儿白了她一眼,轻蔑道:“还说从山头上能看到底下人的命呢,说大话…你当戏子就只是唱戏的?”
“不然呢?”萧扶光讶然。
“还真是位太平郡主。”香姐儿嗤笑道,“上台唱两段儿就得,
后宅弹琴的小姐跟我们又有何两样?告诉你,我们不光卖唱,还卖身。”
萧扶光有如棒喝——原来这就是这个行当约定俗成的规矩,才被唤作下九流。
司马家亦是名门,倒也不怪阁老只拿她做半个女儿养,原是心疼香姐儿遭遇。
萧扶光不自然地偏过头,说:“所以你说你爹是孬种。”不知是哪个坏了人家姑娘的身子。
香姐儿道:“我师姐那时才三岁,也什么都不懂,于是我问了班主。班主唉声叹气,今早才告诉我,我娘没怀我的时候一直在檀家唱戏,过了半年才发现自己肚子大了——不知是这家哪个孬种干的!”
萧扶光头一个便想到那小眼儿色眯眯的檀英。
“你爹该不会是檀英吧?!”她低声惊呼。
香姐儿听了,气得浑身发抖:“你骂谁呢!就那么个肥猪,你瞧我像他吗?!”
萧扶光连忙安抚:“兴许不是,他今年有三十没有?你今年多大?”
香姐儿道:“十七。”
“你还比我小一岁呢。”萧扶光说,“这样说来檀英那时候差不多十二岁…我也觉得不大可能。”
说罢又觉得香姐儿着实可怜,明明比她小,连自己爹是谁都不知道。虽有些讨厌,然而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
“无所谓,总之知道那是这檀府的人就是。”香姐儿仰头看天道,“你当我是寻亲来了?”
萧扶光摇头:“不像,你倒像
来报仇的。”
香姐儿勾唇一笑:“趁着现在大人还未厌弃我,我想查查我那孬种爹是谁。贩夫走卒也好,檀英也罢,若是让我知道,准扒下他一层皮来!”
第一百六十六章 夜舞鱼龙(十)
“那你为何非要来檀府呢?”萧扶光又问,“你同阁老说,他这般宠你,必会为你做主。”
香姐儿看了她几眼,咯咯地笑了。
“大人有权有势,虽说宠我,不过因我要的都是些金银财宝,这于他而言不过了了。”香姐儿伸手戳了戳萧扶光的脸,见她又要偏头,笑声道,“我借他的势,这才叫不知好歹,他迟早会厌倦我的。”
萧扶光又问:“可你说阁老不让你再上台献唱,可见足够怜惜你。稍稍借一下势又如何?”
香姐儿骨头跟软了似的,面上又挂上那副落寞神情来。
“我若将他视作来听戏的看客,不止借势,我还要将他榨个干干净净。”她慢慢道,“可他将我赎回,第一件事儿就是找大夫治我腰伤,第一句话是问我在椅子上劈腿疼不疼。”
萧扶光默默回想印象中的阁老,蓄着短须,神貌威严。
再看香姐儿,十七八的姑娘,嫩得能掐出水来,怎么看怎么不搭。
可人与人相处,并非单单是瞧外相的,还要性情相合,甚至口味也有讲究。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倒也能过一处去,但过跟过得好又是两样。
萧扶光隐晦道:“阁老年纪比你大上许多。”
“你要说这个,倒不如瞧瞧他后院那些莺莺燕燕。”香姐儿冷声道,“哪个不是比他小上许多?男人都是色胚,专爱年轻美人。”
念是自己未来公爹,萧扶光硬生生压下那句“老色胚”,
转而问:“那你为何患得患失?”
香姐儿默了半晌,答:“我自然是怕,怕自己有一日年老色衰,大人就不宠我了。比起这个,我更怕在这之前他又迎进一位比我更年轻标致的美人,叫我还未色衰他便爱弛。说来这一切不过是因为我自卑罢了——我是什么人,怎会得阁老大人的怜宠?我自己都打心底里觉得不配。所以他们、你们都厌恶我,说我恃宠生娇,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害怕呢?”
爱能生忧,爱又生怖。
萧扶光有些扭捏:“其实,你也不是很讨厌。”就是给自己弄得太香了点儿,就是太没眼力见儿了点儿。
香姐儿又笑:“我越俗,他就越好拿捏我。我说我爱金银首饰,他能给一堆。我说我只想要他,他却避之不及。”
“所以你不想让他知道你又来给人唱戏。”萧扶光仰头道,“你所有的心眼儿连同借来的全用在阁老身上了。”
香姐儿听出她说自己缺心眼儿,倒不气了,晃晃身子站起来,打了个酒嗝后眼神才复清明。
“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香姐儿说,“等师姐他们帮我找到了人,我心里就有底了。你也别再去偷听,得亏这回碰上的人是我,若是碰到檀英或那老太婆,被扒一层皮的就该是你了。”
萧扶光道好,不等她走,又问:“夫人叫什么来着?”
香姐儿回头冲着她直勾勾地笑。
萧扶光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太香了,我们都喊你香姐儿,夫人也喊老了。”
香姐儿答:“我被戏班子里的人发现时,睡在杨贵妃的戏服上,所以班主给我取了名,我叫玉环。”
姚玉环,可比“香姐儿”好听多了。
香姐儿说罢,袅袅婷婷地离开了。
萧扶光又躺了回去。
好不容易捱到傍晚,估摸着该是进晚膳的点儿,萧扶光这才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去厨房。
未料厨子却看鬼似的眼神看她,只说一日两餐,分别是朝午两顿,晚上没有。
萧扶光眼前一黑,心说檀家这老太婆简直是抠到极点,偌大个府邸竟然还要从人牙缝里抠减。
她饿得不行,想法子靠近司马廷玉所住的那幢阁楼。
想是司马廷玉有意为她留门,提前遣散了周遭守卫。
萧扶光蹑手蹑脚,终于从边侧楼梯上了楼。
她靠个下人的身份进了檀府,干了活儿还要饥一顿饱一顿的。
再看小阁老,待遇实在不一般,用完了晚膳另有餐后美酒糕点果盘。
司马廷玉正斜靠在榻上,今日倒不穿昨天那身红,换了身皂衫,深色明明显瘦,贴在他身上却莫名显出胸膛无垠宽阔来。
萧扶光关好了门,转身奔着小几而去,抓起食盘上的吃的就往嘴里塞。
郡主常见,饕餮不常见。司马廷玉也是头回见她饿成这样,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帮忙倒水。
“怎么饿成这样?”他拍着萧扶光后背问,“老太婆不是说要认你做孙女,将
你送给我,怎连饭都不给孙女吃?”
萧扶光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将嘴里东西咽下去,才道:“听他们胡扯,我在后院洗了半天的衣服,还不给吃饱饭。”
司马廷玉朗声大笑,笑完又来逗她:“若是不饿,今晚也不来找我?”
“你还说。”萧扶光自然没好气,“若不是你,昨晚我能睡一觉好的。”
司马廷玉再不逗她,看她吃饱了,将人揽到自己怀里替她揉肚皮。
“如你所想,自赤乌二十三年秋闱之后,檀沐庭便再未回过济南。老太婆未曾进过京,不过是同这位天骄长孙有书信往来。”司马廷玉将自己打听出来的告诉了她,“不过檀芳生前倒是常在帝京,檀沐庭利用职位之便为檀芳在京中某了好差使。檀芳还曾告诉过檀英,说堂兄不比往日,有谋略在身。以致于檀英后来拜见檀沐庭时一直是隔帘相望,说的话也不多。”
萧扶光颔首:“檀芳替檀沐庭做脏事,檀英的手倒没有那样脏。檀芳有异食癖,我猜檀沐庭予他好处,且拿此事来牵制他。至于檀英,不过是不常与他们来往罢了。”
司马廷玉道是:“檀芳既死,檀英做了家主,他也不会太干净。不过我尚未发现檀英做过什么,可越是瞧着正常的人,便要越多几分警醒才是。我已召了阁部的人来,看能不能发现些什么苗头。”
萧扶光放松道:“怪不得楼下无人看守。”
“嗯,
为你留门。”司马廷玉说着,手开始乱摸——倒也不用多费力气,他个头高,手掌也大得出奇,张开时便能困住她半个腰,叫人跑都跑不掉。
萧扶光知他有贼心没贼胆,大大方方地搂了他的脖子。
俩人头将靠在一起,还未贴脸,便听外间又来了人。
“小阁老,小阁老可睡下了?”檀英谄媚的声音在外响起。
萧扶光从司马廷玉身下钻了出来,躲进他榻后的床板缝隙内。
司马廷玉窃香不得,呼出一口浊气,好让自己平静下来。
“什么事?”小阁老声音冷彻骨髓。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夜舞鱼龙(十一)
檀英斗着胆子开了门,重重帘幔之后,司马廷玉似是端坐于榻,身姿挺拔。将帘子撩开了一瞧,神容冷肃然眉眼飞扬,线条冷硬却肌肤无暇,真个玉面小阁老。
都说他瞧着吓人,檀英心底却不是这样认为的,只有小阁老这等才称得上是真男儿。
檀英进来,先是叩了个头,随后仰着脸笑:“方才小人一琢磨,竟忘了替小阁老送人来,想您应是对那丫头有两分满意,小人这就使人将她带来?”
司马廷玉眼珠向旁边一瞥,道:“不必了。”心说那丫头就在自己身后,若不是你这胖子捣乱,此刻自己不知有多快活。
檀英似是猜到他会这样说,又搓着手道:“既是她不讨喜,那小人再换些个人来伺候您?小阁老只管放心,都是家生家养,嘴严实着。”
司马廷玉正欲拒绝,却见檀英朝门外一扬手,两个人低眉垂首入了内。
檀英从地上爬起来,挪动小步去关门,边忙活还边回头看他。
屋内竟陷入一片沉寂,萧扶光躺在床板后,总觉得司马廷玉周身嗖嗖地灌凉风。
她悄悄露出一只眼去觑,见司马廷玉身前不远处站了一高一矮两位白衣少年,矮个儿的身条纤细似好女,粉面含春;高个儿方脸薄须衣裳都快兜不住那呼之欲出的肌肉,尽显威武阳刚。
萧扶光眉头上扬,一双杏眼慢慢睁成了核桃眼。
“这是何意?”司马
廷玉的声调已然与平时不大相同了,细听疑惑中已带愠意。
“小人瞧得出来,昨晚那丫头模样是不错,可惜不解风情了些,怕是不得小阁老的喜欢。”檀英半躬着身子道,“说起伺候人,府上这俩是最出挑的,莫瞧他们是男子,心细得能替人掏耳朵眼儿呢!”
司马廷玉眉头一皱,挥手赶人:“什么乱七八糟,我不需要他们伺候,让他们滚。”
檀英见小阁老不高兴,连忙朝那二人挥手示意:“滚!滚出去!小阁老不想瞧见你们,耳朵都聋了?!”
那二人又是一拜,垂首退了出去。
司马廷玉自小便被烙下一个印子,那便是此生要做郡主之夫,若没有这一层,也该是爱品貌兼得的女子。因起点太高,官场中乌烟瘴气侵蚀不得他,是以并未领教这等另辟蹊径的讨好法。
明白檀英用意,当下他只觉得恶心,再无其它。
哪知檀英却又关上门,嬉皮笑脸地捱了过来。
离得近了,萧扶光细看,这胖子面上竟还敷了一层粉——好家伙,她总算知道檀英的不对劲究竟在哪儿了!
“你作甚?”司马廷玉向后仰了仰身子。
檀英腼腆一笑,面上的粉簌簌地向下落。
“小阁老,小阁老。”檀英唤了两声,娓娓而言,“小阁老显贵,多少俗物想要攀附于您?不瞒您说,英哥哥也有此心…”
这声“英哥哥”听得司马廷玉头皮发
麻,浑身起鸡皮疙瘩。
檀英继续道:“本以为小阁老该如林陈二位大人一样,是位儒雅俊秀的青年郎。未料竟是如此英姿勃发,卓然不群伟男儿!真令人心向往之…”
萧扶光死死地盯着檀英的脸,几乎瞪成了斗鸡眼。
“昨日那丫头年少风流,又有副好皮相,遍寻我府上也搜不出这么个尤物来。”檀英继续道,“本想她能同您一夜快活,次日我再认她做妹妹,做个顺水人情送给了小阁老。可怎想她娇花有意,您流水无心呐…”
司马廷玉手背脖颈上青筋暴起,已在爆发边缘。
偏檀英不识相。
“那丫头是个雏儿,装不出那等云上风流来,我一听便知。”檀英羞涩一笑,脸上的褶子都跟着颤,“您说您,不好这口直接与哥哥说。咱们男人嘛,前凸后凹,注定要比那女子多些个花样。不喜欢女子不打紧,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咱们要的是让自己快活。那丫头已经被发派去了后院,只要您开尊口,现下就处置了她,管叫她带着话去见阎王爷…”
说话间檀英忽然摘了自己的衣裳,锦袍之下竟是寸缕未着。肥腻的皮肉展露而出,胸脯耷拉到肚皮上,肚皮耷拉到小腹上。
萧扶光两条秀气的眉毛都快要拧成一股。
“这世上,最懂男子的还得是咱们男子!女流懂个屁!”檀英得了兴,竟跪下来拿屁股冲着司马廷玉,“要前
还是要后,全凭小阁老您一句话!”
这两瓣屁股可太大了,萧扶光连忙眨眼,生怕一会儿长了针眼出来。
司马廷玉忍无可忍,飞起一脚踹在其中一瓣上,将檀英踹出去足有两丈远。
“无耻贼竖!”他暴喝一声,声音响彻楼宇。
又向前走两步,一顿拳打脚踢全往檀英身上招呼。
“啊!啊呀!”檀英被打得找不着北,“小阁老!饶命!啊!”
萧扶光从床板后爬了出来,一抬头恰好见司马廷玉抡起鎏金铜鹤宫灯架子就要往檀英身上砸。
檀英已是一身的伤,司马廷玉力气又大,这一下能活活将人砸死了。
“廷玉!廷玉!廷玉!”她高唤了三声,连滚带爬地奔过去,“不能杀他!”
司马廷玉单手举着宫灯,听见这三声后硬生生收了力。
萧扶光抢下了灯扔去一边,再抬头看他,却吓了一跳。
司马廷玉气得面部跟着抽搐,好好的一张俊脸扭曲得阴鸷可怕,连萧扶光都有些不敢靠近他。
他看了她一眼,慢慢走回榻上。
萧扶光回头跟着补了檀英两脚,骂道:“好你个自不量力的死断袖,谁给你的胆子竟来羞辱小阁老?!”
捅了这么大的篓子,檀英哪里不知道是自己会错了意?如今抱着头,好不容易睁开红肿的眼缝,见是那丫头,心底放松了片刻,又乞求道:“好姑娘…替老爷求求情…叫小阁老饶了老爷罢…
”
司马廷玉一听,好不容易缓过来的气儿又窜了上来。
萧扶光抬手一巴掌扇过去。
一来她本就有些个力气,二来怕司马廷玉怒急攻心伤身,三来自己的人竟被檀英这等人觊觎,也很是不舒坦。
结果这一巴掌抽得她手疼,也抽得檀英掉了颗门牙下来。
檀英已疼得顾不上门牙,愣愣地看着她。
“我未料到这世上有人竟敢来撬我的墙角。”萧扶光冷眼俯视他,“好一滩肉,身子比家业肥,正愁找不到理由处置了你和你那抠抠搜搜的祖母,如今倒上赶着来送命!”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夜舞鱼龙(十二)
“你…”檀英颤声问,“莫非你是…”
萧扶光道:“我是你听说过却没机会见的祖宗。”
檀英不是傻子,仅凭她这么一说,心下便明白了七八分,前头又隐约听她被撬了墙角,终于明了。
想起摄政王那副铁手腕,便是有堂兄在也无力回天了,当下身子便没了知觉。
萧扶光见檀英身子一颤,哆哆嗦嗦竟就地便溺了,心说司马廷玉打得也忒狠,竟将人屎尿打出来了,顿时皱着眉头连连退后好几步。
“你下手太重了。”萧扶光来到司马廷玉跟前,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拉他胳膊。
司马廷玉闭了闭眼,就着她的力道起了身。
只是气得太狠,额上青筋依旧一跳一跳的。
“留他一条贱命,就当是助我。”萧扶光捏着鼻子同司马廷玉道,“这胖子还有些用处,用完再处置也不迟。”
檀英不知听没听见,一身肉颤颤的,正在发抖。
没过多久,不仅内阁的人来到楼下,就连云晦珠也闻风而来。
萧扶光与司马廷玉同出,此时檀家的人也多被困在一处。
檀老夫人领着一干奴婢姗姗来迟,见檀英光着身子浑身是伤地被推出来,登时高喊一句“我的儿”便扑了上去。
眼见她的乖孙被打成这番模样,老太婆也顾不得什么尊卑,张口便质问起众人来:“我的儿邀小阁老入家门,出钱又出力,好吃又好喝地伺候着,这是作何?”
檀英连连摇头,然而门牙豁
个口子,说话本就漏风,加之浑身疼痛无力,压根无法阻拦她。
藏锋拎了张椅子出来,萧扶光坐了上去。
夜黑风高,檀府却是一片华灯璀璨。
萧扶光身上尚还穿着白日里干活的那套旧衣裳,脸却在光下忽明忽暗,耀出一种奇异的瑰丽。
檀老夫人倒也自知得罪不起小阁老,指着她便骂:“小浪蹄子!你充什么大!是你吹的枕边风?!”
萧扶光笑了笑,朝藏锋偏头:“掌嘴。”
藏锋不是萧扶光,狼堆里出来,对人下手没什么轻重。
他走到檀老夫人跟前蹲下身。
“我看你敢?!”老太婆张嘴道,“我长孙是当今户部侍郎檀沐…”
“庭”字还未说出口,藏锋反手一抽,抽得老太婆一口牙和血吐了出来。
檀英见状又颤了一下,只知流泪,不敢说话。
“户部侍郎?三品长工罢了。即便檀沐庭亲自前来,见我也要三跪九叩。”萧扶光扬眉道,“我不说起,他便要一直跪。”
檀老夫人终于听出了不对劲来。
财政乃国之命脉,多少人挤破了头也入不得户部。侍郎是户部次长,坐到此位说光宗耀祖都不为过。
轻飘飘一句“三品长工”,又说见她要三跪九叩…当得起这般礼数天下还有几人?除却天子外便只有皇太子与二位亲王,公主非君,她应不是平昌公主…
对了!还有一人!
那是赤乌的长孙女,摄政王女萧扶光。虽为郡主,却授亲王之礼,
是真正的女君王。
老太婆瘫软了身子,回想自己口口声声唤的那几声“小蹄子”,还不给她饱饭吃,心说完了。
萧扶光看着她忽地一笑:“我同父王不大一样,我师从前太傅华品瑜,学的是仁民爱物、御下以宽。原也不想闹大,谁知檀英竟龌龊如此,如今就算有心放过你们,也不能留活口遭人诟病。”
藏锋看了她一眼。
老太傅华品瑜看似温和,实则奉行儒外法里一道。教给郡主一套又一套,全用来诱哄外人,用他的原话是“先骗进来再杀”。
萧扶光聪慧,学了个十成十。想要惩处哪个从来都是先礼后兵,这样一来动手后便不用烧香拜佛,心底一片清净——纪伯阳就是她开锋时见的第一滴血。
一听说不留活口,老太婆立马换了一副脸,匍匐着就要跪来她脚边。
有内阁的人拦着,还未爬出一丈便又被拖拽了回去,张着血口说不出话来。
“急什么?就算要死,也得先同阎王爷报备一声。待上头走一趟官衙,再请下面收监。”萧扶光含笑瞥向檀英,“英哥哥说是不是?”
这声“英哥哥”唤得在场人头皮发麻,只有当事人知道,郡主在报复檀英——刚刚自称“英哥哥”妄图染指小阁老的是檀英,称要让她去见阎王爷的也是檀英…
檀英能怨谁?怨自己被小阁老美色迷了心窍,说下这等糊涂话来?怨自己打小便不喜欢女子,偏爱那些
个威猛男儿?
如今真到了这地步,倒也要烧两柱香——与其落到摄政王手中,还不如求她给个痛快。
“郡主,郡主,小人罪无可赦,仍斗胆想求郡主赐个恩典。”檀英将头磕得砰砰响,指着檀老夫人道,“我祖母不过后宅一妇人而已,愚钝至极,这才有眼不识泰山冒犯郡主。郡主发发善心,可否饶她一命?”
“要我放过她?”萧扶光反问,“你凭什么同我谈?”
“檀家百年基业,一半在堂兄手中,一半在小人这里。”檀英露着牙风道,“小人难逃一死,愿倾囊相送。”
老太婆一听,要将一半家业送出去,还不如要了她的命,拼命摇头示意不可。
“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成全你。”萧扶光侧身吩咐藏锋两句话。
藏锋点头后离去,不一会儿同人搬来两只皮鼓,一左一右地架在老太婆旁边。
两个力士猛敲十数下,老太婆哪里受过这等罪?当下耳窍出血,昏死过去。
“这次有你乖孙求饶,姑且饶你一命。”萧扶光命人将老太婆带下去医治,转头又问檀英,“我不是什么大善人,死罪能免,活罪难逃。今后虽有人伺候她吃喝,我却要她做个聋老太太,想听戏是再不能了,免得她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编排起人来没完。”
姚玉环一听,心下知道这是为自己出气儿呢,笑得前仰后合。跑来将司马廷玉挤去一边,涂了红蔻丹的手搭上萧
扶光肩膀,低头在她脑门上狠亲了一口。
司马廷玉因檀英开启一扇新大门,见状大惊失色。
——
还有一章哈,0点更新,不过可能明天中午才能放出。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夜舞鱼龙(十三)
“你当女子都同你们男子似的,个个龌龊只想那档子事儿?”姚玉环白他一眼。
而檀英心愿已了,却面如死灰,又磕个头:“但凭郡主处置。”
“别急,我留你还有用。”萧扶光使人将檀英拉到房内,她则带着姚玉环二人走了进去。
檀英光着身子蜷在地上,萧扶光冲姚玉环使了个眼色。
姚玉环走上前去,怒声问道:“十八年前我们戏班子进了你们檀府,有个名叫阿绮的花旦你可还记得?”
檀英绞尽脑汁想了想,摇头答:“不记得。”
姚玉环伸手打了他一巴掌。
“呸!敢做不敢认?!”她怒骂道,“她在你们府上唱了几个月,出府时大了肚子,你说你不知道?!”
檀英似是想起了什么,却惊恐地望向萧扶光。
萧扶光道:“你若不说,我就让人将你祖母活埋了去,叫你亲眼看着。”
檀英一缩身子,趴在地面上道:“我说!我说!”
他抬起头,看了看姚玉环,最终下定了决心似的道:“年年请戏班子进府,你们班子里几个角儿唱得都不错…旦角儿打小就练功,外头花楼里的姑娘跟她们没法比,就…就…就多留了几个月…你说的阿绮姑娘,眉眼同你七八分像,也留下了…”
姚玉环银牙欲碎:“这么说,我爹是你?!”
“不是!不是我啊!我不喜欢女人的!”檀英连连摆手,“你们要去问我哥…”
不仅姚玉环,连萧扶光也瞪大了眼。
“你是说,檀芳?!”她有些无法接受——香姐儿若是檀芳的女儿,她岂不是成了香姐儿的杀父仇人?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是谁。”檀英一把鼻涕一把泪说,“那一阵儿他们喊我听曲,听完了就叫她们下来陪客。我喜欢壮实些的武生,就去后边找人了…在座的是我堂兄和大哥,他们还宴请了几位好友…除他们之外,私塾的先生、前门的管事、家中的武夫…人多了去…我哪儿知道是谁…”
姚玉环听罢,哆哆嗦嗦地站起身,寻了半晌,最终从一旁摸出个花瓶来,冲着檀英狠狠砸去。
花瓶碎了一地,檀英被砸中了头,当下血流如注,昏死过去。
姚玉环抓起地上碎瓷片就要上去,被萧扶光拦了下来。
她一回头,一双眼睛满是猩红血色,眼泪簌簌断了线似的往下落。
“我杀了他!我要杀了他!”姚玉环大吼,“他们糟蹋她啊!他们不拿她当人看…”
萧扶光见她手指缝里流出血,夺下她手中碎瓷片扔到一边。
姚玉环扑进她怀中放声大哭。
“我们这种人,就该是天生下贱吗?”
萧扶光喉头梗得厉害,抬头望房檐。
“命是天生,但各人有各人运势。无人天生下贱,无人生来高贵。威仪与责任并重,不一定是好事,若有朝一日南齐打进来,我头一个成为阶下囚,多少人
恨不得将我碾踩在脚底。”她拍了拍姚玉环的背,温声道,“世事难料,有谁敢言自己能一生顺遂?当年檀家人凌辱令堂,此命已无法更改;如今你就是将檀英杀死,也无人敢问你责,这就是运。”
姚玉环抬起了头,泪还在流,却没有刚刚那样失控了。
“好像…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姚玉环是谁?司马阁老的小夫人,自打出了戏班子后便被娇养起来,整日只知吃喝玩乐打扮,心眼儿全用在怎么争宠上。
纵是为母亲遭遇而难过,然而脑子浅,旁人说两句开解话立马就想开了。要不都说傻人有傻福,她便是如此了。
“谁也没法儿回到过去,不如向前看。”萧扶光继续劝她,“你稳住了阁老,就是去寻檀沐庭问话他也要给你几分颜面不是?”
姚玉环听后深以为然,抹了抹脸上的泪,焦躁地在室内转圈儿。
“对…我得侍奉好了大人…我要檀沐庭跪下同我娘牌位磕头…我…”忽地一转头,“我还要做大人的续弦!我要你同廷玉一道为我奉茶,恭恭敬敬喊我一声‘小娘’!”
萧扶光呆在原地,不敢相信她居然有这等人生目标。
可人是自己劝的,只是一不小心就劝过了头。
姚玉环怀揣满腔豪情壮志,就连离开时步子都轻松了不少。
萧扶光转过头,如今室内只剩她与檀英二人,她大可以想问什么便问什么了。
她向檀英泼了一壶冷茶,昏死过去的檀英这才苏醒过来。
“檀沐庭自二十三年秋闱后便再未归家,你就没有觉得不对劲么?”她问。
“堂兄从前便不与人深交,不过我与祖母倒也怀疑过。”檀英气若游丝道,“可我大哥跟在堂兄身边做事,直言堂兄今非昔比…”
“若非你大哥杀死桃山老人,我母妃也能多活两年。檀英,你该庆幸这次来的是我。”萧扶光一字一句道,“若换做我父王,你们檀家所有人都要千刀万剐。”
檀英听后,眼中浮现惊怖之色。
-
至此之后,檀英被打包送入府衙。
不过他为何一丝不挂,却无人敢问那两位当事人,这便成了众人心中未解之谜。
且檀英算是自愿献出檀家家业,不必经府衙审讯,一来保全了在京为官的檀沐庭颜面,二来留得老夫人一条性命,三来…
檀府列出一张清单,除却田宅商铺、书画古籍、珍宝文玩、器物首饰等,光金银加银票折下来竟有千万两之巨。这还只是檀家一半基业,可见其富庶远非纪家所比。
若是数十万两也就罢,这样大的数目她实在不敢一人独吞,想想终究还是向帝京去信一封,将此事陈情。同时将缴获的坟典墨宝收拾了两大箱,派人送去恩师华品瑜府邸。
处置完了这些,萧扶光坐在廊下发起呆来。
“怪不得先帝常叹你是女儿身。”司马廷玉
看在眼中,同她道,“我先前只当你一时心血来潮要出门游乐,后来以为你是要追查檀沐庭舞弊。如今看来,能不走府衙且兵不血刃就拿下檀家,倒是我小瞧了阿扶。”
——
还有一章,今天双更。
第一百七十章 夜舞鱼龙(十四)
萧扶光听出他话中埋怨,仰头正视着他,目光清澈纯粹。
“此前我并不知晓檀英是断袖,我虽有意收檀家,但如今却是下下之策。”她道,“我原本是想获取檀沐庭消息,只要能证明如今的那位檀侍郎是赝品就好。是檀英打乱了我全盘计划,这次倒逼得我回京后不得不与檀沐庭正面相抗。你若不信,我敢在地藏王菩萨跟前发誓,从始至终,我从未想过利用你。”
她说话间,手中摸着一柄搜刮来的玉如意。
想起“檀沐庭”三个字,她总是莫名感到焦虑。
司马廷玉在朝堂浸淫多年,论起心眼手段,只高不低,又如何不知道她是无心插柳?
“那就是我坏了阿扶的事?”司马廷玉蹲下身来看她。
“这与你无关,是我自己任性。”萧扶光摇头,垂首道,“幼时我有一只黄玉雕的蟠螭杯,阿寰见了十分想要。我很喜欢阿寰,我可以给他很多东西,但他先看上我的杯子,我便不想给了。”
“今日是一只蟠螭杯,焉知明日不会有人潜图问鼎?”司马廷玉坐在她身侧,一伸手,将她的头摁到自己肩上,“我倒觉得阿扶做得对。该是你的,这辈子都是你的。宁愿毁了,也不能让它落于他人手中。”
萧扶光靠在他肩头问:“你是在说你?”
司马廷玉反问:“你又在说哪个?”
她难得地再次扭捏起来,想了想又说:“反
正我看檀英那个样子,我是挺膈应。当时就在想,你可不能叫这种人糟蹋了去…”
“胡言乱语。”司马廷玉伸手搓她脸,“你到底能不能将这事儿忘了?”
林嘉木与陈九和进了院子,恰好撞见这一幕。
二人收了手,萧扶光看着他们微笑:“什么事?”
林嘉木看了司马廷玉一眼,拱手向萧扶光道:“檀英一事已上报京中,因罪名不详,他又是自愿赠予家产,景王殿下要郡主自行处置。”
萧扶光又笑:“知道我不贪财,这是逼我回去呢。”
陈九和却说:“但檀沐庭同样也知晓此事,并且遣人来回话。”
萧扶光一怔,问:“檀沐庭的人在哪儿?”
话音刚落,院门外走进两名高个头的汉子。
夏日炎炎,这二人却穿一身黑色劲装,外罩黑斗篷,也不嫌热。他们步履相似,一步约两尺半长,一看便是练家子。
二人单膝跪地,朝萧扶光拜了一拜。
其中一人抬头道:“大人听闻此事,十分痛心,虽说檀英乃檀家掌家之人,但冒犯郡主,罪无可恕。大人还说,他对处置毫无怨言。”
萧扶光以为檀沐庭的人是来兴师问罪,一早脊背上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然而出了这样大的事,檀沐庭却轻飘飘一句“毫无怨言”就结了?
她忍不住问:“他是不是不知道,檀英已经将家底儿全部奉上了?”
“大人知晓。”黑衣人
又道,“大人说,那些不过身外之物,郡主若能笑纳最好。”
倘若檀沐庭遣人来问责倒还好些,如今他这样示好,反倒叫人不安。
萧扶光盯着二人看了一会儿,突然出声:“檀大人这样大方,倒显得我小气了。”
黑衣人连声道不敢,又奉承两句,说檀大人还有话要带给檀英,这才离开去寻人。
林嘉木欲言又止,被陈九和一把拉走。
出了院子,陈九和这才指着屋檐恨铁不成钢道:“方才若不是我阻拦,你打算说什么?”
林嘉木抄手在背,默了半晌后答:“司马廷玉配不上她。”
“你你你…”陈九和放下手,这次换指着他鼻尖,“人家郎才女貌,起小定下的亲!就摄政王那个样子,怕是等不到陛下成仙,直接送人去见先帝了!到时候谁配得上她?神仙下凡也要看她脸色!还轮得到你来说配得上配不上?!”
话说出口,又觉得重了,陈九和复又放下手,叹着气劝:“人常道娶妻娶贤,这次你也瞧见了,还没见血,檀家便没了。郡主哪里是寻常男子驾驭得了的,你还打算犯糊涂?如今那二位蜜里调油似的,你呢?连句话都插不进去。”
林嘉木嘴唇都白了,“可我…”
“你什么你?!”陈九和将他向外推,“知道了,你们这种内向的八成就喜欢这种瞧着厉害些的。沈通判有个孪生妹妹,身高近七尺,能单手
举鼎。回头咱们去灌他酒,叫他把妹子介绍给你…”
-
檀英坐在密室中,头发散乱、目光呆滞地盯着墙壁。
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他慢慢转过身,见是两个身材高大的黑衣人。
其中一人半蹲下身,看着檀英的脸问:“我们刚从东昌府过来,查到尤彦士已跳水自尽。可大人却不放心,因为郡主暴雨那日曾离开过,不知是不是去过东昌。”
“不可能。”檀英摇头,“那日内城已经淹了,山路泥泞不好走。”
黑衣人点头,又问:“郡主应问起过大人往昔之事?”
檀英道是:“她问为什么堂兄这么多年不回家。我说若是换了人,大哥不可能继续跟着堂兄做事。”
黑衣人点点头,似乎十分满意,又突然站起身来,绕到檀英背后。
另一人从腰间抽出一根牛筋绳扔过来。
檀英瞳孔慢慢睁大。
两名黑衣人一前一后,将牛筋绳在檀英脖子上绕了一圈,同时发力。
檀英未料如此,伸手想抓住系在脖颈上的绳子,可惜喉头一紧,窒息感铺天盖地而来。
“大人说,他要为老夫人养老送终,让你在天上好好看着。”黑衣人死死地勒住绳索,面无表情道,“大人还说,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招惹光献郡主。”
血潮涌动,盖过轰天耳鸣声。檀英视线渐渐模糊,最终无力地垂下了手指。
-
萧扶光是在午后听闻檀英缢死的
消息。
那两名黑衣人也不藏着掖着,直接跪到她跟前:“大人说,与其在景王殿下十八套刑具下走一遭,还不如当下了结的好。”
“可那是他堂弟!”萧扶光豁地起身,“他怎能如此冷血?!”
她都未狠得下心杀人,檀沐庭却先她一步出手。
——
原本周五晚上双更,结果第二更忘记放上来。周六中午又吃了好吃的,一开心把更新的事儿忘了,下午才上传。
所以欠了一更啊…
第一百七十一章 祸起东宫(一)
黑衣人听后却笑了,又道:“大人远在京中,管教无方,以致檀英闯下祸事。原该就地格杀,谅是堂兄弟一场,这才保个全尸。郡主若无其它吩咐,小人便去复命了。”
言辞恳切恭敬,如若非有家仇在前,萧扶光几乎就要以为檀沐庭是为萧氏尽心竭力的忠臣。
到头来,他仍是一个六亲不认的冷血之人。
不,或许如自己先前所想,他根本就不是檀沐庭,是鸠占鹊巢之辈,所以他不会在意檀英的死活。
黑衣人走后,萧扶光几乎瘫坐在椅子上。
“在他眼中,人命都是不值钱的。”她喃喃道,“为了替他自己铺路,不折手段,什么都能做得出来。谁阻拦他,谁就要死,对吗?可我娘又何其无辜?天生病体,只得养在山中,与他又能有什么纠葛?他若恨我,只管冲我来便是。”
司马廷玉手指一动,道:“若是冲你来,只怕还未近得你身,就先被殿下处置了。”
萧扶光想了一会儿,却是毫无对策。
如今身负巨资,且景王已知晓她来济南,若是现在不离开,怕是过不了多久便要被押回京中。
“我这两天就要回去。”她又问,“你什么时候走?”
司马廷玉答:“我既来此地,汛期前便不能离开。”
萧扶光噢了一声,神情似有失落。
司马廷玉嘴角上扬,“这就开始舍不得我了?”
“我这一趟赚得盆满钵满,天下谁有我富?睡觉都要笑出声
,还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萧扶光哼声道。
“白眼儿狼,这一路都是谁鞍前马后地守着你。”司马廷玉神情很是不悦,“现在有钱了,撒腿便要走,竟是一点情分也不顾了。”
萧扶光连连点头:“是,有钱,回京养他十个面首,初二四六同我喝茶,初三五九陪我观花…”
司马廷玉咬牙:“初一漏了。”
“总得让我歇一天吧。”萧扶光摊手道。
司马廷玉一伸手,萧扶光当自己要挨上一下,立马捂住了脑袋。
哪知他却从她头顶掸下一小片树叶来。
“给臣十个胆子,臣也不敢动郡主一根毫毛。”他又冷笑,阴阳怪气了一句。
这段时日以来,萧扶光已摸清了他的脾气——刚刚那样的口气,明显是真的不高兴。
再看人,已经背过身去,摆明了不想搭理她了。
萧扶光底气十足,自然是不肯先低头的,索性也转过去身。
俩人就这么背靠背,明明一句话的事儿,谁也不肯先低头。
这样萧扶光有一瞬间想起宇文渡,他与司马廷玉很不一样,他会主动认错道歉,当然,他更不会气自己。
可宇文渡与司马廷玉最大的区别便是,他靠近她时,她不会好奇,不会心慌,不会迫切想要逃离,不会想要逃离之后停留在角落回头窥视。
她心足够大,可碰上司马廷玉,立马变得小性儿了一样,别别扭扭,总想争个高低,说不出的小家子气。他若是那等屈
服顺从之人,她早便回绝了这么亲。
但他偏不,一口个臣,干的竟是些僭越之事,够剐他十次八次。
可就是这般相处,却令她品到了春雨淅沥未尽的滋味,说不出的欢愉。
萧扶光这么想着,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她连忙捂嘴,身后那人却转过了身子,皮笑肉不笑地问:“还乐着呢?”
“是呀。”萧扶光说,“想想就开心,美滋滋的。”
司马廷玉揪着她的后领将人提到半空,“真有能耐,干脆别回去了,留下陪我一道下河堤。等汛期一过,论功时将你写在前头。旁人一看,光献郡主真是了不得,感动得无以复加,上赶着以身相许来做你面首。”
他一双剑眉拧起,说话时都在咬着牙根。
萧扶光大笑:“我闹你呢,还生气。内阁怎么选了只雀儿做未来首辅的?”
麻雀小心眼儿,她又在骂他。
司马廷玉将她放下,抱臂说:“闹也要有个度,不能随便说面首什么的,不像话。”
“我应了。”萧扶光就坡下驴。
司马廷玉得寸进尺:“也不能让林嘉木他们动不动就找你。”
萧扶光迟疑,随后拒绝:“这恐怕不行。”
司马廷玉又背过去身子,要人一顿好哄。
-
月上梢头,八方灯火耀彻帝京。
高台之上又是一片黑暗。
身条纤细婀娜的姬妾一手端着托盘,一手提着裙摆稳稳地走了上来。
她跪坐在蒲团上,将托盘放下,递上一盏酒。
遥望魏宫的
黑影缓缓转身,袖衫中金纹若隐若现。
他伸手执起酒杯,拇指上那只纯金蜃龙血口大张。
“什么声音?”他低低问道。
姬妾柔声答:“阿武他们从济南带了消息,说尤彦士发疯跳了河。慧心听闻尤重溺死,从一更时哭到现在,四更开始啼血。”
“随她去。”他道,“若她能忍得,继续跟在尤彦士身边,今日少说有诰命在身,又何苦屈居这方寸之中。”
“大人说得是。”姬妾笑得婉转,又问,“檀英的尸首,大人要如何处置?”
“烧掉。”他没有一丝犹豫,“我看见他就烦心。”
姬妾再问:“那,老夫人呢?郡主弄聋了老夫人的耳朵,说要她日后再也听不得戏。”
他饮尽一杯酒,慢慢感受火辣烧灼的感觉。
“老夫人曾苛待郡主。”他斟酌后道,“从明日起,一日两餐,一碗时蔬,半碗饭,日日浣洗衣物三十斤。”
姬妾掩嘴道:“大人会要了她的命的。”
“原就不打算留她。”他轻笑,将酒杯放下。
杯中不知何时多了两粒亮澄澄的丹药。
姬妾心下一算,点头道:“过两天便是十五,太子殿下的确到该服丹药的时日了。只是…为何这次是两颗?”
他背过身去,夏夜晚风生在脚底,轻轻掀起衣摆,露出一双满是陈年旧伤的平足。
“太子妃有妊,留她不得。”他轻声道,“宫中戒备森严,有什么比借刀杀人更省力的法子呢?”
姬
妾恍然大悟:“大人的意思是,待太子殿下真正失了心智之后,会杀掉太子妃?”
——
欠的更新多,也没人骂我两句。
我这人皮实,就好这口,骂我两句我才能舒坦。
-
我感觉这一章
第一百七十二章 祸起东宫(二)
“谁知道他恨谁,谁知道他想杀谁。”他在露台上踱步,“总之,越乱越好。”
姬妾又是柔柔一笑:“知道了。”说罢便捻起那两枚丹药揣进袖中。
她执灯下了长梯,回房正拿了一个精致木盒将丹药装进去,便听隔壁院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渐渐转为哀鸣。
这样下去是睡不着的。
她挑灯走出去。
看守的门卫见是她来,稍稍弓了身子,问:“可是这贱妇吵扰了夫人休息?”
她含笑摇头:“姐妹一场,我来看看她。”旋即提裙跨过门槛,背影纤细似杨柳。
她推开了门。
慧心见是她来,哭声戛然而止,拂了一把唇角鲜血,踉跄扑过来。
“三笑!你替我求求大人,让我再去一回!让我去找重儿!”因哭得太久,就像是吃了一喉的碎瓷,高高低低不成声调。
“大人在锁凤台饮了酒,现在去是自讨苦吃。”颜三笑握住了她的手,温声道,“你再等等,等郡主回京,大人心情好一些,我再去帮你求他恩典。”
慧心歇斯底里:“我等不得!我等不得!那是我的孩子啊!”
颜三笑俯下身,温柔替她拭泪。
慧心发疯之余一巴掌甩过去,长长的指甲划过颜三笑的脸,硬生生割出一条口子。
一张姣美的侧脸顿时血流如注。
守卫们闻声赶来,见状大惊:“夫人离这贱妇远些,我们好送您去治伤。”
她浑不在意,只是掏出帕子来摁在伤口上。
“不必劳烦
你们,我自己去。”颜三笑另一手挑起了灯,再次回眸,“不要声张。”
守卫们忙不迭道是——不声张最好,免得主人知晓后降惩,到时所有人都要遭殃。
颜三笑回房后,命婢女打了盆水进来。
她对镜一照,看到自己左眼下至嘴角被割伤。先是清洗干净了伤口,等血流得慢些时狠心撒上药粉。
面上顿时又辣又疼,疼得人脑子都快要不听使唤。
颜三笑被这股痛意逼得满眼血红,咬着牙忍了下来。
次日,不到天亮她便睁开了眼,又去了趟慧心所在的院落。
如她所想,昨夜之事终究未能瞒得过檀沐庭。
慧心连同守卫们消失了一般,人去楼空,更有淡淡血腥味入鼻。
颜三笑一愣,又奔去锁凤台。
朝日将出,纵然是夏季,清晨时依旧藏有几分寒意。
他背对着她在逗一只银白长尾雀,一手执了把折扇背在身后。
雀儿扑棱几下翅膀,两片白色绒羽轻轻落在他血红下裳上。
衣袂拂动,好似衣衫上的金霞红枫成了近景。
“三笑,当初我带你入京时,曾对你说过什么?”
他长眉长眼,五官精致,面如白玉,神色中带着温和。唇角上翘,明明不笑,却带着两分笑意。
颜三笑垂下眼睫。
“大人说,大人与妾皆似蜉蝣,刚爬上一棵树。树在林中,林在谷中,谷在群山之中,帝京便是那片山。”
“嗯。”他用折扇挑起颜三笑的下巴,“天底下有什么
居然值得蜉蝣去可怜?”
颜三笑被冰凉扇骨激得汗毛直立,努力扯出笑来。
“大人,妾知错了。”
他伸出另一只手去抚她的脸,蜃龙血口大张,一点点地吻过眼下。
好不容易愈合一些的伤口重新裂开,血珠与黄色脓液混在一起,观之有些令人反胃。
“郡主身边有个被毁容貌的侍卫,如今恢复得差不多。”他道,“等她回来你去求她,她会帮你治脸。如能博得她可怜再好不过。”
颜三笑忍着痛道:“郡主天潢贵胄,如何会为妾这样的人治伤呢?”
檀沐庭轻笑出声。
“你不懂,阿扶最是心软。”
-
“阿——嚏!”萧扶光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嘟囔,“谁念叨我?”
“自然是我。”司马廷玉正为她收拾行李,闻言道。
“我就在你身后,你念叨我做什么?”萧扶光看他来回忙碌便问。
“我念叨白眼儿狼发发善心,临走时能不能念起我的好,多留几日。”司马廷玉道。
萧扶光从榻上下来,一跃跳上他脊背。
司马廷玉不曾防备,险些被她冲断了腰。
“你想干嘛?”他声音听着不高兴,却还是空出手来将她往背上掂了掂。
“我得回去为父王请罪。”萧扶光勾着他的颈子道,“阿寰生辰也快到了,我必须回去。”
司马廷玉嘴角沉了下来。
“你还敢去招惹他?”他不高兴道,“宫中谁人不知太子殿下得了失心疯?那次你去见他,他是怎么
对你的?虽说堂姐弟亲厚,可太子殿下却没有将你当做堂姐。”
“我小心着,进宫时带着藏锋,宫里也有姜公公照应着,没事儿。”萧扶光伏在他肩窝说,“周尚书先前曾来找过我,他想让我想法子将太子妃弄出来…我虽没这么大本事,可总得进宫瞧瞧木兰。”
司马廷玉叹了口气,又说:“我倒不担心太子,我最担心陛下又炼出什么丹药要赐给你。”
萧扶光想了想:“我趁初一十五进宫,他要进香,不会管我。”
见她坚持,司马廷玉也无法,只得再三叮嘱她要多带些人。
萧扶光连连点头:“我知道,我听着。”眼睛却地盯着他颈上那条蜿蜒血脉,鬼使神差,一张口咬了上去。
司马廷玉“嘶”了一声,又痛又痒,转而将她放下来,将人圈在怀中狠吻了一通。
“阿扶,咱们现在算什么?”他微微向后,看着她丰润的唇低声问道。
萧扶光仰起脸来,眸光比唇畔水泽更盛。
“算什么?当然算君臣。”她看着他笑,“不然呢?难道算白眼儿狼和喂口水的狗?”
司马廷玉低头,又来咬她。
萧扶光被他咬得嘴疼,不得已求饶:“我错了…错了…是…是未来的夫妻!”
司马廷玉听后,终于肯放过她。
“乖乖等我回去。”他想了想,又警告道,“同殿下说,咱俩好着呢。可千万别听你胡话去找我爹退亲。”
萧扶光看着他,眉眼都笑成了月
牙。
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二来,伴着香风,云晦珠与姚玉环来到门外。
姚玉环故意拉住云晦珠,敲了敲敞着的门问:“我们方不方便进去啊?”
第一百七十三章 祸起东宫(三)
“有什么不方便的?”萧扶光推开司马廷玉,去门口寻她们。
云晦珠伸头进来瞧了瞧,见司马廷玉在,又缩了回去。
姚玉环倚门道:“我又来同郡主添麻烦——我想同你们一起走,这样好快些回京。”
“你太香了,我呛得慌。”云晦珠不情不愿的。
萧扶光却说可以:“万一来了响马,你打头应付去。”
姚玉环这才不甘心地冲她们道歉。
司马廷玉为她收拾好了行囊——其实也没什么要带的,不过两件衣裳,毕竟她来时轻装简从。檀家的东西早被摄政王指派下的人捆上马车,浩浩荡荡足有一里长,盖面绣着“景”字儿,谁敢来犯?
姚玉环上了自己那辆腌入味的车,萧扶光与云晦珠依然同挤一车之内,藏锋护在车外,几人与车队一道出了府衙,同回帝京。
临行前,林嘉木等人同她们送别。
汛期不过两月,八月他们便可回京。
两个月说短也短,说长也长。短到初蝉鸣泣声声止,长到情人高楼之上望眼欲穿。
云晦珠上了车,听到陈九和在唤她,正在纳闷,撩开车帘子往外一看,见他正冲自己挤眉弄眼。
再往旁边瞧,小阁老一双眼黑得发绿,正盯着她身边人看。
云晦珠噢了一声,下了车硬着头皮与他们道别。
陈九和笑道:“稍待给我内人的特产已放在车上,到时会有人去高阳王府去取…”说话间眼睛一直往马车那儿瞟。
云晦珠点头
说好,眼角余光望去,见小阁老钻进了车。
萧扶光端坐着,见司马廷玉进来,诧异问:“你怎么又进来?”
司马廷玉道:“我瞧瞧你落了什么东西没有。”
藏锋出声:“郡主可要帮忙?”
“不用。”萧扶光伸手推司马廷玉,低声道,“你快走,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司马廷玉反攥住她腕子,捏在手心细细摩挲着。
“两个月而已,我还能跑了不成?”萧扶光笑话他。
司马廷玉摇头,“不知为何,我总感觉心中忐忑。”
藏锋咳了一声。
萧扶光握紧了司马廷玉的手,殷切地望着他:“只要你按时回京,我便能保证咱俩的事儿黄不了。我是知好歹的人…”
司马廷玉心念一动,还未能捱近她,便见她后退一步,高声道:“小阁老要带给殿下的话我听清了,还请止步罢!”
话音刚落,藏锋便伸手来拽人。
司马廷玉脑子一懵,人就被推出了车外。
他站在车下看她坐在里头笑,万蚁噬心一般酸痒——真个白眼儿狼,两个月是吧?两个月后就是求他也无用,管叫她知道自己的厉害。
云晦珠赶紧上了车。
司马廷玉与众人目送萧扶光车驾离开,这才回了府衙。
司马廷玉正在更衣,宽袖衫退下,胡服换上,这边刚系好腕带,便听到有人敲门。
“进。”
林嘉木进来后,先拱了拱手,又用袖子掩面,道了声失礼。
“什么事?”司马廷玉问,“我赶时
间。”
林嘉木道:“南支河下游田产密集,工部同僚考量后,决定加固南支河下游堤坝,同时上游改道疏流,这样可以避免暴洪时期…”
“杨大政在工部十余年,又是济南人。年年来济防汛,按他所说行事即可,不必特来同我讲。”司马廷玉打断了他,“还有事?”
林嘉木摇头说没有。
司马廷玉转身,从武器架上拿下一杆虎头精钢枪放在手中掂了掂。
林嘉木一怔,忙问:“小阁老要做什么?”
司马廷玉斜睨他一眼,视线紧紧锁着他,看得人胆寒。
林嘉木心头一颤,见他提枪而出,想了想仍是跟了上去。
院内来了二三十人,清一色人高马大,神情冷肃。
林嘉木知这是昨日帝京景王指派来人,心中正纳闷他们为何没有随同萧扶光回京,却见司马廷玉已带他们出了院子。
林嘉木追出去时,司马廷玉刚提枪上马带人离去。
“小阁老这是去哪儿?”陈九和好奇走过来问。
“不知道。”林嘉木快步牵出一匹马跟了上去。
虽说林嘉木马术不及司马廷玉,但司马廷玉人多,他也勉强能跟得上。
林嘉木策马尾随在其后,一队人马奔波一二十里后进了山,在山中行路许久,最后抵达一处山寨前。
林嘉木一愣——他是来剿匪来了?
此时山寨中人来人往,但村口却未有守备之人。
林嘉木纳闷,却见司马廷玉一扬手,身后一干人等冲了进去。
未过
片刻,便厮杀起来。而景王手下之人骁勇精悍胜过常人,不几时山寨中便一片残籍。
林嘉木惊骇到无以复加,却见司马廷玉突然回头,一双锐眼望向他藏身之处。
“跟了我一路,还要我请你出来?”
林嘉木硬着头皮走了出来,却仰头质问他:“即便是剿匪,也要先写奏表上陈后再作决议。小阁老这般行径,同肆意滥杀何异?”
司马廷玉拉了拉手中缰绳,道:“你进内阁时间不长,场面话倒是一套一套。”
林嘉木暗暗握拳,朗声道:“我虽资历尚浅,却也是先考入翰林院,再入阁部。件件按规行事,案案依律法办!”说罢又朝帝京方向看,“郡主将将离去,小阁老后脚便来杀人,不知她听闻后会作何想?”
司马廷玉听后却不生气,勾唇笑问:“你懂什么?”
“什么?”林嘉木一头雾水。
司马廷玉坐在马上,忽而冷下了脸睥睨他。
“要做大事,便要不折手段,多简单的道理,这都不明白?你当郡主日后要嫁为人妻,在家相夫教子?”他冷声道,“句句为郡主着想,却依然将她视作普通女子。林嘉木,你懂什么?像你这种人,只会挡了她的道。”
林嘉木面色渐渐变白:“我…我怎会…”
司马廷玉下了马,单手拎过他后颈,将人提到山寨前。
司马廷玉低声在他耳边道:“寨子里的人一日不死,摄政王与她便一日不能名正言顺地
坐上那个位置。你只见我靠阁老入内阁,为何不想想摄政王为何厚待我至今日?”
“告诉你,郡主想要相夫教子,我便封公封侯;她要做皇太女,我便是阁老。我需得处处低头,才能走到今日,才能娶她为妻。你以为这世间最清正高洁之人堪配她?”司马廷玉冷笑,“告诉你,无人比我司马班更适合她。”
——
今天两更哈补上周缺的那一更,月底了我尽量双更哈,做不到双更也尽量两天三更这样子。
第一百七十四章 祸起东宫(四)
“不…”林嘉木摇头喃喃,“你只是为她做事,并不是爱…”
“林大人此言是说,不为她做事,只在她伤春悲秋之时哄劝一番,说上两句不痛不痒的话便是爱了?”司马廷玉嗤笑一声道,“怪不得诸多女子为风流才子三言两句骗得团团转,原是彼此轻贱。”
林嘉木自尊心极强,哪里受得了他这般嘲讽?本就惨白的容颜更加没了血色。
“我的手是脏,且日后还会更脏,但这又何妨?我与郡主日后生同衾、死同穴,我只要她干干净净,坏事由我做尽就好,死后下十八层地狱那也是我,可怜吗?”司马廷玉松开了手,“可郡主此生只会为我一人生儿育女,即便是国姓前也要冠我司马氏,羡慕吗?”
林嘉木瘫坐在地。
司马廷玉站起身俯视他:“你若还是个男人,就堂堂正正来与我抢,看是你所谓谈情说爱能蛊惑得了她,还是我为她尽心竭力更胜一筹,而不是偷偷跟踪我企图寻我错处。”
说罢,司马廷玉便丢下他朝寨子中走去。
只剩林嘉木待在原地,一脸颓然。
司马廷玉进了寨子,瞧着人已处置尽了,不知为何却总觉得不对劲。
司马廷玉眉头紧蹙,望向一旁屋宅,鼻尖一动走了过去。
他靠近房门闻了闻,又用指腹一触,却发现门漆是崭新的。
他忽而回头,看到地上尸首均是成年男子,又问左右,皆说未
看到一老一少。
“不对。”他抬头道,“这里有人来过,且烧过寨子。”
左右面面相觑,一番权衡之下,决定将此事上报景王。
-
萧扶光一行人上路后,依然被姚玉环折腾。
姚玉环一会儿要喝水,喝了水要撒尿,走走停停,竟比来时还要慢。
云晦珠身边的团子圆子抱怨:“这位怎么还是这样能折腾人!”
“死性不改。”萧扶光道,“我去说她。”
下了马车,萧扶光又上了姚玉环的车。
香喷喷的,就像坐在花篮里头。
萧扶光被熏得直翻白眼儿。
“你能不能安分一点?”她捂着鼻子问,“不要总是下去小解。”
姚玉环拿起脂粉盒往车里撒了撒,道:“管天管地管不着拉屎放屁。”
“粗俗。”萧扶光皱了皱眉,又给她支主意,“这样,你拿个干净的小罐子…”
“不行!”姚玉环叫了起来,“那不得臭死?!”
萧扶光道:“光你身上的香味儿就盖过去了。”
姚玉环坚决不答应。
萧扶光又说:“司马阁老素来好面子,若是叫他知道你这一路总是使性子,怕是不喜。”
姚玉环一听“使性子”张口就要犟,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问:“真的?”
萧扶光点头:“国之重臣,都比较好面子。”
在姚玉环的疑惑中,萧扶光回了云晦珠车上。
于是接下来的行路速度飞快提升,不过一日多的光景便
抵达帝京。
云晦珠回了高阳王府,姚玉环被司马氏的人接走,萧扶光也被迎回家中。
景王不在府内,而从檀家抄来的东西银象苑的库房已塞不下,不得已借用了府中仓库。
裘管事边使人搬东西边记账,还不忘对萧扶光一通夸赞:“还是郡主有本事,出去一趟竟带了这样多东西回来。抓贼有道,管家亦有方呐。”
“檀家没有孬东西。”萧扶光笑着说,“留两箱银子分赏,夏季天热,大家都不容易。”
裘管事起身拱手:“那小人就代大家谢过郡主了。”
萧扶光点头,转身回了银象苑。
还未进门,腿便被人抱住了。
“郡主!郡主!”小冬瓜哭哭啼啼道,“您可回来了!”
“好瓜,怎这么想我?”萧扶光甩了甩,没能甩开他。
小冬瓜道:“想您想得一天三顿饭。”
“你倒是一顿不落。”萧扶光笑着摸他头,忽然皱了皱鼻头,“什么味儿?”
小冬瓜瘪嘴:“您瞒着殿下去济南的当天殿下就知道了,要严刑拷打咱们。我就说碧圆那丫头是个狗腿子吧,殿下只看了她一眼就将奴和清清卖了!”
“无妨,殿下忙,抓不着我。”
“殿下是抓不着您,可殿下抓着我了。”小冬瓜放声痛哭,“殿下叫我洗马桶,我洗了八天了!”
萧扶光嫌弃地噫了一声,不等她再动作,藏锋便来将小冬瓜拖去一边。
“怎么又
是你,见天儿神不知鬼不觉的突然吓人一跳,长得丑了不起啊?”小冬瓜收了泪,骂骂咧咧地起身,抬头一看,呆了一呆,“你的脸怎么好了?”
藏锋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小冬瓜,表情是不屑同他开口讲话。
这段时日藏锋的脸已恢复得差不多,只要舍得用药,没有治不好的伤。
看着藏锋有棱有角的脸,小冬瓜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下巴呸了一声:“一低头下巴能戳死自己,拿什么大,哼…”嘟囔完又来蹭萧扶光,“郡主你看他,凶死了呀…”
“他什么他,你先去把自己洗洗干净了。”萧扶光挥手赶他,“一身尿骚味儿。”
小冬瓜遭郡主嫌弃,蔫头耷脑地离开了。
小冬瓜一走,清清与碧圆迎了上来。
“那个瓜不是个好瓜,郡主莫听他说胡话。”碧圆开口便骂,“您前脚刚走,殿下后脚便来了,那倭瓜上去替殿下捏肩膀,还问‘殿下有没有发现少了个人’,把我们气个半死!”
“不怪你们,你们原也就拦不住,只想你们能拖一个时辰,等我出了城就好。”萧扶光边说便往清浴室方向走,褪了衣裳后,一下沉进水底。
清清与碧圆俩人吓得不敢说话,在池子旁喊郡主。
萧扶光入水头痛的毛病减轻不少,这也是头回敢一头扎进来。
她惊喜地发现自己竟不再惧水,且孤零零的舫船换做满目碧蓝,还缀着点点红
粉花瓣,便是连耳畔暴雨声亦不在。
她拂开花瓣,却见到一抹血红。
萧扶光从水中冒出个头,举着红枫问:“这是打哪儿来的?”
清清望了一眼后便摇头,答:“应是采花时不小心带了一片进来。”
萧扶光将枫叶团了团扔出池外。
“我离开这段时间,发生什么事没有?”她倚在池边闭眼问道。
清清与碧圆齐声说有。
“有件怪事儿,还是您来前一天发生的。”清清道,“不知为何,太子殿下像是突然好了似的,不仅昨日在东宫宴请宗室,酒过三巡不醉,晚上还在阊阖门前亲手放了祈福灯,说要保佑大魏千秋万代呢!”
第一百七十五章 祸起东宫(五)
萧扶光觉得十分奇怪,明明她上次见阿寰时,他面色异常灰败。便是连父亲也同她说,阿寰有衰症,恐怕已无多少时日。
事出反常必有妖,联想到周尚书曾说过皇帝赐给太子丹药,看似荣宠,实际上却想要儿子的命。
因此,周尚书断言太子身世存疑,有可能非皇嗣。
萧扶光自然不会傻到去问皇帝,然而究竟是不是,还要再问询一下相关之人才是。
“你们可看仔细了?”她又问道,“亲眼见着太子了?”
清清又摇头:“只大老远见到太子殿下放灯,又是晚上,未能瞧真切。”
萧扶光洗完后更衣,怔了半晌后才叹气:“我巴不得现在就进宫,但我惜命。”
上次有司马廷玉替她服了那颗丹药,这次他不在,她心有顾虑,只能趁初一十五进宫打探一二。
如今已过了十五,距七月初还有近半个月。
等待是最煎熬之事。
晚间景王回府,直奔银象苑而来。
萧扶光将人迎进门,狗腿子们如临大敌,吓得气儿也不敢出。
景王入座后,一手搭在膝上,一手撑在腮边,积年威仪于一身,模糊了那张凛凛面容,倒更像盘龙在榻间蓄势。绛纱袍还未换下,滚黑边镶绣之上龙头怒目而视,龇牙咧嘴地看着满屋狗腿子战战兢兢跪倒。
“跟随华太傅三年,除去张弓射箭,还学来太傅那套阳奉阴违的本事。”景王微微笑道,
“居然敢擅自离京,郡主可真是了不得。”
景王从不舍得打骂萧扶光,却会空穴起阴风,钝刀子揦肉。
萧扶光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臊眉耷眼地不敢抬头。
景王淡淡一瞥,先拿跟自己最久的那位开刀:“藏锋大人为郡主忠心耿耿…”
话音未落,藏锋从房梁上滚下来,干脆利落地磕了个头,自行去后院领罚。
景王视线缓慢平移过来,小冬瓜登时双腿打颤,哭丧着脸道:“奴…今日马桶还未洗完…”说罢赶紧溜了出去。
清清与碧圆垂着头,碧圆甚至还掉了两滴泪出来。
“这次先记下。”景王却未罚她二人,“不许再有下次。”
这二人得了赦免,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良久沉默过后,景王终于再次开口:“富利而隆,俗人者也。是父王短你衣食、待你有亏?为何自降身份动檀家?”
萧扶光头也不敢抬,就这么听训。
景王未再出言讽她,只将一封信扔到她跟前,上头是她龙飞凤舞一行大字——
“司马廷玉欺我 还需另觅佳婿 速”
萧扶光蹭地一下红了脸,拿过信来揉成一团藏在背后。
这比阴阳怪气还让人难受。
“我去济南,他送阁老的小夫人回戏班子。姚夫人乖张,我就同他吵了两句…”萧扶光偏过头去说,“那不过是我气话罢了,不作数的。”
景王点点头,又道:“你不喜欢廷玉,倒也不是非
他不可。观朝中上下,有谁担得起年轻豪杰四个字?宇文渡是平昌夫婿,你是堂姐,传出去叫人笑话。若非檀沐庭长你十几岁,不然倒也合适…”
萧扶光猛然抬头,脱口而出:“不行!”
景王讶异:“不过打个比方,为何惊怒至此?他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你?”
哪里得罪她?若非檀沐庭命檀芳杀死桃山老人,母妃便能得到救治,说不定能多活上几年!
可这话她能告诉父王吗?
她不能。
当年父王为了迎娶母妃不惜与太后抗衡,倘若他娶的是别人,也不至于膝下仅她一人,委委屈屈地窝在摄政王这个吃力不讨好位置上。
未能继位是父王的心结,如今他与皇帝叔父势同水火,此时若被他知晓皇帝走狗檀沐庭间接害死母妃,他必然疯狂,而后直接同皇帝撕破脸——届时六年盘算便功亏一篑,即便他日登得大宝,在文臣史官等人的眼中依然是篡权夺位的鼠辈!
不仅如此,宇文渡也会死。
萧扶光死死咬着下唇,胸口一起一伏,硬生生忍住了。
景王以为她是委屈了,最终叹了口气:“就你这个倔脾气,谁能受得了?”
“我知错了,下次不会不吭一声就走。”萧扶光瘪嘴道,“其实廷玉也帮了我不少。”
景王面色缓和几分,又说:“廷玉稳重,爹爹不会看走眼。不过依然是那句话,强扭的瓜不甜,无人能左右你
喜好。如若真瞧不上他,宁肯杀掉,也不能让他为别人所用,以防日后成患,懂吗?”
萧扶光吓得心肝肺都跟着颤了一下。
“廷玉可靠。”萧扶光忙道,“我瞧得上他。”
“若不是你小时候喜欢,司马氏也不会有今日。”景王笑了笑,“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仁慈是为己铺路,残暴则为绝后患,一切都是天命所归。”
到底是自己亲生亲养,景王便是再生气也舍不得罚她。
萧扶光见离家出走一事总算翻了篇,这才问起萧寰:“外间传言说阿寰同以往很不一样,可有这事儿?”
景王颔首:“我前日见过他,他主动来拜我,还问起你来,说你生辰时他不曾亲自来贺,日后想要为你补上。”
“阿寰的病好了?”萧扶光也纳罕。
“不,医丞诊过,他是衰症。”景王蹙眉,“衰症正是对应生老病死中的‘老’,世间无人能返老还童。且他颧骨与额角红润,双颊依然透着灰败,十分不正常。”
“这岂不是同回光返照差不多?”萧扶光脱口而出道。
说罢,她又觉得不吉利,连忙捂起嘴巴。
景王也是一怔,过了好半晌才又说:“阿寰只是愚钝些,容易受旁人摆布罢了。而你叔父不闻不问,任由他颓废至今,实在造孽。”
萧扶光心道来了,于是顺着他的话试探问:“爹爹,我听人说,阿寰并非陛下所出?”
景王
面色一变,拧眉问:“你听何人所说?!”
不等她开口,他便猜了出来:“周尚书之前来寻过你,这种荒唐话是他说的?”
萧扶光没有否认,用问题怼了回去:“那阿寰究竟是不是陛下的儿子?”
第一百七十六章 祸起东宫(六)
“无论是不是,他都必须是。”景王点了点她脑门后说,“反观周尚书,一直不看好这桩亲事,若阿寰不是,他便能顺理成章地将太子妃接回家中。所以他更希望不是。”
“周和这老匹夫,居然敢诓我?!”她愤然道。
“不一定是在诓你,但他心疼太子妃却是真。”景王饮了口茶,宽大袖摆掩住了他的脸。
萧扶光想起太子妃见了萧寰瑟缩的模样,再次开口:“太子妃好像很害怕阿寰。”
“她被养得很好,不曾见过世面。”景王不置可否,“不过说起来,周尚书倒是与檀沐庭有积怨。”
檀沐庭,又是他。
“周尚书从前在户部时可是檀沐庭上峰,他们有什么积怨?”萧扶光怔问。
“周尚书幼年家境贫寒,自小便过惯了苦日子。”景王手指点在膝上,一字一句地道,“不过,也正因如此,他会替先帝省钱——打仗用钱,民生用钱,只要做了皇帝,哪怕自己不吃不喝,日日也要散去千万两。你小叔父初征时还是周尚书去勒朝臣裤带,勒得一干大臣数月不识肉味,这才有他‘将王’之名。”
萧扶光未料周老头子竟还有这等本事,心头腾起两分敬重,却听景王又道:“可惜得罪太多人,哪怕早已不在朝中,也自有麻烦上门。不然周木兰为何会嫁给阿寰?”
“是檀沐庭牵线促成此事。”萧扶光蹙眉说。
景王颔首:“檀家祖辈靠粮发迹
,最不缺的便是银子,周尚书便拿此事做文章,年年逼檀沐庭捐钱捐粮。先皇驾崩,新帝继位,周尚书请辞,檀沐庭又忍三年,待羽翼丰满,这才对前任尚书发起难来。”
的确发难,周尚书只周木兰一个孙女,且天生不聪明,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结果呢?无人问他们愿不愿意,一道诏令便封做太子妃。
太子妃,将来的皇后,有未来才是皇后。
太子萧寰因服食丹药容貌性情大变,宫中又时有杖杀宫人传言。做这样的太子之妃,怎会有将来?皇帝既为先皇次子,无诏继位,名不正言不顺不说,前朝又有景王摄政,做这种形势之下的太子妃又怎会有将来?
“阿寰的病既无转圜余地,那有没有法子将太子妃接出来?”萧扶光很是狗腿地倒了茶双手奉上。
“我来了有一刻,说了半天话,这会儿才喝上你一口茶。”景王见她这会儿才来奉承,冷哼一声后接过茶杯。
“清清她们没眼力见儿,待会儿就罚她们。”萧扶光又是捏肩又是捶腿,“爹爹有通天本事,一定有法子。”
景王舒坦了,透了透口风:“八月十五中秋节,百官休沐十日,万清福地有中秋宴。”
“人一多,就容易乱。”萧扶光点点头,又问,“那日不也正是阿寰生辰?”
景王道是:“是中秋宴,也是太子生辰宴,这对父子一年难见上两次面。所以说,会很热闹。”
眼看
萧扶光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景王提醒她:“你认为乱,别人自然也是这样认为。越是这时候,做事越要打起十分精神。”
萧扶光点头说好,又问:“爹爹会去吗?”
“你说呢?”景王淡淡反问。
他与皇帝素来不睦,必然是不肯去的。
萧扶光唉声叹气:“你不去,廷玉也不在,我一时间竟少两座靠山。”
“今年雨水全在六七月,八月廷玉便能赶回来。”景王宽慰同时也跟着叹了口气,“果然是女大不中留。”
萧扶光不满道:“还说呢!刚刚提起宇文渡也就罢,您怎么说起檀沐庭来?要知道,我刚抄了他一半家,他现在应恨得我咬牙切齿。”
“能让我欣赏的人并不多,但檀沐庭却不一样。”说起檀沐庭,景王面上有几分兴色,“他被周尚书薅了六年,先帝驾崩后又忍三年,统共九年——人一辈子能有多少个九年?足可见他沉稳异常。这种人要么为我用,要么让他死。我素来惜才,自然是想用的。然而普通人之间若要维系长久关系,最好的法子便是同他联姻。”
“绝对不行。”萧扶光豁地站了起来,自觉反应有些大,担心景王发现她对檀沐庭恨意,又缓和了声音,“我是说,他比我大十几岁,那么老,我可不愿意!”
司马廷玉也只比她大三岁,他们才是能说得上话的人。
景王却笑了,问:“你应不曾见过他。”
萧扶光想想
,自己好像还真没有见过檀沐庭。也正因如此,她不能理解为何檀沐庭如此针对她。
“檀沐庭三十出头,这个年纪在户部已是十分年轻,且为人慷慨,颇得人心。”景王道,“我在前朝见过他数次,与我同高,稍削瘦些,玉白脸,长眉长眼,常着红衣,模样很是秀致年轻。他尚未娶妻,家中有数位姬妾,据说均是走投无路来求他,他来者不拒,是以不少人唤他‘小檀郎’。”
想起檀沐庭萧扶光便恨得咬牙,捂着耳朵不愿再听。
“阿扶不喜欢,爹爹就不说了。”景王说着起身。
萧扶光送他离开,快走到院门外时景王回头。
景王年岁已近不惑,即便保养再好,眼角也有了一丝纹路。
“周尚书想要你将太子妃送出宫,她是重身,这件事我不便插手。”
“阿扶明白。”萧扶光道,“阿扶万事小心,定不会被人发现。”
景王拍了拍她的肩头,俯下身低声道:“周尚书利用你,你便也利用他一次。将太子妃接出宫后不要送去周家,留在自己身边,看他跳脚。”
“我跟爹爹想一起了。”萧扶光仰头一笑,目送他走远。
景王一走,几个狗腿子终于敢露面。
清清不远不近地听了几句话,小声问:“郡主要接谁来银象苑?”
“别不是金璘吧?”小冬瓜蹭了过来,“金璘来了奴也不怕,奴可是郡主身边头号宦官!”
小冬瓜手里还提着没刷完的
马桶,一股味儿,熏得人难受。
“带着你的马桶离我远些。”萧扶光捏着鼻子说。
昨天我问编辑,这本书要写多少,编辑让我多写点。在大形势不好的现在,可以说很幸运了。
我写的东西都是一部作品一个故事,大致都是一人由爱生恨造成若干人悲剧。如果只以此为主线,那么它的篇幅注定不会长,可除却BUFF叠满的主人公,很多没有强势背景的配角写起来也很有意思。
二锅头一口闷那叫一个辣,后劲也够足。可我更喜欢农夫果园,多种混合果蔬,有趣~
哈哈说了好多就当我是心中一颗大石头落地后的自言自语~
第一百七十七章 祸起东宫(七)
忙时不显,一旦静下来后,思念就无孔不入凶凶来犯。就像点着过的柴在灶下燃,瞧着还不显,味道已开始上头。
有情人皆避不开这种烟火气。
萧扶光躺在床上辗转,太子妃的事已不是当下事,闭上眼就能见着的司马廷玉那才叫个可怕。
他会带自己去趟小河里的水,她嫌脏,不大愿意,他就邪气地冲着她笑,再过来褪她的袜。她骂他是无耻狂徒,他就更来劲,闹腾到最后他剥了她一身的衣裳,又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张白狐狸皮子来裹了她,压着她胡乱地亲吻,边吻边说“阿扶真白”,然后看着她皮肤一点一点地变红。裹了狐狸皮的不一定是狐狸,他倒像条狐狸,用利爪时而拨弄时而又撕扯她,叫她又痛又快活。
萧扶光香汗淋漓地醒来时,已是过了五更,东方刚燃起一丝亮光。
轻柔棉绒缝就的被褥又让人陷进云中之感,萧扶光却觉得它不及大雄宝殿内枯柴之上的相拥。
望这一室锦绣,她心头怅然若失。
清清来服侍时,遍寻郡主不着,最后在清浴室发现了人。
郡主起得早,这是稀罕事。清清夏季天热,她燥得慌没睡好,并没有当回事。
然而接下来的几日,萧扶光都神情恹恹的。
小冬瓜看在眼里,将那俩贴身伺候的叫到一边,偷偷地问:“我说你俩是怎么伺候的?郡主这两日是怎么了?”
碧圆摇头说不知:“刚回来时候还好好
的呢。”
清清想了想说:“昨晚我去房里熄灯,郡主突然问起这两日有没有她的信。我说没有,她便不大高兴了,一晚上都没吭一声。”
小冬瓜琢磨了一会儿,忽地抬起了头。
“你们还记不记得郡主走前过生辰那会儿?”他急赤白脸地问,“就那会儿…来的那俩人!”
碧圆想了想,问:“云晦珠小姐和林大人?”
“可不就是!”小冬瓜一拍大腿,“林大人去济南,郡主跟过去了。现在回来,魂儿都丢没了!”
“嗬!”三人均是倒吸一口气。
小冬瓜自以为聪明,背着手摇头晃脑地说:“早前我就瞧出来,林大人看郡主时那眼神儿不一样,还想多瞧两眼,还藏着掖着不敢叫她发现。郡主这个年纪的姑娘,哪儿有不怀春的?可前头却让宇文小将军给坑害惨了!林大人模样秀气,说话温温柔柔的,人又爱笑,谁见了不喜欢?”
清清皱眉:“可是…”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小冬瓜继续分析:“前两天郡主去济南,可不就因为林大人他们也去了济南嘛!现在回来了,人见不着了,自然想得慌。台上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世间百病,唯相思最难医…”
原本半信半疑,可小冬瓜分析得头头是道,饶是清清也有些迷糊了。
“那小阁老怎么办?”清清想得十分长远。
“就许男人三妻四妾,不兴咱们郡主三夫四郎?”小冬瓜倒是一心向主,“
小阁老是烈酒,林大人是甘泉。一个上劲,一个解渴。咱郡主何等人物?那是先帝最宠的人!能被她瞧上就该偷着乐!”
小冬瓜话糙理不糙,不过这次没敢再拿太后风流韵事说嘴了。
藏锋一早就听到他们几个吱吱歪歪,尤其是小冬瓜,越说越邪乎。
萧扶光去东昌时他虽不曾跟在身边,可司马廷玉一直在她左右。二人去时两相厌,归时那眼神黏连得能糊窗户纸,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倒也不难猜测。
他天生沉静,小冬瓜几个人在他眼中翻不起什么大浪,是以也并未打算将这件事告知萧扶光。
他下了房梁来到萧扶光跟前,拱手道:“郡主,我想告假外出。”
三年以来,没有她特令,藏锋不曾离开她过。
“准了。”萧扶光又问,“你极少出门,我很好奇你要去哪儿?”
藏锋动了动唇,正欲如实告知她,却被萧扶光挥手拦下了。
“你总守在我身边,我不能让你最后的一点儿自由都没了。”她起身道。
藏锋再拜,转身出了门。
他打马来到城南开阳门。
过开阳门后便又三座寺庙,如今天子好道法,寺庙香火已不旺,是以开阳门处也少了许多人进城。
他来得早,城门处无人,只有两个守卫站在那里,有一个嘴边还挂着胡饼上才有的芝麻。
云晦珠昨日给他传信,秋娘已将在济南的酒肆低价盘出,收拾好了行囊今日到帝京。因秋娘从前
便是帝京中人,被吕大宏搞得家破人亡,云晦珠实在担心她,想亲自来接人,高阳王将这外孙女宝贝得紧,轻易又不肯放她出来。
而藏锋知道这些年妹妹能活得好好的全是秋娘的功劳,便同云晦珠说好,今日他来接人。
他等了约摸有个把时辰,便见秋娘乘一驾驴车远道而来。
秋娘也见了他,快到城门前时下车唤他:“不用来接,怎么还是来了?”
“顺路。”藏锋接过行囊背在身上,就要带她入城。
城门处自然要验身份,秋娘拿出市籍与文证,那嘴边沾芝麻的守卫验了,好奇地说了声:“这位也是从山东来的。”
藏锋抬了抬眼皮,越看这守卫越觉得眼熟,一时间竟有些记不起来是在哪儿见过。
等他们过了城门,藏锋将秋娘安置好了,回景王府的路上才想起那人是谁——那守卫可不就是郡主在峄城时酒肆里的搭档,叫郝赞的那个臭小子?!
藏锋隐隐觉得有些蹊跷,回府后便将这件事告知萧扶光。
光献郡主长了俩脑袋,一个因情事困顿,另一个倒是清楚明白着。
“郝赞人不算太坏,可惜生在升斗小民之家。他娘那个德性,走到哪儿都要拖累他。”她想了想又说,“可他如今在眼皮底下,万一被殿下知道他娘曾苛待我,这对母子下半辈子不好过——怎么说郝赞也算照应过我一段时日,别声张,悄悄将人赶走就是。”
就这样,开
阳门头天上值的守卫郝赞于当日便丢了饭碗子。
——
还有一更放在晚上,前台可能明天中午同步。
第一百七十八章 祸起东宫(八)
响骡街在北,距开阳门足有二十里。
郝赞垂头丧气地回家时,碰巧见到他娘叉腰正同左邻右舍骂街。
“…不就折了你们两根葱,你们一根葱还没个胳膊肘长,当我稀罕?我老家葱都比你们人高,还真拿这小香葱当个宝了!”
骂完犹不解恨,啐了一口:“我儿子是城门的守卫,日日见得摄政王进出的,从前在峄城那会儿,光献郡主还与他同吃同睡,俩人好着呢!小心郡主来了把你们拢一块儿,用箭射成刺猬!”
邻居不服:“光献郡主跟你儿子同吃同睡?我还说我跟皇帝一起拜三清呢!”
郝赞听得心惊肉跳,忙跑过去拉她。
“娘,您怎么能这样说郡主?!”
郝赞娘看到他更来劲了,伸着脖儿问他:“郡主睡过你的床铺没有?”
郝赞硬着头皮说是。
“那不就结了!”郝赞娘一拍手,又冲邻居道,“这生在皇家的就是跟咱普通人不一样,睡过的地方都带着龙气儿,会发光呢。郡主都这样,依着我瞧,日后摄政王怕不是要登…”
下半句没机会说出口,因为郝赞捂住了她的嘴巴。
“娘,祸从口出!”
郝赞娘不情不愿地被郝赞拖回了家。
与刚刚郝赞娘说出口的那对位高权重的父女所居住的朝天大街不同,响骡街鱼龙混杂,南来北往的人都有。
郝赞拉着他娘走过卖假膏药的铺子,旋身钻进一个窄胡同。胡同里住着的喇嘛大清早起来念经
,见了他们母子微微点头。
郝赞娘看到喇嘛坦露着的半个胸脯,骂了句臭不要脸,又被郝赞拉着进了李家饼铺。
他们租住在李家饼铺楼上,除却他们还有一个昼伏夜出的中年光棍。母子俩初来帝京时身上已无多少银两,不得已之下才赁了这个胡同里的饼铺二楼——若非楼下开了饼铺弄得这一整座楼有茶婆子出没,在寸土寸金的帝京,恐怕五钱的月租还要翻上一倍。
郝赞娘灌了半壶凉茶,看了郝赞一眼,这一路气也消得差不多了。
郝赞却是心有余悸,出声责问她:“娘,您怎能在别人跟前那样说小芙?传出去她名声怎么办?”
“名声?她名声早没了吧!”郝赞娘瞪儿子一眼,“她同那纪伯阳呆在一个屋檐下的时候哪里考虑什么名声了?得,反正也没人敢说,会说话的早就死绝了!”
郝赞薅着头发,一把一把地掉。
郝赞娘觑他一眼,又问:“你今天不是第一天上值?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
郝赞垂头丧气道:“巡城说今早看见我在值时偷吃东西,让我滚蛋。”
郝赞娘一愣,想起今早她今早拉着郝赞故意在左邻右舍显摆,导致他没吃上一顿早饭,匆匆揣了俩胡饼走。
没想到这就被发现了?发现了还要人滚?
“什么世道!”郝赞娘又开始骂,“吃俩饼咋啦?他们没吃过饼?”越说越来气,卷起袖子拉着郝赞向外走,“走,娘同
他们去好好说说!”
“娘!”郝赞站在原地不动,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您究竟要闹到什么时候?!”
上值期间哪怕是去在路上谁都不可以吃东西,这叫“百官仪态”,有专门的巡城御史纠察,逮住错处就要重罚,谁都不例外,便是摄政王也要守规矩,更何况他们这样的人?
郝赞娘见儿子似乎真生了气,也跟着蔫儿了下来。
“那,那咱们怎么办?下个月月租马上就要交了,从哪儿弄钱去?”她犹豫着说,“不然…咱们还是回峄城吧!”
“不行!”郝赞摇头,“咱们欠了郡主那么多,若是不当面求她原谅,我这辈子心里都有疙瘩。”
郝赞娘不敢吭声,人是她得罪的,原就不关儿子什么事。
郝赞叹了口气:“我出去找活儿,娘你在家里待着就好,可别再同邻居们吵了。”
说罢郝赞便出了门。
儿子一走,郝赞娘瘫坐下来——好不容易找了个体面的活儿,这才干一天便被逮了,真是背时。
就在这时,隔壁一阵声响,原是那户昼伏夜出的老光棍起床了。
郝赞娘最是看不起这邻居,天天睡到日上三竿,下午出了门,夜中才醉醺醺地回来,也不知做什么营生的,居然还能活到现在,不是说帝京不养闲人吗?
她想骂人,可郝赞劝告的话尚在耳边,于是硬生生忍下来。
那昼伏夜出的光棍却蹭了过来,倚在门口看她笑,“郝大娘今天心情
好哇,居然不骂人了。”
“滚,别找骂。”郝赞娘正要啐他,却见他换了身织锦长袍,花纹样式都是她在成衣铺子前看了许久。一直想给郝赞也弄一身,可惜娘俩没银子。
“你这身衣服是从哪儿偷来的?”郝赞娘狐疑问。
“郝大娘真会说笑。”光棍笑出一口黄牙,掸了掸自己肩头的纹绣,眯着眼道,“自然是买的,不信大娘去刘家成衣铺一问便知。”
郝赞娘半信半疑:“你哪儿来的钱?”
“帝京这种地方,遍地都是钱。”光棍抠了抠牙。
“真的?”郝赞娘来了兴,“那你快带我去捡钱!”
光棍哼唧哼唧的瞧着不大情愿。
郝赞娘好说歹说,这才说动了他。
俩人一道出了门,光棍带着她东窜西窜,最后出了响骡街,来到最西北处的宣武大街。
宣武大街是赌坊一条街,午后开业,通宵达旦,次晨方歇。
郝赞娘再愚昧却也是知道赌坊是干什么的,连忙摆手要走:“不赌不赌,这东西我可不能沾!”
“知道,又不是让你来赌的。”光棍说,“你不是缺钱吗?他们有的是钱,问人借点儿就是。你若想上赌桌,也得有那个本钱呀!”
郝赞娘两裤兜一个比一个干净,再看那三五层高雕梁画栋的赌坊,竟比她来时进城看到的长安大街还要富庶,心下起了意。
反正有熟人带着,自己没钱赌,还不能进去瞧瞧了?
她心一横,跟着光棍进了赌坊
。
第一百七十九章 祸起东宫(九)
光棍半拖半拽,郝赞娘半推半就,俩人一道进了羡金楼。
郝赞娘自打来了帝京,便没怎么逛过——走两步便有三五个铺子,卖什么的都有,样样都要钱,哪里有那么多钱供她使的?
今次头回逛,逛的还是赌坊,原本心中忐忑,可进门便有俩俊俏使婢端着茶过来笑吟吟地请她喝。
郝赞娘摆摆手,身边的光棍却接过了。
俩俏婢子看出郝赞娘的窘迫,又笑着说:“来人便是客,茶水点心不收费,夫人尽管用。”
郝赞娘头回听别人唤她“夫人”,魂儿都要出了窍。
这帝京里的人说话就是好听!
俩婢子瞧她面生,互相对视一眼,一左一右搀了她进门。
赌坊内另有千秋,地上铺着海棠红毯,一路延伸到中央看台,金发胡姬搂着腰鼓在台上扭,台下围了一群狼。更多人去了四面八方的赌桌,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俩婢子道:“夫人不会玩,随意看看也使得。一夜发财的可不在少数呢。”
“销金窟销金窟,有出才能有进。”光棍搓了搓手,正要挤去一张赌桌。
郝赞娘睁开那俩人,一把拽住了光棍:“你不是说带我来捡钱的?”
光棍这才忍住了,带着她上了二楼。
二楼西首有间房,门头挂着“财源广进”,然而进进出出的全是人,男女老少都有。
光棍带着她进了屋,只见屋内有张大桌案,案前有人排着号,案上有两个中年人执笔写写
画画。
光棍挤了进去,笑着招呼:“二爷三爷,您二位好。”
其中一人抬起头,见是他后翻了个白眼,“你不老实拉你的活,凑到我们跟前做什么?!”
光棍嘻嘻一笑:“这不拉来了么!”说着指向郝赞娘。
那被称作“三爷”的人皱起眉头:“妇道人家。”
光棍捱近了他,小声道:“这是我邻居,她儿子刚刚做了城守,南边开阳门那边的,跑不了。”
三爷点了点头,办完了眼前事,这才招呼她上前。
郝赞娘捏着衣角不知所措。
“要多少?”三爷没抬头问道。
郝赞娘一愣,看了看光棍。
光棍用手肘捅她胳膊:“问你呢,缺多少银两。”
郝赞娘愣了一下,结结巴巴道:“五…五钱…”
“多少?!”三爷抬起头,有些不敢置信。
光棍恨铁不成钢道:“都来了这儿了,你要五钱?你是叫花子?”
“可是,可是我就差五钱交月租呀…”郝赞娘喃喃说。
“你不是还想给你儿子弄身好衣裳吗?你们娘俩儿家用不添置了?”光棍大手一挥,对二爷三爷道,“给她二十两。”
郝赞娘只当他们说笑,然而白花花的银子真送到自己跟前时,她这才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
“这些都是…给我的?”她依然有些不敢相信。
“不给你给谁?”三爷不耐烦地递给她一张纸,“会写字吗?不会写按个手印就成了。”
郝赞娘不认字,茫然看向光棍。
光棍道:
“钱不是白送,是借给你用,借了要还的,这是凭证,好不叫你抵赖。”
郝赞娘一听,忙不迭点头:“自是要还的。”
她摁了手印后,二十两银子也进了兜。除却当年刚出嫁那会儿,还没摸过这么多现钱。
她脚底下轻飘飘的,兜里有钱何止心不慌,胸脯都挺抬高了,走起路来就跟大公鸡似的。
路经一张赌桌,众人将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高高抛起庆贺。
“这是赢了大钱的。”光棍道,“一两赢了三百两,翻了多少番,可真够厉害的。”
郝赞娘摸了摸口袋里的银子,眼下她有钱了,一两也出得起了。
光棍问她:“玩玩?”
郝赞娘迟疑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光棍道:“那你先回去吧,我自己玩会儿。”说罢挤了进去。
郝赞娘没走,捂着兜也跟着挤了进去。
这一桌玩的是骰子,统共六枚猜点。光棍掏了一钱银,想想押了豹子那一区。
周围人笑话他:“六枚一样的今天还没出过呢,你这钱要打水漂,还不如押对子。”
光棍啐他们:“呸!要你们管,老子有钱!”
掷骰手开始摇骰子,按着盅扫视人群一圈儿。
郝赞娘没买,却觉得心都吊了起来。
骰盅一开,眼前赫然是五个四点,一个一点,距离光棍横扫千军就差了那么一点。
人群中依旧惊声阵阵,说:“差点儿让你走了狗屎运。”
郝赞娘看明白了,这是猜点数,六个一样的才难得
呢。
见她有些跃跃欲试,光棍也添油加醋说:“您儿子有本事,日后肯定能挣大钱,到时还差这点儿银子?”
哪个娘不觉得自己的孩子有出息?郝赞娘咬了咬牙,押了一两银给了对子。
刚出过对子,这次押的人不多。骰盅再一掀,果然又是对子。郝赞娘一两变成一两半,月租钱立马到手。
刚刚还为五钱银犯难,这下一便有了。然而有钱之后她并未急着去楼上还,反而押了二两上去。
这一次她押了三元,三个点数要一致,除了她之外只有另一个老头在押。
骰盅一开,果然是三元。
郝赞娘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那二两变成了十六两。
“这位夫人厉害呀!”周围人纷纷夸赞。
从分文没有到怀揣三十几两,钱来得忒快。怪不得都知道赌博害人,却依然有人趋之若鹜——赌害了九成的人,你焉知自己不是那一成?
郝赞娘确信,她就是那一成。
玩着玩着便有些上头,郝赞娘开始五两十两地押。说来也怪,运气是出奇地好。最后一摸兜,银子竟快装不下了!
她认定这是老天爷都在帮她,简直杀红了眼,索性把兜里的银子全掏了出来。
这次运气却不怎么好,无人跟她押,输也只她一个。
郝赞娘望着空空如也的口袋,突然间便急了。
她去找光棍,发现人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你们耍赖!”她站在桌上高声大骂,“你们合起伙儿来欺负女人!
你们都是骗子!”
赌坊伙计围了过来,见她撒泼,却是见怪不怪,将人从桌子上拽了下来,直接丢去了羡金楼外。
“我的银子!”郝赞娘红了一双眼又要扑上来。
然而赌坊的伙计个个都是练家子,她还未能近身,别人便亮出了刀。
郝赞娘坐在地上大哭,“你们还我的钱啊——”
然而羡金楼内金发舞姬鼓点咚咚响,羡金楼外宣武大街车水马龙,早便掩盖住了她的哭声。
即便有看到她的,也早已见惯了这条街上的赌鬼,实在不足为奇。
-
光棍被人请进檀府后,一直盯着走在前面身姿袅娜的美人瞧。
“到了。”美人回眸一笑对他说,“进去罢。”
光棍没成过家,快被这女人的背影勾没了魂儿。然而她一回头,脸上竟划了一道疤,吓得光棍立马清醒了。
眼前闪过一道光,他细看去竟是座上人拇指上的纯金蜃龙扳指在闪光。
光棍心下一凛,跪地磕头:“小人见过檀大人。”
——
越写檀沐庭越来劲儿,这感觉跟写魏迦陵的那阵儿一样一样的。
第一百八十章 祸起东宫(十)
那脸上带疤的美人半跪在座椅旁为人斟茶,身段漂亮极了,看得光棍俩眼发直。
一旁站着的中年管事咳了一声,“看什么呐?!”
光棍又伏下身子,没敢应声。
管事酉子清了清嗓子,又说:“原这等小事也不该我们大人出面,可你欠的着实忒多,三千多两…啧啧,你可知寻常四五品官员俸禄才多少?人家为朝廷效命三年都没有你一夜输得多!”
光棍连连磕头:“谢檀大人开恩!大人就是小人的再生父母!小人给大人供长生牌位!”
似有金光一晃眼,光棍不自觉地随着光亮看去,只见得一抹血一样的红色,和极秀气的一张好脸。
座上人幽幽开了口。
“我不信长生。”他轻轻敛了袖,缓缓收起那抹金光。
这声音在光棍听来倒是觉得颇为年轻,且低沉缥缈,如仙君乾坤袖中烟——兴许是跟着皇帝修道久了,连檀大人都带仙气儿了罢!
可修道之人怎么会不信长生呢?
光棍琢磨不透,也不想琢磨。
那身段妖娆的美人为他斟了一杯酒,他饮尽了,美人儿又绕去他身后为他锤肩。
“咚,咚,咚…”
骨肉沉闷撞击声令光棍头皮发麻,听得光棍浑身刺挠,忙俯身再磕头。
酉子笑了笑,从身后取了个包裹出来扔到光棍跟前。
“拿着你的东西滚得远远的。”
光棍一听便知里头是银子,起码有个百十两,登
时喜笑颜开,连连叩头:“谢檀大人!小人这就滚,这就滚…”
说罢便将那包银子抱进怀中,退离了屋内。
他怀揣着这包银子,心里乐开了花,已经想好接下来该如何用:先去羡金楼玩两把,然后去花楼里坐一坐,也招个像刚刚檀大人身后那位面上带疤美人一样身段好的女子作陪,明日睡到日上三竿,神清气爽地出城…
至于家…有钱傍身,哪里不是家?那个家现在恐怕已是被郝大娘闹翻了天了,就不打算回去了!
他正喜滋滋地想着今后如何如何时,忽听一阵同刚刚那带疤美人为檀大人捶肩一样的骨肉碰撞的沉闷声响在耳边。
光棍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又一记闷棍打在他后颈。
黑衣人见两棍打不死这皮糙肉厚之人,索性扔了棍子,抓起他的头,拿袖刀往颈间一划。
光棍无力地垂下了头,只见身前一片血红,同檀大人身上那件衣裳一模一样。
黑衣人解决了他,收拾干净庭院后回去复命。
颜三笑听罢,轻声叹了口气。
檀沐庭的手覆上她手腕,问:“三笑不笑却在叹气,愁的是什么?”
颜三笑握了握他的手,道:“大人又在杀人,妾忧心上天看到会降祸,妾不想大人有事。”
檀沐庭却笑了。
“苍天若是有眼,你我便无交集。”他敛了笑,又道,“我虽修道,却不信长生。我只信世人今日都该死,明
日却又有人复生——倘或今日是我在世最后一日,我便要杀尽于我不利之人。”
-
郝赞娘哭也哭过,闹也闹过。
她在羡金楼门口哭,没人理她不说,后面竟又有几人被扔出来,男女老少都有,哭的声音比她还要大。
一问他们输了多少,几两几千两的都有。
郝赞娘当下便知道赌坊的厉害。
她不甘心,直接奔去衙门。
府吏见这涕泗横流的大娘连话都说不成个儿,好不容易费劲问清楚了,居然是个女赌鬼,便要驱赶她。
“你们跟赌坊保不齐就是一起的!”郝赞娘破口大骂,“你们当官儿的没一个好东西!就知道欺负外地人!”
她的呼喊声引来了不少闲人,府吏实在头痛,不得已将她呈上的借贷的契纸展开给众人看。
“诸位,诸位请瞧瞧这个!”府吏们大声道,“这位同赌坊借了二十两银又去赌,啧啧,十日二分息,这他|娘|的谁敢借?官贷一年都没二分!赌坊的规矩大家不是不知道,除了烂赌鬼,谁去寻他们借钱?这癫婆娘不务家事,净做一朝发财的梦呐!”
看热闹的人顿时明白了来龙去脉,人沾上两样便不值得可怜,其一是那阿芙蓉、底野迦,不用来救命,却拿来吸食,以致家破人亡;其二便是赌,赌鬼为赢能与人搏命,照样家破人亡。
“这么大年纪不嫌丢人?”
“回家纳鞋底还债吧你!”
“驴打滚利滚利,她这模样哪里有钱还?”
郝赞娘一听又傻了眼,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不知道那是放贷的呀!”
人群中不少人继续嘲她:“人家与你无亲无故,作何平白给你二十两银?是瞧你长得俊,盆大的脸能当银子使?”
郝赞娘被嘲得无地自容,捂着脸呜呜地哭着回了家。
回到家后,第一件事便是去寻光棍的晦气。
可惜左等右等,直到天色暗了下来,也没等到光棍回家。
郝赞娘气不过,直接拿斧头破了光棍家的门,想着从他家中搜出些钱财来。没想到光棍真个实打实的光棍,搜遍了他全家也只三个铜板,屋里还有股尿骚味儿。
郝赞娘捏着这仨铜板又开始流泪。
再晚些时,郝赞回来了。
他没来得及点灯,只见他娘坐在椅子上,高高兴兴地同她说:“娘,我找着活了。”
“是吗?”郝赞娘慢慢抬起了头,声音却没平日里大。
郝赞心里高兴着,没注意他娘情绪不太对。
“是,我找了个搬货的活儿,从辰时干到申末,一个月给一两呢!”他兴奋地说,“除去月租,咱们还能剩下一半儿,我早晚就不吃了,中午在那蹭一顿饭。娘不用委屈自己,咱们攒攒,以后说不定能换大房子住呢!”
郝赞娘听了,心头肉被绞成了肉泥。
儿子给酒肆搬酒坛子她都难受得要命,这下搬货搬上五个时辰,
纯纯的体力活,一个月才挣一两。可她呢?借了赌坊二十两,一个时辰不到便全输了进去。
她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呜——呜呜呜——儿啊——娘对不住你啊——”
第一百八十一章 祸起东宫(十一)
原本进了响骡街后便觉得不对劲儿,现在郝赞知道是那处不对劲儿了——今天他娘未与人骂街。
不仅没骂街,还一反常态说她对不起他,莫不是她真的知道自己错处了?
“我就说您没事儿就不要出门,帮楼下饼铺和面蒸饼也好。”郝赞边点灯边说,“少出门少说话多做事,咱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是啊,这样简单的道理连郝赞都懂,有些人却白活了一把年纪。
郝赞点燃了灯放在桌上,昏暗的光线照亮了他|娘|的脸,俩眼已肿成了核桃,还在簌簌往下流眼泪。
“娘,您怎么了?!”郝赞吓了一跳。
郝赞娘努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泪眼迷蒙地看着他。
她将今日所发生之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郝赞。
郝赞听后,就像挨了雷劈一样坐在椅子内,好半天没能回过神。
“娘,你说…你去赌了?银子还是同人借的,还借了二十两?!”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的母亲居然会走上这条路。
“都是那狗杂碎的光棍害的!”郝赞娘边哭边骂,“我原想着借五钱,他非说要借二十两…原本好好地揣兜里也就罢,可…可他非要去赌。我就在旁边看了两把,心说这个简单,来钱也快,便玩了几把,赢了几十两银子…我哪知最后全押进去的时候会输呢!这下银子全部打水漂了…呜…我的银子啊…”
“那不是…那不是你的银子!”郝赞高声道,
“只有踏踏实实挣来的才是自己的银子,您怎么能信空手套白狼的事儿?!”
“你吼那么大声作甚?”从来都是她训斥儿子,没有儿子斥责她的时候,郝赞娘顿时便不乐意了,“我又不是不知道错,我日后再也不赌了还不成吗?”
“您原就不该去赌。”郝赞心烦意乱地抓着头皮,“可眼下要解决的事儿是那二十两…咱们拿什么还?”
郝赞娘抹了泪,说:“你不是同郡主有些交情?咱们一道去求她。我听说她生辰时,摄政王送了她一千八百颗南珠。那南珠说是白龙珠城贡来,一颗千金呢!只要她随便给一颗,咱们不仅能还了赌坊的债,下半辈子还能过上好日子!”
“不行!”郝赞猛然站起身,“当时若非我去寻纪伯阳,小芙险些被纪老爷毁了清白。娘,你差点儿害了她!现在怎么能将这种话说得出口?!”
郝赞娘却不以为然:“长得妖妖娆娆的,便早该预料到有那一日才是。再说,她不是故意顺着我去的纪家?这哪是害了她,分明是帮了她才是。父女一条心,摄政王为了把持朝政,逼得皇帝吃喝拉撒都在万清福地。他生的女儿用身子换功勋美名,也不奇怪嘛。依我说,怕是早就不清白了…”
“住口!”郝赞这次是真的生气了,拳头攥得死死的,“小芙压根就不是那种人!”
郝赞娘吓了一跳,没敢再说话。
可她是自己的娘
,没办法,总不能上去打一拳吧?
“银子的事,我来想办法。”郝赞尽量平息了自己的怒气,“娘这两天就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哪儿都别去,以免再生事。”
说罢便洗洗睡下了。
郝赞娘觉得自己万分委屈。
她做的哪件事不是为了儿子好?有门路他不求,非要自己想办法。他们娘俩在帝京举目无亲,若不是他非要当面同郡主道歉,他们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她仔细擦干净了脸,心里有了主意。
次日一早,郝赞早早地出门上工。临走前再三叮嘱她,要她好好在家里待着,哪儿都不要去。
郝赞娘嘴上应着,然而当郝赞出了门后,她也离开了家。
摄政王家在哪儿可太好找了,只消一打听便知。
郝赞娘来了治粟里定合街,只见高高的大红墙,一眼望不到头似的。她绕着墙走,走了半个多时辰,走得口干舌燥,越走却越不瞧不见人了。
好不容易看到个人影儿,仔细一瞧,那女人穿戴十分体面,手腕上都带着金镯子。正从一扇侧门里走出来,身后还有四个人,清一色深蓝衣裳,瞧着十分清爽。
他们拉了两车桶,三人在前俩人在后。桶里装的应是泔水,一股的馊味儿。
郝赞娘尾随了上去,拉住最后那人问:“敢问,摄政王和郡主住哪儿呀?”
那人回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抬头冲墙里努努嘴。
“你这人怎么不答话?”郝赞娘急了,“
你是哑巴不是?”
那人不耐烦地一抬手:“殿下与郡主就住这儿。”
郝赞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去,正是自己转了半个多时辰都没转到头的大红墙。
她瞠目结舌——俩人住这么大的地方?那不得迷路吗?
好赖也终于知道找对了地方,郝赞娘一路厚颜打听,终于打听到了正门。
她来到正门前,见门口立着俩神兽,足有俩人高;并站着十几个守卫,大热天穿着盔甲,钢枪丈八长。从大门望进去,一眼穿堂富丽堂皇,来来回回不知多少人,岂止大户人家,简直是小皇宫。
原本满打满算来的,到跟前见着这阵势,立马就蔫儿了。
郝赞娘鬼鬼祟祟缩在墙根底下,鼓足了劲儿往前走两步。
还未走到大门前,守卫浑身就跟长了眼似的,长枪一划,齐刷刷地指向了她。
郝赞娘吓得魂儿都没了,结结巴巴道:“我…我是来找郡主的!”
门房听见动静,慢悠悠踱步而来,问:“夫人瞧着面生,怎么称呼?是哪家人?可有信物?”
门房如此问,因萧扶光曾示下,今日会有一位衣着朴素的妇人上门,自称是秋娘的,她会带着自己的手信上门。
郝赞娘半天答不出话来,想起儿子却又添三分底气。
“我是郝赞的娘。”她说,“我来找郡主来了,她认得我,当初在峄城时还住过我家呢。”
门房眉头一皱,直接命人将她赶走。
“什么破落户,也来蹭郡主
的光。”他怒道,“这回已有十三个峄城来寻郡主的了,没有一个不是打秋风的!你是第十四个!”
郝赞娘被架得远远的,还在喊:“我真是郝赞的娘!我们郝赞当初还帮过她呢!”
守卫们刚将人驱赶走,见她又要过来,横枪一扫打在她小腿上。
郝赞娘躺在地上,捂着腿疼得龇牙咧嘴。
这时门内出来一架六抬紫玉辇,罩着华盖,四面通风。前有俩姿色中上的侍女,周围跟着十数个侍卫。
辇上人上披薄罗衫,下穿齐胸裙,头插宝玉梳,颈戴璎珞圈——正是当初被她卖进纪家的小芙,如今的光献郡主。
郝赞娘来了劲儿,大声呼喊:“小芙!小芙!郡主!您还记得郝赞吗?!”
——
我一直都觉得我写坏人写得很不好,没办法写一个让人很讨厌的人,所以干脆让女配做女主助攻。
但现在写郝赞娘写得我自己都来气了,我好像摸到一点门路了!经验值max!
第一百八十二章 祸起东宫(十二)
眼见着离那紫玉辇仅有数丈,可不知从哪儿来了个年轻后生,竟在须臾间将她拖出半里开外。
郝赞娘仰头便能望见那年轻人的脸,细看有新生皮肉的斑驳。他满眼阴鸷,面色不善,提着后领便将她重重地甩了出去。
郝赞娘疼得哭爹喊娘时,门内又出来个衣着光鲜的管事模样的人,朝着那青年拱手:“怎敢劳藏锋大人出手,这就将这恶妇赶走了去…”
不等郝赞娘辩解,管事便招来门房与守卫,将人扭送去了京衙。
藏锋回到萧扶光身边时,见她偏头问:“刚刚是什么声音?闹哄哄的。”
藏锋向来话少,又因先前萧扶光吩咐过要让郝赞母子远离京中,只是不知为何,居然叫人寻到门上来,这是他的失职。
“没什么。”藏锋低声说,“这种人日日都有。”
萧扶光也没在意,坐在辇上一路到了周尚书府上。
先前打过招呼,如今周尚书合家上下来迎。
周尚书年轻时过惯了苦日子,到老也两袖清风。堂堂户部侍郎,家中老奴家丁加起来不过六七位,还没萧扶光驾前人多。他儿子年轻时便殁了,留下孀妻与幼女。虽说女儿长大后做了东宫妃,可还不如不做的好。
她刚下了辇,周尚书身后的中年女子便泪流满面地问:“郡主何时带我儿出宫?”
周尚书回头怒斥她无礼,叫人将她送回房。那女子被人搀着,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周尚书上前
拱手道:“这是我那儿媳,念女心切,郡主莫怪她。”
“要怪也是怪你,还叫人出门来迎。”萧扶光道,“知道的当她念女心切,不知道的当你借她来催我呢。”
周尚书面上尴尬,幸而脸皮厚,又殷勤邀她进了门。
萧扶光上座后,见周尚书瞧着已然急切,先喝了一口茶意思意思,这才道出来意:“我来有两件事,第一件便是为太子妃而来。你们只想让我将她带出宫,有没有想过倘若此事被太子和陛下察觉,我该如何自处?”
“臣全家为郡主当牛做马…”周尚书眼瞧着又要跪地长拜。
萧扶光将茶碗一放,道:“冲我磕头的多了去,当牛做马的也不少,这招对我没用。”
周尚书没了辙,叹气说:“此事仅郡主一人能办到,若不然,老臣也不会舍皮舍脸来求郡主。方才臣那儿媳郡主也见过,自打木兰入了宫,她便时哭时笑,日日念叨女儿,一连数日粒米不曾进过。木兰虽有些憨痴,我周家到底只她一个小辈,当真是全家的心头肉。倘若…倘若郡主也不能办到,我们这个家便真要散了…”
老头垂泪,看得出是真伤心。可惜萧扶光不是滥好人——将太子妃带出宫可不是偷个什么物件那样简单,若是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你也知道这是冒险。”她反问,“我帮了你,我有什么好处?”
能谈就有戏,周尚书连忙道:“郡主但开
尊口。”
“好说。”萧扶光将他扶起来,压低声音说,“我百万两要运送去辽东,但我一不想让人知道这是我的,二不想让人知道要送给谁,三不想让人知道作何用处。”
周尚书听得冷汗直冒。
百万两运送去辽东边境,这不摆明了是给荣王送钱?荣王手握十万雄兵,这么大一笔数目,她这是打算要借兵造反不成?
周尚书想要拒绝,却又听她道:“你不用装傻,我知道你们户部人才济济,对钱财银两既能无中生有,又能有中生无,死的都能说成活的。所以我需要你帮忙。”
周尚书面上现出难色。
答应吧,自己便要被卷进去,一生清白名节不存;不答应吧,小孙女又在宫中受苦…
“看来周尚书也不是很在意木兰的死活。”萧扶光叹气起身,“我去济南之前见过她,肚子的确不小,可人瘦得不成人样。太子一吭声,她便吓得哆嗦,真是可怜。可我呢?若是叫陛下发现,可就不是被训斥一顿这样简单。我父王同陛下关系紧张,这一来便要将他架在火上烤,实在进退两难。万一陛下追究,我们父女难辞其咎。送银子给我小叔父,也是为有个保障。你觉得我要造反?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罢了,可没那么大的本事…”
周尚书见她睁眼说瞎话,“手无缚鸡之力”?传说光献郡主能张一百多斤的弓,这句话怎么听怎么不是在说
她。
可眼下除了她,谁还能将人带出宫?能随意进出宫廷而不受查验的除却她便是景王,景王那边求都不敢求。且不说皇太后她老人家在小行宫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皇后与平昌公主不在京中,即便在京中也不会胳膊肘向外拐…除了光献郡主,谁还能呢?
周尚书无法,只能硬着头皮应下:“老臣答应郡主。”
原想着能拖就拖,可郡主跟人精似的,居然又加了一句:“好,那就等我银子平安送到小叔父那里,等他回了信儿,我再将木兰带过来。”
周尚书一听,心就慌了——其实太子妃的产期并不在秋末,而是在秋初。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着急想要将人带出来。太子已得了失心疯,即便近日都传有所好转,可他认为嗜杀恶生的本性却是改不了的,难免会对幼子不利,皇帝又不闻不问,除却带出宫亲自抚养,别无他法。
眼下若是被光献郡主截了胡,这天就要变了。
若是太子妃产子,那孩子便是扭转局势之人,有他在手,可确保景王能一直摄政。假以时日登基为帝,亦有皇储人选。
“尚书大人,我父王与你们共事这些年,究竟谁在为国操劳,谁在不蚕而衣,你们自然有数。”萧扶光顿了顿,又道,“不论谁做皇帝,他都是摄政王,并不会因一个孩子的出世而有所改变。但我想要这所有变数都在他手中,你能否明白我的意思?”
话说到这份上,周尚书岂非不明白?
她要那个孩子,她要那唯一的变数。
思来想去,依然忧心太子妃的周尚书终于妥协。
“全凭郡主吩咐。”
——
这章权谋味儿太重了你们可能不喜欢。
第一百八十三章 祸起东宫(十三)
而郝赞娘被裘管事等人送入京衙,衙门见是景王府上来人,自是万分重视,当下便为她上了个强闯王府之名,拿她下了大狱。
狱中犯人不多,多是些犯了欺盗罪的蝇营狗苟之辈,闲得久了,见是个妇人前来,便开始调笑。
往日郝赞娘同邻居骂街有几分气势,可遇上真混账便是小巫见大巫,刚辨了两句,一干浑人什么脏的难听的都往外倒,骂得她睁不开眼,最后吓得蜷缩在角落中,任谁叫骂也不敢应声。
这下是真的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早知有现在,还不如不出门。
进来没多久便到了中午,狱卒来送饭。
牢饭哪有那样好吃?俩狱卒推着推车,车上俩桶,桶身都包了浆。苍蝇在上头乱飞,狱卒掂着勺一挥,一碗菜一碗粥。菜烧糊了,瞧不出是本家是哪根茎;粥上飘着菜汤,瞧着便不干净。
郝赞娘呆呆地看着她那碗粥,喝了两口,喝出个苍蝇来,恶心得打翻了碗,再不肯吃。
“到了这儿还拿大,当是你家,给你备着四菜一汤呐?不吃拉鸡儿倒,有你饿的时候!”狱卒骂骂咧咧地收了碗。
郝赞娘抓住他一只手,张口道:“求求您行个好,放我出去。我儿子同郡主相识,俩人互相照应过仨月呢…”
“原你就是那位要闯王府却被人家扔出来的那位。”狱卒笑了,“郡主从峄城回来后,王爷按功封赏,贴身的侍卫给封了四品官衔儿,伺
候的丫头们赏银千两。令郎既照应了郡主仨月,怎么没捞到一点儿的好呢?你去寻人,人怎么连门都不让你进,还说你是无赖呢?”
“那是我没见着郡主。”郝赞娘道,“得让我见着人才能说通!”
“疯婆娘。”狱卒嗤笑道,“郡主也是你想见就见的?做你的春秋大梦吧。先想想待会儿京尹大人亲自来问话该怎么回吧,说错一个字儿都要你的命!”说罢看也不看她,径直离开了。
郝赞娘一听要她的命,顿时便慌了。
只是想打个秋风,怎么要人命呢?
过了没一会儿,京尹果然亲自来问话。
郝赞娘将之前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末了还强调:“若是不信我所说,叫郡主来一问便知。”
京尹登时大怒。
“无知鼠辈!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劳郡主大驾?!”说罢又将契纸往她脸前一甩,“烂赌鬼为了要银子,竟强闯王府,经人劝告犹不改过,险些冲撞郡主,单凭这一样就能治了你死罪!”
京尹又黑又壮,长了副不怒自威的脸,发起怒来更不得了,吓得刚刚还在插科打诨的牢狱众人大气儿也不敢喘。
郝赞娘缩成一团,小声道:“那…那我不寻郡主不就成了?你们将我放了吧…”
京尹做官几十年,头回见这等泼皮无赖的妇人。
“你当这里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京尹一点儿不同情她,“藐视天家威仪在前,视法度于无物在后。
多少人既同你说不清道理,那便请杖先生来同你说!”
三四个铁面大汉一起将郝赞娘从狱中拖出来,袴裤退至臀下。
“当官的杀人啦!”郝赞娘羞愤欲死,伸手要提裤子。
几个大汉拦着,她手也伸不得,便觉裸臀一阵凉飕飕的风,随之便捱了一记结结实实的棍杖。
这会儿她终于慌了,大声喊道:“大人饶命!”
京尹简直不想再同这恶妇多说一句话,冷着脸看人行刑。
原定二十杖,未料这妇人捱没十杖便昏死过去。
京尹命人泼了桶凉水给她,郝赞娘便又醒了过来。
正欲继续行刑,却听外间有人来报:“大人,檀大人到了。”
京尹一听是檀侍郎,便叫人先伺候着,自己就要动身。
然而郝赞娘嚎哭声如杀猪,四邻都听得到,又何况是来造访之人?
不过片刻,那抹红便施施然而至。
“这里倒是热闹。”
底下人收了手去行礼,郝赞娘也得以有喘息之机,半仰着头一看,是个宽肩细腰的英俊男子。他穿着件枫叶红广袖衫,浅杏黄的领映得一张脸仿若美玉。
他行走时脚底生风,笑时眼波流转生辉,微微侧首对京尹道:“这处太热闹,我过来瞧瞧。”
京尹道:“原不想让檀大人见这等笑话,但这妇人着实可恶,好赖话不听,扬言说她识得光献郡主。”
檀沐庭点头赞同:“的确可恶。”
说罢,他走到郝赞娘跟前,想瞧瞧她的脸,可却又嫌
她脏,只用一柄折扇拨开了她面上的发。
郝赞娘被打得泪眼婆娑,却还能看得清楚眼前这位檀大人的脸,眉眼长而秀,真个俊俏后生。瞧京尹这样大的官儿都要让他三分,料想必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大人…救救我吧…”郝赞娘哀求道,“我再也不敢找郡主了…”
话音刚落,她便见他眉头跳了一下。
檀沐庭笑了笑,站起身来朝京尹道:“我来时听人说过,这妇人欲阻拦郡主凤驾,的确该打…”
郝赞娘心凉了个透,屁股火辣辣疼,算得上是冰火两重天了。
“可郡主身旁有身手了得的侍卫,她未能近得了身,且据说是因赌输才出此下策。”檀沐庭笑了笑,“她去的是羡金楼有我四分股,说来我倒是罪魁祸首了。”
京尹连声道不敢:“檀大人说笑,这同檀大人有何干系?分明是这恶妇的罪过。”
“已是打得皮开肉绽,也算厉惩,不必害怕难以交代。”檀沐庭又笑,“前些日子下面孝敬陛下一些蒙顶甘露,陛下饮不习惯,便全赏了我。我先想起张大人,今日特来找大人品鉴。”
京尹一听,俩眼顿时比茶叶还绿,当下丢了郝赞娘这摊子跟着檀沐庭去喝茶了。
两位官员离开后,狱卒也不再打她板子,将人拖回了狱中。
郝赞娘屁股连着脑袋,疼得休息不得,呜呜地哭了一下午,不到晚间她便又疼又困又渴又饿,舔着嘴角后悔自己白日
里浪费了一餐。
想起郝赞,她除了悔便只有悔。若是听儿子的,好生在家待着,也总好过现在遭这个罪!
正难受时,狱门却被打开了。狱卒走进来将她拖出去,交到两个黑衣人手上。
黑衣人不讲究,将她往马上一摔,驮着便走。
郝赞娘想问他们带她到哪儿去,可又疼得说不出话来,心里的恐惧随着马蹄声渐渐放大。
约行了四五里路,进了一座豪奢府苑之内。
郝赞娘被黑衣人拖下马,径直驾到一所镶金缀玉的高阁之中。
屋内坐着个人,正闲适把盏。
郝赞娘一瞧,他竟是白日里见过的那位檀大人。
第一百八十四章 祸起东宫(十四)
郝赞娘此时疼得起不了身,只能趴在地上,仰着脖去看他。
此时的檀沐庭已经换上居家常服,黑衫外罩了件栗红半袖袍。他举着杯,后头跟着位极有风致的婢妾,正在为他斟酒。
不知为何,郝赞娘觉得此时的他不大对劲,加之自己身上痛得厉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反倒是檀沐庭先开了口。
“你从峄城来?”
“…是,大人。”郝赞娘喏喏应着。
檀沐庭知她身上有伤,朝身后那姬妾说了句话,她便笑吟吟地走过来,吩咐人将她带下去治伤。
几个小婢将她架到一扇屏风后,将袴裤褪了,开始为她清洗上药。
郝赞娘胆战心惊地看着案上那些瓶瓶罐罐,光看釉就能看出来,连盛药的小瓶都用这样上好的瓷,这位檀大人可真富庶。
只是檀大人似乎有些焦躁,饮了酒,又从座上起身,来到她那扇屏风前。
“你说你见过郡主。”他又问道。
千金膏药敷在伤处有奇效,凉丝丝的,最痛的那处也仅有些酸麻。
郝赞娘去了七八分痛感,也清醒过来——这位檀大人是救了她的恩人呐!
恩人问话,岂有不答之理?她当下便道:“是的,大人,不仅见过,她还在我家住过,我说的一分不差的。”
隔着屏风瞧不真切,她只见檀大人的身形勾勒在叠嶂群山之后,愈显高大,却惊险嶙峋。
“如今她什么模样?”他又问。
郝赞娘不知道檀大人问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当他同她一样,有心想要攀附,所以前来打听些郡主日常,便一股脑儿全说了。
“我初初见郡主时,她就是个十七八模样的姑娘,白皮子大眼儿,长得特别好,就没见过这样标致的。我家郝赞被她迷得,天天围在她身边转悠,回了家也小芙长小芙短的。说她叫小芙,是因郡主在峄城那会儿同人说自己叫小芙呢,在东街酒肆当街卖酒,天天将那些个酒坛子搬进搬出的,我还说这姑娘怎这么大的力气,原是拉过弓的,倒也不奇怪了…”
忽然有人轻笑一声,郝赞娘住了嘴,听声音像是屏风前的檀大人发出的。
郝赞娘有些奇怪,自己又没说笑话,他笑个什么劲呢?
“继续。”他似是想了想,又问,“她饮食起居呢?有无人照料?”
郝赞娘觉得檀大人更奇怪了。
可檀大人救了她,她便如实回答了。
“酒肆一个月才给三钱,郡主约摸是一个人来的,没带银子,过得紧巴巴的,饥一顿饱一顿。她常馋酒肆对面那家面馆,只是好吃素,从不沾荤腥。开面馆的老郑用了青檀泉的水,今年还是她头一个尝出来里面有酒的呢!”
“她不能饮酒!”
一声厉喝吓得郝赞娘晾在外头的屁股瓣子都硬了。
“郡主没事儿。”她忙道,“郝赞说她起了身疹子,好在后来便消下去了,人
是没事儿的。”
说完便觉得奇怪——这位檀大人怎么对这件事反应这样大,难不成他也想搭上郡主这条线来奉承摄政王?
“哦…”他的气息逐渐平稳下来,又开始问,“你继续说。”
郝赞娘不知道说什么,毕竟她也未见过小芙几面,不算太熟。可她觉得不能将自己将人卖了这件事抖出去,万一檀大人不高兴呢?
于是她挑拣着好听的说。
“郡主住在酒肆后院,有一天后院的门坏了,郝赞便让她住我家,我们郝赞去了她那儿。我说郡主这姑娘也时有些埋汰,晚上不烧热水洗澡,就着凉水擦擦身子就糊弄过去了。幸好是年轻姑娘,若是个老妪,我可不能叫她睡我们郝赞的床…”
话音刚落,郝赞娘便见檀大人来来回回地走,焦虑非常。
“她睡你儿子的床?”他似乎十分震惊,十分不敢相信。
郝赞娘不疼了,显然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又补了句:“何止睡我们郝赞的床,那黑脸儿小将军的床她也睡过的,那小将军爱她爱得跟什么似的,眼巴巴就来寻人了。早前我还同郝赞说,可不能跟这丫头走得太近,桃花太盛,他压不住的呀…”
话未说完,眼前屏风轰然倒地。
郝赞娘吓了一跳,抬眼一瞧,檀大人散着的发扭曲在肩头胸前,正沉着一张脸在看她。
因室内光线不足,他的一双长眼隐在眉骨之下,让人看不清眼
神。
“她不是你能评的。”他雪白的面上无一丝表情,嘴唇一开一合,慢慢道,“将她的嘴,缝上。”
郝赞娘先是一愣,觉得自己好像是听错了。
可直到身边那几个小婢摁住了她,又有人拿了针线筐来时她便知道这是要来真的。
“大人!我错了大人!”郝赞娘挣扎着求道,“我再不敢说郡主一句不是!大人饶了我!大人!”
那些婢子好大力气,死死地锁住了她的颈子叫她动弹不得。俩人捏住她的嘴,一人手起针落,飞快地对着那两瓣唇扎了下去。
郝赞娘睁大了眼睛,滚滚热泪混着淋漓鲜血滴落在身前。
被缝合的嘴巴像红色篱笆,看着犹为可怖。颜三笑不忍再看,偏头向另一边。
见此情景,檀沐庭终于彻底平静下来。
他坐回刚刚的座位上,神情淡漠,带着一丝倦色道:“你本该死在狱中,是我用千金甘露换你命。我不做赔本生意,日后我说什么,你便要做什么,不得违背我。刚刚只是小惩,若你敢忤逆我,我便将你儿子的眼睛挖出来送你。”
儿子…儿子…
郝赞娘痛极,想要说话,嘴唇却被缝上,眼泪流下时,咸腥混在口腔中,莫说动一下,便是有风吹来都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意。
“呜呜…呃…”她发不出一句声音,只得拼命点头。
檀沐庭眉头舒展开,眼睛也亮了出来,同白日那位朗月清风似的
檀大人又重合了。
他扬了扬手,蜃龙金光一闪,小婢们又开始动手为郝赞娘拆缝了嘴巴的线。
刚缝上便要拆,痛得郝赞娘几乎要昏死过去。可先前臀上用的药有奇效,叫她求昏求死都不能,只能硬生生受着,慢慢地点头。
榻上地上已是一滩血渍,拆了线后,唇上尽是密密麻麻的针眼儿。
“听话就好。”他笑了一笑,“这两日在我府上,你就好吃好喝住着。等太子生辰一过,我自会送你同你儿子团圆。”
——
我写得可真变态啊。
我真是个变态啊。
这章有点血腥不适合十八岁以下读者观看。
其实我的文本也不适合未成年读者观看O(∩_∩)O哈哈~
第一百八十五章 祸起东宫(十五)
自周府回来后,萧扶光今日无事,便问起裘管事今日有无人上门。
裘管事即将要被提拔为王府大使,越是这个节骨眼,越发小心谨慎,直道没有,将那泼妇寻上门一事隐了去。
藏锋坐在房顶上,并未言明秋娘已到京中,且住处也是他安排下的——在萧扶光眼中,他同云晦珠本不该有交集才是,更不会帮安置秋娘。
倘若他说自己是云晦珠兄长,郡主必定要他认回高阳王这门亲,然而他心中却始终不愿意——父母被高阳王妃害死,可惜那海货是太祖皇帝钦定的人,谁也动不得,他宁侍奉光献郡主,也不愿意忍气吞声同仇人在一个屋檐下。
想了想,还是托人去给云晦珠传了信儿。
没过半个时辰,云晦珠便找到秋娘,并带着她上门来拜。
“秋娘在高阳王府我不放心,她知道往年那些事儿,那海货虽被禁足,可在府中仍能行动,见了秋娘不定怎么磋磨她。”云晦珠有些不好意思,“思来想去,还是求到阿扶门上了。”
秋娘挎着包袱笑:“要给郡主添麻烦了。”
“什么麻烦。”萧扶光道,“我还常说院子太大,人太少,最好多来几个才热闹呢…”
小冬瓜听在耳中如临大敌,伺候起来更加殷勤,生怕再多来两个抢走了他的位置。
送走了云晦珠,萧扶光这才对秋娘说:“下个月初一时,你与我一道进宫,到时想见什么人也方便。”
秋娘
顿时坐立不安,细看面皮儿也红了,过了好半晌,却叹了口气。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早就物是人非了。上赶着去瞧,指不定别人都认不出来了,何必呢。”
近情情更怯,正是因为害怕,才不敢。
“我听多少人提起过,姜公公心里头有你这个人,因为你,这些年同吕大宏斗得很凶。”萧扶光笑说,“你要真是害怕,我就先帮你探探口风。他若说记得你,我再叫你出来,定不会折了你的面子。”
秋娘自然是高兴的,连忙就应下了。
清清带着秋娘去熟悉府内环境,小冬瓜一听秋娘是姜公公的老相好,不是来与他争宠的什么人,便也拾回了那副热心肠,跟着人一道去了。
越是独处时分,萧扶光便也越怅然。自己都回来几日了,济南那边一个信儿都没有。
秋娘的面子她给了,她的面子谁来给?堂堂光献郡主,总不好去封信问你是否平安,是否偶尔也在想我?前日你入我梦,今夜我能否入你梦?
门都没有!她死也不会同他说这些!
碧圆从外面回来,见萧扶光将枕头揉成了一团,心知她又在纠结,便悄悄退了出去,寻清清他们将这事儿说了。
“郡主又在惦记那位了。”小冬瓜剔着牙道,“不过我说也真是,林大人那样聪明的人,怎么这时候就没点眼力见儿了?哪有让姑娘家等的,他自己没手,不会来个信儿,再寄点儿什么首饰香包
的?”
秋娘听着不大对劲,在济南时郡主同小阁老打得火热,这会儿怎么扯上林大人了?
可眼前这几位都是跟着郡主贴身伺候的,没人比他们更了解郡主,加上又是年轻人的事儿,她不好说话,只得按下去听。
“八成是头一回,都害羞着。”碧圆已经完全顺着小冬瓜的脑回路琢磨下去,“你说咱们要不要替郡主去个信儿问问。”
清清稳重些,连声道不可:“郡主都不好意思问,若让她知道了,非扒了你俩的皮!”
“你傻呀,不会不说是郡主的意思?”小冬瓜道,“就说王府需要采购些济南特产…”
“王府采购不是裘管事那边负责么?”碧圆打断问道,“再说,采购可要花费不少银子,还要走不知多少道门,没准儿殿下也会知道。到时问起郡主来,说不知道这回事儿,查到咱们头上,可就不是扒皮这样简单了。”
“你怎么那么笨呐!”小冬瓜敲她的头,“不走裘管事那边,直接去信给林大人,就说郡主去时打算带些阿胶回来,来时给忘了。她不好大动干戈采买,怕下面人会借着采购孝敬之名她别的,便托他这关系好的弄一些——这一来不费多少银两,二来又能暗示林大人郡主同他关系要好,三来林大人使人送了阿胶来,还能附上几封信,这事儿就成了!”
碧圆眼睛亮了起来,连连夸赞他脑子好使。
在小冬瓜的主使之下,
为了郡主不受相思之苦,仨人兑了钱去办此事了。
唯有秋娘在原地琢磨,郡主心仪林大人,她怎么就没瞧出来呢。
过了两日,来到七月。
民间有句俗话叫“七月半,鬼乱窜”,进了七月,鬼门大开,夜间无事不出门,顶多在坊间走动走动。
这边太子又有新动静,他在铜驼街南设了一座一望乡台。台高七丈,不过三日便拔地而起,为的是供阳世人祭奠亡魂,让鬼魂遥念世间。
而今信者十有八九,太子此举很得民心,加之之前祈福一事,这位被传病入膏肓而渐渐淡入众人视野的皇太子重新被记起。而那些有关于他残杀宫人的传闻被提及后,总会有人接上一句“如今太子殿下已不同于往日”,再看耗费巨资修建的望乡台,便不再说什么了——毕竟死的那些宫人中又没有他们,蚊子叮不到自己身上,谁知是痛是痒。
为何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些苦修一辈子的却成不了佛呢?因世人总认为浪子回头金不换,他们的悟性比常人更高一筹罢了。
可萧扶光却是不信的,善就是善,恶就是恶,世人手中皆有一把屠刀,或是劈裂他人,或是扎向自己,世人皆恶,她与太子萧寰都不例外。
萧寰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她在初一这日,趁着皇帝在上香时进了宫。
姜崇道提前得了信儿,出了万清福地来迎。
大老远地便看到光献郡主身边
站着个人,似是故人。
姜崇道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狠眨了一通,待看仔细时眼眶便红了。
——
今天想加更结果吃了海鲜过敏了,加更还是放在31号吧~
第一百八十六章 祸起东宫(十六)
暌违近二十载,再相见时当是何情景?
萧扶光也才活了十八年,没有见识过这种场景,好奇地去看,也想听听他们会说些什么。
结果两人红着眼望了半天,泪都快要逼出来,却什么也没说,也不问问这些年对方过得如何了,只见秋娘低头拿出个包袱展开递给他。
“天一热蚊虫就多,你被叮咬后总是肿起一大片儿,好几天都不得消。我来前缝了几个香囊,添了薄荷和佩兰。我总记得你不喜欢艾草的味儿,就没放。我还做了两身衣裳,有些年头没见,不知道合适不合适了…”
“合适,合适。”姜崇道接过了,低头悄悄用袖子沾了沾眼角,抬头又看她,“九月里是你生辰,正好,这些年为你置办的贺礼就能一起送出去了…”
“你又破费。”秋娘皱起了眉,“我什么都不缺,倒是你,常在宫里走动,哪样不用钱?”
姜崇道笑了:“我有,我没委屈自己…”
俩人句句不过日常琐事,却似有说不尽的话一般。
萧扶光移开了眼,由他们二人叙旧,自己带着藏锋走到万清福地后的廊桥上。
“多少年没见,彼此过得好不好,其实一眼就能瞧出来。”她忽然道,“过去什么的都不重要,还能再相聚,这便是最好。活在过去便是钻牛角尖,倒不如他二位明白了。”
藏锋素来沉默寡言,听清她的话后也只是嗯了一声。
等了约摸有一刻钟,姜崇道才急匆匆地赶来。
他朝萧扶光拜了一拜,喉头还有些哽咽,道:“郡主大恩,奴没齿难忘。”
萧扶光扶起他,“什么大恩,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这么多年,其实我一直在找她。可办事的人都说,人十有八九是没了。我心里难受,非得亲眼见着才能罢休。可没办法,出不得宫,没办法去找人。”姜崇道感叹说,“日后郡主就是我恩人,只要您开口,奴就没有不应的。”
“我还真有件事儿想问姜公公。”萧扶光顺势道,“太子如今是怎么个事儿?”
说起皇太子,姜崇道面上也犯难。
姜崇道回忆了一下后说:“太子殿下近日的确与之前不同了,人不仅瞧着精神许多,待人也和善了。陛下不是自修了道观后便自封‘玄通至尊大帝’嘛,太子殿下也不知着了什么门道,这几日常常使花绫子来万清福地,问玄尊吃得如何,睡得可好…”
萧扶光越听越觉得古怪。
在她认知中,太子萧寰自幼时起便不懂人情世故的,如今他开了窍,竟然肯讨皇帝的欢喜了?
她又问:“你刚刚提到的‘花绫子’,那又是谁?”
“花绫子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宦官,最近才入了宫,颇得殿下宠信。”姜崇道答,“这个人,从前谁都没见过。说是在外头净了身养着的,就为了能侍奉宫里的贵人。进宫时倒也验了
身,没什么差池,估摸着太子殿下应是听了他不少话才是。”
“原是外头有人支招。”萧扶光想了想又问,“那望乡台呢?库里的钱他动不得,宫里也定然不会由着他去办这么大的事。三天起一座高台,没有几十万两银子我不信谁能做到。”
姜崇道拱手暗示:“万清福地只用了不到半年便建成,奴想着,兴许是同一波人呢。”
萧扶光抬头望天。
八成又是檀沐庭,处处与她为难。
她不明白,为何这个人总是阴魂不散?
了然之后,她又问了几句关于韩敏的消息。姜崇道也说中贵人起居如常。地下虽潮,却也置了些樟脑防虫,想来一时半会儿没什么问题。韩敏也托姜崇道向她回了话,自己一切都好。
姜崇道回万清福地之前又与秋娘说了会儿话,最后欲送他们几人出宫。
可还未出宫门,便见一个清秀白净的小宦官笑着走来,见着萧扶光便冲她磕头,屁股撅得老高。
“拜见郡主,给郡主磕头了。”那小宦官连磕三个头才起身,笑盈盈地说,“太子殿下听闻郡主入了宫,特意打发奴来相请。式乾殿备了好菜,样样都是郡主喜欢的,保证尝不出一点儿荤腥。宫里的伶人新学了关外急曲,太子殿下还说,要等郡主来了一起赏听…”
桩桩件件不是为她着想,好像她不去便是辜负了萧寰的一片好心。
“小花绫子,怎
么还拦郡主的路?!”姜崇道横在中间训他,“郡主还未答应,你这便有八句话在等着,长了俩眼儿你是瞧不见郡主要出宫怎么的?”
花绫子被训斥,却不害怕,更不退缩。
他抬起头,面上含着笑。
“就是给奴一千个胆子也不敢拦郡主的路呀。”花绫子道,“可太子殿下常念叨郡主,说久了未见她了,上回郡主生辰他也没去府上庆贺,这次权当为郡主补过生辰了。奴婢斗胆拦驾,一则主上有令,二则考虑太子殿下同郡主是一支脉上出来,打断骨头连着筋,是断不得的姐弟情分,该盛请才是。”
萧扶光见他笑眯眯的一张脸,对姜崇道说:“日头还早,我过去坐坐。”
“郡主不回府吗?”秋娘有些担忧问。
姜崇道心里亦是着急,他原就打算搭上光献郡主这条线好同吕大宏抗衡,现如今秋娘被她寻了来,便是自己半个恩人。太子最近实在奇怪,依着他想,最好还是不去见为妙。
然而萧扶光却按住了他抬起的胳膊,笑着说:“你先送秋娘,你俩也好多说会儿话。”又转头问花绫子,“我身边这侍卫…”
花绫子忙说:“郡主尊贵,出入哪能不带侍卫?”
有这句话,萧扶光放心不少,带着藏锋跟着他离开了。
姜崇道与秋娘二人站在原地,他虽不舍得,却还是道:“你尽快回府,能将王爷寻了来最好。太子殿下
近来着实奇怪,常言道反常必妖,不知打的什么主意。他俩人从前关系再好,可到底一个的爹是不务正的皇帝,一个的爹是掌权的摄政王,萧家人眼中权势第一,亲兄弟都翻脸,堂姐弟又算个什么…”
秋娘应了声,赶紧出宫去报信了。
而萧扶光与藏锋一道前往式乾殿,一路上也听花绫子不断说太子殿下有多好多体贴,多善解人意,听得她总觉得花绫子口中的那位皇太子是天上地下头一等好人,不像是她先前见过的神情阴鸷面容扭曲的弟弟了。
花绫子将太子萧寰吹得天花乱坠,最后也不忘拍她马匹:“奴从前常听人说起郡主风姿,今日方得见。”
萧扶光放缓了脚步,笑着问他:“听人说?你是听谁说的?”
——
我要开始爆更啦!现在在写了,明天会写完《祸起东宫》卷,还有新章节!
写得多可能有错字检查不到,还请大家帮忙多多捉虫~
第一百八十七章 祸起东宫(十七)
花绫子一抬眼,见萧扶光正巧也在看他。姣好的一张脸,可眼神中却是带着说不清的凉意。
花绫子嘴慢了一拍,低下头道:“郡主大名鼎鼎,民间上至耄耋老者下至总角还同,谁人不曾谈起过呢?”
见他说话滴水不漏,萧扶光意味深长道:“你倒是聪明。”
花绫子连声说不敢:“不过是个供人使唤的东西,蠢笨得紧,哪里称得上是聪明,郡主太抬举奴了。”
萧扶光在心中骂了他一句油嘴滑舌。
几人到了式乾殿外,便听到宫苑内阵阵呼呵喝彩声。
花绫子见萧扶光好奇,引着她入了宫门。
二门内的庭院中有片水池,池子边上的亭内正挤满了宫人。亭外伸出一道木板,恰好固定在池子中央。木板上放了个漆金铜壶,里头已插了数支羽箭。
“嗖——”
一支羽箭自亭子内飞出,直接插进壶口。
“好!”
“中了中了!”
“殿下好厉害呀!”
宫人又是一阵儿喝彩。
花绫子咳嗽一声,众人听后看来,见是萧扶光,忙跪了一地。
视野空了一半儿出来,萧扶光见萧寰站在亭子内,穿着件碧蓝长衫,面上蒙着金丝眼罩,手上还握着两支箭。
他听到声音回头,将面罩摘下来,露出她记忆中最是漂亮的一张青春面容。
萧寰见是她来,眼睛亮得出奇,三步并两步走到她身边,开心道:“阿姐,你真的来了!”
藏锋见状,立即挺身而出横在他们中间,
面带警惕地看着他。
“你怎敢拦着太子殿下?!”花绫子尖声质问。
萧寰迷茫地看着藏锋,不经意间看到自己手中还拿着羽箭,忙撒手丢去一边。
“孤见到阿姐实在开心,一时便忘了。”萧寰丝毫不介意,甚至极为赞许地看着藏锋,“你做得很好,就该这么护着我阿姐。”
藏锋也是一懵——他听多了这位太子的荒唐言行,如今太子却这样夸赞他,简直叫人不自在。
“藏锋是我父王赐下的人,对我很是尽心。”萧扶光也来解围,“就是一根筋,只知道护着我,尊卑也不顾了。”
萧寰却没有生气,偏头给花绫子使了个眼色。
花绫子使宫人端来个托盘,将托盘上的红布一掀开,真金白银一整盘。
萧扶光蹙眉:“你这是做什么?”
萧寰拍了拍藏锋后背,笑着道:“对阿姐尽心,孤自然有赏。”
萧扶光仔细地看着萧寰的脸,越看越觉得奇怪——明明上次她见他的时候,他状态极差,面容晦暗枯槁,眼皮几乎撑不起来。如今她不过离开一段时日,萧寰竟然像是换了个模样,整个人容光焕发不说,也比从前懂事了。
若是放从前,她身边有人阻碍他靠近她,他必定要发怒。
萧扶光见苑内一堆人往这里瞧,又问:“你在玩什么?投壶?”
萧寰从前也爱玩投壶,技艺很是了得。只是自打入了魏宫,才渐渐癫狂成后来那副模样。
“许久不曾玩
了,手痒,便试了试。”萧寰笑着指向池子中间那个木板,道,“阿姐你看,我全中了。”
萧扶光望去,清澈池水中果然未见一支箭。
这实在令人惊奇,太子果真如他们所说,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难不成他真要好了?
萧扶光幼时同他关系最好,萧寰最喜欢她,她走到哪里他都跟着,她离京回兰陵陪伴母亲,他也哭着想要跟来。二人虽是堂姐弟,关系却亲如姐弟,这也正是之前发觉萧寰对她起了不一样的心思时她依然将此事吞下的缘由所在。
她吸了一口气,笑着说:“还是我们阿寰厉害。”
得了萧扶光的夸赞,萧寰的眼睛一亮一亮的,高兴得像个孩子。
他来回走了两步,像是不知道干什么似的,朝她伸了伸手,最后却没有抓她,只是将手背在身后,道:“阿姐喜欢甜食,但一吃就咳嗽,我惦记着,托人从南方找了许久,发现云贵往南的蛮人用一种棕榈制糖,特意买来些,叫厨子制成点心给阿姐尝尝…”
正说话间,花绫子果真端来一盘雪泥酥糕。
萧扶光正犹豫吃还是不吃时,萧寰却抬手朝花绫子与藏锋二人伸指:“你俩,过来试吃。”
“谢殿下赏。”花绫子说罢,拿起一块小口小口地吃。
不等萧扶光阻拦,藏锋也伸出手,捻起中间一块吞了下去。
过了有半刻,花绫子依然笑盈盈的,藏锋也还是冷着那张脸,二人面色如常
。
“阿姐在外,总要处处小心才是。”萧寰这才道,“哪怕是在我这里,也不能掉以轻心。”说罢自己也拿了一块送入口中。
萧扶光点头:“你这样费心,我不吃便是不识好歹。”
吞糕有什么,比吞丹简单得多。
点心不算太甜,同她之前吃的不太一样,绵绵口感中还带有桂花香气,当下桂花还未开,可萧寰什么弄不到?入喉不齁嗓子,反而有几分凉意。
“口味不错。”萧扶光说着,转头对缩在角落里的太子妃招手,“木兰。”
她一早便见周木兰缩在亭子后痴痴地望着萧寰,见他们二人坐下用点心也不敢上前。
周尚书说周木兰的母亲在怀身子时馋酒,不小心多饮了些,便生了个半痴儿。好在模样周正,脑子虽不大灵巧,却也够用。萧寰虽归为储君,却自小愚钝,加之服用丹药后性情大变,并无贵女愿嫁为东宫妃。俩人硬凑在一起,实在难说是福是祸。
可如今太子变了,不仅回归往昔风采,说话办事也样样漂亮。这么一对比,太子妃周木兰显然有些不够看。
她从刚刚就在了,只是没人搭理她。一个小姑娘,挺着个小肚子,一边避着人一边瞧自己丈夫,那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萧扶光朝她一招手,萧寰的脸便沉了下来。
不过这种情绪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他转过头对妻子说:“木兰,过来,阿姐要看看你。”
许是萧寰没怎
么给她过好脸,他带着笑一同她说话,她便又痴了,一手掩着小腹慢慢向前,叫了声“姐姐”,眼睛却没离开过她的夫婿萧寰。
“你是这里的女主人,怎么藏在后头看?”萧扶光扭头看花绫子,“太子妃还有身子,怎的连个座椅都不给她设,叫她站在后面踮着脚瞧?”
“是奴没考虑周全。”花绫子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连连抽自己的嘴。
周木兰慌了神,上来拉她的手,“都是我不好,姐姐,我不能出来的。可外头热闹,我就想来看看…”
“你怎么不能出来?”萧扶光好奇问,“是你自己不想出来,还是阿寰不让你出来?”
第一百八十八章 祸起东宫(十八)
周木兰迟疑一瞬,下意识地又看向萧寰。
萧寰又沉下脸,手肘搭在座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比划着什么。
“问话的是我,你看他做什么?”萧扶光突然出声,“你与阿寰平起平坐,难道说句话还要看他的脸色不成?”
“姐姐,我…我不是…”周木兰结结巴巴了半晌,一句话也没能说利索。
太子妃愚笨无主见,若是在以往,萧扶光定然没有那么多耐心同她周旋。可如今周木兰腹中怀有萧寰子嗣,又答应了周尚书要将人带出来,必须要同人打好关系,才能顺利办成了事儿。不然等到出宫那日便只能上棍棒将人打晕——这姑娘本就不聪明,下面人再没轻没重的,万一将人打出个好歹来,所有人都要哭。
“阿姐,木兰一直怕我。我往日总嫌她笨,待她不好,常欺负她,她说话做事都要看我脸色,怕我也是应当。”一旁的萧寰也出了声,“可现在阿寰知道错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对她不好。”
他说着便朝周木兰伸出手,状似真诚道:“木兰,从前是孤怠慢你,孤同你道歉。”
周木兰愣愣地站在那儿,手还抓着萧扶光,眼中却只有萧寰。
萧扶光将她的手放在萧寰手心,说:“一口一个‘孤’,你有妻有子,哪里是孤家寡人了?木兰比我上次来时还瘦,脸都削尖了,怀着孩子还跟吃不饱饭似的。她既嫁了你,该好好照顾才是,不然哪
天她跑了,你哭都没地儿哭。”
说这话时有些心虚,毕竟要将人弄走的是自己。说出来好,算是提个醒儿,也是安慰自己了。
“阿姐说笑,好好的人能跑去哪儿。”萧寰不动声色抽回了手,又对一旁侍立的宫人道,“将太子妃请回去,好生照看着。”
周木兰一句话都未同他说得上,听他要送自己回去,嘴唇动了动,千言万语化成一个“好”。
周木兰走时一步三回头,看看萧寰,又看看萧扶光,眼中有不舍亦有无奈。
她离开后,萧扶光好言规劝他:“咱家不能出孬种,就算不喜欢,也不能瞧不起她。你轻视她,宫人也不会拿她当回事儿,早晚要报应到自己身上。你现在既然好些了,日后便就要当家做主,木兰那儿也多上上心。”
“当家做主?”萧寰倏地抬头,“阿姐是在说我?”
萧扶光点头说是:“除了你,还能有谁?”
萧寰苦笑一下,半低着头,肩膀也垂了下来。
花绫子一听这话了不得,连忙从地上起了身,又将亭子里的人清走了,只留下他们姐弟二人说话。只藏锋一动不动,他没了法子,只得人扣在门外。
“从小到大,阿姐都是最聪明的那个。宫里宫外,皇祖,父皇,王叔,大监…没有人不喜欢你。”萧寰慢慢道,“我知道我笨,我也没想过要什么,阿姐聪明,我就想跟在阿姐身后。大家喜欢看阿姐,我也喜欢。你
还记不记得有次皇祖问你想不想做女亲王?你说你不想,和你父王一样多没意思。我在一边听得眼热,好不容易鼓足了劲说我想,皇祖却说日后再议。”
他抬起头,眼神悲戚,又说:“我自小便是郡王,从未做过世子,我知道,陛下总嫌我不够聪明,想将世子之位留给后来出世的儿子。不过他也没想到吧,到后来还是仰仗了我。阿姐说报应,我的报应还未出世,他的报应便要来了…”
萧扶光听懂了,这是在埋怨皇帝呢。世子能承袭王位,郡王却不能,打从一开始,皇帝便不看好他。
可笑皇帝至今膝下也仅一子一女,她倒是知道虞嫔肚子里那个已经长成人的孩子,金小砂说那对母子死于非命,却是皇帝授意。至于为什么,金小砂也不知道缘由,全托予她,求她能找出虞嫔一尸两命真相。
如今看来,萧寰对皇帝颇有怨怼,想要亲近不得,只能战战兢兢地坐在太子之位。
“什么报应不报应,你现如今好好的,是谁的报应?”萧扶光问。
萧寰却苦笑了一下,偏过头去,“我钻牛角尖呢,胡乱说的,阿姐别介意。”
他时常这样,总说些奇奇怪怪的话,萧扶光并未放心上,只当他是有怨气。
眼下也没别人,想起他近日来一反常态,萧扶光直接发问:“你是怎么了?又是祈福又是造台。按理说我不应问,可那座望乡台我瞧了,三天建
成七丈高,你可知要耗费多少人力财力?东有倭寇,南有蛮齐,小叔父镇守辽东看高丽,还要防着鞑子扰边。这个节骨眼上你修台子…”
思来想去,那句“跟你父皇一模一样”还是未说出口。
萧寰边听边笑,喝了口茶,吃了块糕,慢悠悠应着“对”、“不错”、“阿姐教训得是”。
萧扶光有些泄气——他脸皮厚,你能奈他何?
见她不说话了,萧寰这才道:“外头那些,我管不了,也不想管。我是第一窝囊的太子,没得救了,阿姐就纵我这一回罢。”
“有得必有失,你造这么一座高台,究竟是谁帮你?”她扬起下巴,“檀侍郎?”
萧寰抬了抬眼皮,神情有一瞬间的萎靡。
也正是这一瞬,她似乎又看到了前些日子进宫时看到的那个萧寰,光鲜的躯壳之下依然是那副朽到极致的神魂。
“我同他不熟。”萧寰打起精神道,“阿姐也太小看我,我在东宫这么些年,最是不缺巴结奉承的官员。只要透一句口风,多少人上赶着要帮我呢。”
萧扶光不大信,狐疑地打量他好几眼,“你说的可是真的?”
放置在桌上的金丝眼罩被萧寰握在手中揉成一团,他偏过头去,没敢看她的眼睛,口中却说:“自然是真的。”
萧扶光依然不大相信,可他这样说,她又不能逼着他承认。
这样一来她更加不舒服,萧寰瞧着精神焕发,可不知如何,他总给她
一种精气神都过劲的感觉。
恰巧外间哄哄闹闹,藏锋站在门口禀道:“殿下说有急切要事相商,着人来请郡主回府。亲卫带刀入宫,不便见太子殿下,郡主还是先回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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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祸起东宫(十九)
萧扶光知道这是姜崇道担心她会出事,所以通风报信搬了救兵来。
萧扶光站起身说:“父王召我,我先回去了。”
萧寰从座椅上起身,眼角泛红,委屈道:“阿姐许久不来瞧我,这才说了才多久的话,便又要走了。”
他同他父皇一样,生了张叫人为之癫狂的好脸,眼下委委屈屈的模样也让萧扶光心生怜爱——怪不得先帝在世时常笑说,“阿寰这张脸可在城内乞食”。
她心软了,望着他道:“姐姐得空了再来瞧你。”
萧寰红着一双眼,卯足了劲儿才说:“那你抱抱我。”
不等她答应,他便越过桌案伸手探向她的腰。
这举动让萧扶光想起之前入宫时他也曾抱过自己,那时她被他环在身前,他用下身一点一点地蹭着她的腰。
萧扶光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傻子,萧寰癫狂至此,她却是明白何为伦理的。
她拧起一双眉头,说了句“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并没有应他的请求,转身离开。
萧扶光出了亭子,花绫子便凑了上来。眼见太子面色阴冷,知道他不高兴,又追着郡主而去。
萧扶光与藏锋还未出宫门,花绫子追上来拦他们。
“来都来的,郡主怎的不多同太子殿下说会子话。”花绫子道,“您是大忙人,轻易请不进宫的…”
萧扶光心里正膈应,见这狗腿子拼命留她,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
“聒噪!我想
走,谁敢拦?”
她没用狠劲儿,可拉弓的手到底比旁人多了几分力气。
花绫子被这一巴掌打得有些懵,愣愣地看着人走远了,这才拿手捂着脸,眼底却漫上一丝恨意。
花绫子垂头丧气地回了式乾殿,没能留下光献郡主,料想自己待会儿定要被折磨一番。
进了亭子里却没见着太子萧寰,想了想便进了大殿。
此时萧寰正在殿内,时而背着手焦躁地来回踱步,时而朝空中挥拳,口中喃喃不知在说些什么。
花绫子迈着小步上前,萧寰敏锐地察觉到有人来。一回头见是这阉宦,怒从心头起,抬手又赏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比刚刚的还重,花绫子几乎吃不住,一下歪倒在地上。
然而下一刻,太子的脸又出现在他面前,一边眼角起了两条青筋,连着额角那一脉跟着突突地跳,形容狰狞可怖。
“你说你会办好,替我将阿姐请来,会同我好好叙旧,她怎么不想留下?”萧寰揪着花绫子的衣领怒视他,“是不是你同我阿姐说了什么,所以她讨厌我了?!”
花绫子心底害怕,忙解释道:“奴在郡主跟前说的净是好话,说殿下如今通透了,念着她的时候最多,还说您二位比亲姐弟还要亲…”
“那她为何走了?她从前最疼我,为何我要她抱一下都不愿?!”
太子面容近在眼前,扭曲到半边脸疯狂抽搐,连下眼睑都在不断抽
动。
花绫子吓得要命,眼神四下乱扫,扫到寝宫方向,心生一计,便道:“兴许郡主是觉得您已成了亲,还同太子妃有了骨肉。虽是姐弟,到底男女大防在那儿呢,她就是想,也不好亲近您呐…”
萧寰一听,果然松开了花绫子的领口。
他环视偌大宫殿,见西壁墙内嵌着一把武器。
他过去将剑拔了出来,大步朝着寝殿方向走去。
花绫子哆哆嗦嗦地起身跟上。
太子妃周木兰正在用膳,身前的案上置了四个小碗儿,一碗小炒肉,一碗青菜,半碗饭,一碗清汤。
桌头还放着半个苹果,她咬了一口,苹果便多了个带血的齿印。
她吃不下,肚子里多了个孩子,顶得胃里难受,胃口一直不好。刚刚闻到雪泥酥糕的香气,她便馋了,却又不敢去用。
她想着最好宫人能偷懒,待会儿再撤下去,她便能偷偷过去吃上两块,还能见着她的夫婿,太子殿下萧寰。
太子殿下可真好看,她出嫁前便见过他。那会儿她跟着祖父去户部寻往日同僚议事,太子殿下正巧从户部出来。他便是穿着白衫子,外面罩了金纱袍,乌油油的头发束在头顶,整个人精神极了。他见到她时还笑了一下,眼睛亮亮的,左边嘴角有个梨涡,别提有多漂亮。
从那之后她便关注起太子,先帝说他用脸就能讨饭吃,她觉得先帝说得对;可先帝还说他愚钝,她
却觉得先帝是错的。
那么标致周正的人,怎么可能同她一样笨呢?
后来皇帝在宫里修了道观,关于太子殿下的传言也变了。
有人说他服了陛下炼出的第一炉丹,陛下没炼好,他全吞了,自那之后开始性情大变,动不动便要杀人,容色也再不复往日风采。可周木兰却觉得这其中一定有内情,他不傻,那丹能不能吃他能不知道吗?皇帝是他生父,怎么可能害他呢?
再后来宫里便传了令来,指名要她做太子妃。那一日家中满面愁容,可她兴奋得睡不着觉,在庭院里跪了又跪,感激神佛降恩己身。
可事实呢?她进宫后,发现太子殿下不仅外观大变,性情也与从前很不一样。他会变着法儿的折磨人,即便顺从也不会好过多少。
因他的不重视,她在宫中备受冷落。怀了身子后日子亦是一如既往。只在提起光献郡主将要回京时他会高兴,会愿意同她多说两句话。他说阿姐样样厉害,念书只需看三遍便能背下来,投壶不仅蒙眼还会背过身去投且百发百中,好似世间就没有他阿姐玩不转的。这让她对郡主产生遐想,太子殿下崇拜的阿姐是什么样的人呢?而每每说到最后,他也总会感叹“如果我能有阿姐一半聪明就好了”。
其实周木兰想说,美玉有暇才能落到她这普通人手里。他脾气再不好,也是她的夫君。她不需要他多聪
明,只要他能常常同她说上几句话就好。
想到此处,她扶着肚子站起身——她肚子其实已经很大了,只是人实在是太瘦弱,瞧着不显罢了。
她估摸着这会儿大殿里应当已经没人了,蛮子种的棕榈下的糖做的雪泥酥糕她还没吃过,真想尝尝啊…
周木兰刚走至门口,忽觉眼前掀起一阵风。
她抬头一看,见太子萧寰怒气冲冲而来,拔剑抵在她肩上。
“贱妇!”萧寰大声呵骂,“若不是因为你,阿姐也不会离我而去!”
她吓坏了,无措地看着他。
哪知萧寰手上真的用了力道,剑刃当即入肩半分,鲜血洇过衣衫,慢慢红了一大片。
见他真打算要杀自己,周木兰忘了疼,慌乱之中徒手握住剑刃。
萧寰抽不出剑,只看得到她的双手开始流血。
“殿下…求你…别杀我…”周木兰苦苦哀求他,“能不能等我生下了孩子再杀我…”
萧寰一愣,盛怒之下似乎找回了一丝理智。
此时花绫子也赶了过来,见眼前这副场景,知太子还是没能下得了狠手,便拍掌惊呼:“哎呀,太子妃怎么了这是,怎么浑身是血?太子殿下没伤着吧?”
说着便来到萧寰跟前,小声道:“殿下狠不下心,不妨交给奴婢。就是您还要不要这肚子里的孩子呀?寻个妇科圣手生剖出来也使得…”
周木兰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萧寰狰狞着一张脸斜着
眼打量花绫子。
花绫子见他眼神不对,媚笑着说:“殿下不愿意那就算了,奴去请医丞来为您二位看伤…”说罢便要走。
“站住。”萧寰收了剑,不顾满手满身的血渍,昂着头命令他,“把衣裳脱了。”
花绫子张了张嘴,神色委屈,却还是将衣裳一件件褪了个干净。
周木兰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幕。
她瞳仁中现出两个人影儿,纠结撞在一起,像一只肉色蝴蝶。
蝴蝶不断扇动着翅膀,她却流下泪来。
……
她一直以来仰慕着的人,怎会如此荒唐。
萧寰看着她哭,自己却笑了。
“看什么看?”他狠扇一下花绫子臀肉,慢悠悠道,“可惜这阉货缺块肉,不然便叫着你了。”
周木兰再也忍不得,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扶着肚子,眼泪也来不及擦,跌跌撞撞出了寝殿。
听得人走远了,萧寰这才意兴阑珊地抽身。
花绫子喘得厉害,红着脸又过来冲他张嘴。
萧寰抬头望着宫殿顶端的藻井,冷不丁觉得眼睛湿湿的,耳朵也进了水似的。
他一脚踹开花绫子,从容地走到周木兰坐过的梳妆台前。
借着台上那面铜镜,萧寰看到自己面窍正缓缓溢出鲜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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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章 祸起东宫(二十)
朱色宫墙之上,苑外乌桕探进一枝,数只黑鸭栖在枝头,正冷眼看着过往宫人。
“姜崇道报信及时,父王的人来得正正好。”萧扶光闭上了眼,道,“阿寰实在太奇怪,连我也不愿同他继续周旋了。”
藏锋立在她辇下,想了想还是说出了口。
“南齐多异草,有些服用后一段时日内能使人容光焕发、体力大增,却极耗精力。这些草药多是用来临终吊命,不作寻常用途。”
萧扶光闻言一怔,这倒是同她先前想一块儿去了。
“这很难说。”她又道,“阿寰是服了陛下炼的丹药后才性情大变,可小阁老也吃过丹药,他却无恙。若说是小阁老吃得少,这话也太牵强,毕竟在济南的这些时日我观他同常人无异。”
藏锋想起司马廷玉同她献殷勤,甚至从檀英那处索了香膏来要送给她,越发觉得小阁老别扭。
藏锋突然问:“郡主是因为丹药一事对小阁老有愧?”
萧扶光只同他们提起过司马廷玉代自己服了皇帝赐下的丹药,然而究竟怎么服,她面皮薄,到底不曾对人说过,只含糊带过。
“阁老为我父王尽心,小阁老也护我周全。”她只提了这一句,便不再继续说了。
回了景王府后,萧扶光真去了父亲那儿。
景王见了她,迎头便问:“见着阿寰了?”
“见着了。”萧扶光将他榻上摆着的书卷推到一边,侧身歪了上去,“阿寰瞧着精神头不错
,也不像我刚来时那样萎靡。不过我总觉得他不对劲儿。藏锋说南边有种草药,服了之后短时间内能使人回春,却极是消耗精力。我想,是不是他也用了这种药。”
“有可能。”景王点了点头,伸手拿出一本书,卷成筒后抽在她小腿肚上。
萧扶光捱了这一下,不情不愿地坐端正了,才见她爹收了书。
“他造化如此,你不必可怜他。”景王看着她,又叹气,“阿扶,你太心软,早晚会吃这个亏。”
萧扶光心说她已经吃过亏。
她自认自己如今心肠够硬,不然也不会抛下萧寰回来。
这件事算是揭过,景王又提起另一件来。
“你从檀家弄的那些银子…”
不等他说完,萧扶光便拱手:“父王要用银子,尽管拿去便是。”
“我要用银子,冲自己女儿伸手,我是个什么黑心爹?”景王无奈道,“是你小叔父在辽东十分辛苦。他自掏腰包养兵练兵,过得很是艰难,不然爹爹也不会舍脸同你商议。”
萧扶光忙说:“父王不必忧心这个,我已同周老头借了人手,这边走完了账,银子便会运过去,保证小叔王能吃上数载。”
“周尚书?”景王有些惊讶,旋即便笑了,“你倒是聪明,知道捏他软肋。他的确带出不少人,能做得一手鬼账。”
萧扶光道:“那是自然,我要将那么大个人带出宫,说不准就会叫人抓住,冒了这么大风险,还不准我讨点
儿利了?”
“你小叔父最是仁义,若你给他银子,他必感激涕零,说不准还会悄悄回京当面来谢你。”
“这可不成。”萧扶光吓了一跳,“王无诏不得回京,他若是偷偷地来,我还不敢偷偷见他呢!”
景王又说:“你今日应也见过太子妃。”
萧扶光想起那个瑟缩在人群后的小小身影,不免为她在宫中境遇担忧。
“阿寰待她不好,他一说话,太子妃便吓得哆嗦。将她带出宫,也是为了她好。”她道,“原本夫妻过日子,外人横插一脚要遭天打雷劈。可我瞧她在宫中应当也过得并不舒坦,且将她带出来这事儿是周家先开的口,要报应自是轮不到我身上。”
景王颔首:“要做事,就不要有那样多顾虑。报应又如何?你姓萧,天打雷劈也不敢劈你。百年后到了地下,阎罗王见你也要拜上一拜。只管放手去做,万事有爹爹在。”
有靠山心中便踏实,萧扶光卯足了劲儿巴结他:“若是京中闲人票选天下第一好爹,我愿出十万两买景王殿下。”
“有钱烧的?”骂归骂,景王嘴角却是上扬的。
父女俩又说了会儿话,左右不过些琐事了。
萧扶光回银象苑时,天色尚早。
苑内人不多,而最显眼的那仨人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喳喳不知在谋划些什么。
“…你要弄那么多阿胶,送来了给谁吃?”清清皱着眉问小冬瓜。
碧圆跟着落井下石:“你吃吧
,你们宦官不是体寒吗,正好补气血,今年过个大暖冬。”
“不拿银子当银子是吧?”小冬瓜骂道,“好歹也是特产不是,放铺子里卖说不定不仅能回本,还能小赚一笔呢!”
“吹牛,银子这么好赚,你当你是姓檀?”
萧扶光好奇地走了过去,问:“你们在说什么?谁姓檀?挣谁的银子?”
仨人猛然回头,见是她来,轰地一下便散开了。
“郡主回来得可晚。”小冬瓜脑筋灵活,嬉皮笑脸地蹭了上来,“刚刚我们还说呢,只见秋娘回来却没见着您,殿下那边急吼吼地指派了人去接,咱们还以为宫里头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呐!”
“能出什么幺蛾子?”萧扶光边说边向房里走,“我才是最大的那只幺蛾子。”
仨人见她没再继续追问,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萧扶光进卧室换了身衣裳,出来后坐在榻上,刚喝了口茶,便竖起了耳朵。
“什么声音?”她问,“像是谁在弹琴?”
“府中放了批老婢出去,裘管事又买了十几个年轻的进来。总有那么几个妖精,瞧着便不是什么良家女。”小冬瓜呸了一声,“又是弹琴又是唱曲儿的,知道的当咱这是王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勾栏呢。”
“冲着殿下来的?”萧扶光瞬间便来了兴趣。
小冬瓜说是,叉着腰隔空骂那几个新来的:“咱摄政王多大的人物,京中多少年轻貌美的贵女上赶着做继妃,咱
殿下瞧过她们一眼吗?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殿下什么没吃过没见过的?天潢贵胄,什么是天潢贵胄,自是眼界在穹,只看得到天上的谢妃。放着仙女儿不爱,偏偏就爱你这道吹拉弹唱的小野菜了?我呸!真是臭不要脸…”
他这一骂,萧扶光也跟着笑。
“谁叫父王香呢,但凡少个爵位,长得再丑些,惦记的人也会少点儿。”她说,“人若想来,你拦也拦不住,随她们去。”
“还是您心大。”小冬瓜噘嘴,“咱银象苑正缺人手,奴去问问裘管事,能不能将那几个能作妖的弄过来,让她们就在咱这儿卖劲,看这些小浪蹄子能翻出什么花来!”
第一百九十一章 祸起东宫(二十一)
为景王和光献郡主办事,小冬瓜再不靠谱,也使出了十分的力。
说干就干,他同碧圆一合计,当晚就来了裘管事这里要人。
裘管事是个极好商量的人,知道这小宦官在郡主跟前十分得脸,当下解释了。
“这次一共买了十六个,有那么几个的确有些技艺在身,模样也还不赖。”裘管事正色道,“不过这都是有考量的,前阵子周工不是成亲了嘛,他家新妇见天儿过来送东西,俩人也没个避讳,搁那葡萄架子底下就啃上了。有不少年轻气盛的瞧着眼热,天天在我跟前嚎,说要讨媳妇——王府规矩多,侍卫们难得出府一趟,且个个跟锯嘴葫芦似的,叫从哪里讨美娇娘去?我便买了几个模样周正的回来,想着配一配吧。”
小冬瓜听了,脸上一阵儿红一阵儿白的。
这事儿他太知道了,周工跟媳妇儿没个避讳,俩人抱住就啃,他每回经过墙底下都能见着。先前还觉得好奇,俩人这是干嘛呢,嘴缝一块儿了怎么的。
过去吓他们一吓,俩人红着脸撒开了,可下回见了还在亲。
小冬瓜看得心痒痒,回来也冲别人噘嘴,就是想尝尝这到底是怎么个滋味儿。没想到闹了好一通笑话,还被郡主威胁要将他的嘴巴缝起来,真是想想就丢人呐…
他没了底气,小声道:“配就配呗…”这事儿就没再提。
过了约摸有两日,人终于配完了。
裘管事一翻名册,
见还剩下几个人,想起小冬瓜曾来找过他,忙完了手头的事儿后,晚间便领着人来银象苑问。
萧扶光恰巧不在,带着藏锋和清清出府寻云晦珠去了。银象苑只剩了小冬瓜和碧圆俩人留下拿主意。
裘管事道:“这俩姑娘手脚利索,能舞会唱,可模样差点儿意思,你们要不要?”
廊下灯光暗,小冬瓜瞧不真切,见俩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胖的那个瞧着憨憨的,小冬瓜见了十分满意,张口便将人留下了。
瘦的那个一抬头,右眼下有一道长长的疤,穿过脸颊划进下巴。
“嘶——”小冬瓜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吓人呢!”
碧圆大着胆子去看,叹道:“这是指甲划伤的吧?啧啧,若是留得再长一些,眼睛也毁了,真是可怜。”
“谁说不是呢。”裘管事道,“身段好,原本模样也不差,大老远地一看,个个都喜欢她。离近了一瞧,都被吓着了。我说抓阄来配吧,不知道是哪个蔫坏的,偏给她那张纸条撕走了一片儿,团成的纸团小了其他姑娘一半儿,这下谁也不愿意挑了…”
“可恶,鬼点子真多。”碧圆见她毁了容,也料定她这模样进府也不是为了勾搭摄政王的,顿时心生可怜,拉着她的手问,“你叫什么啊?”
“三笑。”那毁了容的姑娘声音轻柔似微风,“颜三笑。”
碧圆见她笑了,先呆了呆,然后指着三笑的脸对裘管事道:“瞧
瞧,她笑起来真好看,那些坏心眼儿的八成是嫉妒人家,见不得人好呢。”
颜三笑抿唇,将舌尖下的纸片抵着上颚,悄悄吞进了肚子里。
-
再晚一些时,萧扶光终于从外面回来,见多了俩侍女倒没有惊奇。
时时有新人进府,除却身边常伺候的这仨,旁人她也注意不来。
“这两日有没有我的信儿?”萧扶光一闲下来,不禁又问。
小冬瓜与碧圆清清相视一眼,咧开了嘴道:“现在还没有,说不定呐过两日就有了。”
萧扶光一怔,问:“什么意思?”
小冬瓜见颜三笑端着托盘,接了上面的茶杯奉上,谄媚笑道:“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奴是说郡主定然会得偿所愿。”
“油嘴滑舌,割你舌头连刀都架不起来。”萧扶光喝了口茶,咦了一声后看向茶杯,“好香!谁泡的?”
小冬瓜看了一眼颜三笑,指着她道:“是三笑。”
萧扶光这才注意到角落里站着的侍女,个头不高,跟云晦珠差不多,安安分分的一张脸,很是沉静。
“新来的?”她问,“你叫三笑?”
小冬瓜说:“三笑面上有疤,怕吓着郡主。”
“无妨,抬头让我瞧瞧。”萧扶光见多识广,从前藏锋的脸几乎毁去半张,她也没怕过,三笑又岂能吓到她?
颜三笑抬头让萧扶光看了一眼,道了声是,又飞快地低下了头。
“你这脸怎么回事?”她没有那么多避讳,直截了当地问了
出来。
小冬瓜与碧圆朝颜三笑挤眉弄眼,“郡主问你话呢,同郡主好好说。”
颜三笑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开口:“奴从前有一个姐妹,留了长指甲,有次不慎碰了一下就成这样儿了。”
“什么姐妹这样不小心。”萧扶光拧眉,“好好的一张脸愣是成了这样。”
小冬瓜很是可怜她,摇着头道:“谁说不是呢!三笑笑起来是真好看,怪不得叫‘三笑’呢!这道疤真叫人心疼。郡主,藏锋的脸都能恢复原样,您看三笑…”
不等他说完,萧扶光便朝颜三笑招手:“过来吧,我看看。”
颜三笑挪动脚步,慢慢地走了过去。
萧扶光坐到南边窗户的榻下,让颜三笑躺在榻上,头枕在她膝间。
这样不设防的姿态让颜三笑心底有些发憷,可想起主人吩咐,到底还是乖乖听话躺了上去。
窗边有烛,窗外有月,迎着两处光线,萧扶光细细地打量她的脸。
与此同时,颜三笑也在打量她。
颜三笑看着她认真的模样有些愣神。
萧扶光的脸有着少女特有的紧实饱满,即便垂首也没有一丝沉坠感;她皮肤白皙清透,眉眼却浓到极致,如白瓷盛烈酒;她眼睛睁得圆圆的,嘴巴也微微张成了一个小圆,有福相的人总是如此,面部处处透着丰润。
人人羡她,人人不是她。这就是光献郡主,是主人常挂在嘴边的那个人。
颜三笑的指甲中藏有剧毒,只要咬破了甲
对着她轻轻一抛,大名鼎鼎的光献郡主便要消失在这世间。
想起这些,颜三笑的手指微颤,心潮涌动,指甲掐在手心,就要慢慢戳破了。
“没什么大碍,不过一道疤而已。”萧扶光用洁过的指腹轻轻摩挲她眼下那道长而可怖的疤痕,“藏锋半张脸都要没了,你这才多大点儿,放宽心,能治好,日后必是美人。”说着又让清清去煮小石子儿。
小冬瓜也围过来,七嘴八舌地将颜三笑抓阄受人挤兑这事儿说了出来。
“抓阄?”萧扶光听着便不高兴,“男女成婚最起码也要先相看一番,抓阄做什么?真是荒唐,他们当人是物件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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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 祸起东宫(二十二)
“外头多少高门,却都不是景王府;府内这么多地方,也只一座银象苑。”小冬瓜也跟着奉承,“咱们对郡主忠心耿耿,郡主便拿咱们当个人看。三笑,你就安心待在这儿吧,等郡主治好了你的伤,把你带在身边,日后你也是大红人,叫那些不长眼的东西后悔!”
说着说着几人便笑了起来。
颜三笑有一瞬间的失神,便是这一瞬,就错过了杀人的好机会。
清清拿了烫好的石子儿过来,萧扶光拿宝镊夹起来,朝她面上吹了吹。
颜三笑被吹得眯了眯眼睛,听她又讲:“可能有点儿疼,你忍忍,不敷热了没效果。”
颜三笑下意识地说了声好。
眼下热痛感传来,痛得颜三笑面部一抽抽。
“我与你讲个事儿,你听完就不痛了。”碧圆见她疼了,便同她说,“从前有个姑娘,她生在普通人家,乡下成亲早,家里为她介绍一门亲。她相看时,瞧着人家矮,便不大愿意,自己挑了个个头高模样好的嫁了。没想到她嫁给的那人不干事,吃她的用她的,将她嫁妆吃完了,又把她卖进勾栏换钱。那会儿她怀了身子,勾栏便将她赶了出来。人走投无路,什么脏活累活儿都做过,身子没养好,孩子也跟着掉了。夏天她在街上讨饭,饿晕在街头,被人贩子贱卖了。主人将她买回去做奴婢——呀,说是为奴为婢,可不仅没干过什么活儿,主人动不动还给
金豆子银豆子呢!”
小冬瓜呆了呆,思来想去,小心地问了句:“你说的这个姑娘该不会就是…”
“还记得她刚到主人身边的时候,浑身脏兮兮的,满头的虱子,都没法儿敷药了。主人怕治不好,说不然就剃了头吧,她便将头剃了。姑娘家长个癞头,不好看,便是头上的疮疤好了,头发也长得比别人慢。主人见了,从外边费好些劲在妇人堆里收头发。魏人头发跟脑袋一样金贵,除了要剃度的僧尼,谁没事儿削发呢?大家都不愿意,于是主人这个一缕那个一片地收,庙里庵里都走遍,好不容易凑齐了一头,这才给她接上了。”碧圆扭过头去掖了掖眼角,“倭瓜,别瞎猜,我可没说我,我在说别人呢。”
小冬瓜盯着碧圆那头有乌黑有青黄的头发,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出口。
颜三笑睁开了眼,默默看着她,也没吱声。
“又没费多大的劲。”萧扶光烫完了疤,又来替颜三笑敷药,“年年拿这事儿念个没完了,唠叨。”
碧圆憨憨地看着她笑。
药膏敷上来,颜三笑觉得面上凉丝丝的,舒服了不少。
可颜三笑总觉得心里不舒坦。
宝车轮子在地里碾过一遭,就不知有多少蝼蚁要丧命。
蝼蚁命便不是命,它们不该恨车里坐着的人吗?
银象苑有时通宵达旦,这处人好像与外头不大一样,主仆尊卑没有那样分明。小小奴婢也敢欺主,时
不时阴阳怪气说句不太中听的话。主人好似习惯遭受奚落,从不放在心上。
颜三笑想,这样没规矩的若是放在檀大人那儿,怕是早就断了手脚了。
颜三笑也安慰自己,郡主现在不过年轻罢了,等再长些岁数,萧扶光也会像皇帝那样,对待亲近之人毫不留情。
-
郝赞在城内寻了几日,都不曾找到过自己娘亲。
自他头一日上工那日起,回家便未看到人。他第一时间自然是去了赌坊,好不容易打听到了羡金楼,可楼里的人却说他娘已经离开了。
“离开?她去了哪儿?”郝赞急急地问。
“谁知道,说是在门口闹了许久,后来她去了官衙了。”三爷眼皮儿都没抬,说,“咱们虽是赌坊,可做的却是你情我愿的声音。你娘想要赌,赌输了又不认账。她报官去了,后来有人替她平了账,你去问官衙吧。”
郝赞没了办法,又一路去了官衙。
可到了官衙之后,人人却说未见过这个人。
只有个新来的小吏说:“你娘当日受了刑,在牢里关了半日。后来来人将她带走了,至于带去了哪儿,谁都不知道了。”
郝赞一听有戏,又追问:“何人将她带走的?”
那小吏欲言又止,身后却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小吏白了一张脸,最终摇了摇头,“不知道,没瞧清楚,不然你还是去别处问问吧。”说完就回了京衙去忙自己的事儿了。
郝赞遍寻母亲不得
,一颗心都几乎要被碾碎。
他娘是聒噪了些,可到底也是他娘。他娘虽说犯了错,可进帝京却是他的主意。
如果不是自己坚持来寻小芙,他娘也不会闯下这样大的祸事又失踪…
郝赞心中对这二人愧到极致。
-
济南。
小阁老有些难受。
夏季济南天气多变,既闷又热,时不时下一场暴雨,导致防汛之事不断。
他原是追随萧扶光而来,如今她走了,他却要留下。
好不容易忙完这段时日,想要去信一封问问,还未下笔,便听帝京那边来了信儿。
司马廷玉不声不响地捱了过去,却发现是寄给林嘉木的。
“郡主想要采购阿胶?”陈九和正伸着脑袋偷看,“可郡主为何会托你购置?!”
陈九和说罢,下意识地看向小阁老——要托也是托正主,正主怎的连封信都没有呢…
果不其然,小阁老一张脸黑得堪比乌云。
林嘉木却是十分高兴,他装作不经意地看了司马廷玉一眼,又郑重地对陈九和道:“郡主既肯托我办事,自然是信得过我。”说罢便欢欢喜喜地出了门,也不管身后一片乌云密布。
陈九和看了看司马廷玉,挠了挠脑袋,绞尽脑汁安慰他道:“嘉木同郡主与云小姐关系好像还不错,兴许是云小姐想拜托嘉木办事。姑娘家嘛,面皮儿薄,约摸是觉得不好意思,这才说是郡主托付呢…”
这个借口实在是烂到家了,陈九和这么说着都怕自己
会闪了舌头。
司马廷玉深吸一口气,心说这丫头果然是个翻脸不认人的,这才回京几日,竟连他忘了个一干二净。
亏他在这儿牵肠挂肚,那边却开始托起别人办事儿了,生怕没人用似的。
算算时间,八月中应该能回帝京。到时见了她,必然新账旧账一起算,赖都不要想赖账。
第一百九十三章 祸起东宫(二十三)
同司马廷玉分别月余,萧扶光也渐渐习惯了没他这个人。先头惦记得茶不思饭不想,如今长了几分出息,不会日日都折磨自个儿了。
不过近日来那仨有些怪。
萧扶光房里的茶水点心,她自己不吃,常常赏了他们。厨子点心做得好,这仨很是贪吃,可最近他们却不怎么吃了。
“碧圆,你不是最喜欢山药糕?”萧扶光将盘子往前推了推,“刚做出来的,你不想尝尝?”
碧圆嘴唇动了动,竟是要吐了。
“不…不是不想…呕…”碧圆硬生生将胃部的不适忍了下去,“是…是中午吃多了积食…”
萧扶光点头,又看向小冬瓜。
积食这个理由已被占用,再说便不真切,郡主猴精猴精,小冬瓜不敢行错一步。
小冬瓜一开口,觉得鼻子嘴巴湿湿的。
萧扶光变了脸色,他低头一看,竟是鼻子流血了。
“啊!郡主!奴去下下火!”小冬瓜趁机仰着脖儿离开了。
萧扶光狐疑的目光看向清清。
清清硬着头皮奉上一封信,“济南那边来信儿了,郡主。”
听是济南,萧扶光的眼睛都亮了,连忙拆开来看。
清清与碧圆偷觑她,见她不悲不喜,神色如常。
俩人一颗心七上八下地吊着,直到萧扶光将信拍在桌上,厉声喝道:“跪下!”
清清与碧圆吓得赶紧跪了下去,站在门口杵着鼻子里插着秧踌躇不进的小冬瓜也爬了进来。
秋娘与颜三笑进门时,恰巧便见到
这一幕。
狐狸终于要露出尾巴了,颜三笑心里想着,慢慢地挪了进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萧扶光将信甩到他们跟前,“林大人信中说,因防汛责重,时间仓促,故不能精挑细选,要我体谅…我体谅什么?他买了什么了?我何时又托他购置特产?这是不是你们仨的主意?”
见瞒不下去了,小冬瓜咧嘴:“郡主若要罚就罚奴吧!清清和碧圆是受奴揣掇的!”
“敢做敢当,虽少了个物件,却也算是个男人。”萧扶光斜睨他,“你们究竟为何这样做?”
碧圆低着头啜泣:“郡主前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我们便先斩后奏,假借您的名义同林大人说要购置阿胶。这样您就能收到林大人回信儿了…”
萧扶光眉头拧在一起,琢磨半天也没能琢磨透这跟林嘉木有什么关系。
“我们猜,郡主您面皮儿薄,不好意思先去信儿,这才自作主张…”清清亦是不敢抬头。
“这跟林大人有什么关系?”萧扶光越来越糊涂。
秋娘看在眼中,恍然大悟,附在萧扶光身侧耳语她几句。
众人只见郡主那张俏脸儿接连变换几种颜色,最终涨红了,才道:“胡闹!你们这不是胡闹是什么?!”
“我当初便觉得不对劲儿,心说他们怎的这样关注林大人。”秋娘笑得合不拢嘴,“原来都是一场误会…”
小冬瓜听了,稍稍一想也明白了前因后果。
“原来郡主没瞧上
林大人啊?”小冬瓜气得把鼻子里的芯儿拔了出来,“害我连吃了三日阿胶!”
碧圆也反应过来,欲哭无泪道:“我这辈子再也不想看到驴了!”
“真是仨傻子。”萧扶光指着他们三个笑,“我就说你们这两天怎么小脸儿红扑扑的,原是拿阿胶当饭吃?怪不得积食,真是活该!”
仨人自讨苦吃,也怨不得旁人。且是一起兑了银钱的,小冬瓜虽说起了售卖的心思,可炎炎夏日并不好卖,索性自己全吃了。
-
时光飞逝,转瞬便来到八月中。
太子萧寰生辰在八月十五,便是中秋当日。大好生辰,也曾算得上是圆满,只是如今实在是可惜。
中秋当日,皇帝晨起上完了香,又在宫中设宴,算是替太子庆贺生辰——这也是这对父子为数不多的一年才能相见一次的时日。
从早到晚,宫内来往众臣不断。如今的魏宫不同于先帝在时,当今皇帝在万清福地闭门修道,皇权又在摄政王手上,魏宫更像是一座华丽囚笼,帝王威严俨然不存。
萧扶光这日也会进宫,她的目的是带走太子妃周木兰。
一早她便梳洗打扮,除却不能露脸的小冬瓜和对礼仪一窍不通的秋娘,她将身边众人全带齐了。
颜三笑的伤是新伤,比陈年旧疤不知好医多少,如今也好了一半儿,能跟着她一道进宫。
巳时后入宫,进宫时派头不减,四驾马车风驰电掣,禁卫见着车前金铃
上印着的“景”字儿不敢阻拦。
万清福地前聚了不少人,姜崇道翘首以盼,见萧扶光的车驾到,拨开人便迎了上去。
“郡主来得可不算早!”姜崇道唉哟一声道,“过会子便要赐膳了,真怕您赶不上呢!”
“我饿死鬼投胎,来这儿是为蹭这一餐不成?”萧扶光边说边带着一干奴仆下了马。
“什么鬼不鬼的,瞎说!不吉利!”姜崇道呸了几声,“您跟着我来,待会儿坐在太子殿下身边。您旁边侍膳的俩小宦官是自己人,吃什么喝什么先经他们的嘴,千万提防,千万小心…”
姜崇道絮絮叨叨似老妈子,萧扶光也不嫌烦,听他讲完才说:“日后姜公公从任上下来,我必要聘你做苑内管事。”
“求之不得!”姜崇道喜道,“郡主御下宽和,奴就盼着您这句话呢!”
宦官年纪大了有老死在宫内的,也有放出宫的。萧扶光这句话无疑是给了姜崇道一剂定心丸——他家道中落,如今已没什么人,而秋娘家破人亡,二人即便出宫也是要靠自己过日子,吕大宏不倒,他们过得也提心吊胆。光献郡主势大,能靠上这座山日后便不愁了。
萧扶光随着姜崇道向万清福地走。
八月里已出伏,秋老虎仍在肆虐,万清福地台阶又多,走一会儿便香汗淋漓。
倏然间一阵微风拂过,萧扶光抬头望去,只觉眼界内某处掠过一抹红。
她诧异环顾四周,却未见端
倪,只当自己是被晒花了眼。
“可有我熟识之人?”她问。
“自然是有的!譬如户部前尚书周大人、蒙阁老那几位…”姜崇道顿了顿,又揶揄道,“还有郡主您未来公公司马阁老呢!”
萧扶光脸皮已修得有些厚度,面不改色地哦了一声。
姜崇道知道景王与皇帝不对付,是以萧扶光同皇帝的狗腿子也不对付。
“檀大人今日也到了。”他低声提醒她,“不过吕大宏那厮先请他面见陛下了。那位神出鬼没,可是轻易见不到呢!”
第一百九十四章 祸起东宫(二十四)
萧扶光的脸立即冷了下来。
她与檀沐庭数次隔空交锋,除却檀家那次,几乎次次惨败他手。
最神奇的是,她从未见过檀沐庭。
他是什么人,她已听过无数种传言——一方巨贾之后,帝王忠实拥趸,红粉无数“小檀郎”…她听过这许多传言,从未见过他的模样。
这会儿姜崇道说檀沐庭也在,她的恨意与好奇一起高涨。
她倒想见识见识,这位人面兽心的檀大人究竟长了一副什么模样。
皇帝在万清福地后的浩渺殿设宴,因他修道,忌讳较常人多,并不在群臣前露面,只让人待诏。
萧扶光入了浩渺殿,藏锋等人却不得入内,只能去万清福地苑内候着。
她大老远便见着太子萧寰坐在上首,气色较自己上次见他时更盛,可眼尾却泛着极不正常的红晕。
他正微笑看着她,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座位,用口型对她道:“阿姐,过来坐。”
花绫子在他身后,而太子妃周木兰却不在,萧扶光猜测她应是身子太重,不便出席。
“你的脸怎这样红?”萧扶光说着便坐到他身侧。
“兴许是刚刚多饮了两杯酒罢。”待她落座之后,萧寰便探出那只雪白瘦削的手来抓她的腕子,口中还抱怨,“阿姐说得空来瞧我,可我等了一个多月都不见你来。我想出宫,还要报予陛下前朝,后头跟着多少人,泥鳅似的。”
萧扶光抽了抽自己的手,可萧寰的劲儿却是大得很
,她一时没能抽出来。于是只能按住心中不适,笑着同他周旋。
“阿姐热不热?”萧寰一手握着她的手,另一手展开扇子为她扇风。
她热了一路,身边伺候的人现下不在,她无人伺候,眼下萧寰充当奴婢,她也受着了。
念顾着光献郡主是女子,几位侍女上前,将他们阶前的垂帘放了下来。
帘上绣着祥瑞麒麟,麒麟后的不远处好像有个枫红色的人影儿。
那抹红被隔在金帘外,锦绣丹华随他拱手而拜的动作流转不停。
萧扶光觉得眼熟,抬手撑开帘子想瞧瞧那是谁。
萧扶光懒得搭理他们,扭头问萧寰:“你去见过陛下了?”
萧寰正殷勤替她扇扇子,期间花绫子想要接手替他,却被他一扇子打了回去。
花绫子的手背顿时红了一大片,却是一句话也不敢说。
“只隔帘说了两句话,连我过的是十几岁生辰都记岔了。”萧寰神色淡淡,“我走时陛下一句话没说,跟身边人说他那丹炉上落了灰,让少沾点儿水,仔细些擦擦。”
皇帝嫌弃太子资质已不是一日两日,宫里人都知道。
“寻常父子能日日得见,便是严厉些的父亲,也会命儿子朝夕前去跪拜。”萧寰面上闪过一丝苦痛与怅然,“可见在陛下眼中,我已不是他的儿子。”
联想起太子并非皇帝子嗣的传闻,萧扶光心跳漏了一拍,却还是安慰他:“怎么会?陛下只是修道入圣,他不会不
认你这个儿子的。”
萧寰一边嘴角勾起,轻蔑一笑。
萧扶光没继续说下去,换而看他手上的扇子。
“你这扇子倒是别致。”她见扇面上画了数片枫叶,随口一提道。
“这是檀侍郎赠的。”萧寰双手奉上,“阿姐若是喜欢,就送给阿姐。”
听是檀沐庭所赠,萧扶光的眉头深深蹙起,嫌弃地离远了一些。
“我才不要他的东西。”她转而又问,“你不是说,你同檀大人不熟吗?”
萧寰一肚子话卡在嗓子眼儿,随便找个理由糊弄了过去。
浩渺殿人渐多起来,萧扶光也见到阁老司马宓,二人目光交错,司马宓同她颔首示意。
司马宓是司马廷玉之父,将来又是萧扶光公爹,皇帝设宴他不便长时间露面,只为太子送上贺礼便离开。
期间陆续来了不少官员,景王一党皆是如司马宓一般赠礼,为的是尊卑。而离开却是告知众人,自己坚定不移地跟随景王一派。
亲自来为太子萧寰庆贺的多是檀党,官阶不高不低,嘴巴漂亮得很,祝寿的词儿那是一套又一套。
你当他们是提前背下来的那就大错特错,他们多是头回见光献郡主,知道这位才是真个惹不起的人物,从她头顶戴的钗到鞋尖绣的花都好一顿奉承。
萧扶光冷眼瞧着他们,心里清清楚楚,这世上就没有比这群人再奸猾的——若是放在六年前,他们奉承的是病入膏肓的赤乌,是一脚踩在储位
上的景王;六年后的今天,他们奉承的是一脚踩在皇位上的她的父亲。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多数是萧寰说话,频频想要逗她开心。而萧扶光兴致缺缺,一直思索着找什么理由才能离开,这样才能去寻周木兰,将她悄悄带出来。
“阿姐。”萧寰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她一句话,“倘若我死了,阿姐会不会伤心流泪?”
“你在说什么浑话?!”萧扶光呵斥道,“什么死不死?谁要你死?”
萧寰垂下眼睫,长长睫毛下尽是落寞。
他这话说得着实诡异,萧扶光不禁多瞧了他两眼。
“你的眼睛怎么红了?”她关切问道,“昨晚熬了一宿没睡?怎的不多休息?”
萧寰当她关心自己,白净的面皮儿上又泛起一丝绯红。
萧扶光却抓住了机会,推着他说:“不然先回宫去叫医丞瞧瞧?”
萧寰自是欢喜,连声说了几个好。
花绫子冷眼见他们姐弟二人同时离开了浩渺殿,立即将事务转手吩咐给身边的小宦官,自己则去了万清福地之后。
花绫子站在高台上,遥遥看向苑内,在众仆中一眼便瞧见了颜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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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扶光带着萧寰出了万清福地,她将内苑的藏锋等人唤来,要送萧寰一道回了式乾殿。
未见颜三笑,清清说她腹痛,已经跑了有几趟茅厕。
碧圆要去寻人,萧扶光却道不必——她有自己的考量,太子妃这事儿除却藏锋,便是清清她们都被蒙
在鼓中。颜三笑又是新来,她自然不愿别人知晓。
出了万清福地,太子銮驾在外候着。
“郡主到了。”花绫子声音又尖又细,调比刚刚高了些,聒得萧扶光心里不大舒坦。
她自己有辇,就跟在萧寰边上坐。不大会儿便到了式乾殿。
花绫子报了两声,里头没人应。
萧寰请了萧扶光下辇,俩人一道走进去。一路进了式乾殿,连个侍奉的人也没有,萧寰嘴角顿时便耷拉下来。
这下连碧圆都有些生气——这么大个地方,伺候的人不知都死去哪里了,看来宫里也不过如此,主不是主,仆不似仆。
花绫子看萧寰不高兴,高声又骂道:“这群刁奴,许是觉得今日殿下要多饮两杯,不知躲去哪里惫懒。待奴去寻,定要他们吃上两顿好打!”
萧扶光说不必:“你去请医丞来替太子瞧瞧,我观他眼睛红的厉害,脸却是白的。”又对清清二人说,“叫他们利索点儿,用我的辇去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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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祸起东宫(二十五)
打发走了花绫子,眼下周遭便只剩了自己的人。
萧扶光向藏锋递了个眼色,他便悄悄退下去寻太子妃周木兰。
萧寰躺在榻上,只拉着姐姐的手说话,全然未曾留意过少了俩人。
“…上月你走之后,我想寻人说话,阖宫上下竟挑不出个可信的人。那些奴才个个有来路,恨不得能从我这打听些什么,好用来对付咱家的人…”
萧扶光抬了抬眼,“你都知道。”
萧寰笑了一下,偏过脸去咳了两声,像是又将什么咽了下去。
“我是愚钝,但我只是脑筋动得慢,总想着玩儿,我又不傻。”萧寰道。
“木兰满眼全是你,怎么不找她说话?”萧扶光道,“你们是夫妻,该是这世间最亲近的。你若同她说,她会向着你。”
“她太笨,除了吃睡,什么都不懂。”萧寰苦笑,“她有身子这事儿,原是我瞒着的。可宫里人太多,瞒不住。我既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她告诉我她有孩子的时候,我竟在想,这孩子若是生下来,会不会比我俩还要笨?既如此,那还是不要了。是她跪下求我,说将来她娘俩什么都不要,只求保住孩子。阿姐,你说,是我笨还是她更笨?”
萧扶光猛地抽出了手,掐着他的下巴训斥:“若是不喜欢,就不该碰她。这桩婚事你做不了主,下半身总做得。有了孩子又不要,你一早做什么去了?”
萧寰被她掐得脸都痛了
,张了张嘴:“阿姐…”
清清和碧圆站在一旁,不敢上前,不敢劝说。
萧扶光松了手,却见自己掐过的地方竟浮现出两个红彤彤的印子,像是鲜血凝在皮肉之上,久久未消。
“你的脸…”萧扶光蹙眉,摸了摸那个血印,“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萧寰将衣领往上盖了盖,拼命来遮,“皮薄,小毛病罢了。”
萧扶光觉得奇怪,他们二人年幼时也一起磕过碰过,却从未听说萧寰有这样的毛病。
不过她并未在意,因她见着门外藏锋正远远地看着她,朝她摇头。
想是太子妃那边出了岔子——她八成是不愿意走。
萧扶光早料到会是这个结果,站起身道:“你先歇着,我先出去一趟。”
萧寰支起上半身,眼尾绯色更盛,“阿姐又要去哪儿?”
“天太热,我就在外面吹吹风。”萧扶光说,“你先躺着歇歇,医丞来了我就过来。”
往常她一说走,萧寰必定拉着她说不许。然而不知为何,如今他竟安静说好。
萧扶光也不怕留清清二人在此处伴着萧寰会什么受威胁——无论是何样的萧寰,从始至终都不敢惹她生气。
见萧扶光离开,萧寰这才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清清与碧圆见了,一个扶起他的肩,一个将帕子奉上。
白缎帕子递过去,碧圆只觉得手中温热,低头一看,双手止不住地发抖。
清清跟着看,也跟着颤了一下。
“血!”
-
“太子
妃不识得臣,非要见着郡主才会跟臣走。”
萧扶光来到寝殿,藏锋将她带了进去,恰好见太子妃周木兰正捂着肚子站在床边。
“姐姐…”她抬起头,额角已湿,“我肚子疼…”
她原应在七月产子,而太子萧寰生辰则是在八月中。于是周尚书寻了个巧法儿,叫人在田垄中寻了户农家,将那家耕地的牛戴的颈箍拿来送进宫使周木兰迈过——民间有传言,怀妊的妇人只要迈过牛颈箍,生产月份便会后延。
浅算一下,周木兰也差不多将要临盆。
这下萧扶光真有些慌神——她能耐再大也阻拦不了生老病死,可周木兰决计不能在宫中诞下孩子!
“外间留了两个咱们的人,你先将她抱出去,藏在太子驾下。”萧扶光道,“等我的辇回来,便将人弄过来。”
她的辇跟去了一路,这一路上多少人都能见着。这样一来若宫人发现太子妃失踪,第一个便能把自己摘干净。
周木兰面上有一丝不舍,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下了决心。
等藏锋朝她伸出双臂,她便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
周木兰又瘦又小,只带了个肚子。
藏锋轻轻松松将人抱起,然而他却是一愣。
“郡主…”
藏锋看向萧扶光,二人视线同时下移,见周木兰身下已经湿了一小片。
“姐姐…我好疼…”周木兰摇着头说,“对不起…我也不想…”
“这不是忍得住的。”萧扶光深吸一口气,让自己
冷静下来,又对藏锋道,“快去,我让清清去帮你…越快越好,她等不得了!”
藏锋没犹豫,抱着人出了寝殿。
萧扶光回了大殿,见萧寰已经睡着了,清清和碧圆站在一边,看了看榻上的太子,有些欲言又止。
萧扶光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对她二人道:“藏锋已经将太子妃带了出去,她怕是要生,你们去帮他。”
这二人看了看萧寰,还是将帕子藏了起来,匆匆离开了式乾殿。
大殿空了,萧扶光有些心神不宁地坐了下来。
她正在思虑太子妃要如何安排,忽然间闻到一股异香。
萧扶光扭头看向萧寰,见他依然在沉睡。都这会儿了还能睡得着,果然不是个做父亲的料。
他嘴角带着一片红,萧扶光正要伸手去擦,然而一抬手却觉得手臂发沉。
手臂,肩膀,最后是头…
不是什么香,是迷烟!
萧扶光掐着手心,跌跌撞撞向外走,期间不知碰倒多少东西。手腕磕在某处,流了一肘的血。
她回头,努力撑开眼睛看着榻上的萧寰,这个喜欢她几近疯魔的弟弟此时却还在睡着。
不是他,不是阿寰…
父王说她心软定吃亏,怎么就是没能听进去?她便该让藏锋带着人来,直接将太子妃带走,何必可怜萧寰同他周旋?
混沌之中,好似有人站在她背后叹气。
头昏昏沉沉的,眼前的一切变成五彩斑斓的光辉,又奇形怪状地纠缠在一起。
她身后发凉,向前
迈出一步,连脚也融入那片诡异色彩中,整个人直直地跌了下去。
一只修长的手臂自后挽住了她的腰。
——
文中那个关于牛颈箍的传言的确是有的,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说过。没什么科学依据,但是真的蛮神奇。
第一百九十六章 祸起东宫(二十六)
“谁敢放肆…”
萧扶光浑身脱了力似的,本是出声呵斥,出口却成了软绵绵的质问。
身后环着她的那人轻笑一下,空出的另一只手在她眼前一晃,一块绸子便蒙到她眼上。
睁开眼时眼花缭乱,眼下瞧不清楚了,脑子却渐渐清明起来。
只是浑身没有一丝力气,是条被拍晕了的鱼,顶多挣扎一下,却有利刃悬在她鱼背上。
身后那人将她打横抱起,走到榻边,又轻轻放下。
“你是谁…”
然而他并不出声。
萧扶光脑中那根弦崩得死死的,可眼睛看不到,浑身没力气,只感官无限放大。
她的手被那人执起,慢慢地擦拭着刚刚磕碰时流出来的血。这应是个偏高偏瘦的男子,因他的脊背很宽,手掌能毫不费力地环住她的腕子,让她感觉自己像是被豢养起来的什么宠物。
他清理好了她的伤口,又轻柔地包扎好。这番举动让萧扶光莫名其妙。
直到面颊上迎来一阵热意,她浑身上下的寒毛都要立起来。
然而他却只是用手指将她散在面上的发丝捋至鬓间,一缕一缕,似是不厌其烦。
萧扶光内心一阵毛骨悚然。
此人好生奇怪,也不知道要这样玩弄她到几时。若叫她知道是谁,不论身份高低,定要他碎尸万段。
他忽而用手背轻轻贴了贴她的脸,像是在察觉到她面上的汗湿后,又摸出一把扇子来轻轻为她扇风。
柔风驱散了汗意,困乏更胜一层。
他又
伸手去揉她后脑,五指轻柔地摁在颈后。
她的娘亲还在世时便常这样,只要轻轻揉上一揉,原本七分的困意便会增长到十二分。
“你是…”
她话没说完便沉沉睡了过去。
-
头回进宫,郝赞娘不知道,原来走到脚趾磨破才过两所宫殿,原来宫外的露台比她家院子还宽,原来皇太子小憩的榻比她那屋子还大。
皇太子在内,郡主在窗下,檀大人有吩咐,要照料好郡主。
郝赞娘蹲下身子替郡主除履,鞋尖上那么大一颗明珠,沉甸甸不知几重,照往常她定要薅下一颗藏起来。
可如今…
郝赞娘伸手碰了碰郡主面上的绸子,一下便摘了下来。
光线照在脸上,萧扶光渐渐转醒。
她穿着亵袜匆匆下了床,探了探萧寰鼻息,在确认他只是沉睡之后松了口气。
然而转身便见到了郝赞娘,蹙眉看了几眼后猛然发问:“你为何会在此处?!”
郝赞娘颤了一颤。
如今她知晓眼前人身份,再不敢大意冒犯,只得伏下去磕了个头,“是…是跟着家眷进来的…”
“家眷?”萧扶光反问,“郝赞无父,你们在京中哪里来的家眷?”
郝赞娘按着编好的说辞道:“是…起先郝赞想要来帝京寻您,后来…后来…我沾了赌,被人拿了大狱…郝赞爹往年闯过帝京,救过别人性命,眼下那人在京中做了京尹,官儿做得大,便认郝赞做了干儿子…今日听说进宫能尝到山珍海
味,我便这么跟着来了…”
萧扶光一听,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可沾赌下狱这事儿一查便能查到,想她也不敢扯这个谎。
萧扶光问:“郝赞呢?”
“是我厚脸皮跟来,郝赞没来呢…”郝赞娘眼神闪烁道。
萧扶光站起身,闻着四周像是散了味儿,又问:“你来时可见着什么人了?”
郝赞娘忙摇头说没有:“我来时您跟太子殿下分一里一外就这么躺着…没见着什么人…”
萧扶光缓了缓劲儿,手腕上痛感传来。
“这也是你替我包的?”她抬了抬腕子问。
郝赞娘点头说是。
萧扶光不待见她,看了她半晌,最后叹道:“从前的事我不追究,你回去后便离开吧,带着郝赞离京,回峄城也好去哪儿都好,不要再进京了。”
郝赞娘哎了两声,抬脚正准备要走,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坐了回来。
“我想起一个人来,那人曾说他认得光献郡主。”
萧扶光心中惦记的是太子妃周木兰,并没有将她的话当回事儿,只抬了抬手应付着问:“什么人?”
“他说他小时候家里过得不好,父母没给他名字。”郝赞娘道。
萧扶光抬起眼皮不悦地盯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郝赞娘不敢看她的眼睛,垂眼按着编好的说辞道:“那会儿…那会儿老皇帝还好好的呢,怕是有些个年头了,是在兰陵城内见着的…那时郝赞还小,清明我带着他进城去买要给他爹烧
的纸钱,路过卖鱼的摊子,有个瘦瘦高高的少年在卖河蚌。郝赞看他的蚌里有珍珠,就站在摊子前同他说了会儿话,知道了他的来路。他说自己伺候过王妃跟郡主,郝赞说他吹牛,他还生气来着…我之前不知道你是光献郡主,现在知道了,就想起这么个事儿了,就想问问…想问问你还记不记得他…”
“河蚌?”萧扶光松了松手,想了想后摇头,“不清楚这么个人。”
郝赞娘闭着眼,背好的话顺了出来。
“他还说…说府里丢了东西,却是从他房里搜出来的…他说他不想走来着,他没偷,可王妃不信,让人将他赶下山去了…恰好那时也找到了他失散的姐姐,便说自己卖完那筐河蚌就会走…”
萧扶光愣了愣,慢慢地坐了下去。
母亲素来通情达理,不是会污蔑旁人的人。而郝赞娘为了那点儿银子都能卖她,还有什么是编不出来的?
萧扶光挥了挥手,“行了,你走吧。”末了还抬头说,“京里不是你们待的地方,早些离开为妙。”
“哎哎…”郝赞娘带到了话,忙不迭地离开了式乾殿。
此时萧扶光脑子一团浆糊,她总觉得有什么即将要抓住,可怎么想怎么想不起有这么个人来。
算了,想不起来的事便不要想,眼下最重要的是太子妃。
郝赞娘前脚刚走,后脚医丞便被请来了。
医丞把脉时花绫子等人也跟了进来,医丞提心吊胆了半天,
又掀开太子眼皮儿,最后哆哆嗦嗦朝萧扶光一拱手:“殿下病体…老臣实在难医,还需请几位同僚来共同商讨对策…”
就在此时,萧寰也醒过来了,听到后却没生气,只是笑着说:“这话你们说了两年,孤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
“不可轻视啊殿下!”那医丞又跪道,“殿下目赤脉肿,似痞坚之症。而日前殿下夜中寒疝惊啼,是否是近日用了什么虎狼之药?”
萧扶光不懂这些,问:“何谓‘虎狼之药’?”
医丞正欲解释,萧寰却突然发了火。
“老东西!”他捞起榻边的灯盏抛过去,“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你这是在咒谁?!”
医丞吓得战战兢兢,花绫子过来踹了人两脚,边踹边骂:“什么虎狼之药?!殿下素来服的只有陛下赐的仙丹。这话传进万清福地,你全家都要吃铡刀…”
一时间式乾殿内闹哄哄的,萧扶光头疼不已——扯来扯去还是扯到陛下赐的丹上,医丞看了两年,萧寰一直未见好转,只近日气色才将将好些。
“阿姐走吧。”萧寰转头对她道,“让阿姐看笑话了。”
萧扶光惦记着周木兰,点了点头说:“你自己保重。”
她离开后,萧寰颓然地瘫回榻上。
“滚,都滚。”,他挥挥手将人赶了出去。
“阿姐送了什么贺礼?”萧寰张口问。
花绫子忙将一个木盒递了上来,里头沉甸甸地躺着一支纯金麦穗。
“郡主送时说,
愿殿下岁岁平安。”
——
海鲜过敏后咳嗽一直没好,尤其是晚上,喉管里痒得厉害,还带哨音。
晚上一睡不着,夜深人静灵感也上来,就想多码点字给大家看,所以今天是双更(第二更已经写好但是还没修改,高潮反转多,等修改后大概下午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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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台显示我的读者集中在大学刚毕业至成家立业的年龄段,这个阶段的读者较为成熟,思考能力强,所以我给一点点线索你们就能猜出来剧情。今天起我会写得稍微明白一些,照顾一下渠道站年纪小的读者。大家猜到了剧情不要剧透哈哈。
第一百九十七章 祸起东宫(二十七)
云间卷起狂风,先礼貌地落了几滴,随即便降下倾盆大雨。
郝赞淋着雨回家,将湿透的上衣褪下来拧干,忽听外间传来一阵急促敲门声。
他先是一愣,随后便喜出望外,大步走过去一把将门拉开。
他见到他娘也浑身湿淋淋的,正站在门口望着他。
“娘,这段时日您去哪儿了?!您不知道我没日没夜地找了您多久!”
郝赞大声道,“还有您身上这衣服哪儿来的…您到底做什么去了?!”
郝赞娘神情虚弱地看了看他,摇了摇头。
“儿啊…快走…”
她身子软软地就要倒在地上,郝赞忙去搀她。
一手去抄她腋窝下时却觉得指尖温温热热,却又黏糊糊的…
郝赞低头一看,他娘背后竟插着一把刀。
“檀大人要我问郡主还记不记得一个人…郡主说不记得…他便要杀人了…”郝赞娘张了张嘴,口中涌出一股鲜血,“儿啊…娘对不起你…对不起小芙…你快走…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
胡同那便似是传出什么喧闹声,胡同口窄,喇嘛又常年站在门口传经,一时半会儿进不来。
郝赞颤着手将母亲背起,朝着窗后墙头堆着的沙石堆跳了下去。
-
萧扶光一行人在此前刚刚出了宫门,而因出恭耽搁了的颜三笑此时也回来了。众人合伙将辇后藏着的周木兰抱上了车。
大雨将落,周木兰下腹间围了一圈儿的布,此时已洇透了。她一手抓着碧圆,另
一手抓着颜三笑,清清在为她擦额上不断冒出的汗。
萧扶光没敢停留,命人加快速度赶往城外。
城外二十里山上的一处庄子门前早有人候着,见车马在瓢泼大雨中疾驰而至,众人这才紧张起来。
待车停稳了,几个壮实的家仆将周木兰稳稳地托了下来,一旁仆妇称帘挡着,将人送进了院子。
萧扶光从车上下来,一把伞举到她头顶。
“一早东西都备好了,大夫和稳婆都是有经验的,出不了一点儿岔子。也料会下雨,提前一天清好山路,填了沙进去,不敢叫郡主在路上耽搁一刻…”
萧扶光看了她一眼。
潘绿珠还在念叨自己的安排:“…这会儿赶路累了吧?若是陪在外头,还有得熬。不如先泡会儿温泉,吃点东西养足精神再说。”
“这儿你是来对了。”萧扶光笑道,“就按你说的办。”
潘绿珠也笑开了,举着伞同她一道进了山庄。
这处山庄是她的地方,寻常人知道的不多,山中隐蔽,不怕有人来。潘绿珠无处可去时被萧扶光指派来这里做事,如今已是上了手,样样都安排得当。
萧扶光洗了澡又换了身衣服,这才来到周木兰门前。
一个稳婆出来报信儿:“这姑娘听话,该使力使力,该蓄劲儿蓄劲儿。不过到底才开了有一指,人又瘦弱些,想来还要有几个时辰的盼头。”
萧扶光抬头看向乌压压的天空,莫名有一股心悸不安。
“我去
瞧瞧她。”她说罢便抬脚走了进去。
周木兰正站在床边,手中拿了一只剥了壳的白蛋小口小口地吃着,见她来后努力地笑了一下:“姐姐。”
萧扶光不知说什么好——她是个姑娘家,说什么能叫人安心呢?
冷不丁看到周木兰手上像是带着伤,她蹙眉问:“你这手…”
周木兰忙将手掩在袖中,垂着头说:“是我…是我不小心划伤的…”
笨丫头不会说谎,嘴巴结结巴巴,人也一抖一抖的,不难想这是谁干的好事。
“来了这,你就安心住下。等生完孩子想走想留,去哪都随你。”萧扶光又好言劝说了两句,拂袖离开室内。
走出产室,她攥了攥拳头,心底骂了萧寰一通。
然而一旁候了许久的清清却忽然跪了下来,膝行两步上前来。
“郡主…”清清的嗓音都在颤,捧出个东西给她,“您看看这个吧…”
萧扶光低头一看,见是一张浸了血的帕子。
她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
“这…怎么回事?”她抽过帕子细看后问,“…谁的?”
清清快要哭了:“是…是太子殿下…殿下不让我们告诉郡主…”
“好好想清楚谁是你们主子!”萧扶光气得脑子发懵,转身喊了声藏锋后便步入雨中。
上马车耽误工夫,她与藏锋一人骑上一匹马又奔回魏宫。
雨水哗啦啦将人浇了个透,明明已入了秋,为何还有这等暴雨。
骏马在雨幕中疾驰,越过山路和官道,越
过无数行人。
“哎哎!”陈九和穿着蓑衣大喊,“刚刚过去的是不是郡主和她身边那花脸儿侍卫?”
不等他说罢,身边早有人追了上去。
萧扶光每每骑快马,好像都是在这种关头。
三年前她娘亲要死,而今萧寰白日里那句话声声在耳——“倘若我死了,阿姐会不会伤心流泪?”
他这是什么意思?他意在说今日?
身下骏马寻如闪电,转眼间便来到魏宫。
云龙门禁卫未辨清来人,便被马鞭击退两丈。正欲持戟去拦,却再看清来人后跪了一地。
萧扶光命藏锋去寻医丞,自己畅通无阻一路奔至式乾殿。
花绫子正在宫檐下训斥白日里偷懒的宫人,想是心情不佳,竟叫人吊起来打。宫人哭哭啼啼,口中还道“不是您打发我们去后庭薅草的嘛”。
花绫子心底发狠又抽了几杖,正欲骂人,却见光献郡主自雨中而来,忙迎了上去。
“郡主怎的又回来了?”
他弓着腰问,然而一抬头却被她凌厉的眼神吓得心尖一颤。
萧扶光狠瞪了他一眼,没搭理他,径直入了大殿。
皇帝六年不曾上过朝,皇太子自然也不曾上朝。然而萧寰当下却换了他那身冠冕朝服,正合衣躺在窗边她睡过的榻上。
萧寰闻声回头,见她来却笑了笑。
“孤真得了失心疯了,看谁都是阿姐。”
萧扶光奔了过去,抓住他的手臂问:“阿寰,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吐血?”
萧寰怔怔
地瞧了她好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是看花了眼。
“我已让藏锋去请医丞了…陛下知道此事吗?”萧扶光回首厉声命令花绫子,“去万清福地请陛下!”
花绫子小声道是,猫着腰退出式乾殿。
“我不要紧。”萧寰定定地看着她,“阿姐怎么淋雨了?”不等她回答,又歪着头,“阿姐是为我而来吗?”
见他这模样,又想起刚刚那只帕子,萧扶光心中难受得厉害。
她此时觉得藏锋腿脚实在太慢了,怎么还没有将人带来…
她站起身来想亲自去请医丞。
萧寰却拉住了她的手,慢慢地道:“阿姐…我心口有些难受,你能不能同我多说会儿话?”
萧扶光又坐了下来。
“好。”她说,“阿寰想说什么?”
萧寰扒着萧扶光的手,声音细细的,像是个安静的小孩儿。
“阿姐,你还记不记得我从何时起开始学投壶?”
萧扶光听后有些诧异——萧寰此时回忆起过去,不知为何,竟让她有种惊惶之感。
“记得。”她强忍着这股不适的情绪道,“那是我四岁,你三岁的时候,有一日皇祖下朝,愁眉苦脸地盯着窗上的盆栽,后来他将瓶子里的兰花拔出来,说要咱们玩投壶。咱们都没玩过,他便要咱俩比试。”
“结果阿姐一次便中,我投了十几次都不中。我快气死了,便走到瓶子跟前将箭插了进去。”萧寰微微笑,“皇祖说我投机取巧,又看着你
唉声叹气。”
想起过去,萧扶光也跟着笑,“皇祖总是这样,天天叹气,愁这个愁那个——不过投壶罢了,他又愁个什么劲呢?问他也不说。”
萧寰渐渐敛了笑,问她:“阿姐,我问你,倘若你手中握的不是箭,而是一支重达数两的金钗。太极殿前九步砖,你能否投中呢?”
——
豁,终于要开始收尾了!
本文预计要60多万哈,现在已经40了,没意外应该1月份能完结。是一个围绕金爵钗而写故事,金爵钗秘密被揭晓后便要走入结局。
不过还有两位重量级人物经常提到但没出场(快猜猜是谁)。
第一百九十八章 祸起东宫(二十八)
这个问题实在奇怪,萧扶光并未想过。
投壶花样太多,掷金钗的也不是没有。可萧寰此时回忆往昔,又拿投金钗来说事儿便有些不正常了。
“应当会投中。”她说,“羽箭太轻,风大的时候并不好投。金钗虽重,力道控好倒比羽箭容易些…你怎会问起这个来?”
萧寰躺在她腿边,看着她笑,目光中却难掩悲色。
“阿姐,你信不信,这世上许多东西,原本就该是你的?”他咳了两声,喉中似是有痰音。
萧扶光替他拿了帕子放在嘴边,问:“你怎么说话弯弯绕绕的。我知道你,脑袋一根筋,最不喜欢拐弯抹角。”
“阿姐,有没有可能,我们从开始便入了一个局。”萧寰看着她道,“我们像是在投壶,你我则是即入壶中的箭。或许是羽箭,或许是金钗。是羽箭的,这一生便注定不会有作为;是金钗的,即便没投进去,落在地上呢,也总有人会捡起它来一步步投进去…就像我年幼时耍赖,非要将那支箭插进去才肯罢休…”
萧扶光渐渐听出了话外之音,低头看着他的眼睛问:“阿寰,你怎么了?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萧寰又咳了一声,这次却有些不对——他咳在帕子上并不是痰,细看竟是暗红的血渍。
守在门口的宫人见状,手忙脚乱地出去唤人。
料想有些人这时候想起太子妃来,忙去寝殿寻她,最后却疯疯癫癫地喊:“大事不妙
,太子妃失踪啦!”
人走了这样久,直到这会儿才发现,可见他们本就不重视周木兰这太子妃。此时太子呕血,太子妃不知所踪,一时间乱了手脚,偶尔有两个机灵些的已奔去万清福地禀报。
“阿寰?!”萧扶光的声音也颤了起来,“你怎…怎会这样…?”
一向暴躁易怒的太子萧寰此时却异常镇定。
“阿姐,不要大惊小怪,我早便习以为常了。”他说。
萧扶光却站起身,喊了两声藏锋,这才想起他已经被自己打发去请医丞。
藏锋有功夫在身,行得最快,可她却觉得实在太慢,她几乎等不及想要自己去请人了。
“阿寰…你没事儿,你先歇着,我去叫人来替你瞧病。”
她转身欲走,却被萧寰死死拽住了衣角。
“阿姐,你留下来,陪陪我好不好?”萧寰苦苦哀求,“每次你回兰陵,我都会这样求你,可你从没为我留下来过…阿姐,这次你留下好不好?”
萧扶光回头看他,见他红着眼,眼角滴落了一颗带着血色的泪。
她霎时便心软了——父王说得对,她最容易心软。
她回到他身边,抬起他的头放在自己膝上,慢而仔细地看着他说:“好,我不走,我陪着阿寰。”
萧寰仰在她膝头笑,时不时咳一声。每次一咳嗽,萧扶光便替他擦嘴,不过几次,手中的帕子便溅满了红。
“皇祖有一支金爵钗,他年轻时曾说,日后要儿女满堂,想要
立哪个做储君,便让他掷出金钗,中者为储。”萧寰慢慢哑声道,“这么多年过去,谁都不曾寻到那支金钗下落,兴许是皇祖已遗失…遗失倒好,我父皇与你父王,或者小王叔,能者得天下…”
他声音嘶哑,呼吸急促,瞧着难受极了。可萧扶光却不敢打断他,只能忍着泪意默默地听他讲述这支金爵钗。
“可事实你也见到…皇祖一生都不曾立太子。若是如此,论长论嫡都该是你父王,又如何会轮到我父王…”他面色惨白,一咧嘴却一口鲜红。
“因为我父王没有子嗣。”萧扶光满面哀色,伸手替他擦了擦嘴,又摸着他的脸慢慢道,“立了他,今后便要出一位皇太女。女子执政,难以服众,所以皇祖不会考虑我父王。”
“或许是吧。”萧寰勾起嘴角笑了笑,“可小王叔虽无子嗣,到底年轻,日后想生多少儿子便有多少,他为何不立小王叔呢?”
“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萧扶光下意识答。
她父母情深,二人之间实在容不得第三人,也不会再有儿子,所以先帝不曾立她父王为储君,这也正是景王一直以来心结所在。
然而萧寰下一刻却道出石破天惊的秘密。
“皇祖一直到死,都不曾立允我父王为下任国君…皇祖驾崩前立我父王为帝…这是你们看到的,却并非是我听到的…”萧寰抓着她的手道,“那夜我在殿外,清清楚楚地听到
他二人争吵。那时我父尚是兖王,身无功绩,入宫质问皇祖,‘有金爵钗在,为何不早早拿出来,立了大哥做储君总好过使我手足阋墙’。皇祖又拿那套日后再议的做推辞,父王却不认了,同他争吵…皇祖说金爵钗早年便遗失,还未寻回。父王很是生气,说他们兄弟皆被皇祖一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大哥为前朝沥血竭诚,三弟以身戍边,我是闲人,我来做这恶人,请陛下大行’…那夜皇祖便驾崩了…”
说到此处,萧寰像是怕她不信似的,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阿姐若是不信,大可去问中贵人韩敏,当时他亦在场,皇祖与父皇争吵时他掩住我双耳,不想让我听…可我还是听到了…”
听闻此言,萧扶光惊怔当场。
她听韩敏说过此事,不过韩敏掐头去尾不少,并不如萧寰同他说得多。
司马廷玉曾对她说,能安稳做二十八年皇帝的人绝对不是一个简单人。若依他与萧寰二人所言,从头到尾先帝便都是在等金爵钗——确切来说,他是在等蓝梦生父子?
他利用了自己三个儿子,最后却要为蓝家父子做嫁衣裳?
若真是如此,那实在可笑。这么多年对赤乌的崇拜,竟要因一支金爵钗化为灰烬了?
“阿姐…你不要不信我…”萧寰伸手触碰她的脸,慢慢抹去她面上的眼泪,“皇祖未想到吧,金爵钗一直不曾现世,皇位归我父王,皇权归
你父王,军权在小王叔手上…这算不算三分天下呢?我笨,我不知道…”
萧扶光另一手握住他的,哽咽道:“阿寰不笨…阿寰是我弟弟,怎么会笨?”
萧寰笑了笑,却忽然发起狠来。
他撑起上半身,目眦将裂。
“可我不甘心,我阿姐这样聪明,样样都走在人前。为何皇祖却频频说要立你做亲王,且大有做皇太女之意,却至死也不立大伯为储君?传言说他在民间有一子,金爵钗是否早有主人?若他是为金爵钗之主铺路,我萧寰不服!今日且看我去地下质问他!问他是否在等那私生野种回朝,为何为何玩弄人心,为何偏偏将你推至人前?!”
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嘶吼出声。
“我阿姐处处胜人,那金爵钗是个什么东西?”他挺直了上半身,双目猩红,眼窍竟逼出血来,“赤乌视万里江山做儿戏,竟要一支金爵钗决定储君之位?!”
——
这章写得我好痛好快。
第一百九十九章 祸起东宫(二十九)
“阿寰!你不要乱动!”
这个时候,萧扶光无比恨自己学的是箭术而非医术——倘若她会些,萧寰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般难受。
她安抚着他,用袖尾为他拂去面上血泪,然而就像是流不尽似的,一股一股向外涌。
“你怎么这么傻…”她低头道,“管它什么金爵钗,你平平安安做你的太子,又有谁能动得了你?你为何这样不忿?”
刚刚那番不平嘶吼似乎让萧寰卸了力,如今他软软地瘫在萧扶光怀中,虚弱一笑,眼尾又溢出一股鲜血。
“因为我从小就喜欢阿姐…阿姐是我所见最好的女子…”他慢慢地、有气无力地道,“我知道,你定要说我没有见识…我是没有见识,又笨…可我眼中再看不到别人了…”
“我是你姐姐。”萧扶光抬手狠拭了拭眼睛。
萧寰却又笑了。
“我从前想,若你不是我姐姐该多好…我若做了皇帝,一定要娶你做皇后,谁拦我,我便杀谁…可我现在不这样想了…”他伸手替她拂泪,“你若不是我姐姐,那你和木兰又有何异?只有成为我姐姐,我才最喜欢你…”
“那你要快好起来。”萧扶光轻柔地抚摸他的头顶,深吸两口气,喉中发堵,声音哽咽,“等你好了,咱们就一起去寻金爵钗,比比谁能先投进去,好不好,阿寰?”
萧寰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原早就该死了…”他望着太极宫的方向喃喃,“我明明是
他的儿子…他却厌我、弃我…赤乌一脉只我一男,他凭我做了皇帝,上位后却将我丢开…帝王冷血,青龙最甚…于是我…我求了他第一炉丹药…当晚我又服下鸩酒…”
“你是说…陛下的丹药没有问题…”萧扶光颤声问,“是你自己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萧寰虚弱地点了点头。
“我原要死…是檀沐庭将我救回…”他又咳出一滩血,“虎狼之药,以毒攻毒…我命才多吊出这两年…阿姐,如今我不想再这样活…我想在天上看他,看他究竟会不会后悔…”
萧扶光猛然起身,大声对他道:“你定也听过外间那些风言风语,如今你连死都不怕了,为何不直接问他?问他究竟还认不认你这个儿子?!”
“是啊…”萧寰喃喃,“我是他的儿子,他为何这般冷落我…”
就在此时,藏锋淋着雨自太医署而来。
他身后紧跟十数个医丞,人人皆是一身湿衣,无一例外,可看得出来时急切。
他们见太子躺在榻上,双目渗血,似是奄奄一息,匆忙向萧扶光一拱手后便来诊治。
萧扶光后退数步,给他们留出大片位置。
医丞们费心医治太子,宫人进进出出,听候他们差遣。
里里外外顿时忙作一团,唯有萧扶光坐立不安。
“你不问,我替你去问!”萧扶光向外踏步,走到门口时倏然回头,“我去将陛下请来…阿寰,你给我撑住!”
萧寰半睁开眼看着她。
幼时他闯了祸,扭扭捏捏不敢说,最后仍是靠她去禀了先帝。
如今亦是,他不敢,她去做。
萧扶光疾步走出大殿,却见该去万清福地请皇帝的花绫子还在宫檐下逗留。
“郡…郡主…”花绫子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奴这就去请…”
“不劳驾你!回来等着扒皮吧!”萧扶光吼他一句,旋身步入暴雨之中。
她以手作帘,使出了全身的劲儿以最快速度奔向万清福地。
藏锋要跟上来,却被她斥退。
“你去守着阿寰,若有事立马来报!”
藏锋停住脚步,看着越来越多的人涌来式乾殿,而她孤身一人离去。
萧扶光卯足了劲儿向前奔,纵然冷雨灌湿己身,也未敢停留一步。地砖湿滑,中间甚至跌了一跤,整个人摔在地上,爬起时侧股疼得钻心,也咬牙起身继续向前跑。
到了万清福地,一步仨台阶地往上跨。有侍卫远远望见,兵器都架了起来,近看却是湿身狼狈的光献郡主,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吕大宏站在神殿外,任雨打风吹也扫不进三丈檐下。
“愣着做什么呐?”他抬手招呼左右,“拦着!快拦住喽!像什么话?!”
数十皇帝近卫一涌上前,将萧扶光拦在神殿外。
“我要见陛下!”她怒视周围道,“我看你们谁敢拦?!”
众人怔神,正犹豫不决时,吕大宏却笑了。
“我说郡主,您怎么淋成这样了呀?也没个人护着,啧,这群
不长眼的奴才…快,给郡主撑把伞来!”说归说,他慢悠悠地拿着甲搓磨了磨指甲,末了还吹了口气,“陛下初一十五上香,上香后便要闭关一日,这您又不是不知道。有什么事儿,还是明儿再来吧。”
萧扶光恨极了他这不紧不慢的模样,只得高声道:“太子殿下病危,想要见陛下!”
吕大宏听后愣了一下,却又笑了。
“郡主瞎说什么呐!太子殿下最近可是一日比一日好来着!”他笑道,“今儿大家伙也都瞧见了,殿下的精神头可是足着呐!”
“吕大宏,郡主与太子殿下素来亲厚。”姜崇道斜眼看着他,“若郡主所言是真,你不向陛下通传,可是要被问罪的!”
吕大宏冷笑:“咱们都是陛下的人,姜公公这是要给自己找下家了?”
姜崇道压根不愿同他多说一句话。
最终他看不下去,撑了把伞来到萧扶光身前,躬身替她遮雨。
“郡主还是回去吧。”姜崇道说,“陛下今日吃了酒,这会儿睡着,一早吩咐下不准任何人打扰。除了吕大宏,没人能进去。”
萧扶光看向他,面上泪水混着雨水向下流。
“阿寰五窍出血,他快不行了…”她悲声道,“姜公公替我想想办法。”
姜崇道一听,急得热锅上蚂蚁似的,片刻后说:“倒是有个法子…可,可小阁老他人也不在呀…哎?”
陛阶下雨幕中远远来了两个人,步履快似闪电,几乎瞬间
便奔袭而至。
打前头的那个身量高大宽泛,还穿着油披,可衣裳下摆都湿透了。
他一把将油披,往地上一扔,露出张不知被雨水还是汗水浸透的刚毅面容来。
“小阁老?!”姜崇道大喜过望。
——
有个别很可爱的读者总想知道檀沐庭到底有什么阴谋,但我直接说了不就等于剧透了吗?我是不会干这种事的^_^
本文灵感出自陈王曹植《美女篇》中“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而人设构思则可参考他在另一篇《九愁赋》中的一句话:“俗参差而不齐,岂毁誉之可同?(世界上的思想和言行参差不齐,对每个人的评价也有毁誉参半不可能相同)”。同理,檀沐庭和赤乌、青龙、太子都是极端之人,但他们一定是非黑即白的吗?
阿扶太年轻,她是需要成长的。好的事物激励她,坏的事物磨砺她,这样才能成为真正的光献郡主。
第二百章 祸起东宫(三十)
“司马承,为郡主撑伞。”司马廷玉沉声指使道,“姜崇道,去开殿门。”
司马承撑伞来到萧扶光身侧,替下了姜崇道。而姜崇道则急匆匆奔向神殿。
吕大宏面上有些挂不住,仍是挡在姜崇道跟前:“陛下还歇着呐,你…”
“你什么你?!”姜崇道一把将他推到一边,“陛下可是说过,若小阁老来抄经,谁都不许拦着!”
吕大宏哑口无言,指着他们的手指恨恨地垂了下去。
姜崇道将神殿大门打开,凄风惨雨瞬间呼啸着涌入其中。
司马廷玉看了她一眼,转身步入神殿。
太极阴阳鱼上,皇帝正在打坐。氅衣清洁似雪,衬得他面容如玉,宛若天人。
萧扶光在外,脚下是暴雨冲刷着的月台;司马廷玉在内,足下是一尘不染的神殿金砖。
二人同时撩袍跪地磕头,“求陛下移驾式乾殿!”
皇帝端坐太极阵上,冷风卷带一丝秋雨悄然落在他肩头,依旧岿然不动。
风太大,萧扶光跪在地上,无论司马承怎么撑伞,她脊背上还是淋湿了一小片儿。
司马廷玉又磕了个头,“臣常为陛下誊抄经卷,也曾闻书中言‘万灵好生避死,生育乳养其类而护之’,陛下道身既成,必早已了悟。太子殿下既为陛下长子,如今病情堪忧,臣恳请陛下怜惜殿下一回。”
皇帝浓长的睫毛动了动,眼睛睁开一条缝。
良久后,他终于开口:“逆子怨怼朕已久,他是死
是活与朕有何相干?”说罢看了看殿外,又指着萧扶光道,“将她带走。”
司马廷玉仰起头看他,攥了攥拳头,起身退出神殿。
他没有带萧扶光离开,只是走到萧扶光身侧,捱着她跪了下来。
“陛下自入了万清福地便对太子殿下不闻不问,宫里头瞧得清清楚楚。”姜崇道上前规劝,“您二位还是快快起了回府吧!”
苦口婆心说一堆,没想到这二位就愣是装作当听不见。
一个是景王掌上明珠,一个是未来内阁首辅,此时如同两只大耳朵拧驴,偏生就要跪——皇帝对太子都能两年不见其面,您二位又哪里来的面子呢?
虽说八月里依然炎热,可到底入了秋,一场雨打在身上不说钻心蚀骨,也能淋得人打哆嗦。
司马廷玉是男子,又常赤身打猎,他身体强健倒还好些,可萧扶光便没有他那样自在——一刻钟过去,人还伏在地上,脊背已全湿透了,浑身都绷得紧紧的。
姜崇道在一旁急得乱转,可他还在万清福地,在皇帝眼皮子地下,不能使人报信给景王。
正招呼了手底下的小宦官,想着为他二位递上一碗热汤用用,吕大宏却又蹭了过来:“怎么?真找好下家了?姜公公有大能耐呀。”
“怎及得上吕公公?”姜崇道冷眼看他,“长秋寺旁那座新宅可还宽绰,‘四美’可还受用得?”
吕大宏一听,心知自己身边也被安插了眼线进来——
檀侍郎出手实在阔绰,长秋寺旁新宅乃前朝大将军旧邸,风水上佳。吕大宏是做宦官的,自己没了子孙根,最喜这等阳气旺盛的宅子,檀侍郎送到了他心坎上。“四美”也是檀侍郎送的,既有金发碧眼的胡姬和高挑丰硕的黑美人,也有身如棉绒的小倌和会研墨的乖巧童子,虽然他没法享用,可有总比没有的好。谁知姜崇道居然有这样大的能耐,连这件事儿都知道了。本想同陛下告他与光献郡主来往甚密,自己却被抓住了小辫子了。
“算你狠!”吕大宏低声骂了一句后道,“咱们走着瞧!”
姜崇道没再理他,使人熬了姜汤送来。
可未料跪着的那二位一个赛一个的狠,任凭怎么劝也一动不动。
俩人浑身湿了个透,司马承撑伞的手都在抖,更何况这俩还跪在雨中。
料想是太子真的病危,不然光献郡主怎会在雨中跪求皇帝出万清福地?
姜崇道心里着急,低声问手下人:“什么时辰了?”
“姜公公,这会儿酉正。”小宦官垂着头道,“郡主和小阁老跪了有一个时辰了。”
“一个时辰?!”
姜崇道吓了一跳,看了看神殿内,皇帝依然在打坐。
他没忍住,终究冒着险入了神殿,距太极阵前四五丈处便停了,俯身跪下来道:“陛下,太子殿下…确然病危。”
想是皇帝装模作样足够,这会儿终于愿意顺着梯子下了。
只见他双臂撑在身侧,
白色氅衣随起身动作曳出淡金色光辉。
“既然如此…”他慢慢起身,“那朕就——”
话音未落,忽听天外传来一道响亮又沉闷的钟声。
“咚——”
姜崇道身子一颤,抬头看向皇帝,见他怔在当场。
侍奉青龙数年,姜崇道亦是第一次见他这样失态。
而外间,早在钟声响第一下时,萧扶光便不动了。
藏锋冒雨奔来,距离她只有三丈远,在听到钟声后随万清福地众人一起下跪。
然而钟声并未停止。
“咚——”
“咚——”
“咚——”
“咚——”
“咚——”
钟鸣六声后而止。
君主丧九,皇太子丧六。
司马廷玉直起僵硬的上半身,伸手接过司马承手中纸伞。
再看萧扶光,她的脊背此时却慢慢展开了。
“阿扶…”
百尺万清福地,神殿内外跪了一地。除却雨声似箭,竟无一人敢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萧扶光撑起僵硬的身子,慢慢地直起上半躯。
“藏锋。”
“臣在。”藏锋道。
“太常寺此时应得急报,但我要你先去文库。先帝在世时曾赐太子学经宝卷千斤,文库一一记录在案,你拿清单去承明大街东寻白少卿,先帝驾崩时便是由他协理周全。他知道该如何做。”
藏锋领命后匆匆离去。
萧扶光一口气像是没说完似的,侧了侧身子,看向身边人。
“廷玉。”她轻声唤他。
不等她交代,司马廷玉便道:“我来时路上听说太子病情危急,已着人同
礼部打过招呼。那处日夜有人值守,听到钟声就会过来。”
见她一口气缓了下去,司马廷玉这才从司马承手中拿过新油披系在她身上。
他背对着她,像俩人之前在破庙里那时一样慢慢蹲下身。
“阿扶,上来。”
司马承搭手,扶起她攀上主人脊背。
司马廷玉稍用了些力气便将她背起,不知为何,她好像又轻了不少。
他背着她下万清福地八十一阶,雨水早已浇透了俩人身子。
而在他迈下最后一阶时,却感觉颈间有热意。
“廷玉…”萧扶光一开口,抽泣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廷玉,怎么办…我没有弟弟了啊…”
——
“万灵好生避死,生育乳养其类而护之”原文出自《无能子》(作者不详),这里我稍作了些修改以符合小说语境。
原文中是对人和动物不同的辩论,用鸟兽与人一样会生养保护自己的后代举例人兽同样有趋生避死的天性。鸟兽都如此,人…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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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一章 西登玉台(一)
太子萧寰自小瘦弱,麻杆似的人,风一吹便倒。萧扶光在时还能好好吃口饭,不在时便这里摸摸那里碰碰,总之就是不肯张嘴。
“阿寰,你这样是不行的。”赤乌叹气说,“你姐姐日后出嫁,还要仰仗你这兄弟送亲。新郎官不论哪个,如今皆身长六尺。你要如何替她撑腰?”
萧寰涨红了脸,猛地往碗里扒了几口饭。
那一顿吃得格外多,连中贵人韩敏都生怕他噎着,备了护脾胃的汤药来守着。
萧寰撑得肚皮圆滚滚的,仰面躺道:“我要长到六尺…不,八尺!就算长不到那样高,也要像宇文大将军一样养一身膘,管叫阿姐的未来夫婿见我便胆寒,不敢欺负她一个手指头!”
“好,好好好。”赤乌笑了,连说几个好,“有你这句话,皇祖就放心了…”
……
今日大雨,值夜的阁臣原本早早关闭了门。听到丧钟后即明白出了大事,四下惶惶,正聚在一起商议,不曾注意小阁老背着一个大活人进了内阁。
司马廷玉将萧扶光背进了自己休息的房内,想了想,还是没将她放下,任由她伏在自己肩头哭泣。
司马承有些无措,想了想,出去抱了两床干净被子回来。而来时却见她已经不再流泪了,心说还是主人厉害,转头的功夫就能将死了堂弟的郡主哄好,天生该是为萧氏当牛做马的料。
司马廷玉接了一床被子,转身便将湿淋淋的人裹了个严
严实实。
司马承立在旁边看了半晌,最后俩人都看向他时方如梦初醒。
“啊…卑下…”他边说边向外走,“卑下还要去给阁老大人传信儿。”说罢便溜了。
一室之内又只剩下他们二人,虽月余未见,堆积情愫却被太子猝然薨逝而截断。
萧扶光只盯着一个地方看,眼神飘忽,似是在回忆往昔旧事。
司马廷玉用被子捂紧了她,这时候说安慰的话大概会适得其反,因为她自小便不缺宠爱,磕着碰着都有人先她一步呼天抢地,哪里想再听你劝解?
于是他道:“京中下了暴雨,原该等雨停了再回来。可我憋了一个月的气——你想要什么,托人知会我一声,星星月亮我也替你去摘,怎么找上林嘉木了?我当时便想,待回京后定要狠教训你一通,就连下这样大的雨我都未让他们停。眼看着就要到城门,怎么有个人不穿蓑衣呢?噢,原是咱们不怕雨打风吹的郡主过去了…”
萧扶光心中悲恸,听他这么说,也开心不起来。
“阿扶,越是这时候你越要想清楚,自今日起你便是第一人了。”司马廷玉伸出手,握着她脖颈道,“太子殿下早晚有这一日,你不能连自己的魂儿也丢了。你不是想弄清楚先帝到底怎么想的吗?还有,你娘的仇还要不要报了?”
萧扶光如梦初醒,蒙了一层雾似的眼睛瞬间变得清明。
她让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只能抬起一
个角来擦擦自己湿漉漉的脸。
“我不光要做你说的这两样事。”她道,“我还要为阿寰讨口气。”
说是这样说,可当气儿匀回来之后,一呼一吸间心口仍是疼得难受。
久了没见,司马廷玉心底再惦记,也明白她此时心境。隔被抱了她一会儿,一句话也未说。
萧扶光见他衣衫湿透,却也只顾着照料她,心底自然感动。可一闭眼总会看到萧寰目窍溢血,实在没有亲近的心思。
司马廷玉也不急,有时捏捏她颈子,有时轻轻摩挲她面颊,思念之情由指尖传递而来,亲昵却不下流。
“待会儿殿下约摸就要找过来,若看到咱们这个模样,少不得认为我欺负你,要将我拖出去一顿好打。”司马廷玉笑笑说,“我在外守着,阿扶有事便喊我。”
他起身要走,指尖依依不舍地在她发间流连。
“廷玉。”
他未走出两步便听她唤自己的名,果然停下脚步,俯下身来抱她。
“廷玉在呢。”
萧扶光抱了一会儿后又推开他,“你走吧。”
司马廷玉点点头,又离开。
结果这次刚走到门前,又听她唤“廷玉”。实在无奈,便又折返回来低声轻哄。
如此三五次,她呼之,他即来,倒是不厌其烦,有求必有应。
最后一次出门,见雨幕中灯火集结,摄政王来内阁寻人了。
司马廷玉站在檐下,见十数个宦官挑着盖将景王护送来。
司马廷玉避到一边,拱手相迎。
景
王看到他也不奇怪,还未张口,又听里头唤“廷玉”。
景王面上闪过一丝奇异,司马廷玉再一拱手,竟丢下他便进去了。
萧扶光见他进来,头一歪便靠近他怀里。
司马廷玉脊背有些僵硬,悄声道:“你爹来了。”
萧扶光有恃无恐,司马廷玉却如芒刺在背,隔着一扇门,却总觉得景王那双眼在盯着他。
“你走吧。”她说。
司马廷玉叹了口气,起身再次出门。
景王进来时,萧扶光已经从被子里钻了出来,俩眼儿通红,面色却如常。能看得出哭过,但已过了最难受的那阵儿。
景王一抬手,两位侍从上前为她披了斗篷系好,将人请了出去。
司马廷玉站在门下目送她走远,骤雨落在身上,依偎而来的体温渐凉。
未料景王忽然回头,指着他道:“廷玉也来。”
仨人上了那辆金銮车,萧扶光与景王并排坐,司马廷玉坐侧榻,一时无语。
景王先开口缓和气氛:“阿寰白日里不是好好的?怎会暴毙?”
司马廷玉起初也想问,奈何萧扶光难受得厉害,他便没问,实则自己也好奇。
二人听她轻声道:“陛下的丹药没有问题,阿寰是自己饮鸩,被檀沐庭从阎王爷手里拽回来。两年来每隔一段时日便用猛药,五脏六腑亏空,自然瞧着像是衰症。而今到了头,不过一两剂药的功夫,早晚要殁的。”
司马廷玉与景王二人都有些意外,毕竟所有人都认为
是皇帝炼的丹有问题,并没有想过太子萧寰竟会用性命给皇帝下套。
“虽说荒唐,却在情理之内。”景王忽而又问,“此事先搁下不谈,只是太子妃失踪,你打算如何应对?”
第二百零二章 西登玉台(二)
萧扶光虽乱,却也是提前想好了对策。
“今日式乾殿无人,我将她藏在辇后出了宫,没有人发现。”她迟疑一下后道,“太子妃不得宠,那群狗奴才平日里多有怠慢,如今她怀胎十月余,外头有衣裳罩着,还不如蒙阁老饿了三天的肚子大。幸而我认得她,不然以为带错了人了。”
蒙阁老好吃,走路时人未到肚子先到,有个“大肚相”的诨号。
景王听后倒是不觉得意外。
“周木兰是家中独女,又因先天有些不足,说话做事总慢人一拍。在家中还好,出了家门定要受欺侮。”他又道,“如今阿寰…眼下式乾殿乱成一团,总要有个拿主意的站出来,此时她失踪定会引人注意。而你今日频繁出入,少不得要怀疑到你身上。你这个脾气,怕是别人问上一句便要不耐烦了,还是等两日再露面。我,他们不敢来盘问你。”
萧扶光抬起头,泪意又要盈出眼眶。
“父王,我想送阿寰一程。”
景王看了她半晌,终于叹了口气。
“阿寰暴亡,我心中也十分难受。但你须得记着,活人有活人的路要走,你要先为自己处境作打算,再替死人烧香。”
父亲的话,萧扶光自是不敢违背。可如今一闭眼,便是萧寰仰倒在榻上,眼角流血流泪,眼神却含着期盼——那是在盼自己能将皇帝请来,即便皇帝再不喜欢他,哪怕能当面听到一句“对不住”也好。
结
果呢?她同司马廷玉二人跪了那么久,也未见人有一分的回心转意。
难道只有铁石心肠之人才能做皇帝?
萧扶光双手掩面,难过得手指都在颤。不论先前萧寰如何待她,同为萧氏之后,他人死魂消,自己因他而亡直接受益,她心底说不难受是假的。
司马廷玉看在眼中,碍于景王在侧,一堆掏心置腹的话不能说出口。于是百般情谊收拢进眼底,眼神缱绻固执地只看她一人。
景王重重咳了一声,司马廷玉这才垂下头。
景王这才问起他来:“廷玉突然去济南,内阁无你写票书,那几个人废话一堆,写字扭得像蚰蜒,孤看着便心烦。”
司马廷玉写一手好字,又能将各省呈来冗杂奏章提炼,繁而化简,能力是一等的高,景王很是欣赏。
司马廷玉道:“是突然想起林嘉木与陈九和对济南并不熟悉,担心会延误两部工程,这才跟着去了。”
他到底为什么去,景王最是清楚不过。可他拿防汛做理由,并不将责任推到萧扶光身上,景王便舒坦不少。
“阿扶也多劳你照应。”景王微微笑道。
仆从上车奉了两件儿大衣,给浑身湿着的萧扶光与司马廷玉二人披上。
司马廷玉正同景王客套,可他置在袖下的手却被一根冰冰凉凉的手指碰了碰。
他抬头见景王正在说着什么,那个角度看不到衣下的两只手,心底一动,便捉住了那只作乱的小指。
她的手
像地底埋藏的玉,冰凉细腻。司马廷玉见过这块玉,它有莹润白皙的色泽,细看有极微的三角纹路,个个在光下泛彩。
不止这一处,她身上处处如此,温暖的香气覆盖了全身。若是吻过一遭,便像旅人进大漠前饮的最后一口酪浆,尝不到的日子都是在泥沙中毫无目的地奔走,几近崩溃。
酒色最考验人性,因它们使人上瘾。你若尝过真正的美酒,真正的美人,这辈子都难戒掉。
可这会儿不行。
司马廷玉知道,她是心中难过,特来寻求安慰。
他只是轻轻回握她的手,再没有一丝动作。
然而这宽大掌心带来的暖意却胜过任何动作。
萧扶光心中踏实下来,听他二人一问一答,你来我往地客套。
不一会儿便到了家,景王使人送走司马廷玉,待他离开后,才淡淡道:“走吧。”
“去哪儿?”萧扶光不解。
“你是我女儿,你心里打什么鬼主意当我不知道?”景王斜眼睨她,“自然是去太子妃那儿。”
萧扶光心道不妙。
太子萧寰一死,皇帝便没有了唯一的依仗——当年赤乌犹豫不决久未立储,在世人看来便是顾及景王无子,而兖王虽有一子却资质平庸。后来传位兖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太子妃周木兰诞下男婴,景王必会断绝后患,她将人藏起来,便是想保全他们。
她名下京郊庄子几十处,可眼瞧着这个方向正是前往姜泉山庄,便知
那几个狗腿子中有人提前泄密报信儿。
萧扶光无法,只得同他一道去了山庄。
待他们到时,众人面上急色这才稍缓。
“郡主!郡主!”小冬瓜推开了人流挤过来,当下就跪在她跟前,“婆子跟大夫都说,孩子头太大,太…她怕是要难产。”
萧扶光一惊,再看绿珠。
绿珠点头:“这位姑娘年纪不大,身子骨弱些,平日里吃喝也没个上心的看着,这会儿接不上劲,醒一会儿睡一会儿,我们瞧着都害怕。他们在里头怕她睡过去,扇她的脸,我看着都心疼…”
萧扶光攥紧了手,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
门口有人,却不敢拦着她。
她进了产室,见周木兰躺在床上,时不时地翻着白眼儿,真要厥过去一样。两颊红通通的,想是知道稳婆扇的——可不扇有什么办法?还没到时候,人就这样了,真怕睡死过去一尸两命。
“木兰。”萧扶光轻声唤她。
周木兰瞬间回了神,拧着眉头挤出一个笑。
稳婆忙道:“这位小姐力气不够,还是少说些话,留着劲儿把孩子生出来。”说罢剥了个水煮蛋递到她嘴边。
周木兰什么都吃不下去,摇了摇头,想问她什么似的,却怯怯的不敢开口。
萧扶光一抬手,身后一个婢女捧着一块白绸子上来,系在周木兰头上。
“你听没听到的寺庙在敲钟?”萧扶光悲切地望着她,“阿寰死了。”
周木兰的眼睛渐渐放大,失
了神似的望着她,更显面庞削瘦憔悴。
“他说他从前去户部时见过你,又瘦又小。问你一句话半天都答不上来,笨死了。”萧扶光又道,“他还说,笨人不晓事,没了他也能好好过。”
周木兰听后,眼底聚起光。
她就着稳婆递来的白煮蛋咬了一口,眼泪却大颗大颗地落在上面。
——
写作真的很痛苦,这一段剧情接不下去,有时干脆就想完结掉算了。但是翻翻评论笔记,我还有读者,这个故事一定要给大家讲完。前三本书,每一本都有过放弃的打算,每一本都坚持下来。感恩有诸位陪我至今,《慕金枝》有声版权已售。
功劳最大的是屏幕前的大家,是默默付出的编辑,最后才是我的键盘。
真的谢谢大家~!
第二百零三章 西登玉台(三)
十六岁的小丫头,花一样的年纪,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却要孕育出新血脉。这桩无疾便终的情事难论,因果福祸,哪怕天生痴儿,也有自己的考量。
不想生的,弄掉法子多的是,宫里最不缺的便是这些伤阴骘的手段;想生的,哪怕一路刀山火海,拼了命也要淌过来生给你看。
笨人一根筋,认定了一件事轻易便不会更改了。
萧扶光只见她一手搭上稳婆的手背,另一手拿起纱布塞进口中。两腮鼓鼓囊囊像是偷吃的孩子,眼眶中却还带着泪。
这分明就是个孩子,却有超乎孩童的勇气。
众人又开始忙碌,行走推搡间连萧扶光也被赶出殿外。
清清与碧圆一拥而上,拿了披风裹紧了她。
景王坐在东侧阁内,垂眸凝神,直到她进来后才开口:“去,泡个澡再来回话。”
不提起这个险些忘了,如今她贴身的衣裳还湿着。
萧扶光一个喷嚏不曾打出口,清清和碧圆又急匆匆带着她下去了。
山庄内有两处浴泉,正是为了这两座泉才辟的庄子。不作经营,萧扶光自小便会享受。
她大半身子都浸在热水中,趴在泉池边一声不吭,只头顶还冒着烟。
清清道:“节哀哪里是容易的事?可太子妃生了孩子,您总得打起精神来——殿下是来要孩子的?保佑老天爷给个小郡主吧!若是个男婴,怕是又要遭难了。太子妃太不容易了…”
“太子妃是不容易,可谁
又容易?”萧扶光叹口气,“阿寰自幼不得父亲宠爱,忧虑惶恐郁结于心。我若是他,这种情形之下次次面见父亲却只能隔帘相望,有一点风吹草动便要受罚,又怎会不生怨怼?世人大多不识情爱,却人人皆懂嫉恨。情爱日久则消散,恨意却如腐朽之木,风吹雨打又长菌菇,便越发腐败恐怖了。”
她抓着边沿的手指都捏得泛白,世上怎会有这样狠心的父亲,儿子将死也不去看一眼?或者果真如周尚书所言,萧寰并非是陛下所出?
这样一来,一切便能够解释得清楚。只是苦了阿寰,临死都没听到哪怕一句“对不住”。
浴泉泡久了身子便发软,被雨水冲刷入骨的寒意也被一并逼走。
一日间匆匆忙忙,如今萧扶光冷静下来回想,从月前自己寻他时起怕是身子已经有了枯竭之兆,是为了能变回以往的那个靠脸便可乞食的阿寰,这才下狠心多用了些猛药,这就是所谓天家尊严,便是赴死也要十全的体面。
沐浴更衣后,再回到周木兰所在之处,在门外打听情形,大夫与稳婆隔门都说:“这位真是咱们见过最听话的一个了,叫她存些力气、吃两口东西她都听得进去。”
萧扶光稍稍放心,连声说辛苦,这才又去了东阁内。
景王端坐在中央,小冬瓜等人端茶倒水地伺候,见她进来,悄悄退了出去。
景王先开了口:“若是男婴,决计不能留
。”末了又加一句,“我是在知会你,并是非同你商议。”
萧扶光无能为力。
若真是男孩儿,便是隐患,景王雄图大业便要受阻。
纵然景王保养得宜,可人终究要老。平日神情严肃看不出来,唯有看她时眼尾会带着笑意,细纹一并蔓延而来。
他已摄政六年,人一辈子能有多少个六年?他自然不想再做摄政王。
“好。”面对父亲,萧扶光只能妥协。
景王绷紧的脊背也放松下来——作为父亲,他自然不想女儿觉得他残忍。可为君与为父不同,他要做的是天下人的君父,他必须残忍。
景王抬了抬手,正要去摸她的头,忽听外间有人来报:“老爷!小姐!孩子生了!孩子生了!”
萧扶光身子一颤,旋即大步向外走去。
她一把拉开门,拽住一个人便问:“是男是女?!”
那婆子支支吾吾,半天没能答出一句来。
萧扶光将她推开,转头问小冬瓜:“不是生了吗,怎么都不说话?究竟出了什么事?!”
小冬瓜眼底带着惶恐,上下牙打颤,哆哆嗦嗦道:“是位小公子…”
萧扶光身子晃了一下,险些站不稳。
景王挥了挥手,几个身形矫健的死士便从梁上落下,板着脸推开人群就要进房拿婴儿。
“爹爹,别…”萧扶光求道,“别惊动木兰!”
景王深深看她两眼,最终还是应了她的请求,转而对藏锋道:“你去。”
藏锋道了声是,转而进了产
室。
一室血腥浑浊气息扑面而来,藏锋屏住呼吸来到床前。
周木兰脱了力,已昏睡过去。
稳婆抖如筛糠,将手中襁褓抱给他。
藏锋面无表情接过婴儿,然而在看到孩子的脸时却怔了一下。
“造孽啊!怎么生了个妖孽出来?!”稳婆哭哭啼啼道,“这可不能怪咱们,接生的小儿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头回见着狼咽!”
不过他并未犹豫,转而大步离开。
藏锋走出门外,将襁褓中婴孩的脸露了出来。
“郡主回避。”
萧扶光哪里是乖乖听话的人?越让她回避,她越要凑上去看。
她与景王一起上前,在看到婴儿面容时顿时失声。
碧圆关了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待看清楚时,“啊”了一声。
只见那新生男婴上唇至门牙那处像是裂开了似的,竟无端缺了一块!
“狼咽子!”碧圆惊呼。
萧扶光头回见着先天残缺之人,还是个刚生下来的孩子,未免惊吓。
可很快她便镇定下来——阿寰两年前饮鸩,加之长期服用烈性药,毒性早已沉积在体中,他们早该料到孩子会有先天病症。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纵然生为男身,纵然日后有雄韬大略也登不上那个位置,甚至连见人都难,更不要说做傀儡。
他该做个天生无用富贵人。
“爹爹!”她喜极而泣道,“您就放了他吧!”
景王也只是蹙了蹙眉,随即舒展开来,叹道:“不知该说他命好还是差。
”又对萧扶光点头,“都随你。”说罢便昂首带人离去。
景王离开后,众人皆是松了口气。
虽说这孩子模样瞧着吓人了些,可在萧扶光看来,这是萧寰留在世间的唯一血脉。
狼咽又如何?她既将人偷出来,就能将她母子养起来。
——
狼咽:先天性唇裂和腭裂,俗称兔唇。
PS:我并非对新生儿倾注恶意,而是剧情设计需要。以后会让他好起来的。
-
我深刻反思一天一更的摆烂行为,决心洗心革面,努力存稿预备加更。
但因为是传统权谋文,主配角每一个动作都会影响大局,所以要琢磨很透,要写得很细才能避免结构崩塌,至多加更一章,再多的话质量便无法保证(单更作者是没有基础稿费的,我本想牺牲稿费保质,现在看来一更的确少,我今天起会努力存稿,两天内开启加更)。
第二百零四章 西登玉台(四)
事已至此,萧扶光也不需要将周木兰藏得死死的。
好事者众,新生儿竟是狼咽,传出去别人只会认为这家祖上未积德,谁管你是不是服丹用药带来的病?
旁人见后避之尚且不及,
她当夜便命人去周府送了信,在听闻这个消息之后,周尚书就带着儿媳上了山。
周木兰正睡着,她的母亲便扑了上去,还挂念她,还不敢吵醒她,只能握着她的手、捋着她的发无声流泪。
帘外,周尚书拱手对萧扶光拜了又拜:“老臣来前隐约听到宫中传出钟声,钟响六声。出门时见城中守卫来回奔走说,太子殿下薨了?”
萧扶光按了按眼角,道:“是。”
周尚书连连叹气,说:“太子殿下也是可怜人,郡主千万节哀…”末了抖着唇瓣,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开口:“那,木兰诞下的那孩子…”
萧扶光看了内间一眼,低声对他道:“周老是见过世面的,孩子我只给你一个人看。”说罢带他悄悄地离开。
二人来到孩子的房间,乳娘正在看护,绿珠在一旁守着,见了他们后默默退了出去。
周尚书满心欢喜地上前,在看到襁褓中的婴儿时大吃一惊,连连后退几步倒地。
半晌,他大哭起来:“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周尚书也算劳苦功高,在户部逾三十年,从头到尾都是干干净净。孙女虽不聪慧,好歹瞧上去也是正常人,怎的却生出了个狼咽?!
“我究竟
是做错了什么?!”周尚书悲哭时突然发了疯似的拼命扇自己的脸,“我若是做错了,天收我便是!为何生出了这么一个怪物来?!”
“得亏是个‘怪物’。”萧扶光气结,反问,“怎么,是觉得这‘怪物’丢你老周家的人了?”
周尚书双手薅着头发,边哭边打脸。
萧扶光看不下去,揪起他的衣领,“他若不是怪物,是个好生生的男孩儿,你看他有没有命活到成人!我已经将人弄出来,宫里这会儿约摸已经发现太子妃失踪,我要如何交代还不知,你倒在这儿哭起来!赶紧收收泪,带着发妻回你的老家去!”
周尚书听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抬起头,又是拱手又要磕头。
萧扶光见他果真是嫌弃这孩子,心中伤心郁闷无处倾吐,只能挥挥手:“快走,我不想再看见你。”
周尚书听后匆忙起身,看都未看那孩子一眼,踉踉跄跄地向外走。
此时婴儿恰好饿了,张嘴便哭起来。因唇腭缺了一块,与普通婴孩发声不同,呼吸啼哭都带着风哨音,怪异得很。
萧扶光眼见着周尚书两条老腿跑得更快,气得要抓起门边彩瓷花瓶要砸,又怕会吓到孩子,最后只得放了回去。
她坐在床边,看着乳娘解开上衣喂孩子。
狼咽儿面目可怖,乳娘喂时手臂也有些哆嗦,只是知晓聘她的主家来头大,出手又极是阔绰,才忍着恶心害怕去喂奶。
萧扶光坐在床
边,就那么静静看着,鼻子酸得难受——想要活命,他这副丑模样再好不过。可眼下这关过了,等将来孩子长大问起自己爹是谁、问起自己为何这样丑陋可怕,那时的她该如何回答?
丑婴的嘴缺了一块,吃奶吃了一脸,呛得浑身都是。
绿珠在一旁忙前忙后,见状又拿干净帕子仔细替他擦干净了,又小声对乳娘道:“这孩子金贵,只是嘴开了缝儿,你小心着,别叫他饿急眼了,慢慢喂就是。”
说罢绿珠又回头,对站在门边的小婢道:“不是请了两位,另一位怎还不到?”
小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准是今天下了大雨,耽搁在路上了。”绿珠自言自语说。
乳娘一听,这家还聘了人来喂丑孩子的,自己若做不好岂不是要砸饭碗?当下对待孩子也小心了几分。
萧扶光看在眼中,点点头道:“绿珠,多亏有你。”
绿珠笑了笑,同她走到外间廊下,避开了人后道:“说的什么话,若没有郡主,我现在不定在哪儿喝西北风呢…”
萧扶光又说:“你不怕这孩子?”
绿珠讶异得很,“奶娃娃一个,有什么怕的?”说着又叹了口气,“郡主不知道,从前在兰陵那家花楼,我还跟在七夫人身边时,就见过这样的。有个姑娘,应是早些年吃过不少伤身子药,后来偷偷生了个孩子便是这样。当时大家都吓了一大跳,那姑娘就做主,将自己孩子掐
死后埋了…长得丑些罢了,他有什么罪过呢?不过是想来世上走一遭罢了,真真可怜得紧!”
萧扶光又何尝不明白这个理?
她又叹口气,问:“你现在想好了么,日后是回老家还是留在这儿?”
绿珠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抬手指了指这片山。
“我刚来时,发现后山荒废一半儿。你把这儿交给我,后面也归我做主吧?我叫人砍了树,劈了柴,建了农庄种地,山脚有大片草地,又养了些牛羊马匹——现在还是小牛犊小羊羔呢,可爱得紧,等长大些,就能自给自足了。”
萧扶光愣了愣,“你倒是会经营。”
绿珠有些不好意思:“我爹又死了,还能去哪儿呢?对我来说,有个落脚地比什么都重要。我看出来了,这孩子的娘有些来头吧?年纪轻轻生了个这样的孩子,只瞧了一眼就吓晕过去了,日后叫她怎么再生第二个?”
萧扶光默了一瞬,说:“她是我堂弟的妻子,刚刚丧了夫婿。”
哪里还有第二个呢?
绿珠琢磨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啊!那这孩子是——太子殿下的骨肉?”
萧扶光颔首:“可他的父亲今夜薨了。”
“怪不得方才王爷带了那样多人进来,要杀人似的!”绿珠痛心疾首,“多可怜的孩子,托生在当朝太子妃腹中,原该一生荣华富贵无忧才是。幸而长成这般模样,王爷才饶过他性命,可他日后长大了怎么办呢?
”
萧扶光也为这事儿发愁,频频叹气。
绿珠却笑了。
“我也没了父母,郡主给我找了个落脚处,我却整日整夜挠秃了头也不知如何回报。”她认真地道,“不妨将他交由我照料,我不下山,这儿便没人敢说他丑。”
第二百零五章 西登玉台(五)
萧扶光原意是想将孩子放在自己身边照料,可一来太子鹤驾,全天下的眼睛便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父女俩,好盼着那九五尊位上能换个人去坐,身边人宜少不宜多,多一个人便多一张嘴,早晚要泄出去;二来她尚未成婚,姑娘家带个孩子,成何体统?
萧扶光一番深思后,对绿珠说:“太子将我视作亲姐姐,可惜我父王与陛下素有嫌隙,二人六年王不见王。即便周尚书一家守口如瓶,可依我之见,除非今日在场之人全部消失,否则早晚有一日这孩子要被发现。”
绿珠怔忪之际,又见她倏然回首,天家威仪在身,眼神却透着悲悯。
“阿寰将死,留下这对母子,他们日后的路定然艰难。我若开杀戒,岂非令站在此处的所有人至亲幼无所养、老无所依?”她又垂首道,“我不能也不想这样做,所以绿珠,你一定要替我养好这个孩子。他不需要懂多少道理,我只要他在关键时刻不被有心人所利用,不会是我一时心软留下的一把刀,你懂吗?”
“我懂,我懂。”绿珠含泪点头,“他若成了祸害,我自己便了结了我俩的命。”
“我不想要任何人的命。”萧扶光又叹气,“我也在赌,赌我心软能积德。”
俩人商定好了之后,萧扶光便回室中看太子妃。
此时周木兰已醒了过来,正盯着自己的肚子瞧,依然是一副呆呆模样,像是不习惯肚子里
头少了那样一大块肉似的。她母亲坐在一边,将枕头掖在她身后,让她调整一个舒服的体位后垫靠着。
而周尚书则坐在内室之外,双手扶在膝上,一脸的垂头丧气。
周木兰见萧扶光进门,怯怯地喊了声“姐姐”,眼泪又滚了下来。
萧扶光示意她坐好,自己走到床边,想开口说声“你辛苦”,又觉得奇怪了些,话到嘴边成了“你现在感觉哪里不舒服”。
周木兰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说:“我疼。”
萧扶光转身吩咐下,让大夫多加一剂镇痛方子。
周木兰嘴笨,她的母亲却很是识大体。久未见女儿,如今见着了,便对萧扶光千恩万谢。
萧扶光见她们俩都没有提起孩子的意思,忍不住道:“方才殿下来过,看到孩子后便离开了,算得上是福大命大。”
周尚书隔帘望来,频频叹气。
周木兰的母亲也愣了一下,随即摇着头说:“不瞒郡主,这桩亲事本就不是我们做得了主的,至于孩子…我们不是那种狠得下心的人,可孩子那般模样,只能养在后宅。木兰心思单纯,我们做长辈的早晚有老去那一日,往后他们孤儿寡母必要因此受欺侮…”
她的态度很明显,萧扶光也很是明白,没有十足周全的安排,这样的孩子活在世上只能是家庭的累赘。周尚书一生清贫,老来得个狼咽孙,传出去这家人都要被戳脊梁骨。
“我知道这对你们来说很为难
,所以我来问木兰一句话。”萧扶光看向周木兰,“今日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抱着孩子回宫,依然做你的太子妃,宫里我自会安排好,阿寰一死,你便是东宫之主,日子过得只会比从前好,不会更差;第二个选择,便是同你祖父和母亲离开,日后苟且过活,这世上没有你这个人,至于那个孩子,是死是活也同你无干了。”
萧扶光话音刚落,周木兰便做好了选择。
“我要走。”周木兰抓着母亲的手,却看着她道,“我要跟祖父走。”
饶是萧扶光知道她会这样选,未免也有些失落——这世上,除了自己,怕是再无人是真正关心过萧寰了。
“好。”她说,“你身子还吹不得风,等过段时日再离开。”
周尚书腾地站起身来,遥遥朝她一拜:“已给郡主添了这样多麻烦,不敢再劳烦郡主。待雨停后我们便带木兰离开。”
平心而论,若换做萧扶光,自然也会想早早离开,毕竟夜长梦多。
可怜那个孩子,他若有选择,怕是宁愿不转生为人,也不会投胎到太子妃腹中吧?甫一出世便失怙,如今又要遭母亲遗弃,他才是这世间最无辜之人。
雨下了一整夜,次日天蒙蒙亮,苍穹之上却依然是一片烟灰色。
太子暴毙,萧扶光不得不再去宫中。
临行前她来到周木兰房前,见周尚书与儿媳已经备好了车马,要接周木兰回家。
周木兰被包得密不透
风,只露出面上那一双干净眸子。
她一直安安静静的,不知道在想什么。这是个胎里带出傻气的痴儿,无时无刻不透着呆。
她见了萧扶光,也只是笑了笑,又叫声“姐姐”,跟阿寰一样。
想起萧寰,萧扶光鼻子难受,眼眶有些酸。
周尚书在催促周木兰,而她却由人搀扶着,慢慢来到萧扶光身边。
她甩开了身边人,碧圆又将她搀好了。
周木兰站在萧扶光跟前,足足矮了她一个头,只能仰着脖看她。
“姐姐给他取名字了吗?”周木兰眼神中带着一抹哀色,“太子殿下从前说,若日后有了孩子,想要姐姐为他取名字。”
“取不取又如何?这是你自己选的,孩子今后便同你无关了。”萧扶光偏过了头,想了想还是告诉了她,“我打算叫他‘宗瑞’,他若长大问起自己父母,我便说他父母是意外丧生,生前却视他如至宝,才叫他宗瑞。”
她言语中尚透着一抹怨意,似是为萧寰不平。
周木兰呆呆傻傻的,像是听不出来一样,笑着连连点头,说:“啊,宗瑞…殿下说得对,姐姐那样聪明,给孩子取名一定好听!”
周尚书见天色不早,此时若不早些离开,怕是等宫内下令戒严后便脱不了身,于是走过来强行将周木兰带走。
周木兰离开时口中还喃喃唤着——“宗瑞,宗瑞…”
周尚书将人塞进马车,又回头朝萧扶光一拜:“有劳郡主了。”
萧扶光摆了摆手,也上了自己车驾,带着清清等人离开了山庄。
然而进宫后,方知宫内在一夜之间早已乱作一团。
第二百零六章 西登玉台(六)
钦天监来过式乾殿,说太子萧寰于寅时断气,暴雨淫盛,又是七窍流血而亡,死状可怖,该犯凶煞。
又因宫中传言说他是因服用丹药中毒身亡,钦天监自然不敢说这凶煞九成便是当今皇帝,只得挥笔改了一改,寅正改为卯初。时辰往后推一推,凶又变平,算是保全天家脸面。
萧扶光进宫时,宫苑一片缟素。式乾殿的宫墙被白绢蒙了一层,远看像是灰烬中的烟雾,浮华过后即将消失殆尽。
萧扶光进殿前,大老远见花绫子看见她后撒腿便跑,片刻后殿内哭声骤然响彻内外。
“这群阉人,当真是不见人不落泪!”碧圆咬牙切齿骂道,“可见平日里伺候时便不上心!”
“不要急。”萧扶光神情淡漠,“有他们哭的时候。”
她进了大殿,见萧寰尸身停在正中央。身上盖了白布,床头点着长明灯。
昨天白日里还好生生与她同坐一席交谈的人日后再也见不到了,于是此时终于忍不住,悲从心中来,双手掩面,泪从指缝内外连连溢出。
“阿寰…”
人为何要病,又为何要死呢?
众人见光献郡主如此,哭声更大了些,却多是怕她责怪而已。真正伤心的又有几个?流水的宫主铁打的宦官,旧主去了自有新主来。
一拨是号丧的,殿外还有一拨在寻太子妃周木兰。
平日里太子妃不得宠,哪怕怀了身子,太子萧寰也并未青眼相加过,大着肚子的太子
妃还不如侧殿里养着的那只老花猫。老猫已有十几岁,见人便蹭人脚面,会撒娇作态,宫人常包了点心喂它。太子妃不同,她不会撒娇,只会怯怯地躲在廊柱之后瞧热闹,若同她说话,她支支吾吾半天也吐不出一句来。贵人们御下都知道有赏有罚,她不懂,她眼中只有太子萧寰,所以她不受所有人待见。眼下太子一死,第一个消失的却是她。
甚至有个从前看太子妃不顺眼的小宦官说,他亲眼见着太子妃昨天趁太子去生辰宴,自个儿趁人多上了别人的轿子跑了。
常言道妓子无情,戏子无义,于是宫人便说痴儿无情无义。
禁卫还在搜寻宫中各个角落,直到,这才开始惊慌上报万清福地。
皇帝依旧在闭关,好似真的要成仙,即便六亲入轮回道也同他这天人无关。一夜之后方才下令,命令全城搜寻太子妃下落,同时带人围了周尚书府邸。
然而周尚书全家已人去楼空。
皇帝命吕大宏将人寻回,吕大宏气急败坏,没头苍蝇似的在城中乱搜,依旧未发现人。他头一个想搜的自然是定合街景王府,奈何太子一死,没有儿子的皇帝便真正与摄政王无二,他哪里得罪得起?
只得作罢。
这厢萧扶光在式乾殿中哭得伤心,有人递了帕子来,她伸手接过。
擦干净面上的泪后方才发觉,不知何时,司马廷玉已经来到她身边。
他平日里穿红色官袍多些
,今日换上白衣,倒也多了几分书生气。只是小阁老威仪犹在,从下颌到指尖,无处不透着凛然刚毅。君子能藏器,书生袖中也会藏刀。
“我来时叫了队人扮做太子妃南下。”他俯首在她身侧低声道,“放风筝一样溜吕大宏的人,叫他追不上。回来复命时陛下定然以为他跟丢了人,届时罚的是他。”
“好。”萧扶光红着一双眼,又问,“你也淋了雨,喝了药没有?”
司马廷玉笑笑:“我是大男人,哪里就那么弱不禁风。”
萧扶光低了低头,忽然又抬头,“廷玉,昨晚…谢谢你。”
司马廷玉听后,觉得一段时日不见,她又这样见外,心中很不高兴。可她眼睛都哭红了,便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萧扶光又坐了会儿,忽然转头问他:“你今日为何会来?”
今日是萧寰沐浴整理之日,明日才准群臣吊唁。
司马廷玉答:“是我去万清福地求陛下,说要为太子殿下抄经祈福。”
他能写一手好字,连万清福地的道经都要委托他来誊写,皇帝自然会准他来太子宫中。
萧扶光攥紧了拳头,咬牙道:“他平日里对阿寰不管不问,昨夜我们跪着求他也不来。如今人死了,他这时候倒想要做个好爹了?”
司马廷玉看着她,伸手覆住了她的拳头,大拇指一点一点钻进她指缝中,慢慢地拢开了她五指,最后同他的手指交错纠缠在一起。
“
我也是个铁石心肠之人,太子死活本与我无关。”他又道,“太子是你弟弟,你跪我只能陪你跪。今日我想见你,不知找什么理由来,这才去求陛下,否则我也不愿入万清福地。”
萧扶光看着他的脸,昨夜里没瞧清楚,今日方注意到他黑了不少,也瘦了不少。
“廷玉,你待我真好。”她抓紧了他的手,低低啜泣,“可阿寰死了。”
这句话她昨日起便说过,但这同他待她好并没有什么关系。眼下她只是被萧寰之死蒙了眼,没有心情来打情骂俏罢了。
好在司马廷玉能设身处地地为她想,正如他曾所说——要时时刻刻低她一头,才能长长久久地得到光献郡主。
他伸出另一只手,将她脑袋拢到自己肩头,任凭她靠在自己肩头流泪。
萧寰床头的长明灯闪了一下,似是死者不甘心最心爱的姐姐如今靠在另一个男子怀中。
司马廷玉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盏灯,示威似的在萧扶光头顶轻吻了一下。
活着的人他都不怕,死了更没再怕的。
萧扶光哭够了,司马廷玉又来替她擦脸。
式乾殿内除了平时伺候萧寰的几个小宦官便再不见别人,钦天监来过一次,带来了皇太子丧葬的批书。
高阳王那几位上了年纪的也来了,后头还跟着云晦珠。
毕竟高阳王一脉兄弟都是宗室年长些的,先帝驾崩数年,宗室能排得上号的长辈非他们几位莫属。
高阳王等人在同
钦天监议定大殓破土与入陵的时辰,云晦珠则来到萧扶光身边,看着她红彤彤的眼睛难受地说:“阿扶,你节哀。”
节哀这个词儿,萧扶光听腻了。她也知道云晦珠是为她好,于是强颜笑道:“我没事,你这时候怎么来了?”
“我听外祖说你在,便来了。”云晦珠看了司马廷玉一眼,小声问,“我还听说,你同小阁老昨晚在雨里跪了一晚上,都没请得动陛下?”
萧扶光默默点头,算是应了。
云晦珠也是个重情重义的,父母早亡前也是被家中人捧在手心上长大,无法理解这世间竟有不爱子女的父母。
“太子殿下病危,他是做爹的,看都不来看一眼,你们还求他?!”云晦珠咬牙道,“可真是个好爹!”
萧扶光竖起手指示意她噤声:“小心隔墙有耳。”
云晦珠一扭头,见角落有个模样清秀的小宦官,正鬼鬼祟祟地望着他们仨人。
“我才不怕。”云晦珠道,“我有阿扶呢。”
-
万清福地内,皇帝罕见地没有坐在太极阵上。
他双手负在身后,正仰头看着屏上笔力遒劲的狂草。
姜崇道垂首躬身侍立在门边听候他差遣。
皇帝忽然问:“太子今年多大了?”
姜崇道心底掠过一丝疑惑——太子都死了,皇帝为何问起这个来?
他自然没有将自己的疑问说出口,只是恭恭敬敬地答话:“回陛下,太子殿下是赤乌十七年生人。昨日正巧是太子
生辰,殿下十七了。”
皇帝噢了一声,复又喃喃:“十七了…十七了啊…”
姜崇道疑心皇帝修道修入了魔,忘了太子已死这件事儿,却也不敢妄自提醒,生怕激怒了他——帝王生性乖戾多疑,谁知道他是如何想的?他问什么,自己答什么便是,万不可惹恼了他。
皇帝没再说话,姜崇道也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
直到一刻之后,吕大宏带着人匆匆忙忙地走进来。
吕大宏斜睨了姜崇道一眼,上前两步跪在金砖上,撅着屁股道:“陛下,太子妃不在周尚书家中。”
皇帝猛然回头。
“她不在?那她去了哪儿?!”
“这,这奴也不知道呀…”吕大宏哭丧着脸说,“昨日是太子殿下生辰,殿下与郡主在殿中说话吃酒。太子妃身子重,便没来,一个人在式乾殿里呆着,想是那时候跑了吧…”
姜崇道悄悄地抬起头,正巧皇帝眉心一跳,赶紧低下了头。
“这么个大活人竟在你们眼皮子地下跑了?!今日太子妃失踪,明日街头市井小民便敢入宫!”皇帝勃然大怒,“你是不是想说,朕这个皇帝做得窝囊,由得这魏宫之内可随意由人进出?!”
吕大宏傻了眼——皇帝修道六年,一向是温温和和的模样,从来未见他生气过。而今太子妃失踪,他突然暴怒,这是终于醒悟过来自己是个傀儡皇帝了?
“奴怎敢冒犯陛下!”吕大宏跪地磕头道,“奴已传
令,让下头人在城内外搜罗个遍,连个缝儿都没跑,一定能寻回太子妃!”
皇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恢复了初始时的镇静。
“你确定,城内外都每一处都不落么?”
吕大宏懵懂抬头,不解地问:“陛下的意思是…”
姜崇道没听到皇帝开口,再次悄悄抬头,见皇帝挥袖在半空中写了个“景”字。
“去搜。”皇帝厉声下令。
吕大宏心头一凛,咬着牙根说了声是,绷着脊背离开了。
姜崇道惊骇不已——皇帝清修六年,从未和景王真正硬碰硬过,如今这是打算撕破脸了?
而皇帝下了这道命令后,却又坐回了太极阵上。
“姜崇道。”
姜崇道也绷紧了皮肉,小声道:“奴在。”
皇帝默了半晌,忽然问:“你说,太子真的怨朕么?”
姜崇道登时汗流浃背。
这话叫他怎么答?说怨吧,看皇帝模样定然又要生气,自己可不是吕大宏,皇帝什么事儿都没交给他过;说不怨,皇帝定然会再问“你是太子肚里的蛔虫,你怎知他不怨”…
进退都是一刀,姜崇道咽了口唾沫,跪下答了。
“说怨也怨,寻常百姓家父子天天能见着,可陛下修身这六年,不曾看过太子殿下一眼;说不怨也不怨,太子殿下是陛下的儿子,儿子哪有真正怨恨父亲的?怨是由爱而生,殿下怨也是怨陛下关怀得少罢了…”
这一番太极打下来,姜崇道相当于什么都没说,却皇帝太子
两处地捧。
宦官在宫里头,头一等要紧便是学会怎么张嘴。
不过,姜崇道也不知皇帝对这答案究竟满意不满意。
过了不知多久,皇帝才道:“起来吧。”
姜崇道松了一口气,揉了揉腿,慢慢站起身。
皇帝睁开眼睛看着窗外,枫叶绯色渐染,秋意浓了。
“去,吩咐下去。”他对姜崇道说,“去大悲寺,将平昌公主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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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丧葬这种不太了解,这里参考的是《凶礼》和《金Ping梅》。如果有错误还请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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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是两章二合一的大肥章。
已经开启加更了!
第二百零七章 西登玉台(七)
石壁之上,弥勒佛祖正袒胸露臂笑望身前白绢画屏。
屏风将禅室一分为二,屏外一案一蒲团,案上有经书一卷;屏后一衣架,青莲罗衫孤零零挂在其上,衣前绳结暧昧打开垂到地上,遥遥指向禅房内唯一一张榻。
榻上原铺了七八层锦褥,如今被上面俩人滚得不成样子。乌黑的发遮掩了雪白脊背,坐着的少女正抱着肆乱在自己胸前的人抚摸,娇声笑着说:“什么金檀罗汉,依本宫看,也不过如此。”
怀中人僵了一下,慢慢抬起眼看了她一会儿,却只瞧见天鹅颈上那道流畅下颌线。
他俯身低头,恶狠狠地咬了她一口。
少女惊呼一声,抬手就要薅他头发。
然而下手一摸,才忆起这人是大悲寺里的和尚——他压根就没有头发。
这还不算,这秃驴竟将她抱坐在怀中。
平昌公主萧冠姿,一生不曾近水,今日头回坐船。
只是这船着实有些颠簸,船夫又糙,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毛头小子的莽劲儿,同她之前那些面首实在不同——她是平昌公主,因岁末要出降大将军府,已在大悲寺祈福数月。萧冠姿本应早该回京,可在寺中不似在宫中,她在这儿想怎么快活怎么快活,短短数月内竟拢了十数位面首。
崇殷是寺里的罗汉,她第一日来便见着的,他日日洒扫挑水练功,有好一副健壮身骨。
萧冠姿见惯了会使手段的倌人,
头回见这等野菜,不免想要试上一试——这一试不得了,罗汉底子哪里是那些个面首能比的?就像现在,她魂都飞出去了三四回,崇殷却越战越勇,甚至站起来抵着她在墙角死命磋磨。
公主伸出手,在他光溜溜的头顶上抓了一把。纤纤十指上养了半寸长的指甲,划得和尚头顶的戒疤渗出血珠。
崇殷不动了。
萧冠姿软软地瘫在他怀中,待喘匀了气儿,才懒懒地命令:“抱本宫上床。”
崇殷没说话,却极为听话地将她抱回床上。
萧冠姿仰面躺在榻上,青丝散落一床。
她尚还拥着崇殷,叫他舍不得离开。
未料她伸出一脚,将人踢下了床。
崇殷坐起身子,见公主一个斜身歪进揉乱了的被子中央。
她撑起上半身拿起床边烟杆,半阖着的眼尾朝他勾了一勾。
不必她开口,崇殷俯身上前替她点燃。
公主躺了回去,一手举着烟杆,一手搭在光洁的小腹。窗外光线落在她皮肤上,细腻得连绒毛都泛着淡淡金光。
春水泛桃花,玉门滴金露,崇殷看得火烧火燎地难受。
萧冠姿看着和尚又起了兴,笑了笑,烟杆挑起他下巴,吐了口烟雾在他嘴边。
崇殷被迫仰起头,那气味熏得他想要咳嗽,却只能忍着。
“和尚。”她笑着问他,“你觉得本宫好看么?”
崇殷抬眼凝视她半晌,道:“殿下容色姝丽,殿下是贫僧所
见最美的女子。”
烟杆热度自下巴上传来,烫得灼人。
萧冠姿沉下了脸。
“我有一个堂姐。”她慢慢道,“我与哥哥一母同胞,但他眼中只有我堂姐。偶尔,哥哥他也对我不错。皇祖也是,我出生得晚些,理应备受宠爱,但皇祖也只是在看到我的脸时才会笑笑——你猜,这都是为什么?”
崇殷摇头。
萧冠姿收回烟杆,摸了摸自己下巴,神色淡淡道:“因为见过我们的人都说,我同堂姐有五分像。”
崇殷定定地看着她。
萧冠姿嘴角慢慢勾起。
“你以为我会不平?”她自言自语说,“不,即便我恨,也恨自己同她相似五分,不是六分八分。”
崇殷动了动唇,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萧冠姿抽完了一杆,将烟杆放在他面前,再次命令:“去添。”
崇殷遵令,正欲起身,却听到寺内传来与平日不一样的钟声。
“这种钟声,你应当未听过罢?”萧冠姿挑眉,“我那短命的哥哥应当是死了。”
崇殷又在看她,企图从她眼底看到一丝悲恸。
然而却没有。
她反倒是来了兴致,伸臂勾住了他颈项。
“皇太子一死,这丧钟要敲一万杵。”她笑道,“来,和尚,让本宫瞧瞧金檀罗汉是如何撞钟的,能否敲一万杵来?”
崇殷呼吸声渐重,又听她在自己耳边说:“据说驸马气力盖世,和尚若敲得好,我就带你回宫
。届时和尚同我那驸马比上一比,看谁更合我意。”
崇殷眼底闪过一丝嫉色,低头张口咬上她薄薄唇角。
钟声万杵,响彻大悲寺。弥勒佛笑看痴男怨女坐定欢喜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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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扶光还未出宫,便听姜崇道使人传了消息过来。
“皇后常住大悲寺,她应当不会回来。”萧扶光回首问,“太后呢?”
“太后说,她同萧家恩怨已断,无论是她,还是旁的什么人,生老病死皆与她无关。”小宦官垂首小声道。
“好,好得很。”萧扶光咬牙切齿,“阿寰在时,也算得上是孝敬她们。如今他一走,这些人竟连装都不装了!”
小宦官犹豫了一下,又道:“大悲寺那边来人说,平昌公主已起驾,正在回京的路上。”
“平昌?”她面上微有疑色,旋即便点头,“平昌是阿寰的妹妹,如今阿寰一走,她自然是要回来的。只是…”
司马廷玉回忆起平昌公主,印象中这位公主总是深居简出,且笃信佛家,同皇帝信仰不同,是以常常避在人前,极少出面。
平昌公主年末要下嫁骠骑将军宇文渡,且皇太子萧寰一死,她定是要回来的。
萧扶光摆了摆手,那小宦官一躬身便下去了。
司马廷玉问:“为何提起平昌公主,你面色不大好看?”
萧扶光叹了口气,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平昌…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她道,“若非怕
人误会,且陛下同大将军宇文律有些交情,其实我并不赞成平昌和宇文渡的亲事。”
听到宇文渡,司马廷玉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萧扶光却说:“等你见着平昌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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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昌驾到(保佑过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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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中有一处笔误:上章写太子萧寰是在寅正咽气,因犯凶煞推至“卯初”。实则是“酉正”咽气,该顺延至“戌初”。
寅后是卯,我顺惯了,一错再错…古言作者出现这种低级错误真是让人尴尬又害羞?(? ???w??? ?)?
第二百零八章 西登玉台(八)
长阔官道前,宇文渡一早便带人候在这处。
他垂首看了看自己刚刚痊愈的腿。
自打从峄城回来之后,宇文渡便对父亲宇文律提起自己不想尚公主一事。
宇文律行伍出身,不多废话,直接抄起棍子招呼他。
宇文渡十分硬气,宁吃下狠棍也要表明自己决心:拒娶平昌公主。
宇文律又岂是任由小儿拿捏之人?十几棍下去,直接打断了他左腿。
“你以为你有今日都是靠谁?!”宇文律拎着棍子边打边道,“若非姓宇文,你狗屁不是!”
戎马一生的宇文律浑身上下脂包肌,打起儿子也不留手。宇文渡纵是被打断了一条腿也不吭一声,倒也算得上是条汉子。
只是宇文律最后将奄奄一息的儿子提起来时,从他怀里掉出个袋子。
宇文律将他丢在一边,伸手捡起来,从里面掏出一双筷子。
“什么玩意儿,还当个宝贝似的。”宇文律随手折断了扔在一边。
宇文渡睁开双眼,见那双筷子被父亲折断扔在眼前,挣扎匍匐着伸手去拿,却被他踩在脚底。
宇文律像坐山一下蹲下了身子,抓起了他的头发。
“怎么?不愿意娶公主,是喜欢郡主?”
“小芙…”宇文渡张了张嘴,气若游丝道,“她在生我气,等她不生气,我就能…”
宇文律哈哈大笑。
“皇命不可违,你若抗旨,咱们全家死路一条。”他转而道,“光献郡主谁不想娶?老子也想!可南津,有
句老话叫‘富贵险中求’——人人都去巴结摄政王,老子在他跟前算老几?还不如将宝押在皇帝身上!将来能与摄政王抗衡的是谁?等皇太子一死,皇帝绝了后,便只能仰仗你这驸马。公主不过是个女人罢了,多睡一个少睡一个又有何异?若将来扳倒了摄政王,就能将郡主抢过来,叫她给你生十个八个崽儿!”
宇文渡半阖着的眼睛渐渐有了光彩。
整个内阁都站在摄政王这边,小阁老与郡主婚事已成定局。
宇文渡想想就呕血,甚至有过将萧扶光偷偷带走的想法。可摄政王府岂是他能随意进出之地?且她一定不想跟自己走。
宇文渡到如今都认为,她依然因为谢妃之死埋怨他。只要自己待她好,眼中只有她一个,他们终有一日还能回到从前。
她是郡主也好,什么都好,他喜欢的只有小芙一个。
他被打断了腿,被父亲锁在房内,躺床上修养仨月。中间遇上光献郡主生辰,他派人送了提前备好的礼物过去,却被拦在定合街外,连门都入不得。他躺在床上,听人报说摄政王为了郡主高价收下一千八百颗南珠,心头又酸又涩——当初那个收一副象牙筷子都高兴得来抱他的人,如今却在云端,他竟触不到了。
宇文渡垂下双眼。
如今他的腿已经治好,不曾留下什么后遗症。
平昌公主凤驾临城,他这才被父亲放出来接人。
斜长马尾搭在分了
一束搭在肩头,他从胸前掏出个小包,看了看,又攥回手心,小心翼翼收入贴心房的位置。
空气中忽然漫起阵阵凉风,金刚铃声渐近,听得人心浮气躁。
宇文渡蹙眉,见大道上一队车马簇着中间凤翔车而来。车上站着四个面相庄严秀美的僧人,其中一个奉了一长条物事进帐子。
帐子里似有一苗条少女,正斜在榻上,一手拢在胸前,另一手伸出来接了长杆。
宇文渡带人下马,单膝跪地道:“恭迎殿下。”
帐子内的平昌公主一动,金刚铃便停了。
“驸马?”公主笑道,“上来吧。”
宇文渡略有踌躇,光天化日之下进女人帐子于礼不合。
他正欲推拒,车上四个僧人齐齐走下来请他。
宇文渡不知这平昌公主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只得硬着头皮进了。
他撩开帐子,见内设两张案几、一张榻。身姿纤细的少女披着一件袈裟斜卧榻上,正垂首嘬着长杆——那是只烟斗,宇文渡曾见西域商人用过,据说这物极易上瘾,比之五石散、阿芙蓉不遑多让。只是吸食者短期内看不出病症,若死后剖出上身,便能发现肺是黑的。
宇文渡眉头拧成川字。
这就是平昌公主?这就是他要娶的人?
她吸足了,仰头朝向他,轻轻张开了嘴。
烟雾缭绕之间,宇文渡看到那张同心上人有几分相似的脸。
“小…”
他还未唤出口,萧冠姿却笑了。
她这一笑,宇文
渡便清醒回神,也瞬间明白她与小芙最大差别在何处——小芙唇丰,嘴角似鱼带钩,不笑也笑,笑时嘴畔有两对梨涡,明艳鲜活,是见之魂消失之苦恸的少年情人;公主唇薄,静时冷漠,笑时唇线抻长,肤色苍白,眼神迷离,有如孤石遗落于无人之地。
正当他愣怔时,却听公主唤他:“宇文渡。”
宇文渡垂首:“臣在。”
平昌公主伸出手,将烟杆递来。
宇文渡不知她要做什么,旁边却探出一臂,离床榻最近的那位僧人将烟杆接了回去。
平昌公主睨了那和尚一眼,又命令道:“滚出去。”
僧人未说话,垂首离开。
平昌公主一手撑着头,一手拍了拍自己身侧,“驸马,坐过来。”
宇文渡动了动身,却没有坐过去,只是于她身前站定了,问:“殿下有何吩咐?”
平昌公主道:“你个头太高,蹲下,让我瞧瞧你。”
宇文渡无奈,只得半蹲下了身子。
平昌公主看了他两眼,倏然间伸出手挑起他下巴。
“黑是黑了点儿,不过相貌还不错。”萧冠姿玩味地问,“本宫听说,你同光献郡主好过?”
她说话间甚至用拇指指腹摩挲他唇角,表情动作皆像是在赏玩什么物件。
宇文渡倍觉受辱,欲抽身逃离她钳制。
未料公主手上加了几分力道,长长指甲拂过他下巴,带出数道血痕。
同时她身上袈裟随之滑落,一头青丝之下竟是寸缕未着。
她从榻
上滚落下来,攀上宇文渡的腰将他压在身下。
“你刚刚瞧我的时候魂儿都快没了,是不是想起她来了?”萧冠姿勾唇笑道,“谁人不知她从小到大所用皆是人间至宝?我倒也想尝尝,她用过的男人会是个什么滋味。”
——
小剧场:
宇文渡爆出稀有装备装备。
宇文律拾取了稀有装备装备:光献郡主用过的象牙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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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冠姿选择宇文渡副本:单刷or组队?
萧冠姿:单刷。
萧冠姿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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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本来是放在16号晚上更的,结果因为上一章被驳回(是的又被抓了)一直到17号晚上才放出,不是我拖更!是它不给过!我不敢说今天还能看到两更,因为下面一张又概率被抓,只能等沈河猿通过再放出新章节。
平昌公主和荣王会是最后两位出场的配角,读过我老书的都知道,越往后出场的配角性格越与众不同,且有CP。
我不确定你们喜不喜欢平昌,但你们一定一定一定会喜欢荣王。
第二百零九章 西登玉台(九)
式乾殿外立着一道又一道灵幡,皇太子生前无子,薨后自有各路朝臣携自家庶子上赶着来认皇太子为亚父——一来太子有人送终,二来彰显朝臣忠心。
那些人披麻戴孝跪在金棺之前哭声震天,好似真的丧了慈父,然而这位慈父生前也仅仅同他们年纪相仿罢了。
大殿内一片漆黑,却又被满殿白烛撑起一片清冷诡异之光。
“平昌与阿寰同岁,俱是八月十五的生辰。”萧扶光将冥钱投入盆中,慢慢道,“阿寰不受宠,平昌更甚。不过平昌性子更活泛些,她会问陛下为何不喜欢她。我不知陛下是如何回答她的,但她后来又寻我父王…”
萧扶光说到此处,却不再往下说了。
司马廷玉接过她手中冥钱,将它们投进炭盆中,又拿钩子来按下去尽数烧了。
“我曾听说,景王殿下与皇后曾是青梅竹马,且二人曾有婚约在身。后来机缘巧合之下结识谢妃,这门亲事才落到当时尚是兖王的陛下头顶。”他斟酌后道。
萧扶光抬起头,看着他愣了一会儿。
“的确是有这样一回事,皇后是太后娘家人,也因为这件事,父王同太后闹得很僵,逼她去了小行宫。”萧扶光愣了一会儿,头皮有些发麻,“经你这样一说,我突然想起平昌与父王一样,右耳后都生有一颗痣。”
她从前未曾注意过这件事,可经司马廷玉这么一提醒,皇帝应是见过平昌耳后那颗痣
,误以为这对双胎皆是她父王与皇后私通所出?!
无人比她更了解景王,且自己也问过他,他回答得斩钉截铁,萧寰确然是皇帝所出。帝王本就多疑,继位后频频被兄长掣肘,二人之间怨念自会逐然加深。
父亲的自尊绝对不会让他将这种陈年往事告知自己,而若是怀疑父母的感情,她也不必做他们的女儿了。
司马廷玉自然不会抓住未来岳父的那点儿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追着问,仅凭寥寥数句,他便知道这其中症结所在。
炭火盆噼啪作响,自打司马廷玉一来,要么关得好好的侧门吱吱呀呀突然打开,要么殿角刮阴风一阵一阵。太子殿下还睡在金棺里,左右侍立的人双腿已开始打颤,有些品级的宦官已出去找了熟人。
过不一会儿,钦天监正跑过来,抖抖袖子朝他们二人一揖,满脸歉意道:“小阁老八字极阳,冲撞了殿下,殿下是要怪罪的。”
萧扶光觉得此言实在可笑,死都死了,活人却忌讳这个。倘若这世上真有鬼魂,恐怕萧寰更愿意同自己多说上两句话,又或是飘去山庄瞧瞧萧宗瑞,又哪里顾得上司马廷玉呢?
说是这样说,可司马廷玉依旧站起身。
监正从未近距离同小阁老打过交道,只见他坐时身杆儿笔直,尚还有几分文臣模样,站起时却如獒鹰,瞧着不大显,亮翅方知其羽之巨。
光是那么随便一站,足足高了监正一尺有
余。
监正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心说怪不得这位八字同皇太子犯了冲——哪里是犯冲,分明是小阁老模样里就带着煞,与谁都犯冲。
这等锐气过剩之人若想压制,需得寻个才色双绝娇柔体贴的女子来。
监正偷瞥一眼萧扶光。
郡主有才有貌,可怎么瞧怎么不像那等娇柔体贴之人。
思索间,三人已出了大殿。
一场大雨洗过,天却算不得晴。夕阳吊在天边摇摇欲坠,揪长了人的影子。
白幡猎猎,司马廷玉下了月台,转身朝萧扶光伸出手。
“阿扶。”
萧扶光看着他掌心,这段时日以来他在济南事事亲力亲为,不似在阁部时处处有人侍奉,掌心的茧已经发白。
萧扶光伸出手。
她的手白皙细软,指尖透着红润之色,像雪地里刚挖出的白萝卜。
司马廷玉用力握了一下,嘴角扬起一道似有若无的弧度。
监正愣了一下,随后朝他们一拱手,算是别过。
这二人八字他们早便看过,不大合,若硬凑作一对,非死即伤,宜迟不宜早。
当然,这种话钦天监自然不会透露出去。
二人于暮色之下并行,因穿着氅衣与披风,又捱得近些,无人注意到他们衣裳之下相牵的手。
“太子的事再大,你一个人如何操劳?不如先放给高阳王等人,等休息好了再去送他。”司马廷玉道,“总归要停棺数日,现在不缺冰,不急于一时。”
“其实我什么都未做。”萧扶光叹
息,“我若早知他如此,起先便不该冷落他。”
人已死,再说这无用。萧扶光也紧紧是随口一叹,很快便将话题转移到司马廷玉身上,“你昨日为何冒雨来?怎么也不多等一日?”
司马廷玉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因为,我想见阿扶。”
萧扶光抬起眼,见他恰好回头,背着暮光仍能看出笑容肆意,眉眼飞扬。
因萧寰骤然离世而久恸的心倏忽间停了一刹,旋即一下一下重重地在胸腔内来回跳跃,像只欲破网而出的鱼。
“那你现在见着了。”她别开眼道。
司马廷玉见御道旁来了一队宫人,应是去太子宫中的,匆匆朝他们一拜后便离开。
待他们走后,司马廷玉终于露出嘴脸,半昂着下巴说:“光见着还不行,我还得访一趟景王府。”
萧扶光愣了一愣,开始还以为他打算寻个没人的地儿俩人好好说两句话呢,闹了半天他想去她家——她家有什么好?父王这会儿在,他若上门还要更衣,还要备礼。
“去我家做什么?”萧扶光问道。
司马廷玉一边嘴角上扬,皮笑肉不笑道:“去瞧瞧你那阿胶吃了多少了,还够不够吃,不够再给你添点儿。”
萧扶光心道不妙,敢情他一直记着。
可托林嘉木办事儿的是那仨活宝,关她何事?
她同司马廷玉解释了来龙去脉。
司马廷玉很聪明,两句话就听懂。
可他却又拐弯抹角阴恻恻地说话:“是了,连郡主
身边的伺候的都知道,还是林大人讨人喜欢。我算什么?无根草罢了,走哪儿都不受待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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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我改了两遍,删了萧冠姿放在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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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登玉台卷马上完了,一共十章。下一章是大肥章,两到三章合并为一章,照顾一下订阅的读者。
第二百一十章 西登玉台(十)
“如何不受待见?”萧扶光就着他伸出的手上了车,“自打你回来,我可没冲你甩过脸子。”
“臣谢郡主不甩脸子。”司马廷玉说罢,忽而回头看了三个婢女一眼,视线最终落在颜三笑身上,微微停顿一下后收回,魁梧身板挤进了车厢。
清清与碧圆早就听到小阁老拿阿胶说事,吓得头缩进脖子里,半晌没敢抬。颜三笑听不懂,也不多话,跟着她二人坐在车舆前的横座上。
昨夜她的车驾冒雨后有细微损毁,身下这辆马车是山庄里置下的,空间不大。司马廷玉块头在那儿,一个赛俩,挤进来时稍显委屈,只堪堪坐在她身侧。
俩人又像回到那一晚,她从万清福地太极阵下钻出来,又同他离开的那一晚。那时二人互相看不顺眼,他却仍将座让给了她,自己则蜷着腿偎在车壁旁,瞧着可怜。
说来也怪,二人之间未见时便已剑拔弩张,真正面对面却阴差阳错汇于万清福地。中间种种暂且不说,直至昨夜暴雨求到皇帝跟前,方才醒悟自己身边还有个他在。
原先萧扶光只是听父王的话,既然父王觉得司马廷玉合适,只要这人没有太大毛病,她日后也愿同此人过相敬如宾的日子。
谁知竟是这么个人,眼睛总粘在自己身上似的,一口一个“阿扶”唤得比谁都热络。
司马廷玉将车门关好,又过来蹭她。二人穿了一身素衣,心中循了礼法,并不
敢妄动,可眼神骗不了人——一两个月未见,昨夜又生那等事端,连句贴心话都还未说。
萧扶光伸手碰了碰他下颌角,“你瘦了。”
司马廷玉个头高,面骨也长得丰盛些,如今脸颊肉削去了些,越发显得五官嶙峋了。
“在地方不比家中,奔走时多,吃得少。”他将她的手往自己面上按了按,末了又道,“无妨,吃些阿胶补补就好。”
萧扶光:“……”
三句不离阿胶,这次若不给他个交代,自己怕是做梦都要梦见阿胶。
“你怎么总揪着这事儿不放?”她头痛道,“是那仨起的头,其中都是误会。”
司马廷玉惊讶道:“我早已放下,是你说我瘦了,才想着补补,你怎么又扯到那件事上。我不是小心眼儿的人。”
萧扶光的眼都快要翻到天上去——他怎好意思大言不惭说自己不是小心眼儿的人?
看来回去后要将小冬瓜仨人当面同他说清楚,否则自己能被他烦死。
定合街距宫城不算远,几句话的功夫便到。
司马廷玉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恰好景王今日未出,也有意当面去拜见。
因太子萧寰突发恶疾暴毙,他二人刚进了府第一件事便是各自下去沐浴更衣。仆婢将换下来的衣物拿去烧掉,又围着燃香驱邪,好一通忙碌后,这才神清气爽地出现在对方跟前。
裘管事由大使升任左史,府内庶事一并经由他手,来请司马廷玉的亦是他。
“阿扶
,我过会儿再来寻你。”司马廷玉留下这句话后便离开。
萧扶光回了银象苑,小冬瓜便偎了上来。
他发髻上缠了白纱,比萧寰那几个孝子扎得还要漂亮。
“郡主,郡主您节哀。”小冬瓜道,“奴知道您同太子殿下要好,可太子殿下这么一走,您日后担子可就重了。”
“我不是哭天抢地的人,难受也不会一直憋着。”萧扶光便走边道,“王妃仙逝时我哭去半条命,剩下这半条无论如何也动不得了。”
小冬瓜连连叹气:“太子殿下从前多好的一个人,见了谁就笑眯眯的,那一笑起来跟朵花似的,崩提有多漂亮。后来服了陛下赐的丹,就变了个人了,可惜,可惜…”
萧扶光想起萧寰饮鸩一事,虽没有透露给小冬瓜,却也同他说:“日后在人前不要说起是丹药毒害了太子,不要留人口柄,一定一定记着。”
小冬瓜愣了愣,虽不知道郡主为何这样说,却是极听话的,当下就点头应道:“是,但凡郡主交代的,奴一定记在心头。”
萧扶光笑了笑,又说:“你如今见不着宫里什么人,有火也烧不到你身上。只是眼前有一桩,估计一会儿要难受,你好好想想怎么回话吧。”
小冬瓜听得一头雾水,问:“回话?回什么话?”
萧扶光笑而不语。
清清与碧圆则一脸菜色,认命地低下头。
约摸过了两盏茶的时间,司马廷玉来了。
小冬瓜见了司马
廷玉,实在心虚得很。越是心虚,越要奉承,一口一个小阁老渴不渴,小阁老饿不饿。
司马廷玉坐定了,抬袖间带着厉风,却微微笑道:“渴倒是不渴,说饿也不饿。就是有点儿馋口,想尝尝阿胶什么味儿。”
来了,来了。
小冬瓜叫苦不迭,当下便认怂下跪。
“都是奴的错,眼瞎心盲,弄错了人。托人去为郡主置办些特产,谁知道那些人搞错了呢…”小冬瓜偷偷拿眼觑他,见小阁老依旧是皮笑肉不笑,忙继续道,“应是下头人觉得这等小事必不能劳驾小阁老,这才托付错了人。哎呀呀,真是的,总归是奴的错,掌嘴掌嘴。”说罢抬手,轻轻打了自己两巴掌,树叶子落脸上都比他的手重。
萧扶光打圆场:“跪也跪了,错也认了。廷玉,快别瞪他了。宦官下疾多,瞪出症来日后怎么侍奉我。”
小冬瓜委委屈屈挤出了两滴泪。
“这奴才也算忠心,这事儿我不追究。”司马廷玉转头又笑,“可他当初仿着你的口气传信儿,我也热心肠置办下了两车阿胶。如今司马承已经在门外候着,那两车阿胶可怎么办?”
萧扶光对小冬瓜道:“你们又来口粮了。”
小冬瓜哭丧着脸,清清与碧圆也是一脸菜色——买来的阿胶还没吃完,这下又来两车,这得吃到猴年马月?
仨人垂头丧气地退下迎胶,留了颜三笑一人伺候。
颜三笑正在泡茶,司马廷
玉只看了她一眼,便出声道:“你先下去,我同郡主说些话。”
颜三笑欠了欠身,转身离开了。
待她一走,司马廷玉这才正了颜色,对萧扶光道:“你这个婢女从哪儿弄来的?”
“买来的。”萧扶光答,“家境不好,面上带伤,遭人挤兑,我便要她留下了。”
“你可曾注意到她泡茶?”司马廷玉指着茶杯道,“单看手法,像是练过千万遍,哪家婢女不做活计,天天只管泡茶?她上一任主人必定是个富贵闲人,且有些雅致情趣。若这婢女有些酒品在,便了不得了,约摸是富贵人家逃妾。”
萧扶光的眼睛看他时亮亮的。
她不说话,只看着自己,这让司马廷玉不自在,面上有些烧。
“看我做什么?”他问。
“我可不是单纯瞧你。”萧扶光说,“我心里在夸你厉害。”
司马廷玉的身板不由得挺得更正,若是个妖精,能长出一只尾巴来,此时必然是翘起的。
“三笑的确有些奇怪。”萧扶光道,“三笑正如你所说,她侍奉得太好,叫人挑不出错来,这就是最大的毛病。与其说她完美,倒不如说像是什么人调教过似的。若是上任主人精益求精,为何会放她走?据我所知,近年并未有被抄了的官宦之家。唯一一点可能,三笑大约是冲我来,想在什么时候尥我蹶子。若真是如此,也恐怕是她那主人的命令。”
司马廷玉又问:“你既然知道
,为何还要将她放在身边?”
“杀了一个颜三笑,还有更多颜三笑前赴后继而来。”萧扶光叹气,“比起危险,我更想知道她背后是谁。”
她同司马廷玉说了昨日太子生辰时,颜三笑曾借腹痛离开过一阵。二人不约而同地认为,颜三笑或许同皇帝有些关系。
然而这只是推测,究竟是不是,还要再看她行动。
说罢这个,司马廷玉又问起太子妃来。
太子妃失踪这件事,仅萧扶光与景王、周尚书一家知晓其中内幕。
这算是皇家秘辛,且萧宗瑞又是天生狼咽,萧扶光为了他能平安长大,在是否告知司马廷玉这一事上很是为难。
可司马廷玉有一样好,那便是知趣。
她不说,其中一定有不能说的隐情。只是刚刚景王已将此事告知过他,所以司马廷玉并不觉得奇怪。
二人对坐一上午,直至景王又使裘左史来相请,这才一起出了银象苑去伴景王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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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昌公主凤翔銮经开阳门入帝京,复又北上前往魏宫。
然而此时的公主却十分震怒。
她眉角起了青筋,一跳一跳的,瞧着十分可怖。
僧人端了金盆进来,她身披袈裟,一遍一遍地净手,直到僧人呈了帕子来,她才张了口。
“她居然没碰过你?”萧冠姿擦着手,一脸嫌弃道。
宇文渡刚从一场奇怪的经历中恢复神智,听公主这样一说,面色变得煞白。
良久后他
才攥着拳头道:“我重她敬她,自然不会做她不愿意之事。”
萧冠姿眉头紧锁,冷哼一声,将帕子丢远了。
“你不必装出这副清高模样,给谁看?”她冷笑道,“男子多下贱,在本宫眼中,旧玩意儿好不好,端的看它上一任主人用得可信不可信。若是样新物件,只有本宫能瞧上你,你才尊贵。”
宇文渡是男儿,虽不像女子般被娇宠长大,却也不曾有人这样当面折辱他。
方才公主欺身而上,他誓死不从,无奈被公主抓住把柄——血气方刚青年人,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公主是美人,又同少年情人有几分像,看久了竟真起了意,素手上下翻飞,最终成全他日日求而不得的快意。这一刻来得太快,快到一行大雁由北而来,在他失魂涣散的瞳孔中渐行渐远。
萧冠姿很是气恼。
公主面首无数,什么男儿未见过?一眼就看出她这驸马是个雏儿。她原以为宇文渡是萧扶光旧情人,二人必定早尝人事,谁料他这样不争气?
按捺下不快,她又让崇殷拿了烟杆进来,斜靠在榻上一口一口死命地嘬。
宇文渡整理好了衣服,半跪道:“臣事态,冒犯殿下。”
萧冠姿看到他就浑身难受,骂了声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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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合一大肥章,西登玉台没写完- -
明天也是大肥章,或者双更。总之不会一章小更啦。
第二百一十一章 西登玉台(十一)
平昌公主凤驾回京时,也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天子修道,全国上下也跟着拜起三清,不为奉承,乃是时髦。
纵然天子无实权,终究是九五至尊。至尊都信的东西,那必然是好东西——山珍海味吃不起,四海仙君总拜得起吧?便宜又实惠。
正当瑶池仙风席卷而来时,平昌公主却要遁入空门。说起这位公主,多少人咬碎了牙——萧冠姿生在天家,大魏国富力强,不需公主和亲,理应安享富贵便是。可她偏不,她偏要同人对着干。
曾有一件事,便是在赤乌二十三年春先帝寿辰当日大闹宫廷,许多宫人看到公主高举火把意欲纵火焚宫——不过那时的她也才不到六岁,旁只当她爱火树银花,且先帝并未在宫中,而是微服随景王前往兰陵过寿,此事便不了了之。但后来公主屡屡犯下祸事,比之光献有过之而无不及——光献早年闯祸,顶多是将各地进贡数十年老陈茶饼掰个稀碎、跨上几位嗣王之孙的脊背当马骑,又或带头偷窥宦官便溺,追究到底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
可平昌公主却实打实闹出了人命。
“陛下继位第二年,公主同宗室族兄私会。”小冬瓜讨好似的道,“那位都三十多了,公主呢,满打满算顶多十二三。俩人又是一个姓,连着亲的,谁成想竟滚到一张榻上?着实不堪!”
萧扶光与司马廷玉回了银象苑,萧扶光要去更衣
,回头俩人一起走走消化消化食。小冬瓜便朝正主儿司马廷玉献媚,一声一个小阁老叫得别提多欢。而司马廷玉想起这倭瓜在宫里呆了很长时间,便问起平昌公主往事,小冬瓜这才说了。
“皇后怒气冲冲来拿人,却见公主手里拿着把剪子,竟是将人的子孙根活活割下来一半儿。啧…”小冬瓜一回想起来就觉得疼,身子都绷紧了,夹着屁股给司马廷玉斟茶。
从前司马廷玉虽深入内阁,不曾同后宫有过来往,却也听说过这件密事。因她贵为公主,年方十二,那位萧氏旁支族兄却三十有余,且家中妻妾二十几房,看似那族兄强迫公主,然而他失血而亡死无对证,皇后又将此事压了下来,最后不了了之。自那之后,公主突然说自己得佛祖真传,要带发修行,于是三天两头去大悲寺。今年年底要下嫁宇文渡,年初便跑去了大悲寺祈福。
“公主同太子殿下一样,不受陛下和先帝待见。先帝喜欢郡主,公主便处处要与郡主争高下。”小冬瓜放下茶壶,双手端着茶杯到司马廷玉跟前,“不过,奴觉得公主事出有因——公主早年让身边几个心术不正的狗东西带坏了,还没个猫大,人事上便通了。她拢在宫中的假太监有俩,奴见过,模样那叫一个周正。陛下知道后,将那俩假太监拖出来,当公主面活生生打死了。宗室那位应是个幌子,自那
后公主便有借口信了佛,离宫去了大悲寺。”
司马廷玉接了,却不饮,只沉沉看着他,“这种事少在郡主跟前说。”
小冬瓜哈着腰说是。
“这些话呀,奴在郡主跟前不敢提一句,生怕污了郡主那双尊耳。郡主是什么人,小阁老没接触过多久吧,可阁老大人总得知道吧?殿下爱女心切,恨不能捂手心里带着,她怎知道里头的道道?莫说天家,就是有些家底子的,后宅里头哪有干净的?郡主投生对了人,咱景王殿下是个痴情种,谢妃又是那等清贵出身,郡主起小离了宫,开门见山,既能怡情,又可远瞻,心境眼界自然同魏宫王府里不同…”
小冬瓜说了半天,最后又绕回郡主身上,夸起她来嘴皮子最溜:“咱郡主啊,那就是天上神将。为何不是仙女呢?因天将看似以暴制暴,实则一颗慈悲之心。仙女儿不成,容易下凡看上穷书生,为张脸、为那点儿酸腐气一下迷倒了,千百年修行毁于一旦,这算老几,我呸…哎,不是说您啊小阁老,别这样瞧奴。小阁老这样气度、这等雄姿,哪里是个穷书生,您是西天佛陀转世、东天帝君堕凡,那些个穷书生哪配跟您比…”
这一通马匹拍得天花乱坠,司马廷玉蹙着眉正眼看瓜。
先不论小冬瓜油嘴滑舌,单就这份向主之心便很好。心腹心腹,不护着主人哪能叫心腹?小冬瓜很是孝顺,跟在韩敏
身边伺候了五六年,宫中无人不说中贵人养子胜亲子。小冬瓜孝顺韩敏,也孝顺郡主,虽中不上什么大用,可这嘴皮子用来解闷也让人舒心。
正思索着,萧扶光从楼上下来,笑着问他们:“在说什么?什么仙女儿穷书生的,怎的还聊到天上去了?”
“正说起郡主和小阁老般配呢。”小冬瓜扬起笑脸说。
萧扶光走到他们跟前,司马廷玉从容伸出手——如今二人越发默契,一个人伸手,另一个人便搭上去。
清清和碧圆自然不再跟着,颜三笑也识趣。
小冬瓜看着自家郡主那柔弱无骨的小手被狼爪子包住,垂头丧气地靠在门边。
二人前脚刚走,后脚司马承便上了门,问:“小阁老呢?”
“走了。”小冬瓜蔫蔫儿地靠在门边,“将我们郡主也拐走了。”
司马承不高兴了:“正经的一对,有父母之命的,怎的是‘拐’呢?”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小冬瓜捂着耳朵道,“我们郡主是好姑娘,你们小阁老不是什么好人君子,刚刚郡主换了身新衣裳下来,他那眼都绿了。倘若现给小阁老个瓮,他能将我们郡主炖了吃。”
司马承哈哈大笑,“一两个月没见,肯定想多亲近些,哪有你说的那样可怕。”转头招呼后头人将东西送进银象苑内库。
小冬瓜闲闲瞥了他一眼,看见他后头人搬箱子,问:“你那箱子里头是什么?”
“小阁老先头听说
郡主要置办特产,不知怎的托给林大人了。不过他不放心,担心没够,便自己掏腰包添了些。”司马承道,“也没什么,就阿胶罢了。”
小冬瓜、清清、碧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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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二章 西登玉台(十二)
银象苑有座六角亭,夏日里装的纱还未来得及撤下,要等深秋起高风时换上七宝琉璃帘,届时风一过,四面八方彩珠碰撞,听的就是一个响。
此时司马廷玉耳中却听不出响——手里揣着个宝,实在叫人心猿意马,连她在自己耳边说话,一字一句分明都听得懂,可组在一起便有些费解——谁叫那抹唇这样红,吐息这样温热?眼里心里竟只剩下那张嘴、那个人了。
萧扶光嘴唇一张一合,问他:“所以你是怎么想的?”
司马廷玉方才回过神来,眼神飘忽,反问:“什么我怎么想的?”
“我跟你说话呢!”萧扶光掐他一把,“呆驴似的,你刚在看哪儿?”
司马廷玉扬眉道:“在看我阿扶。”
看着他满载笑意的眼,萧扶光的脸蹭地一下红了半边儿。
小阁老人前八风不动,人后只有她知道,这是个二皮脸。一口一句“我阿扶”,不知道的当他将她辛苦拉扯大呢。还有那手,死死拉着她就是不肯撒开,就这么低着头看她,眉眼一片欢喜。
好女怕缠郎,一点儿也不假。萧扶光自以为自己心肠已硬得像石头,可抬眸撞进他眼中,望见一片澄净海潮,一月前将害相思的那股劲儿又开始冒头了。
亲也亲过,抱也抱过,隔开一段时日总觉得情分淡了,可压根就不是那样——内秀之人总会将锋芒敛起,以保护自己不受伤。宇文渡伤透了她的心,索
性便将它藏起来。
谁知碰上这么个死皮赖脸的人,硬生生又给扒了出来,仍是活生生的一颗心,跳得厉害着。
司马廷玉躬着脊背,将头垂到她肩上,沉甸甸压得人难受。
她一伸手,他却像是怕被她推开了似的,索性一下抱住了她的身子,叫她动弹不得。
“我想阿扶。”他闭着眼说话,口齿不清不楚,却带着指责和怨意,“可阿扶却不想我。”
萧扶光叫他勒得喘不过气,闻此一言心中大为不满——口口声声说想她,可她回京后连封信都盼不到。
她直接问出口:“那你怎的连封信都不来?”
他怨她也怨,自己趴在床上难受好几日,哪里是光献郡主,分明像是谁家内宅失宠了的怨妇。好在她有父王宠爱,有千金可掷,有大仇未报,儿女情长只在一时,非是离了情人便活不了。
如今他一问起来,她将问题抛过去。说来说去,反正全赖他冷淡。
司马廷玉似是未想到这一层,睁开眼睛又眨了眨,深嗅一口她肩头香气,难为情地笑了两声:“你前脚刚走,我后脚便去了堤上…怪我怪我,竟然忘了。”说罢,他又抬起头,目光熠熠地望着她,“阿扶盼着我来信,也是想我的,对不对?”
不等她开口,他覆在她背上的手忽然下移,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绕到膝弯处,将她抱了起来。
萧扶光腾空而起,失了重,惊呼一声后紧紧攀住他颈子。
司马廷玉将她抱到栏靠外。
下方正是水塘,若干条肥肥锦鲤游曳其中,眼见着水面上即将要落下的裙摆,一齐聚在下方想要尝尝天蚕丝什么味儿。
“阿扶说想我,马上就能上来。”司马廷玉坏笑着道,“若是不说,我立时将你丢下去。”
“你敢!”萧扶光恨得咬牙切齿。
她蹬蹬腿,他手臂沉了沉,又将她下放了一尺,霜白裙裾亲在水面,引得鱼儿争先恐后上来嘬。
她咬紧了唇瓣看着他,眼神有怨有嗔。
萧扶光有一身的硬骨头,越是这样,她越不吭声。
司马廷玉没了法子,只得将人抱上来。
见他叹气,萧扶光梗着脖子道:“别指望我求你,我这辈子脊梁骨就没弯过。你就是将我扔下去,我也不会求人。”
司马廷玉撒开了她,半蹲着身子看她裙摆,见只沾湿一点儿,没大碍,抬头拧眉看了她一会儿,忽而又笑开了:“将你扔水里?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婚期将近,这个节骨眼上我可不敢惹你,不说殿下如何看我,光我爹就要拿鞭子抽死我了。若是不喜欢我吓唬你,下次不这样便是。”
他说罢,叹了口气。
萧扶光见他神情落寞,也蹲下身来望他。
她偏着头,杏眼瞪鹰眼。外间偶有仆从经过,但亭子内栏靠有半人高,蹲下身别人瞧不见他俩。
司马廷玉伸手搭在她面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两下,又叹息说:“我的阿扶什么时候才能
上道呢…”
萧扶光听得出他有怨,眼珠在眶子里转了转,道:“你一激我,我就烦你。你好声好气同我说话,我也愿意好好同你说。”
“原是吃软不吃硬。”司马廷玉道,“知道了,日后改还不成?”
萧扶光笑了——从前宇文渡跟她好时,也吵也闹,只是宇文渡霸道,从不肯低头。
她学着他的模样,伸出手来慢慢摩挲他面颊。
触觉很是奇怪,这样嶙峋的一张面孔,肌肤摸起来却是光滑冰凉的,只是皮下便是骨骼,肉太少,同自己的脸有很大不同。
她伸手掩住他张扬的眉眼,却长了一张平静且温柔的嘴。
这张嘴欺过她,吻过她,咬过她。
她鬼使神差地上手摸了摸。
司马廷玉倾身而来,最后嘴角只能捱着她的脸蹭了蹭,“一会儿生气,一会儿又这样,你想使什么坏?”
“你方才说我不上道。”萧扶光闭上了眼,“你既能退一步,我便也能上道。”
司马廷玉愣了一下,朗声笑道:“我甘为人臣,原本做好被你打压的准备,可今日总算看到一点盼头。阿扶若真上道,我还能再退一百步。”
不等萧扶光同他抛心置腹,他的声音却引来了旁人。
小冬瓜与藏锋一齐走来,来到亭外便驻足,急声道:“郡主,不好,出了大事儿了!”
萧扶光与司马廷玉相视一怔。
“出什么事?”她起身走出亭外。
藏锋看了她身后的司马廷玉一眼,沉声答
说:“周尚书到访,说太子妃失踪了。”
——
分两更的话猿先生会卡一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单卡我一个,其他作者都是发表后前台立马同步)。
第二百一十三章 西登玉台(十三)
萧扶光听后,先司马廷玉一步走出亭外。
她脚下步履匆匆,边走边问:“何时失踪的?他们找过人没有?去山庄看了吗?”
“周尚书回府中寻过,出来时险些撞上吕大宏的人。臣自作主张拦下吕大宏,他倒是问起,臣说自己同他一样来寻人,总算将那阉官糊弄过去。”藏锋道,“山庄有上百人看守,无郡主命令谁人都不得入,周尚书没能进去。”
“人丢了一日,这会儿才想起来找,足可见太子妃在宫中地位。”萧扶光脚下未停,“让周老头去城外等着,我去找人。”
说话间萧扶光已来到马厩,牵出马来一跃而上。
藏锋也牵马跟上。
萧扶光又从景王亲卫中挑了几个稳重得力些的,数人由侧门而出。只是还未出定合街,却见远处一队人浩浩荡荡而来。
为首的除却吕大宏,还有京尹张兆酉。京尹身旁还有两个人,萧扶光见过,那是同知与大宗正。除却吕大宏,三人皆是一脸苦色。他们身后跟着的一列护卫倒像是禁卫军,应是自宫中分拨而来。
萧扶光拧眉,勒停了马,转头对藏锋道:“你去承明大街寻白少卿,让他带着太子宝卷立刻进宫。我先寻周尚书,再去山庄。”
藏锋并不想与她分头,毕竟景王让他留在她身边,第一要务便是保护她。她看重自己是好事,可这样一来意味着无法护她周全。
然而侧门又出来一人,却是司马承
。
“郡主安心去,卑下去寻白少卿。”司马承严肃道,“小阁老说,这里有他,叫郡主放宽心。”
萧扶光深深看了他一眼,点头说好,又交代道:“这个节骨眼上不宜同陛下起冲突,可陛下约摸会将自己摘干净…叫廷玉务必将吕大宏拦在门外,若是进了府,恐怕不见血不好收场。”
司马承拱了拱手,目送她离去,自己则又从侧门进了府,将她的话转述给司马廷玉。
司马廷玉带人来到门前时,吕大宏与京尹在正门同人交涉。府卫站成两排,挑起长枪漠视来人。墙头也满是挂着弩的护卫。
京尹冷汗都要滴下来,连连赔笑:“由我们进去转一圈儿,走个过场便是,何必兵刃相见呢?”
吕大宏斜睨他一眼,扯着面皮笑道:“现在不想得罪人,总有得罪的时候。太子妃丢了,你以为你头上这顶官帽还能戴多久?如今城中已经搜了个遍,她一个大着肚子的妇人还能走到哪里去?”说着一指大门,“太子妃若是不在这里头,我立时跟你姓张!”
说话间见府门前来了人,定睛一看竟是司马廷玉。
吕大宏愣了愣,将手一放,笑容也变得不自然。
“小阁老怎的也在?”
身后人架来一张椅子放在门前,司马廷玉落了座,并未回答吕大宏的问题,却大有同他耗到底的意思。
吕大宏面色一沉。
“小阁老同阁老大人俱是国之股肱,后宫水深,天家家
事还是不要掺和了吧。”吕大宏说着,又朝天一拱手,“我奉陛下之命,全城搜寻太子妃,如今就差定合街这段便可以回宫复命,小阁老不要叫我为难。”
司马廷玉不仅未动,甚至叫人下去替他泡一壶茶端上来。
“眼睛顶在头上是装好看?想搜,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司马廷玉笑道。
京尹汗流浃背,他原先就不赞同来定合街——这可是摄政王的地儿,如今他大权在握,皇帝却派人来搜家,这不明摆着想要同摄政王撕破脸?撕就撕吧,可若是两边无论谁先问罪,他们夹在中间的总是第一个被开刀。
京尹与大宗正往后缩了缩头,小声劝起吕大宏——毕竟他二人不像小阁老,无论谁在位都要仰仗内阁。
茶壶内水声咕噜噜响,吕大宏的脸也越来越难看。
“我等无意冒犯,只是陛下口谕在,所以不得不得罪。”吕大宏又道,“小阁老也常进万清福地为陛下誊经,粗粗也算与陛下同修了。今日咱就当未看到小阁老,您也放我等进去——咱们不为难小阁老,就两个人进去走一圈儿再出来,也不妨大家什么事。”
司马廷玉斜睨他一眼,“我若说不呢?”
吕大宏三步并两步走到他跟前,低声问:“同是为主排忧,小阁老别叫咱们为难。太子妃在不在,我不关心,可陛下那边总要有个交代?”
司马廷玉看着他,眼尾高高扬起,慢声道:
“让你进去,你好复命说有人阻拦,你才未能寻回太子妃?自己办事不力,却想将脏水泼进摄政王府,再召平昌公主回京,拿此事做由头胁迫殿下准允立公主做皇太女?”
吕大宏瞠目结舌——自己也曾想过,却未想这样深。难道陛下用意在此,其实并不打算要寻回太子妃?
“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你竟从未看清过自己主子是什么人?现下你我为难,大家都不为难;倘若叫你进去,这天就要变了。”司马廷玉一手执起茶壶,一手指了指太阳穴,“做事之前,先动动脑子。”
说罢,他手忽地一抖,茶壶盖不知怎么掉了下来,近整壶滚烫茶水浇在右手上。
吕大宏大惊,连忙后退一步。
司马廷玉的右手皮肉肉眼可见地红了一大片,还冒着热烟。
众人当即吓白了脸。
而他却像是不疼似的,冷眼看着吕大宏笑,忽然间变了脸色,扬声怒问:“吕公公这是何意,眼下我右手叫你弄成这般,如何应诏誊抄万清福地那八百卷道经?”
吕大宏登时急了,翘着两根手指头哆哆嗦嗦道:“明明是你自己泼的!小阁老可不能血口喷人!”
“我为何要使苦肉计?”司马廷玉冷眼看了看周围,“今日是你带人来,要挟私报复也不在我,而是在你。”
吕大宏气得吐血,却不能将刚刚他明白过来的事儿说出去。
说来说去还是在陛下,做个太平皇帝不好吗,
孩子死了来奶了,这会子想起太子妃肚子里头还有个孩子、外头还有位公主,早干嘛去了呢?
第二百一十四章 西登玉台(十四)
萧扶光带着藏锋等人出了城,不一会儿便到了山庄。
见是主人来,庄门大开,仆从迎了上来,以为她是要来看那小公子,引着她入内。
此时萧宗瑞刚吃完奶,因上唇漏风,不免又呛了两口,哇哇大哭起来。乳娘嫌孩子长得吓人,喂完奶便借口上茅厕,一天下来要上七八趟。绿珠只得边哄孩子边看账本,庄子里百十口人吃喝拉撒全落在郡主头上,绿珠在想法子让钱生钱,好尽量不给她添麻烦。
她听到外头有声音,将萧宗瑞小心翼翼放在床上,放下帐子后蹑手蹑脚刚走出去,便见萧扶光裹带一身寒意而来。
“怎么这时候来了?”绿珠有些紧张紧张,担心是宫里知道了他们给太子妃接生的事儿,是要来拿人了。
萧扶光进了屋,撩开帐子,见萧宗瑞眯着眼昏昏欲睡。他打了个哈欠,嘴咧成三瓣儿,甭提有多丑。
萧扶光放下帐子,与绿珠一同走到外间。
绿珠同她说:“小公子不安生,想是母亲怀胎时惊忧过度,生下来又将他留在此地,谁抱都不习惯,只喂完奶后愿意睡上一会儿。他口鼻也与寻常婴儿不同,容易喝凉气,我不敢叫他多吹风,只午时抱出去一会儿,就这还要罩一层面纱…”
“以后恐怕都要这样辛苦你。”萧扶光认真地对她道。
绿珠腼腆一笑,说:“比起这些年吃的苦,这点儿又算什么辛苦?倒是郡主,怎这时候突然
来了?”
萧扶光呼出一口浊气,“昨日太子妃诞下宗瑞后随家人离开,刚刚周尚书来府上,说他们出了庄子后不久,太子妃便失踪了,遍处寻也未能寻到。”
绿珠听后大惊:“刚生产完,她身子那样弱,还能去哪儿?”
谁说不是呢。
“所以我来这儿。”萧扶光又道,“你多留意庄子附近,若她想来看孩子,不要拦着她。”
绿珠用力点了点头:“那是自然。”
将这件事交代了绿珠之后,萧扶光带人策马来到山脚下。
周尚书一家人险些哭成了泪人儿,见她沉着脸归来,心凉透了。
“郡主…可是没找到我们木兰?”周尚书哆哆嗦嗦道。
“她不曾来过。”萧扶光没下马,看着他们说,“吕大宏搜完了你家又去寻我父王晦气,有廷玉在,我这才同你们出来。如今人没了,多使些人手去找,除了这样还能如何?连一个产妇都看护不住,就算跟你们走,你们能护得住她吗?先紧着自己吧!”说罢打马离去。
周尚书后悔不迭,嚎啕大哭起来——不过在客舍中一顿饭的功夫,谁想到孙女竟然跑了呢?那样孱弱的身子还能跑去哪儿呢?
萧扶光一路奔回城中,到家时发现人已经撤了。
她未见到司马廷玉,小冬瓜虾着腰迎上来,瘪着嘴骂:“奴是偷出来的,不能让吕大宏见着我,可他真不是个东西!硬说太子妃在咱们府上!”
“不打量这是哪儿
,谁都能进的?只要有人敢进来,那就是一个死。可若是吕大宏死了,万清福地那儿就不好交代。”萧扶光说着进了门,“没惊动我父王吧?”
“哪儿敢呢,只是动静闹得大,殿下早晚得知道。”小冬瓜犹豫了一下道,“小阁老三言两语退敌,功劳最大…”
萧扶光笑了笑:“他那张嘴,损起人来连我都招架不住。”说罢又点了几个人出来,指派分头去寻太子妃。
办完了事儿,她回房打算换衣裳。小冬瓜跟在她身后期期艾艾的,半出一整句话来。
“你总跟着我做什么?”萧扶光回头问。
小冬瓜挠了挠头,还是说了:“小阁老为了不让吕大宏进门,提了壶开水把自己手烫了,红红白白,就跟那烫猪脚似的…”
萧扶光蓦然转身,“他人呢?”
“回去了。”小冬瓜不敢看她,“吕大宏怕内阁借此问罪,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小阁老还不让我告诉您,可这么多人都瞧见了,就算我不说,也自有人说…”
话音未落,便见郡主裙角飞了起来,像一只蝴蝶,翩跹消失在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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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廷玉回了家,大夫上来欲为他处理烫伤,却被他拒绝了。
司马承道:“再不处理,您这伤日后要留疤。”
司马廷玉却道无妨,“要的就是留疤。”
司马承仅思索片刻,便明白了主人用意,可他仍皱眉问:“这样一只手,落下疤实在可惜了。”
司马廷玉只
由着司马承替他舀了凉水来冲洗,慢悠悠道:“不可惜。”
司马承又说:“那吕大宏快吓死了,生怕自己跑得慢了,您再赖上他。”
“吕大宏想向上窜,讨好陛下,原也无错。”司马廷玉说,“可惜脑子浅,自以为身靠陛下便无敌。可另一边是景王。他当景王府是城门,想进就进想出就出?若这般容易,皇帝早就踏破门槛了。龙王斗法,死的皆是鱼虾,他夹在中间还没想明白这个道理。如今碰了壁,回去也免不了吃一顿打。”
司马承道:“主人不也夹在中间?”
司马廷玉收回了手,摇了摇头。
“今日是例外,这个时候陛下同景王还不能撕破脸。否则局势催变,我怕是无用武之地了。”
司马承还未想明白他什么意思,便听外间有人来报,说光献郡主已经来到内院。
司马承退出时,萧扶光正迎面而来,朝他看了一眼后便进了屋。
她一进门,便见司马廷玉坐在案边,左手置在桌上,右手掩在宽大袍袖内。
他笑着说:“吕大宏一走,你又不在,我便回了家…你怎么这样快?太子妃找着了?”
“没有,还在找。”萧扶光坐到他右侧,歪头看着他,“叫我看看你的手。”
“我身上能看的地方多的是,手有什么可看的。”司马廷玉放下袖子,笑得很是混账。
萧扶光板着脸开始数数:“一,二…”
“多大了,还跟我来这套,当我怕你?
”司马廷玉伸出右手,“说好,就怕这一回。”
袖子被撩上去,结实小臂上两条凸起的筋脉蜿蜒而下,到手腕处却像是绽开了大片不规则血花,皮肉早看不出原先模样。
果然如小冬瓜所说,跟烫猪脚似的,实在吓人。
第二百一十五章 西登玉台(十五)
“叫你将他拦在门外,他一个阉人罢了,就算借他十个胆,他敢冲你叫板不成?谁让你拿开水烫自己了?”她咬着牙问。
司马廷玉听她嗓门比平日里大,可话里话外都透着关切之意。只是那份关切并不柔和,反倒尖锐。可越是这么个态度便叫他心底越是欢喜——他二人皆居高临下惯了,见多了攀附之人,实未有这样蛮横的,越是这般,她的柔情越是难得。
猫爪虽锋利,可多的是人爱它下面那个肉垫子。你叫它挠一下,它叫你摸两把,乐在其中嘛。
“不能惊动了泰山大驾,又想快点儿赶他们走,便临时起意用了这么个法子。”他伸了伸五花手,道,“不说这个,太子妃没找到?我让司马承带人去找。”说着便唤来立在门口听了半晌的鬼鬼祟祟的影子。
司马承佯装走远两步,哎了一声,急匆匆地进来了。他将手上的托盘放下,药膏和纱布躺在上面,摆放得整齐。
萧扶光摇摇头,净了净手,说:“我派去寻的人已经够多了,不宜再让更多人知晓她下落…”净完了手,又拿了药膏,一把拽住他胳膊替他上药。
司马廷玉动了动嘴:“我有手。”
说归说,眼尾都快扬到眉毛,另一只手依然扶在膝上,一动也未动,就这么看着她忙活。
显然郡主从未伺候过人,敷药还好些,包扎时便露了底。
纱布裹在手上松松垮垮,司马廷玉疑惑地抬
起了手,布条簌簌落下。
萧扶光没吱声,重新包。
这次她使了几分力道,缠得个小阁老腮帮子都咬硬了,半晌才说:“勒这么紧,一点气都不透。幸而现在出了伏,不然下次换药时里头全是蛆…”
萧扶光听得恶心,干脆一甩手,“你自己弄吧!”
司马廷玉一口拒绝:“你包的,我可舍不得拆开,晚上睡觉也抱着这只手。”
萧扶光没了法子,骂了他一句二皮脸,又拆开来重新包扎。这回上了心,包得正正好,末了还打了个漂亮的结,同她胸前的一模一样。
司马廷玉看了看她胸口,忽而笑了一下,将手收回袖中。
萧扶光就这么坐着看他,叮嘱道:“日后不能再这么干了,万一手上落了疤,阁老那边可怎么说?”
司马廷玉嗤笑一声:“阁部事务繁多,姚夫人又缠他缠得紧,他哪里顾得上我。”说罢又问,“太子妃的事真不需要我帮忙?”
萧扶光站起身,有些焦躁不安地踱步,最后停在室中央悬着的狐狸皮前,背着身道:“我自然是拿你做自己人,这才告诉你。可知道的人越多,往后若有一日宗瑞被陛下发现,便极难收场。”
司马廷玉知萧宗瑞身份敏感,自己先前便疑惑景王为何放过这样一个孩子,未料今日警告竟告知说他是天生狼咽兔唇——寻常民间若是诞下这样婴孩,怕是父母都要就地掐死。皇帝虽需要这个孩子作为皇位
传承,可这等相貌若是登上太极殿,大魏威仪何在?甚至有可能会被视为不详之人而被就地格杀。
除却萧扶光身边,这孩子只要活着,的确没有更好的去处了。
“于你而言,他是个累赘。”司马廷玉声音涩然。
“我当然知道。”萧扶光涩然,“可他是阿寰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我不能视而不见。”
阿寰临终之前都在为她不忿,她既是姐姐,又是他一生最仰慕之人。她不是无情之人,无论如何,她都想保下萧宗瑞。
不想萧寰还好,只一想起,未免又要伤感。才十七岁,人生路还未走到一半,便就这样去了。
生前是好是坏,他死后便都带走,再与人无关了!
虽说太子之死在司马廷玉心中掀不起多大波澜,但见她伤情自己总归不好过,便劝说道:“今日不去宫中,留下来陪我吧。”说罢举了举伤臂,一脸可怜相。
萧扶光心疼萧寰,也心疼他。俩人情感根基并不深,爱恨都像是平地乍起一阵风,来得很快。萧寰的人生已然终止,她的人生却将将过得风生水起。
“你本不用做到这份儿上的。”她看着他缠着纱布的手道。
她半垂着头,稍稍偏了一偏,这个角度的她锐气骤减,粉白的侧脸透着女儿家的柔皙。脖颈细细的,叫人忍不住想拿手围上一圈去丈量——她气你的时候,你恨不能折断它;可她好的时候,就譬如现在,你只想贴
上去试试这段颈子什么味儿,香不香。
这么想着,魂儿却带着人果真贴了上来。
萧扶光心里虽念着萧寰,可萧寰远在式乾殿的金棺内,离他们这里十几里远。
猛然间肩头落下一颗沉甸甸的脑袋,紧接着灼热的吐息喷在颈边,激得人汗毛直立。
“阿扶,我实在想你。”司马廷玉闭着眼睛,声音里有埋怨,有委屈。
他一个多月未见她,见面便同她一起跪了。加之太子猝死,她没了心情,即便是他有心,也不得亲近。今日逼走吕大宏,又何尝不是他故意做来?手上顶多落个疤,却能将她的眼、她的心从死人棺材里抠出来,好叫她看看还有个大活人在。
萧扶光说上道,也果真上道,这回没避开他,伸出一只手抚向他脑后,也嗔说:“我在等你来封信,可盼了两日也等不来。是小冬瓜他们看在眼中,这才出了馊主意又托付错了人。”
“这么说来还是我的错,怪我一心扑在防汛上,竟连这桩大事都忘了。”司马廷玉搭在她肩头,笑得闷闷的,“那倭瓜倒是一心向你,你都不知道这段时日林嘉木以为你瞧上的是他,走路都昂着头。”
不知是有意无意,他说话时唇齿擦过颈边,带起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
“太子薨逝,举国一月不得嫁娶。我先前提心吊胆,现在算算日子,倒不耽误咱们亲事。”他声音渐沉,“不见你的这段时日我每晚都
在做梦,梦见你躺在那张狐狸皮子上唤我名字。”
——
啊,少更了,要加更。
第二百一十六章 西登玉台(十六)
萧扶光果真看向墙上挂着的那块狐狸皮,油光水滑,最难得是一整块毫无瑕疵。
光献郡主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光这种成色的皮子,库里怕是有上千张不止,可这张不同,这是他亲手打的。狐狸狡猾,想要不动刀不动箭活捉它,只有猎人才知道这究竟要耗多大的功夫。
“成天做美梦。”萧扶光扯了扯他的头发,这个姿势实在不得劲。可稍微一动,颈间热意便更甚。她不是忸怩的小女儿家,有的是底气,可这份底气早在灵岩寺那一晚起被他细细蚕食,原来看似不近人情的悍臣竟也有温柔的一面。他会贴在她耳边说“若这世间有厉鬼复仇,尽管让他来找我便是”,会说“阿扶,我不想让你等,我要带你一起走”…
前赴后继来献媚之人太多,能真近得了身的又有几个?而就在这寥寥几人中,小阁老便显得尤为特别。
人与人交往,除却情分,其实更讲缘分。情分如人和,需小心妥善经营,缘分却更胜天时与地利,自古姻缘重门第,萧扶光可选的或许很多,配得上她的却实在是少。
思索间他又贴了上来,萧扶光转过身子,脑袋同他贴在了一块儿。
他用未受伤的手臂箍了一下她的腰,将人狠狠地带入怀中,温热的唇开始畅游四方。只是鼻梁骨太硬,蹭得她的脸颊到处地疼。
“你怎么跟狗似的!”萧扶光向外掰着他的脸说话,却看到他
那双眼睛灿若晴夜狼星。
她愣了一下,心口像是有什么东西飞走了,改被这双笑眼填满。
他伸出手,就要朝她胸口抓来。
萧扶光这才回过神,以为他又要行那等歹人行径冒犯自己,赶紧伸出手来推他。一只手虽说张弓不在话下,可这个时候了,哪里还真能使得上力气?于是乎被他攥进手心,可劲儿地揉捏了一通,最后拉扯着覆上她心口说:“阿扶,你心跳得厉害。”
原来是为这个。
萧扶光松了一口气,可脸却红了,心底还有点儿埋怨自己,也埋怨他。
掌心之下是一颗玩命跃动的心,不像平日里走完山路那样哐哐跳,它是不规则的,感知他在看自己时,才跳得更厉害。她不是没想过,为什么一夜之间同他的距离会拉得这样近?是不是病中的自己脆弱,这才给了小阁老有了趁机而入的际遇?
可嘴巴能骗人,心是骗不了人的。就譬如现在,她人明明好好的,可就是控制不了腔子里那颗心。它像是活了一般,拼了命地在他们掌下凸显它的存在。
既如此,那也不装了。
萧扶光将手抽出来探去他脖颈,挺了挺身子,整个人都贴了上去。
俩不服输的人凑作一对,掠夺似的探索彼此,就连亲吻都带着血腥气。
“什么郡主,我当多大能耐,这么点儿小嘴你逞什么凶?”司马廷玉边咬边激她,“多大点儿地,吸两口气儿就没了…喘什么你喘
,没我一口气渡过来你能死过去…”
萧扶光仰起头,双颊泛着血潮,一直红到颈下。
她深呼吸数下,等眼前那阵儿黑散了,凑上去在他下巴上咬了个印儿。
她见那双浓墨似的眼睛逐渐褪去表面那一层黯色,越发亮了。她笑得前仰后合,“你也就嘴上逞能。我是喘不上来气儿,可你呢?眼红得泪都快掉下来了,还凶?赶快照镜子擦擦吧!”
司马廷玉受伤的右臂扔箍着她,左手探到她腿下,路过臀时很不君子地擦了一把,吓得她脊背都绷紧了。就这么抱着她来到镜子跟前,看了看,的确是有点儿红。然而下一刻心底又浮现出坏心思,却是没说,只在臂上掂了掂怀中人,说:“是感觉阿扶又清减不少,我实在心疼,几欲流泪。”
明明是是鬼话,可经他说来十分好听,流泪是假,心疼总是真。但凡女子没有一个不爱听好听的,你尽管说,老的小的无一开心。
铜镜跟前又厮缠了会儿,直到唇肿得不能看,两只斗兽这才放过,拥在一起合着眼享受彼此呼吸交缠。情人间欢愉的时刻有很多,虽说肉体沉沦能登极乐,可此时相拥时相望亦有一番相惜相怜意,简直叫人又痛又快。
“这一个多月真是难熬得紧,又想快点娶我阿扶过门,又怕准备不够,委屈了我阿扶。”他贴着她的耳垂道。
“我嫁谁都委屈…”萧扶光下意识的话一出口,猛然
见他眼底掠过一道精光,吓得改口,“廷玉自然是不同的。”
他蹙起的眉头这才抻平了,笑意盈盈道:“那是自然,我可是你擎小就相中了的,你抵不得赖。”
萧扶光将脑袋搭在他肩头,心说那会儿她才多大一点儿,怎么就瞧上了他。
他将受伤的那只手放了放,轻轻拥了她一下,问:“你刚刚看我手时偷偷挠什么屁股?”
萧扶光有点儿不好意思,“我这人有个毛病,看见谁受伤,自己屁股尖儿就疼…你眼怎么那么贼呢?”
“这是什么怪毛病?”司马廷玉头回听到这种事,挑了挑眉,“那我给你挠挠…”说着就要动手了。
萧扶光嗷了一声,扯住他袖子不让他动。
俩人又闹了一会儿,兼说了会儿话,眼瞧着时候不早,这才依依不舍地分开了。
萧扶光顾念他手上烫伤,叫他安心养着。内朝因太子薨逝忙碌,阁部稍稍松懈一些,无什么事可做。司马廷玉领情,叫司马承送她回了定合街。
萧扶光回银象苑时,从藏锋等人口中得知,景王已听闻今日门前所发生之事。但凡涉及皇帝的事他这长兄向来不亲自露面,却也不是任人欺侮拿捏的软柿子,于是指派了人去京尹府上,要将京尹拿来问话。
萧扶光见京尹大老远战战兢兢而来,像是下盘不稳似的,双腿一直打哆嗦,见着景王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景王睨了他一眼,淡淡开口问:“这
才八月中,你冷吗?”
京尹忙说不冷。
景王敛了神色,沉下嘴角。
“你不冷,那你抖个什么劲?”
——
断更一天OTZ,病好了补上,预计1号就能好啦~月底不会加更啦,最近咳嗽太厉害,1号再补更。
第二百一十七章 西登玉台(十七)
京尹张兆酉倒不是夹在中间飘摇不定之人,朝堂之上谁不是景王拥趸?只是做狗也要走门路,挤不进定合街,骨头都啃不着。他就是这样的人。
早就说那吕大宏带上自己不是什么好事,回到家坐立不安之时,自己便被景王的人拿来了。吕大宏可好,大腚一甩带着一溜人回了万清福地,留下他在这儿心惊胆战地应付——也不能说应付,说来受罚怕是更对。
他没敢抬头,匍匐在地上,眼睛扫在景王那双金狮踏云履上,脊背洇出了一层汗。
到底是官场上的人,他开口道:“殿下威仪煌煌,卑臣战战兢兢。”
景王一手端着茶盏,笑得很是和善,见萧扶光踏门而入,说:“光献,过来跟张大人学一学睁眼说瞎话的本事。”
张兆酉一听,浑身都麻了。
萧扶光坐在景王斜后方,顺手理了理裙裾,点头道:“方才听小阁老讲过,几位大人趁父王不在时可是厉害得很,竟说咱们私藏太子妃,就要闯王府来拿人了。小阁老拦着他们,还被泼了开水,儿方才去看过,那只手已是不能使了。”
张兆酉又气又怕,伏在地上哆哆嗦嗦道:“郡主可不能诬赖朝廷命官!小阁老那手分明是他自己烫伤的!”
“避重就轻?”萧扶光笑了笑,忽而沉下脸,“我在同你讲私藏太子妃,你怎么不说这个了呢?”
张兆酉自知吕大宏一走,除却
他之外,剩下一个同知一个大宗正,这会儿指不定也正在被拿来的路上。可他谁叫他官衔儿大,这会儿景王是打定了主意要先办他,他就是哭爹喊娘宫里头那听不到。于是心一横,猛磕了个头,说:“太子妃是在宫中走失,殿下不入宫中,关殿下何事?卑臣怎会不知殿下是被冤枉的?可吕公公一口咬死了人就在景王府,臣是有命在身,左右也为难…”
“正是怜你有命在身、左右为难,这才叫大人前来回话。此时大人尚有口能言,孤自认为已给足了体面。”景王放下茶盏温和道,“宫中那边,孤当然也会要个说法,在早在晚罢了,不急这一时。只是小阁老是司马阁老独子,恐怕大人眼下除了动脑子好好想想如何向陛下禀报今日之事外,免不了还要去内阁走一趟。”
张兆酉头一个比两个大——景王摆明了要他出面去同皇帝斡旋此事,说好说歹都是他背锅。京里的官比别处肥,却也是富贵险中求,脑袋别裤带上走。内阁可是朝廷心腹之地,里头哪个不是人精?从景王府里出来,去那儿怕是又要扒下一层的皮…
张兆酉心里再苦,也硬着头皮磕头说好。
右侧迈于案中一直奋笔疾书的裘左史搁下笔,抬起了头,用嘴巴吹了吹墨渍,呈给景王看了。
景王扫了一眼后,似是相当满意,便让京尹签上自己名字。
张兆酉接来一
看,两眼一黑险些要晕过去——上面条条状状不仅将自己方才所言尽数写了进去,更不乏有夸大之词,竟将所有罪名尽数推去吕大宏身上。
他结结巴巴地说了两个“这”,再一琢磨,自己平日里同吕大宏交情也不深,吕大宏居然拿他对付景王,他为何要心慈手软?识时务者为俊杰,当即签字按了手印,屁股尿流地告退了。
有京尹的证词在,后来的同知与大宗正便也好说,二人没有犹豫也签下了名字。
萧扶光伸着脖儿问:“这下能将吕大宏逮起来?我早看那厮不顺眼。”
景王微微一笑:“阿寰收了一堆哭丧孝子,还缺个下地陪他的真孝子。”
萧扶光心中一惊——怪不得吕大宏前来闹事时父亲明明在府中,完全可以亲自出面,却被司马廷玉占了先。府中这样多人,报信给主人的有多少?他故意不出面,原来是等着找借口要杀吕大宏。
景王见她愣神,伸手敲了敲她的头,温声说:“永远不要将自己放在明处。”
萧扶光似懵懂地点了点头。
景王离开后,她也回了银象苑。
小冬瓜几个算是有些良心,忧心忡忡地上来问小阁老伤势如何。
回想起司马廷玉手上的伤,萧扶光屁股尖儿不免又酸了一下,就这么一下,她却也悟了——合着司马廷玉这苦肉计能退敌、还能叫她心疼,到头来人人都在做计,只她一个呆呆
傻傻地被人牵着走呢。
萧扶光唉声叹气,小冬瓜却害怕了,以为小阁老一只手不保,拍着大腿哭:“糟了坏了!咱郡主命里别不是要嫁个单肱吧!”
萧扶光正在气头上,踢了他一脚,“浑说什么?!皮肉烫开花罢了,什么单肱,又不是折了!”
众人听后终于放下了心。
-
太子萧寰停灵六日,百官服丧十五日,民间禁屠十五日,禁嫁娶三十日。
皇帝对太子的最后一点情分尽数给了谥号——“闵孝太子”,追赠汉中王。因其无后,荣华富贵一身也要随棺盖定入土,意义并不大。
有张兆酉等人的证词在,吕大宏简直傻了眼。
“陛下!陛下!”吕大宏哭哭啼啼地上了太极阵,抱着皇帝的莲花座哭求,“摄政王要杀奴了!陛下别再袖手旁观了!”
皇帝半睁开眼,垂眸看着他,只是问:“太子妃寻回了吗?”
吕大宏哭道:“景王府都进不得,将帝京翻了天也找不到呀!她就藏在里头,可小阁老拦着不让进!他们岳婿是一伙儿的,拿给您抄经这事儿使苦肉计呢!”
皇帝一个窝心脚将他踹翻下莲台。
“废物!没用的东西!”他破口大骂,“朕让你去搜,你被司马廷玉拦下?一个笔杆子,废了他一个还有千万个,别人就没有手了?!朕叫你入府搜,入、府、搜!你瞻前顾后!你将朕的话当做耳旁风!你究竟是谁
的人?!”
吕大宏将头磕得砰砰响,“奴是陛下的人呐!陛下不能不保奴啊!”
皇帝气得只觉浑身经脉逆乱,良久后挥挥手:“家里没什么人了吧?”
吕大宏家里还有什么人呢?哦,还有檀侍郎送来的两房美妾、两位妖童,还未仔细收用,倒也不算家人。
“临走前做个善事,将姬妾奴仆遣散了罢。”皇帝最后说。
吕大宏呆呆应了一声,反应过来后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
最近生病,过敏性支气管炎,时常断更,很是对不住诸君。本月在不断更的情况下争取加更。
第二百一十八章 西登玉台(十八)
萧扶光在三日后又进了宫,这次则是打算最后来看萧寰一眼。
白绸覆金棺,左右有天禄镇角辟邪。因景王摄政后嫦行丧葬从俭,金玉等寻常陪葬物替换为琥珀陶器。皇帝自然对此有所不满,毕竟太子起了头,自己百年之后必然不能大办。但光禄少卿白隐秀却带了五车宝卷跪在万清福地阶下,声称先帝在时常督促还是郡王的闵孝太子萧寰勤俭勤学,特赐百家经史子集千卷,如今太子薨驾,理应随葬。这原本倒也没什么,可如今天下谁人不知青龙信道逆了先帝的意?当下便将皇帝堵在万清福地,半天一句口谕也未能宣出。
他还有什么可说?
失去了太子的皇帝被卸去半臂,余下半臂之力只能仰仗平昌公主——退一万步来说,倘若大魏国祚如此,景王要立新皇储,也该是平昌。人要脸树要皮,景王大权在握,而在皇帝尚存的情形之下,没有先帝遗诏,皇储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光献来做,这是他身为摄政王所要维持的最后的颜面。
原本想要吕大宏带人闯一闯景王府,若成事便能寻到太子妃,不成事也有吕大宏顶包。谁料这顶包的竟是个草包,皇帝近臣竟被一壶开水拿捏,烫的哪里是小阁老的手?分明是皇帝的脸皮!
京尹张兆酉等人搜王府毫无所获后面呈出一份谢罪书,条条指认是吕大宏奉皇命而来,胁迫他们数人共同担下擅闯王府
罪名。
吕大宏又使人去求户部侍郎檀沐庭,想抓住这最后的救命稻草。
然而檀沐庭却只让人带来四个字——“加官进爵”。
吕大宏听后面如死灰。
加官进爵,无功如何加官进爵?这是摆明了都要他死。
一日之后,皇帝旨意下达,吕大宏被擢为太子太保,进封敬义伯。东宫常置三保,往往是个虚衔,这是为了让吕大宏好上路,到地下去护佑闵孝太子。
萧扶光是三日后进的宫,因听闻吕大宏想要同光献郡主当面陈罪。
她仍是一身素服,景王并不放心,使了宾辅与长史、亲卫等护送进宫。
司马廷玉听说后也坚持要与她一道去万清福地,萧扶光想了想,这次他算是同皇帝撕破脸皮,便要他在云龙门外候着。
“你在这儿等我,用不了半个时辰我就来。”她对他道,“回来正好用午膳,小冬瓜听司马承说你常去长安街,待会儿也带我去长长见识。”
苍蝇馆子,有什么可长见识的?饶是如此,司马廷玉依旧点头说了声好。
萧扶光在左右簇拥下进了云龙门,不几时来到万清福地。
姜崇道远远朝她一拱手,随即上前低声说:“陛下深哀闵孝太子,这会儿不见人。郡主是来瞧吕大宏的?他三天没吃饭,再这么下去倒也不用下头人使绫子,自己就能躺进棺材里了。”
萧扶光道:“我以为对付他还要花些功夫,没想到这么快就落手里了。”
“如
今郡主想要对付谁,不过一句话的事儿。”姜崇道轻叹一口气,“是庄稼人就好好种地,秋收后好歹能吃饱呀,非要拿粮种换鱼苗,他是养鱼的那材料嘛…要不都说人还是求稳呢,一准儿错不了。”
萧扶光掩袖笑了笑,进了吕大宏所在的室内。
吕大宏穿得光鲜,只是三天滴水未进,嘴唇都干得起了皮。他见着人来,动了动唇:“郡主。”声线听得出很是虚弱。
萧扶光摆了摆手,将一干人等拦在门外,只留了藏锋一个随她入内。
吕大宏直勾勾地盯着她,半晌后才说:“我跟姜崇道,开始关系也并非那样糟。只是姜崇道进宫前家中有个青梅竹马,每每提起时他就高兴,眉飞色舞的…我这人下贱,市井混大的,打小我娘让我喊作亲爹的就有十来个,数都数不过来,您说,女人究竟是个什么稀罕东西?”
藏锋沉下了脸,正欲上前一刀结果了这阉人,却被萧扶光一手拦住,“让他说。”
“我瞧不惯,烦得慌,使了个计让他俩分开了。”吕大宏继续道,“姜崇道恨我,无所谓,我又不待见他。只是…”他琢磨了半天后才艰涩开口,“望朱台有个小宦官,叫金璘,那是我干儿子,郡主能不能将他弄过来?”
金璘是吕大宏认的干儿子,虞嫔死后一直在望朱台,直到萧扶光借用望朱台下密道去万清福地地底见中贵人韩敏,俩人这才相识。
在萧扶光授意之下,如今的金璘也改名金小砂,算是她在宫中不出众的一名眼线。
萧扶光眼神一凛,冷声骂道:“这个时候还想着干儿子?怎么,是想自己尽孝前也让别人尽孝?”
“郡主,我是个阉人,在您眼里不过一只蝼蚁。我就要死了,我死了,日后万清福地就没人能拦着您了。您发发慈悲,让我见见璘儿吧!”吕大宏抬了抬手,捂着胸口说,“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瞧上他了,那么大一点儿人,蜷着个身子,皮肉白得发光,真好看呐…我是个糙人,不懂怎么疼人家,送点儿东西示好吧,他不要;摸摸他的手把,他要死要活的…金璘年轻,他又没尝过男人滋味,怎么知道男人的好呢?”
萧扶光强忍着胃中翻滚着的呕意,蹙眉说:“小阁老最厌恶此事,你这话若是被他听见,也不用见金璘了,直接见太子去吧!”
还记得当初在济南时,檀英是如何对待司马廷玉的,她想想就胆战——素日里与她相处时多温存的人,见到檀英撅屁股时整张脸上青筋都在滚动,简直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她毫不怀疑他真会杀人。
吕大宏早知自己死到临头,哪里还在乎小阁老的看法?
他俯身磕了俩头,缓了一口气后方说:“金璘不是一直想弄明白他主子是怎么死的吗?这事儿我知道。只要他肯来,我就告诉他。”
萧扶光让藏锋去带金小砂,自
己一个人留下。
第二百一十九章 西登玉台(十九)
“有些话,不知怎么跟郡主说起,牵扯到您上一辈,我戴罪之身也无法讲清楚。”吕大宏眼儿也没抬,有气无力地道,“望朱台那位虞嫔,是陛下龙潜时的爱妾。郡主应听说过皇后,她原该是做景王妃,只是令慈后来居上,这才入了兖王府邸。虞嫔出身清贵,却不及皇后势大。陛下只能将她迎作如夫人,直到入宫后才封了嫔。”
萧扶光头皮发麻,说来说去,竟又扯到父母身上。上一辈的事,哪里是做儿女能置喙的?可惜皇室联姻,挑来挑去只那么几个,出不去帝京这么个圈子。但凡世家大族,内宅就没有几个安生的,知根知底总好过地方小门小户来的女子。
萧扶光想起金小砂曾说虞嫔怀有一子,最终却一尸两命,于是压低了声音问:“虞嫔当年是不是怀过一个孩子,后来没了?”
吕大宏怔怔地,正欲开口,外间便来了人,正是藏锋与金小砂。
吕大宏见着金小砂,顿时喜极而泣,尖着嗓子唤他:“璘儿,璘儿,我可盼着你了!”
金小砂满面厌恶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抬袖朝萧扶光一拜,问:“郡主,这恶人不是要下地陪葬,他为何还活着?”
吕大宏原痴痴地看着金小砂,听到他这样说后,面色当即变得灰败。
“璘儿,我,我就活不成了,你还不愿多看看我、再同我说说话吗?”他颤颤巍巍嗫喏着,“我是你…我是你干爹啊
!”
金小砂捏紧了拳头,若非光献郡主还在身侧,他早便上去打死这不知廉耻的狗宦官!
金小砂牙根都咬出了血,“呸”了一口血沫在地上。
“干、爹?”他狰狞道,“我出入宫廷,你在宫中一家独大,若不是认你做干爹,我这缺了块儿肉的身子怕是要让你糟践了!苍天!进宫净身本就愧对祖先,要我再学那以身事人的本事?我做不来!”
吕大宏见惯了他唯唯诺诺的模样,如今方知他怨恨自己日久。即便早先心中有所准备,依然觉得伤心透顶。
“璘儿,干爹是真疼你,你要做情儿还是做儿子,干爹都愿意…”吕大宏哭道,“干爹还给你准备了金银细软,就在我房里床头底柜下的箱子里…全是给你的…”
“谁要你的臭钱!”金小砂骂了句脏口,“我你也见着了,要死你赶紧去死,何必打着我主人的名头来诓骗我?!”
吕大宏这才想起叫人来干嘛来了。
“我没骗你,你不是对虞嫔忠心耿耿吗?我便告诉你她是怎么死的——这事儿还得从头说起。”只见他抹了抹眼,直起了身子,哀声说,“陛下跟那位虞嫔早便好上了,当时陛下还是兖王,王妃性妒,容不得人,便偷摸着好。二十八年冬的时候,先帝快不行了,那会儿郡主来侍病,先帝便问中贵人‘尔看光献可行啊’,中贵人自然是说好。可先帝又说‘不行,那东西不在,如
何立储,’…”
“‘那东西’?”萧扶光打断了他,“说清楚,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吕大宏摇了摇头,“我一个要死的人,撒谎瞒着您做什么,临了好叫您不痛快?”
萧扶光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堵在心头闷闷的。
吕大宏继续道:“中贵人说‘还是等景王殿下从幽州回来后再议’,那会儿殿下不在,兖王与荣王却是在京中的。我眼瞧着先帝好了些,郡主也走了,可就在您走后第二日,先帝突然召荣王殿下入宫。那日我不当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荣王不知领了什么命,直接出了京。可前脚人刚走,兖王后脚便带着儿子进了宫,当夜先帝便驾崩了,留了口谕说要今上继位,连个遗诏都不曾留下…”
萧扶光将之前韩敏对她说过的前后串了起来——当时自己见先帝病情好转,而母亲那边却沉疴缠身,于是匆匆回了兰陵。韩敏曾说先帝与皇帝发生过争执,而在此前荣王叔父竟也被召入宫中。所以先帝定然是委托了小叔父些什么事,这才激得皇帝进宫同他理论。
萧扶光心思百转,那边吕大宏继续说起了虞嫔。
“…陛下继位后,封了几位如夫人,其中就有虞嫔。她同别人一样,瞧着是不受宠的。”吕大宏看了金小砂一眼道,“那时璘儿刚进宫不久,我心里惦念你,常去探望,你还记得吗?”
金小砂
冷哼一声,却没有开口,算是默认了。
“我虽不是陛下龙潜时就伺候着的,可那一阵儿我对你殷勤,便也知晓了一些事儿。”吕大宏又说,“那几位如夫人中,就数这位虞嫔同陛下是真的。有次夜里我去寻璘儿,经过望朱台的金枫树底下时见一个男人站着,我觉得眼熟,再一看,竟是陛下!白日里在九龙殿求仙问道,夜里私会嫔御,陛下他藏得好深!”
萧扶光却不解了:“陛下同自己嫔御相好,如何能叫私会?”
吕大宏说:“那会儿陛下继位,多是因闵孝太子缘故——皇祖血脉寥落,仅兖王一脉有一子,便是闵孝太子,陛下继位也多是因太子的缘故,他自是不敢惹皇后。皇后性妒,容不得人,掖庭的老人都知道。可陛下有心思,他不知怎么的,就是不待见太子。同虞嫔相好后,第二年虞嫔就有了孩子。可虞嫔年尾却突然死了,一尸两命,吓人得很…”
说到此处,吕大宏看向金小砂,张了张嘴,“璘儿,你一直觉得是皇帝害死了虞嫔吧?可皇帝瞒着多少人偷偷幽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有了孩子他能不留下?退一万步说,就算虞嫔死了,他只当死个猫儿狗儿的便是,又何必修万清福地,弄个地道来通望朱台呢?”
金小砂双目赤红,上前揪住了他的衣领子。
“他为何要杀她?!”
“璘儿,这是你头回离我这样近…”吕大宏
忽地笑了笑,“因为虞嫔的父亲是冬官,曾为先帝造过一只什么钗,虞嫔知道那只钗的秘密。”
萧扶光的心跳在此时停顿一瞬。
如果她没猜错,应是金爵钗。
第二百二十章 西登玉台(二十)
世人皆贪,这个道理萧扶光很早以前就明白。
幼时她房中曾丢失一只杯盏,已忘记是不是自己打碎的。母亲说要查,查来查去查到院内。下人们跪了一地,她被母亲搂在怀中,听闷棍打在人身上,自己头顶却是母亲温柔的安抚。
高门惩罚下人不打脸,不叫人瞧出来带伤,哪怕是死,也要保存了体面。绫子裹住皮肉,板子打上来的时候发出“嘣”、“嘣”、“嘣”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她就要睡着了,有人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紧接着相互揭发彼此盗窃罪行。纵然不在王府之中,她们母女到底是尊贵的,这一番用血清洗之后阖府上下都换了人。
也正是那一次,萧扶光同人性的贪婪有了初次的会晤,知晓人的欲望是永远填不尽的。他们每人月俸足有十两银,养一个骑兵都用不了这样多,却还在床底下搜出了郡主截剩的细软几十匹、丢失的首饰头面瓷器百余件。
人得了好处便适可而止,哪有这样容易?虞嫔也是如此。天子同她交心,她也跟着上了心,开始觊觎起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她在怀妊之后已经不想呆在望朱台了。
“虞嫔听说,皇后曾险险成了景王妃,太子不受宠,公主…”吕大宏看了萧扶光一眼,继续说了,“公主又与郡主模样那般相像,这俩孩子别再是景王的,而她肚子里的孩子却是实打实的龙种,于是就起
了上位的心思…”
金小砂怒骂:“你胡说!”
“一派胡言乱语!”萧扶光也气得破了音,“我父王岂是你这等阉竖能编排的?!”
吕大宏将死之人,哪里还怕他们?他耷拉着眼皮,全然不顾那几位的脸面,自顾自道:“虞嫔的父亲做过冬官,听先帝说起过那支钗的来历,说谁能得到那钗,便能做皇储。就是因着它丢了,先帝才一直不曾立景王殿下为太子,又因无遗诏,且先帝驾崩前同陛下争吵过,所以朝中不少传言说陛下的位置来路不正,而这些年更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后寻那支钗。可虞嫔应是知道那钗长什么模样的,她同陛下说了,为的就是陛下拿到钗后能堵住悠悠众口,能废闵孝太子再立她肚子里的孩子做太子…”
“何必呢…这又是何必呢…”金小砂听后,一时未能忍住,掩袖哭了起来。
“约摸因为她动了真心。”萧扶光出言劝道,“只是她知道得太多,又触及陛下逆鳞——先帝驾崩那日同陛下究竟说了些什么仍是不为人知,我虽是景王之女,却也知陛下当年处境定是十分艰难。虞嫔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她腹中的孩子威胁陛下。”
金小砂哭哭笑笑,最后向萧扶光跪下磕了一个头,复又离去。
金小砂一走,吕大宏的魂儿也跟着走了似的。
“璘儿…璘儿…”他双目含泪,金小砂头也未回。
最后吕大宏仰天长叹一声,“
只愿下辈子做女流,做禽兽,宁死再不生作男儿身了!”
萧扶光面无表情地朝藏锋递了个眼色,二人一同离开。
宫人托着白绫走了进去,萧扶光看了一眼,脚底一顿,随后又打消的出宫的念头,朝着另一方向走去。
式乾殿内,闵孝太子萧寰的金棺存放如旧。外有宫人举幡哀哭,内有宫人跪地恸哭。
而在后庭内,有个人鬼鬼祟祟地打算离开。
他将包袱收拾好,想了想,又溜进太子妃寝宫之内。
一通翻箱倒柜之后,却未发现有值钱物件,尖着嗓子怒道:“还尚书家出来的呢…可真是个穷鬼,连匹绡都没!”
骂完了准备离开,然而一出门却迎面撞上一堵结实肉墙。
“那只野狗这么不长眼?!”花绫子骂道,“还不哭你们的太子…啊?!”
他只当是式乾殿里那几个跟着自己吃喝玩乐的小宦官,然而眼前人却是个身材颀长、冷眼冷面的阴沉侍卫。
花绫子看到他身后站着的人,顿时头一缩,连忙跪了下来。
“郡郡郡主…”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您怎么来了?”
萧扶光反问:“太子是我弟弟,我们素日亲厚,我为何不能来呢?”
花绫子沉了沉身子,悄悄将包袱藏在身下,然而却被藏锋一把拽了出来。
器饰票券登时散了一地。
花绫子头皮一紧,连连磕头道:“郡主,这些都是太子殿下生前抬爱赐下的…奴不过归拢到一处,好
等日后年年孝敬他…”
萧扶光脚尖踩过地面上那根闵孝太子曾束过发的簪子,半蹲下身,一手将花绫子的下巴抬了起来。
这种姿势,花绫子做了不止一次。太子当时也是这样瞧他,见他模样清秀,当日便召了他伺候。
如今太子没了,却又来个郡主,这不比跟着那阴晴不定的太子舒坦?且主人若是知道自己去伺候光献郡主,定然会重重有赏!
花绫子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皮相尚可…”萧扶光刚夸下一句,忽然又沉了嘴角,“只是男生女相,妖妖娆娆瞧着膈应…你不是说想要为太子尽孝吗?今日我便给你这个机会。”
花绫子下巴一轻,等再次抬头时,见郡主带着那侍卫已经走远了。
他见十数位宫人恭恭敬敬朝他走来,其中一人手中拿着一匹白布。
宫人沉默温吞地将他摁在地上,白布散落开来,竟是一丈来长的白绫。
他未能开口,白绫便缚到他颈上。
“式乾殿掌房花绫子忠君爱主,愿随闵孝太子殿下西走玉台——”
花绫子睁大了眼。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他不想死…
然而视野却在一阵阵炸开的黑雾中的渐渐朦胧。
-
闵孝太子的金棺要移去皇陵,萧扶光不同于命妇,不必披孝扶棺掩面而行,只站在阙上看禁卫开道护送棺椁去皇陵。
中间经过铜驼街时,似乎明白了他为何非要建那座望乡台——萧寰并非是为别人建造,是为他自己
而建,恐怕那时起便已有了赴死之心。然而终归是个孩子,他也害怕孤单,想要时时回来看上一看。
他等到最后,皇帝也依旧只是象征性素服而已,连万清福地都未出过。
萧扶光目送葬仪出城,仰天长长叹了口气,随后出宫去寻司马廷玉。
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了进食的心思,同司马廷玉在一起时神情恹恹的。
司马廷玉自然知道她为何伤怀,一手藏在袖中,一手牵着她。
二人漫步在长安街头,走成一副画。
“我今天杀人了,那阉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叫人将他送给阿寰陪葬。”萧扶光闷闷不乐地抽了抽自己的手,却没能抽出来。
“我当什么大事。”司马廷玉笑道,“我也杀过人,这么说来我可坏透了。”
萧扶光瘪瘪嘴:“可我没什么感觉,我心大约是要坏了。”
“话不能这样讲。”司马廷玉严肃地纠正她,“有人杀鸡,有人宰牛,有人将蚂蟥穿成串,你能说这些人的心都是坏的么?”
萧扶光停下脚步歪着头看他,总觉得他这个劝解方法好似不大合适。
“你要杀的那人,本就不是个好人。所以你没感觉,因为他本就该死。”司马廷玉继续道,“倘若你跟前有只小猫,毛色鲜亮,模样可爱,若这你还能下得了手,你的心那才叫坏了。”
“我怎会不明白这个?!”萧扶光将手抽了出来,“我又不是小孩儿!”说罢大步朝前走
。
司马廷玉两步便跟了上来,继续迷惑她:“猫猫狗狗的你能瞧得出来,人你都能瞧准了?谁是蚂蟥谁是心头宠,全赖郡主自己分辨。心坏不坏,也全在你自己,不在别人。”
萧扶光仰头看他:“你意思做猫做狗,不做小阁老了?”
“我怎能同那些人一样?”司马廷玉立即否定,甚至倒打一耙,“在你眼中,我就是个取乐的玩意儿?”
小阁老不高兴时,眉尾是抻平的,只是眼尾依然扬得高高,一副既不想放下身段又等着人来哄的模样。
“我可没说,是你自己先说猫说狗的。”话虽如此,她还是将自己的腕子递了过去。
从长安街头牵到街尾,直到回到定合街时已是日暮。
前脚刚踏进门,萧扶光便见王府内诸舍人聚在一起,像是正等待着什么。
见着她回来,裘左史这才告知她下午发生的惊天消息。
“今日太子殿下入皇陵时,失踪数日的太子妃周木兰突然出现,一头撞上金棺…自尽了。”
——
周周下线。
关于她的描写不多,痴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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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是一章半,我没有拆章,西登玉台卷到周木兰死就终了。接下来就是收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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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尾阶段对女配的笔墨分配是萧冠姿=云晦珠>谢妃=绿珠
荣王快要出场了,攒劲啊。
争取1月内完结,然后给大家康康我新书!
第二百二十一章 孽影观空(一)
太子妃周木兰殉情自尽,周尚书一家如遇山崩。白发人送黑发人,险些哭瞎几双眼。景王念太子妃志高节烈,不再追究其擅自离宫一事,追为汉中王妃,与闵孝太子合葬。
此间宫中自然遣人过问太子妃腹中胎儿,但皇陵中人人皆言太子妃身形纤细,看上去并无妊娠迹象。太子妃原本就瘦弱,又消失出现得突兀,加之不少人亲眼所见她鲜血横溅金棺,久而久之便有传言说是因天子道行不足,国祚偏行,才致闵孝太子夫妻盛年而殇。
萧扶光听到这个传闻时已是八月底,她前脚刚派人将周尚书一家护送回乡里,而后又去了山庄。
半个月过去,萧宗瑞长开了些。这是个乖巧孩子,只是太喜欢笑,笑起来时那嘴一咧,常常吓得左右不敢直视。
绿珠常哄着,孩子又小,不知美丑,于是萧扶光一来,萧宗瑞开开心心地朝她咧开三瓣儿嘴。
“真不知将他交给你,日后会养成什么样子。”萧扶光扶额道,“若有机会还是要找找高人,将上面两瓣唇修补好了才是。”
绿珠叹气:“眼下他最快活,若是缝好了,命再没了可怎么办?”
萧扶光看着丑孩子,想了半晌,而后道:“只要殿下不杀他,他就能活着。倘若他长大后被有心人所利用,变成了对付我的一把刀,那便是辜负了我,也辜负了他娘亲拼命诞下他的这份恩情——届时也不用别人动手
,我便先结果了他。”
绿珠替萧宗瑞掖了掖领子,慢慢说:“前两日那乳娘同庄子里的相好抱怨,说小公子出身离奇,长得又吓人,八成是报应来的。我做主,将他二人沉塘发落了,那些话不会传出去。”
说这话的时候绿珠一直在打量她。
从在峄城时,绿珠见她第一眼便知道这是个藏拙之人,本想着靠她能出纪家那个地方,谁料竟攀上了摄政王的女儿?为自己父亲报了仇,剩下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寻常人一辈子能有什么大造化呢?不如跟着郡主,将她委托给自己的事儿办好,能走多远走多远,这就是今后的“道”了。
“难为你。”萧扶光道,“头回杀人,手抖吧?我也是,前两天处置了太子身边一个人,让人拿白绫将他绞了——我告诉自己,那种人是祸害,留不得。起先也有点儿怕,现在却没感觉了。我同廷玉说,我的心怕是要坏了。廷玉却说我做得对。绿珠,说实话,我开始觉得我同父王越来越像了…”
绿珠默了片刻,垂首看着萧宗瑞慢声说:“当初济蕲战前,我爹带着我逃到兰陵。战后我爹后悔不已,常常认为自己身负万余人性命。我本以为哪怕老天爷要罚,也是要为百姓偿命。谁料我爹竟被纪伯阳的人害了…老天爷若真有眼,纪家人早该死一千次一万次,哪里还需你们父女出手?可见只有人才能做天该做的事!
既如此,郡主又怕什么?那些吃里扒外祸害人的东西,杀就杀了罢!”
萧扶光初初也曾有一腔热血,可当真见了血时还是有些胆怯。
而今前有司马廷玉不遗余力地蛊惑,后有绿珠卯足了劲地奉承,人人叫她大胆向前、放手去干,好人的命算是条人命,坏人的命关天不关己。
萧扶光站坐频频,细细一琢磨,觉得绿珠说得很有道理,是自己钻牛角尖了。
恰好萧宗瑞打了个哈欠,挂着眼屎好奇地打量她。
萧扶光伸手摸了摸他尚还稀疏的头顶,道:“就这么着吧,改明儿我叫人寻几个能缝皮肉的郎中来,给他缝好看些。我走了,你多费心。”
绿珠掩嘴笑了笑:“不费心,郡主路上慢些。”
萧扶光上了马车,不几时便回到定合街。
婚期将近,小阁老出入定合街十分殷勤,三两日便有数辆车马满载而来,运送的净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裘左史刚从府库出来,如今又要填回去,边记边笑:“再这样下去,小阁老要将家里搬空了。”
萧扶光进了银象苑,小冬瓜正在院子里坐着生闷气。
“他怎么了?”她问道。
不等清清几个开口,小冬瓜便抱怨上了:“今儿小阁老送东西来,奴不过提了一嘴,日后要做郡主的陪嫁。您猜小阁老怎么说?”
萧扶光托腮道:“司马廷玉那张嘴,我都不敢与他理论,你竟然还敢同他多说话?说好就罢,说歹了
要气死人。”
小冬瓜快哭了,“小阁老说我是阉宦,不让我做您陪嫁进府,怕断了阁老家的香火。”
“廷玉喜欢损人,你不用当真。”萧扶光安慰他,“他人呢?”
小冬瓜抹了抹眼睛,答:“小阁老来时您不在,说宫中还有要务,送了东西就离开了。”
萧扶光颔首,抬步走进室内。
-
司马廷玉并非在内阁,而是在万清福地。
自太子夫妻下葬后,万清福地气氛日渐诡异。他的手刚好一些,皇帝便遣人来请。
司马廷玉誊了两卷经书后,再看天色已然不早。他握了握有些僵直的手,拢在袖中后出了万清福地。
“小阁老仔细脚下。”
新内臣姓阮,瞧着上了岁数,比吕大宏、姜崇道等人还要大上一两轮,按理说这个年纪早该出宫养老,不知为何突然出现在天子身侧。
司马廷玉不动声色地避开他来搀扶的手。
阮偲抿唇一笑,面上沟壑纵横。
“小阁老何必见外,奴当年在宫中伺候时还曾见过您呢。”
司马廷玉抬眸看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这是哪号人。
他问:“阮公公也曾侍奉过先帝?”
阮偲摇了摇头,“哪有那等造化。”见司马廷玉步伐又大了些,继续道,“当年奴正在中宫,侍奉的正是皇后与平昌公主殿下。”
司马廷玉目视前方道:“我与阮公公当无旧可叙。”
阮偲点点头,引他下了台阶。
阶下有个人影儿正背对着他,瞧上去十分
眼熟。
司马廷玉眉宇张开,出声唤:“阿…”
“扶”字尚未出口,那人转过身来。
司马廷玉一颗心瞬间沉了下来。
她不是阿扶。
第二百二十二章 孽影观空(二)
司马承在宫门外候到正午后,眼瞧着禁卫都换了两拨,依然未能等到主人。
上午跟着主人为光献郡主送去两车香片,司马承的鼻子到现在还止不住地淌鼻涕。回了阁部,却见皇帝遣了老太监来请,又要小阁老抄那劳什子道经。
当时司马承就抱怨:“抄抄抄,您手还没好利索呢,阁部一堆公务攒着要办,陛下找得也忒不是时候。”
司马廷玉却整好衣冠打算入宫。
“抄经是假,想借机看看我这手到底伤得如何罢了。”他复又道,“宫禁比以往严了许多,午后我若还未出宫,你便先回府,不用等我。”
交代过后,司马廷玉便进了宫。
司马承也未多想,毕竟主人出入万清福地已不是一次两次。摄政王爱婿,内阁重臣,进宫如入无人之境,意气风发到无人能拦,哪里用得着自己担心?
司马承这么想着,转头上马挥鞭离去。
-
傍晚时分,清清刚同裘左史盘完了库,拿着钥匙正准备回银象苑。
门房见着他们躬着腰笑了笑,问:“有女客登门,没有帖子,郡主见是不见?”
“是谁?”清清十分好奇,除了高阳王家那位小姐,还有谁敢直接登门拜访?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司马阁老的小夫人,“香姐儿”姚玉环。
姚玉环是临时登门,来得匆忙,也不曾备礼——虽说她也没有这个打算。
被请进来后人笑得花枝
乱颤,这里瞧一瞧那里摸一摸,最后进了萧扶光的地盘。
萧扶光见她带着一身香风而来,蹙眉问:“找我有何要事?”
除了藏锋,其他人是不识得这位的来路的。
“无事就不能拜见郡主了?”姚玉环嗔道,“庙里的娘娘都让拜呢,怎么还近不得您的身了?”
“好说…”萧扶光忍着打喷嚏的冲动,转头对颜三笑道,“给姚夫人看茶。”
姚玉环咯咯笑了两声,也不管旁人眼光,直接问:“廷玉呢,怎么不见他?”
萧扶光说:“上午来送了香片,便又被陛下叫进宫,此时应还未出宫。”
姚玉环眼珠子转了转,看了颜三笑两眼,越过她递来的茶,整个上半身撑在案上。内养丰厚,呼之欲出。
“还未出宫?不见得吧…”她用只有俩人的声音道,“刚刚我去铺子的时候可是见着他了,说旁边还跟着个姑娘,俩人有说有笑,那姑娘跟你长得有几分像呢!”
萧扶光面上不显,眼底倏然变冷。
小冬瓜战战兢兢地招呼了人都出去,临走前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姚玉环收紧了腰,不自然道:“应是没看错,我知道你不大待见我,不然我腆着脸上门来找你做什么来了?阁老这一阵儿想纳个小的进府,我拦着不让,他连家都不敢回。我看呐,这父子俩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有一手遮天的爹,不如将廷玉换下来,换个一心一意
待你的罢!”
萧扶光站起身,摇头否定道:“你说你见着的那人,我应当认识。”
“你认识?”姚玉环蹙眉,“我瞧你俩侧脸像极了,难道你还有什么姐妹不成?”
萧扶光说没有,可心中却十分烦躁——那是平昌,自小样样便要与她比肩的平昌。
平日里但凡她新换了什么钗环发饰,总能在京中刮起一阵风。仿光献郡主的人不计其数,平昌却是最疯狂的那个。
叫人送走了姚玉环,萧扶光坐在榻上,半天都没动。
清清与碧圆是后来伺候的,颜三笑来得更晚,大家都不识得这位平昌公主,便问小冬瓜:“郡主怎么了,气得这样厉害?”
小冬瓜是宫里出来的,哪里不知道这其中的事儿?一番解释就给说明白了。
“平昌公主是闵孝太子的亲妹子,俩人一个胎里出来的。双生嘛,她同太子殿下更像些,这脾气也有些像——太子殿下打小就喜欢跟咱们郡主屁股后头,公主也是。可平昌公主身子骨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小冬瓜顿了顿,声音又低了两分,“当今皇后,那时还是兖王妃,她一直跟摄政王较劲呢。先帝赐了郡主长秋宫做小住之地,她便将公主也强塞进了宫。不过,后来出了件大事儿…”
“什么大事儿?”碧圆着急问。
小冬瓜继续道:“起因咱郡主七岁那年作了首‘秋山赋’,咱们王爷爱女心切,一
时高兴显摆了一阵儿。皇后也知道了这件事,便逼着公主也弄一篇什么诗赋出来——公主作不出,下头人跟着着急,有个小宦官从书里抄了一篇,公主跟着背。皇后起先很高兴,还将这事儿秉给先帝听。先帝是什么人呐?治国虽说不精,诗赋却是一绝,哪里不知这是书里的东西?皇后当众丢了大脸,回头将那小宦官杖毙了。公主知道后发了疯,要点火烧宫,只是先帝当时要过寿,离京去兰陵寻咱们郡主了,便没酿出大祸来。不过从那之后,公主性情大变,也不闹了,郡主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跟水里的影子似的…”
颜三笑倒吸一口气:“天可怜见的,听你这么一说,还是皇后逼得紧了。”
“谁说不是呢?!”小冬瓜一甩袖子,“可你要是皇后,原本该跟摄政王成婚,一转眼他变了心,娶了别人,你可不是恨透了他?”
碧圆试探问:“这么说,怨咱们殿下?”
“话也不能这样说。”小冬瓜摆摆手,“究竟怨谁,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能说得清。风月上笔笔皆是糊涂账,情爱少一分都是恨,实在难判呐…小阁老再怎么献殷勤,咱们主子却只有一个,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心里都有点数,啊?”
几人忙说知道了。
日落西山,定合街起了灯。眼瞧着到了宵禁的点儿,司马廷玉骑马过来了。
平日里大老远便有人来挑
灯请小阁老进府,今日不知怎的,一直到了王府门前都无人来接。
司马廷玉仰头看着眼前高高的门第,张了张嘴,心说摄政王的女婿果然不好当。
昨日还好好的,今日便不受欢迎了,用脚趾头都猜得到跟平昌公主有关。
不过尔有张良计,小阁老自然有过墙梯——他真的架来一把梯子,偷摸进了银象苑。
第二百二十三章 孽影观空(三)
王府本就弯弯绕绕,银象苑虽小却也有寻常宅院四个进出,加之亭台水榭、弯转回廊处处“危机四伏”,府里的守卫竟比平日里多出一倍,舞着棍棒大喊捉贼。
郡主住的地方哪里是这样好进的?若是一个梯子也能架进来,那每日里光应付攀墙就要拨出不知多少人手。
司马廷玉还摸着黑,心说不能让人看到自己的脸,否则英明尽毁。
他脚底生风,一路来到萧扶光所居楹前,还没进门,便见俩人扑上来,手中甚至张了一面网。
若是就这么叫人网住,小阁老的脸往哪里搁?
司马廷玉旋身而走,避开了那张网。
那俩人扑了个空,“呀”了一声,一头猛扎进旁边几丛冬不凋中。
司马廷玉听是两个姑娘的声音,愣了一下。
不等他反应,后头有个圆滚滚的影子拿着板子呼呵而上。
“贼贼贼人休想进门!”
这人料想是有些害怕,嗓子还颤着,说话结结巴巴的,可那动作却分明是拦着不让他进。
司马廷玉听是那倭瓜,张口便斥:“你吃了熊瞎子胆了,我你也敢拦?!”
“哦,小阁老呀,对不住。”小冬瓜收了笤帚,眼观鼻鼻观心道,“郡主说了,怕有贼人晚间来犯,叫我们好生守着——小阁老怎么是您呐,您不走大门,怎么翻墙进来了呀?”
司马廷玉后槽牙咬得咯吱咯吱响,可抬头一看,花窗边正立着个影子,气焰立刻熄得无影无踪。
“
看我仆步横扫、左右开弓!”小冬瓜拿着笤帚在原地挥舞,“郡主安危由我——大魏第一猛瓜来守护!”
司马廷玉一抬手,将猛瓜弹出一丈远。
“守不住了哇!”小冬瓜捂着脑门哭,“啊呀,好疼!”
小冬瓜守不住,有人能守住。
藏锋从楼顶跃下,横在司马廷玉跟前。
司马廷玉知道这人是个不要命的,冷着脸道:“让开,我要见阿扶。”
“郡主想见,你才能见。”藏锋难得开口,“她现在不想见你。”
司马廷玉也不废话,与他过了两招,逼得藏锋后退半丈。
藏锋凛声质问:“小阁老既有些本事,当初遇上响马为何不使全力?”
司马廷玉捱近了他,反问:“你同云晦珠是何关系?”
藏锋心底一惊,当即让开了道。
司马廷玉上了楼,刚打开门,便见一只鸭嘴香薰炉迎面砸来。
他闪避走开,香炉从梯子上骨碌碌滚了下去。
“金鸭残香,日尽思量。”司马廷玉笑道,“阿扶这是想我了。”
萧扶光没吱声,又抛来一个茶碗,“啪”地一声,碎个稀烂。
司马廷玉绕过屏风道:“碎碎平安。”
萧扶光一手摸上玉枕,又要继续砸。
司马廷玉忙伸手接了下来,“这样重的物件,万一我阿扶丢手时脱臼了可如何是好?”
萧扶光下巴冲着他,头抬得高高的,用下眼皮儿看他。
气势再盛,到底也还是个年轻姑娘。司马廷玉忽然发觉她下颌长得也
漂亮,流畅弧度之下有一层骨肉包着,皮肉细得一点瑕疵也不见。
“啪!”
萧扶光打落了他的手,“你动手动脚做什么?!”
“想看看你还生气不生气。”司马廷玉道,“手劲儿真不小,我这烫伤还没好利索…”
萧扶光过意不去,抓着他的右手放到自己跟前,在灯下仔细瞧。
小阁老原有双筋骨匀称的好手,可眼下一只烫得斑驳,日后怕是要留疤。
萧扶光抿唇道:“留了疤也不要紧,日后敷我调的药,慢慢就淡了。藏锋的脸先前也有疤,现在没了,模样更显清俊了…”
司马廷玉恨得咬牙切齿:“你成心的?”
“什么成心不成心?我听不懂。我要睡了,你走吧。”萧扶光丢开他的手,小腿一蹬,鞋子在司马廷玉眼前划出一道弧线,远远地摔去了另一边。
她则上了榻,盖上小被翻了个身,后背对着他。
没过片刻,身后便热烘烘的。
司马廷玉压了过来,扳着她的肩膀哄:“气也撒了,我的面子如今算是折在你手里,可以听我说了?”
萧扶光伸出双手捂住了耳朵。
司马廷玉道:“我今日碰到平昌公主,她说她要去寻宇文渡,但宫禁森严,彼时她无法出宫,想求我带她出去。我记着你说过的话,离她远一些。可她无意间说起一件事,我琢磨后发觉此事同先帝也同你有关,我便不得不应付她——你猜她说了什么?”
萧扶光将手指头移
开了一道缝,竖起耳朵来听。
司马廷玉低头,在她耳垂上蜻蜓点水地轻触了一下。
那耳垂肉眼可见地由白变粉,由粉变红。
她没回头,着急问:“平昌说了什么?”
她越着急,司马廷玉越镇定。
他躺在她身后,伸出一臂将人圈进怀中。
“阿扶,我手疼。”
萧扶光坐起身,一把将他推了下去。
“活该!疼死你才妙呢!”
他也没闲着,拽着她的裙摆往下一拉。人滚了半圈儿,最后掉进自己怀里。她的下巴磕在温厚坚硬的胸膛上,磕得他一声闷哼,却仍是抱着人不撒手。
“我阿扶嘴硬心软,瞧着厉害,体贴着呢。”司马廷玉大言不惭说,“若是不想见我,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我哪里能近得了你的身?小冬瓜那几个能拦得住谁?可见阿扶是存心为我留门…”
“二皮脸!只此一回,下不为例。”萧扶光冷哼一声道,“若是下次再有人告诉我说你同哪个姑娘说笑,婚期照常,我直接换一个夫婿便是。”
司马廷玉心底漏了一拍,将人箍得更紧:“说什么糊涂话,没有的事儿。”
萧扶光有点儿踹不上气来,抬手摁了摁他胸前,让他离自己稍远了一些,又问:“你还没说呢,平昌到底告诉了你什么?”
司马廷玉神色瞬间凝肃,低声对她道:“起先公主问我是否将她错认成了你,还问我你二人是否相像。我想起宫人传言说她处处与你争风
,本打算含糊应过,未料她却主动说,从她六岁那年之后,你们便越发相像了。她未点名,我却留意一件事——她六岁那年正是赤乌二十三年,先帝下兰陵过寿。不过阿扶,你还记不记得,檀沐庭与尤彦士第一次相遇时,也正是在二十三年秋?”
第二百二十四章 孽影观空(四)
司马廷玉的侍从将平昌公主护送到大将军府前,眼瞧着门庭人来人往络绎其中,切声道:“殿下驾临突然,可是不愿声张?您只管进去就是,宇文家必奉公主为上宾…”
“聒噪。”萧冠姿不耐烦道,“我已来到门前,还能走丢不成?”
侍从不再言语,告退之后藏匿起来,暗暗观察平昌公主行动。
果然,萧冠姿远远望了望大将军府门头牌匾片刻,忽然拂袖离去。
八月底的帝京,日暮后已悄悄泛起凉意。
萧冠姿沿街逆人流而行,她也是出行被前呼后拥着的人,却不曾来过市井,只知行在正中,不知街道中间行车、两侧行人,期间被好几位快勒不住马的车夫痛骂“找死啊你”。
她被人流挤到一处桥上,再往前走便下水上船。
萧冠姿迷茫地站在原地。
直至宵禁降临,街道两边已开始架起栅栏,百姓只允许在各坊间活动,除非军报入城,违者一律处斩。
人流渐渐散去,她扔站在桥头。单薄的衣裳裹着她纤瘦的身影,就像一只失群的雁。
萧冠姿定了定神,抬脚向岸边走去。
岸边有一艘船,船夫正急着回家,见眼前来了个姑娘,穿金戴银,气势不凡。
萧冠姿取下自己一对耳珰递了过去:“我要坐你的船。”
船夫愣了一下,堆了笑说:“贵人,马上就关坊门,不接客了,实在对不住。”有钱挣也要有命花
,误了宵禁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萧冠姿哼了一声:“呵,天降生意你不做,活该穷世代。”
船夫气得发抖,张口骂道:“什么东西,有俩子儿了不起?瞧着年纪轻轻打扮也人模人样,出口如此恶毒!某就是平头百姓,穷又如何?你吃的饭哪一样不是穷人种出来?你身上穿的绫罗哪个不是穷人织出来?!”
平昌公主说话,奴仆哪有顶嘴的?她当下便叫船夫问在当场,一句辩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无处可归不说,还被人指着鼻子骂,平昌公主何时如此落魄过?
天地无言之时,身边有人向前一步道:“贫僧想买贵家的船。”
他递出一锭银子,船夫接在手里掂了掂,喜出望外道:“师傅莫怪我铜臭,咱就是穷人,眼中只有金银铜板。首饰什么的不会认,谁知道是不是坑咱钱呢…”说着斜睨了萧冠姿一眼,将锚搭在岸边栏杆上,捧着银子喜滋滋地走了。
萧冠姿回头打量他,又哼了一声,问:“我不是让你滚去修梵寺?你怎会在这?”
崇殷见她穿得单薄,从包袱里拿出一件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灰氅来披在她身上,又问:“公主饿了吗?”
不说还好,一说起这个,萧冠姿还真有些饿。
“怎么,想让我跟着你吃斋?”她不屑道,“我不仅吃肉,我还不忌口,管它猫狗貉兔,只要做得好吃,我都愿意尝上一口…啊!你做
什么?!”
崇殷打横抱起了她,双脚踏上船,将她放进船舱里的席子上。
“您不要再出声了。”他盯着她的眼睛嘱咐道,“若是被武卫发现这里有人,他们真的会动手。”
交代过后,崇殷就要起身离开。
“你去哪儿?”萧冠姿问。
崇殷回头望着她,答:“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说罢便离开了。
萧冠姿伏在船边,百无聊赖地等着崇殷回来。
夜色降临,坊间燃起灯火,倒映在水中的点点亮光使她看清楚了自己的影子。
萧冠姿盯着影子看了半晌,忽地伸手搅碎了一河虚幻的光与影。
崇殷来时便见她坐在舱中,胸脯不断起伏,脸和脖子都泛着红。
“发生什么事了?”他蹲在她跟前问,光洁俊秀的面上满是急切之色。
“没什么。”萧冠姿蹙着眉说,“烟杆带了没?”
崇殷默了一顺,尔后摇了摇头。
“废物和尚。”
崇殷已习惯受她奚落,却一点气也不生,只是从容地自怀中掏出一个包裹,拆开来是两个油纸包,分别包着一只烧鹅、两张胡麻饼。
“唔——”萧冠姿蹙起眉,掩着鼻子挥手驱道,“这种喜水的禽类味道最是腥重,谁知道是不是没把血放干净?胡麻饼又硬又塞牙,我才不吃,快拿走!”
崇殷依然没有生气,只是将烧鹅与胡麻饼收起来,却没有再下船。
他将船锚收起来,撑起了竹篙
。
小船悠悠行至湖心,而萧冠姿也终于慌张起来。
“和尚,你做什么?”她怒道,“我不会水,你想淹死我?!”
崇殷回头:“若是在岸边,我怕武卫会看到公主。公主被请回宫,免不得又要受罚。”
萧冠姿听后,绷得紧紧的后背渐渐放松下来。
“用不着你管,臭和尚。”
船行至内湖时,武卫也开始巡城。
崇殷走进船舱内,说了声“得罪”后抱起公主的头,将她摁在自己怀中。
“和尚,你大胆!”萧冠姿怒声道。
武卫似是听见了动静,火把纷纷朝着湖心处举起。
崇殷将她捂得更紧,俩人一起卧在舱中,连头也没露。
和尚的粗布衣襟中尚有烧鹅和胡麻饼的香气,萧冠姿伸手捣了他几拳,他却是毫无反应,依旧死死地抱住她。
崇殷原是大悲寺中的罗汉,身材高大矫健,相貌端正庄严,平昌公主阅男无数,初见便入了她法眼。
这么一捱近了,崇殷的胸膛紧贴着她的脸,宽厚温热的胸膛一起一伏,叫她想起在大悲寺的日日夜夜来。
拳化成掌,掌分五指,开始打着圈儿地在那块肌肉上绕。
崇殷身子一僵。
攻坚强者莫过于柔,公主纤指不过划拉了两下,和尚便遭不住,手掌扣住了她的腰,力道大得像是要将人揉进身子里。
武卫们扫视一圈,哪里见什么人影?只内湖湖心有一艘小船,应是秋风高
起,正随水波微微荡漾。
武卫们一离开,崇殷捂着她唇的手掌随之下滑。
萧冠姿娇声溢出,更加贴近了他。
然而他胸前的味道又钻进了鼻子眼儿,心头顿时升起一股躁意,骂道:“味儿死了!”
崇殷掌下动作一停。
可俩人箭在弦上,哪有不发的道理?倘若弓箭好手光献郡主在,定然会说力道硬收会伤身等等一番道理。
萧冠姿翻了个身,向后伸出一条腿,不情不愿道:“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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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服气,我海鲜过敏,虾也是,上次吃了之后咳嗽了一个多月,气管成了拉风箱。
我爸不信这个邪,昨天中午把冰箱剩的虾仁拿出来炒,导致我过敏性支气管炎复发,又开始咳嗽^_^还好上次剩下不少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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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小伙伴说想投票没看到我的书……天哪,我是什么乐色,怎么可能上那种榜单?
还好读者不多,书完结后我尚有余力发点福利什么的^_^
第二百二十五章 孽影观空(五)
乌鸫在枝头唧唧闹闹,孤舟于秋水之上浮浮沉沉。
待倦游之鸟入了弯月,内湖归复平静。
一只洁白莹润的小臂搭上了船舷,萧冠姿半眯着眼,任由崇殷替她清理身子。
崇殷用干净衣裳体贴为她擦拭,然而在看到她脊背上触目惊心的鞭伤时却怔住了,一时未能继续。
“不想伺候就滚。”萧冠姿沉下了脸,将积在腰间的衣裳往肩头拉了拉,试图遮住那片伤痕。
崇殷依旧没说话,却探出双手,小心翼翼地为她穿好衣服。
“你不必可怜我。我生下来锦衣玉食,你呢?”萧冠姿道,“我听主持说过,你是寺里捡来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三岁起练功,五岁挑水做饭,门前落叶扫了二十年…”
她说着,伸手拿起纸包里的烧鹅,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我不吃,我要看你吃。”
崇殷抿嘴摇头。
“你还想侍奉佛祖?”萧冠姿冷冷一笑,“可你童子身已叫我破了,佛祖也嫌你污秽。”
崇殷忽然抬头,看着她的眼睛道:“崇殷一介无名僧人,能见到公主便已是莫大机遇,崇殷从未觉得侍奉公主会沾染污秽。”
萧冠姿笑了。
她习惯性想要托起烟杆,却拿了个空,复又焦躁起来。
“呵,说得比唱得好听。”她轻蔑地看着他,道,“鸟儿争奇斗艳,为骗母的替它下蛋,到了你们男人这里,长相先不说如何,这张嘴先学会骗女人。我有过的男人怕是比
你见过的还多,早些年还有位快出五服的哥哥,看我年纪小,骗我同他相好,你知道我怎么做的吗?”
崇殷不言语。
萧冠姿仰倒在船头,敛了敛胸前衣襟,轻飘飘地道:“我拿剪子将他命根子剪下来,可我娘说我下贱,说若不是我蓄意勾引,他如何看得上我?又说我那姐姐如何如何持重。我不懂,姐姐有她父母护着,我无人相护,保护自己却成了错?”
崇殷沉默片刻,认真地说:“崇殷护着公主。”
萧冠姿又笑了,伸手托起他下巴递到自己跟前,挑眉问:“护着我?你怎么护?若是陛下皇后要打我,你还能同他们拼命不成?你若死了,下一个说这话的人又去哪里找?”
她松开了崇殷下巴,翘起了二郎腿。
光洁细长的小腿上满是刚刚被他掐出的痕迹,崇殷看得眼神一黯,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脱下自己上衣来为她盖住。
萧冠姿不觉,犹自在说:“…姐姐样样走在人前,就连我那短命的哥哥也对她生了那种心思。倘我萧冠姿是个男人,我也愿爱她护她,可我偏是女儿身。她是天上月,我便是水中月,多少人参拜她,我却一文不值。”
“我那未来驸马,从前同她好过,现在魂还在她身上。不过我早已习惯,我与她在一处,从来就不是二择一。”话说到这里,萧冠姿斜眼睨他,“和尚,不管你真心还是假意,先去定合街瞧瞧她
便是。见过了她,你还能一门心思侍奉我,那时我便允你留在身边伺候。”
崇殷闻言,目光炽盛:“公主此话当真?”
萧冠姿撑腮斜眼看着他,说:“年底我要嫁给宇文渡,天下人皆知我信佛,我想修座佛堂,他们谁敢拦着?”
崇殷神色极为平静,眼底却掀起一片风暴。
他握住她脚踝,轻柔地替她按摩。
萧冠姿舒服地闭上了眼。
“和尚,你是头回出大悲寺吧?”
“托公主的福。”
“和尚,你这才出大悲寺多久。你见过多少人,知道多少事?譬如说我,在你这见识少得可怜的二十年中,平昌公主是你所见过最尊贵之人,你自然将我放在第一位,我要你向东你不敢向西。可早晚有一日你会明白,当你有更多选择之时,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弃我而去,而这个道理,我从六岁起便明白。不论是你,还是宇文渡,又或许是其他什么人,你们都是一类,与其看你们主动背弃我,不如做我身边一个仆侍,好能叫我多快活几分。”
她说这番话时,神色比崇殷更为平静甚至冷漠。
善男信女,谁不曾面对佛祖发愿此生顺遂?可惜佛祖闭目塞听,从未眷顾过她。
“我走到如今,十有九分是拜她所赐。”萧冠姿又道,“既然无人救我,我便拉他们一起下地狱。”
崇殷听了,将头靠在她背后,慢慢说:“不管公主在哪里,崇殷都会陪着公主。”
萧
冠姿伸手摸了摸他头顶,这和尚最近不曾剃发,头顶长出来一截短短的发,摸上去倒有些扎手。
“你这淫僧。”她骂道,“口口声声说要跟着我,却连口肉都不肯吃,你充什么得道高僧?”说着便撕下油纸包内烧鹅一条腿递到他嘴边,“吃给我看。”
崇殷紧紧抿着唇,硬是不肯张开嘴。
他越是这样,萧冠姿便越起捉弄他的心思。
“你若不吃,等天一亮就回你的大悲寺。”她声线骤然变冷,“我当你与别人有何不同,原也是个过嘴瘾的货色。”
崇殷表情微有松动。
“鸡鸭鹅说来与五谷也并无不同。”萧冠姿继续诱惑道,“同样是喂养长大,不过谷子又不会言语,你吃它们的时候焉知它们不会痛?人自秽道而生,又食五谷杂粮,咱们都一样,谁都不干净。”
好话歹话说尽,和尚依然不动如山。
萧冠姿用牙撕下一口腿肉含在口中,搂着他的脖子贴了上去。
近水禽类天生带有腥气,哪怕酱烧,放凉过后口感大打折扣。
而崇殷却睁大了眼睛,近乎震惊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庞。
他曾听民间浪荡男子说“女人如衣”,倘若平昌公主是件华丽衣裳,他穿戴五寸,身子却不曾被她暖和过。公主檀口贵重,崇殷这辈子都没有想到,他竟还有能近此芳泽的一日。
枝头乌鸫闭巢,内湖秋水逐舟。公主自逆改人性中得了趣,肆意捉弄起她的新玩意
儿,誓要将大悲寺金檀罗汉拉下等活地狱。
佛家讲因果,若为发愿而拜,愿则成果。可不种善因,又如何能得善果?
第二百二十六章 孽影观空(六)
寅时宵禁令止,禁卫撤去栅栏,坊门大开,就此迎来十月。
天还未亮,早起的商贩与喝得醉醺醺要晚归的人撞在一起,这种场面在坊间已是见怪不怪。所幸街道上人并不多,当下人生活满足,拱手作揖互相道歉,这事儿就算了了。
街道又变得寥落,而就在此时,一阵风掠过街头,若是眼神好一些的便能看到,是六人抬着一顶软轿疾速而走。
内湖之上,崇殷看了看裹着自己衣裳睡得香甜的公主,抿着的嘴角松了下来。
他转身上了船头,将船滑向岸边。
岸边停着一顶乌木金顶单轿,轿子周围站着几个沉稳强壮的家仆。
崇殷并没有将船锚抛下,只是静静看着他们,想等他们离开后再靠岸。
“公主还未醒吗?”轿中人轻笑一声问。
崇殷见轿帘被一只干净修长的手撩开,黑暗之中露出一张秀致出众的面孔。
他扫来一眼,复又笑道:“我来带公主回宫,劳驾师傅唤醒她。”
崇殷未讲话,只转身入舱时眼底透出一抹忧色。
他半跪在萧冠姿身后,轻声唤道:“公主,公主…”
萧冠姿蹙了蹙眉,伸脚蹬了他一下,“你烦不烦?!”
崇殷反将她那只玉足握在手中,替她穿好了鞋袜,又俯身在她耳边说:“有人来接你入宫。”
萧冠姿慢慢睁开了眼睛,在看到岸边人后打了个哈欠。
她坐起身,伸出双臂。崇殷替她穿戴好衣物,最后忍不住问:“
他是谁?驸马吗?”
萧冠姿瞪了他一眼,在看到和尚的眼睛后愣了一下,随后道:“不是驸马,不过,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离他远些。”
崇殷神色复杂地望着她。
“说你单纯,还不信。”萧冠姿打了个哈欠,斜眼瞅他,“我该回宫,你走吧。”
崇殷一脸失落。
他显然是想跟着她的。
萧冠姿起身走到船头,崇殷跟在她身后。
船慢慢靠岸,他想抱她下船,却被公主甩袖险些推下船去。
崇殷茫然,更是不解——昨夜缱绻缠绵时声声句句尚在耳边,她说“和尚有莽力却会顾人,自大悲寺时起孤便离不得你了”,既说离不得,却又如此轻易地推开他,也不知是她口中男人会骗人,还是她会骗人?她常说他单纯,原来喜新厌旧便是她的世故?
那名气度不凡的男子朝他的公主伸出手,拇指上那枚蜃龙戒指成了暗夜中唯一一抹光。
“这位师傅不是公主的人?”那人问道。
“近来腻了那等身娇肉贵的娇儿郎,偶尔也要换换口味。一个和尚罢了,什么都不懂,日后不再召他…”
崇殷见公主头也未回,声音却渐渐远了。
萧冠姿上了轿,隔帘见那和尚依然站在船头,心中泛起奇怪滋味来。
不等她体会,檀沐庭道了声“得罪”,与她同钻入轿中。
檀沐庭道:“公主这番出宫可要臣好一番找,先是去了大将军府,却未听说公主驾临,又使人去阁
老府上打听,依然未能寻到。若公主再不出现,臣便要闯入阁老家中要人了。”
“小阁老油盐不进,心眼多得很。想同他打听阿姐,他却挖坑来等我跳。不将我自己卖了,连他身也近不得。”萧冠姿冷眼看他,“他们如今好着呢,檀侍郎的如意算盘怕是要打散。”
檀沐庭微微一笑:“未到最后一刻,不见得就是我输。”
萧冠姿打了哈欠,又问:“接下来还要如何做?我是一点头绪也无,只要不让她称心,我就如了意。”
“倒真有一件事,想要公主助力。”檀沐庭似是不经意地朝后看了一眼,见那和尚依然远远站着不曾离开,嘴角轻轻勾起,清了清嗓子后道,“公主是否听说,郡主去了济南一趟,回来盆满钵满?”
萧冠姿挑眉:“檀家的东西叫她拿走一半儿,原来这就是你恨她的缘由?”
“公主此言差矣。”檀沐庭叹息道,“我爱她还来不及,又怎会恨她呢?”
“你装什么装。”萧冠姿冷笑,“你这人唯利是图,爱财如命,旁人拿你一两银,你恨不能杀人全家。”
檀沐庭却不生气:“臣既是这等恶人,公主又何必寻上臣呢?”
萧冠姿盯着他的脸仔细地看了一会儿,道:“檀侍郎模样倒是不错。”
檀沐庭含笑望过去,“公主正值青春,臣有自知之明,一把老骨头而已,做面首都不配。”
萧冠姿哼了一声,并未表态。
“臣的
确有一事相求。”檀沐庭这才说起来意,“近来我部度支上几位主事及其门生日日早来晚归,奇怪得很。我使人去查,发现他们另做一笔怪账,竟叫账面凭空生出二百万两之巨。”
“无中生钱还不好?”萧冠姿显然并不感兴趣。
“这些人曾是周尚书旧部,周尚书此前秘会郡主数次。但关键是,这笔巨款最终的流向是辽东。”檀沐庭又道,“辽东是谁的地方,臣不说,公主想必也十分清楚。”
“小王叔?”萧冠姿猛然直起身子来,“萧扶光想要造反?!”
“郡主谨慎得很,且景王殿下最好脸面,不会做出这等事来,公主放宽心。”檀沐庭伸出手压了压她肩头,示意她安心。
“放宽心,我怎么可能放宽心?!”萧冠姿低声咆哮,“陛下将小王叔赶去辽东戍边,为的就是打压他不让他回京,这二百万两够小王叔的人吃两年都不止!倘若他带人回京,定会倾力相助阿扶,那时我怎么办?!我父皇怎么办?!”
“无论如何,这笔银子不能到辽东。”檀沐庭松开手,慢慢道,“这是檀家的钱,臣想要郡主明白,她拿得下,却不一定能花得出手。所以,想借公主之力。”
对于给萧扶光使绊子,萧冠姿向来十分赞成。
二人在轿中密谈一番,待卯时过后,方入宫门。
将公主送入宫中后,檀沐庭方回了府。
回忆起萧轻霖,檀沐庭只依稀记得
这位荣王是个奇人。比起两位兄长,荣王萧轻霖十分年轻,与他年纪相仿。
值得一提的是,萧轻霖还曾两次将萧扶光拐走,目的是为让她跟自己去辽东。
第二百二十七章 孽影观空(七)
九月近重阳,云高风轻秋光好。
云晦珠思念秋娘,又来景王府打扰萧扶光。
银象苑内一派喜气,九月的头茬母蟹一箩筐一箩筐地送进府,郡主不食荤腥,白白便宜了大家伙儿。
“从哪里去找这样的主子?除了郡主,便是皇帝了。”小冬瓜美滋滋说,“伴君如伴虎,皇帝难伺候;公主信佛,却是个酒肉穿肠过的主儿。兜来兜去,还是咱们郡主最好…”
碧圆道:“这东西寒凉,你又是入过宫的,小心吃多了窜稀。”
小冬瓜浑不在意,窜不窜稀是次要,心里有记挂的人,这是主要。
“我们做宦官的都怕这些性寒的吃食,可偶尔吃一次倒也没什么。”小冬瓜眉眼耷拉着,顿时伤感起来,“每年只有重阳的时候,干爹才肯让我吃上一回,就是怕我拉肚子。我现在出来跟着郡主享福,干爹却还在万清福地里头,我一想到这,心里头就难受…”
小冬瓜说着就要抹眼泪,一抬头见云晦珠正往这边方向来,赶紧拾起一张笑脸上去迎:“云小姐可有一阵儿不曾来了。”
云晦珠笑说:“阿扶可是大忙人,我这闲人哪里敢来叨扰她?”
萧扶光正在窗边给颜三笑脸上的疤敷药,听到后扭头冲院子里道:“可见你是闲得发慌,我该同高阳王传个信,与你说一门亲事,好叫你也忙起来。”
云晦珠闻言花容失色,提着裙便闯进来。
“那可不成!”她吓得
脸都白了,“我几斤几两我清楚得很,那些个人,全是冲着高阳王名头来,能有几个是真心?我从前当街卖酒,进了后宅只会被那些妇人耻笑,还不如不嫁!”
萧扶光这才抬起头。
云晦珠是个美人,只是随了高阳王一脉,个头矮些。她母亲应当有些胡人血统,因云晦珠皮肤白,眼窝宽,眉目有些异于常人的深邃。幸而如今被外祖认回,否则这等相貌做卖酒娘,就如同萧扶光在峄城时被纪仲崖惦记一样,招揽生意的同时也招了人眼,并不是什么好事。
“有骨气。”萧扶光赞道,“可我听人说,高阳王近来频频出入辟雍,想是在物色什么人了。”
辟雍是年轻贵族男子之所,先帝在时也曾入此地讲学。
云晦珠面色更加难看,坐在她旁边,愣了半晌后才摇头:“我要同外祖说去,我不嫁人。”
萧扶光并非在劝她,只是陈述事实:“你入高阳王府时就该知道早晚要有这一日,高阳王无子女,定想亲眼见你风光出嫁,也算了了他身后事,你又无手足,将来他若有个三长两短,自然担心你受人欺侮。”
云晦珠咬了咬唇,最终还是未将兄长存在一事说出口。
“高阳王尚好些,知道挑个家世好又年轻的。”萧扶光又叹,“内阁袁阁老的女婿比他女儿大了快两轮,西城周校尉十几年前娶妻时上榻都要踩凳…”
“上炕都要踩凳?”云晦珠张了
张嘴,“比我还矮吗?”
萧扶光道:“十几年前他才六岁。”
“六岁怎么娶妻呢?”云晦珠只觉得脑子乱哄哄的。
萧扶光答:“说是上一辈定下的亲事,可他是老来子,晚生了近十载。那姑娘长大了,实在等不得,便先过门,等他大些再成礼。所以洞房时踩着凳子上榻…”
云晦珠觉得荒唐极了。
“周校尉可美着呢,还因为这个闹出过不少笑话。”萧扶光又道,“那时别人问他新妇如何,他说‘好好好,她同我娘一样,搂着我睡觉’。”
众人噗嗤笑出了声,就连颜三笑面上也险些没绷住。
萧扶光安慰她:“不过你也不要担忧,什么事都说不准。何况高阳王定会寻个年纪相仿的公子,你们不会差太多。”
云晦珠看着她的手指在颜三笑面上忙碌,慢慢说:“人的见识不是一朝一夕便有的,正如阿扶你自襁褓中起便受人跪拜,前进有勇气,后退有靠山,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瞻前顾后。可我呢,前夜里睡觉时还会梦见三年前除夕前新酿的那一坛酒,倘若不是被我打碎而是卖出去,我同秋娘便能过个好年。”
萧扶光睫毛颤了一下,手上未停。
姑娘家总是缺乏安全感,过够了苦日子,有人攀附权贵,有人自力更生,端的看谁运气好罢了——运气好的,你飞上枝头自此富贵荣华,我女子之身立于世百折不惧;运气不好,你被扫地出
门由人耻笑,我困顿生计日日迎来送往。说来半是选择,半是命。
萧扶光抬头道:“如今不用卖酒,多出门游玩踏青,或来寻我,又或寻林嘉木说说话吧。”
“这…关林大人何事?”云晦珠呆了呆,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说,“说来也怪,林大人前两日递帖来寻我,说要我同你道歉,说什么他误会,无颜面见你。我还想问,你俩怎么了?他怎么就无颜见你了?”
萧扶光瞥了窗台一眼,见小冬瓜缩回去个头。
“也没什么。”她说,“底下几个脑瓜不聪明的办砸了事儿,的确是场误会。”
既然说没脸来,云晦珠自也不好意思继续问。
恰好此时秋娘进了室内,见了云晦珠惊喜不已。
云晦珠问起她去了何处,秋娘笑了笑,低声说自己在京中寻了处宅子,已经买下了,正在置办家具。
买卖宅子这样大的事,若没有姜崇道帮护着,秋娘一个妇道人家在短时间内还真无法寻到合自己意的。
“总在郡主这处怕添麻烦。”秋娘道,“所幸新宅离定合街不算远,姜崇道说,日后若有机会孝敬殿下郡主也方便。”
云晦珠听后放下了心,同萧扶光说了会儿话,中午又蹭了顿膳,午后方准备回高阳王府。
回府前,云晦珠偷偷与藏锋见了一面。
“哥,外祖不知听了谁的口风,知道你在京中这事儿了。”云晦珠担忧道,“他正遍地找你,想要将你
认回去。”
高阳王无后,云晦珠是女子,乍听说自己外孙还在世,喜得跳脚,掘地三尺来找人。
只是藏锋藏身之处实在厉害,高阳王就是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到人在光献郡主身侧,一呆就是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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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八章 孽影观空(八)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藏锋扶着云晦珠的肩头,将她向外推。
云晦珠被他推出两步,回头又问:“哥哥,我知道你想报恩,可如今连外祖都知道你在京中,若是被景王知晓,误以为你潜在他府中是另有图谋呢?到时你就算有一百张嘴也难说清楚。”
藏锋依然是那副冷硬面孔,干巴巴地道:“殿下阅人无数,且那时我年岁并不大,他会明白我的忠心。”
云晦珠沉默不过须臾,又出声问:“那哥哥就不想有自己的生活吗?娶妻生子,又或入朝,同样可以为殿下效忠。”
藏锋抻直了身子,云晦珠个头矮,他的目光掠过她头顶,就能看到最高那幢闺楼檐角的脊兽列队而置。
“珠珠方才说起时常梦到从前,哥哥又何尝不是?”他缓缓道,“我被殿下救下之后,午夜辗转梦回时唯有在此处才觉安心。”
云晦珠见劝说无果,也不再多说。天大地大,能寻到亲人就很是不易。倘若没有景王,他们兄妹怕是永生不能相见,如此还强求什么呢?
云晦珠离开后,藏锋也归了位。
如今的藏锋已不同于往日,从前他是被毁容的怪人,只能藏匿于别人看不到的地方默默保护郡主。而今他护主有功,又被郡主治好了脸上旧伤,升了从四品亲王仪卫,得以替郡主在人前行走,露了脸后,宫内外皆知郡主身边有一年轻护卫,不止忠心,身手亦十分了得
。
可谁料这护卫竟是高阳王外孙,谁又料他不肯回高阳王府,屈居人下做护卫?
也许正如他本人所言,心安之处方为家。
藏锋回了那桩闺楼,依旧无人知道这位神出鬼没的大人平日里伏在何处。
他坐在房顶,近可把玩脊兽,远可观魏宫、皇城九阙、闵孝太子所建望乡台、修梵寺浮屠塔、檀府锁凤台,以及…小阁老为迎光献郡主所修筑的三幢高阁。
然而此时,司马廷玉家中却是一片乌烟瘴气。
起因还要从姚玉环同萧扶光告状那起。
阁老司马宓准备再置一房美妾,姚玉环不依,赌气出门遇见护送平昌公主出宫的司马廷玉,认为这一家老小都有新好,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便来同萧扶光告状。
司马廷玉这边刚哄好萧扶光,而家中鸡飞狗跳却不可避免——姚玉环正吵着要回济南的戏班子,不再做阁老的小夫人。
“大人若是厌弃了我,还不如将我打发回去。”姚玉环叉腰立在门前,拦着人不让出去,“反正我是地里的泥,泥里的草,任谁都能来踩踏一脚。”
司马宓坐在上首,面上不显,眉头和手背一样起了道道沟壑。
他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让你念书,你不愿意;购宅置地,你也不愿搬出去。你究竟想要什么?”
姚玉环莲步轻移,转瞬间便来到他身侧。识时务上不怎样,可旦角腰腿上的功夫却是不差,只见她身子一旋,衣
袂翩飞,顷刻间便坐进了阁老怀中:“想要大人疼疼我。”
司马宓惊得险些出汗——儿子都比她大,叫他如何下得去手?他是正经人,可不是禽兽。
他豁然起身,将人从身上推了下去。
姚玉环一屁股摔在地上,愣愣地看着他——跟了他这样久,他还没这样对待过她。
“你放肆!简直是无法无天!”司马宓只恨不得给她一巴掌,好让她清醒些,“我见你可怜,替你赎身,为你聘师,予你钱财,教你自立自爱,你呢?你自甘堕落!那作践人的地方,又成了你的下家去处?可见有些人下贱病总是天生,神仙罔救!”
这些话好毒,还是从她心上人口中说来,姚玉环当即如坠冰窟。
她见他又纳娇娘,一人书写另一人研磨,那新夫人又是能识文断字的才女,她便是见了,也一句话都插不进去。
男人不都是爱模样好的女子?有了美人,又嫌美人不体贴,想要红颜知己了。
她看书看不进去,身份也不够,年纪更是小了他一个辈儿,空有个小夫人的名头,实则是被他当女儿来养,教她护她,却不曾亲近她。
刚刚他说她什么?自甘堕落,天生下贱病?
姚玉环从地上爬起来,扯下胸前一串丁铃当啷的项链朝他摔去。
“我走就是!”她咬牙忍着,泪水却一股一股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省得下贱之人碍了大人您的眼!”
小花旦的腿脚功夫果然好
,说完这句便飞奔出了室外,眨眼间消失无踪。
屏后的新夫人面色为难:“怎么办,夫人打了醋坛子,大人好心办了坏事。”
新夫人姓沈,出自吴兴大族旁支,这种人家教出来的女儿八面玲珑,最不怯场。司马廷玉要娶郡主,家中没有撑得起门面的女眷会遭人说闲话。司马宓不好在这节骨眼上续弦,只聘了位李夫人来撑场子。
只姚玉环年纪小,不懂事,只见其一,不见其二,一门心思认定这对父子是喜新厌旧的骚包。司马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才说了重话。
姚玉环被气走,司马宓虽有愧在心,却也轻松些——只要姚玉环在光献郡主嫁进来前不惹事就好,日后她想清楚了自会明白他的苦心。
司马宓并未上心,甚至半刻钟也不到,他便整理后出了门。
内阁还有许多要务,家国生计,样样都要操心,一个时辰恨不能掰成两个来用,这把年纪,这等身份,哪里有闲工夫耽搁在儿女情长上?
反观姚玉环,此时却伤透了心。
阁老司马宓是照进她扭曲人生中唯一的一抹光,见多了脑满肠肥之人,已不再奢求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他却从天而降,一把将自己拉出泥淖,拯救了她这一生。
人人说他年纪大,她却不然——倘若你换成她,在碰上这等贵人时你还能摸着良心说嫌他年纪大?人人笑话,只因人人都不是她罢了。
司马宓有内阁,
有人称小阁老的年纪比她大的儿子,有光献郡主做未来儿媳,有摄政王做亲家。
可她姚玉环没有,她只有他一个,满心满眼装着的人今日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下贱,叫她一颗心碎成了饺子馅儿。
——
女频—2023角色大赏,拉到最底下有人气CP“小芙x司马廷玉”。
第二百二十九章 孽影观空(九)
时至午后,内湖湖畔游人行行止止,百船高低不同,共朝湖心缓缓而行。
天光正好,内湖岸边一座画舫提前挂上了数百盏八角瑞仙灯,却合上门不再做生意。并非提前打烊,而是来了贵客。
舫内人声鼎沸,十数个人围着中间那位点头哈腰摇尾。
“可算盼着大人了,大人最近不常来。”
“忙。”
“大人既要梳理部中,还要应陛下之诏,自是忙碌。还请大人千万注意修养。”
“好。”扇子在贵客手中兜了一圈儿,最后指向刚刚说话那人,“赏。”
碎金粒子被仆人抓起一把,抛去刚刚那人头上身上。
沉甸甸的,可谁嫌金子砸人疼?当下捧着金粒子感激涕零:“谢檀大人,谢大人的赏!”
有人得了赏,周围人看了自然眼红,卯着劲地上来巴结。
“席间备了酒菜,大人赏脸尝尝。”
“大人,您当心脚下。”
檀沐庭被前呼后拥上了楼,楼上观景台向水面伸出曲折三丈,能瞰内湖全景。
两株瑶台菊开得正盛,檀沐庭伸手拂了一下,花瓣颤颤巍巍,酒桌前数人站了起来,笑着招呼:“檀大人。”
檀沐庭走过去,“我来得晚,让诸位久等。”
众人忙说自己也是刚到。
落座后,内间侍女斟满了酒,外间歌女抚弄琵琶,一声声撩在人心头。
待一番推杯换盏的客套之后,终于进入话题。侍女与歌女被打发走,门合得严严实实,一缕风都透不进。
岸边人来人往,一位妙龄女子喝得醉醺醺的,摇摇晃晃地走到画舫前,眼睛半睁着,被舫上宫灯晃得眼前一花,抱柱“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干什么的?!”舫上的伙计奔下船,走到她跟前道,“哪里来的女酒鬼,好不懂事,不知此处有贵人么!咿,这秽物——呕!”
女酒鬼吐了个痛快,酒醒了一半儿,抬起脸道:“此处有贵人,你意思我是贱人喽?”
“我瞧你是女子,不与你一般见识!奉劝你一句,趁早离这儿远远的!”伙计将她推出几步,冲她喊道,“若是冒犯了檀大人,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谭大人?”女酒鬼听得一愣,“哪个谭大人?谭还是檀?”
“自然是檀香木的‘檀’。”伙计有意显摆,挺直了腰杆答道,“帝京里还有几位檀大人?”
伙计说罢,便见这女酒鬼像是瞬间醒了酒一样,一双眼忽然变得清明透亮。
他心中得意,未发觉眼前这女酒鬼咬牙咬得腮帮子都硬了起来。
姚玉环恨得切齿——当年若不是檀沐庭联众淫辱她娘亲,她如何会落到今日地步?!
“檀——沐——庭——”牙缝里逼出这三个字,姚玉环舌尖都在渗血。
她将伙计一把推开,踩着踏板噔噔噔上了画舫。
舫上人一看,竟闯来个女酒鬼,登时就要来拦。
打小在戏班子里长大,练功十几年的小旦总比寻常人灵活些。姚玉环轻而易举地避开了来抓她的人,提着裙子上了楼,径直奔着观景台而去。
檀沐庭正同人商议要事,忽听外间一阵吵嚷声。
他道了声得罪,起身推门而出,见自家家仆绞着一个妇人妆扮的少女正在门外。
那少女浑身酒气,见了他来,眼神喷火,口中怒骂:“檀狗!你不得好死!”
檀沐庭不曾理会她,只将眼神放在仆人身上。
仆人打了个寒噤,垂首上前道:“大人,这女子喝醉了酒,疯疯癫癫的,不知为何只骂您。您看…”
“骂我的人多了去,不差她一个。”檀沐庭道,“我还在谈事情,将她丢出去。”
家仆听了吩咐,将姚玉环扭送出画舫。
檀沐庭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待谈完事后,出画舫时已过未时。
晚些有宵禁,内湖行人少了许多。
檀沐庭乘坐小轿回府,还未入大门,街角忽然窜出个人影儿。
“檀狗,尝尝姑奶奶的甜汤!”姚玉环骂骂咧咧地拎了一桶粪水便往他身上泼。
家仆吓了一跳,当即便上前来挡。可粪水不似刀枪,人肉垫子挡不住。檀沐庭个头稍高些,有些便淋到他耳上,臭气熏天,令人作呕。
檀沐庭眼中再无笑意,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指着姚玉环道:“将她弄进来,我要亲自审。”
“你们要干什么?!”姚玉环向后退了几步,丢下粪桶便向后跑。
饶是她再灵活,也跑不过这些练家子。最后整个人被五花大绑着提溜进了府。
檀沐庭沐浴了一个多时辰,热水都换了四五茬,直至清洗得干干净净,身上没有一丝异味才上岸更衣。
他来到所居庭院中,姚玉环被捆绑着送来。
这期间她被折磨得不轻,身上尽是鞭痕。
纵然如此,她见了他依然张口便骂:“禽兽!老天爷瞎了眼,你怎的还不死?!”
檀沐庭一袭绯衣,坐在椅中听管事酉子报说:“这女子身上穿戴都是顶好的首饰料子,无论问她什么,她只骂您,于是给了二十鞭子,好叫她能消停会儿。”
檀沐庭笑道:“还是不疼,不然怎么还有气力张口?”
酉子得了话,当即叫人下了狠手。
又是十鞭子下去,这次抽得狠了,姚玉环气息渐弱,果然不再出声。
檀沐庭眉头终于舒展开,缓步走到跪趴着的人跟前,用鞋尖掂起了她的脸。
“说罢,你我又是什么仇怨?”
姚玉环面上带伤,眼中带火。
“什么仇,你说什么仇?”她气若游丝道,“十八年前檀家请了戏班子入府,是你檀沐庭带头,奸了那个唱旦角儿的姑娘,以致她怀了不知是谁的野种,在产女后跳河自尽!檀沐庭,老天爷若真开眼,你这种人该被千刀万剐!这世上没有一处是你立身之地!”
“啪!”
折扇从檀沐庭手中滑落到地上。
他俯身半跪在她身前,伸出手去抬她的脸。广袖生风,正微微抖动。
“你…”檀沐庭看着她的脸,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看她身上鞭伤,方如梦初醒,回头喝道:“快将大夫请来!快!快!”
第二百三十章 孽影观空(十)
天下财富九分在权贵,半分在野,半分在民。
司马氏是河内大族,姚玉环从戏班子里出来后进了司马家,司马宓不曾亏待过她,她也过了好一阵的舒服日子。
舒服是什么?于她而言,不过是三九三伏天不必半夜起来练功,不必还没吃完这顿还要琢磨下顿在哪儿,不必唱完一台戏后跪着求人赏赐罢了。想要再舒服一点儿,那就是吃穿用度溢出,还有人伺候。
可檀狗这是在做什么?
她被檀狗抱到一张软榻上,身子底下铺的什么这么软,整个人都像陷在云里。大夫来后,探手便要褪她身上衣物。那檀狗大掌一挥,五六个婢女鱼贯而入,捧着绡纱来到她跟前。
姚玉环猜测这檀狗又在玩折磨人的法子,咬牙攥紧了拳头打算硬抗。
可她们只是展绡将她整个人掩住,又把她身上的衣裳褪了,动作是轻轻柔柔的。
她们忽然拿了把剪刀来,姚玉环认命地闭上眼。
“呲”地一声响,她背部的绡纱被剪开来。
大夫上前一瞧,给开了外敷的伤药与内服的方子。一个小婢将方子取了,低着头快步离开,另外几个取了浸过水的帕子,替她擦拭伤口后开始敷药。
姚玉环本就饮多了酒,气冲上头讨了顿打后本清醒了些,如今被伺候得舒坦了,酒劲儿又上来,头有些晕。
唱戏的谁没挨过打?功夫不到家,师傅抄起趁手物事照着小腿肚就是一下。名气都是靠血泪堆起来,在下头挨揍总比在台子上摔了好。
姚玉环不怕打,怕有人对她好——流浪狗似的,你但凡给它一个肉包子,它能冲你摇一天的尾巴。
要不怎么年纪轻轻就一门心思认准阁老了呢?谁对她好,她就爱谁。贱不贱?的确有点儿,但依然是那句话——你不是她,你清醒,她却不能,因为这是她的人生。
无论是聪明或是愚笨,不同人总会做不同的蠢事。若人人都瞧得清楚,那世间便再无悲剧发生,这又怎可能呢?
小婢端来一碗汤,姚玉环料是里头添了毒,就是不肯喝。
小婢跪在她脚踏旁,端起来喝了一口咽下去,张开嘴巴给她看了。姚玉环正狐疑,小婢又来喂她。
“这是茭白汤,醒酒常饮。”檀沐庭顿了顿,“没下毒。”
姚玉环半信半疑地喝了下去——果然是茭白汤。
汤也饮了,伤口也处理得差不多,姚玉环张了张嘴,打算继续开骂。
不料檀沐庭却一直盯着她看,看得她汗毛直立。
那眼神,怎么说呢,让她想起自己养的一只狸花猫,有天那猫跑了,她寻了几日也未寻到,后来那猫又自己回来了。过了两个多月,狸花猫诞下一窝小猫——檀沐庭的眼神就跟那狸花猫似的…
想到这里,姚玉环惊了一瞬——檀沐庭该不会就是她爹吧?!
他抬手一挥,室内众仆婢退了出去。
“你叫什么?”他问。
姚玉环还未从震惊中抽离,下意识地回答:“姚玉环。”
“玉环…”檀沐庭喃喃片刻,又问,“谁替你取的名字?”
姚玉环神智附体,看了他一会儿,不冷不热地说:“班主取的。”
“班主?”檀沐庭眉头一皱。
“我娘将我放在杨贵妃的戏服上,自己转头便投了河。”姚玉环望着他冷笑,“我是叫戏班子养大的,可不就是班主为我取名?”
檀沐庭原本略为欢欣的眼神忽地便黯淡了下来。
他抬起一臂,拇指上的蜃龙随那只保养白皙润泽的手一道慢慢捱近了她。
“你干什么?!”姚玉环尖叫着,整个人滚进了榻中。
“我不做什么,你别害怕。”檀沐庭尽量放轻声调,温和地抚慰她,“告诉我,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她穿戴上乘,料想过得应是不错的。
姚玉环却恨透了他,一想他极可能是自己亲爹,打心眼儿里觉得恶心。而她如今在他手中,也不想让他好过,于是一股脑儿将身世全倒了出来。
“你问我过得好不好?你要笑死人不成?”姚玉环劈头盖脸骂道,“我起小便死了娘,戏班子哪里有闲钱养我这多出来的一口?我吃别人嘴里剩下的活命,好不容易捱到了三岁,日日过四更天便要起来练功。师兄师姐在台上唱,我在台下端着盘子讨赏钱。等我也练成,能登台了,台底下的老爷说有赏,给了我二两银子,亲自塞进我腰包。”说到此处,她眼睛死死地锁着他,“我还以为自己苦日子熬到头了。我没想到,那居然是我的卖身钱!怪不得,怪不得总听人说‘表子无情,戏子无义’,我还道这行当如何与妓女说到一处,如何成了下九流,到头来我才是里里外外都要供人赏玩的东西…”
说到最后,姚玉环泪水自面上滚滚而落。
“我本不必来这世上,也不必遭这等磋磨。”她跪坐在榻上,拼了命地捶打着身下覆了不知多少层的锦缎,“都是你!是你害死了她,也害苦了我!”
她歇斯底里地哭喊,震开了檀沐庭那张和煦淡然的面具。他深邃的眼底涌动着狂喜,却更多是愧疚。
他又探出手,却不敢触碰她。官场十载,人鬼都见过了,练就好一套舌灿莲花的本事,却在她跟前没了用武之地。好不容易咽下喉中苦涩,张嘴也只能说出三个字:“对不住…”
姚玉环听后,只觉一阵怒火攻心。她不知竟真有人轻飘飘的一句就要抹去自己所犯下的罪恶了。
“‘对不住’?你有几张脸,怎好意思说对不住?!”
“我曾找过你们。”檀沐庭垂首道,“戏班子被别处请去,我晚了一步…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们…”
姚玉环一听,心说自己果然是这檀狗的女儿,瞬间便凉透了。
“不用找了,她死了,你也当我死了,从未来过就是!”她说罢抹了一把脸,支起身子来就要下榻。
檀沐庭伸臂拦住她,“你要去哪儿?”
姚玉环仰头看他,这檀狗长一副好脸,三十多的人,竟一点儿不显老。她见过摄政王,听说过摄政王宠极了光献郡主,她与郡主年岁相仿,心中也曾怀揣过自己父亲是摄政王那等英俊高贵男子的企盼。
如今她似乎梦想成真,又似乎梦碎了。只要想想他对自己母亲做过的事,她只觉得恶心透顶。
“我去哪里还要你管?!”她大声道,“我已是阁老的妾室,我要回我的家!”
檀沐庭眼底的哀伤转瞬消失无踪。
“阁老?哪位阁老?”他微微抬起下巴,瞳孔慢慢回缩,像一只要被偷去了崽儿的狸花猫。
此时酉子来到门外,在得到檀沐庭首肯后入了内。
他附在檀沐庭身侧耳语几句。
姚玉环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张脸先是泛白,随后变青。
“好个司马宓,年近半百,竟强纳我妙龄女。”檀沐庭垂袖背在身后,眼神冷冽如刀。
姚玉环再如何不懂事也听说过檀沐庭媚上很有一套,她担心司马宓会被针对,咆哮着扑过去。
“不许你对付他!”
檀沐庭后退半步,稳稳地接住了她,又将她手臂反剪,推给酉子。
酉子往门外一招呼,仆婢又纷纷进了门,她们围了姚玉环一圈儿,温声劝:“小姐莫要再同大人闹,大人也是为了您好。”
“小姐?什么小姐?我不是你们小姐!我没有爹!”姚玉环挣扎喊道,“我要回家!”
檀沐庭未应声,转身离开。
姚玉环被一干人困住,只能看那一抹绯色渐渐远了。
——分割线——
作者碎碎念:
有读者君看完这章后可能会说:阿长你这里bug了你不是前面写过这个檀沐庭是假的,真的檀沐庭已经死了吗,那香姐怎么可能是假檀沐庭的女儿。
请相信我,未到结局,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猜到的(就像《胭脂虎》中的李兰舟,不也是被大家骂了好久,最后又回头跟他道歉吗)。我常有错别字,也常将年号和月份写岔,但是在重要情节中,逻辑不会有错,所有线索只有一个导向。我已做好年份大事记(赤乌十五年至神凤元年),完结(预计60万左右)后会附在后记中。
感谢在“人气CP”为小芙和廷玉投票的诸位,第四啦嘿嘿。另:除却已下线的太子夫妇,男女配全HE。
感谢阅读。
第二百三十一章 鹰挚狼食(一)
因青龙拒朝,朝政要务便只能依靠内阁,内阁召翰林院、给事中、正字与司直郎等诸方议策,最终章奏交由景王批朱。若有上奏有不妥之处,景王驳回内阁,内阁驳斥诸方。内阁以司马氏为大,司马氏附庸景王,景王摄政独揽政权,这是皇帝不上朝而朝廷却依然稳固之缘由。
内阁有首辅次辅,也有群辅,譬如林嘉木、陈九和等,他们身世清白,又有才气,由翰林院推荐入内阁,从学士做起,只要安稳度过数载静待时机,上头那几位站错了队的下了马,群辅也能成次辅甚至首辅。一代一代皆是这样走来。
陈九和跑了趟户部,将文书收来放好,今日便无事,可提前归家。
他路过长安街,一摸身上,这才发觉荷包像是落在桌上,趁着内阁还未散值,赶紧回去取。
入阁部时人已是走得七七八八,他绕过大堂来到办公处,从桌上取了荷包后打算离开。
然而经过西库时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陈九和认出他来,高声唤道:“嘉木!”
林嘉木转过身来,攥着拳头掩入袖中,笑问:“九和,你怎么在这?最近不是要回家照顾嫂夫人?”
陈九和答:“她怀了身子后,什么都吃不下,今早出门前同我讲,想吃长安街的糖水。最近高兴糊涂了,丢三落四,荷包给落下了,刚回来拿。你呢?刚刚过去的那位是谁,你在同谁说话?”
林嘉木面上有些不自然。
“不是什么要紧之人。”他道,“咱们一起走吧。”
陈九和道好。
二人一同出了内阁,又来到长安街。陈九和站在糖水铺子跟前等伙计打包,林嘉木罕见地沉默良久,不知在思考什么。
陈九和接过糖水,付了钱后与他一道慢行。
“嘉木,你这阵子一直心不在焉。”陈九和道,“自打从济南回来后你便这样。”
林嘉木苦笑了下:“郡主并未嘱托我办事,反倒是我自作多情了。九和,你是我朋友,不要再拿我打趣了。”
“嘉木,你是我朋友,我没有拿你打趣。”陈九和郑重道,“从一开始我便提醒过你,郡主与小阁老的事,你不要掺和。且不说他们如今关系如何,只要景王和阁老大人在,他们便要绑在一起。倘若你同郡主真有些什么,这才叫难办,景王不会像如今这样信赖内阁。没有内阁,司礼监便要复出,到时还不是姜崇道秉笔?今日是景王,明日是郡主,说来说去都是萧家人说了算。嘉木,你我皆是局外人,向上爬没那么容易。熬过在阁部这几年,至少能落个吃喝不愁的衔儿…”
“不要再说了!”
林嘉木忽然发了火,直勾勾地看着陈九和,将他吓了一大跳。
陈九和与他共事数载,还未见过他发脾气,一时间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林嘉木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竟将积在心中的邪火冲好友发了出来,顿感愧疚。
“九和,对不起,我…”他连连道歉,“我最近想太多了,我脑子很乱,并非是故意那样对你…”
陈九和很快也恢复平日里的爽朗,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拍了拍林嘉木肩头,笑着原谅了他:“我们认识这样久,我还不了解你?嘉木,你只是钻牛角尖儿了,应该好好放松一下。”
“还是你了解我。”林嘉木连声叹气,“近来事情太多,家中又一直督促我娶妻纳妾,我实在有些焦头烂额…”
陈九和哈哈大笑。
“看不上别人早说嘛!”他道,“蒙阁老的孙女可心仪你已久,嘉木,我若是你,我便做他的孙女婿,日后仕途便不用愁了,哈哈哈…”
林嘉木愁眉苦脸:“蒙阁老德高望重,我不敢肖想做人家孙女婿。”
陈九和嗤笑:“流水的阁老,铁打的景王,你连郡主都敢惦记,还说不敢肖想做蒙阁老的孙女婿?”
林嘉木又羞又气,“好好好,我向你赔个不是,你不要再开我玩笑了。”说罢连连作揖。
陈九和大笑一通,就此略过男儿伤心事,改邀他去自己家中做客。
林嘉木被家中催婚,自然也不想回家。陈九和带他进了门,将糖水送去后宅,又使了个利索家仆去林家跑了一趟,说今日林嘉木在他家,就不回去了。
陈九和与林嘉木开怀畅饮,酒过三巡,俩人都晕晕乎乎的。
林嘉木拿箸敲着杯碗,哭哭啼啼问:“九和兄,你说,人会变吗?”
陈九和一时没想明白他为何要问这个,却还是答了:“人自然是会变的。”
林嘉木红着眼又问:“那变是好是坏呢?”
陈九和想了想说:“人若不变,如今天下仍该是秦是周,是一片混沌。天地由无而生,无中生有,才得万里江山。同理,人若变之,不仅利益己身,还能泽被家人。”
“九和,你说得有道理。”林嘉木点头道,“我是该好好考虑考虑了。”
陈九和松了口气,又说:“嘉木,无论你变成什么样,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过了好一会儿,陈九和都未听到他回应。凑过去一看,原是人醉得厉害,已睡过去了。
陈九和无奈,使人将他拖回了客房。
次日。
林嘉木早早便醒了,因陈九和招待他用的好酒,是以并无不适。
陈九和也起得早,俩人洗漱后便上长安街头铺子随意用了早膳,待一番吃饱喝足才入内阁。
然而他们却突然发觉阁部内气氛不大寻常。
人多数进了大堂,他们来得晚,资历又浅,便稍稍往后站了站。
正中央坐着三个人,除却蒙阁老与袁阁老外,还有一位小阁老。
不得不说,年轻就是好。两位次辅鸡皮鹤发,衬得小阁老越发年轻英俊。想是近来事事遂意,即便他面无表情,也很有几分意气风发的味道。
袁蒙二人看了他一眼,司马廷玉稍欠了下身,意请长辈先说。
袁阁老也不做作,清了清嗓子后发问:“昨日午时过后,你们中都有谁留在阁部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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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头有关内阁办事流程是参考《明太祖实录》,其中还有“司礼监”和“春坊”,因为皇帝不朝,太子萧寰已死,所以去掉这两项。
“鹰挚狼食”卷是本文权谋集中卷,如果不大喜欢朝堂可以先放着养养,攒完这卷再来看。这卷完了便是虐,虐完就甜,甜到你心里,甜到大结局。
第二百三十二章 鹰挚狼食(二)
陈九和闻言,脊背上顿时出了一片薄汗。
暗中望向林嘉木,见他怔在当场,面色十分难看。
正当此时,有人出声道:“敢问几位阁老,可是出了什么事?”
蒙阁老没有袁阁老那样好说话,只见他哼了一声,半合着眼开了口:“昨日库门大开,八月部分章奏遗失。”
此言一出,无异于平地惊雷。
章奏是地方与六部政务总要,报予内阁,内阁与诸方议后上呈景王,景王批朱后送回内阁,内阁置于东西二库,待年底清算。西库又称西大库,不止朝奏暂存于此,皇帝诏书及起居注、科举考生档案甚至史书典籍皆在其中。二库门窗均为铁铸,且有库官禁卫巡守,按理来说不会失窃。
正因如此,章奏遗失,不免要从内部查起。
袁阁老是蒙阁老连襟,见姐夫生了气,忙打圆场:“这,倒也不能说失窃,大约是咱们中哪位送文书时不曾关门,风吹散了罢…”
“风吹散?那怎找了一夜都未找到?!”蒙阁老拍案而起,“怎么就那样巧,午时人进人出时不丢。忙活一个月,好不容易昨日大家都能早走上一个时辰,偏就在人走后丢了?这不是出了内贼是什么?!”
长官动怒,下面人耷拉着头不敢吭声。
林嘉木手脚冰凉,却听司马廷玉幽幽开口。
“近来菊花开得好,蒙阁老先坐下喝杯茶,散散火气。”
蒙阁老回首看他,年纪轻轻一副老神在在模样,丢了东西谁不犯难,可他偏不。怎么不呢?人家是摄政王的未来女婿,天大的事成了他家的事,才不管他们的死活。
越想越气,越气越想,蒙阁老忍不住出言道:“廷玉,这些丢失的章奏多是兵部、户部,兵部倒还好说,那都是些粗人,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了叫他们再出一份便是。可户部的人哪里好对付?退一万步来说,他们留了账底,能再誊一份表奏出来,我等怎好再去烦扰殿下批红?”
众人看向小阁老,见他端坐椅中,红袍乌发,衬得面白如玉。
他看向蒙阁老,轻点头道:“晨起时我便去过定合街,同殿下说过此事。殿下说,他可以重批,但一定要阁部查明遗失原委。”
有他这句话在,事情便解决了一大半。方才还耷拉着脑袋的众人也挺直了腰板,纷纷请命要去跑腿,或去兵部忽悠糙汉子,或去户部舌战群儒。
官场的事,从来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越是接近权力中心,解决方法越多。
蒙阁老面上也有些挂不住,点头冲左右笑说:“瞧瞧,关键时刻还是得靠廷玉出马。谁不知道定合街的地砖硬,去一回就要磕破脸。”
袁阁老附和:“亏我们这把老骨头在阁部呆了这样久,不及廷玉事事俱能周全。”
司马廷玉同他们客套了几句,命人送走二位阁老。
眼下大堂内人走了一半多,陈九和拉了拉林嘉木,小声道:“嘉木,走了。”
林嘉木回过神,朝上首揖了一下,转身便要离开。
“二位且慢。”二人忽然听司马廷玉叫住了他们。
陈九和与林嘉木回过头,对视一眼后走到司马廷玉跟前。他们一低头,只见小阁老补子上的孔雀向天支棱着脑袋,似要飞出那个框子一般。
他抬眼打量了他们一会儿。
陈九和还好,可眼角余光瞥见林嘉木,见他垂下来的手指颤了一下。
司马廷玉收回目光,忽然开口:“我叫住你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问昨日午时起,你二人在哪?”
他问此话时,不看陈九和,只看林嘉木。
忙碌了一夜,两位阁老颤颤巍巍离开前先服了两粒救命药丸,小阁老却同往常一样容光绝艳。除却眼中有些血丝,不见一丝疲惫。
常锻炼之人气血充足,精神好。眠时神伏于心,醒时神藏于眼。而鹰隼目远, 百米高空之上,地面数顷仍能观察入微。
不过片刻,林嘉木鬓角便被逼出汗来,艰涩张口:“昨日午时,我在…”
“昨日午时,嘉木与我在一处。”陈九和抢道。
林嘉木惊讶地回望着他。
“你们在一起?”司马廷玉挑眉,“做什么去了?”
陈九和笑了笑:“小阁老有所不知,内人遇喜,近日什么都吃不下,总点击长安街那糖水铺子。我昨日忘记带荷包,便同嘉木借钱。恰巧嘉木也打算去长安街,我们顺路,索性一起走了。”
司马廷玉抿了下唇:“昨日袁阁老正要寻林嘉木,使人去林家找,却不见他…嗯?你们饮酒了?”他鼻子动了下,又问。
陈九和继续解释:“嘉木家中着急为他娶妻,他不堪其扰,常来我家小住。昨日亦是,我们从长安街回到我家,便饮了两杯酒…”
“原是这样。”司马廷玉神情严肃,“不过闵孝太子丧期未过,你们好歹节制些,不要再饮酒。若是被纠察发现,可是要革职的。”
“啊,险些忘记了,真是该死。”陈九和挠了挠后脑勺,“多谢小阁老提醒。”
这一来一去,林嘉木一句话未说,鬓角的汗也干了。
司马廷玉说:“没事了,你们去忙吧。”
二人道了谢,待退出大堂后,陈九和才将林嘉木拽到角落里。
“你刚刚怎么回事?”他问,“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林嘉木咽了咽口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九和,你刚刚为什么不说,午时后我在西库?”
陈九和戳了一下他的脑门。
“你傻啊?我要是说了,他们不得把你抓起来?”陈九和笑骂,“你是什么人我还能不清楚?退一万步说,真是你偷的,可你拿兵部户部的奏章又有什么用?上茅房擦屁股吗?哈哈哈…”
林嘉木苦涩一笑:“是啊,我拿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呢…”
林嘉木拿已批的奏章无用,然而有人却有用。
萧扶光一早听闻这件事,烦得心头火一阵一阵往外冒。
原因无它,因她曾借周尚书人手做出二百万两官银账目便是走的户部, 最终支援远在辽东的荣王萧轻霖。
她思来想去,提笔写了封信,盖了戳后命人务必送到荣王手上。
这边委派好了人,那边小冬瓜欢天喜地来报信儿:“郡主,您的亲亲小阁老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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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是22号晚发布的,结果23号晚还没放出来。很烦,这篇文从上架开始就各种不放出,其它文都是秒通过。不知道得罪了哪路大神,非要这样对我。
第二百三十三章 鹰挚狼食(三)
碧圆问:“小阁老就小阁老,你加什么‘亲亲’?”
“小阁老上回来哄郡主,哄着哄着俩人亲上嘴儿了,我瞧得清清楚楚。郡主还生气了,说——”小冬瓜说着,掐着嗓子又换了一副声调,“‘司马廷玉,你放肆!你把人家的嘴弄疼了!’”
众人闻言,一个个憋得脸通红,就是不敢吭声。
谈情说爱原就是俩人的事,旁人一掺和,任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
“三笑!”萧扶光扬声唤道,“给他嘴给我缝上!”
“得令!”颜三笑端着针线筐走过来。
小冬瓜求饶:“好姐姐,饶了我吧!”
“不成。”颜三笑摇头,“我也是奴婢,要听主子的话,别人说了不算。”
萧扶光笑道:“你听话,小冬瓜却不是个乖乖听话的。他胆子比谁都大,连我也敢编排。再这么下去,他就无法无天了,早晚有一日背着我偷偷摸摸干别的事。”
“就算无法无天,这颗心也是定然是向着您的!”小冬瓜嬉皮笑脸地躲开颜三笑的针线,窜到门口时撞上了人,仰起脖儿一看,正是亲亲小阁老。
司马廷玉揪着后领将他提了起来,冲萧扶光说:“得亏这是个阉货,不然叫我怎么放心他伺候你?”
小冬瓜胖得圆滚滚的,没有二百也有一百八十斤。可到了小阁老这里,提着他就跟提着一袋米似的,压根就不费什么功夫。
他见挣脱不开,嘿嘿笑了两声:“小阁老您这话不对,就算是齐全人,天底下还有谁敢同您抢?有我伺候郡主,您就放一百个心。日后您二位成了亲,我天天为您们值夜…”
“还是算了罢。”司马廷玉松开手,将他放下来,“今日敢偷窥,明日就敢去听墙角。我可没你们郡主那样的好脾气,若是被我发现——”
也不用多说,小冬瓜跑去角落瑟缩着,却还在嘴硬:“这还没成亲,就要管起郡主的人来了!郡主您看小阁老呀,他就爱吓唬人…”
“针呢?”萧扶光又唤颜三笑。
小冬瓜脚下抹油,一溜烟跑了。
司马廷玉进了门,便来到萧扶光所在窗前。榻上置了张小案,案上一堆账本。他块头大,倒也识趣,知道不占她的地方,索性将手肘支在窗边。
清清等人便忙活着为小阁老奉茶点,他也不用。
郡主忙着看账本,他忙着看自家阿扶。
萧扶光忍不住,伸手推他:“穿着鞋怎么上来了?下去!”
司马廷玉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将置在榻边的腿放下。个头高,腿也长,这么一伸,直接来到她脚边,碰了一下后便再不动了。
萧扶光拿他无法——若他那只蹄子犯贱,她倒有理由骂他,让他离远些,好不要干扰了他。可人家碰了下她的腿后便再没动静,好似刚刚那一下纯属无心,这会儿若计较起来,他有一万句等着同你辩驳理论。
小阁老那张嘴不开还好,上下牙一错,损得人恨不得找个缝儿填进去。她都想好了他要如何应对了:你说他冒犯,他反要倒打一耙说你胡思乱想——我好好坐在这,又没将你怎样,是你信不过我人品,是你心脏,堂堂光献郡主竟这样污蔑人…
萧扶光警醒后,专注账面,不再分心。
司马廷玉一计不成,瞥了眼她手中账本,心中又生一计。
他知晓萧扶光自檀家一半家产中拨出银两运往辽东一事——二百万两,实在不是小数目,若以私银直接送去辽东,路途遥远,易生变数。而换成粮食细软则要耗费人力物力,且数目庞大,更加引人瞩目。唯有兑成官银,安全不说,流通渠道少,最是简单方便。只有一样难,便是账面如何才能做得漂亮。于是萧扶光将太子妃带出宫,利用人情动用周尚书那几位得力门生,几人不眠不休近半月终于做出这一笔鬼账——前年兵部买马造器所用二百余万两,因皇帝修建万清福地,财政紧张,暂时搁置下来,而其后户部侍郎檀沐庭自掏腰包填补了万清福地这笔款项。因万清福地于次年结清,兵部欠款却依然在。民间记账多认事,今岁未收回账款,仍纳入今岁盈利;而官府分流,既认事,对待兵部等却只认钱,来一笔记上一笔,于是周尚书的门生们便抓住这一漏洞,用光献郡主从檀家抄来的钱财填补兵部欠款,多出的二百万两官银则回到郡主手中,最终流向辽东。
如今账也平了,一切只等荣王收了钱好帮忙办事。谁料昨日西库竟然失窃,景王亲自所批红奏章竟不翼而飞。这令萧扶光十分头痛,因此事隐秘,不宜为外人所知,为防备抓住把柄,是以众人在做完之后便将底账销毁。
若重新再做…户部的钱袋子们哪个不是坏脾气?官员出行自行垫付差旅费用,回头核销请费,钱袋子们一个个脸耷拉得比驴还长总是动不动便生气。如今刚做完又要做,无异于要了他们的命。
萧扶光看账本看得头疼时,司马廷玉一伸手,将本子撂下了。
“得了,阿扶不是做这行的命。”他燃起一只蜡烛,将账本烧了。
“还给我!”
萧扶光扑上去要抢,司马廷玉将手抬得高高的。她一手摁着他肩膀,一手去够。
可他坏心眼得很,等烧得只剩一个角了才丢出窗外。
萧扶光的心在滴血,抡起拳头便是一阵无影拳。
司马廷玉皮实得很,被打得连笑声都断断续续的,伸臂将人勾进怀中。
厅内人见他们亲密,悄悄退了出去。
“说来说去,是担心这些银子到不了辽东?”司马廷玉抚着她肩头问。
“你还好意思问?”萧扶光揪着他的领子道,“你烧了它做什么?”
司马廷玉腿一蜷,将人困在怀里。
“我来时便打算好了。”他将头靠在她颈窝,闭着眼道,“我亲自带人去,再快马加鞭赶回来,二十日足够,还来得及迎我阿扶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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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挚狼食(二)”是22号晚更新的,结果到了24号早晨它还不给放出来。我无论是写笔记还是后台回复读者解释都发不出去。这几章大家看得明白,我写得很正常,没有任何违规的地方,不知道怎么就碍了人眼,连基本的更新都不给同步。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果所有作者都这样,那我无话可说,可偏偏就我一个的不给同步。
大家如果没有看到新章节,可以去隔壁某水果那里找找。
第二百三十四章 鹰挚狼食(四)
九月初三这日,司马廷玉开始将手头公务下放。且因要保密,对外自然不会言说要前往辽东。
司马宓盯着儿子的告假帖眉头皱了半天,狐疑问道:“你要成亲,购船作甚?你打算将郡主带到海里去?”
“姚夫人几天没回家,急坏了吧?”司马廷玉不想听他废话,一把夺过父亲印章盖了戳后扬长而去。
司马宓那声“逆子”挂在嘴边,想起姚玉环,的确已有数日不曾归家。本想着年轻姑娘贪玩,出去玩上一日仍然会乖乖回家,谁料至今不见踪影。寻遍帝京不见人,又催人前去济南,毕竟口口声声说要回班子的人是她。
世间男子谁不爱年轻美人?十八岁与四十八岁眼光从来都是一样。可十八岁时心有抱负,二十八岁已有妻有子,此时她尚在何处?再者,处在权势最上层,什么美人未见过?大丈夫立于世,最要紧仍是加官进爵,以荫子孙后代。
如此,司马宓便想着再等等,等派去济南的人带着姚玉环回来,那时再哄也不迟。反正那姑娘眼皮浅,给点儿金银首饰就笑开眼了——这种女子最是省心。
司马廷玉告过假后,便回去将将手头还未完成的公务放给陈九和等人。
林嘉木自然也在,只是神情看上去十分紧张,见他时欲言又止,像是揣着什么事儿似的。
司马廷玉坐在中央,对堂内众人道:“我要离开一段时日,这期间阁部事务有劳诸位。”
“明白,婚期将至,忙嘛。”陈九和开玩笑道,“咱们都听说了,为了迎娶郡主,小阁老可是置产置地,上心得很。现在京中四处都说,‘择婿当择司马廷玉’。得亏我成亲早,不然这会儿丈母娘怕是不肯放人了。”
说起婚事来,小阁老平日里从来紧蹙的眉头也抻平了些许,显然是十二分的称心如意。
“不过是街头巷尾的传言罢了,当不得真。”司马廷玉顿了顿又道,“先前听说尊夫人遇喜,我不常与人走动,知道得晚些。”说着将手边的盒子推给他。
陈九和一愣,随即客气道:“这叫我怎么好意思收…”
待司马廷玉打开盒子,里头竟是个金镶玉平安扣。
官场上行走,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说来并不算贵重,可正是因为不贵重,倒叫人敢收了。因要当爹的人,最是盼着妻儿平安。
陈九和喜上眉头,接过后谢了又谢:“前两日还想去求一个,可总是脱不开身,这简直送到心坎儿上了!”
司马廷玉难得有好脸色,又说:“我成婚在即,也是想着沾沾二位喜气的。”
“原该是我们沾小阁老与郡主的喜气。”陈九和笑说,“门当户对,又俱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小阁老可要早去早回,我们还想讨您喜酒来喝。”
司马廷玉笑着说好。
看着朋友同上峰谈笑风生,提及的又是小阁老与光献郡主的婚事,林嘉木眼神黯了一黯,身子却慢慢放松下来。
司马廷玉望向他,问:“林大人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林嘉木垂下眼皮,拱手道:“没有。”
司马廷玉环视他身畔片刻,又将目光收回,随后离开内阁。
司马承早已在外候着,见他出来便迎了上去。
“车马在昨日便备好,辽东太远,为防谋刺,特意点了二十个身手好些的同您一起。加上王爷和郡主的人,任谁来也难以脱身。”
司马廷玉嗯了一声,却道:“不用这样多,十个足够,要可靠些的。”
司马承一怔,又说:“这样多的银子,便是山匪不来,也须要防着内鬼。自郡主回京后,宇文渡一直求着上门,好在景王府门庭够硬,若是小门小户的,郡主怕不是早被撬走了。您这一走,他…”
“你是担心他会对付我?我巴不得他来。”司马廷玉一哂,继而道,“郡主看着精,实则最是优柔寡断。你信不信,宇文渡若是拿刀横在脖子上逼她,她宁愿自己为难,也舍不得看他死?”
司马承张了张嘴:“那,那您…”
“郡主脾气大,除了恩师华品瑜,她谁都不服。你若同她好好说宇文渡不可留,十有八九她会嫌你师味儿重,立时就厌弃了你。”司马廷玉上了马,秋日就在他头顶,五官被暗影所覆,看不清其神情,“既悟性高,那便让她自己悟,自己明白好过他人去说教。”
司马承听得一头雾水,“那这和您带不带人又有何干系?”
“没什么干系。”司马廷玉一扬鞭,打马离去。
小阁老行动力超强,告假后又来寻萧扶光。
“小阁老一天恨不能来三回,门槛儿快叫他踩没了。”小冬瓜在一边使劲揣掇,“他这么爱来,不行叫他入赘吧!”
萧扶光抬眼觑他,“你是听他先前说,不让你做我陪嫁进他家门,心怀怨恨,给我上眼药来了?”
小冬瓜被猜中了心思,打着哈哈说“哎呀入秋了我得寻秋娘帮帮忙,叫姜公公替我干爹添两床被进去”,一晃眼又溜了出去。
司马廷玉还未进门,声音便从院中传来。
“阿扶,我已告了一月假。明日出远门,到时你来送我。”
正在斟茶的颜三笑隔窗望了一眼,又低下了头。
萧扶光下了榻,趿着鞋奔到门口,恰好撞进人怀里。好结实一堵胸墙,隔着衣裳都觉得温热。
“可真硬。”萧扶光揉着鼻子道。
“我还有更硬的。”司马廷玉扶着她的腰肢坏笑。
藏锋坐在梁上,只等郡主一声令下,立马便能叫这登徒子血溅三尺。
然而萧扶光却说好:“趁着人多,把你那硬家伙亮出来给大家见识见识。”臭不要脸,以为没人治得了你?
“这…”司马廷玉犹豫了一下,“有姑娘在,不大好吧?”
萧扶光横眉:“敢说不敢做?算什么英雄好汉。”
司马廷玉说了声好,后退一步,举臂将袖中腕刀亮了出来。
“要出远门,没件趁手的防身利器可不行。这是我着工匠新打的刀,阿扶你来摸摸它硬不硬?”
第二百三十五章 鹰挚狼食(五)
萧扶光望着那一尺来长的腕刀,再看司马廷玉那张洋洋得意的脸,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硬,好硬,赛过金刚钻的硬,比小阁老的嘴还硬——什么叫倒打一耙,今日可算是见识到了。
她又理亏,不好去骂他,只得伸手去摸他腕刀。刀呈蛇形,精钢所制,寒芒簇新,果真是把趁手的利器。
她伸手去摸,司马廷玉却收回了,“还未开刃,当心划伤手。”
小冬瓜在窗户外探头,看到这一幕后暗暗咬牙——小阁老攥着他家郡主的手不撒开,哪里还能划伤得了她?依他看,小阁老就是来占他们郡主便宜的。
人前装模作样,人后就会拉郡主小手搂郡主小腰,郡主都快叫他盘包浆了。还小阁老呢,简直就是色胚一个。
小冬瓜气得头顶冒烟,等回过神来一瞧,郡主人影儿没了。拽住了碧圆一问,刚刚同小阁老出门了。
司马廷玉说要带她出去转转,萧扶光一想他明日要走,一走便是二十天,还是去为她办事,一颗心软成了泥,也未带上藏锋,一个人跟着他就出了门。
司马承驾车在门外等着他们来。
走到车前,萧扶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迎他时跑得太急,鞋跟还未提上。
正当她犹豫时,司马廷玉突然回头,一弯腰将她打横抱起,直接送入了车内。
萧扶光坐好了,说:“我有手有脚,你抱我做什么?你…”
她忽然便说不下去了,因为司马廷玉俯下身单膝跪地,一手捏起她一条小腿放在膝头,另一手替她穿好鞋。
她个头不矮,脚也算不得小,可比起他的手掌便有些不够看。
她袜上的金蝴蝶在他手心里翻飞,片刻后便被温柔投进履内。鞋履连着脚踝被他困在掌中,热意一点一点慢慢传递而来。
周遭空气忽然变得沉甸甸的,叫人难以呼吸。
给郡主提鞋的人多了去,她那做摄政王的亲爹也干过,小阁老并非是头一号。真正受宠的哪里会叫别人轻易骗走?提个鞋在她眼中压根就不是什么值得人感动的事儿。
萧扶光抽了抽脚,以为抽不动呢,没想到一下就给抽出来了。
她觉得奇怪——俩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司马廷玉不啃了她就算好的,怎的还学会撒手了呢?实在是令人想不明白。
司马廷玉拭了拭手,又来拉她,“阿扶,我带你去个地方。”
萧扶光说好,低头看了看俩人相牵的手。
古来男尊女卑,一旦捱得近些,普通姑娘便要怯场。而男子大多天生好斗,就爱掌控摆布女子,恃强凌弱,霸王硬上弓,美其名曰“宠”。可“宠”字上“宀”下“龙”,囚龙于穴,等同豢养,不过玩物而已,又何来真爱一说?是以萧扶光不吃强横这套,也不屑献媚这套,情动向来随心所欲——宇文渡如此,司马廷玉亦是如此。
而无论是宇文渡,还是司马廷玉,好像年轻男子们都有种神力,每每靠近时都叫人有一瞬间心颤。但他们又有很大不同:宇文渡正如他大名,所谓心颤不过舟停于渡时那一瞬间的碰撞,还未仔细回味,却又离开了;司马廷玉却如一堆乱石,乍看之下其实并不讨喜,入了阵后忽然山崩地裂,回过神来却是为时已晚,马上就要粉身碎骨了。
萧扶光不是被豢养的娇龙,你能布阵,我便迎战。
她回握了他的手,她骨肉匀称,非是细弱纤纤,是极有福相的软而丰润的手。
早说柔能摧刚,他们十指交错时司马廷玉总会有一丝自惭形秽之意,说不清是因为这只手过于柔滑细腻,还是她身份凌驾于自己之上,总之他自觉不足,便是有一万个心眼,此刻也只想掏心掏肺地去待她。
她将头轻轻倚过来。
他侧了侧身子,将心口前那块给她。握着她的手从左换到右,左手抄进腋下,将她的半个身子靠在自己胸前。稍稍往后一躺,看她舒服得闭上眼,他的心也渐渐被填满了。
马车驶出城外,直至城外五里一处浅溪边方止。
此时日头正好,人不多,司马廷玉将萧扶光带下车,走到溪边脱了鞋袜卷起裤脚,背蹲在萧扶光身前。
“上来。”
萧扶光有些生气,踢小阁老尊臀,“你就带我来这么个地方?”
溪对岸有个山坡,植被错落,先前种过许多柳树,猎人经过时常听见山坡处有奇怪声音传来,久而久之便叫它“野鬼坡”。实则并非如此,野鬼坡是情动男女幽会之地。
司马廷玉叹气,“你院里那几个防我如防贼,梁上还横着一把刀,我亲近你不得,只得出此下策。”
“堂堂小阁老,你也忒小气。城中那么多茶馆酒楼,随便包下一处也好。我什么身份,要随你来荒郊野外?”说归说,可她还是上了他的背。
他得寸进尺:“阿扶,帮我拿鞋,我腾不开手。”
“谁知道你鞋有没有味儿。”萧扶光一脸嫌弃地将亵袜塞进鞋中,两指捏起,另一手捂着鼻子。
司马廷玉背着她起身,起来时还网上掂了掂。萧扶光一个没注意,上半身怼去他背上。
“阿扶,我与你说个笑话。”他道,“从前有位老叟,他有三子,临终前苦于不知将传家宝交给谁,于是将儿子儿媳全部召来,对他们道:‘给你们仨兄弟各一两银子,你们设法购置物事将耳房填满’。长子一两银购入父亲平日所爱烧鸡;次子一两银购秸秆数车;老幺购蜡烛一根…阿扶,你认为老叟会将传家宝给谁?”
“自然是老三。”萧扶光不假思索,“一两银才买几只烧鸡?一间屋子是填不满的;秸秆之间定有缝隙,也不行;蜡烛点燃后光耀满室内,显然是他胜出了。”
司马廷玉摇头,“都不对。”
萧扶光惊讶:“那老叟将传家宝给谁了?”
司马廷玉又将她掂了掂,她不设防,上半身再一次扑到他背上。
“他将传家宝传给了身材最丰腴的那位儿媳。”
萧扶光后知后觉,握拳去锤他肩膀:“登徒子!你是故意的!”
司马廷玉开怀大笑,震得她胸腔嗡嗡的。
——分割线——
互动难写,因为要用心。大女主视角一定不能作玩物,封建社会让思想冲出牢笼很难,但过于主动又显得不矜持。于是只能想方设法,加强廷玉人设,让他每一次出场都能为阿扶提供最大情绪价值。
月底了好像要补更了TOT
我开始攒稿子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鹰挚狼食(六)
司马廷玉背着她蹚过溪流。
她伏在他背上,感觉俩人好像又回到灵岩寺后的那一日,他也是这样背着她,甚至连雨后山中的气息都尚在鼻尖。
司马廷玉的身上偶尔带着香气,平时是乌木香,从万清福地出来时会带着神殿燃的莲花香。可她最喜欢的依然是那日淋湿了雨后又相偎在柴上的气味——就像不知名的神鸟穿梭山海千里后却在林间被打湿,尔后在一处角落烘干了的羽毛,有着致命的靡艳,却又干燥而温暖。
少年人的爱意是撑不起太久时间的,萧扶光却想,如果没有司马廷玉,日后每次下雨她又要想起谁呢?
思及此,她突然间便觉得有些不舍了。
他还在玩,乐此不彼地背着她又掂了两下——软绵绵的触觉撞在背上,也撞在心上,心尖酥痒得像是被她挠过。
小阁老见识不少,可他哪里真玩过这个?于是十分开心。
萧扶光在他背上,压根就避不开,薅他头发揪他耳朵。男人大多皮糙肉厚,他自然也不嫌疼,萧扶光一歪头就能看到他眉梢和眼角,都快飞上天了。
“快放我下去!”她又伸手去拧他脸。
郡主力气有些大,司马廷玉被她拧得嘴都要歪了。他气不过,去咬她青葱一样的手指,控制着力道,衔着指甲,也不叫她疼。
刚开始她还挣扎一下,忽然便不动弹了。
司马廷玉偏头,见她正在看他。
眼下正是秋日,溪水并不算凉;他早间用饱了餐,现在也还不饿;她并非天生长有一双勾魂夺魄的眼睛,不足以令所有人魂消。
可就在此刻,山川溪流瞬间好似褪去了颜色,天地黯淡无光,只剩眼前这张俏脸如白日落星,精准又狂妄地砸在了心头。
短暂的静默后,被砸中的肺腑才重新开始劳作。他耳畔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觉浑身血如泉涌,自胸腔一股一股爆裂开来,朝四肢百骸溢散而去。
萧扶光原本只想瞧瞧他,可司马廷玉却快速地走到坡下的河岸前,将她放下了。
萧扶光以为自己扯他嘴巴,惹他不高兴了,于是也来了劲,将鞋丢在岸边就去洗手。
殊不知方才自己仅是看了一眼,便叫人动了真心。
她将手指浸在流水中洗了又洗,末了甩了甩水渍,又嗅了嗅。在确定没有味道后起身,却见司马廷玉就站在她背后,正低着头直勾勾地看着她。
“你做什么?”她被吓了一跳。
明明天上只有一个太阳,他的眼里却好像有几簇光。
“阿扶,我们谈谈。”
萧扶光望了空无一人的野鬼坡,又抬头看了看他,总觉得他今天不大对劲。
“这不好吧。”她悄悄将手背在身后,“孤男寡女的…”
司马廷玉眉头压了压,也将心中那股热意压下去。
“咱俩孤男寡女不是一回两回,我可将你怎的了?”
除了经常气她玩,其实司马廷玉的耐心反而更多些。
“这倒也是。”萧扶光点头,在一处被水冲得光滑干净大石头上坐了下来,“说,要谈什么?”
司马廷玉坐在她身后,脑袋凑上来压在她肩头看着她捋头发丝儿,乍看俩人倒像脸贴着脸了——只不过她脸小上他一圈。
萧扶光正要嫌弃他不好好说话,他突然开口问:“如果没有我,阿扶会嫁给别人吗?”
“你说什么胡话?”萧扶光抖抖肩膀,可惜他脑袋太沉,没能抖得下来。想了片刻后又问:“你可是听谁说了什么话?”
“没有。”司马廷玉闭上眼,只觉得她颈窝这块又香又舒服。越是享受,却越发不安。
萧扶光道:“你是个好的,咱俩…”话说到一半儿有些不好意思,将头扭去一边,“什么嫁不嫁给别人,宇文渡绝不可能,这个我还是能同你保证的。”
司马廷玉想说的却不是这个。
“阿扶,不算早已议定的亲事,其实算来你我真正结识时日并不长。可你与我不同,只要未到最后,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他认真道,“有句话难听,可我不得不说——殿下曾与皇后有过婚约,自他摄政起,皇后父兄遭贬,她不得不去大悲寺祈福避祸。二人倒也算是青梅竹马,何至于撕破脸?可见婚事上若处理干净,淋漓只会惹人厌。我这次去辽东来回二十日,你仔细考虑。”
“考虑?我考虑什么?”萧扶光像是被点燃了尾巴的猫,气焰顿时升高。
亲也亲了,看也看了,此时说这种话,焉能不气?还未成婚,郡主便先见识到什么叫负心汉。只恨掌中没块砖,好拍死眼前薄情郎。
“阿扶,你先别生气。”司马廷玉好声好气道,“我这是给你时间…”
郡主忍无可忍了,一个翻身将人摁在石头上。
“你最好分清了尊卑,只有我给别人时间,断没有别人给我时间要我考虑的道理。”她俯首盯着他道,“我也给你二十日,去辽东的路上好好想想,究竟愿不愿意,不要等几年再来同我说后悔——若有那个时候,我就要了你的命!”
司马廷玉被她压在身下,这个角度能看到长腿在他腰侧撑起的轮廓,这不由得让他想起了在灵岩寺的那晚,一头灵动的鹿在他心头蹦跶。
大掌扣住了她的腰肢,司马廷玉借着力道挺起上半身。因个头高出她好多,叫她俯视变作仰视。
他靠了过来,呼吸声渐重。
“阿扶…”
他近在眼前,双目璀璨如星,看得萧扶光心跳都漏了一拍。
她往后稍了稍,可后腰被他手掌箍着,十指交错扣在尾椎之上,除非砍了他的手,否则掰都掰不开。
“我擎小就愿意,如今更是。”他凑过来亲她眼睫,“有你这句话我就安心——你可不能嫁给别人,等我回来娶你。”
只要同他贴在一起,她就有点儿不愿意分开了。说不清什么感觉,就想这么黏着,可一想到明天他要走,便舍不得。一不做二不休,手指从他胸口慢慢滑了下去。
司马廷玉一惊,“你做什么?!”
“兔子都给你看过了,海参让我瞧瞧。”郡主豪迈命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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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半才写了四本书,有的读者三五天就看完了^_^其实我写前两本的时候已经很快了,基本上每天一到两章,有时还加更,因为刚开始想着挣外快,但后来有人看了,心态就变了。一旦静下心来写自己想写的东西,就慢下来了。
沈河又没通过- -佛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鹰挚狼食(七)
小阁老不是没有过应酬,某些场合,也见识过些手段了得的女子。不过从来都是别人怯他,只敢托一盏酒来献了便走。哪有姑娘霸王硬上弓,骑在他身上脱口便是虎狼之词的?
司马廷玉还未从震惊中回神,便只觉腰腿一凉。
他低头去看,郡主已是扯了他蔽膝撩到一边了。
司马廷玉赶紧摁住了她的手,“你…”
“你什么你?你不愿意?”萧扶光使了些力气来挣扎,“买卖还要先验货呢,我没见过,怎么知道货好不好?你先给我验验…”
“做买卖跟做夫妻怎么能一样…”司马廷玉一张玉白脸已是涨得通红,“万一给你瞧了你害怕,现下就后悔。我叫你占去便宜不说,到手的夫人还飞了,谁来赔我?”
萧扶光昂首道:“任你如何说,天底下还没有我光献得不到的东西。今日我瞧定了!”
拉弓的手力气大,司马廷玉见她手背都被自己捏出了红印子,赶紧提醒:“你想瞧也好说,等下雨后去找刺芫荽,周围长出的蕈菌跟这差不多。”
郡主沉默了。
司马廷玉赶紧将她手中的下衣夺回来,匆匆系紧实了,勒得腰都疼。
“你跟谁学来这种话?”他问道,“不过,谁告诉你这是海参的?”不说口味如何,海参的模样同那话儿差得远了去。当然,最主要的是海参那算什么东西,怎么同那个扯一块儿去了?
萧扶光没能开眼,有些失望,又去扯他腰带,发现这人打了死结。
好聪明,可惜碰到了她。她若想要撕开,手劲应当够用。
司马廷玉见她吸气又屏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岂能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他又伸手去拦,却见她扯起嘴角来笑。
“你都带我来了野鬼坡了,还装什么贞洁烈男?”她不客气道,“快让我长长见识!”
话音刚落,衣带刺啦一下被她扯破。
司马廷玉被逼得无路可退,只能抓着她的手指向对岸。
“看那边。”
他们来时的大道不知何时乌压压地聚集了百辆双驾马车,司马承正守在路边,时不时看向他们这处,发现他二人望过来后又赶紧将头扭了回去。
萧扶光先是一呆,随后赶紧从他身上下来。
她感觉十分丢人,天都要塌了。可再仔细一看,驾车的像是自家人,于是怒问:“你不是明天才走?!”
司马廷玉摸着被扯破的腰带,笑意一直挂在脸上。
他反问她:“如果换做是你,你会什么时候走?”
萧扶光顿时就明白了。
如果换做是她,自然是越早走越好——内阁丢失的奏章虽有兵户二部,可只要发生在自己身上,就一定不能忽视潜在威胁。若是她,当天就要走,以防后患。
可这也太匆忙了些,萧扶光觉得自己像是一下踩空掉进了悬崖。
司马廷玉站起身走到岸边,这次未挽裤脚,直接蹲下身子。
“阿扶,上来。”
话音刚落,背上便上了人。
萧扶光手脚并用地爬上去,也不顾某只手抄她膝窝时顺道拍一下臀了,温温柔柔地伏在他肩头。
“怪不得要带我来野鬼坡。”
据说来过野鬼坡的情人最后都能白头到老,原先她觉得是干过好事儿拉不下脸以致于不得不成亲,所以才说是白头到老。而现在她却更寄托于这种虚无缥缈的说法了。
世间人是世间人,司马廷玉是司马廷玉。虽说他有时的确可恨,可她就是真恼不起来。一想到要嫁给他,心口便要蹦跶一下。
真是奇怪。
“走慢点儿。”她不高兴道。
司马廷玉闻言,本就慢得不能再慢得步子又放慢了一些。
司马承又望过来,见俩人站在水里就跟没动似的。
“奇了怪了。”司马承纳闷,“小阁老要摸鱼吗?没听说郡主喜欢吃鱼啊。”
这边萧扶光勒着司马廷玉的颈子好一会儿没说话,过了半天才迸出一句:“廷玉,你会想我的吧?”
强势如她,除却生病那日,极少会用这种惹人怜惜的口气说话。
司马廷玉知道这对她来说已是很不容易,想摸她的头,却腾不开手。
他偏过头用鼻子去蹭她的脸,没有亲吻,却异常亲昵。
“我天天都会想我阿扶。”
“有多想?”
“每个时辰…不,每刻都想。”
显然,萧扶光对他的回答十分满意,不过又交代:“睡觉时准你不用想。”
司马廷玉道:“领命。”
日头开始偏西,再这么墨迹下去小阁老的脚泡出水肿不说,日落前也进不了下一城。
司马承来到岸边,小心翼翼提醒:“主人,时候不早了,该启程了。”
萧扶光拍了拍司马廷玉肩膀,“快走吧。”
俩人这才上了岸。
司马廷玉上了马,奔至大道后突然回头。
“阿扶,要等我回来!”他笑着丢下这么一句话,转身没入车队中。
二百万两官银,并不是小数目。少说也有上百辆双驾,司马廷玉个头再高,人一多,她也渐渐看不清了。
就这么走了呀…
刚刚还满满当当的心顿时就像缺了一块,她目送车队走远后,这才上了司马承安排的车辆回了定合街。
司马廷玉走得隐秘,她自然没有同任何人说。
回到银象苑后琢磨了小半日,直到傍晚时小冬瓜进了门,问她:“郡主可是饿了吧?想吃点儿什么?这就吩咐下面去做。”
萧扶光坐了起来。
“有阵子没吃菌了吧?”她道,“我曾听说,刺芫荽旁边长的那种叫什么来着?”
小冬瓜进宫有些年头,五谷杂粮识得,菌子还真是知道得不多。
“这…奴也不大清楚。”他挠了挠脑袋,“不过厨子定然是知道的,奴这就去叫他们去做。”
萧扶光点头,“好瓜,去吧。”
为郡主做事,小冬瓜向来上一百个心。
他来了厨房,厨子厨娘放下手头的活问:“瓜大人,郡主今晚想用点儿什么?”
小冬瓜挺了挺胸脯道:“郡主今天胃口好,想吃…吃…”想了半天,硬是没想起来刺芫荽这仨字儿,于是又交代,“郡主有阵儿没吃蕈菌,今天来了胃口了。哪种口味好做哪种便是。”
厨子会意,于是厨房赶紧忙活起来。
晚间萧扶光看着面前黑乎乎的鸡枞菌发起了呆。
而离开帝京百里的小阁老却不知自己无意中被那倭瓜摆了一道,郡主已经开始有点儿嫌弃他了。
——
刺芫荽旁边长的是杏鲍菇。
第二百三十八章 鹰挚狼食(八)
重阳节前夕,林嘉木还在听祖母絮叨。
“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起先你说要考功名,不能分心,我与你母亲一句话都不敢说,生怕烦扰到你。后来进了翰林院,你又说公务繁忙,没得空闲。这些年,眼瞧着你那挚友都娶妻,孩子都有了,你呢?!”
林老夫人已至耄耋福年,以她为首,全家上下都仰仗林嘉木这一根独苗开枝散叶。
“大哥哥一表人才,还能娶不到媳妇儿吗?”堂妹们笑道,“蒙小姐还请我们重阳去她家做客呢,大哥哥到时候可要送我们过去啊。”
“当真?”林老夫人一喜,“何必送呢?干脆将他也捆了去吧!”
蒙阁老的孙女她是见过的,很是温柔贤淑的一位大家闺秀,同林家几位姐妹都很要好。上个月闵孝太子猝然薨逝,家仆上街只抢了两匹白布。这位蒙小姐听说后,立即命人送来十匹白布十匹白缎子解了急,她记得清清楚楚。
姑娘们的情谊还做不到这份上,有些风声林老夫人也听说过,这么一想,的确有戏。
林嘉木涨红了脸,拱了拱手,又要离开。
林老夫人摆了摆手,仆妇们将厅门给关上了。
“嘉木,这里都是你姐妹,没有外人。”林老夫人盯着他看了半晌,问,“你这也不愿那也不愿,你是不是,是不是…”
眼瞧着祖母结结巴巴半天没问出来,年纪最小的林嘉楠性子急,替她开口了:“大哥哥,祖母想问你是不是个断袖?!”
林老夫人哆哆嗦嗦地抬起手,狠掐了掐自己的人中。
林嘉木张嘴看了她们半天,哭笑不得说:“原来你们竟是担心这个?请祖母、各位妹妹放心,我并没有那等嗜好。”
大家听后明显松了口气。
林嘉木自然也轻松许多,转身想要走,却见仆妇们依然守在门口不动弹。
林老夫人和蔼道:“既然你也不喜欢那些个男人,那就好办。重阳节你姐妹去蒙阁老府上,你去送,蒙小姐若留你,就不要推辞了。聊上两句,若是合得来,等闵孝太子丧期一过,咱家就去下定。”
“祖母。”林嘉木打断她道,“孙儿不愿意。”
林老夫人又问:“你不愿意,可是有了心仪的姑娘?”
林嘉木脑海中闪过一抹水一样的裙裾,心中瞬间微微沮丧。
这抹异样的情绪并没有瞒过老人的眼睛,亲手养大的孩子,林老夫人哪里不明白他的心,于是叫所有人都下去,只留了祖孙两个。
“嘉木,你同祖母说句实话。”老人犹豫了半天才问道,“可是对家门庭大,咱们得罪不起,或是有夫之妇?”
林嘉木沉默不语——祖母猜齐了,最后一样虽还不算,但也差不多了。
不说话就等于默认了。林老夫人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孙儿什么品行,她最是清楚。懒汉丑汉,就没有讨不到媳妇儿的汉。那些个不愿成亲的,多数是心里头早有了人却娶不到手,又不愿屈就他人。
“老天爷…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林老夫人想盘佛珠静静心,却发现腕上空了——皇帝信道,她这原本信菩萨的都已将七宝都埋进地下三尺深,就是怕人知道了捅进万清福地,再断了孙儿的前程。
林老夫人再难受,也不能不应事。她仰头琢磨了半天,又问:“是光献郡主?”
林嘉木低着头,一直不曾抬起过。
林老夫人也瘫了,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喃喃:“这等门庭…着实高了。”
岂止是高,简直要钻了天了。
“怪不得…怪不得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林老夫人回过神来后又开始念叨,“哭太子的时候跪了半日,腿都要断了,内侍却来给我们这些老的拿了把交椅坐着。我还道谁竟这样大胆,后来才知道是光献郡主吩咐下的…后来我见着她了,都说赤乌这一脉芝兰玉树,果然非同凡响,是个再难见着的美人儿,只是气势太盛,实在张扬了些…”
林嘉木抬头道:“郡主人很好,很容易亲近。”
“我就说不得她一句不好,不然你有一千句等着。”林老夫人闭眼叹气,“早先你常提起她时我便觉得奇怪,未料是真的…嘉木,你同她,你们怎么可能呢?那是摄政王女,日后八九成要做女皇帝的,你收了这等心吧!那位蒙小姐虽不能同郡主相比,却也是名门闺秀,她祖父又是你上峰,我看这门亲就很不错。嘉木,你爹去得早,我当爹做娘将你拉扯大,可曾害过你?”
话都是真心话,可这种事哪里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不然那么多个痴男怨女又从何而来?
林嘉木家中居多,素来待人和气,却也无法同姐妹诉说心事。情绪无法宣泄,久而久之就变得有些腼腆。他感激祖母养育之恩,却也苦恼祖母并不理解他。
“罢了。”他叹气,随即转身出了前厅。
林老夫人望着他失魂落魄的背影渐远,连说了几声“冤孽”。
林嘉木心事重重地来到街头,先是去寻好友陈九和。未料家仆却说今日晴好,主人携夫人出游去了。
碰了壁的陈九和在帝京中四处闲逛,不知不觉又来到定合街。
他看着景王府的墙头,红漆皂瓦足有三丈,苦笑说怪不得门庭如此之高,寻常人谁又攀得上去呢?
他在墙下站了会儿,正欲离开时,一顶小轿落在不远处。
“嘉木?”云晦珠见了他,下了小轿来到他跟前,“刚刚我还同阿扶说,有一阵子未见你,这便见着了。你怎会在此处呢?”
林嘉木苦笑:“此处他处,竟没有一处是我容身地了。”
云晦珠听不懂文人这些弯弯绕绕的话,歪着头看他,问:“你怎么了?不就是因为阿胶那件事儿?你不用觉得尴尬。阿扶什么性格,你还不知道?今日她还同我说都是小冬瓜他们几个惹的祸,她没有放在心上,要我开解你呢。正好你来了,同我一起再去见阿扶吧。她最近正在试衣服,咱们能一起帮她看看。”
“试衣服?”林嘉木不解,“试什么衣服?”
“当然是嫁衣。”云晦珠心中不藏事儿,直接说出口,“先前王府织造请了三十多位可厉害的工造和绣娘,就为了赶在这个月将钿钗礼衣做出来。等小阁老回了京,咱们就能讨到阿扶的喜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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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愿我可爱的读者们过得幸福鸭~
金爵钗年前完结,完结后阿长会带给大家更新奇更不一样的故事:一本是现言预计40万字,落魄钢琴家x豪门贵公子;另一本是蔷薇刀主人慕小簪和小郡王李xx的故事,架空李唐开元至宝应年间(阿长为这部古言做了很多准备工作)。
第二百三十九章 鹰挚狼食(九)
林嘉木房里有一张八仙桌,其中一条桌腿被磨了一小截,天天看着倒也不显,一旦用的时候便觉得晃荡得难受。想要着人去修一修,可总没机会,这样一来二去,竟耽搁了有半年多,直到过生辰时要用它放贺礼,桌腿一斜,东西哗啦啦掉了一地,这才有的难受了。
一件东西摆在眼前天天时不显,不知哪一刻,实在是拖不得了,这会儿才重视起来,却已是迟了。
云晦珠眼睁睁地看着林嘉木的神情瞬间垮了下来,面色跟着渐渐泛白。
“嘉木,你怎么了?”云晦珠担忧问道,“你是病了吗?”
林嘉木从墙边支起凉透了的身子,随后摇了摇头:“没有,家里人唠叨,我出来了。九和不在家,我便逛到这里,我没想着进去,我…”他是她的什么人,他进去又干什么呢?
云晦珠笑了:“听说过,你家老夫人替你相看人呢。年纪大了都这样,惦记抱孙子,陈九和都有孩子了,她肯定也着急。我外祖父也一样,回了家也念叨我,不然我怎会三天两头出来找阿扶?我一说来定合街,外祖父便不敢唠叨了…”
林嘉木很快调整好情绪,刚刚的病色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平日里那副温和模样。
“说来咱们也算是同病相怜了。”林嘉木顿了顿,又道,“不过如今这世道,女子总比男子艰难些,云小姐这般才貌家世,择婿更需谨慎。”
“既然你无事,那我就放心了。”云晦珠低头笑了下,又问,“阿扶在银象苑辟了座园子,殿下将他那些奇花异草分些移栽了来,如今很漂亮。阿扶说,改日邀请咱们几个要好的聚在一起赏花很不错…嘉木,你来吗?”
林嘉木神色恢复如常,只是心乱如麻,摆手拒绝道:“巧了,蒙小姐邀了妹妹们去府上做客,我送她们过去,就不去了。”
云晦珠看了他一会儿,这还是头回听他说什么蒙小姐,显然是推脱的说辞,于是点头:“那好,既然没空就算了,自己的事要紧。”
林嘉木冲她道别后便离开了。
云晦珠看着他挺得笔直的背影,想了想,还是折回了银象苑。
萧扶光正在同工匠改钿钗的样子,见她去而复返,好奇问道:“可是落了什么东西?”
见云晦珠没说话,萧扶光将人清退了,只留她们二人在。
云晦珠的眼珠子一直在转,萧扶光见了,十分体贴地道:“藏锋不在。”
云晦珠松了口气,这才将刚刚遇到林嘉木的事儿告诉了她。
萧扶光当局时迷,旁观时清。仅凭云晦珠三言两语,便猜出了她的心思:“晦珠,你…”
“阿扶,不瞒你说,起先看到嘉木时确然有些心动。”云晦珠抬手摸了摸鬓角,又道,“俊朗又有才气的年轻公子谁不喜欢?从前我同这样的人接触,顶多是他们来打几两酒,顺带说上两句话。说得少了,生意不好做;说得多了,人家便觉得我轻浮。如今被外祖父认回,也不过是山鸡披了凤凰羽,芯子里还是怯懦的。”
萧扶光看着云晦珠,叹了口气说:“你不是披上了凤凰羽,你是凤凰崽儿掉下梧桐树,现在又重新回到树上。”
“就你会安慰人。”云晦珠笑了,“可我与你玩久了,想法也就变了——世间男子千千万,这个你瞧不上,那个瞧不上你,证明缘分还未到。只要不做亏心事,老天爷定不会亏待了我,那些个对我无意的,想是老天爷知道这是桩孽缘,拦着不让成呢!”
“就该这么想。”萧扶光说,“朝廷不止有内阁,光六部加起来就几百号人,新来的更是一个赛一个的年轻俊朗。若是挑花了眼,就先放着,等春闱后去榜下守,逮几个品貌不错的回家慢慢挑…”
“这可不成了女土匪?”云晦珠笑得花枝乱颤,“幸而你就要嫁人了,否则不知要祸害多少公子!”
提到这个,萧扶光也有些怅然。
司马廷玉走了有几天,起先还天天来一封信。后来又说离帝京渐远了,运输巨资频繁来信担心会被有心之人盯上,于是便不送信了。
如今嫁衣也做得差不多,钿钗两三日后便能打齐全,嫁妆早已备好,暂存在府库中有亲卫数十人日夜轮流看守。司马阁老也过府两次同景王议定成婚当日事宜,日子就在九月二十九,诸事皆宜,大吉大利。可不知为何,她心中总觉不安,午夜时常惊醒,又忘记梦中所见。于是她又遣了三十人去支援司马廷玉,总算稍稍安心一些。
云晦珠见她不大高兴,问:“阿扶,你是不是最近太忙了?”
萧扶光最近的确是忙得有些焦头烂额,婚期将近,频频有人来请示当日事宜;她又派人前去迎恩师华品瑜,这老头子性情乖戾,很是难伺候,须得三顾茅庐才愿来京;光禄少卿白隐秀来访,说运送宝卷时听说皇陵频频闹鬼,又因太子是暴毙,太子妃一头碰得脑壳开花,便有人传是闵孝太子夫妇来寻替死鬼,将一干守陵的宦侍吓得神智几近崩溃…
于景王而言,麻烦事不过是底下人办事不力,处置了便好,时间大于一切。可萧扶光还年轻,又没有这样冷硬的心肠,凡事总想着追究到底,这一来二去不免劳心费神。
云晦珠的建议不错,再忙的人,每个月也要抽出一日来玩,有利放松身心。
重阳节正是热闹的时候,俩人便敲定当日出门在帝京内游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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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便来到重阳节。
内湖沿岸人山人海,湖上的画舫上亦挤满了人。倘若此时从天上掉下一块雹子,十有八九砸到的都是富贵子弟。
而自上古时起,陶烹食物但有盈余,氏族便爱聚在一起分食。至如今成了节宴,四时节日不用说,文武都能玩出花来,什么乡饮酒、曲水流觞、牛羊诈马宴,已是不算稀奇。
林嘉木一早便将林嘉楠几个送去蒙府,幸而阁老不在,他不必进去拜访。
蒙小姐名焕秋,模样还好,只是个头瞧着比云晦珠还不如,同冬天雪地里第一茬萝卜一样,又矮又小。
林嘉木每每看着蒙小姐,总有一种见大侄女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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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不知道说什么,那就提前祝大家新春也快乐~
我会快点把这本写完,争取让海上钢琴师新春登场~
第二百四十章 鹰挚狼食(十)
林嘉木原本想将妹妹们送到就离开,可蒙小姐却说今日不在家中耍,内湖热闹,想一起出游。说罢又看向林嘉木,像是想征求他的意见。
林嘉木本欲回家,林嘉楠扯住了他裤带,“大哥哥,你带我们去内湖好不好?”
林嘉木十分头疼,可祖母与母亲出门前都交代了,要他好好照料妹妹们,便只能硬着头皮说好。
驱车来到内湖时,两岸人已是多到挤不进去。
林家姐妹们跳下车,只蒙焕秋个头矮,不敢往下跳,便瞪着一双大眼儿来瞧林嘉木。
短暂的沉默过后,林嘉木走了过去,抄起蒙焕秋双腋,抱小孩似的将人抱了下来。
蒙小姐的脸原本是红的,被这样对待后面上血色渐渐褪了,取而代之的是泫然欲泣的表情,显然是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林嘉棋比林嘉楠稍微大一点儿,忙打圆场说:“哥哥没接触过姑娘,嘉楠小时候常被他这么抱着照顾,这一来抱习惯了而已。你不要往心里去。”
蒙焕秋听了,这才将眼泪憋回眶子里。
几人随人流朝前走去。
重阳节又是北派女儿节,每逢此日,女子们总会放下手中活计出门游乐。大魏民风略开放,久而久之,男女不忌。于是街道在此日尤其热闹,因女子孩童要簪花簪糕,售卖簪花茱萸丛的便少不了,重阳五色糕亦是亮点。
林嘉楠挤在卖风车的摊前,拽着林嘉木的袖子撒娇:“大哥哥,我要这个。”
林嘉木问:“你已经大了,怎么还玩这个?”
“‘风车一转,时来运转’。”林嘉楠道,“我不管,我就要嘛!”
林嘉木实在没办法,只能一人给她们买一个——自小祖母便同他讲,他既名叫嘉木,嘉棋嘉楠她们几个便都是依附着兄长的“木”字而生,要他好好照拂姐妹们。是以他无论买什么,都会给妹妹们都置办上一份,从不偏颇一个。
蒙焕秋亦得了心上人送的风车,恨不能裹进怀里抱着。
内湖的秋水桥上有人在放风筝。重阳放风筝是南派做法,有去灾去晦的意思。
林嘉楠不是个安分的性子,拿了风车,又想要风筝。林嘉木实在不堪其扰,便提议找个地方坐一坐,吃点东西更实在。
果然,林嘉楠听有好吃的,便将风筝抛到脑后。
然而几人去了几家店,却均被告知今日已满人,甚至有些客人提前十日便开始预约。
林嘉木兄妹几个还好,可蒙小姐是蒙阁老独孙,哪里受过这等待遇?当即就冲身后跟着的家仆使了个眼色。
家仆长得五大三粗,一看便是练家子。揣着银子上前“啪”地一声拍在桌上,瓮声瓮气道:“谁让出位置来,这些银子便是谁的。”
那银子一看便知少说三五两,谁跟钱过不去呢?立时便有人高声道“我我我”,吃了一半的菜也不管了,直接朝银子奔来。
看热闹的也回过了神,生怕这门生意叫人抢了去,远的近的都跑过来,张罗着要让位置。
人本来就多,这样一来更乱了。见钱眼开的多,不留神你踩到我脚、我揪了你的头发,当下就打了起来,楼内瞬间乱作一团。
四个家仆顶不住,林嘉木等人早已被挤到了一边,他死死地护着蒙焕秋和林嘉楠几个,挤出了个空儿将人带了出去。
里里外外都是人,压根就没有落脚的地方。几人被挤到街头,最后来到岸边——岸边有城内武卫为防溺水架起的绳索,过了绳索便是湖岸,能下内湖能上画舫。
林嘉木几人来到湖岸,总算能歇息上片刻。
此时蒙焕秋已哭了,不仅形容狼狈,最主要原因却是仆人行径使自己在林大人跟前丢了脸面。甚至连他送的唯一一件礼物——风车,也被人挤得只剩了一根木棍。
林嘉楠几个倒没有放在心上,围在蒙焕秋身边安慰她。
林嘉木坐在湖边,整理好自己的衣领后望着湖面开始发呆——难道他真的要听从祖母的话,将郡主放下,接纳这样一个实在没有感觉且只会给自己添麻烦的人么?
他看着湖面上来往行舟,渐渐垂下眼帘。
不然呢?又有什么办法?舟在水上,风动水动舟动,不知要漂去哪里。想要行得快,就要由人操纵,否则一辈子都到不了自己要去的地方。
正当他伤神时,有个少年上前,拱手巧色道:“可是阁臣林大人?”
林嘉木一抬眼,见眼前少年一副仆人模样,挂着金镶玉腰牌,穿戴却极为讲究。
林嘉木点头:“正是某。”
少年仆人笑道:“方才主人见这边有人打闹,没想到竟看到林大人与蒙小姐…”说着他又低了低头,“帝京在重阳时节最热闹,若是不提前订,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主人买了座画舫,将将送走了客人,眼下还空着,想请林大人与诸位女眷进来小坐。”
林嘉木下意识地道:“多谢你家主人好意,我…”
“林大人先不要拒绝。”少年仆人将眼神投向蒙焕秋等人,又道,“我家主人说,即便您不想,也该为女眷们考虑考虑。”
林嘉木看向蒙焕秋与林嘉楠几个,刚刚一场打闹中,姑娘们挤出人群时钗环鞋袜掉了不知几只,眼下头发丝儿一缕缕地随风在飘,模样实在狼狈得紧,是该寻个无人的僻静处好好料理自己,免得回家挨长辈斥责。
林嘉木犹豫了片刻后,拱手道:“多谢,烦请带路吧。”
画舫离得不远,少年仆人在前,林嘉木带着蒙焕秋与林家姐妹在后。
林嘉木比蒙焕秋高太多,腿自然也长出许多。他走一步的功夫她便要迈两步,久而久之便有些追不上。
而林嘉木正同那仆人闲聊。
“某有一事不明。”林嘉木想了想还是问了,“你家主人既斥资买下画舫,今日重阳客人尤其多,为何不租赁出去呢?”
“大人有所不知,我家主人正是在这座画舫上寻得失散多年的亲人。”仆人又笑,“他说,这是他的福运。”
林嘉木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是某铜臭了。”
转过沿岸两棵柳树,一座三层画舫矗立眼前。
“大哥哥竟认识这样大手笔的人吗?”林嘉楠喜出望外,“可见当官儿的都厉害着,这位大人竟这般豪富!”
林嘉木顿觉不妙,抬眼望去,见一抹枫红立在画舫观景台上。
那人微微俯首望来,与他视线交错。
传闻中的巨贪大蠹、媚圣庸才,却眉目如画,犹似水月观音。
第二百四十一章 鹰挚狼食(十一)
林嘉木曾听说,檀沐庭是赤乌二年生人。这样算来,今年不过三十有二。
他在朝中见过许多官员,年长的先不谈,年轻的实在不少,譬如宇文渡,十六岁便随父行军——可这也仅仅因为宇文渡是辅国大将军之子,未来的驸马而已;又譬如司马廷玉,更是不用赘述。
但凡年轻官员,总归有个好爹做靠山。可眼前人并没有一个足以让他跻身六部的父亲。如果说真有本事,在林嘉木看来,大约四分靠财力,六分靠邀宠。
其实,有钱、舍得下脸,哪一样不是本事?
更重要的是,檀沐庭不仅舍得下脸,还有一张好脸。
他的脸是令人见之难忘的脸,五官细致无可挑剔,只嘴唇略薄了些。许是气血过胜,又许是衣衫颜色过于艳丽,他的眼底总是映着一丝抹不去的红。
传闻中的小檀郎衣袂翻飞,修长手指游龙一样在杯盏中来回舞动。林嘉木注意到他拇指上硕大的扳指,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红润的指尖捏着茶杯边缘推到眼前。
“请用。”
林嘉木看着近在咫尺的纯金蜃龙,它正张开獠牙怒视着自己。猩红的石榴石嵌做龙眼,同它主人眼底的颜色一模一样。
林嘉木道了声谢,却并不饮用。
“喝不惯?”檀沐庭微微一笑,“同僚相聚,总爱饮酒。我同他们不一样,人多时我喜欢饮茶,因酒后言行必有所失。我也是个酒鬼,不过——”他指了指东面,高低错落的风筝之后似乎有一座高台,“我常在那边独酌。”
林嘉木有些不安地看了看四周。
林嘉楠等人的声音在不远处传来,几个姑娘似乎玩得十分开心,这也让他稍稍放下心来。
“我虽仰慕大人盛名,素日却同大人无交集。”林嘉木道,“大人为何邀我?”
檀沐庭笑了笑:“你这人真是无趣,好不容易才休沐三日,你一口一个大人——都是为陛下奔波的臣子,平日虽无交集,却已是神交,何须见外呢?”
林嘉木的脸青而又白,忽地站起身来,“那天——是你派人来的?!”
他动作太大,不经意间使衣摆甩翻了茶杯。滚烫的茶水泼在案上,檀沐庭却不生气,只将广袖捋起,用一方白色巾子一点一点地擦拭。
此人应有洁癖。林嘉木震惊之余这样想。
“林大人好像很意外。”檀沐庭抬头微笑道,“天意在陛下,为陛下做事,不是很正常?反观朝中多少人眼盲心盲,为摄政王鞍前马后,陛下孤立无援,实在可怜…”
“我不过蜉蝣蝼蚁,大人与我说不着。”林嘉木紧握双拳道。
“日前奏章丢失时你不是正在大库前吗?若非你朋友为你作伪证,你能经得起小阁老的盘问吗?”檀沐庭笑意更深,“司马氏父子皆为景王走狗,景王不便出面去做的事,他父子二人殷勤代劳…”
“小阁老是我上峰,大人在我跟前说这些是否不合适?”林嘉木厉声道,“大人若无事我便先告辞!”说着转身便向外走。
“林嘉木。”檀沐庭再次出声,“你不觉得郡主很可怜吗?”
林嘉木脚底忽然滞住。
“大人这话是何意?”
“你若当小阁老与你们同去济南是防汛或保护郡主,那就大错特错了。”檀沐庭继而道,“先帝在民间曾有一子,可惜那位早逝,不过还留了条血脉在世间,据说他一直在济南。司马廷玉有一套酷刑逼供本事,这些年一直替景王做事,纪伯阳的下场你也看到,连个全尸都没有。司马廷玉一早便接到景王密令,要他将真正的皇室血脉解决掉,只可惜阁臣无委派不得擅自离京,于是便借着护卫郡主的由头同你们前往——我若没猜错,他应当离开过几日吧?他做了什么,你们会知道吗?”
林嘉木没有回头,双眼直直地盯着眼前门框内的金羽凤凰。
景王摄政,一应繁赜要务在身,便由内阁佐理,又因萧扶光与司马廷玉早有婚约,司马氏父子才凌驾于他人之上。司马廷玉在阁部时间不短,但性情孤高,喜独来独往,不爱与人交际。若非有些能耐,又是司马宓的儿子,恐怕这门亲也落不到他头上。
这也是林嘉木心结所在——阁臣品衔虽说不高,却是能直接接触权柄的朝臣。司马廷玉都可以,他为什么不可以?
然而就在官场中行走,若是被人三言两语就说服,也不是他林嘉木了。
“今日我从未遇到过大人。”林嘉木回头道,“大人所言,走出这个门,我自会忘得一干二净。大人与我道不同,日后还是不要有交集得好。”
檀沐庭好似真的只是来请他们坐坐,听他这样说,倒也不生气,只是微微颔首:“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强留。只是我相信你会改变心意,因为人早晚都会变的。”
林嘉木觉得他看似温和,却过于自信了些。想起日前曾在西库碰到他手下人,恨自己如今竟一只脚上了贼船。心中不忿,拂袖而去。
林嘉木出门时,正巧迎面走来一位珠翠盈头的华服女子。那女子身前身后围了五六个仆婢,正朝她猛献殷勤。
林嘉木侧了侧身避让去一边,那女子也望过来,轻轻看了他一眼,随后进门去见檀沐庭了。
她经过的道上尚还余几分香气,这让林嘉木觉得异常熟悉。
不过,檀沐庭的人,林嘉木并不是很感兴趣,此时此刻只恨不能离他百丈远。
林嘉木带着蒙焕秋等人下了画舫,仔细观察一遭,发现几位姑娘上画舫玩了一会儿后兴致依然高昂,并无什么异样,这才放下心来。
等上了岸,又走出不过百丈后忽然偶遇了陈九和夫妇。
“嘉木!嘉木!”陈九和正搂着妻子的腰身将她护得十分严实,见了他们后高兴地打招呼,“嘉楠、嘉棋、嘉棉…啊,蒙小姐居然也在!”说着使劲朝林嘉木挤眉弄眼,神情十分促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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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开始我要做勤劳的小蜜蜂。
第二百四十二章 鹰挚狼食(十二)
林嘉楠几个因着林嘉木的缘由,同陈九和倒也熟稔。小姑娘们围着他们夫妻转了一圈,生怕拥挤的人流伤着怀了娃娃的嫂子。
“刚刚大老远就看到像是你们。”陈九和笑问,“画舫上是谁?”
林嘉木垂眸:“一个认识的人罢了,不是什么要紧人物。”
陈九和也没多问,他对蒙焕秋更感兴趣,于是将林嘉木拉到一边,“蒙焕秋也在这,难不成是你开窍了?”
“是嘉楠她们与蒙小姐听说这边热闹,执意要来。”林嘉木无奈道,“今日人多,我实在担心她们,便陪同前来。”
陈九和又劝:“你也别死心眼,这么近一瞧,蒙小姐长得还是不错的…”说着看向蒙焕秋,见她比十三岁的林嘉楠还矮,登时嗓子里卡了壳似的有些说不下去,于是摸了摸鼻子又道,“刚刚我与夫人来时还见着沈通判来着,他妹妹你还记得吧?力拔山兮能举鼎的那位武娇娘。你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然顺带也去认识认识?”
林嘉木脑子里乱成一团,哪里还有心思应付什么武娇娘?于是连声道不用,携着蒙焕秋与妹妹们赶紧离开了。
林嘉木最后离开内湖时,似有所感地朝岸边望去。
只见那座三层画舫之上,檀沐庭依旧似来时那般立于风中。
他朝自己点头致意,一片枫红在金秋日光之中尤为夺目。
林嘉木错开了视线,深深地低下了头。
今日玩也玩了,还险些闯了祸,几人先送了蒙焕秋回府。
蒙焕秋望着林嘉木欲言又止,眼神中满含期盼。可林嘉木也只是冲她笑了笑,说了声“告辞”,便带着妹妹们回了家。
林嘉木先回房换衣服。
一旦静下来,檀沐庭的话便又盘旋在脑海中。
倘若他所言皆真,司马廷玉是为替摄政王解决心腹大患而借机去济南,那么光献郡主便成了被利用的那一个,着实可怜。怪不得二人先前一路如何都看不顺眼,出去五日后再回来却又如胶似漆——萧扶光心软,耳根也软,这已不是什么秘密,司马廷玉惯会揣摩别人心思,又有未婚夫婿身份在,拿下她还不是易如反掌?
越是这样想,林嘉木越是担忧。说是担忧,更多则是夹杂了一丝兴奋的不甘。
如果郡主知道了这些事会如何?她会对小阁老失望吗?以她的性子,怕是眼中揉不得沙子。可司马廷玉却是一早与她有婚约的人,即便她知道了、她不愿,景王会由着她退亲,好再培养出一个司马廷玉吗?
如今司马廷玉不在京中,檀沐庭作为皇帝股肱,自然是容不下他的。
檀沐庭会除掉司马廷玉吗?他又会如何做呢?
林嘉木将衣裳穿好后走出门外。
九月日头依然有着夏日时的毒辣,周遭却是令人舒适的凉意。
他向外走去,衣袂飘起,步履生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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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挤了半日的林嘉木不同,萧扶光同云晦珠舒服得很了。
郡主出游,哪有同人挤在一起的道理?还未出门,裘左史便打点安排好了一切——先是去鸿运楼订桌菜,还专门嘱咐了只荤不素,再清出秋水桥后的阙楼,好让这二位站高看远,玩得舒心。
萧扶光与云晦珠从定合街离开,顺着铜驼街向南,沿碎玉街前往内湖。
今日人尤其多,待二人抵达阙楼,险险用了小半个时辰。
站在阙楼之上,俯首便能瞰帝都西南景观。一条渠贯穿城南,过秋水桥往西便是城墙角楼,南渠又汇于都城内形成如今内湖;湖内有湖心亭,几艘游船时时相错,有些热情大方的姑娘会抛花送福;湖岸有几座画舫,已经有些年头,多是家底殷实些的会上舫或观景或谈事…这只是帝都西南,若是往东北处瞧,便能望见城中楼了。
“我想去湖边玩儿。”云晦珠托着下巴说,“可是外祖怕我再走丢了,叫了好些人跟着,甩也甩不掉…”
萧扶光看着她,若有所思。
云晦珠叹了口气,又回首去看,指着极远处双阙后的那座宏大殿宇问:“那是什么地方?怎么那样高大?竟要冲出云霄了。”
萧扶光瞥了一眼,皮笑肉不笑道:“万清福地。”
云晦珠吓了一跳,简直瞪直了眼。她真正登上去的时候不过多走几步路罢了,近看那座神殿同诸宫也并无不同,可远观起来真是了不得。
萧扶光却是明白的——皇帝继位后便开始修道,第二年修了这座殿宇。他从来不在人前现身,然而只要在城内登高,却最先注意到万清福地。
只要接触过至高皇权的人没有一个不会贪恋的,他想要人时时刻刻记着,青龙才是大魏的正统。
萧扶光心中瞬间不舒服起来。
在楼上简单用了一餐,云晦珠见她兴致索然,道:“阿扶不开心,咱们回去吧?”
萧扶光说好。
二人在阙楼内下了阶梯,在临近出口时,她突然握住了云晦珠的手腕。
云晦珠一惊,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萧扶光拽着从后门溜了出去。
裘左史派来的人出了阙楼,回头却不见那二位,登时有些着急。找了小半日,发现人跑了,没有声张,悄悄去寻人。
此时萧扶光与云晦珠已经挤到了秋水桥,行人太多,几乎淹没了云晦珠。
“还是你有法子。”云晦珠开心极了,“走哪儿都有人盯着,真是无趣。我本就是普通人家姑娘,天天叫我学这规矩那规矩的,闷得要死,实在令人厌烦。”
萧扶光在摆弄瞧上摊子的风车,见摊主怒目而视,恋恋不舍地放下了,回头道:“眼下高阳王是你外祖,若换做是你,你就知道他的苦衷。不以规矩不成方圆,一大家子人全仰仗他,不学规矩早便乱了套了。”
“你这么一说,我便懂他苦心。”云晦珠说,“可惜我怕是要叫他失望了。”
“倒也不是没有办法。”萧扶光道,“你招个赘,他精力放那赘婿身上,哪里还顾得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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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还有一章补更
第二百四十三章 鹰挚狼食(十三)
云晦珠知道她又在说笑,追上来便要打。
二人从桥头追逐到桥尾,下了桥后,又来到湖边。
几座画舫装饰华丽,有舫内传出异域歌舞声,将她们吸引过去。
想上舫,可惜人已经满了。
钱是万能的,而一掏口袋后又面面相觑,俩人凑不起一个铜板来,于是只能同其他游人一起坐在岸边听。
笛声伴着热切鼓点咚咚响,西域人豪放,中原还是内敛了些。不知里头那位歌姬身着薄纱几层,能不能经受得住观客眼刀。
二人双肘撑在膝上,依偎在一起听这舞曲。秋风时时袭来,吹得人有微醺之意。
“晦珠,晦珠。”萧扶光靠了靠她的头,“我今日带你出来玩儿,你可得记着我的好。”
“你怎么连这都要记账?”云晦珠迷瞪着眼问。
萧扶光手指探了探湖水,往她脸上弹了几滴。
“我担心哪日变成我父王那样,你便不来找我玩儿了。”
云晦珠掬起一把水泼回去。
“那样才好呢!”她道,“你变成殿下那般,那定然是个厉害人物了。到时我就巴着你不放,天天来找你,若是有人想欺负我,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你收拾的。”
萧扶光被水淋了一头。
“呵!你来真的!”她佯怒道,“我的妆要花了!”
云晦珠大笑:“你个头高,我打不过你,还泼不过你?嘿呀,看招!”
俩人在岸边打打闹闹,然而忽听一声“噗通”落水声骤然响起,就在她们眼前不过三五丈处。
“有人跳河啦!”
众人先是一惊,随后便炸开了锅。好些人不知发生了何事,涌来这边看热闹。
原本就满人的岸边瞬间变得更挤,萧扶光与云晦珠险些被挤下水。
湖里的人扑通扑通打着水花,应是不会水,不小心从画舫上掉下去的。瞧着像是个姑娘,可惜刚从水面露头就又栽了进去,连声救命都喊不出来。
又几个人来到岸边,大声喊:“让让!让让!腾个地儿!救人要紧!救人要紧!”
这么一喊,大家终于肯挪了地儿。
萧扶光二人也得以回了道上。
可人天生都爱瞧热闹,她们没走,想看那掉进河里的姑娘如何了。
云晦珠个头矮,连蹦了几次都只能看到乌泱泱的人头,不禁着急地扯萧扶光袖子:“阿扶,你看到什么了?”
“嗯…的确是个姑娘,好些人跳下去救她,现在的人可真是热心啊。”萧扶光踮着脚,抻着脖子边瞧边道,“唔,上来了上来了!浑身都湿透了,被婢女套着头围起来了…估计是怕叫人知道是哪家的小姐,碍着面子不给大家看…”
云晦珠松了口气:“幸好人没事儿,眼睁睁地看着人掉进水里,可把我吓坏了。”
萧扶光点点头,又咦了一声:“那姑娘好像不愿意回家…被几个婢女拉搀扶着走,她脚还钉在地上不愿动呢…”
“是不是同我一样,家中有个想要她命的外祖母呀?”云晦珠看不见只能脑补宅门大戏,心里头干着急。
“看样子家里不简单…有个穿红衣服的男的将她抱走了…没看清脸…”萧扶光抻得脖子疼,“好眼熟的颜色…唔…湖边人散了。”
云晦珠一回头,见藏锋就在她身后。
藏锋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眼底一片雾霾蓝。
云晦珠心里颤了一下,嗫喏地缩了缩头。
萧扶光回过头来看到藏锋,笑道:“来得蛮快,可惜我同晦珠还没有玩尽兴。晦珠说家里闷得慌,好久不曾出来逛。”说着又拉起云晦珠朝人流处跑。
藏锋没办法,只能跟在二人身后护着她们。
又因身上备了些碎银,被郡主堂而皇之地征用了去。
而彼时跳了河的那姑娘不是别人,正是香姐儿姚玉环。
姚玉环被檀沐庭带回家中后,几次三番要向外逃。
“我要出去,檀狗,你放我出去!”她破口大骂,“谁稀罕做你女儿?你这挨千刀万剐的人不配有儿女,你不配有后!”
檀沐庭捏紧了拳头,金扳指硌得骨头都发疼。
“这几日你的乖顺都是装出来的。”他闭着眼睛道,“玉环,我是对不住你母亲,但我只想你过得好。”
“你还有脸提我娘?!”姚玉环远远地啐了他一口,“我倒希望你当初弄死了她,也好过我来这世上,好过我知道自己原来竟有个狼心狗肺的爹!”
檀沐庭已经不想同她继续争执这个,他已经累了。
“无论你怎么说,我不会让你再回司马宓那里。”他抬了抬手,“不过,你与光献郡主的关系不错?你脱离不开画舫,便想跳水上岸向她求救?”
姚玉环愣了一下——原来他也在人群中认出了郡主。
可恨自己不会水,原想着扑腾两下就能到岸边,谁料入了水便向下沉,手脚并用也无用。尤其一仰头湖水便呛进了鼻子里,酸得要命。加上身穿绫罗衣裙过于繁复,入水沉甸甸的,即便能游到岸边,上岸也是一大难题。
檀沐庭显然料到她有此想法,叫人救她上岸,又蒙了她的头,否则萧扶光定会认出那是姚玉环。
“玉环,我不想今天这类事再次发生。”他慢慢道,“就算你求得了她,她救得了你,你以为你还能回到司马宓身边?”
姚玉环不再挣扎,愣愣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司马宓,他早晚都要死。”檀沐庭缓缓道,“待我事成,我便要司马宓一家从阁台上摔下来。”
姚玉环头中嗡鸣。
“你要做什么…你想做什么?!”她惊啼道,“廷玉还要娶郡主,你岂有本事动他们?!”
“司马廷玉?他也要有命回来才行。”檀沐庭抿了抿唇,微微笑道,“不过自命不凡一黄颔小儿而已,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提前一日前往辽东我便拿他无法了?我本就赤条条来去,他以为我在乎的是那二百万两?”
姚玉环瞪大了瞳仁,上下牙骨打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檀沐庭接过婢女奉来的长巾,慢慢替她揉搓着湿发。
“我就要司马廷玉送去辽东,要萧轻霖收了这笔饷银。我要他有命去,无命回,郡主也查不到我头上。”他手下一停,“这些上位者不是最喜欢看穷苦人作困兽斗么?那我偏要他们厮杀做一团,只我一人作壁上观。”
他说罢,继而隔着巾子慢慢替她擦去面上的泪,又道:“你母亲已不在,我会加倍补偿你。你想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你不用再屈居人下,届时所有人都会来侍奉你;你不必给司马宓那老东西的妾室,世间最好的男子来跪求你做他的妻。玉环,我们才是真正的亲人,只有我才真正为你好,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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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四章 鹰挚狼食(十四)
姚玉环虽未念过书,却也是个能辨得清是非的人——但凡有两分血性,都不会容忍这样一个人成为自己的父亲。
可自重阳之后,她便再也无法再出门了。
穷苦出身的姑娘,日日做梦都想着金山银山。可当檀沐庭真将金银捧到了她跟前,她却笑不出来了。
原谅他?做梦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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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十,万清福地。
重阳是斗姆元君圣诞,皇帝拜过后又闭关一日,今日方出。
姜崇道在神殿外候着,与他一起的还有阮偲。
阮偲年岁大些,许是有些憋闷,便同姜崇道闲话家常。
“姜公公在宫中有些日子了吧?听说将在京中置了宅子。”
姜崇道眼观鼻鼻观心,这事儿办得隐秘,却还是让眼前这老妖怪知晓了。
与这等人多说无益,他扮做聋子,不言不语。
“听说,离定合街还不远呐。”阮偲又笑,“那可是个寸土寸金的地儿,谁不想同景王殿下做隔一条街的街坊?别的先不说,就一点,方圆十里都无人赶来造次。果然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呀…”
姜崇道眼睛睁开一条缝,扯着嘴角道:“什么乘凉不乘凉,住家看的不就是一个风水?可巧那块地方阳气盛,风水也好,咬咬牙不是不能买下。这全赖陛下仁善,我们这些手底下伺候着的也跟着能攒出一栋好宅来养老。”说着便朝神殿拱手一拜,一副全心全意甘心侍奉的模样。
阮偲依然在笑,面上沟壑一道一道,瞧着像是积石上的纹路,叫人很是不舒服。
“可我还听说一件事。”他又道,“新宅前前后后都有位妇道人家在料理,她是姜公公的什么人呀?”
姜崇道翘着的嘴角压了下来,冷眼看着这老东西,心里头恨得咬牙。
神殿内传来磬声,这是皇帝出关了。
姜崇道垂首侍立在侧,阮偲也收了那抹不怀好意的笑,恭恭敬敬地虾着腰候着皇帝。
“将檀沐庭召来。”
皇帝的声音自神殿内穿透而来。
“声音洪亮如钟,陛下这是修炼大成了。”阮偲道。
洪亮如钟,这是说陛下修成了鲸?姜崇道暗地里翻了个白眼,随即朗声吩咐皇帝命令:“陛下召檀侍郎觐见——”
不过半个时辰,那个红色的身影便出现在阶下。
檀沐庭经过阮偲时,二人相视一眼,那抹红旋即入了神殿。
“陛下。”檀沐庭五体投地拜道。
皇帝一身素衣,自太子薨逝后,他似乎老了几岁,一张绝代风华的脸上暗沉许多。
“朕有所听闻,说是太子陵寝闹鬼?”
“臣不曾听说闹鬼。”檀沐庭伏地答,“应是贼人意图搬山卸岭,故弄玄虚来吓唬人。臣即刻便命人去查,定会给陛下一个交代。”
皇帝叹了口气:“太子生前也算孝顺,只是朕一心向道,冷落了他。此事一定要彻查,还太子和太子妃一个清净。”
檀沐庭领了旨意,一刻也不曾耽误,立即带人前往闵孝太子陵寝周围埋伏。
守陵的人不少,多是从前在掖庭中的宦官,见了檀沐庭后立即哭诉:“就刚开始那阵儿,晚上常见着鬼火。奴等倒也不是没见识过,秋日里干燥,骨头堆里常冒这个,这不罕见。可是第二天晚上,等陵卫换值的时候,又听见咯吱咯吱地响。我们琢磨别再是有耗子吧,这可不行,赶紧清了去…”
“长话短说。”檀沐庭善意提醒道。
“哎,是,是。”守陵的宦侍继续道,“我们拿网去捕,却没见着耗子。就这么又过了一晚,第二天又听见动静,这回我一个人去,您猜我见着什么了?”
“什么?”檀沐庭倾身问。
“那是个人!”宦侍哆哆嗦嗦抬着手比划,“是闵孝太子,太子殿下他的魂儿回来了!天老爷!他的眼还冒着光!吓死人了!”
檀沐庭蹙眉,他知这世间没有鬼,却没有张嘴——皇帝信道,否认鬼神之说便是忤逆皇帝。是以心里可以想,但口中不能说。
“供奉的东西也少了,都是太子殿下生前爱吃的东西。殿下年纪轻轻就没了,还是吃那仙丹吃死的。咱不怕老死,就怕横死的鬼。”宦侍痛哭流涕,“何况太子妃撞死的时候大家伙儿亲眼所见,她窜出来一头磕在石头门上,脑袋豁了个大口子,那血、那脑浆子迸得一地都是…娘啊!如今谁敢靠近太子陵呢?!”
檀沐庭听后面不改色,显然并不害怕这些传言。
他慢慢开口:“今日起,我同你们一起守陵。”
“当真?!”宦侍听后喜出望外,连连磕头,“若真如此,能劝退了殿下,大人便神通了!”
檀沐庭未再说话。
他果真留了下来。
一连两晚,传说中的鬼影并未出现。
就在第三日晚,约亥时末,秋风乍起,陵寝后的松柏被刮得东倒西歪。
宦侍们打着牙骨,胆大些的出庙坛去看,见禁卫将将下值。
“子时后的陵卫呢?”
宦侍吓得一哆嗦,回头一看,见檀大人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血红袍子衬着雪白一张脸,缓缓开口问话。
令人惊慑的何止是死去的太子殿下?这位活着的檀大人更像鬼魅。
宦侍结结巴巴道:“晚上…晚上当值的下了值都想早些走,上值的又不愿早来,便落下这么个空儿…守陵不似守宫,规矩不大,一直都是如此。”
檀沐庭瞳仁转了转,负手走了出去。
他踏出门的那一刻,陵寝处像是又传来什么响动。
宦侍们吓得要死,唯有刚刚那个胆子稍微大一些,跟在檀沐庭身后走了过去。
檀沐庭放轻了步子,渐渐靠近地陵。
一个黑影儿从地陵走了出来,乍一看下同死去的闵孝太子身形的确有几分相似。
宦侍跌坐在地上,张大了嘴巴,“啊”了几声。
他背影略有佝偻,怀里好像抱了什么东西,就要向陵后的那片松柏林方向走。
进了松柏林,便不好再寻。檀沐庭带人迅速追了上去。
那人听到声音,微微侧了下脸,眉眼处果然有金光一闪而过。
檀沐庭有备而来,不过百丈便追上了那个黑影。
他伸手抓住黑影的肩头,那人似是吃痛,“唉哟”喊了一声,怀中抱着的瓜果骨碌碌掉了一地。
檀沐庭蹙眉,那人也转过脸。
然而当那人看清楚檀沐庭后,却兴奋地道——
“怎么是你?!”
第二百四十五章 鹰挚狼食(十五)
青年眉骨上的金钉成了昏暗夜色下唯一的点缀,灼得人双目刺痛。
“没想到一别十几年,居然还能在这里遇见你!”
蓝梦生十分高兴,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居然能遇到故人。
然而他却不曾注意到,眼前人在看到他的那一刻,面上的血色正一丝丝褪尽。
檀沐庭看了他半晌,忽而笑了一下,“都说近日闵孝太子陵寝闹鬼,原来竟是个小贼。”转而挥了挥手,“将他拿下。”
檀沐庭带来的人一拥而上,霎时便将蓝梦生包围了个严实。
他们将蓝梦生双手绞在背后,不等他再开口,撕了布条团成一团塞进他口中。
“唔唔唔——唔唔——”蓝梦生拼命地朝他摇头。
檀沐庭却未再看他,只是叫人将他带下去。
守陵的宦侍见不是鬼,竟是个年轻人,瑟缩着的身子终于能挺直了,连滚带爬地过来拱手致谢。
“多亏了檀大人呐!若不是檀大人英明,我们不知要被这小贼糊弄到何时!”说着还朝蓝梦生离开的方向啐了一口,“先前我们还道,这鬼怎的还真食贡品呢,原是他偷吃了!”
檀沐庭依然挂着笑,眼底却无一丝笑意。
他漠然道:“是啊,不过是个小贼,竟传出太子陵闹鬼的谣言,足可见尔等无用。”
说罢,檀沐庭理了理衣裳,从容离去。
那宦侍还未来得及求饶,只听得利刃出鞘声,紧接着喉间一凉,便再也发不出声音。
檀沐庭并未逗留,解决了人后便进宫觐见皇帝。
时值深夜,他有令在身,出入自然无视禁规。
抵达万清福地时,皇帝已然魂游太虚。于是檀沐庭被请入偏殿中等候。
“我这里不用伺候,你们下去罢。”他道。
宫人只当檀大人好情好性,道是声是后掩上门。
檀沐庭这会儿才将掩在大袖下的手伸出,灯光之下,保养细致的双手连同那只纯金蜃龙一起竟微微颤抖。
人生所到处,飞鸿踏雪泥。但凡在这世上走过一遭,必然要留下痕迹。
他用宫人留下的毯子裹了身子,依然觉得发冷。这么多年来,终于第一次感到害怕。
檀沐庭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种种过往,最后却是姚玉环和她的生母。
待他睁开眼睛时,朝日还不曾升起,天边已现鱼肚白,与黑云连接之处却是一片红。
阮偲在偏殿外温声提醒:“大人,陛下醒了,召您去见他呢。”
檀沐庭站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龙遗过后,皇帝神清气爽。宫人正为他盘发时,檀沐庭来拜见。
皇帝看了他一眼,笑着问道:“檀卿这是候了一夜?”
“臣在偏殿,小憩了一个多时辰。”檀沐庭垂首答道。
檀沐庭总是这样,进退有度,从不叫他难堪。不比周围那些人,要么唯唯诺诺,要么阳奉阴违,他让皇帝很是舒心。
“起来罢。”皇帝道,“这么着急见朕,可是朕派给你的差遣有了结果了?”
檀沐庭道是:“臣这三日查探,发现是守陵人监守自盗。他们贪恋墓中陪葬物,铤而走险做出此事,并散布谣言。”
皇帝没有说话。
姜崇道斜眼瞥了他一眼,将他正蹙眉思索些什么。
“你们都下去罢。”皇帝挥了挥手道。
姜崇道与阮偲垂了垂袖,并一干宫人退出神殿。
皇帝目光沉沉道:“沐庭,这么多人中,朕最信赖的就是你。”
檀沐庭早有准备——皇帝不是普通人,哪里这么好糊弄?可除太子之外,皇帝也不关心其他人。
他伏地跪道:“太子殿下陵寝后有座松柏林,陵卫倦怠,换值时出了岔子。所以流民铤而走险,于夜间窃取陪葬物,偷食贡品。监守自盗守陵宦官胆小,不敢去查。如今贼人已被活捉,陛下可严加盘问。”
皇帝眉眼展开些许,“朕不管发生何事,朕要太子从今往后能安安稳稳地睡个好觉,能做到吗?”
“能。”檀沐庭抬起头,掷地有声承诺道。
“那就好。”皇帝又挥了挥手,“什么要紧人,你处置了便是。累了这几夜,你也回去休息罢。”
檀沐庭松了口气,再行一礼,退出神殿。
他乘车回了府,去锁凤台见蓝梦生。
此时蓝梦生刚洗了个热水澡,褪去身上脏兮兮的衣裳,换上了一身檀沐庭往日旧衣,倒也是个光鲜亮丽的美男子。
他并无什么顾忌,左手一只鸡腿,右手执着筷子,一口肉一口菜地狼吞虎咽。吃得多了,咽下去有些噎得慌,抬头冲婢女抛了个媚眼儿,婢女便上前喂他喝水。
檀沐庭来时,便恰好见到这一幕。
蓝梦生打了个嗝儿,看到他,欢喜地站起身来。
“兄弟,你来了!”蓝梦生笑嘻嘻道,“这么多年不见,原来你竟混得这样好了!没想到卖鱼也能——”
檀沐庭眼睫一动,目光直直地刺过来。
蓝梦生鲜少见到这般凌厉眼神,想要说的话顿时卡在了嗓子眼儿,连着心脏怼在一起疯狂跃动。
婢女躬着身子离开,厅内只余下他们二人,和穿堂风声。
“吃饱再说。”檀沐庭坐在他对面道。
蓝梦生一屁股坐回了座上,想要去拿方才丢下的鸡腿,却又想起他刚刚的眼色,于是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檀沐庭点了点头:“你随意用。”
蓝梦生这才继续吃了。
只不过刚刚那一记眼刀实在太狠,叫他心里有些难受。心里不好受,胃口也不如刚刚好。
于是硬塞进去一个鸡腿后,蓝梦生捏着身前桌布擦了擦手,又用袖子抹了一把嘴,看着檀沐庭道:“兄弟,我知道你如今发达了,可我不同,我祖母死了,寨子里的人也都死了。我好不容易一路跑来帝京,身上什么都没有,连城门都进不去,只能在外边游荡。若不是饿得难受,我怎么会去偷死人的东西?兄弟,你如今混得好,可我不知道你也是守陵的,我是真没想给你添麻烦。”
檀沐庭却不耐烦听蓝梦生说这些,他只问了一个问题——
“蓝梦生,那支金爵钗还在你身上吗?”
第二百四十六章 鹰挚狼食(十六)
蓝梦生愣了一下,随后摇头:“什么钗?没听说过,不知道那是什么物件。”
檀沐庭淡淡一笑,却没有继续提金爵钗的事,只是问:“不提那个…这些年来,你过得如何?”
“普通老百姓过日子,还不都是一个样儿。”蓝梦生将手放在桌下,“自打同你分别后,祖母便带我回了济南。可惜祖母那家人早些年便不认她,家境也没落了。后来祖母走投无路,想带我来帝京,出了济南没有十里地,便碰上几个响马好汉,如此便到寨子里安了家。”说到这里,他垂下头,模样有些悲戚,“可惜三个月前来了好些歹人,竟将寨子里的人全都杀了。祖母,她也…”
蓝梦生一颗头颅埋得低低的,眼泪唰唰地往下掉。
檀沐庭半阖着眼,坐在位置里听他哭。
等蓝梦生哭得差不多了,才开口道:“你可不是什么普通人家出身。”
蓝梦生抹了把脸,迷茫抬头:“兄弟这话是何意?”
“你父亲是随了你祖母姓蓝,他本是赤乌之后,你该姓萧才是。”檀沐庭看着他道,“梦生,萧梦生,你究竟是什么人,现在清楚了吗?”
蓝梦生歪头想了一下,旋即又猛摇头。
“赤乌?萧?兄弟可不要说这些话来唬我。”他嘿嘿一笑,“我若姓萧,那岂不成了皇帝老儿的侄子,怎么也能混个郡王做做,怎么会去偷我堂兄弟的贡品吃呢?”
蓝梦生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到一半便没了声音,因为对面的人又用那种方才在陵寝中的眼神看着自己。
檀沐庭起身走到他跟前,用扇子抬起了他的下巴,目光仔仔细细地在他脸上搜寻了许久之后才说:“吃不饱饭,有手有脚,做什么营生不好,偏要来这儿?树上的果子越多,施的肥也越多,蛀虫也是最多,你为何还要来呢?你是否也有一个梦,想要一步登天?不然天下这样大,为何非来帝京呢?”
檀沐庭大自己十几岁,如今瞧着混迹得十分不错,早已没了初遇时一身的鱼腥气,取而代之的是压迫感,令人窒息。
蓝梦生老实道:“我来帝京,因为所有人都说帝京是个遍地金银的好地方。我也想发财…”
折扇抵在他颌下,内里不知有什么机关,竟凭空生出利刃般冰凉的触感。
蓝梦生想起多年前亲眼见他杀鱼,手起刀落间愣是将一尾活蹦乱跳的鲜鱼掏腹去鳞,而最后他的手上洗得干干净净,那鱼却还在垂死挣扎的场景。
“我…我…”蓝梦生泄了气,“祖母从前说,如果无处可去,便让我来帝京。”
蓝梦生话说了一半,因为金爵钗的秘密祖母一早便与他讲过。祖母千叮咛万嘱咐,若有一日被逼上绝路,便要他拿着金爵钗去寻摄政王,万万不可让此钗落入别人手中。
他听檀沐庭提起金爵钗时便开始警惕,本想着一问三不知就好,未料这么多年过去,这卖鱼的少年不知不觉间成了具压迫感的上位者。
蓝梦生咬牙跪地,抱住了檀沐庭的腰,哭着道:“九哥!我家里人都没了,我能投奔谁去?九哥若是还记着我祖母的好,就可怜可怜我,给些银两,容我离开吧!我保证再也不来帝京了!”
他哭得一把鼻涕泪两行,蹭得檀沐庭衣摆上都黑了一块。
檀沐庭放下扇子,轻轻扳起他的肩膀。
蓝梦生这些时日来食不果腹,全赖闵孝太子的贡品才撑到了现在,肩头已十分削瘦。
这样的肩头,能扛得起多大的担子?
檀沐庭再一闭眼,想起光献郡主,即便是女子,那双肩膀,那等气度,哪样不甩开眼前人十万八千里?
几乎是瞬间,檀沐庭心中便有了打算。
“你且在我这里先住下。”檀沐庭沉声道,“今后的事,我会为你安排。”
蓝梦生弱弱道:“不必了吧?我瞧兄弟你像是做官的,我偷了太子的贡品,你却护着我,万一叫那些御史知道了,难道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吗?”
“你怎么会是麻烦。”檀沐庭笑了笑,“我想再上一层楼,还要靠你。”
蓝梦生面上还堆着笑,可眼里却没了笑意。
檀沐庭将他带到一处庭院中,这所庭院在檀府西北角,背靠后花园山石湖泊,十分僻静。只是墙壁垒得出奇的高,墙面光滑,便是武林高手前来也无法借力上墙。
“兄弟安排的住处不错,只是我这人泼惯了,喜欢四处逛逛,我还是不打扰了吧…”蓝梦生哈哈干笑了两声,慢慢往回来的地方挪脚。
他拔腿便要跑,然而一回头却撞上了几堵肉墙。
几个黑衣人拎着他的后领将他丢进了院内,随即用力一带,厚重铁门哗啦一下被关得严严实实。
蓝梦生气急败坏地上前扯了几下,然而铁门纹丝不动。
“阿九!你做什么?!”
“梦生,你以为装傻就能糊弄过去?若如此,你也太小看我。”檀沐庭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你身上既未带金爵钗,我也不用猜,它就在太子陵中,对不对?你将它藏起来做什么呢?不如交给我,我会让你一辈子吃喝不愁。”
“你这臭卖鱼的!”蓝梦生忍不住破口大骂,“金爵钗是我的!我想将它藏哪儿就藏哪儿!你一个卖鱼郎拿着它有什么用?!”
“我拿着它无用,但你不是在我身边吗?梦生,日后咱们就是自己人了。”檀沐庭说着,声音渐渐远了。
蓝梦生骂骂咧咧几句,中间用脚踢了踢门,结果门未损坏不说,脚指头痛得要命。
他气得心肝肺都在疼。
“臭卖鱼的,死卖鱼的!等我出去,我一定要找到郡主,我告诉她金爵钗在你那儿,让她带着廷玉把你丢进湖里喂鱼…”
他骂骂咧咧地说着,最后累得口干舌燥,背靠着铁门滑了下来。
院内仅一所屋宅,里头突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蓝梦生吓了一跳,慌忙从地上爬起来。
屋里爬出一个老妪,她一抬头,面上本该是一双眼睛的位置只剩了俩血窟窿。
第二百四十七章 鹰挚狼食(十七)
土地上溅了泥点子再寻常不过,若是金银珠宝便难受了。
人从来不会关心毫无价值之物。
回京不过数月,光献郡主在摄政王的帮助下,渐渐丰实自己的羽翼。想要踏入朝廷,但凡年纪轻的,无论男女,多数都有个一手遮天的人做后盾。如若不信,且翻阅那些少年成名之人族谱,其中总有个能说得上话的长辈。
嫁妆已溢出府库,不得不在银象苑与王府中再辟出一库来。最后一样嫁妆是最昂贵的,那便是象征京畿兵权的半枚虎符。
“没了它,您可怎么办?”萧扶光不惊讶是假的。
景王蹙眉瞥了她一眼:“怎么?打算嫁了人便不与爹爹来往了?”
萧扶光当即否认。
景王端坐下来,看着她手上虎符道:“我在朝中这些年,起初也很是不易。从前那些人嫌我年轻,没有手段;有了手段,又嫌我无子。我尚且这般,世道如此,女子做什么更是不易,又何况你要骑到他们头顶上去,此间必要历尽万难,最难便是他们口中那把刀。可是阿扶,你要记住:人的话是说不尽的,唯有权势在手,才能让他们说出你想听到的话。”
萧扶光似懂非懂地接过虎符。
此一半在她手中,另一半在镇国大将军宇文律那里。宇文律有权,却无法大量调兵,因他的儿子宇文渡年底将迎娶平昌公主,景王自是不放心。可早晚有一日,另半枚会给宇文渡,那时萧扶光的路便比现在好走许多。
不过,即便没有虎符,景王依然是说一不二的摄政王。
只是他如今人臣做到极致,依然不能正大光明地坐上那个位置。他不缺权势,缺的是一份堂堂正正的认同。
想到这里,萧扶光不禁问道:“我记得皇祖也最是欣赏爹爹,他真的没有同爹爹说过什么吗?”譬如金爵钗。
“他四两拨千斤的本领可是天下第一,无论说什么,你都不知道是真是假。”景王笑道,“你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萧扶光自然不敢叫他瞧出来自己的心虚,只低头道:“有些想他罢了。”
“所有人都说,他是个窝囊人。可我却觉得,你皇祖才是最聪明的那个。”景王面容温和,缓缓而道,“虽说治国差了些,可到底收了周和那批人,当初国库空虚,有几年连官员冰补碳补都发不起,他索性卖起官来,你说他大胆不大胆?”
这件事萧扶光是知道的,如果赤乌不起这个头,檀沐庭那种人又如何会钻进来?
景王看出她不忿,继续道:“因他早知自己是庸主,一个烂摊子交在他手上,还能如何?索性防守蓄势。若不是他让钱生钱,恐怕你的嫁妆爹爹也攒不起。”
萧扶光捂住了耳朵——好端端又扯到嫁人上。
“廷玉是个好的,那些银子顺利运到你小叔父手上,也能让他多喘口气。”景王笑着说,“没准儿他一高兴,会亲自赶回来送你出门。”
萧扶光惊道:“可不敢!无诏如何入京?”
“他是那种乖乖听话的人吗?”景王反问,“你这性子可不就是被他带坏了的。”
这意思还在埋怨自己当初一声不吭去峄城纪家,萧扶光又堆起笑脸撒娇。
父女共用了一顿饭,随后萧扶光回银象苑,将虎符好生收起。
“郡主。”小冬瓜在门外道,“如今城中传闻太子陵寝闹鬼,檀沐庭有行动。”
听不得与檀沐庭有关之事,于是开了门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小冬瓜寻常不出王府大门,但是他路子野,鬼机灵。进门之后,也不用萧扶光特意去问,直接便说了。
“这事儿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传了大概好些时日。想是陛下对太子殿下有愧,三天前便派了檀侍郎去查这件事。”
萧扶光脑筋突突一跳,问:“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不是看您这阵子忙嘛。”小冬瓜委屈极了——郡主前阵儿主动要食菌,厨房接下来便搜罗了好些蕈菌来,味道鲜美,只是毕竟是野生野长,吃多了胃里便不舒服。好不容易缓了一阵儿,又要操办月底婚嫁事宜。
生在帝王家,嫁娶不是小事,有些都是自打孩子生下来便开始着手准备。如今谢妃不在,她只能靠自己,幸而有亲爹搭把手,否则怕是要累死。
萧扶光想了想,随即唤来藏锋,让他带几个人去太子陵打探情况。
过了约摸两个时辰不到,藏锋便回来复命。
“檀沐庭在三日之前的确领命去查,不过不知为何,如今太子陵中上下换血,原先守陵之人不知所踪。”藏锋顿了一下后继续道,“臣怀疑,檀沐庭是将人杀了。”
“杀了?”萧扶光蹙眉,“守陵的宦官皆是掖庭的老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加上守卫、庙官、工匠,少说也有二百人,都没了?”
藏锋道是。
“好个心狠手辣的人!”萧扶光道,“一下清掉这么多,想是为了封口,难不成陵内有什么秘密?”
“寻不到人,实在查不到。据宫中人报,闹鬼一事是那些宦官监守自盗,陛下震怒,使檀沐庭自行处置。他应是将人都杀了。”藏锋摇头,“不过,今日檀沐庭去而复返,又带了一批人会陵中。臣冒险接近一看,他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萧扶光道:“除了阿寰和木兰,再就是一些陪葬品,他要找什么东西?”话说出口,却觉得怪怪的,站起身走了两步,复而回头命令,“檀沐庭阴险狡猾,你现在就带人过去,他找你也找。若是叫他发现,你便以盗窃陪葬之名将他抓起来。”
此时窗外一个白色人影动了一下,随即消失不见。
藏锋离开后,再次前往太子陵。
而此时的檀沐庭在搜寻半日之后,最终在闵孝太子棺椁之下将一个蓝色的布包拿到手。
檀沐庭将布包小心翼翼地展开,只见一枚金钗静静地躺在其中,雀兽翠尾,业火金莲。莲花内一颗圆润珠子硕大无比,是他与族人不分昼夜不知开了多少蚌才取出的最大的南珠。
而令他辗转流亡十数年的巨型南珠,却只配为这支金爵钗做点缀。
第二百四十八章 鹰挚狼食(十八)
藏锋带人赶到时,地陵还是从前模样,丝毫没有人来过的痕迹。
藏锋知道,自己来晚了一步。
他留了些人继续看守,自己回银象苑复命。
其实萧扶光没有特令,檀沐庭到底是三品大员,哪里她说一句话就能随便抓起来的?若宗室人人皆如此,朝廷一早该乱了套了。
能直接拿捏檀沐庭的人,除了皇帝,便是景王。可景王心思深,若同他议起捉拿檀沐庭缘由,要么实话实说,要么他自己去查——檀沐庭是皇帝拥趸,无论以何种形式告知谢妃之死与其有关,都会爆发景王与皇帝之间的冲突。假使冲突后景王取代青龙做了新帝,也是为人所诟病的天子,以他铮铮傲骨,断然不可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父亲的道,就是她的道。可要迂回对付檀沐庭,又何其简单呢?
“既然杀人封口,便定有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在其中。”她喃喃道,“可是檀沐庭在阿寰的墓中找什么东西呢?”
藏锋想了想,最终开口:“臣得令后立即动身前往闵孝太子陵,却仍是晚了一步,想是银象苑中有内鬼传信。”
“我与廷玉和怀疑过。”萧扶光叹道,“可总不能将人吊起来拷打,这些人骨头硬得很,就算见血也不一定开口。我不是不敢杀人,我是怕杀错了人。所以我认为最好的方法,便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我去。”藏锋抬眼看她。
萧扶光闻言走到他跟前,围着他转了两圈,问:“你?你去做什么?”
“臣往日银面示人,见过臣的人不算多。”藏锋说,“臣想办法混入檀宅,打探他目的,说不定还能找到他谋害谢妃的线索。”
母亲的死是萧扶光心上最大的一块口子,她犹豫了一下,便一口答应。
藏锋离开后,又来了俩贴身侍卫,一个叫贺麟,一个叫宜宙。
小冬瓜欢天喜地,因他早看藏锋不顺眼。这下藏锋一走,他便嚷嚷着要为新来的二位办接风宴。
哪成想贺麟与宜宙与藏锋是同期,仨人俱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冷脸。小冬瓜贴上去,捂不热,气得背后给人穿小鞋,这都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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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四。
过河北接渤海湾,便见辽东。
辽东自古便是北方军阀必争之地,唐时起安东都护府便承载抵御高丽、倭国使命,又接河北战场,可向南支援帝京。
赤乌将辽东交给荣王萧轻霖,是最好的选择。
此时林木凋敝,万里肃杀秋色。司马廷玉入辽东境内时便感受到风之凛冽,白日尚可,一旦到了夜间,气温便如帝京初冬之日。
一早萧扶光便使人送信给荣王,是以入辽东后便有人接应护卫。荣王派来的那位陈校尉对司马廷玉尤其热络,一路上连着伺候的活都抢着干。
“马上就要到荣王殿下营中了。”陈校尉笑道,“这一路真辛苦小阁老,内阁事务一定不少,还劳驾您亲自来送。”
司马廷玉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位陈校尉的眼神不大对劲。
不过目的地的确是荣王军营不假。
入了军营后,荣王又派了几位郎将来清点饷银。车上用稻草覆盖了几层,拨开后是羊皮,羊皮下是油脂,油脂下才藏着银子。
头回拿到这样多银子,众人自是欢喜。
“朝廷拨下的还不如郡主给的多,可见郡主是真心惦记着殿下。”陈校尉诚心道,“二百万两,今岁能过个暖冬。辛苦小阁老。”
司马承道:“荣王殿下是郡主的亲叔父,小阁老是郡主夫婿,小阁老自然也是盼着殿下好的。”
这话一出口,不仅陈校尉,来时那几位郎将也看了过来。
见众人神色明显不对,司马承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摸了摸后脑勺问:“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
陈校尉言辞十分闪烁,只含糊道:“没什么…既然来了,便跟卑下去见殿下吧。”
司马廷玉扫了周遭人一眼,点了点头,随着陈校尉入了军中大帐。
萧氏祖上有北地血统,天生肤白,个头略高。荣王萧轻霖应亦是如此。他的营帐比其他人宽绰许多,客椅奇高,寻常少年人坐上去脚不沾地;一张床丈二有余,床铺叠得整整齐齐。
只是未见其人。
荣王不在,司马廷玉自然要等。荣王又是长辈,他不好随意坐下,只得干站着等。
然而就这么一等,从下午等到日落,期间一口水未喝,更不要说餐饭。
司马廷玉舔了舔唇,不知自己是如何得罪了这位殿下。
时间流逝,司马承在外等得也有些着急——现在任谁都看得出,这是荣王打算给司马廷玉一个下马威。
司马承忍不住,揪住陈校尉问:“殿下何时来?”
“快了,就快了。”陈校尉依然答得含糊,“这边境不仅有高丽人,还有一些本地的流寇。殿下总是亲自巡防,有时候会来得晚点。”
司马承又道:“我们来了这半天,一口茶都没喝上。”
“茶?”陈校尉笑了,“咱们来这一路你也看到了,百里平原,河床都干涸了,喝水都难,哪里来得茶?小阁老也罢,毕竟人家是司马阁老的儿子,吃喝精细些没什么,我这就去泡。可阁下总要跟咱们一道喝浑水了。”
司马承听出他的阴阳怪气,恨自己嘴拙,不能将他骂个狗血淋头。
“不必劳烦您。”司马承道,“井在哪儿,我自己去打。”
陈校尉将他带到一处井前,司马承一低头,见里头已经覆满杂草。
“喏,跟你说还不信。”陈校尉耸了耸肩,“不是咱们怠慢小阁老,我们自己都要去三里外的河边打水。”
司马承又问:“那为何不将营扎在岸边?”
“扎在岸边,好便宜高丽人投毒?”
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
说来也怪,他声调不高,却极有穿透力,像是自百丈之外传来,听者只觉耳朵发麻。
第二百四十九章 鹰挚狼食(十九)
一道黑影儿带着冷风卷了过来,司马承还没反应过来,那阵风便钻进了帐子。
“有好戏看喽!”陈校尉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上前,将帐子扒开一道缝。
司马承仍是一头雾水,也跟着上前去瞧。
帐子里燃着灯,倒是看得清楚。内间置了一张榻,少说丈二来长,算是最大的物件;榻前一张小案,案上一边堆放信件,另一边则是书籍,摆放得十分整齐;窗边原该置张高脚桌,却被舆图所替代;对面是五根木头组建的简单兵器架,一把双头戟闪着寒光,静静立于其上。
方才的黑影将外袍褪去,露出一身白甲,将白甲卸下,当着人的面换上短衫——这是个高个头的主将,不同于大将军宇文律一身脂包肌,他魁梧彪悍,却是实实在在久经风沙,短衫贴着肌肉,整个人都有了亟待喷薄而出的力量。
他将袍子简单挂在双头戟旁边,侧了侧脸,开始打量司马廷玉。
“这位是荣王殿下?”司马承看清楚了那人,“怎么这样年轻?”
陈校尉白了他一眼,没接话。
司马廷玉倒不退缩,硬上他的目光。
荣王已经坐到了床榻上,人坐着总矮些,却带着睥睨的模样。
他这些年常在野外吃风,面容粗糙,双颊上布满冻疮痊愈又裂开的伤,与皇帝和景王的养尊处优大为不同。一张阔嘴,眉眼凌厉张扬,实在看不出曾是赤乌最为宠爱的小儿子。
不过,想来萧家人都有这么个毛病,初初打量你时要么眼珠子贴着下眼睑,要么像如今这般嘴角带着讥讽——总而言之,满脸的轻慢。
许久后,荣王才张口:“司马廷玉?”
司马廷玉跪拜行礼。
荣王又打量他半晌,却没叫人起来,只问:“你见过我家阿扶了?”
司马廷玉道是。
荣王哼了一声,“阿扶怎么说的?”
司马廷玉平静道:“郡主要臣早日回京。”
荣王面上现出怒意,伸手抽出一卷书砸到司马廷玉肩头。
“就凭你?司马宓的儿子,你有什么能耐?”他冷笑,“若非萧雾东耳根子软又死要面子,叫你爹这么个大贤臣三言两语哄走了女儿,你今日走不到孤跟前来。阿扶还在她娘肚子里时孤便在一旁,她出世孤便照料,她第一次开口唤的不是爹娘,是叔叔。而今她一封信未提到你,便要嫁人了?”
越想越不甘心,萧轻霖起身上前,一手托起司马廷玉后脑勺,“叫孤瞧瞧你有什么本事,能娶走我家阿扶。”
被人揪着头发瞧,实在是很不尊敬的姿势。司马廷玉心中自然不痛快,却也只能忍下——萧扶光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同荣王起冲突,这小叔父无儿无女,自小看着她长大,二人情分非同一般。乍一听闻真要嫁人,一时间接受不能也是正常。
荣王目光在他面上逡巡许久,见他依然是那副波澜不惊是神情,想是觉得没什么意思,便又放下了。
“好小子,倒能忍得。你爹也能忍,孤常说他是前朝第一龟。你不错,是个龟儿子。”他坐回那张榻上,手抚着肩头继续道,“阿扶她娘身子不好,萧雾东又是个将社稷放在妻女前的冷血混账。爹娘尚照料不周全,孤又如何放心你这小子?”说罢瞪了他一眼,“你怎么还不起来?”
司马廷玉:“……”他先前也不曾说吧?
眼见人起了身,荣王又扬声吩咐:“外头那俩偷听的,备桌菜,抗两坛酒来。”
司马承头皮一麻,只见陈校尉哎了两声,拽着他便离开了。
俩人跟着去厨子那边打下手。
司马承帮忙洗菜,一舀水,总觉得颜色浑黄。
陈校尉看了他一眼,接过了瓢,一边忙活一边对他道:“闭着眼洗就成,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洗完了菜,剩下的水不要扔,留给后厨还能腌酸菜。”
司马承攥了攥拳头,哦了一声,继续帮忙打下手。
“殿下其实也不是故意为难小阁老的。”陈校尉有意无意道,“殿下性子不如摄政王和陛下,早些年被先帝送入怀仁书院。那时王妃——就是谢妃,刚同摄政王好上,她将殿下当弟弟看,殿下便也记着她的好。你别瞧殿下直呼摄政王名讳,在他心中,最是依赖这个大哥。所以他们俩的孩子,他能不上心吗?摄政王忙得很,谢妃身子又不利索,若不是我们殿下带着郡主,光那起子奴才怎么能照料好呢?起先只是知道小阁老这么个人,可真要郡主嫁出去,他才是最舍不得的那一个。”
司马承叹了口气:“你这么一说我就懂了,可郡主早晚是要嫁人的。”
“殿下比你想得通透。”陈校尉拍了拍他肩膀,“他呀,就是吓唬吓唬小阁老得了。这新郎官儿来女方家门口迎亲还要先挨揍呢,我们殿下那只双头戟百二十斤重,他若是真的下狠手,刚刚那一本书砸小阁老身上非叫他吐血不可。放心吧,没事儿的。”
司马承稍稍安心下来。
等菜做好之后,二人才端着酒菜进了帐子。
军中吃喝同京中自然不同,司马廷玉也不是挑剔的人,既能坐下吃上饭,就代表已经过了眼下这一关。
辽东人能吃更能喝,一坛酒下去,二人脸色酡红,已是微醺模样。
荣王看了司马廷玉一眼,想起阿扶年幼时伸着小胳膊要他抱,再看眼前人,心中越发不忿,纯心想为他添堵。
他拍了拍手,陈校尉便钻进了帐子。
“殿下有吩咐?”
荣王抬了抬下巴:“将先前准备的人叫来。”
陈校尉低头说是,又退了出去。
司马承在外间等了一会儿,便见陈校尉去而复返,带着十余个身高腿长的汉子入了帐。
帐子再大,进来这么些人便有些逼仄。
司马廷玉看着站成一排的英伟军士,不明所以地看向荣王。
萧轻霖满意地点点头,对司马廷玉道:“侄婿,这是孤为阿扶挑的人。身强力壮,忠心耿耿,家世清白,皆是童男。你既来了,便一并带走吧。”
第二百五十章 鹰挚狼食(二十)
司马承提心吊胆地看向司马廷玉,只见他眼周一片绮红,沉默地点头应下。
“都说宰相腹中能撑船,不愧是小阁老。”荣王笑着道,又挥手将人遣了出去。
那些人呵声道是,声音极为浑厚有力,纷纷出了帐子各自收拾行囊去了。
司马承脸色青青绿绿,捏着盘子的手指头都发白。
“男子能娶妻纳妾,可我家阿扶到底与一般女子不同,你担待是应当的。”荣王说着,将酒杯推了推,“没眼色吗?”
司马承替主人委屈,可主人未发话,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恭恭敬敬为荣王斟酒。
伺候了这位殿下,他却仍是不满意,只低头看了眼酒杯,说了句“打算养鱼吗”。
司马承上前再倒,荣王却一拂袖将他推开。
先前看着没什么,如今掌风贴到了自己身上,司马承被推出一丈远,若非身后的帐子钉在地上,他怕是要滚上一圈才能停下。只是他手中抱着的酒坛子早已倾斜,烈酒顺着坛口全数浇在司马承头上身上。
司马承愣了一愣,饶是脾气再好,怒气也浮了上来——他是司马氏旁支庶子,胆识过人,很得阁老司马宓欣赏,这才派给儿子司马廷玉作伴。常随司马氏父子出入阁部,所见之人谁不给三分薄面?再说,这次是瞧在郡主的面子上给荣王送银子,荣王羞辱完了司马廷玉,又来找他的茬,司马承自然生气。
陈校尉见不对劲,连忙将他拉起来:“司马兄弟随我换身干净衣裳去吧。”
司马承起身,却见司马廷玉挥了挥手:“下去吧。”
司马承开口:“可是——”
“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司马廷玉回过头来看着他,“下去!”
司马承无法,敷衍一拱手,随陈校尉退出帐子。
陈校尉将他领到自己住处,虽说军衔不高,可他常跟在荣王身边跑前跑后,倒也有自己的小帐。
司马承脱下湿衣,换上了陈校尉的旧衣裳,可心里那股怒意依然难平。
陈校尉道:“我们王爷平时也不这样,他对大伙儿都可好了。今天要招待小阁老,伙房才舍得开荤,平时这个点儿,他都煮几个鸡蛋就俩蒜对付对付得了。不光有鱼有肉,还有酒喝呢——军中禁酒,若不是打了胜仗,酒是不许带进军营的。”
“你们是他的兵,我们又不是。”司马承瓮声瓮气道,“他对小阁老如何,你也看到了,弄那么些个人,这不是给小阁老戴绿帽子?!”
陈校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挠了挠头,将装着司马承脏衣服的盆端起来道:“我给兄弟洗衣裳去吧。”
“不劳烦你了。”司马承拽住了他,“我自己去。”
他端着盆出了帐子,陈校尉追上来,“你知道河在哪儿吗?”
司马承说不知。
陈校尉叹了口气:“我同你一起去吧。”
俩人出了营地,走了不到两刻钟便来到河边。
司马承闷头洗衣裳,陈校尉躺在一边看天上的月亮。
“司马兄弟,你从帝京来,见过这样大的月亮吗?”
司马承哪有心思看月亮?只抬头看了一眼,便说没有。
“其实,我也是帝京人。我老家也在帝京,可我好些年头没回去了。”陈校尉道,“家中还有个堂兄,特别有出息。以前在翰林院,据说现在也进了内阁。”
司马承手下动作一顿,“陈九和陈大人?”
“对,他是我堂兄。”陈校尉坐了起来,“我们家中就数他最有出息。”
司马承笑着点头:“陈大人待人和和气气的,同林大人关系最为要好,俩人都很不错,前途无量。日后你想回京不难了。”
“我不回去。我念书念得不行,想参军,可堂兄说,帝京是个吃人的地儿,要我走远点儿。我这才来了辽东。”陈校尉又躺了回去,“荣王殿下是性情中人,你别不信,他对我们真的很好,自己有口吃的,就从不亏待底下人。殿下早些年有些家底子的,因为打仗都兑成粮饷了。当初他还有位王妃,是先帝指的婚,那位受不住边境苦寒,等先帝一驾崩,她便跟个南方富商跑了。殿下嫌觉得丢脸,又不想让人戳她脊梁骨,就说她是病死了。王妃的家人起先来闹了一通,他又赔了好些银子,还给人下跪,折腾到最后人也没了,钱也没了。城里也有官员想巴结他,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做妾的,可他不要,说自己哪天不定就死了,怕耽误了人家…说来说去还是先帝的不是,看人没看准。”
司马承听在心里,气渐渐地消了。
“可我还是搞不明白。”他一摔衣裳道,“殿下既然有你说得这样好,怎么对我们是这个态度?”
陈校尉嘿嘿一笑:“自己小时候种的白菜叫猪拱了,搁谁谁不闹心啊。”
司马承无声与他对视半晌,二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
人一走,落得个清净。
萧轻霖开了旁边的新酒,司马廷玉准备接过,却被他推开了。
他将二人的酒杯满上,最后放下酒坛,端起酒杯。
“萧雾东做爹不怎样,可他的眼光我信得过;阿扶的眼光不怎样,可只要是她认定的,便从没有得不到的。”萧轻霖看着他道,“今日我只要你一句话:你对阿扶是否能忠心到死?”
司马廷玉觉得他话中有话,端起杯稍低了下便与他的一碰,道:“三岁起旁人便说,我日后要娶光献郡主,十八年来我便只认这一件事,再过八十年也只认这一件事。”
爱与恨,归根结底都是执念。
萧轻霖酒饮尽了,连声说了几个好,最后红着眼睛看向他:“你附耳过来,我有话要交代——”
司马廷玉倾身过去。
-
次日一早,司马廷玉便要启程回帝京。
他时间非常紧迫,今日起轻装回京,少说也要八九日。
“司马兄弟的衣裳还没干,就穿着我的走吧。”陈校尉笑道。
司马承点点头,同他说上几句话便告辞了。
荣王昨夜酩酊大醉,今日不曾来送行。
饶是陈校尉宽慰司马承一晚上,可当他看到那十几个相貌各不相同的男子时心口依然堵了一下。
“走吧。”司马廷玉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轻装出发,折返帝京。
第二百五十一章 鹰挚狼食(二十一)
进了九月下旬之后,突然间便发生了一件怪事。
起因是这些日子萧扶光略忙,大家都看在眼中,便想她能多休息一会儿。可这日直到日上三竿都未见人影,清清稳重些,端着香茶来唤她起床,却怎么也喊不醒。
香茶翻倒在地,清清提着裙子出门,与小冬瓜分头,一个去叫大夫,一个去寻裘左史。
裘左史来得比大夫快,见人还睡着,探探鼻息,一点儿事没有。起先大家还觉得没准儿是快要出嫁,郡主有些紧张,却被小冬瓜一句“咱郡主什么大场面不曾见过,有何值得紧张”又高高吊起了心。
大夫来后,又是把脉又是掰眼皮儿,瞠目结舌半日,哆哆嗦嗦地说,这是中了毒。
众人一惊,裘左史最先反应过来,一面召集人,一面去请景王回府。
小冬瓜也没闲着,结结巴巴地吩咐下去:“把…把苑里所有人都捆起来!一个也不许漏!”说罢又看了躺在床上的萧扶光一眼,抹了抹眼睛,翻找了条绳子出来先把自己捆了,跪在院子里等发落。
苑里人越来越多,除了常伺候的四个,守卫、大库、副正,就连厨子厨娘与来做嫁衣的绣娘工匠都未放过,加起来三百多个人,挤在一处瑟瑟发抖。
小冬瓜几个看着大夫们进进出出,灰败着脸,头一下一下地往墙上撞:“都怪我,都怪我,是我没伺候好,我该死…”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是你一个人的事儿吗?大家都没伺候好。”碧圆只哭,“咱们贱命一条不值钱,可郡主怎么办?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我还不如死了!”
小冬瓜看了她一眼,继续撞头。
清清倒是冷静,她思索了半天,忽然抬头看向颜三笑。
若是郡主中毒,那么最有可能下毒的便是他们这几个贴身伺候的了。颜三笑是后来的,被怀疑倒也在情理之中。
颜三笑的脸白得像是盖了一层霜,望着清清摇头,口中喃喃道:“不是…不是我…我没有…”
碧圆心急,逮住便骂:“打量你也不敢!待会儿殿下回来,把咱们一个个拉进地牢里审!没伺候好就是没伺候好,就是活剐了我我也认!只是不能放过那个残害郡主的凶手,我就是死也要在天上看着那人,我看他能得了好死?!”
颜三笑依旧白着一张脸,没听见似的一直摇头。
过了约摸小半个时辰,景王终于回了府。
那双白靴一踏进来,诸人便感觉到滔天怒威,恨不能将头埋进地里。
小冬瓜还在撞墙,景王路过时一脚将他踹翻。
“还未到你死的时候!”景王丢下这句话,闪身便入了内。
小冬瓜躺在一边,哭得满脸是泪。
府中的大夫尽数被召来,人人断言是中毒,但这种毒却见所未见,人人无计可施。
起先来的那位大夫拱手说:“卑下从前听闻,云贵一带山中有此毒。宫中有位姓朱的医丞便是来自云南,殿下不妨传唤他前来一治。”
景王当即便使裘左史带了谕令去宫中请那位朱医丞——当然,不止他一个,所有人都被请了来,就连几位七八十岁的老医丞都不曾放过。
这下不仅定合街,连宫中也知道了这件事。
大婚将至,光献郡主却中了奇毒。有些同钦天监来往密切的官员便恍然大悟,连说还是钦天监算得准——都说光献郡主同小阁老八字不合,起先只是熟人之间小声传说而已,这回真算是板上钉钉了。
景王看着躺在榻上的女儿,好不容易才定下了神,又命人将银象苑的人一个个分开审。
既是审讯,免不了要动刑。刑来刑去,除了那四个,诸人都不曾近过郡主的身。
小冬瓜几个便被拎去单审。
宫内的医丞来时,也是先把脉。朱医丞为首,瞧了半天最后断定:“殿下,郡主中的乃是箭毒木之毒。”
箭毒木是一种南方毒木,云贵中最是常见。箭毒木汁液有剧毒,猎人常混合枝叶树皮捣烂后涂在箭尖以来狩猎。因林中动物敏捷,中箭后上坡的最多跑九步,下坡跑八步,平地的跑九步,所以又有“七上八下九不活”的名号。
“郡主可曾碰过箭?”朱医丞又问。
景王当下便命人将墙上箭矢取下来,待朱医丞看过后,断定箭矢上涂了毒。
这下轮到景王内疚——三年前他将萧扶光送到华品瑜处,便是从他那里学了射箭的功夫。
若不是他,阿扶也不至于此。
不过知道是箭毒木便好办,朱医丞当即便留下开了方子,等婢女熬了药,给郡主服下后再作观察。
这一番折腾下来便到了晚上。
除却朱医丞,其他医丞纷纷回了宫。
帝京晚上有宵禁,可夜黑风高看不清楚。无人见护送医丞回宫的人中多出几位来。
而宫中在听闻光献郡主中毒后,终于也有了动静。
为示天恩浩荡,皇帝特又派遣自己身边最近侍奉得力的阮偲带着珍惜药材去了定合街。
阮偲一走,万清福地能说得上话的便只剩下了姜崇道。
姜崇道看了看天,觉得时机正好,便低声道:“陛下今日练功有三个时辰,可要走走?光献郡主青春年少,一个不小心,竟中了箭毒,也不知如今是好是坏。陛下虽在春秋,却也要保证身子,神殿要常通风,不能总是在一处闷着呀。”
皇帝虽修道,然而终究还是凡人。光献郡主年方十八,不过碰了下箭毒便倒下,何况他一个中年人?思索之后,皇帝踏出神殿,举袖投足间仙风四溢。
“陪朕一道走走。”
姜崇道躬身道了声是,又小声说:“陛下,阮偲不在,奴一个人站在门口便想起吕大宏来。到底是一同伺候过陛下,总觉得有点儿凉飕飕的,现在陪着您一起,觉得罡风阵阵,胆子也壮了不少了。”
皇帝终于笑了:“你倒是会说话。”
姜崇道躬了躬身,“陛下当心脚下。”
转眼间,他望向身后,一队人已悄无声息入了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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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计一个月内可以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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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二章 鹰挚狼食(二十二)
一队人悄无声息地入了神殿,依照先前郡主所言,直往中央太极阴阳阵而去。
开了阵,果真露出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一个瘦些的男子在同伴的帮助下入了阵内,打开火折子,贴着墙壁入了密室中。
“可是中贵人韩敏?”来人见着他,收了火问。
韩敏听到动静,从床上慢慢坐起来,问:“是谁?”
“在下宜宙,是受郡主指派来接中贵人出宫。”宜宙道,“郡主为今日筹谋已久,长话短说,请随在下离开。”说罢又道了声得罪,上前将韩敏背在背上。
韩敏先是一愣,随后便攀上宜宙脊背。
他在地下密室中许久,原就比普通人瘦弱些,宜宙背起来丝毫不费劲。二人来到出口,宜宙在下,抱着韩敏双腿将人抬上去。上头人见了,赶紧将韩敏架了出去,随后宜宙才出阵口。
一番折腾下来,竟用了半刻不到。几人前脚刚从侧门将韩敏抬走,神殿值守的宦官后脚恰好刚刚进来换灯油。
离宫门越发近了,出宫虽说难些,可一早便有对策。
一道焰火腾空而起,噼噼啪啪在空中炸了不大一朵火花。贺麟见状,知晓人已经到了,带着早先准备好的棺材挤到了门口,什么也不说,就地坐下。
守卫见状,提枪上前,指着面前这群披麻戴孝的人问:“不知夜有宵禁?来宫门前找死来了?!”
来人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我们是御前红人吕大宏的远亲,听说大宏死在宫中。官爷你行行好,可否容我们进去收个尸?”
守卫面面相觑,吕大宏的确也曾是皇帝亲随,可一早便被赐死,说好听些是给闵孝太子陪葬,可实际上早就被挫骨扬灰,烧得没了影儿了。眼下来收尸,这是听到什么风声不是?
守卫又问:“信口雌黄,你们如何证明你们是吕大宏的亲戚?”
贺麟抹着眼睛道:“大宏在宫中认了个干儿子不是?大宏带他见过我们的。”
如此,守卫便拨出一两人去请金小砂。
金小砂来后,看清楚来人,拱手道:“贺大哥来了。”
守卫见果真认识,收了枪,小声对金小砂说:“想法儿将人打发走,别闹事。”
金小砂点点头,又对贺麟道:“贺大哥,干爹走得敞亮,下去伺候闵孝太子了…”
话没说完,贺麟捂着脸坐在地上便开始嚎。
金小砂脸上抽了一下,心说郡主哪里找来这么个人,演得比真的还真,不去哭丧真是浪费此材。
他暗暗掐了下大腿,忍住笑意,悲恸道:“大哥先不要哭,人没了,我收拾出来干爹生前衣物,你们抬回去给立个衣冠冢。干爹知道了也会高兴…”说着便着人抬出两大箱东西。
守卫照理去翻看,第一箱里是些吕大宏往日旧衣,第二箱里刚扒拉开上头一件衣裳,便见下面一层的银子。
金小砂按了按他的手,从袖中滑一块金子过去,压低了声音道:“这贺兄弟是吕公公从前表弟,专门替他干些阴私事,不好招惹,不拿银子他早晚还要来闹。”
金子沉甸甸的,不知几重,绝对值钱。
守卫收起来,又装模作样地摆弄了下衣裳,随后让人将箱子抬了出去。
贺麟摸着箱子边哭便叫人往棺材里抬,又回头问:“就这些啊?”
贪得无厌的表情几乎将人气死,守卫又提起枪道:“再闹果真要你们的命!”
贺麟抖了一下,冲金小砂咧出个难看的笑,灰溜溜的离开了。
金小砂又拱手:“有劳诸位大哥。”说罢也离开了宫门,回掖庭去了。
此番瞒天过海,将中贵人韩敏从万清福地顺利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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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象苑灯火通明,景王还在床边,一边理事一边看着萧扶光。
整座银象苑的人都被审了一个遍,尤其是那四个。可审来审去,大家只说郡主每日都会取下弓箭练上小半个时辰。又有几人说一日曾听郡主自言自语“不知涂了毒再射草木,草木是否会枯萎”,想来应是她误触。
不能说真相大白,却是不少人亲眼见过、亲耳听过的,只除了小冬瓜——无论如何问他,他只撞头磕头说自己没照顾好郡主,都是他的错。
银象苑内所有人还在被关押,只小冬瓜与碧圆被放出来,一个守在门口不敢进只敢哭,一个在床头跟着照顾喂药。
景王用手敲了敲桌案,“两副药下去,还未能转醒,你到底行不行?”
朱医丞看着碧圆将煎好的药给郡主喂下去,叹了口气道:“不瞒殿下,卑下虽是云贵人,可我们都知道这种箭毒木有剧毒,除了那些老道的猎人,寻常人不曾碰过。如今郡主中了此毒,卑下也尽力医治,只是郡主何时醒来,还很难说。”
“郡主是孤唯一的女儿,她不能有事。”景王又道,“除了你,还有没有人能解这种毒?”
朱医丞想了想,道:“既然是郡主误触,想来是有人给她。这样一来,找到给她箭毒的人便可。”
景王当即唤了人来:“去请华品瑜,速去!”
“先前郡主要大婚,说三顾茅庐请太傅,太傅才会来。”碧圆道,“这下他不来也要来。”
景王捏着眉心,一句话也不想说。
此时贺麟与宜宙已经将中贵人韩敏偷偷带了回来。
小冬瓜站在门口撞头,宜宙上前拉了拉他,小声道:“接回来了。”
小冬瓜抹了把眼泪,跟着宜宙去了偏房。
此时虽是晚上,可韩敏因在密室中久了,连星光月光也有些见不得,便闭着眼休息。
小冬瓜踉踉跄跄来到韩敏跟前,跪地抱着他的双腿便大哭起来。
“干爹——”
韩敏的眼睛开了一道缝,见是小冬瓜,微笑着伸手抚摸他的头。
“怎么哭了?别哭啊,我这不是回来了?”韩敏道,“郡主安排得好啊…冬瓜,郡主呢?”
小冬瓜仰着脸,一把鼻涕一把泪道:“郡主说,她嫁了人后就是司马家的人,就不好安排了,想了个法子,自己在手上揦了道口子,涂了毒,让医丞们出宫,这样才好接您出来…”
韩敏听后,沉默了半晌,最后问:“这事儿,你亲眼见的?你没拦着她?”
小冬瓜哭着点头。
韩敏哆哆嗦嗦地伸出手,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小冬瓜面上狠狠地扇了一耳光。
第二百五十三章 好战之主(一)
宦官不能人道,子嗣于他们而言,比寻常人家亲生的孩子还要珍贵。就算打,也多是做样子吓唬一下,哪里真舍得下狠手?
韩敏为人温和宽厚,小冬瓜自认了他做干爹,一个手指头没叫他碰过,只出宫前演了一出戏假死瞒混过去,屁股腿上垫着厚厚的垫子,哪里真挨打?
今日是头一回,这一巴掌用尽了韩敏教养他十数载的力气,打得小冬瓜耳朵嗡嗡了好半天。
“从你认我做父亲那日起,我便同你讲,先君臣然后父子,你要时刻将君主安危放在首位,要做忠贞笃敬之人。”韩敏指着他道,“你虽同我入太极殿侍奉,可你的这条命是郡主捡回来的,她便是你主君。如今你为了干爹,致君体于不顾,日后你如何再侍奉呢?”
小冬瓜抱着他的腿,哭得撕心裂肺。
“天冷了,干爹受不得冻,两床被子抵什么用处?郡主便要我将您接出来奉养,旁边的崇恩寺废着,收拾好了就能住进去。郡主说她有法子,可儿也没想到是这么个自损八百的法子。儿没用,又舍不得您,郡主又说她早算计好了,即便朱医丞救不好,太傅也肯定赶来的。太傅神通,她定能安然无恙,儿这才答应了…”
韩敏却不听他解释,只面朝北,抱着伤腿频频叩头:“陛下!臣愧对陛下托付了!”
小冬瓜知他口中“陛下”不是当今皇帝,而是先帝。惶恐侍奉先帝数十年,同先帝是君臣主仆亦是好友,想是先帝曾交代他要好生照料郡主。
“儿这就去同殿下谢罪。”小冬瓜擦着眼泪道,“干爹不要再生气了。”
韩敏抬起头来看他,又道:“你如今的主人是郡主,既已做了,就要谨遵她命,她要你开口时你再开口。听明白了吗?”
小冬瓜愣了一下,随即重重点头:“儿知道了。郡主是儿的天,郡主让儿做什么儿就做什么。除非郡主要伤自己,儿一定拦着她。”
韩敏这才点头,枯瘦的手落在小冬瓜肩头,坐回了那个父亲。
“你在郡主这儿,都好吗?”
“儿一切都好,郡主御下如何您是知道的。她宽厚,待谁都和善,有时也凶巴巴的,可都是吓唬人来着。”
韩敏听后笑了:“是,陛下从前也说,‘威仪天成,又常比春风’。你刚跟着我时,我也想让你做郡主的伴当,可她的伴当哪里是这么好做的?幸而她心善,救了你,你便有由头巴着她了…陛下看人,不会看错的,你不信我,总要信他呀。”
小冬瓜隐隐觉得不对,却又说不出是哪儿的不对。只当他是想念先帝了。
韩敏低了低头,又问:“景王殿下他,一切都好吗?”
小冬瓜道是:“殿下都好,殿下可厉害了,如今朝中上下除了檀党那几个,有哪个不服他的?”
韩敏点头,又摇头:“风头太盛了,也不好啊…”
小冬瓜挠了挠后脑勺,“干爹,您到底想说什么呀?”
韩敏看着他被自己打肿的脸,眼底有几分心疼。
他又探出手来,小冬瓜便乖巧地上前献上脸。
“干爹随侍先帝这些年,心气儿高时,也曾自比金日磾与汉武,主君生前身后交代过的事,都要一件不落地记住。哪怕主君不在了,也不能做为主君蒙羞之事。多少宦官眼红干爹,说一个阉人如何这般得宠,构陷干爹的大有人在。可主君知道干爹的忠心,信任干爹,这才避了祸。”韩敏抚着他的脸道,“日后,你好好跟着郡主。我说过的话,你千万要记在心中:你要做一个忠诚的奴婢,嬖宠不骄,落宠不躁,你的一辈子有多长,就要为郡主想多远,能做到吗?”
小冬瓜连连点头:“儿记住了。”
韩敏这才笑了:“好,你从前最听干爹的话。日后也要听郡主的话。”
此时外间守着的宜宙道:“今日不宜叙旧,若陛下发现中贵人不在,定要搜查城中。陛下修道有忌讳,不犯佛家。中贵人还是先随我们去崇恩寺安置,那边都是咱们的人。”
小冬瓜抹了抹眼泪鼻涕,又说:“干爹先随宜宙兄弟去,等郡主醒了,儿同她一道去看您。”
韩敏眼神黯了黯,点头说好。
宜宙进来将人背起,小冬瓜跟着忙前忙后,一路陪着将人送到王府侧门。
侧门下挂着六只灯笼,上绘阖家团圆,红通通的,瞧着特别喜庆。
韩敏偏头过来,看着小冬瓜,招手道:“冬瓜,过来,干爹告诉你一件事。”
小冬瓜跑过去拉着他的手,“干爹有什么要吩咐的?”
韩敏摇了摇头,说:“你同郡主说,先帝是赤诚之人,从来只有别人骗他,没有他骗别人的。”
小冬瓜歪着脑袋:“干爹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韩敏笑了笑,“郡主模样好,怎么打扮都好看。”
宜宙紧了紧身上的人,将他背离了王府,留下一头雾水的小冬瓜瞪着红灯笼发愣。
收拾好了心情,擦干净的脸,小冬瓜死皮赖脸地回去伺候。
景王依然守着萧扶光,身边现置的书桌上已经摞了一堆奏章。
小冬瓜怯怯地上前,跪在榻边瞧着郡主,看她嘴唇白里透青,还没醒过来,想起韩敏说过的话,心里头一阵难受,几乎就要落泪。
“人安置妥当了?”景王忽地出声。
小冬瓜一惊,脸上还挂着泪,惊恐地看向景王。
过了好半晌,小冬瓜才结结巴巴道:“殿、殿下是何时…何时…”
“孤若什么都不知道,早被人灭了一千回了。”景王头也未抬道。
小冬瓜爬到他脚边,磕头道:“都是奴的错,若不是惦记干爹,郡主也不会变成这样…殿下就是杀了奴,奴也没有一丝怨言。”
“孤说过,还未到你死的时候。”景王嫌弃地收回尊足。
小冬瓜听他话音里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小心翼翼道:“那奴现在不用死了?”
景王嗯了一声。
小冬瓜高兴得在地上滚了两圈儿,还不忘说一连串对景王的溢美之词。
有景王罩着,想来就是宫中追究到他们身上,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只是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中贵人韩敏却于当夜在崇恩寺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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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日磾(midi):汉武帝宠臣。
他是我认为将侍臣做到极致的人。
第二百五十四章 好战之主(二)
韩敏是一早被来送膳的仆人发现的。
仆人敲门,未听到中贵人应声,想是他从宫中来折腾久了,睡得沉,便没有打扰。又过了半个时辰,仆人端着热好的早膳打开了门,见中贵人以长发作绳索,悬在床头自缢了。
仆人吓得摔了饭碗,出门去报,待景王来时,韩敏已被放平在床上。他枕边留有一封书信,信中数言寥寥,大致意在感激先帝赏识,却因老迈无法侍奉今上,后来流落民间,困苦不堪,决心自缢以追随先帝。
小冬瓜哭得脖子脸通红,一阵声嘶力竭之后便晕了过去。景王看着这封“遗书”亦是感叹,作为先帝侍臣,韩敏虽身出囹圄,却依然选择这般离世,可见他知晓萧扶光中毒后内心有愧。先帝已崩,愧又何来?不过忠君主、敬鬼神。民间常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多的是人不信,而那些高洁之人,不一定信,却一定是克己自律的。
另有一点,便是皇帝将韩敏囚在太极阵下一事,此事隐秘,外人并不知晓,只当中贵人失踪。而今他留书一封,只说自己是“流落民间”,隐去囚禁与被救这两件事,为两方人都保全体面,不至于追查到万清福地与定合街两处。可见身为先帝侍臣,也略懂些均衡之道。
景王命人将小冬瓜带回去,离开崇恩寺后,便着第三人去上报刑部。
刑部听说死的人是失踪许久的中贵人韩敏,自是不敢大意,连同宫中与内阁一道来人调查。
先见尸身的人是从前崇恩寺的和尚,因皇帝修道,帝京信众已没有敢明目张胆来烧香的了,香火难以维继,便改寺做客舍,迎来送往维持生计。
调查一番后,周围街坊纷纷出来作证,发现果真如此。这样一来,韩敏是先自行出宫而后自缢,并无遭人胁迫的迹象。于是报与景王与皇帝二人时陈述此事,但唯有一点——韩敏有脚伤。
韩敏的脚伤,不知道的当是仇家报复,知道的自然不敢言语。刑部打算查,皇帝那边却含含糊糊,只说中贵人侍奉先帝劳苦功高云云,建议在追尊上下些功夫。
景王知道后,却只是笑了笑:“是他挑了中贵人脚筋,以致人残疾,若是追究,定然会查到宫中。他应知道是孤或者阿扶将人弄出宫,急得跳脚,却不敢来——他担心的是韩敏手上真有所谓遗诏下落,怕我们真逼他退位。再者,做皇帝久了,不管是什么皇帝,都好起脸面来了。”
他说这话时是当着萧扶光的面儿的——可惜她没醒过来,听不到。
若是醒过来了,知晓自己废了这么一番功夫结果人死了,一定会伤心的吧?
生在帝王家,心软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
小冬瓜哭死过去,清清去劝他,留碧圆与颜三笑在跟前伺候。俩人见着景王,头也不敢抬,规规矩矩办完了该办的事儿。
只是碧圆走前嘟囔了一句“何时才会醒呢”,倒是被景王听到了。
“快了。”景王说道。
景王说的话果然管用,当天下午,一辆华盖车便驶来了定合街。
车上下来一蒙头巾的男子,身量颇高,倒也削瘦,只是一路顶风赶路,穿得厚实,倒不显得那样瘦了。
裘左史点头哈腰地将人迎进了王府,那男子解了头巾,露出一头白发,面皮与发色一样,白得出奇。
左右悄悄问裘左史这是哪路大神,不等裘左史回答,却跟不上那男子的步子了。
“可不能怠慢了他,这老头脾气差得很。”裘左史一跺脚,高声道,“太傅且等等!”
如此便知道这位的来路了——准备了一辈子,却未能辅佐一位储君的太傅华品瑜。
一路有人接引,直至将华品瑜请进银象苑。
踏进了门,景王才将将起身,“太傅。”
华品瑜压了压手,道:“殿下坐着。”
景王刚坐下,华品瑜又转头对颜三笑道:“好女,替我泡杯茶来。”
颜三笑张了张嘴,又看看景王,不知如何是好。
景王以眼神示意她下去。
“太傅,阿扶她…”
景王话还未说全,华品瑜抬了抬脸,道:“不着急,三年未见殿下,不妨先叙叙旧吧。”
华品瑜肯这样说,那就证明女儿果真有救,如此一来景王心里便不那么紧张了。
景王道:“太傅这三年同三十年前一样,童颜鹤发皆依旧。”
华品瑜虽上了年纪,脸却依然是中年人的脸,似乎岁月在他身上从未留下过痕迹——不过他年轻时便是一头白发,那时有些显老,而今却人人说他年轻。
“不提年纪。”华品瑜从袖中翻出一个账本,“先算算账——小狐狸吃我的用我的三年,你一分未给,当先帝在地府还予我俸禄?”他环视了周遭一圈儿,最后眼睛落在灯下缀着的南珠上,“啊,那个好,随便给我百十斛珠来抵也成。你看,她三年吃了四百八十两,用了一千七百四十两,加上损毁的财物…都在账上,你好好算算,莫说我坑你。”
景王未料这人竟是来算账的,只得将账本放下,道:“当初孤走得急,便未想到这层…自然亏待不了太傅,太傅如今倒是…”倒是铜臭许多。
华品瑜见他收了账,道了声好说。
景王试探催道:“既如此,那劳驾先为阿扶解毒罢。”
华品瑜看了躺着的萧扶光一眼,说:“她中了两样毒。”
“不是箭毒?”景王眉头深深蹙起。
“箭毒是一种,还有一种是五石散。因箭毒见血封喉,五石散行散温中,箭毒便不致死了。”华品瑜点头,“这是我曾对小狐狸说过的一个法子,她用得简单,倒是给我添了麻烦。”
景王道:“那请太傅为她解毒罢。”
华品瑜点头,撸起袖子道:“剖腹取肠胃出来,洗洗便成了。”
景王未料到解毒是这么个血腥的法子,惊问:“剖腹取胃,这还有命可活?!”
“活不了啊。可你只说要解毒,可没说要她活命啊。”华品瑜斜眼睨他,“这可是臣同殿下学来的一招,殿下当年不是将她丢在我这儿便一走了之,也未曾管过她死活吗?”
第二百五十五章 好战之主(三)
景王听后,面色颓然道:“原来太傅还在怨我。”
“唷,我可不敢。”华品瑜冷哼一声,忍不住又刺道,“小狐狸来时一句话也不肯说,只问她爹哪儿去了,当真可怜见,娘一死,爹一颗心扑在朝政上。要怨也是她怨,我不过一带孩子的老匹夫而已,我又算个什么东西?”
华品瑜难缠得紧,一来便阴阳怪气,令景王十分头痛。可除了他,还有谁能解毒?只好由着他说去了。
“往日种种,总是孤未考虑周全。”景王起身朝他垂袖一揖道,“多谢太傅替我照料阿扶。”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华品瑜哼了一声,不再提这个。
既然来了,便开始大刀阔斧地行动起来。
华品瑜本就不是医者,解毒的法子也十分歹毒。他亲自下场,在苑中架起一口大锅熬药,趁热倒进浴桶中。又命碧圆与颜三笑二人将郡主衣物褪了,仅着贴身衣物,要将人浸在桶中。
景王自不愿假他人之手,自己将女儿抱进桶中泡着。也遣散了其他人,只留了贴身常伺候的那几个。
那边小冬瓜哭够了,收拾一番心情,又变成那个忠心倭瓜。只是来时看到这一幕,险些厥过去。
“哪里来的白毛怪!竟将我主子腌起来了!”小冬瓜鼻子动了动——别说,还真有点香。
“不得无礼!”景王斥道。
华品瑜连个眼神都未给小冬瓜,只是上前靠近木桶,撸起袖子,抓住萧扶光长发将她头摁进药水中。
这下,连景王也有些瞧不下去。
“白毛怪看打!”小冬瓜头一个扑了上去。
华品瑜蹙眉,飞起一脚踹他裆下。
只是小冬瓜早年净得干净,断子绝孙脚于他无用。
华品瑜蹙起的眉头突然展开,笑骂道:“阉竖。”
小冬瓜道:“骂我就骂我,快松开郡主!都冒泡泡了!”
华品瑜一低头,见药水中果然开始冒泡。他提起萧扶光的头,见她依然闭着眼睛,嘴唇上的乌青倒是去了,只剩一片软弱无力的苍白。
“不怕水了?这下可不好办。”华品瑜自言自语,随即又看向碧圆,“碧圆,端一碗肉糜来,越腥越好。”
碧圆想说什么,可这三年来她也是看着华品瑜与萧扶光相处,知道太傅做什么自有他道理,便听他的话,去厨房命人吩咐做了肉粥。
碧圆心惊胆战地端过来,小冬瓜见状,又开始嚷嚷:“我们郡主吃不得这个!”
华品瑜却不管这些,一手揪着头发,另一手掰开萧扶光嘴巴,指使碧圆道:“灌。”
“这,能行吗?”碧圆犹犹豫豫道。
华品瑜抬起了头,他白发白肤,唯一的色泽便是眼白上遍布的血丝。
碧圆本就有些害怕他,见状也不敢不听,拿着勺便要喂。
华品瑜问:“知道什么叫‘灌’吗?”
碧圆赶紧扔了勺,两手端着碗便灌。
小半碗肉粥入了口,萧扶光终于有了反应。
她痛苦地皱起脸,华品瑜赶紧将她的头挪到桶边。不过片刻,便见人呕的一声开始吐起来。
如此这般,人终于半清醒了过来,唇上也终于有了血色。只是吐得厉害,瞧着可怜。
景王一张脸由青变白,几次想要说话,却因华品瑜等人忙着照料萧扶光而终止。
忙到最后,华品瑜又让人去烧两桶热水来。这次未换药水,想来应是刚刚一阵折腾起了效,不必再遭摁头的那罪。
小冬瓜看傻了眼,原来白毛怪不是来害郡主,是来救郡主的,便也在心中原谅他说的那声“阉竖”——横竖他都是阉竖,说两句又有什么的?
眼瞧着萧扶光气色慢慢转好,小冬瓜脸上总算有了一丝笑意。
清清问他:“中贵人的事儿,你这就不伤心了?”
小冬瓜抿了抿嘴,最后扯起一个笑来:“干爹以前说,他早晚都要有这么一遭,年纪大了,怎么活都难受,不如死了去地下还能陪着先帝,他要我为他高兴…”说着说着,又掉了两行泪,抬起袖子擦完又道,“干爹还说,郡主是我的主君,侍奉好她,他同先帝才有交代。”
“想哭就哭,没人笑话的。”清清叹气。
小冬瓜背过身去哼唧了一阵儿,哭够了,又转过身。
他问:“这白毛怪是什么来路?怎这样厉害?”
清清嘘了一声,小声道:“那位便是太傅华品瑜,郡主的老师。三年前谢妃殁了,殿下便将郡主送到太傅那儿,留了藏锋守着郡主,我同碧圆也是那时候来伺候的。”
“太傅?!”小冬瓜终于忆起这么个人来。
他是后来入宫侍奉,先帝一直未立储,华品瑜失望至极,便要辞官回乡。先帝不好意思,最后予了他太傅这么个虚衔儿,日后见父老也算风光。
“那我可得罪了他了!”小冬瓜着急道,“听说景王殿下也是跟着太傅的,只是先帝一直拖着未立储,太傅便不准殿下唤他老师。太傅收了郡主,这又是什么道理?”
“谁知道呢,朝廷宫里的大小事儿我们不知道。”清清摇头说,“我们只知道郡主一直喊他老师。”
小冬瓜与清清说话时,另一边景王与华品瑜却吵了起来。
“这人也救过来了,事儿是办妥了。怎么我听说,殿下将我学生许了人呐?”
景王淡淡道:“嫁娶一事,不是很正常么?”
“是,嫁娶是正常,可殿下当初怎么同我说的?——‘不要拿她当个闺女,将她看作储君’。我这才认她这个学生。你呢?你用她与司马氏联姻,要她去替人生儿育女?看来殿下说话也不是那样管用啊。”华品瑜皮笑肉不笑道,“殿下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啊?又要权,又要脸,我若是殿下——”
华品瑜说着,将脸凑到景王跟前,连连小抽了几下。
“我若是殿下,我早便造反,由着那庸才骑在头顶上?千百万人不过一个数,当权者动静如象,就是什么也不做,照样有人要死。早晚都要死,不如为我所用,也算是死得其所。”
第二百五十六章 好战之主(四)
若说天底下谁还有胆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除却华品瑜,恐怕再无第二人了。
揣掇景王谋反,这已不是第一次。先帝在世时,华品瑜敢入太极殿问他为何不立储——最后自然是被先帝那句“日后再议”挡了回去。这世道,穷秀才都有满腔热血,又何况华品瑜?可惜行走朝堂日久,先帝偏就是不立太子,一身本事有何用武之地呢?
华品瑜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镇定。
然而景王却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等他平了气息,才开口说:“太傅的苦心,我自然知道。可太傅也明白,身在朝中,哪里就是一个人说一不二的?便是做皇帝,也自有另一番苦楚——有人要权,有人要钱,有人要命,皇帝领着超品的俸禄,操着几份的心。太傅方才也说,当权者动静如象,可太傅是否想过,我只有阿扶。成败都好,我百年之后,阿扶还要再活二十年,这二十年她要被多少人戳脊梁骨?”
华品瑜垂下了肩膀,摇着头道:“说来说去,还是心疼你那姑娘。可谁不是第一次做皇帝?殿下既要又要,想得太多,顾虑太多,不是好事。这么下去,大魏气数要尽了啊…”
景王还想再说什么,左右却匆匆上前附耳禀报。
他听后脸色变了变,旋即说声“有劳太傅替我照看阿扶”后便离开了银象苑。
景王一走,华品瑜倚着窗边的美人靠坐了下来,一边品着颜三笑奉的茶,一边闭眼凝神。
小冬瓜悄悄问:“太傅坐着也能睡着吗?”
碧圆摇头:“太傅在打坐呢。皇帝是假道士,太傅可是真真人。”
“看出来了。”小冬瓜附和,“听说他七老八十的人了,可除了头发是白的,模样瞧着跟殿下差不多,真是神了!碧圆你说,修道真能让人变年轻吗?”
年轻不年轻不知道,耳聪目明却是一定的。
华品瑜睁开眼,提着茶盖指着小冬瓜道:“阉竖,滚下去。”
小冬瓜不高兴,碧圆却提醒:“太傅最讨厌别人议论他年纪。”
小冬瓜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小冬瓜走了没多久,华品瑜便听到水声。抬眼一看,见萧扶光扒拉着桶沿儿耷拉着脑袋看着他。
“您来了。”她有气无力地道。
华品瑜放下茶碗,走到她跟前,抬手靠近她,就要扇她脸了。
萧扶光将头往另一边偏了偏,可他却未下手。
“为师同郡主说过什么,还记得吗?”华品瑜问。
萧扶光小声道:“记得。”
“记得什么啊?”
萧扶光嗫喏道:“人生于道…”
“大声!”
“人生于道,自当死于道。”萧扶光大声说。
华品瑜将手背在身后,与白发作伴。
“生于道,死于道。你生在皇家,出世便肩担重任,这是你的生道;为国为社稷亡,这是你的死道。”华品瑜忽然低头,严厉地看着她,“可你现在在做什么啊?一声不响跑去峄城,最后还给自己下毒?你想在鬼门关走上几趟啊?”
萧扶光将身子埋进桶里,不敢看他。
“萧扶光,你以为你的命是在自己手里攥着的,想生就生,想死就能死吗?”华品瑜又道,“为师年纪大了,日后若再有这种事,有谁会来救你呢?”
萧扶光鼻子一酸,抬眼望着他:“如果不这样,老师就不会提前来了。九月二十九,老师赶得及吗?能喝上学生的喜酒吗?”
华品瑜叹了口气,转身冲檐下站着的清清道:“给她收拾收拾。”说罢便去了内室以避嫌。
萧扶光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裳,只是身体还有些不适,走不出两步便没了力气。
她半废人似的躺在榻上,华品瑜进来后替她把了脉,又同清清等人交代了饮食上的忌讳。
萧扶光看在眼中,知道他这是不气了,才敢开口:“老师是觉得我不该嫁人。”
“也不是全是因为这个。”华品瑜摇头,“为师从前也常说,不将你当个女孩儿看,可说来这三年间你做事,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里真不将你当做女孩儿?家中武备百人,你以为你那点儿本事当真走得出去?”
萧扶光看着他,渐渐红了眼眶。
“老师,不关父王的事,是我想回京。”她瘪嘴道,“我不甘心,我想知道我娘究竟如何得罪了檀家人。如果因为檀沐庭是陛下的人,我就更不明白,为何他们不找我父王,不找我,偏要找上我娘呢?”
华品瑜沉默了片刻,又问:“你娘病情被延误一事,你同殿下说过吗?”
萧扶光摇头说没有:“我怎么敢?我若说了,他会沉得住气吗?父王已经筹谋了六年,我若告诉他,檀沐庭必然活不成,可太极殿也要易主了。这样一来,他便不是声望名利都在的摄政王,便是篡位的小人了!您从前同我讲过,一口井哪怕枯了,可认定井下有水的那一刻它便是口与其它无异的井,只要认准了它,继续打下去,早晚有一日能出水。父王又何尝不是如此?人一辈子有多少个六年?他因母亲与我已经放弃了储位,我岂能再看他做被人戳脊梁骨的小人?”
华品瑜听得连声叹息:“你啊…你俩还真是父女,他不想让你被人戳脊梁骨,你也不想他被人说道。生在寻常人家就罢了,父慈女孝。可帝王家哪里容得这些?手足阋墙,父子相残者比比皆是…可,你既想瞒着,也是有自己的打算了吧?”
萧扶光点点头:“我有一个万全的法子。”
“什么法子?”华品瑜有些好奇。
“阿寰临终前曾告诉我,皇祖曾造有一支金爵钗。”萧扶光道,“阿寰提起,皇祖年轻时曾说,日后要儿女满堂,想要立哪个做储君,便让他掷出金钗,中者为储。只是后来不知为何此钗便遗失了。陛下虽已继位,却未有金爵钗在手,他曾囚禁中贵人韩敏,强迫他交出遗诏和金爵钗。只是中贵人刚烈,已自尽保全了他体面。学生想,是不是拿到这支金爵钗,父王就能名正言顺要他禅位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好战之主(五)
华品瑜认真思索了一番,谨慎道:“如若闵孝太子所说为真,国之储君,竟要掷金钗来选,未免太过荒唐…为师也作赤乌之臣二十载有余,他虽怯事,却并不糊涂。”
萧扶光又道:“阿寰是在皇祖驾崩那日随兖王一起入宫,他真真切切地听到过,的确有金爵钗这么个东西。他死前所说,我信他不会骗我。”
华品瑜背倚团花座,问:“除此之外,太子殿下可还听说过什么?”
萧扶光将萧寰对她所说之事原原本本叙述一遍,末了还道:“老师,我正是想不明白,才想要问您,您主意最多,也了解皇祖,您说,他究竟是有什么打算?”
华品瑜垂眸思索一番,忽然抬头:“据你与闵孝太子二人所言,为师倒是觉得,兴许先帝在隐瞒什么——或者说,他在等什么。小狐狸,你仔细想想,他究竟是真遗失了金爵钗,还是在等金爵钗择主?”
萧扶光中毒之后,面色本就不太好,经他这样一问,更显得人精神不济了。
她低下头,过了许久才说:“皇祖他,在民间曾有位红颜…”
“等等,你先不要说,容为师一猜。”华品瑜站起身道,“那妇人定诞下过一子,且年长于你父王,对是不对?”
萧扶光没出声,算是默认了。
“果然,果然。”华品瑜眉头舒展而开,哈哈大笑,“怪不得从前谈起立储他便推辞,什么都是‘日后再议’。想是金爵钗在那位身上,所谓掷钗不过是个提醒,算是半道口谕,想要告诉天下人,得此钗者便是正儿八经的储君。”
他说着,向前走两步,又退回,再问:“你父王可知此事?”
“我不知道,毕竟父王什么都不会要我操心。”萧扶光摇了摇头,“但父王也一定没有金爵钗,不然他断断忍不得陛下坐镇万清福地修仙问道。”
华品瑜却笑了。
“好,很好。他若知道,还办不成了呢。”他大手一挥道,“你既然知道,那便派藏锋他们几个过去,将她和她的儿子杀了,把金爵钗抢回来!”
萧扶光心下一惊,犹豫了一瞬。
仅仅这一瞬,华品瑜便劈头盖脸地开骂。
“怎么?你等什么啊?不舍得?觉得那位是大伯,要敬重孝顺着,不敢下手?”华品瑜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来点她脑袋,“妇人之仁,妇人之仁!都什么时候,你还在为他们想?!”
“老师,她的儿子已经死了。”萧扶光白着脸道,“夫妻俩都死了。”
华品瑜大笑:“天助我也…”
“可他还有个儿子。”
这一句话,让华品瑜的笑声卡在了嗓子眼儿。
他回过头,白皮肤衬着削尖的下巴,透出一股别样的阴狠,“你既见过,怎么不下手?”
“我去济南寻檀沐庭踪迹时,意外碰到那位与她的孙子。”萧扶光说,“那是个觑觑眼儿,连生活都是难题,又有什么威胁?她的孙子…那也是她的孙子,他在山中长大,那等气度风姿说是凤子龙孙,又有谁会信?”
“他人不够格,血统可是够格。”华品瑜冷哼,“你若下不了手,为师就将他绑了送到你跟前来,下不了手,为师就让你看着他被千刀万剐…”
然而华品瑜的恐吓却依旧没有起作用。
萧扶光却将头垂得低低的,过了好半:“我见到他时,廷玉也同我一起。我离开后,辗转数夜不得眠,下定决心想要动手时却发现他们的村寨已经被屠过。”
这实在是出人意料。
“你的意思是,廷玉小儿替你做的?”华品瑜挑眉问。
萧扶光点了点头。
“我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我也曾怨他太狠,竟连无辜之人的活路都不给;可我又感激他,是他替我解决掉心腹大患。不然他们若真一走了之,我最对不起的却是我父王。”
华品瑜又坐回了座位当中。
“廷玉小儿倒是个肯为你操心的,你父王瞻前顾后,眼光却还是不错。”他颔首道,“这样的人,若不能为你所用,他除了一死再无其它退路。你嫁了他,这便是他的生路。你也用不着感激,这是他应当的。”
“幸而他处处迁就我,我也中意他。”萧扶光说着,却将头埋进肩膀中,“可是老师,书上不是说,只要有仁心,能辨是非忠奸就能为王为帝吗?为何我所见都是背叛和血腥呢?”
华品瑜静静地看着她。
人在不同高度,看到的自然是不一样的。华品瑜曾见过太祖,又跟随赤乌,而今青龙不济,他又做了萧扶光的老师。他见过书中的皇帝,也见识过真正的皇帝,究竟怎么做皇帝,却没有听人说过。
“万物有灵,开智者几何?帝京百万人,平民百姓几何?萧扶光,你上辈子积多少阴德,这辈子才能做光献郡主?”
萧扶光仰头看他:“您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若不是郡主,是个平头百姓,或者不做开智之物,是个什么随处可见的物件,又有谁在意你,有谁背叛你?”华品瑜继续道,“我说这些,你或许听不习惯,但我既是你老师,便要教到底了——你要庆幸你而今身边有人,背叛距你近,而不是连背叛的价值也无。仅凭仁与德便能做皇帝?滑天下之大稽!刘备摔阿斗,他于糜夫人而言又何尝不是背叛?可世人只赞他仁义。你们这些生在皇家之人,从来逃不掉这些——谁不是头一回做皇帝?太祖不是?赤乌不是?青龙不是?萧扶光,你不过是女流,可你瞧瞧你叔父,如今还被困在万清福地呢,那可是你的好父王做的。你认为他不想强权在手?可你父王是摄政王,他能如何?有你叔父在前,便是绑块顽石上去都比他会做皇帝啊。你父王在为你开道,是为了你日后能轻松些。赤乌不也是?为了那民间的孽种,一直说什么‘日后再议’,不也是为了他开道吗?而今你呢?”
华品瑜戳她的脑门还不够,恨不能打醒这个臭丫头。
“你做事畏畏缩缩,你同我讲礼义廉耻?”他啐了一口,“想要当皇太女,你要什么脸?多少人舍皮舍脸他们求得来?你父王要脸,做了一辈子王,窝囊废!你再这样下去,就是第二个窝囊废!你们父女比青龙还不如!”
第二百五十八章 好战之主(六)
这一阵劈头盖脸的训斥,骂得萧扶光真真是睁不开眼。
华品瑜最后道:“你的生道便在此处,在帝都,在九天之上。你要学你父王恩威并施,却不能学他瞻前顾后。做皇帝不需要你博览群书,只需明白奏章所言为何便是。但你一定要会用人,要狠得下心,要将那些有悖你道之人铲除。听明白没有?”
萧扶光在来京之前便做好了准备,然而此刻却觉得有什么距她越来越近了,叫人平白生出登高凌风的感觉,既刺激,又有些惶恐。
话已说到这份上,华品瑜也不再多提醒。有野心的人,即便你不点她,她吃过苦头后也定会明白这个道理。
“你休息两日,好好琢磨琢磨。”华品瑜丢下这句话后便离开室内。
太傅一走,清清几个便进来了。
小冬瓜跟着忙前忙后,萧扶光看在眼中,叹了口气。
喝过药后,碧圆与清清下去了,只剩了小冬瓜一个。
萧扶光问:“大监的后事承办了吗?”
“办了,贺麟兄弟带着人去办的,还替干爹守灵呢。”小冬瓜猛猛点头,只是头一甩,泪花便甩了出来。
“你别哭。”萧扶光道,“大监没走远呢,见你这么哭,不肯走了怎么办?”
“陛下的人瞧着呢,干爹替我操心了一辈子,临了我却连为他守灵都不能,只能趁夜偷偷去给他磕几个头。”小冬瓜抹着眼睛说,“我是个没用的儿子,要孝顺只能盼来生了。”
萧扶光心中也不是滋味,可韩敏性格向来便是如此,当初先帝驾崩时他便要追随而去,只是后来不知为何,还是活下来了——想是看景王兖王二人争得厉害,在中间做个和事佬。但有这份心,可结果却不如人意了。
小冬瓜难受了会儿,又说:“干爹临走前就有点儿奇怪,原是存着这份心了。他现在下去陪先帝,高兴着呢。干爹还说,让我伺候好了您,这就跟他伺候先帝是一样儿的。我虽心里难受,可郡主为着干爹做这么多,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还遭了白毛怪的折腾,我也难受…我现在也算在孝中,可我听干爹的话,也听郡主的话,便接着来伺候了。郡主,您不要赶我走。”
“我赶你做什么?”萧扶光失笑,“这儿就是你家,你还能去哪儿呢?留着吧,日后你用处可大着呢。”
小冬瓜绷紧的面上终于舒展了。
“大用处不想,郡主上车我给郡主做脚垫子,郡主如厕我给郡主做填坑…”
萧扶光有些反胃,呕了一声,小冬瓜拿了盂来接着,笑说:“白毛…太傅有交代,让您少进多出,毒才能清干净了。”
说话间他又“咦”了一声。
萧扶光擦了擦嘴角,问:“怎么了?”
小冬瓜挠了挠后脑勺,答:“干爹临走前,还要奴同郡主带句话呢。”
“什么话?”
小冬瓜想了想,道:“干爹说,先帝赤诚,不会骗人。”
这句话简直没头没脑,萧扶光听得一头雾水:“这是何意呢?”
“不知道,干爹就是这么说的。”小冬瓜头摇得像拨浪鼓,“是不是先帝曾对您说过什么话?”
萧扶光眉头拧起:“说的话多了去了,有回上元节还说要带我去看花灯,结果从初一忙到十五,害我跟阿寰等到半夜,都在太极殿睡着了也没等着他。”是不会骗人,但是会骗小孩儿。
她不知道,小冬瓜就更不知道了。
俩人只当这是韩敏太过思念先帝才说的话,并未当真放在心上。
下午时,云晦珠带了补品登门。
一进门,她便奔到床前。
“阿扶,他们说你中毒了。”她坐着道,“我第一天就想来,可殿下不准人进出,今日你醒了,殿下又不在,我这才过来了。你好端端的,怎么会中毒呢?”说着捱近了她,小声提防问,“是不是身边有坏心眼儿的?”
萧扶光没好意思告诉她真相,只说自己前阵子蕈菌吃多,八成是吃到了有毒的菌子,这才敷衍过去。
云晦珠闻言松了口气:“没事儿就好,我还以为是有内鬼呢…小阁老呢?他还不曾回来吗?”
萧扶光想了想,算算日子也应该到了。如果他回来,肯定会来找她的。
“应就是这两日了。”她说,“我也不着急,婚期在二十九,还有好几日呢。我现在也没好利索,也要修养两日。”说着又让云晦珠去看自己做好的钗钿嫁衣,看有没有什么纰漏。
云晦珠只看,也不伸手,“从前我听人说,一大户人家有嫡女庶女,嫡女出嫁时嫁妆多,庶女摸了一下,便少两件。我可不敢摸,万一少了两颗南珠你赖上我了。”
“我哪有这样小气。”萧扶光嗤笑,“这南珠原也不值什么钱,若非先帝在世时有这个喜好,怕是人人家中都有一两颗照明用了。从前黄绢也贵,后来富贵人家觉得琉璃更漂亮,还遮风,黄绢就便宜了。从来都是如此,上行下效,尤其是做皇帝的人,他喜欢什么,自然有无数人掏空了心思要替他弄到手。这几十年来,南珠的价格从开始的几钱涨到千金。”
云晦珠不能再赞同:“我还记得你刚回京时头顶梳了个高髻,没簪钗环,嵌了把宝玉梳,那一个月我上街,好些年轻姑娘便不用钗了,人人头顶都插把梳子。铺子里还仿着你的梳子式样做了好几把,一把叫价好几两呢。”
萧扶光未料自己竟也成了别人跟风的对象,下意识摸了摸头顶。只是因她还病着,未梳发,于是道:“那我这样出去走一遭,首饰铺子便关门了吧?”
云晦珠看她素面朝天的模样,点头说:“倒闭怕是不能,小关一个月。”
俩人说说笑笑间,一下午一晃便过去了。
云晦珠赶在宵禁前离开了银象苑,因一直未见藏锋,于是又问:“你身边换了人了?”
“你说藏锋?”萧扶光道,“他最是厉害,我派他去做大事了。”
云晦珠哦了一声,想问,却也不敢问,生怕关心过多被萧扶光发现端倪。
入夜后,当银象苑的桂花宫灯挂起时,景王从外间赶来了。
然而他来却是要同萧扶光暂别的。
第二百五十九章 好战之主(七)
历年秋闱,皆由各省府拟定生员名单上报礼部,经礼、吏二部严审后才可参加八月秋闱。而生员是各省府郡县经过童生试后选拔而出的人才,排名前列者可获膳食、银两等廪膳银补助,他们又被称为“廪生”,各省府下名额各有不同。
事情起因则是彰德府一位叫胡宾的廪生,父母双亡,仅同一婢妾相依为命。因家境贫寒,月月指着那几斗廪膳银过日子。胡宾也十分争气,在府学学试中次次名列前茅,是明年秋闱的热门押宝人选。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优异人才,却在七月带领近百名童生绑了府学教授,围攻府衙,以致三人在打斗中丧命,数十人受伤。府衙将胡宾等人尽数逮捕,囚于狱中,刑讯不当,接连又有十数位童生命丧当场。
这些或死或伤的人多数是明年要参加秋闱的廪生,或许其中就有人是未来的国之栋梁。大魏素来重视人才,学子纠结打斗以致人死伤,府衙刑讯不当,这是极为恶劣的事件。且此事发生在七月初,而今已是九月下旬,这样大的事竟用了两个月才传到帝京,更加说明其中有人故意隐瞒,想要包庇什么人。
“彰德府出了事,爹爹要亲自去一趟。”景王看着萧扶光,将一物放在她手心,“人与虎符都留给你,必要时,你自己瞧着用。”
萧扶光看着掌心中那沉甸甸的半枚虎符,下意识攥紧了,抬头问:“这样严重?竟还要爹爹亲自下场?”
景王面上有鲜为少见的沉重。
“那个叫胡宾的廪生,原先在县学籍籍无名,同窗见他贫寒,让廪与他。然胡宾天纵奇才,几经苦读后名列前茅,凭本事入了府学。以他之才,获廪自然不在话下,加之让廪的那位心善,该得两份廪米才是。可一日他提前回家,发现婢妾日日外出为人浣衣,再三追问之下方知府学并未下发廪米,是他那婢妾日日出门做工换米。”
萧扶光听后,恍然大悟:“是这婢妾忠义,担心将此事告知他后会惹他分心,这才瞒着。”但她又有不懂,“按理说上报府学或府衙后自然有人做主,为何他要用这样激进的方式?围攻府衙,这与谋反又有何异?”
“正是如此。”景王叹息,“恐怕彰德府已经烂到根里了。”
萧扶光是个一点就通的。
廪米廪银是童生们的指望,家境好些的不在乎,可贫苦之人大有人在,多少人就靠这个过活。自种些菜,领些廪米,再难捱只要吃饱饭便能过下去。断了米粮,人如何活呢?
彰德府在逮捕这些学生后第一时间并未上报朝廷,而是滥用私刑,这说明十有八九与府学沆瀣一气,私吞了廪生们的廪膳银。否则仅凭胡宾一人之力,如何能鼓动这样多的人与府学和府衙对抗呢?
这的确是大事,莫说彰德府,恐怕在别的地方也有,只是还未有胡宾这样的人出面罢了。
九月二十九便是她婚期,想来景王很难能赶得回来了。
可国事也是她家事,她怎能出声挽留呢?
“爹爹去吧。”萧扶光出声道。
景王将手放在她头顶,轻轻拍了拍,随后便离开了。
他一走,萧扶光这边便难受起来——嫁人的时候亲爹不在,这算是什么道理?
约摸这便是成长必须要走的一步路:世事无常,想得到的需努力,已得到的却要慢慢失去。
景王刚坐上金銮车,便见一只革靴踩了上来。
“又要走?”华品瑜道,“小狐狸刚死了娘的时候你要回京,现如今小狐狸要嫁人,你又要出远门?”
景王看着他,沉声道:“我也有不得已。”
华品瑜却笑了。
“谁能想到,彰德府那个烂摊子是先帝留下来的。”他嘴角浮现出一抹嘲讽,“拆东墙补西墙,我早说卖官有一日要惹出祸事来,偏就是不听。做了二十八年皇帝倒是安稳,到头来一死了之,身后头跟着一屁股烂账…”
“太傅!”景王压着怒意出声提醒,“那是先帝,太傅还是先做好人臣罢!”
华品瑜又道:“老夫早已辞官,太傅不过是从前的虚衔儿,谁是我的君?我又是谁的臣?殿下若有心扶持郡主,那老臣可要再说一句:郡主大婚,无人主持,她便要丢尽脸面。于情于理,殿下不该在此时离京。”
景王说不过他,看了看天,时候已然不早,再不出发,便要耽误了。
他揪起华品瑜的领子将人拽到跟前,低声道:“此案涉及帝京内势力,怕是要牵连司马宓,若不去办妥,阿扶婚期延迟事小,司马氏灭族事大。现我已无时间一一同太傅解释。我书房左柜第五排第三个格子下有份空白手谕,若不能按时赶回,太傅便自己复了官职,替我送阿扶出嫁罢。”
说罢,景王松开了手,将华品瑜丢下了金銮车。
华品瑜看着滚滚而去的车轮,连声骂了几句臭狐狸。
他窝了一肚子的气,骂骂咧咧了一路,回到银象苑后喝了颜三笑泡的茶才消了一点儿气。
想了又想,大狐狸怕是早就知道有这一日,一直在等着他回京。小狐狸威逼利诱,自己给自己下毒逼他不得不回京。赤乌留不住他,反被这对父女摆上一道。一辈子挂着太傅的衔儿,恶心得他要死。
大狐狸一走,华品瑜决定拿小狐狸撒气。
他晃晃悠悠来到萧扶光窗前,关切地问:“感觉好些没有啊?”
萧扶光刚睡下,硬生生被他唤醒了,揉着眼看着他,突然瘪嘴哭了。
“老师,我爹又走了。”她啪嗒着眼泪道。
华品瑜一肚子骂人的话卡在了嗓子眼儿。
“哎你别哭啊,怎么还跟从前似的呢。其实也不能怪他,当年…”他想了想,斟酌着道,“太祖爷白手打江山,本来国库就空虚,又封赏了一堆人,欠了一屁股债。先帝接手后怕镇不住,不肯从赋税上下功夫,看到下面卖官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钱这才慢慢回来。这不是个长久之计,而今廪生们才造反了。殿下办事就一个快刀斩乱麻,他去去就回了…”
萧扶光见着他,只是想起了三年前的自己,一时没忍住,这才掉了两滴泪。
哭完后不过片刻便又恢复平静,抬起袖子擦了擦脸,问:“不止是卖官,还卖秋闱春闱的名额是不是?”
华品瑜听后大惊:“你如何知道的?!”
第二百六十章 好战之主(八)
“您不用管我是如何知道的。”萧扶光定定地望着他,“我只想您告诉我,皇祖他是不是也知道这件事,或者说,是他推动此事?”
华品瑜待她终究是不同的。
“还是那句话,做皇帝哪儿就那样容易。”他捱在她床边坐下,摇了摇身边茶壶,已经空了,倒也不在意,舔了舔嘴唇后继续说,“你当国库的钱是大风刮来的?非也,非也。皇帝没钱,说出去谁信?有个笑谈,你也听说过,农夫在地里劳作,说皇帝定然日日吃白面馍吃撑,下地都用金锄头。那些人见识一般,觉得做皇帝也不过如此,早起上朝跟种地一样简单,大臣商议要务如他们聚在墙根下聊家常。”说到此处,他偏头问,“小狐狸,你若做了皇帝,没钱怎么办?”
这下真给萧扶光问住了。
国库收入最大来源是田税与商税,若是没钱,只能增加赋税。
朝百姓张口,这怎么好意思?可若是不张这个嘴,官员如何养?碰见天灾人祸,赈灾用什么?遇上打仗,军兵吃什么?
莫要觉得那几颗南珠、檀家那点儿家产能填补了空缺,国之重在于民,拿帝京百万人来说,每过一刻,银子便如流水哗啦啦向外倒。别说半个檀家,就是十个檀家也顶不住大魏一呼一吸间的消耗。
“所以,皇祖默许他们卖官、卖春秋闱名额。”萧扶光垂下肩膀,“春闱两万两,十个人便是二十万两。加上恩科,便是二十万两不止——不止春闱,恐怕秋闱亦有,只是价格稍低一些。而那些末品小官,尤其在偏远之地的,恐怕也少不到哪里去。”说到这里,她抬手捂住脸,“怪不得父王说彰德府烂到根里了,原来如此。”
“为师有个猜测。”华品瑜又道,“你皇祖一直不肯立储君,约摸是想…”
萧扶光的眼睛自指缝中露出,可见其中渐渐盛满光彩。
“老师的意思是,皇祖不立太子,是担心有朝一日彰德府案件发生,这一切都要落到我父王头上?”
如果真立了景王为储君,届时皇帝与皇太子同治,而赤乌实力不如景王,尊位又在景王之上,景王少不得要被弹劾。
所以不立储君,倒也是爱护的方式。
“你不要想太好,先帝的心思哪里就这样好猜。”华品瑜又道,“你忘了外面那野种了?万一先帝有这份心却不是为你父王,是为了蓝家父子呢?”
“虽然不排除有这个可能。”萧扶光却说,“但我认为,倘若皇祖真是为了蓝梦生他们,那让他们尽管放马过来。我保证这次绝对不会手软,他进不了城便会交代在我箭下。”
华品瑜终于笑了:“虽然有些晚,但总算开了窍了。乡野来的自有那些心术不正的人去扶持,可正统依然是正统。青龙与你父王便是斗个你死我活那也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事,还轮不上蓝家人登这太极殿。”
梳理完了这件事,萧扶光又同他提起蓝梦生。
“老师是如何确定金爵钗一定在蓝梦生手上?”
华品瑜都不用想,便答道:“这也是为师的一个猜测而已——如若那金爵钗如阿寰所言,是先帝遗失在某处,那便证明先帝的确是向着你父王的,只是时机未到,才未立储;可金爵钗一旦出现在蓝梦生手中,那便是先帝有眼无珠了,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将那乡野小儿找出来,杀了他然后夺回金爵钗,逼青龙退位,这才是你父女二人的退路,明白了吗?”
萧扶光正襟危坐,拱手拜道:“学生明白了。”
华品瑜说了两声好,末了拍了拍她头。
“现在为师还能仗着师尊的身份打你两下,等哪日你真走上那个位置,为师便要拜你跪你了。”他顿了顿,又道,“一旦到那个时候,谁的话都不要信,为师的也一样。你只能信自己。”
萧扶光摇头:“老师不会害我的。”
“那可不一定。”华品瑜又笑,“世间有谁不爱权势?穷人无米无粮就要饿死,皇帝无米无粮却能卖官换粮,你说权势不好吗?真到那一日,为师会不会变,也很难说。”
他说得轻巧,可萧扶光听得心中颇为难受。
人究竟会变吗?
她不知道,她只晓得当下,自己周围的人待她是真心。
-
又养了两日,萧扶光的身子恢复了七八分,如今能下地走上一阵儿了。
眼瞧着婚期将近,司马廷玉却还未回来,她去信两封也未有踪迹。
司马阁老曾携新聘的沈夫人一同上门拜访,关心她身体的同时又同她说,从前司马廷玉外出打猎常走小道,这次约摸为了加快行程,也抄了山中近道,以致书信断联。
萧扶光总有些忐忑不安,却也寄希望于此番说辞。
“怎未见姚夫人?”她送司马宓离开时,特意避开那位沈夫人问起姚玉环来。
司马宓面上一僵,担心节外生枝,便未同她说姚玉环离家出走一事。
“她常游乐,最近又出门了。”司马宓道,“郡主见过她,是知道她性子的。”
萧扶光点头:“我只是随便问问。”
司马宓离开后,萧扶光临时决定出城一趟。
她自然不是玩乐,而是牵挂山庄里的萧宗瑞。
贺麟与宜宙二人驾车一路行进了庄子,因是临时来瞧丑孩子,绿珠未做准备。新换的乳娘刚生产不久,只是孩子先天胸痹早夭,倒不介意萧宗瑞面目丑陋。
萧宗瑞吃饱了奶,又多个人哄他玩,开心得三瓣嘴咧到鼻子前。萧扶光十几日才来看他一次,他居然认得,舔着嘴巴啊啊地冲她叫唤。
绿珠道:“前些日子听说郡主中了毒,身子可好了?我不敢离开庄子,担心别人照顾不好小公子。”
“我无事。”萧扶光说着,一手从萧宗瑞手中抢过快要吃进他嘴里的璎珞坠子,“我最近怕是要忙上一阵,你能照顾好宗瑞便是帮了我大忙。”
绿珠自然说好。
萧扶光掂了掂萧宗瑞,只觉得他又胖了,虽然丑,但吃得满面红光,可见过得不错,也算放下了心。
她时间不多,也不能常来山庄看他,当下便将他交还给绿珠后离开。
只是走到庭院当中时,突然从斜廊里窜出个人影儿来。
贺麟与宜宙暴喝一声,拔刀护在萧扶光身前。
那个人影儿竟是个年轻姑娘,身上穿着庄子里婢女清一色的绿绸裙,双膝一弯便磕在石板路上。
“求郡主救救罪妾的夫君罢!”
第二百六十一章 好战之主(九)
绿珠看清楚了这女子的脸,气得头顶冒烟。
“我起先瞧你可怜,才允你留下混口饭吃,原来你竟是等着今日闹这一出?!”
那女子紧张地双手合十,又将手举过头顶:“绿珠姑娘,我走投无路,我实在没法子了!我夫君实在是等不得呀!”
绿珠唤了人过来,担心这女子是来打探萧宗瑞身世的,便打算将她拖下去解决掉。
“慢着。”萧扶光忽然出声, “将她带过来。”
贺麟上前,抓着那女子的胳膊将人拖至她身前,反剪了她一双手,逼她抬头。
萧扶光看了看她,又笑了:“有点儿意思,将人带回去慢慢审。”说罢又回头敲打绿珠,“什么人都能进来,宗瑞的安危我可放心不下。”
绿珠心头一震,再三保证不会再让此类事发生。
萧扶光回了定合街,喝了口茶后,被押了一路的女人这才又到了她跟前。
这女子年纪并不大,模样也算周正。只是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有些气血不足,看起来面黄肌瘦的,还不如碧圆养得好。
而碧圆几个早就借着端茶送水来来回回地瞧了她好多遍,他们几个从宜宙那儿打听了一番,知道这女子是蹲了郡主一个月,于是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这女子见王府门庭辉煌,仆婢来来回回,不知怎的面上渐渐浮现出哀戚之色。
“看够了,就先来讲讲我这里的规矩。”萧扶光清了清嗓子道,“这里不是庄子,你进得来,这辈子便出不去——除非是叫人拿席子裹了抬着出去。”
女子抖了一下,随即磕了个头,说:“妾本就是戴罪之身,死不足惜,只是妾夫君有冤屈,这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等等。”萧扶光出声打断了她,“你说你夫君有冤屈,这种话在廷狱中,每个人每上八百次。你既然准备了一个月就为见我一面,想必说辞你也早已想好。”
萧扶光下了座,走到这抖若筛糠的女子跟前,俯身伸手捏起了她的下巴。
两张脸相距不过一尺。
“看着我的眼睛。我问,你答。”她道,“若敢说半句假话来骗我,自有人会剪了你的舌头。”
小冬瓜在后瓜仗人势,恶狠狠做了个剪东西的动作。
那女子含泪点了点头。
萧扶光问:“你叫什么?”
女子答:“金鱼儿…”
话音未落,下巴便被掐紧了。她吃痛后继续道:“妾姓金,单名一个瑜字,从前亲朋常戏称金鱼儿。夫君唤妾瑜儿。”
萧扶光再问:“你有冤屈,为何不去报官?又是如何知晓我会去庄子?你是否蓄谋已久?”
“我没有…我不是…”金瑜颤颤巍巍地摇头,“八月中,妾自河南一路跋涉来帝京,原欲报官,可想起地方尚且官官相护,妾身无分文,帝京又如何有人会为妾做主?妾便想回家,大不了同夫君共赴死去,偏偏饿晕在山中,才被庄子里的人救下。”
“庄子里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吗?”萧扶光眯了眯眼问。
“知道一些。”金瑜点头,“说是绿珠姑娘代管庄子,山中有热泉,主人常来沐浴。山下有片牧场,绿珠姑娘使人放牧牛羊,也是主人的买卖。”
萧扶光见她不像是在说谎,微微松了口气。
“…从前不知主人是何人,直到郡主上次来,妾同人一起回避时见着您头上那支宝梳,这才知道是光献郡主的山庄。”金瑜继续道,“那时妾便想见您,只是绿珠姑娘管得严,从不让人进内院。妾便想再等等,日后定然有再见郡主的机会。”
“你倒是能忍得。”萧扶光松开了她的下巴,接过巾子擦了擦手,“可惜你找我无用,我也是一介女流,如何能伸长了手为别人伸冤?”
金瑜听后泪如雨下。
“妾微鄙之人,没有什么见识,却常听夫君说摄政王殿下,说他是真正为国为民操劳之主。妾这一路走来,又听旁人说起您,说光献郡主去岁岁末便伏间于峄城街头数月,最后将叛国的纪家贼人一网打尽…您这样的人,怎会是一般的女流?您是殿下养育而出的人,差不了的。妾求不动那些人,便只能拿命赌一把来求您了。”
“奉承的话我听太多,这对我没什么用。”萧扶光又道,“不过我很好奇,你夫君是谁?犯了何事?”
碧圆几个撇撇嘴——嘴上说着奉承没用,这不马上就来了兴趣了?
“妾夫婿是彰德府人,姓胡名宾。”金瑜涕道。
“胡宾?!”萧扶光神色一凛,“怎么是他——”
金瑜眼泪还挂在腮边,愣愣地问:“郡主知道他?事情终于传到京中了吗?”
萧扶光按捺住内心中的悸动,看了一眼金瑜的手——那是一双操劳过度的手,瘦弱粗糙,然而骨节肿大,有着同她年纪不相符的苍老。
萧扶光面色稍霁,对金瑜道:“你慢慢说,你夫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金瑜这才将事情经过说了出来。
“夫君早年父母双亡,妾同他算是青梅竹马。妾家道中落后,夫君便携妾回了安阳老家。摄政王掌权后,改科举考题,夫君便想考科举。他进了县学,妾便在家缝补织衣。他有位豪富同窗,听说我二人日子过得清贫,便让廪给夫君。县学一月三斗廪米,将将够我们夫妻二人过活。夫君很是争气,从县学升入府学,在府学考校中常得头名。府学头名可以升廪生,可得廪米五斗。夫君与我商议后,决意将原先让廪名额再让给其它贫困童生。可让廪给出后,府学却迟迟未发廪米。家中无米,妾便做工换了些米来,可夫君还是发现了。他与同期说起此事,发现所有廪生都未拿到廪银廪膳,可为了明年八月秋闱,大家彼此隐忍不发罢了。直到有一位廪生迟迟未来府学,夫君与同期一起去探望,发现他竟饿死在了家中…六七月的天,三日不到人便臭了,蛆蝇满室,可惜了一条命呐…”
第二百六十二章 好战之主(十)
“大家实在忍不了,一起去府学找教授讨说法,教授却闭门不见。再去府衙,孙同知一面说‘知道了’,一面将那位廪生的尸首扔去了乱葬岗…原本这事大家也不想闹大,可又过两日,有人看到教授与府衙的孙同知和张训导三人坐在一起饮酒,这才晓得原是他们早就勾结到了一起,侵吞廪膳不知多少年!第二天一早,夫君冲进府学将宿醉的教授绑起来,带人大闹彰德府衙…”
金瑜声声涕泣地诉说着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之后也同景王所说无二,府衙带人将童生们抓了起来,把起头的几个吊起来打了一顿。读书人多数天生风骨,倔强得很,硬要府衙府学交代廪膳银去向,还要为那饿死的廪生讨个说法。只是风骨并非铁骨,哪里经得起这般毒打?这一来便又去了三条命。
“妾刚进京时也曾问过别人,‘可曾听说了彰德府的案子’,那些人只摇头说:‘彰德府是何地,从来没听说过’。”金瑜道,“巴掌大的一块地儿,死伤了人,只要他们有心瞒着,就传不到京里头来。”
小冬瓜与碧圆是憋不住话的两个,听了金瑜这一番话后,气得端托盘的手都在哆嗦。
碧圆正欲开口大骂一通,却被颜三笑扯了扯袖子——回头一看,瞥见自家郡主目光沉沉,到嘴边的话便又咽了回去。
小冬瓜已经叉腰骂开了:“不得好死的货,他们这是当土皇帝了不成?!也不掂量这大魏姓什么!”
“殿下已经去了彰德府,这件事他经手,自能处置妥当。”萧扶光却道,“至于你,还是哪儿来的回哪儿去。”说着便要将人驱赶出去了。
小冬瓜不解——这明摆着的事儿,郡主只要将金瑜所说之事去信告知景王,彰德府的案子不就了结了?怎么到这会儿突然要把人赶走呢?
萧扶光斜眼瞅了小冬瓜一眼,道:“你是知道大魏姓什么的,你比我有气性。不如光献郡主的位置你来做,换我伺候你?”
小冬瓜双膝往地上一放,一句话不敢说。只是脸鼓得厉害,一看便是在生闷气。
“不服是吧?觉得你家郡主没人性?”萧扶光问。
小冬瓜低着头:“您同殿下去个信儿,这事就能解决了。”
萧扶光原本要回房休息,听他这么一说,简直要气笑了。
“这可是你说的,待会儿你别不服。”萧扶光说着,扭头吩咐贺麟,“将这金瑜架起来,她不说实话,打到她说。”
贺麟没有小冬瓜等人的善心,府卫出身的人,只知奉行主人命令,其它一概不管。
他与宜宙二人一个将金瑜制住,另一个拔出腰刀,刀柄敲在金瑜瘦弱的背上,打得她一个闷哼。
小冬瓜愣住了,旋即瘪嘴开始咧咧:“太傅一来,您的心就变狠了!他给您灌了什么药?喝下去叫人心肠都硬了。这姑娘错在了哪儿?”
萧扶光听完了他的控诉,只对被打趴在地上的金瑜说:“我刚刚提醒过你,不能骗我,不能瞒着我,是不是?”
金瑜听后,这会儿身子抖得像树叶。
“你也说,我不是一般女流。”萧扶光又道,“说得比唱得好听。现在我给你最后开口的机会:你来帝京之后为何不去报官?”
金瑜虽没抬头,却不敢再瞒着了。
“因为…妾见到了一个人。”
“何人?”
“京尹张大人。”
这下轮到小冬瓜几个瞠目结舌了。
小冬瓜忍不住问:“你明明是彰德府人,你怎会认得京尹?”
“她只说过她家道中落,夫君带着她回了安阳老家,可没说过她自己也是彰德府人。”萧扶光道,“夫妻二人对彼此情深义重,却连个名分都不愿意给。我猜不是他不想给,是给不了。你起先自称‘罪妾’,应同我想得差不多。”
“妾是罪臣之后,六年前沦为奴籍,夫君携妾潜逃出京,才回了安阳。亡父从前在京中与不少人交好,京尹大人亦是。妾担心他见了妾后会将妾抓回去,便未敢报官。”金瑜哭得梨花带雨,“亡父有罪,妾无怨言。只是夫君无辜,求郡主发发慈悲,救我夫君。妾做牛做马,便是要妾立时去死也在所不辞。”
萧扶光问:“金璘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兄长。”金瑜哭道。
小冬瓜一听,从地上爬起来了。
金璘是御史金廷美的儿子,赤乌二十七年曾受贿捏造伪证弹劾中书郎吴不疾,以致中书省上下遭连坐。吴不疾百口莫辩,认罪后携发妻于家中自焚而亡,直至景王摄政后才重查此案为他平反。同年金廷美入狱,一儿一女本都应入宫为奴,只是他那小女儿却不知所向。
小冬瓜气得嘴歪眼斜——敢情这女子在玩他们呢!
萧扶光继续道:“我倒也知道你一些心思,你是怕被别人知道身份,不光要将你抓起来,甚至还未近我的身便要折了命。可是姑娘,这世上不是只你一个人长了脑子,最起码你兄长要比你识时务些。”
金瑜大气儿都不敢喘。
萧扶光命人将她带下去歇息,又让清清呈了笔墨来,写好一封信后,吩咐宜宙快马加鞭送去给景王。
“郡主,这女人不讲真话。”小冬瓜还在一边揣掇,“您就不怕她前头说的那些都是假话?”
萧扶光却道:“不管是真是假,她夫君的事儿恐怕不会有什么着落。”
“为何呢?”小冬瓜不解,“若她说的是真话,那她便是人证…”
“一个罪人,如何做人证?”萧扶光反道,“先不说彰德府那边如何处置胡宾,金瑜是必须要入掖庭为奴了。她与胡宾倒也有情,我认为胡宾不大可能为了前途将自己同她的关系摘得一干二净。如若他为了前途抛下金瑜,日后即便为官,也恐怕会是第二个金廷美。”
“所以,郡主是给他们机会?”小冬瓜小心翼翼的同时又有些欣喜,“就说嘛,咱们郡主不是那么冷血无情的人…”
“别啊,太傅一来,我就变了;我喝了太傅的药,心肠又冷又毒。”萧扶光瞪他瞪得都眼睛快斜去了头顶。
“郡主眼明心亮,是奴猪油蒙了心了。”小冬瓜边堆着笑,边讪讪地拍自己的脸,“您瞧我这张嘴,净那说不中听的话,真是该打…”
萧扶光看着小冬瓜,心底却有些哀愁。
如果彰德府的案子追究到底,届时先帝卖官一事便要浮出水面,否则难以同天下人交代。平民百姓只会看到错处,根本不会深究其中原因。就如冬日漂浮在河中的冰,那样小的一个尖棱凸在水面,而沉在水下的巨大冰块才是它原本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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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腰间盘突出又犯了,坐下的时候还好,可准备坐下和刚起来的时候简直痛到想截瘫。
第二百六十三章 好战之主(十一)
“阿扶将来想不想做皇帝?”
“不想。”
“做皇帝好处可多——你厌恶谁,便可以随意处置他;你喜欢谁,便能将他永远留在你身边。”
“您骗人。”
“朕从不骗人。”
“可是娘亲说,天子当先无私后成其私。怎么能够为了自己的喜好而随意掌控别人呢?”
“……你娘说得很对。”
“您为什么要做皇帝呢?”
“朕没得选。”
“刚刚那句话,您问过阿寰没有?”
“上个月阿寰来拜见朕,朕问他‘晌午用的什么膳’,他不敢看朕,只低着头摸耳朵,一句话也不应。等临走时他才小声说‘用过了,用的鱼脍’…朕有时觉得,阿寰有点儿笨。”
“因为您让人畏惧。”
“阿扶为何不畏惧朕呢?”
“…我不知道,但就是不怕。”
“或许因为咱们爷俩是一类人。”
“咱们是哪一类人呢?”
“成众之私、无所不为之人。”
“您做这样的人,快活吗?”
“不快活…
朕也有想要留住的人,可做皇帝并不能成朕一己之私,所以朕这个皇帝做得很失败。但朕希望你能…咦,阿扶哭什么?”
“皇祖不问阿寰,偏来问我,是不是证明阿扶也没得选?”
“…别哭,不然你娘亲看到,同你父王告状,你父王便要怨朕了…这件事,日后再议…日后再议…”
……
九月二十六,帝京迎来一场桂花味儿的秋雨。
桂花蜜的清甜与螃蟹淡淡的腥味儿从纱窗中卷进来,将午后倦睡的萧扶光弄醒。
“郡主,您醒啦?”小冬瓜从窗外探出一半儿脑袋,“太傅说,要我们看着您吃下去。再吐上一回,您那毒就清得差不多了。”
萧扶光刚醒,脑袋还有些懵。
小冬瓜一挥手,清清便呈上香茶和蟹膏。
她?了一勺塞进口中,混着湿润的空气,只觉得腥味儿越发重了。强忍着胃中不适又吃了几勺,偏头吐得天昏地暗,最后呕得只剩酸水儿。
小冬瓜又是捶背又是灌香茶,忙前忙后了小半天。
他忽然问:“您刚刚做梦啦?”
“为何这样问?”萧扶光眼皮儿都没抬。
“您刚刚说梦话,喊先帝陛下呢。”小冬瓜挠了挠头,“他老人家可有什么旨意?您看我干爹在他身边伺候着没有?”
“没什么旨意,没留意中贵人。”萧扶光叹息道,“只是我梦到小时候罢了。”
小冬瓜有些失望地噢了一声,蔫头耷脑地出去了。
颜三笑看了她一眼,不经意似的问:“郡主还记得年幼时的事儿吗?”
“这话问得笼统,得分什么事儿。”萧扶光斜靠在榻上,一头青丝半垂在肩头,剩下一半儿捋在身后,病后气血盛补,面容带着端正至极的姝丽,“若是问哪一日哪一餐吃了什么,定是不记得的。可大事儿总是能料理清楚。”
“奴常听碧圆她们说,您从前与王妃常住小山中。”颜三笑眼波一转,“既住在山中,未入怀仁书院前,您不孤单吗?身边可有玩伴?”
“没有。”萧扶光摇头。
颜三笑眼睫垂了下来,轻轻嗯了一声。
然而转身正欲离开时,却又听郡主道:“有一年我生了场大病,那之前的事儿便记不太清了。”
碧圆恰巧走了进来,道:“伺候郡主前,太傅曾交代过,说在郡主身边的人都是手脚干净的。听说是原先王妃在时处置过一批人,您病过一场,是同这个有关?”
“确有此事。”萧扶光点头,“那年逢我生辰,山院中几个仆婢手脚不干净,窃了不少财物。当着先帝的面儿,母亲总要给我个交代。于是满院子的人,我亲眼见被活生生打死好几个。当夜我就魇着了,大病了一场,险些没醒过来。不过自那之后,之前的事儿就全都记不清楚了。”
“可真惊险!”碧圆吓得连拍胸脯,“不记得也好,难得糊涂,万一想起来,夜里怕是睡不着了。”
颜三笑心头一跳,问:“那是哪一年发生的事儿呢?”
萧扶光答:“那是二十三年季春,我即将满七岁。先帝特地冒雨提前来为我庆生。”
“二十三年奴也有印象。”碧圆道,“那一年山东多雨,淹了济南。”
萧扶光微笑道是:“春雨连绵不断,入秋济南又下了一场大雨,内城一夜间没过小腿,好些济南考生去了东昌参加秋闱。”
碧圆又说起一些雨后的事来,最后看着颜三笑直勾勾地看着郡主的脸一动不动,轻戳了她一下:“怎的了?你也魇着了?”
颜三笑如梦初醒,摇头道:“不是…我…”
话音未落,小冬瓜又探进个脑袋:“你俩别聊了。郡主,阁老大人新纳的那位沈夫人想要求见,您见不见?”
一阵莫名心慌袭来,萧扶光隐隐觉得不安,却还是让小冬瓜将人请进来了。
沈夫人进来后,萧扶光请她坐了。
她倒也大方,直接道明了来意。
“小阁老今日还未归家,阁老大人想带些人去寻,可依着咱们的律法,超过二十卫便算聚众,超过五十卫不报备便有谋逆之嫌了。大人呈奏入万清福地,陛下正闭关,没给他回音儿。他心里头着急,担心小阁老会耽误了婚期,自己点了十八人,方才刚出城。”
萧扶光一怔:“廷玉也未托人向家中捎信么?”
“我虽非小阁老生母,可他对郡主如何,我也是清楚的。”沈夫人略有些腼腆,“小阁老又一门心思系着郡主,说递信儿,与郡主来往比家中更勤些。”
萧扶光当即起身,唤了贺麟进来,就要向外走。
“郡主去哪儿?”沈夫人问。
“内阁离不得阁老大人,我去将他请回来。”萧扶光答。
沈夫人有些担忧:“可是,郡主就这么带着人去…”
“我父已如此,那些人总不敢贴脸说我谋反。”萧扶光回首道,“还是我带人出城去寻廷玉更方便些。”
沈夫人叹气:“家中筹备好一切婚嫁事宜,也不知小阁老为何耽搁到如今。”
萧扶光踏出门的步子一停,回头道:“这有什么?耽搁便往后推上一推。丢脸我倒是不怕,只要廷玉无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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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当先无私后成其私”、“成众之私、无所不为”改编自《道德经》,这里我作了修改以符合文意。
第二百六十四章 好战之主(十二)
在干燥的北方,偶尔才能见到的天气总是杀伤力特别大。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中间只隔了不过一场帝京的秋雨。
萧扶光身披油衣点了八十人出城,另一队人马更早她两日便出了帝都。
为首之人是骠骑将军宇文渡,光献郡主年少时的恋人,平昌公主未来的驸马。身份水涨船高的他这段时日以来并不开心,因为郡主与小阁老婚期渐近,他却无能为力。
不过先前平昌公主牵线,促使他与户部侍郎檀沐庭见了一面。原以为板上钉钉的事情瞬间便有了转机。
檀沐庭告诉他,司马廷玉告假并非前往东海,而是北上辽东为荣王运送二百万两白银。
这件事于司马氏而言是足以诛全族的重罪,可如今皇权并非在青龙手中,若真谈谋逆,景王还要胜司马氏一筹。
但对宇文渡来说,这依然是个好消息。
哪里有人,哪里便有争斗。檀沐庭作为皇帝拥趸,檀党领袖,给司马氏使绊子再寻常不过。宇文渡并不在乎檀沐庭为何将此事告诉他,因他只注重此事带来的结果。
结果便是,只要他出手干预,司马廷玉便无法顺利与郡主成婚。
界山作为帝京的最后一道防线,它有一处易守难攻之地,名唤“伏龙岭”。岭间是一处狭窄的羊肠小道,全长不过数里。
不止伏龙岭,其它几处前往帝京的必经通道上早已埋伏好了人。
即便正面对上司马廷玉,宇文渡也不必同他解释什么,一句二百万两便能封堵小阁老的所有退路。且景王已经动身前往彰德府,司马廷玉落在他手中也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
功夫不负有心人,宇文渡在来到伏龙岭的第一天晚上,便见到了司马廷玉的队伍。
为了能在婚期前赶回,司马廷玉已将马车留给荣王萧轻霖,所有人一人一骑,快马加鞭来到伏龙岭。
宇文渡在岭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风驰电掣而来,在入小道后渐渐放慢了速度。
他忽然想起自己和萧扶光在怀仁书院的那段时日,那时的他还不知晓她是郡主,只当她是个文弱漂亮但脾气有些古怪的同窗。老师们从不过多管束这位叫小芙的姑娘,这让他觉得很不公平,于是变着法儿地欺负她。终于她忍无可忍,抄起镇纸砸在他脑门上,砸得他头破血流的同时,又看到她慌神地俯身来看他,水袖带着温暖的香气蹁跹拂落在他面上,像某日大风的午后,未沾血的镇纸压不住的云母笺一角。
少年人的爱意来得太快,往往是风云变色,只是透明的天空突然现出云彩的五光十色。初次喜欢的人如同云端的太阳,令人毫无理智地燃烧。
那之后他便理所当然地纠缠她,她若拒绝,他便说头疼。书院放了一日假,他打听了一路,才打听到她家。那是一座建在山中的别院,恢弘大气。护院个个高大威武,侍女行走间风动裙摆却不动,家仆面白无须,说话细声细气,问什么便答什么,却一句不会多说,像极了宫里的阉人。她的母亲是位病弱的美人,削尖的下巴连着细弱到极致的颈子,却是他平生所见过的最温柔的人。那位夫人见他为了来寻人徒步下山走破一双靴,盛情款待了他,甚至还为他改了小芙父亲的旧靴赠予他,虽然他并不知道那位夫人便是传闻中深居简出的谢妃。在那之后,他成了受欢迎的客人,而在经月的相处之下,他们的关系就像伏龙岭的羊肠小道,走过一段阴暗狭窄之后,前路便是浩然之地。
司马廷玉此人在宇文渡的印象中并不算好,他是帝京中再常见不过的养尊处优的贵公子,靠父亲一句话便入了内阁,若说有什么真本事,好像凭着一副好字入了皇帝的眼,常来往于万清福地。宇文渡最不屑的便是这种两头倒的人。
然而小芙却要嫁给这种人。
宇文渡稍稍低头,见司马廷玉一行人已经尽数入了小道,将要抵达出口。
初恋情人的眼、公主的手、檀沐庭的言语,五感混在一起,叫他的瞳孔渐渐扩张。
他扬了扬手。
巨石自岭上滚滚落下,快到千斤重却仍被弹飞数次。
惊恐的哀嚎声遍布伏龙岭。
雨夜落幕,天边迎来第一缕光,将朝云尽染一片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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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扶光见到司马宓之时,他面上有着浓浓的倦意。
她上前道:“大人还是先回府休息,我去寻廷玉。”
司马宓摇了摇头,只说:“廷玉平日里虽说乖戾些,但从未耽误过大事。有一次他替陛下誊了十卷经书,两夜未眠,回家刚歇下不过半个时辰,阁部来了急务。三九天,他在院中架起木桶,洗了个凉水澡,又回了内阁。我也曾对他说:‘你做殿下的女婿,事事不要太争先。’一来怕他树大招风,二来娶宗室女等同半入赘,过刚易折。他却说:‘若不要强,莫说郡主,我头一个瞧不起自己。’从前贵族子弟结伴郊游,期间奚落他日后要被妻族管束,他也不在意,只说:‘你们想被管也不瞧自己有没有那个命。’万事有轻重,在廷玉心中,郡主便是重中之重。聘礼、新房早年便开始着手准备,这个节骨眼上他却去了别处,臣实在是不懂。”
萧扶光心跳忽快忽慢——司马廷玉是为她而奔走,并非如他对外所说前往东海。
她十分愧疚,没有将这件事告知司马宓,只是催他回城:“他应是耽搁在路上,我也在等他。我带的人多,您放心,今天一定能见到廷玉。”
司马宓疲惫地点了点头:“那这逆子便交给郡主,臣…姚夫人负气离家出走,臣最近也在寻她,实在分身乏术。”
萧扶光安慰:“等廷玉回来,我们一起去找。”
司马宓回了城,萧扶光调了个方向,朝北而去。
抵达必经之地伏龙岭时已是下午,过往商旅堵在路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前头死了人了!”人群中说得最多的便是这一句话。
萧扶光心头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她带人拨开了人群,触目是遍地血腥。
看着这些人的穿着打扮,同司马廷玉那批人无二。
今日秋雨落尽,阳光晴好,然而照在她头顶,却叫她天旋地转地耳鸣。
她翻身下马,顾不得有些被巨石碾碎的尸身有多可怖,一个个地仔细翻看。
直到从一个血肉模糊的尸体上翻出了一把崭新的袖中腕刀时,胸腔内的那颗心好似忽然被人攥紧,然后捏碎。
第二百六十五章 云山万重(一)
景王在抵达彰德府的当夜便将以胡宾为首的廪生们提出审讯,也正如他先前所料,烂到根里的东西是挽救不了的。
府官不敢怠慢,依照原先侍奉上峰的规矩使出了浑身解数来侍奉这位权势滔天的摄政王。又因摸不准他的脾气,不敢做得太明显。
未料景王只是用了一餐饭,便指着手边的一盘瓜子儿似的菜问:“这是什么?入口滑嫩,香却不腻。”
知府得意一笑,谄媚地道:“殿下,这叫‘雪后春芽’。将三个月大的湖鸳鸯舌头剪了,以人乳小火慢煨,才得了这么一盘…”
孙同知想阻止却已然来不及,听得大汗淋漓,咣当一下跪去了地上。
知府想要去扶,可双手刚伸过去,便见数个魁梧大汉上前,将他们摁在地上。
景王和善地看着他们,唠家常似的说:“孤家中有位郡主,当年出世时特聘乳母四人,不算额外赏赐,每人每月十两。念王府与民间不同,就折去八成,算二两。三个月的湖鸳鸯要剪多少舌头,要用多少多少人乳才能煨出这一盘?”说着说着,嘴角还扬着,眼中却已失了笑意,“廪生八十人,一年廪银便是四百两,只谈府学廪生,州县学、增补生尚未算计在内。国库银两取自民,却用不到他们身上。你们是在打孤的脸吗?”
一屋子的人战战兢兢,有两人似乎已遇见了自己接下来的处境,便溺在当场。
景王缓步而出时,恰好宜宙夜奔而至,穿着粗气将信件呈上。
景王迅速看完,走到灯下移开了灯罩将信烧了,又转头吩咐他:“将里头那个同知带出来。”
宜宙道了声是,起身进了屋内,尿骚与血腥气扑面而来。几名府官已被割去了舌头,轮到孙同知,刀刃已经划在他嘴边。
宜宙将人拖了出来,孙同知对着站在灯下的景王频频叩首。
景王拨弄着灯下的流苏,问:“你上峰是赤乌年间进士,据说颇有些家底,是不是?”
孙同知在彰德府呆了二十多年,府官们有谁是买官后一路高升,他最清楚不过。也正因如此,有了把柄,且官官相护,同僚之间才敢协同府学霸占廪膳银数年。
只是景王这么一问,他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位摄政王瞧着俊秀又和善,谁想是个一言不合就拔人舌头的主儿?难怪常听说伴君如伴虎,这种人的心思,他自认揣摩不透。
“是…是…高知府是岷州人,在西北一带算是富庶。他是买的恩科进士,从西北一路升到彰德府来…不止是高知府,张训导和刘知事也是…”孙同知想,承认总不至于有错,说不准摄政王还能饶他一死。
景王淡淡一瞥,孙同知不寒而栗,当即闭上了嘴巴。
“你们府官侵吞廪膳银,又打死童生,瞒上不报,这才受了刑。”他慢慢道,“你心痛人才,自述他们恶行,孤这才饶你一命,明白了?”
孙同知一愣,当下便知摄政王打算处置了府官,却要留下他作证,这是一石三鸟的好计策:一来可安抚众廪生;二来府官科举出身不正一事便会被压下来;三来他在彰德府日久,累积的人脉不少,来了新府官,他便要倾尽全力去辅佐侍奉。
他往后的日子算不得好过,可也总比被拔了舌头丢了命强。于是磕头再拜了两拜,由着人带他下去治面伤了。
景王又命人将胡宾带了上来。
胡宾在来时路上听说了摄政王处置府衙与府学一事,但得知孙同知仅是左迁至通判后依旧怒不可遏,梗着脖子一脸不情愿地下跪,却不磕头。
景王倒也不计较他礼节,只是问:“金瑜同你是什么关系?”
胡宾面色瞬间变得惨白,当即叩首道:“殿下!瑜儿与小人自幼青梅竹马,是小人犯事,同她无关!”
“有没有关系,也不是你说了算。”景王道,“金瑜一路上帝京寻到郡主门下,求她为你做主呢。”
胡宾乱了心神,只知磕头,不敢言其它。
“你是读书人,应当知道私藏罪臣之后是什么下场。”景王继续道,“不过孤念在你为人出头的份儿上,可以饶过你,你可安心等待明年秋闱。”
胡宾抬起磕得通红的额头,问:“那瑜儿呢?”
景王答:“她自然是要入掖庭的。”
胡宾垂下双肩,过了一会儿才怔怔道:“小人原是金御史家仆,也是小姐教小人念书习字。御史伏罪后,小人趁夜将小姐带走,对外只说她是我青梅竹马的婢子,实则小人才是那个贱奴。小姐不曾吃过苦,同小人一起的这些年来一直在吃苦,却连一句怨言也无。若非得知她遭受这般委屈,小人也不会铤而走险做下这等事。”他忽然抬头,“事情无可斡旋余地,可殿下是圣明之主,小人斗胆问一句:倘若小人放弃明年秋闱,愿一人承担此过,小姐在掖庭中能否过得好些,能否同公子相见?”
景王好奇问:“孤听说,你课业策论很是不错,明年有可能入围。就这样放弃,你不觉得可惜吗?”
胡宾惨笑:“小人本就是个喂畜生的奴婢,命中便无,何谈可惜?”
景王一抬手,左右上前将胡宾架了出去。
胡宾以为自己要亡于今日,欲要再求景王,可两名亲卫径直将他带出了后门,牵来一匹马,又往他怀中塞了沉甸甸的一个包袱,瓮声瓮气道:“殿下有吩咐,今日你已死,明日起再无胡宾。帝京往西三十里博陵镇,去找她罢!”
胡宾一动,怀中之物碰撞,发出咯咯的响声。
他沉默地后退一步,五体投地地朝着门内一拜,起身时满脸是泪,上了马迅速离开。
胡宾离开之后,宜宙却一直未挪半步。
景王轻松压下彰德府一案,见宜宙还在,开口问:“还有事?”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颤声说:“殿下,小阁老…死了。”
景王瞳孔骤缩。
“谁?”他厉声问,“你方才说…哪个死了?!”
“臣为郡主先行送信而来,路上接到急报,昨日在伏龙岭发现小阁老一行人…料是前日京畿大雨,伏龙岭山坡崩陷,加之山路泥泞,小阁老等人躲闪不及,遭巨石碾压…”宜宙说这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抬也不敢抬起过,“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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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京三十里外博陵镇,熟悉嘛^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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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准阿扶唯一CP廷玉,不会换人的。
第二百六十六章 云山万重(二)
道家讲究多,在万清福地,五日一扫尘总是有必要的。
阮偲执着拂尘,腰杆挺得笔直,站在石阶上指挥着宫人清扫:“各处除尘都仔细着,别藏污纳垢的,带了晦气。”
说罢一抬头,见姜崇道垂着眼站在月台上,抿了抿嘴,止了面上的笑意,慢慢踱步过去。
“从前我跟在皇后身边侍奉,便听人说光献郡主与常人不同。先帝宠小辈儿,加上隔代亲,把郡主疼得跟眼珠子似的,要什么给什么,不要的也往兜里头塞。先帝爷崩了,景王殿下又续上了,只要提起郡主来,什么话都好说。”阮偲说着斜睨姜崇道一眼,“钦天监早传开了,说这样的命格,不是谁都能消受的。小阁老大名里带个‘班’字儿,一刀劈碎了这块玉,可不就应验了?说来说去,还是小阁老没有那样的福气…”
司马廷玉一死,姜崇道岂能开心得起来?靠山塌了一座事小,这么多日以来交情不算浅,好生生的人说没就没,连个全尸都没有,叫人想想便难受。
“阮公公说得是,各人有各人的命。小阁老出自河内大族,生前事君恭顺,死后魂归九天,位列仙班自不用说,陛下还追了青璧君的封号。”姜崇道冷眼看着他,“不像咱们天生奴才命,折腾来去几十年,来生多长块肉都要谢天谢地。”
阮偲却只是笑。他到底上了年岁,比吕大宏沉得住气。
然而一阵脚步声响,身着华服的平昌公主已经带着人来到跟前。
二人忙跪在一处迎驾。
萧冠姿道:“孤来面圣,你们起吧。”
二人谢后,又站起身来,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一边。
萧冠姿却不急着走,嘴角翘起,笑着说:“什么青璧君黄璧君的,一个封号罢了,既无食邑又无俸禄,还真当个宝了?孤前日养了只小畜生,也想讨个狸花君的名号,可惜父皇说猫不及狗好养熟,等它认清楚究竟哪个是它主子了再说。”
公主丢下这句话,施施然便入了神殿,留下笑意不止的阮偲和面色青白的姜崇道。
阮偲清了清嗓子,捋了捋拂尘,“旁的不说,姜公公能有今日,全赖这名儿取得好呀。”说罢也不看他,转过身子督促小宫人扫尘去了。
走了一个吕大宏,来了个阮偲。吕大宏好歹在明,阮偲跟他主子一个脾性,阴阳怪气得很。姜崇道被奚落一番,越发念起司马廷玉的好来,收拾收拾心情,找人传信儿去了。
萧冠姿步入神殿内,跪在当中,盯着膝下的太极阵,一句话也不说。
先沉不住气的却是皇帝。
他抄起手边一卷道经,狠狠地砸在萧冠姿面上。
“孽障!”皇帝怒道,“堂堂公主,成个大烟客也就罢,你竟豢起了面首?!”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父皇掖庭宫人数百,先兄太子男女不忌,偏轮到儿臣便要遵循礼法,为宇文渡守节?”萧冠姿拂了拂被砸得红了一片儿的脸,十二分镇定地道,“我就只配吃她吃剩下的?”
前头两句乱了皇帝修了六年的道心,最后一句却浇灭了心头火。
最后他息了怒意,斜在靠上看着她:“你们做得干净吗?”
萧冠姿猛然抬头,眼神中满是震惊。
“朕只是不上朝,朕不是聋子瞎子。”他道,“做得不干净,你伯父和司马宓断不会放过你们。”
萧冠姿腔内一颗心脏砰砰乱跳,好不容易缓下来,才答:“人都死绝了,一个活口都没有。小阁老被砸得稀碎,拼都拼不成,司马宓拾他的时候哭晕过去好几回。”她仰头道,“萧扶光中毒将愈,如今又呕出一口心头血,到现在都下不了榻。王伯被彰德府绊住,现在还在回京的路上——这些都一早算计好了的,自然是万无一失。”
皇帝听后,面色稍缓,却依然不好看。
“你既信奉佛祖,也应知晓佛家讲因果。”他又道,“今生不报,来世苦果自食。”
萧冠姿站起身,昂首道:“来世自有来世化解之法,今我已入地狱,不将你们所有人拽下来,便是佛祖也要恨我不争。”
说罢,她也不看皇帝脸色,转身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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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崇道的口信送到后,秋娘当即去了景王府。
进了银象苑后,才发现云晦珠也在。她正坐在榻边,手边还放了个托盘,托盘上摆着一个碗。见秋娘进来,云晦珠摇了摇头。
萧扶光躺在床上,面上失了血色,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房梁瞧。
秋娘往房梁上看了一眼,低头摸了摸碗,端着它出去了。
小冬瓜见着她,摇着头说:“起先从城外回来时,跟丢了魂儿似的,我问她‘郡主您找着小阁老没有啊’,她一张嘴,吐了一口血出来,把我们吓得哆嗦。”小冬瓜说着说着开始掉眼泪,“一直不吃东西,这都三四天了。医丞来过,开了几副丸子,眼珠子那么大,塞嘴里就化,好歹不至于把人饿死…小阁老这什么命哇,出去一趟,连个人样儿都没了。还是郡主指派他出去的,她心里该怎么想?要不是她答应小阁老去辽东,能出这事儿?好好的红事变白事,郡主得多难受啊?”说完呜呜地哭起来。
“外头传什么的都有,说我们郡主命硬,克夫,日后难嫁。”碧圆呸了一声,“也不看看郡主什么身份,天底下有几个这好命的?只是可惜了小阁老,平日里虽开口不饶人,可对郡主是一心一意地好。谁能想到一夕之间人就没了呢…”碧圆说完,也捂着脸开始啜泣。
秋娘叹气道:“事已至此,眼下当务之急是要想法喂点儿吃的给她。光这么折腾下去,还要再搭上一条命。”又问,“殿下回来了吗?”
碧圆擦了擦脸,道:“没呢,今日就回了。”
秋娘想了想,跟着清清去了厨房,再出来时端了肉粥和一壶酒出来。
“郡主吃不得这些。”碧圆出生阻拦道。
秋娘说:“你别管,试试我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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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还担心你们会不高兴,结果你们冷静得出奇。唯一男主不会变的,我再如何也不会写男女主BE。
第二百六十七章 云山万重(三)
朱医丞听了秋娘的法子,迟疑片刻后道:“看郡主这般像是得了癔症,虽说有药可医,但心病还需心药。既得偏方,不妨试试。”
秋娘等人进来时,见云晦珠坐在床前,轻声同萧扶光说话。
“阿扶,我今日来时在街上瞧见几个番邦人,他们弄了个铁笼子,笼子里养了条大狗,叫什么‘麒麟狮’,可吓人了呢!你见过没,怕不怕?”
郡主素来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便是狗。
然而躺在床上的人却是一动未动,一双大眼早就没了神,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房梁上瞧。
秋娘回头看向小冬瓜:“拿块帕子来,给她眼睛蒙上。”
小冬瓜不知道这是什么缘由,却还是找了块巾子过来,绕着头系了一圈儿,把眼蒙上了。
这边眼睛一捂,巾子下便落了两行泪。
小冬瓜无措地看着她。
秋娘拿筷子沾了酒,掰开萧扶光下巴探了进去。
“常言道心病难医,世间千百病,多是心病。倘若人知晓自己得了病,无论是不是有病,他最后都要患这种病。年纪大的人糊涂,常忘了自己是有病的,而越是糊涂的人,身子越好,因他们常忘了这件事儿,倒起了奇效。反倒心思重的人,病来得快,去得慢。”秋娘道,“郡主不是不能沾酒么?给她尝一点儿,若是呼吸不顺畅,或是起疹子还好说,怕就怕她什么事儿都没有,那便是失了魂了——她现在只盯着房梁看,上头有她的魂呢。”
众人闻言抬起头去看,只见藻井上绘着几条鹤,正围着中间的朝日转,日旁出了朵云,瞧着有点儿像个“玉”字。
云晦珠再也忍不住,捂着嘴跑了出去。
秋娘等人留在屋内。担心会出事,朱医丞带了几位同僚,一起在外守着。
没想到一小杯酒灌了下去,等了半天人也没反应。
小冬瓜也跑了出去,跪在院子里哭:“干爹,您要是看到小阁老,跟他说声,叫他托个梦来吧,郡主不好了…”
林嘉木来时便看到这么一副场景。
小阁老命丧伏龙岭一事早便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先前京中多少人盼着看光献郡主风光出嫁好一饱眼福,可一直等到九月二十八,阁老家一点动静也没有。有好事的去阁老家门口蹲着,却见门庭前的红灯笼换成了白的,仆人帽檐腰间的红绸子也换成了白缎,这下人人便知道小阁老在婚前两日丧了命。惋惜之余他们也在猜测,是不是光献郡主命格所致,寻常人受不住呢?可再一想,小阁老也不是寻常人,怎还是酿成这般惨剧?这得是有多好的命才能娶郡主呢?
小阁老暴毙,司马宓丧子,景王又出了京,内阁塌了一半儿。还好有两位次辅——蒙阁老和袁阁老这二位顶着,可阁部事务先前多是由司马父子经手,他们不过是被知会一声,签个名就呈给景王,极少真正参与到政务决策上来,如此内阁闹翻了天。
林嘉木与陈九和仅是普通阁臣,是被压榨的那个。不过他念陈九和发妻有身孕,主动将要做的事揽了过来,方便陈九和提前回家陪伴妻子。林嘉木更想来银象苑,他觉得这个时候的萧扶光才需要人陪。
好在蒙焕秋在蒙阁老跟前撒娇,林嘉木终于得假休息半日。他回家换了身衣裳后,这便来了定合街,一进银象苑便看到了正在招魂的小冬瓜。
在人命跟前,之前那点儿的尴尬完全不算事儿了。
林嘉木进了门,秋娘和清清几个正在发愁,郡主只能沾沾水,闻见肉味儿虽说不吐了,可喂进去后总会从嘴角留下来,一口也吃不进去。
再这么折腾下去,命真的要没了。
林嘉木来到床边,上前一步夺过了碗,推开了秋娘,在萧扶光耳边低声道:“小阁老不是去东海,是去辽东了对不对?”
萧扶光依然微张着嘴,一句话也未讲。
“先前阁部西大库失窃,八月奏章不翼而飞,九月初小阁老告假去东海。”林嘉木将声音压得更低,“兵部前岁造器所用银两经户部核算后通过殿下批红,最终封存在西大库。可西大库出了事,兵部与户部的奏章同时遗失,郡主不觉得这是个巧合?”
蒙在巾子下的眼睛终于动了动,萧扶光慢慢将脸朝向他。
眼神是骗不了人的,林嘉木十分庆幸此时的她看不到自己的眼睛。
“小阁老死得蹊跷,如今阁老大人丧子,无暇顾及阁部,郡主又这般颓靡,若是被那些人看在眼中,岂不痛快?”
面巾下的眼泪像是止了,萧扶光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郡主先不要动气。”林嘉木继续道,“据说小阁老一行人被发现时独独他一人尸身难辨,仅凭腕刀怎能确定就是他本人?万一他将腕刀卸下赠给下属呢?万一小阁老行得慢些,耽搁在路上了呢?”
他说罢,众人便见郡主抬起了手,一把将面上的巾子扯了下来。
她双目赤红,挣扎着要起身,可惜许久未进食,力气不足。
林嘉木握着她的双肩将人扶起,犹豫了一下,坐在她身后好让她有个倚靠之处。
清清总是最有眼力见,赶紧将托盘上的肉粥端了来。
萧扶光就着清清的手,往日一点儿荤腥都沾不得的人,这会儿也不用勺,大口大口地往下咽。
秋娘松了口气,赶紧出去吩咐厨房再做份粥和两样清淡小菜来。
小冬瓜听了这个消息,以为自己招魂招成了,磕头拜谢了干爹后,膝盖上的土也来不及擦就奔了进来。
眼瞧着主人食肉糜似蜂蜜,小冬瓜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被秋娘捂着嘴拽了出来。
朱医丞站在檐下交代:“郡主先前中毒,后又呕血,又长期吃素,身子亏损得厉害。药补不如食补,膳食要均衡才是。现如今郡主还吃得下肉粥,因她神智未归,哀恸盖过从前心病。不过今日已算是开了个好头,日后可先用猪油羊油等烹膳,瞅准时机增添荤食,慢慢就能养好。”
秋娘几个千恩万谢,将朱医丞等一干医者送出了门。
萧扶光吃饱后,面上终于恢复了血色。
她脑中神思渐渐清明,却也有了新的疑问:内阁日日处理奏章按斤计算不止,一个月累积下来数目庞大,而他不过一个普通阁臣,如何能清楚记得丢失的那部分正是兵部前岁造器清算后的呢?
待她想问个清楚时,却发现林嘉木不知何时早已离开。
第二百六十八章 云山万重(四)
齐昊方向,齐昊与最强的楚家两人战斗起来。
五长老与九长老。
两人,五长老修为武帝境八重,九长老武帝境九重,半步武圣境。
齐昊,武帝境七重。
此时。
一股恐怖的武力从齐昊身上爆发而出,齐昊的气息,猛然开始节节攀升起来,它也动用了火神的秘法,提升修为。
齐昊前段时间获得火神传承,脑海中,拥有一尊火神神祗。
这是齐昊第一次爆发全力战斗。
施展火神之法的齐昊,修为占时提升,此时的齐昊的实力,直接提升到武帝境九重。
比起九长老,相差不大。
“看大王,好强,简直就是神!”
王城一些强者见状,不由得纷纷后退,如今浑身被武力覆盖,燃烧火焰的齐昊,散发的恐怖气息让人灵魂都在颤抖。
看来已经施展火神之法——火神之灵附身术,提升修为。
“吼——”齐昊仰天长啸,浑身被神火之焰燃烧,疼得齐昊撕心裂肺的大叫。
这火神之法——火神之灵附身术要施展,就必须承受火神之灵燃身之痛。
不过效果也是十分明显,直接让武帝境七重的修为,提升到了武帝境九重的修为。
齐昊大吼一声,声音颤动,疼得瑟瑟发抖,但他身上的气息,却是强大起来。
五长老与九长老见状,面容不变,两人身上闪烁光芒,一股圣光武力渐渐释放出来,气势节节攀升。
楚家功法《浩然圣光全力施展》片刻时间。
五长老与九长老的气势,便再次暴增,超越齐昊的气势。
暂时提升修为秘术,五长老与九长老也有。
关羽与李白都露出震撼之色,楚家的五长老与九长老也使用了秘术,提升修武,武帝境的气势更强了。
九长老,直接突破到了武圣境。
五长老施展秘法,全力爆发出武帝境修为,也到达了武帝境九重。
“要不要我去帮助主公。”关羽看向李白出声道。
显然,他见齐昊施展火神之法,九长老与五长老也施展秘法。
“不用。”李白回答道:“这是主公的战斗,骄傲的他,不会允许你这么做。”
关羽点点头,不再说话。
这也正常,主公,拥有自己的骄傲。
霎时间。
滔天的武力从齐昊身上爆发出来,冰冷的武力缠绕在它身上,一股令人心悸的气息不断扩散。
五长老冷哼一声,猛然奔跑起来,踏步飞出,镇鬼戟高举,鬼哭狼嚎声响起,一道道武力缠绕在镇鬼戟上。
楚家五长老,使用一杆武器——镇鬼戟。
镇鬼戟配合浩然圣光,可灭杀天下邪雾。
来到齐昊前方之际,五长老猛然跃起,于高空之上,一戟劈杀而下,威压四方。
五长老绝招之天行戟伐施展。
“火神之灵,灭。”齐昊见状不躲不避,他脚踏地面,地面裂开,身躯猛然飞起,两只手被武力覆盖,燃烧恐怖神火,双掌轰杀向五长老的镇鬼戟。
只见五长老的惊天一戟,直接与齐昊的双掌碰撞。
铛的一声,强大的反震之力,将两人都同时震开。
五长老退十步,齐昊退了一步,还是齐昊更胜一筹。
五长老落地,再次挥动镇鬼戟,被武力缠绕的镇鬼戟斩出一道巨大的戟光,斩向远方的齐昊。
齐昊身上无尽武力从它爆发,速度突然提升,冒着受伤的代价,穿过五长老的戟光,直接一拳,轰在五长老胸膛之上。
五长老被轰得倒飞出去。
这时,一旁九长老枪杀过来,齐昊躲闪不开。
被九长老的长枪,在胸膛上,刺出一道伤口,齐昊龙袍破裂。
二打一,不好对付。
“先杀一个。”齐昊冰冷开口道。
随即猛然扑杀向五长老,身上,无尽火神之力弥漫,覆盖向四方。
火神之灵燃烧越来越旺盛,齐昊的修为,也越看越高,到了极限,在这股火神之力下,周围瞬间那刚刚被齐昊斩杀的三长老尸体被焚灭,化为浓血,一股杀击弥漫。
“焚天神火。”齐昊浑身火神之灵汇聚于双手,浓缩到极点的火神之灵化为焚天神火,齐昊一拳轰杀而出,焚天神火化为两道光柱,杀向五长老。
五长老冷哼一声,并不在意,而后,五长老镇鬼戟高举,一道道武力爆发而出。
一股爆炸性的力量从五长老身上散发出来。
接着,五长老体内爆发出的武力,化作浩然正气,圣光之力,在五长老身后,化为一个大大的八卦,四周圣气化作一个符文,在加持在镇鬼戟上。
“镇鬼戟。”
五长老大喝一声,那身后悬浮巨大八卦图,直接融合在镇鬼戟上,充满杀伤力的浩然之力,化为一道数百米的绝大戟击,直接斩杀而出,直向齐昊的焚天神火。
这鬼煞戟光又快又恨,霎时间,便与齐昊的焚天神火光柱碰撞在一起。
五长老只感觉一股杀机,现在占时将修为提升到武帝境圆满的他很清楚,武帝境强者的攻击一出,便能锁定契机,天地法则共鸣。
若他镇鬼戟战胜不了齐王的神火,那他的下场就只有,死。
齐昊的神火,太强了,有神祗加持。
关羽李白两人都看向那个方向。
“轰——”的一声巨响,只见五长老的万鬼神,直接被焚天神火贯穿。
而后焚天神火,轰杀在五长老身上。
五长老的身体,被瞬间撕裂,魂飞魄散。
被万焚天神火击中,灵魂被焚烧,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楚家五长老,陨落。
见五长老陨落,九长老爆发了。
“拿命来。”九长老大喝一声,随后长枪横斩,百米长的枪意,直接一枪斩向齐王。
九长老手中,武器惊夜枪爆发惊天光芒,要破开一切。
那齐王猛然暴起,一掌轰杀而出,一道燃烧着神火的掌印便与九长老枪意撞在一起。
轰——
“噗——”
那九长老被轰得吐血倒飞。
齐昊冷笑,有背后,一尊火神虚影出现,镇压天地。
有火神之灵在,齐昊实力再次大增加。
九长老再次挥动惊夜枪,带着滔天威力,一枪向齐王斩杀而出。
“火神闪。”那齐昊见九长老一枪斩来,怒吼一声,身法施展,向一旁闪避而去。
在躲过长枪之际。
齐昊猛然一跃,那燃烧火焰的身躯在空中,一掌轰向九长老。
“神火掌。”齐昊大喝。九长老脚步一踏,身体向前冲去,无惧攻击,炎火掌轰杀在九长老身上,九长老再次倒飞。
同时,而九长老的手中长枪带着无尽血光,一枪斩下。
“噗——”
鲜血飚出。
九长老这一枪,直接斩在那齐昊的肩膀上,刺出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第二百六十九章 云山万重(五)
林嘉木所言,萧扶光先前并非没有想过,否则也不会放心交给司马廷玉去办。在她看来,他无疑是能人之中最可信赖的一个。
一场原该严肃且索然无味的政治联姻,在他的耐心之下催生出情愫之花。正当她开始从庆幸变得有所期待,噩耗猝然降临,以致呕血伤神。
现如今仔细回想,从内阁西大库失窃一事起,恐怕他们就已落在了网中。
萧扶光咬紧牙关,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如果不是她答应他去辽东,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心底有期盼,希望司马廷玉真如林嘉木所说,只是将腕刀赠给了别人,而他晚归,人还好好的。
可清醒之后再回忆起司马宓的模样,堂堂阁老,跪在破碎尸身前仰声悲啼,瞬间失了生气,便又觉得希望渺茫。
对于活人而言,生死才是最大的事。人死意味着什么,她三年前便有了体会,实在清楚不过。死了便是世上再无这个人,哪怕他的好他的坏,都将不复存在。
萧扶光将脖子抬得高高的,生怕眼泪流出来。先前魂不守舍,流便流了;而今神智归位,却不敢流,生怕司马廷玉真的回来,见她如此又要调笑上一番,往后余生数十载抬不起头来…
倘若他还能回得来的话。
“郡主,您还饿吗?”小冬瓜偷觑她神色,小心翼翼地问,“厨房做了几盘点心,有两样淋了新熬的桂花蜜,闻着又香又甜,可馋人了,您想不想尝尝?”
萧扶光摇了摇头,却问:“太傅回来了吗?”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太傅也不知跑哪儿去了。”小冬瓜咬牙切齿,回头拉颜三笑下水,“是吧三笑?”
颜三笑迟疑片刻,点头说:“太傅这几日也未来品茶。”
萧扶光嗯了一声,起身道:“备车,我去阁老那儿。”
起先这句话将众人吓了一跳,因如今大家满脑子全是小阁老,一时未反应过来,待明白后却见人披了件素袍已下了榻。
三四日未进食,光那一碗粥顶什么用?双腿有些软,眼看着就要栽倒。
几人上前来扶,却被她一把推开,身形有些摇晃,却站起来了。
门从外面被推开,数日不见的华品瑜风尘仆仆而来,捞起桌上的缠枝牡丹壶揭了茶壶盖便往嘴里灌。
“太傅,烫!”颜三笑惊呼。
可惜为时已晚,华品瑜噗嗤的一下吐了一地,烫得舌头发麻,话都说不利索。
“你让为师寻的畜生,为师帮你弄来了。”华品瑜指着院中道,“难找得紧,为师专门从凤翔府一老友那处舍皮舍脸借来的。真是开了眼,一个畜生,两个人轮流喂,还有专门带它溜达的,给它造屋的…这年头,有本事的畜生活得比人还金贵。”
凤翔府距帝京近两千里,不吃不喝不休一路换马来回也要三日,华品瑜离开四日,也难怪他一来便要茶。
颜三笑是有眼力见儿的,赶紧下去重新泡茶。
萧扶光走出门外,果然见院中有人牵了一只四肢修长的青灰细犬,雄赳赳气昂昂地站着。
这是凤翔细犬,西北一带品种,跑得远,嗅觉极为灵敏,擅长勘探地形,搜人的功夫第一等。它十分聪明,又通人性,传说二郎真君杨戬身边的哮天犬便是此品种。
萧扶光一刻也不耽误,叫来人牵着狗同她一起去司马府。
她离开后,小冬瓜摸着脑袋问:“郡主这会儿怎的不怕狗了?”
华品瑜喝了茶,吃着厨房端上来的点心,终于感觉恢复了些许体力。
“还记得当初谢妃将殁,殿下将她送到老夫门下,也是不吃不喝不睡觉。我扯她脸皮掐她肉都不带喊疼的,这就是伤了神了。”他叹气道,“人一伤神,先是伤心,除了心口疼,还会胃口不佳。平日里爱吃的,到了口中也是索然无味。不怕疼,不怯事,却也提不起精神,这便是损了脏腑。”
“那可怎么办呢?”小冬瓜跟着难受,“您有法子吗?”
华品瑜斜睨他一眼,道:“只要司马廷玉无事,人立马就能好。”
“人都成肉泥了,阁老大人也亲眼看见了的。”碧圆擦着眼角说,“小阁老哪儿都不差,又将郡主捧在手心护着。这样好的人说没就没,不光郡主,我们也跟着伤心。”
华品瑜想起萧扶光刚刚模样,有叹了口气——她见到碎尸之后,呕出一口血,下牙全是血,捂着胸口便央他去寻极品猎犬,想来她那时也抱着一丝司马廷玉未死的希望。这次寻来的是凤翔细犬,哪怕是一滴血滴在潭中它都能闻见味儿,着实厉害,不枉他厚着脸皮远走千里。
可华品瑜也明白,萧扶光嘴硬,却是性情中人,除却愧疚,她对司马廷玉更有情愫在——儿女情长,最忌在起势被截断,干柴烈火正上着劲,柴被抽走,只剩一团火孤独自耗——越是得不到,越是想要,哪怕司马廷玉死在明年也比死在当下强。而今的萧扶光可怕得很,若给她一柄开山刀,她能将伏龙岭劈开,只为寻一个司马廷玉。
华品瑜长唉短叹时,萧扶光带着细犬来到司马廷玉家中。
此时的司马府不同于上个月,如今一片缟素,满院哀声。
小阁老与人不常来往,但这并不妨碍他帝京一等贵公子的名号。大红袍里比他年轻的没他英俊,比他英俊的已一只脚踏进棺材。小阁老今年也常出城狩猎,回城时马背满载猎物不说,多少人不赞一声雄秀?将尚的又是摄政王爱女,据说封侯的谕令压在摄政王案上,只待二人成婚便要下了。未料飞来横祸命丧伏龙岭,连个尸身都捡不全,谁听了不道声惋惜?
想到这,无论宾客还是家仆,皆忍不住地难受。
沈夫人同这继子交情不深,却也实打实地为他难过。她眼瞧着司马宓坐在棺椁旁沉默数日,整个人都失去了生气。
婢女来请她,沈夫人出了灵堂便看到萧扶光,一时没能认得出来。
往日光献郡主人如其名,华裳曳地,身段玲珑,宝梳插发引得帝京女子争相效仿,到哪儿都是最耀目的存在。
眼下她未曾妆扮,一头青丝瀑布似的垂在身后,露出毫无血色的一张脸,整个人就像霜打的骨朵,哪里还有传闻中帝国之光的模样?
她牵着一只长腿细狗,麻杆似的狗腿还没桌腿粗,可狗都比人精神。
萧扶光张了张嘴:“夫人,廷玉的腕刀在哪儿?”
沈夫人知晓她用意,进了灵堂后取了那把用布包裹着的腕刀出来给她。
萧扶光看到腕刀上的血,瞳仁颤了颤,随后交给身后伺候细犬的仆人。
仆人带着狗,一刻也不停留,立即同贺麟一起出发前往伏龙岭。
沈夫人问:“郡主是觉得,廷玉他还活着?”
萧扶光神色复杂地看着灵堂,最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那为何…”
“是他要我等他回来娶我的。若他当面同我说‘阿扶,你不必再等了’,那我便不等了。可他未同我讲过,我怎能食言?”她眼神中有惶恐,有迷茫,“若他哪日回来,肯定要同我置气。廷玉那张嘴太厉害,不饶人,我辨不过他的。”
第二百七十章 云山万重(六)
听萧扶光这样讲,沈夫人很是动容。
可她想了想,依旧还是开口:“妾说句不中听的话,郡主莫要怪罪——如若里头的那个不是廷玉,郡主情深义重,自是等得;可若里头那位真是,郡主打算等多久?人死不能复生,郡主前途无量,还是保重身子,多为自己的将来思量。”
知道沈夫人是好意,可如今的萧扶光实在疲于同人客套。
“我想见见阁老。”萧扶光道。
沈夫人颔首,引她入内。
萧扶光入了灵堂,隔着披麻戴孝的诸人扫了一眼当中的棺椁,也只敢扫一眼,生怕再看就要伤心落泪。
司马宓坐在一扇半透白屏后,手边放着一卷儿白缎子,被拧得发皱。
奇怪,真是奇怪,见的是司马宓,她偏又想起司马廷玉来,一张嘴喉咙就堵得慌,心口也像被灌进铅水,沉沉闷闷的,叫人难受。
沈夫人退了出去,萧扶光坐去了另一边。
“我央太傅前去陕西,自凤翔府借来名犬。刚取了腕刀让他们前去伏龙岭,沿路继续找。我想,说不定廷玉还未回来呢?”她道,“沈夫人说您今日滴水未进,若廷玉看到,定也不愿见您如此。”
司马宓费力抬了抬眼皮,过了好一会儿才问:“廷玉他…为何会走伏龙岭?”
伏龙岭在北,东海在东。
萧扶光将头垂得低低的。
“是我…”她哽咽道,“廷玉是因替我办事,他才会遭逢此难…”
到底是内阁第一人,办什么事,不必问,司马宓也能猜到个七七八八。换做寻常人,自然会认为司马廷玉因她而死。可居高望远,事情便看得比旁人透彻。司马宓也常陷于陷阱之中,知道树大招风的道理,对司马廷玉而言,今日之死倒是能在光献郡主心头揦一道口子,叫她一辈子都忘不掉这个人。只要景王大权在握,河内司马氏日后便可高枕无忧。
可他依然难过,毕竟那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司马宓深呼吸一口气:“郡主与廷玉的婚事是早年定下,先帝听说后,有一日召了廷玉去御前,问他‘郡主大还是你大?’廷玉那时还小,不过四五岁,以为先帝问的是年纪,便回答说他大。先帝佯怒,说‘你这小儿争大,尚不得郡主’。廷玉这才明白他意思,又说‘某再大也遮不住光,却能替郡主挡雨避风’,先帝这才认下这门亲事,又嘱咐景王殿下,要他好生扶持司马氏。人人道我司马宓好手段,靠姻亲做了首辅,却不知红袍上的仙鹤其实是廷玉替我缝上去的。”
“月初他向我告假,说要前往东海一趟。我是他爹,他撒谎我岂能看不出?不过那时我想的却是,廷玉终于长大了。因我从前便与他说过,若是日后成了亲,要事事以自己的小家为重,要处处相让郡主。有回他听多了便不耐烦,再不让我提起婚事。我原以为他心高气傲想要反悔,可一直没有说反悔的话——廷玉他虽说嘴上不饶人,可心里还是盼着的…或许真如钦天监预言,有那个命,却无那个福分了…”
听司马宓说了这样多,萧扶光虽未落泪,眼周却渐渐红肿。
她不想听,也不想看到司马宓。从前不觉得如何,如今见不着司马廷玉,看见同他有关的人和事时便如刀柄在心口摩挲——别扭且疼,还时不时被刀刃揦得抽搐一下。
萧扶光将泪意憋回去,站起身咬牙道:“我不信他就这么没了…我偏要找,把伏龙岭翻过来也要找到他!”
司马宓看着她,想说什么,最后却没开口。
“除非我真见着他,否则我不会罢休。”萧扶光起身时又道,“如若他真的回不来…我定要将害他之人千刀万剐以慰廷玉之灵。”
司马宓目送她离开后,整个人萎靡地靠在案上。
沈夫人走上前来,将他拭泪的白缎抽走,低声问:“您为何不同郡主说实话?她如此大费周章寻人,只会白费力气。”
司马宓单手扶额,闭着眼道:“郡主如今也难过,且让她折腾上一阵儿缓缓罢。”
司马宓如此颓丧,因他捡尸时发现丧命之人左脚小趾向外弯曲——司马廷玉幼时贪玩,搬举重物不慎砸了脚趾却不敢说,最终延误趾骨愈合,是以有些扭曲。
萧扶光仍旧抱有期望,司马宓却是万念俱灰。
沈夫人说了声好,本想问姚夫人的下落还要不要继续打听,看他模样又觉得不忍,这才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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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王回帝京时已至午夜,他还未更衣,便来银象苑。
华品瑜奔波数日,此时睡得正香,忽觉浑身一阵凉意。打了个喷嚏后,睁眼见景王已经坐在他榻下。
他打了个哈欠,直接道:“你女婿死得蹊跷。”
景王面色不大好看。
华品瑜哪里是看人脸色的人?直截了当道:“伏龙岭岩壁如刀切,多年不曾滚落巨石,怎就那样巧砸中了司马小儿?依着我瞧,这是有人埋伏——八成就是你那好兄弟得知侄女送钱给荣王,眼馋得很,却拦不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人灭口…”
“太傅。”景王打断了他,“我烦心得很。”
华品瑜敛了倦色,问:“彰德府的事儿没处置明白?”
“已处置妥当,但这恐怕是个开头。”景王捏了捏眉心,似是十分头痛,“不提也罢。”
华品瑜长叹一声,道:“司马小儿一死,将你女儿折得厉害。不过也不怨她,人碎成渣扫进棺材板,谁见了不心碎?司马家日日有人哭灵,偏她不信人死,非要搜山,逼得老夫腆着一张老脸去凤翔借狗。她倒好,三四日才进了一碗粥,从阁老家回来又去了伏龙岭,不知是该说司马小儿手段高,还是说郡主是随了你,长了颗天生多情脑。”
听他这样讲,景王却未生气。
“随她,有盼头总比没有的好。”景王起身道,“我还要去阁老家中一趟,就不陪太傅了。”
华品瑜看着他的背影气得难受——陪他?明明他才是休息得好好的却被弄醒的那个!
第二百七十一章 云山万重(七)
这一日,小冬瓜站在院内的溪台下望天。
“郡主怎么还不回来呀?”
颜三笑与碧圆恰好经过。
听到他自言自语,碧圆道:“搜山哪里是这样容易的事?再说,小阁老不一定就在山里,兴许还没进山呢。这边早派了信使去见荣王殿下,想问问小阁老是何时离开的,可不知怎的,辽东那边一直没给回信儿…”
小冬瓜抬起胳膊擦脸。
“依着我瞧,司马家棺材里的就是小阁老。”他难过地道,“那腕刀,咱们都见着了。那人有一截腿没断,瞧模样应是个大高个儿,怎么可能不是小阁老呢?可怜咱们郡主,临成亲了出这事儿。”
谁说不是呢?碧圆也跟着唉声叹气:“病死的常见,横死的不常有。定是有人不愿见他俩成亲,这才谋划着将小阁老害死了——这是冲着殿下和阁老来的呀!”
“对,一定是哪个居心叵测的来害人来了!”小冬瓜红了眼睛,上下牙拧在一起,咯吱咯吱地响,“这种人该下十八层地狱,得不了好死!”
俩人凑在一起骂得一个比一个难听,只颜三笑在一旁沉默不语。
小冬瓜骂得上头,转头道:“你说这种人图什么?殿下这样厉害,他能逮住落单的小阁老,他能斗得过殿下吗?”
颜三笑一怔,随后半垂下了眼,小声说:“兴许…是爱恨兼有呢?”
小冬瓜没听懂,掏了掏耳朵,歪着头问:“爱恨兼有?”
颜三笑见自己不小心说漏了,于是闭上了嘴巴。
“谁?谁对殿下又爱又恨呐…”小冬瓜还在琢磨,随后一拍大腿,“你们说,会不会是皇后干的?皇后这些年住在大悲寺,心里还记恨殿下,揣着坏呢…”
眼瞧着跑偏了,颜三笑终于松了口气。
这想法实在太过牵强,皇后与太后俩人一个在寺庙,一个进了小行宫,二位早年就将脸面丢尽了,是天塌下来也不出门的主。怀疑皇后还不如怀疑平昌公主,起码人家出了寺,要干点什么事儿倒是方便得多。
正说着,小冬瓜眼尖地看到一个人刚进了院,赶紧迎了上去。
“林大人来了呀,来就来呗,还带什么东西…”小冬瓜凑了上来,将他手上礼盒接了,“不巧,郡主还未回来呢。大人进来坐坐吧…”
林嘉木见萧扶光依旧未归,于是笑着摇了摇头:“阁部还有要务,我要回去办事。等明天我再来寻郡主。”
小冬瓜将礼盒塞给颜三笑,点头哈腰地送林嘉木出了银象苑。
“看吧,这就是个墙头草。”碧圆道,“小阁老还在时数他尾巴摇得最欢,小阁老没了,又开始巴结起林大人来了!”
“小冬瓜是个机灵人儿。他也是为郡主好。”颜三笑说着,转身打算将东西放进库房。没走两步,小冬瓜又来了。
“呸!”碧圆啐他,“小阁老尸骨未寒,你就这么上赶着对林大人好?”
“妇道人家,你懂个卵。小阁老死了,咱郡主要一辈子守寡?就算郡主答应,殿下答应吗?早晚还是得找下家。”小冬瓜接过颜三笑手中礼物哼哼着道,“发现小阁老的当天,城中那些排得上号的贵公子们的家仆便开始来定合街晃悠了。你以为说郡主命硬克夫的那些风声都是谁放出来的?”
碧圆一愣:“什么意思?”
“头发长,见识短了么不是?”小冬瓜白了她一眼,得意道,“说咱郡主克夫,有人信了,他们便少个对手,可那些不信命的呢?再者,有句老话说得好哇,富贵险中求!那些信的,也抻着脖子要来打听呢——摄政王做泰山,这一下就压死多少人?就算郡主真命硬呢,生门死门,多的是人想要来闯这富贵门。他们现在只恨自己不是司马廷玉,没入得了殿下和郡主的眼…哟,林大人真有心。”
林嘉木很会送礼,知道萧扶光近日食不下咽,特意问祖母讨了百年野山参做补品。只是王府好东西多,萧扶光不一定瞧得上眼,他便从阁部取了司马廷玉的小印章来随补品一道奉上。
“比起外头那些心术不正的,林大人同郡主认识得早些,咱们闹了那么大个乌龙,还不是因为林大人也有心?”小冬瓜看着印章道,“林大人定是知道小阁老同郡主要好,没准儿他心里也难过呢。这是个机会。”
碧圆想了想,还是说:“上回咱们擅自做主,郡主也说不喜欢林大人。我觉得还是要同郡主商议一下,愿意不愿意的,不在殿下也不在你我,在郡主自己。她若觉着林大人好,自然有自己的法子;她若觉得还是小阁老好,棺材板都能给司马家抠下一块来。”
“你说得是。”小冬瓜将礼物收了,决定还是等萧扶光回来。
颜三笑听他们说了半天,最后默默离开,为太傅奉茶去了。
萧扶光回城时已近黄昏。
凤翔细犬尤其能跑,可他们几乎翻遍了伏龙岭,最后依然是一无所获。
细犬已累得趴在地上,仆人牵着狗,为难地道:“郡主,它已经尽力了。”
尽力了,谁不是尽力了呢?
萧扶光看了一会儿,最终道:“有劳了。”说罢抬了抬手,予了些赏赐,命人将细犬送回凤翔。
有些明摆着不成的事儿,仅是自觉有一线生机,于是全力以赴。实则这一线生机只是悬崖边的一根稻草,捉住了却又跌回深渊。希望成为绝望,反而摔得更重。
这会儿萧扶光却不想流泪了,只是整个人浑浑噩噩的,身子还有些发冷。
清清与颜三笑一声不吭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进了司马府。
按照习俗,若小阁老从那日便死了,今日便是他头七的日子,倒是有些巧了。
司马家见了她,赶紧上来迎。只是好言说万千,她却一句也没应。
“我随意看看。”她挥挥手道。
这下无人再跟。
萧扶光在府内慢步,不知不觉来到司马廷玉的院中。
她踏进院子,环视周遭,却见他的房门的开着的。
萧扶光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欣喜若狂。
“廷玉!”
她提裙奔了过去。
第二百七十二章 云山万重(八)
萧扶光奔进屋内,未见着司马廷玉,却见到一个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小芙?!”老郑一愣,随即便改了口,“啊…该叫你郡主。”
见不是司马廷玉,萧扶光眼神瞬间黯淡下来。
她静静环视室内,见老郑坐在桌边,桌上还放着三碗热气腾腾的面。
她开口问:“老郑,你为何会在此处?”
老郑见了她,虽有些拘谨,可见她瘦了一大圈儿,联想到近日之事,难免也跟着心疼。
瞧吧,人的背景再厉害,谁又能阻挡得了生老病死?眼前的她不过是个丧了未婚夫婿的小姑娘罢了。
老郑微微叹了口气,道:“从前觉得天那样高,帝京那样远,谁料摄政王家那位郡主竟是我街坊?你走之后,我便起了来帝京的心思。”
萧扶光一句话也未说,却是坐下来。
“我老郑活了一辈子,也想来帝京看看。他们说帝京的楼有百尺高,我不信。可当我一进城,一路上仰得脖子都要断了,城里的楼跟高山似的,一层一层不见顶。路上的年轻男女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大热天有人裹裘,天一冷还有人露臂膀…”老郑继续道,“那时我就知道,帝京能容得下人,我来对了地方。”
萧扶光眨了眨眼,轻声说:“是了,不管来花钱还是来挣钱的,帝京都容得下。”
老郑又道:“我那时想,我老郑的手艺可是光献郡主都称好的,还能饿死了自己不成?于是就在长安街支了个摊儿,一早起来卖面。可谁成想第一日就碰上个年轻人,坐下要了三大碗面,吃完却将我摊子给掀了,还把我弄进他府里…”说到此处,他又笑了,“我一看他家门庭就知道,这是个厉害的年轻人,这家同你们王府一样,占了整整一条街,走不到头似的。后来才知道他就是小阁老…”
自出事之后,她身边人已经不敢提起司马廷玉了。老郑淳厚,没那么多心眼儿,不懂这些,看到旧人,又想起同小阁老初见,一股脑儿全倒给她。
“刚开始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是碰上恶霸了。我说这人长得怪好,怎的这般豪横呢…”
“他就这脾气。”萧扶光也笑了,“就爱欺负人。”
“我原想报官吧,毕竟帝京这地儿不同峄城,天子脚下何人敢放肆?就算他有些背景,可郡主还吃过我老郑的面呢!”老郑颇有几分底气,“可知道他就是小阁老后,我就蔫儿了,这人是真得罪不起,最要紧是他还是摄政王一早定下的女婿,我心想完了啊…可他将我弄进这儿,只让我做面。不光一个月比我从前一年挣得多,还有人给我打下手,还有自己的住处,宽敞又干净…小阁老这人吧,瞧着不讲理,实则人还怪好的呢…”
萧扶光是想笑的,这会儿却笑不出来,只能咧咧嘴,却挤出了一个濒临崩溃的表情。
老郑看了她一会儿,说:“我原等今日过了就打算离开司马家,毕竟小阁老一走,没人吃我的面了。我最后给他做几碗,他头七要回来,想吃也能吃着…你饿了吧?我去给你下一碗。”
萧扶光这些日子真没吃多少东西,不是不吃,是不饿。约摸是太傅说得对,人一难受,便食不下咽,身子发虚。想吃什么,都感觉像是拿筷子往喉咙里头捣,一点儿滋味都没了。
老郑去厨房,她便跟着。老郑起锅烧水,她还同从前一样,有时也帮帮忙。
老郑没拒绝,看着她洗青菜。
他手里没闲着,一边扯面一边道:“其实我一直没同你说,我的面酱用的荤油,怕你知道了又要吐。你现在还吃不下吗?”
萧扶光将青菜洗净切了,道:“能吃下一点儿了。”
老郑说:“那你这还是心病。”说罢又觉得自己管得多了,又闭上了嘴。
萧扶光道:“我吃过人肉。”
老郑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她重复了一遍,吓得手里的面差点儿给扯断。
“您别这么看我,我没那种癖好,是有人骗我吃的。那时我不知道,只觉得又柴又酸,腻得难受。”她低头忙活,“不过那人已经死了,我也将他家抄了,他家人瞎的瞎死的死,只剩一个不好对付。”
老郑将面下进锅里,还是没憋住,问:“摄政王那样大权势,你同他说一声,直接将那人捉住杀了不就完了?”
“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简单。”萧扶光摇头,“如今那人有靠山,我若同父王讲母妃是遭人所害,他必会血洗朝堂,将他靠山也铲除。看似简单,可父王这么多年的心血便功亏一篑了…老郑,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老郑摇了摇头:“不明白,杀一个人,多简单呀。”
萧扶光想了想,又说:“好比两棵树,它们靠得不远,可地底下的树根交错在一处。若是要动其中一棵的根,势必会伤到旁边自己种那一棵。自己的那棵长得高大,要动的那棵想共生。”
“虽然还是有些不懂,但你想做什么肯定是有自己的道理。”老郑龇牙笑道,“毕竟谁会想到一个小丫头敢以一己之力去围纪家呢,你做事肯定想得比我们长远。”
萧扶光闻着面味儿,深吸了一口气,“廷玉天天都吃这个吗?”
老郑说那是:“小阁老胃口大着呢,三碗面,三盘菜,一碗汤。不然个儿那么高呢…”说着说着鼻子又开始发酸。
萧扶光道:“你没地方去,就去我那儿吧。”
老郑给她盛了面,却摇头拒绝了。
“你爱吃,小阁老爱吃,日后这招牌打出去,不愁没生意。”他笑,“吃吧,吃完了,回去好好睡一觉,啊。”
萧扶光拿了筷子,低头开始吃面。
吃着吃着,她便想到在峄城的那段日子,有时也会想起司马廷玉。
有老话说,能吃到一起去的俩人是最适合一起过日子的,只是会越来越胖而已。
老郑看着她边吃边流眼泪,又叹了口气。
第二百七十三章 云山万重(九)
哪怕再厉害,再有本事呢,说破了天她也只是个小姑娘罢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就是刚碰了面的人死了还觉得可惜,又何况是未成亲的夫妇呢?
老郑看了看周围,发现厨房里的巾布一个比一个糙,压根就不好意思拿来替她擦脸,只能看她用袖子自己擦。
不一会儿,两侧袖子便湿了一大片。
“这会儿说啥都不合适,不过我还是想说一句:人呐,得向前看。”老郑道,“没了小阁老,你总不能不活了吧?想想你娘,提起她的时候你也难受,还不是熬过来了?我起初看你这丫头就觉得浑身上下带着韧劲儿,风吹雨打坏不了的。吃饱了睡一觉,日后好吃好睡,还能碰见下一个,下一个没准儿更好。”
萧扶光抬起头,红着眼说:“可司马廷玉只有一个。”
老郑一肚子掏心窝子的话卡在了嗓子眼儿。
“那,之前来找过你的那个小将军呢?”他试探着问,“就是那个黢黑黢黑,老大块头的那个,我瞧他也对你挺上心。”
萧扶光道:“他是平昌的驸马,年底大婚。”
老郑又是一惊,心说碗里有玉宴还惦记着锅里的八珍,帝京贵族年轻男女玩得实在有些花。
“那不成那不成。”老郑摇头惋惜,“朝三暮四的不成,怪不得你瞧不上他。”
说话间,一碗面竟见了底。老郑看着开心,将炊具拾掇进扁担。
“我在长安街盘个小店,什么时候想吃了就来。”
萧扶光说好。
老郑挑起了担子,正要同她告别,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他问:“你还记得郝赞吗?”
萧扶光自然是记得的。
她一早从藏锋口中得知这二位来了帝京,可郝赞娘的性子只会给郝赞拖后腿,于是叫人想法把他们弄走。然而最后一次见郝赞娘时却是在宫中。
“自然记得。”她道,“郝赞娘攀了高枝儿,还能进宫见我。也不知他母子眼下如何了。”
老郑摇头:“哪里是攀高枝,分明是叫人诓骗了。夏天那场大雨你还记得吧?我担心铺子里订的面会潮,出街去看,结果碰上郝赞了。他娘死了,他失魂落魄跟个小叫花子似的,我便擅自做主将他带进府里。小阁老听说后,还叫郝赞去见他呢…”
在当下,与司马廷玉有关的事总能让萧扶光变得极为敏感。
她忙问道:“廷玉找他说了什么?”
老郑扶着担子想了一会儿,说:“记不太清楚了…总之小阁老让郝赞离京,郝赞却不大愿意,而小阁老说什么只有这样才能替他娘报仇…”
“郝赞娘是被人害死的?”萧扶光又问,“廷玉也清楚此事?”
老郑又摇头:“我也不知道,或许只有小阁老和郝赞清楚吧。”可惜小阁老没了,郝赞又不知去了哪儿,问谁去呢?
老郑同她说罢,告别后便离开此地。
萧扶光眼见着天色不早,便打算离开。
她前脚刚踏出院门便收了回去,又折回司马廷玉房中。
清清与颜三笑再见到郡主时,见她披了件狐狸皮子出来。皮子纯白无一丝杂色,更无刀箭伤口,十分难得。
二人看得目瞪口呆——九月的天暂还用不到这个,且看是一张完整的狐狸皮,这是郡主从阁老家偷出来的?
司马家的仆人面色也略有尴尬,却当做没看到似的将人恭恭敬敬地送上了车。
她十分珍爱地将狐狸皮围在身上,便是坐下时也要轻轻搭在身后。
就这么一路回了银象苑。
华品瑜看到后当即笑道:“狐狸崽儿裹狐狸皮——唉哟,三舅母的味道!”
开玩笑归开玩笑,实则萧扶光并无什么三舅母。
萧扶光抱着皮子不撒手,说:“这是廷玉当初打算送我的。”
这话一出口,连华品瑜也不敢拿它开玩笑了。生怕一提这个,又叫她伤心。
晚间景王也来了银象苑,见室内多了张狐狸皮倒也未说什么。
景王挥了挥手,所有人便退了出去,留这父女二人说话。
然而未过多久,小冬瓜便听到郡主发怒了。
他看了看周围,碧圆几个也从侧屋内探出了头。
“瞎瞅什么呢?!”小冬瓜驱赶她们,“这有你们什么事儿?!”
小冬瓜是在宫中时间最久的,知道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他将人赶回了屋内,自己坐在外面守着。
郡主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小冬瓜拼拼凑凑知道了个大概:司马廷玉一死,维系景王与阁老的牵绊自此消失,景王便觉得没有扶持司马氏的必要,想要收回司马宓在内阁的权利,转而培植其他人。郡主认为司马廷玉是为她而死,最起码不应在此时让人寒心。
小冬瓜觉得自己知道得太多了,转了个身儿,从袖子里摸出两团棉花给耳朵塞上了。
有人避而不听,然而阻止不了事情的发展。
萧扶光还在试图同父亲讲道理。
“若非西大库失窃,廷玉也不会冒险去辽东,更不会出事。如今钱送到,人没了,您这时候又要下阁老的权,若廷玉知道了他会怎么想?!”
景王探出手来想要抚女儿头顶,却被她一掌拍开了。
“爹爹若是个闲王,自然不会这样做。可如今摄政,难处多到你看不见。”他说,“阿扶,你不会的,爹爹和太傅会一点一点教你。首先就是不能感情用事,懂吗?司马廷玉同你要好,可他已经死了,你却还有一辈子的路要走。司马宓靠姻亲做上首辅之位,如今姻亲不存,自然就没有继续留在内阁的必要。”
萧扶光倒退两步。
“您的心怎么这么狠?没有姻亲便无用,若我不是您的女儿,我在您眼中是不是也成了无用之人?”
“你的设想太幼稚。阿扶,你是我的女儿,这点永远不会变。”景王慢慢道,“也正因如此,司马宓离开会十分体面。你娘亲走时,爹爹心里的难受不比你少。正因是过来人,爹爹才想告诉你,没有谁离了谁是不能活的。而如今最大的问题是先帝遗留的难题,你若不振作,待大敌当前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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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四章 云山万重(十)
在萧扶光看来,父亲不应当做事这样绝,最起码要等一段时间,等司马宓从丧子之痛中脱离出来后再说其它。而景王却等不得,对于位高权重之人而言,时间尤其宝贵,每十二个时辰都要掐着点儿用。
景王认为,人死了便是死了,然而活人的路却还要继续走下去。这也是他在丧妻之后仍能将位置坐稳的缘由所在。
可萧扶光与父亲不同的是,她还很年轻。景王看她就如她看孩童课业得了最末等——于她而言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对于那个孩童来说却是山崩地裂了。
这次是这对父女第一次因意见不合而争吵,争的人是萧扶光,吵的人也是她。景王则一直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最后留下一句“你自己好好想想”便离开了银象苑。
司马廷玉一死,父王却要鸟尽弓藏。她既护不住司马廷玉,亦护不住司马氏。此刻萧扶光才真正明白,什么叫为难。
她枯坐在窗前许久。
小冬瓜悄摸来了好几次,也不敢逗她。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道:“郡主,您有一阵儿没去瞧小公子了吧?绿珠托人送信来,说小公子最近闹腾,八成是惦记您呢。”
几个月的婴儿,哪里就会惦记人了?约摸是绿珠听说了小阁老的事儿,不能出山庄,这才打听来了。
萧扶光这才回过神,点头说好。
次日天将亮,她便带着小冬瓜等人一起去山庄。
景王日日早起晚归,父女二人一个屋檐下,然而屋檐太大,若非刻意去寻,实则相见的时候并不多。今日凑巧在府门前遇上,莫说请安问好,郡主连看也未看父亲一眼,径直越过他出了大门。
碧圆几个一脸尴尬,遥遥作揖行礼。
华品瑜咂摸出不对来,问:“你是如何惹了小狐狸?”
景王收回视线上了车,等车帘放下后才道:“她气我要赶司马宓走人。”
华品瑜坐在一边,理了理鬓边白发,说:“的确有些着急,不过司马小儿一死,司马宓的确无用,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招揽,后果更是不堪设想。小狐狸虽小,早晚会明白你是为她好。”
景王:“那是自然。”
二人同往魏宫方向,一人前往内阁,一人去了万清福地。
华品瑜是赤乌太傅,当年辞官回乡时动静闹得很大,如今回朝免不得要拜见今上。
皇帝沉迷道法,华品瑜早些年便入了此门,如此一来二人也算相谈甚欢。
皇帝免了他行礼,还赐了座。
不等华品瑜屁股坐热,皇帝便道:“多年前见太傅时便是此貌,这么多年过去,朕面上都开始有纹路,太傅却风姿依旧。”说到这里顿了顿,硬是没憋住,好奇问道,“修道果真能使人长生吗?”
“自然可以。”华品瑜笑答,“修道先修心。”
皇帝问:“如何修心呢?请太傅赐教。”
华品瑜答:“首先便要心无旁骛。不论从前或是当下、将来之事,顺其自然,看淡即可。”
皇帝长叹一口气:“怪不得朕日日打坐冥想,又有丹药加持,依然觉得不得要领。”
华品瑜问:“陛下是有心事吗?”
皇帝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
“太傅,朕从前便想拜入太傅门下,可惜太傅不收学生了。”他道,“朕很好奇,太傅为何会收光献呢?”
当年华品瑜官至二品,平生所向便是做帝师。可惜先帝一辈子不曾立储,华品瑜等到一把年纪愤而辞官。从另一角度而言,只要做的华品瑜的学生,自应有大好前途。
华品瑜一早就想好了说辞,正要直接背书,未料皇帝又来了一句“这件事便是朕的心事”。
华品瑜将准备好的话咽了下去,眯着眼道:“光献是女儿身,老臣也不愿。可这是先帝旨意,老臣是不得已而为之。”死人不会说话,将事情推到先帝身上,他自己摘得干净——总不能说景王厚着脸皮将刚丧母女儿送到他那处,他心一软才收下。皇帝素来多疑,只会怀疑他同景王关系非同一般。
皇帝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接下来皇帝未再提起此事,只同华品瑜论起道来。
阮偲与姜崇道在外伺候着。阮偲上了年纪眼神儿不大好,姜崇道却觉得,皇帝的脸好像越来越白了。
-
丑孩子又见姑母,喜得三瓣儿嘴咧成了朵花。
萧宗瑞还小,的确不懂惦记人。父母一个比一个傻,一个比一个痴,孩子却是聪慧而阳光的。他在绿珠怀里能安心地睡上一觉,在新乳娘怀中只知道拱嘴,在萧扶光怀内却高兴到扭成了麻花。
“前几天下了场雨,小公子喝了一嘴山风,夜里打喷嚏,好在庄子里有汤泉,泡了会儿便好了。”绿珠看了她一会儿,又道,“郡主没事儿吧?”
萧扶光说没事:“有你照看我是放心的,他好吃好喝的,能有什么事?”
“哎…不是这个…”绿珠有些结巴,“我是问你。”
绿珠不敢提小阁老这仨字儿。
“我无事。”萧扶光逗弄着萧宗瑞道。
绿珠没说话,然而过了一会儿,却又听她说:“毕竟没有谁是离了谁就活不了的。”
绿珠印象中的萧扶光还是那个俩地瓜就能收买的姑娘,这种话不像是从她嘴里出来的,她不是那样心狠的人。
可能怎么办呢?眼下人人都知道小阁老死了,郡主大婚前丧夫,都说她命硬,可谁想过她愿意不愿意呢?
说什么都是徒劳,不如转移她的精力,让她忙活别的事儿——绿珠这么想着,便道:“不是说要寻医治小公子的嘴吗?眼下有个门路。”
萧扶光抱着流了一脸哈喇子的萧宗瑞走到她跟前,问:“找到人了?”
绿珠说是:“前一阵儿打听到,说有个姑娘治面伤一绝,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只是她行踪不定,不过咱们已经派人去寻了。若能寻了来先叫她见见郡主?”
萧扶光迟疑片刻,点头说好。
同萧宗瑞玩了一天,待夕阳落西山,她才回了定合街。
然而今日却有不速之客上门。
宇文渡坐在马上,许是候了许久,一双手都被缰绳勒出了道道痕迹。
他见到她,嘴一咧:“小扶,你回来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驱虎吞狼(一)
有道是好马不吃回头草,尤其是吃过更好的,更对回头草不屑一顾。多情脑也分人,但凡被娇养大的,自有一套安身立命之准则,准则之首要便是背弃自己之人绝不原谅。
萧扶光本就疲于应付其他人,见了宇文渡自然也不给好脸,只是扫了他一眼后便要进门。
宇文渡等了这样久,岂能眼睁睁将人放走?他当即跃下马,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萧扶光跟前。
“放肆!”小冬瓜大喝一声,贺麟与宜宙二人也跳出来拦。
宇文渡见她身边换了人,不再是先前那阴恻恻的哑巴似的男子,神情变幻几番,笑道:“我同郡主是旧识。”
小冬瓜几人还未反应过来,萧扶光便开口:“的确是旧识。”
宇文渡嘴角慢扬,却又听她说:“但有仇,不想见,你还是走吧。”
王府的门房不止一次见过宇文渡,自打郡主入京时起便常见他使人来送礼问安,可惜郡主的心思压根就不在他身上,一概拒了。后来私下一打听,原是平昌公主的未来驸马,这下更不敢放人进门。而今却不同了,这位亲自来候着,一下午滴水未沾也不着急,人笑盈盈的瞧着十分和善——他没干别的,也不进门,只问郡主何时归来,他守着便是。
就这么等了一天,郡主才回来,也正如意料之中,并未给他什么好脸。
不止门房,定合街最近也多了不少人,都是有意无意地来打听郡主的。摄政王的女儿死了未婚夫婿,那也是枚香死了人的香饽饽。
宇文渡无视她的逐客令,道:“咱们应该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谈。”
萧扶光自认为同他没什么好谈的,一句话封死他退路:“我同驸马没什么可谈的。”
宇文渡听到她这句后却笑了。
“我也还未大婚,不要一口一句‘驸马’唤我。”他道,“一日未拜堂,一日是宇文南津。”
眼见同他说不通道理,萧扶光也不客套了。
“你说你是宇文南津,好,我成全你。”她说罢,偏头又对左右道,“就按骠骑将军拜我的礼数,给他拿个垫子过来。”
小冬瓜将一早备好的蒲团摊在宇文渡跟前。
萧扶光同宇文渡相处过,自然是知道他是宁折不弯的脾气。叫他同自己下跪磕头实在难,日后见她也没脸。
哪知他十分沉得住气,方垫刚铺在跟前,果真双膝一弯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朝她拜了一拜。
萧扶光变了脸,一甩袖子便进了府。
小冬瓜叫人扯了垫子,道:“赶紧跟上吧!”
宇文渡第一次进景王府便是在今日。
重重叠叠的朱门之后,少年爱人的背影挺拔有致,走动间摇曳生姿,令人生出心醉神迷的彷徨。
真是好险,差一点儿她就是别人的了。
宇文渡悄悄按了按胸口,告诫自己一定不能胡思乱想。
他快步上前,片刻间便追上了那个身影。
贺麟上前挡了一挡,却被宇文渡从容推开。
身边有个高个头的影子,萧扶光恍惚间总觉得是司马廷玉回来了。然而一回头却只见到宇文渡,便有些失望。
这抹失望的情绪被宇文渡收进眼底,本就不白的脸黑得近似锅底,憋了一肚子的话也没开口说上一句,只是默默地紧随其后。
进了银象苑,华品瑜还未从宫中回来,颜三笑见萧扶光来,便去泡茶。她扫了萧扶光身后的人一眼,愣了一下,随后低头匆匆离开。
宇文渡亦是看了这婢女一眼。
萧扶光入了座,小冬瓜也很贴心地给宇文渡搬来一把交椅。
“你若真有事就赶紧说。”萧扶光道,“宵禁后有武卫巡城,你若被抓不要赖到我身上。”
宇文渡朝小冬瓜看了一眼,示意他退下。
小冬瓜半挺起了胸脯:“奴等誓要保护郡主。”
宇文渡说好:“那听到不该听的,自己算计着长寿的时辰。”
这明目张胆的威胁让小冬瓜红了眼,他一边说“干嘛呀这么吓人”,一边往门外慢慢走。
“你不要吓唬他。”等小冬瓜离开后萧扶光才开口。
宇文渡反道:“陛下先前寻中贵人许久,可中贵人一早便将自己的干儿子打个半死,送出宫埋了…就是这倭瓜吧?”
萧扶光脸色不好看:“你怎么会知道?”
“你刚刚叫我驸马,陛下的事,驸马知道的可不少。”宇文渡道。
萧扶光冷笑:“你也知道你是驸马?你不去陪平昌,来找我做什么?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
俩人斗嘴不是第一次,从前也有过。在宇文渡眼中,萧扶光一向倨傲,说话做事也十分尖锐。从前他觉得这是她的个性,而今却只剩心疼。
“小扶,我怎么会看你的笑话?”他平静地道,“我对你的心意从未变过,今日来寻你,是因为我想见你…”
“我不需要你可怜。”萧扶光打断了他,“在峄城时我就与你说过,我们今后还是没有相见的必要。你是驸马,我不想传出什么流言蜚语令平昌为难。今日你诚意做足,我不好赶你走,免得朝堂相见尴尬。我的笑话你也看够了,没有其它事便离开吧,日后再见只当不认识就好。”
宇文渡听她起平昌公主,只觉得耳鸣难受,烦躁得要命。再听她下逐客令,牙根都涌出铁锈味儿。
他深吸一口气,道:“我说过,我不是来看你笑话的。”
宇文渡站起身,慢慢朝她走来,在她面前半丈远处停了下来。
“前岁兵部造器所用银两去岁才结清,但内阁西库失窃,账目奏章等不翼而飞。我爹兼任兵部尚书,已经同户部的人说好,打算重盘账目。”宇文渡慢慢道,“然而盘了三日有余,却发现二百万两官银不知去向。”
萧扶光心底一寒,忍住拿起手边茶杯砸他的冲动。
宇文渡总是这样,他想做什么,不会同你直接说,就爱拿捏着人,半是哄半是强迫地逼着人应他。
而今他知道了,却不直接说,等着你放下姿态同他好声好气地说话——可气不可气?
——祈福线——
愿诸君今朝如意,岁岁如意。
第二百七十六章 驱虎吞狼(二)
萧扶光怒极反笑,问他:“兵部丢了银两不去兵部查,反倒找上我的门来了?是我穷疯了,竟要侵吞你兵部的银子?”
宇文渡果然变了脸:“你说的什么话?我怎会怀疑是你?”
“不是你,便是你爹了。好个称病不出的良将,竟是想法子等着泼我们父女的脏水?宇文渡,你好大的胆子!”萧扶光站起身,却一脸痛苦地捂起胸口,“嘶——”
“小扶,你怎么样?”宇文渡慌忙上前来扶。
小冬瓜听见响动,立时从门外奔了进来,见小将军同自家郡主拉拉扯扯,扑上去将他顶去了一边。
“好个骠骑将军,胆敢冒犯我们郡主!”小冬瓜搀着萧扶光回了座上,边哭边道,“小阁老遭了大难横尸伏龙岭,郡主带人进山寻了好几日。可怜我们郡主毒伤未愈,又吃不得荤,身子还没养好,外人又来欺负她。先帝您睁睁眼吧!郡主叫人欺得没边儿了!”
萧扶光原是装装样子,未料小冬瓜演得真,眼泪唰唰往下落,看得她愣了一下,继续硬着头皮演下去。
宇文渡一张黑脸都要白了,颤颤巍巍地伸手,却不敢再来触碰了。
“小扶,我…我不知道…”他怔怔道,“我马上去叫大夫…”
小冬瓜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扭头说:“大夫?小将军当这儿是不入流的门户,咱们连个大夫都没有?郡主咳嗽一声,宫里头的医丞都得过来瞧病。”
说话间,果真来了几个提着药箱的大夫,还有一位是从前宫里的老人。
宇文渡看着他们忙前忙后,自己则被挤到了一边。他既担心萧扶光,又愧疚不敢上前。
“郡主,郡主,您没事儿吧?”小冬瓜抹着眼,转头又怒视宇文渡。
宇文渡心乱如麻,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只觉得是自己太过得意忘形反而起了反效。
他慢步到了萧扶光榻前,见她闭着眼,也不知睡了没睡,于是小声道:“今日是我不好,你别生气…我改日来瞧你?”
小冬瓜抻头一看,见主人小拇指动了动,赶紧下逐客令:“您今日若是不来,郡主也不会这样,您还是快些走吧!”
宇文渡无法,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银象苑。
人前脚刚走,萧扶光便睁开了眼。
小冬瓜擤完了鼻涕拿帕子又擦了脸,最后揣进兜里,拍着胸脯问:“您瞧奴演得真不真?”
萧扶光说真:“就是埋汰了点儿。”
小冬瓜可不在乎,又说:“奴埋汰点儿您就高兴点儿,好几天没见您开心笑一回了。”说罢又忧心忡忡地问,“怎么办呀,宇文小将军见过奴,这下他知道奴在您这儿,会不会告诉陛下,然后派人来抓奴走?”
“他不会。”萧扶光摇头,“是他对不起我在前,想补偿我还来不及,又怎会抓你?”
小冬瓜总算放下了心,可细琢磨又有点想不透。
“他既然对不起您,怎还欺负您呢?”他问,“我听见了,他话里话外打探那些银子…”
“周尚书手底下的人也不一定完全可靠,账目虽已被销毁,知道有这二百万两的可不少。”萧扶光道,“应是有人被收买,然后告诉了宇文渡…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偏偏要告诉他?”
小冬瓜问:“他心悦您,您要嫁给小阁老,他一分羡慕九分嫉妒,想要拿捏了您好不叫您嫁给别人?”
“不大可能。”萧扶光道,“他若心悦我,以他的脾气,绝对不会答应娶平昌。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这样的人我也瞧不起。”
可她说罢,心底却又浮现起一个可能——会不会是宇文氏与皇帝之间有交易,必须要以姻亲才能来维系?甚至说,司马廷玉暴毙同他们有关?
她自打算回京起,所有的注意力便一直在檀沐庭身上。一旦檀沐庭有什么风吹草动,她便如惊弓之鸟般坐立难安。
碧圆进来后便见她一脸阴沉,小心翼翼问:“郡主怎么了?大夫说您没事儿,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
萧扶光回过神来,摆手说无事。只是心里在说如若真叫她知道司马廷玉死得蹊跷,一定叫这些人为司马廷玉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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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渡回到家时,宇文律早已等着了。
见儿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宇文律反手又是一个巴掌。
“你着什么急?!”宇文律厉声喝道,“你就这么想见郡主?”
宇文律是实打实的武将,一身脂包肌,一巴掌下来同塌了的房子里屏风砸到人身上无二。可宇文渡是自小捱他巴掌捱过来的,习惯成自然,并未放在心上。
他被打得一边耳朵又有些嗡鸣,却依然昂着头:“是,儿子就是喜欢她。”
宇文律攥紧了拳头,拧眉问:“你喜欢哪个我不管,你居然为了她害死司马廷玉?!”
宇文渡蓦然抬起头,见宇文律正冷眼看着他。
“你以为你干的那些缺德事儿老子不知道?!”宇文律破口大骂,“我早便同你说,一个女人罢了,有什么大不了,你再缓缓,等过两年再弄死司马廷玉也好。你就这么等不及,都不准人嫁人?她嫁了别人也能嫁你,你呢?你是狗,女人是肉包子,你吃不上难受?!”
他骂得忒难听,宇文渡也听得耳朵起了老茧。
“我说这一阵儿你怎么不闹着拒婚,原来是同公主有了私交。”宇文律见打骂都不管用,直接攻心,“宇文渡,你这辈子就活该交代在女人手上,你不知道那些女人心里想的什么,这会儿没准儿公主郡主都巴不得弄死你!女人狠起来不比男人差哪儿!你最好盼着自己有个好死!”
“我原也没盼着自己死得舒坦。”宇文渡笑了笑,“我只是不明白,明明我同她先好,怎的她又瞧上司马廷玉了?从前是我的错,我愿意赎罪,命赔给她也成。但她眼里没我了,我不甘心…司马廷玉必须死。”
宇文律被儿子气得发抖,问:“那檀沐庭呢?”
第二百七十七章 驱虎吞狼(三)
檀沐庭…
宇文渡认得檀沐庭是在三年前,甚至比檀芳更早。
往昔贵族、官宦之间缔结姻亲是常有之事,如若无年轻子女,高龄纳幼妾亦是寻常。先帝是个厚道人,十分照顾小辈,见多了十三四的小丫头嫁二十好几甚至三四十岁的男子,叹息着摇头说不行,下令扭转此局面,要求结亲年纪相仿,幼龄万万使不得。宇文渡自小便知道自己将来要做平昌郡主仪宾,须得等郡主长大。只是等到平昌郡主变成平昌公主,他还未娶妻,却遇见了真正想要共度一生之人。
少年情人的分别总是充斥着许多不得已,他同小芙说:“你等着,我建功立业肯定会来娶你。”
在那时,建功立业是真,想娶小芙的心也是真。宇文渡本想着,自己没有本事,连拒婚的话都说不出口——不过一大将军的儿子,若是敢说不娶公主这类话,当下就要被拖出去斩首了。倘若有了功勋,谁若是想动自己便要掂量掂量了。
可惜小芙脾气也是一等一的硬,梗着脖子说不等。哪怕知道他是辅国大将军之子,也丝毫不吃这套。
檀沐庭便是在那时出现的。
他本人并未出面,却很是理解自己当下困境。檀沐庭指派了堂弟檀芳前往兰陵,要求宇文渡协助檀芳替他寻桃山老人——桃山老人是个奇人,常驻桃山之上,有时下山为人治病,常常寻其踪迹不得。檀沐庭已入户部,官阶虽不高,却凭着多年来八面玲珑的手段及阔绰的手笔,在只顾修行的皇帝心中占了一席之地。檀沐庭向他承诺,只要助他寻回桃山老人,便可以说服皇帝派自己前去靖虏,同亦不剌山流寇战上一战——别人不知道,但宇文渡的父亲是谁?怎能不知道亦不剌山的处境?亦不剌山在大魏北偏西处,荒凉贫瘠,流寇常骚扰靖虏边塞掠夺物资,却不敢南下,简直是个刷军功的好去处。
找个人罢了,但亦不剌山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能去得的。皇帝在朝中份量虽不比摄政王,可这点儿小事还是做得了主。宇文渡又是他的未来女婿,只要檀沐庭开口,皇帝不会不帮。
就这样,宇文渡回兰陵去寻桃山老人。
只是谁知出了那样的意外,檀芳先他一步将人杀死,又做成了肉招待人吃?还将小芙推下了湖?
好在小芙身边有几个水性了得的家仆,跳进湖中将人捞了上来。宇文渡则要檀芳给他一个交代,却亲眼见到檀沐庭把堂弟抽得鲜血淋漓——原是檀芳自以为聪明,便自作主张想将知晓桃山老人下落的人全部弄死。檀沐庭大发雷霆,鞭笞檀芳后又将他关进房中饿了三五日。
同时宇文渡接到了前往亦不剌山的调令。
宇文渡认为,檀芳做事可恶,可檀沐庭却很有分寸,他兑现了对自己的承诺,并惩戒檀芳,可见是个言而有信之人。抵达亦不剌山后的数月,宇文渡陆续听到消息,说檀芳已死。宇文渡由此认为,檀沐庭是个可靠的人。
亦不剌山是个好地方,三年时间,自己脚踩甘蕉皮从末等武尉飞升四品骠骑将军,升职速度比檀沐庭还要快。同时父亲宇文律也从辅国大将军变成镇国大将军。只是遗憾的是,三年来一直未寻到小芙下落。
而今小芙成了小扶,一字之差,身份地位直逼穹顶。回想起过去种种,宇文渡依然觉得是个误会,只要解释清楚就能获得她原谅。倒是司马廷玉横插一脚,令自己同小芙误会加深,那才是个真真该死的人!哪怕檀沐庭有其居心,可结果是自己想要的还不够吗?
宇文渡收回思绪,擦了擦嘴角血迹,对宇文律道:“父亲,我回不了头了。”
宇文律到底是过来人,继续骂道:“你莫以为檀沐庭也是陛下的人,你就能信他。告诉你,那是个吃人不眨眼的鬼!那样多的钱,都是吃人血馒头得来的,宣武大街那半条街都是他的,天天都有人家破人亡…人越是在高处,越是不满足,赚了钱想要权,权力到手想要玩弄人心人命。他叫你弄死司马廷玉,他倒好,把自己摘出去了!景王和司马宓不追究还好,若是追究起来,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宇文渡笑了笑:“饮鸩虽毒,可是爹,我已经快要渴死了。”
宇文律气得要翻白眼儿,自己常年在外,妻妾不少,若非全须全尾好好活到大的只眼前这一个,不然早就一脚踹死了这东西。
“好好好,你有本事…”宇文律最后道,“你有本事就真把郡主弄到手,别叫老子瞧不起你!”
宇文渡扫了他一眼,也不行礼,挺着腰杆走了出去。
话同父亲挑明,司马廷玉又死得干净,宇文渡只觉得今日阳光都尤其温柔。
少年恋人如心头血,只要还活着,她就会在心房进进出出,永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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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时,林嘉木与云晦珠一同来定合街探望萧扶光。
他们见侧门出去一拨人,不曾放在心上,有说有笑地踏足了郡主居所。
而萧扶光却并未在府中,带着清清与碧圆一道出了门,只剩小冬瓜和颜三笑两个贴身侍奉的。
颜三笑来奉茶,小冬瓜笑道:“二位先坐会儿,郡主马上就回来了。”
林嘉木和善地问:“郡主去了何处?”
小冬瓜面上笑意减了两分,靠近他们二人压低了声音,道:“带人去伏龙岭寻小阁老了。”
林嘉木与云晦珠面面相觑。
“小阁老不是…”云晦珠低声道,“不是早就死了么?尸骨都下葬了…”
“这话咱们说说就好,可不能在郡主跟前说!”小冬瓜道,“凤翔借来的细犬都没闻到味儿,狗的鼻子多灵呀!偏她不信,说什么小阁老没托梦,人肯定还活着。这么多天了,天天都要带着人去伏龙岭转上一圈儿,山都快叫郡主踏平了…哎,大家私下里说,郡主这是魔怔了。”
第二百七十八章 驱虎吞狼(四)
林嘉木蹙眉:“还是不要在背后乱嚼舌根的好。”
“那是他们说的,又不是我说的。”小冬瓜有些委屈,“这话自然也不会拿到郡主跟前去说,但我跟碧圆几个就是想提醒,可哪个敢说起小阁老?就是怕激了她,再生出个什么好歹来。”
云晦珠思索半晌,道:“若有个人能像小阁老一样待阿扶就好了,没准儿阿扶就会忘了他,也不必天天来回奔波。”
“人跟人是不一样的,哪儿这么容易移情呢。”林嘉木苦笑,“若小阁老不死,别人或许还有些机遇。眼下小阁老没了,他在郡主心中从此无可替代。哪怕日后郡主再嫁他人,年年祭拜的也定有小阁老。”
林嘉木说此话时,云晦珠频频看向他,等他说罢,开口道:“那阿扶若再嫁,夫家须得能容人才是。”
林嘉木笑了:“郡主与其他女子总是不同的,即便容不得,也是她容不得别人,哪里有别人挑拣她的份儿?”
这话说得倒是不假,眼下多少人虎视眈眈地看着定合街,只要景王应一声,要重新为郡主选位仪宾,立时帝京上下便有不知多少好男儿争相前来——哪怕都说郡主命硬克夫呢,能托生在帝王家哪个不是一等一的好命?再者牺牲自己一个换阖族富贵,这等好事哪里去寻?三来郡主并非无盐女,风华绝代的美人儿又有谁不想娶呢?
总之,光献郡主是不愁嫁的,甚至说,不知多少人巴着司马廷玉横死,这门亲事就能轮到他们头上。
说话间,萧扶光果然回来了。
她一身劲装踏进院门,粉腮一片香汗,远远地就像覆了层淡金色的光。瞧见二位朋友坐在床边,抬手算是打了声招呼。
仆婢跟上前去,替她脱了帷帽斗篷,拥着她向后走。
小冬瓜上了茶点,对云林二人道:“先前不吃不喝的,这会儿好些了。伏龙岭与帝京天天打个来回少说也有几十里,不吃东西她撑不住呀。我们就劝她,光吃素猴年马月找到小阁老,她听得进去,现在什么肉都愿意尝一口了,也是件好事。”
林嘉木抿唇,过了一会儿又问:“我同云姑娘来时见侧门有府卫列队出门,那是?”
“也是找小阁老的。”小冬瓜见多不怪,“郡主怕小阁老没在伏龙岭,日日指派人去京郊打听呢。要不下面人偷偷说郡主魔怔了呢…”
云晦珠听得难受,背过身去擦了擦眼角。
过了小半个时辰,萧扶光沐浴完换了身衣裳来了。先同他们说声抱歉,自己近日忙冷落了他们。
云林二人自然知道她的忙处。
“阿扶,你别这样,我瞧着心疼。”云晦珠道。
“我又没事儿,你心疼什么?”萧扶光笑了,“我人多,山中野兽避着。只是秋日里蛇虫少了,蚂蚁还在,山蚂蚁有半个手指头那样大,廷玉从前常赤身出门打猎,若这时候去定咬坏他一身的好皮肉来…”
旁人不敢提司马廷玉,可萧扶光不以为意,话里话外像是他依然在,不过去辽东转了一圈儿迷失在伏龙岭了似的。
云晦珠听得心惊肉跳,频频看向她欲言又止,然而不远处的小冬瓜拼命摇着头摆着手示意不可,便只能附和道是。
林嘉木却未同萧扶光说司马廷玉,只同她提起内阁最近发生之事。
“西库失窃,却并未抓到案犯,今日殿下驾临内阁,处置了典籍与几位舍人,令三位阁老归家思过。”说到此处,林嘉木顿了顿,继续道,“袁阁老与蒙阁老是连襟,这二位与司马阁老不大对付,往日内阁算是司马氏为大,如今司马家出了事,袁蒙二位捡了大便宜。”
萧扶光点头说是:“袁阁老与蒙阁老是翰林出身,阁老大人则是父王推举至首辅。从前阁老嫌那二位只会掉书袋,而他们觉得阁老裙带硬,明里暗里不知掐过多少次。这回父王将他三人一并遣回家,那二位倒是没什么,毕竟内阁事务多是司马氏经手。如今…”她叹了口气,“我同父王提起过,要给阁老大人喘息之机,可惜父王不准,为此我已有些日子未同他问安了。”
林嘉木极有分寸,他没有过问她的家事,只是说:“虽说三位阁老一并归家,但司马阁老如今心神俱碎,算是放了长假休沐。袁蒙两位本就在阁部时间少,他们倒是无所谓,可西大库失窃,应当问看管不严之罪才是,惩戒阁老们有些过了,这样反倒显得景王在针对司马阁老。”
萧扶光垂下了眼睫。
“父王做事雷厉风行,不然也不会是摄政王。死了几个典籍舍人,这种惩处已经很轻了。”她道,“彰德府死了多少人我不清楚,可纪家全家上下九十多口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我却是亲眼见着的。”
云晦珠吓得一哆嗦,“殿下瞧着温柔,又轻声细语的,竟是这样狠心么?”
“温柔是给自己人看的。”萧扶光抬头笑看她,“我恨檀芳,太傅便设计弄死他;太子在世时,曾有一阉货教唆坏了太子,待太子薨逝,我便命人勒死了他。对阻碍自己的人,让他们死是最简便的法子。倘若有一时之间难以杀死的,便韬光养晦,慢慢来,一刀一刀去割便是。”
萧扶光说罢,发现周遭静谧得过分。抬眼一看,众人皆张着嘴巴,一动未动地望着她。
林嘉木率先回过神,笑道:“郡主说得是,铲除异己最好的方式便是让他们死。如今郡主已很有几分殿下风仪了。”
“我不过随口一说而已。”萧扶光笑道,“瞧给你们吓得。”
仨人坐着又聊了一个时辰,眼见着天色不早,萧扶光使人将云林二人送出府。
云晦珠频频回首,林嘉木问她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只是觉得阿扶最近有些奇怪。”云晦珠道,“小阁老都死了,她怎还在找呢?大夫说这不是癔症,也并非什么失心症,如今她身子也在渐渐恢复。可我总觉得,自打小阁老走后,阿扶就跟从前不大一样了。”
“放心吧,郡主不会有事的。”林嘉木却道,“有些人的心像石头一样,磨砺后只会更加锋利。我虽未见过谢妃,但我不信谢妃在她眼中地位会比小阁老次上一等。谢妃殁时郡主都能熬过来,一个司马廷玉又怎会让她丧了心智?”
第二百七十九章 驱虎吞狼(五)
与云晦珠分别后,林嘉木又回了内阁。
今日原也不该他值守,但如今局势动荡,往日阁老们不在时总有小阁老主持大局,可眼下他的棺材板都钉得死死的,人又是一片稀碎,哪里有人帮内阁分忧解难?不过景王自有对策,经他推举,共有四位新人顺利进入阁部。缺四补四,景王用意已是十分明显。林嘉木本就有向上之心,当下更加奋进,一有空便回阁部,唯恐落于人后。
天降同僚,来头甚大。可官场也有自己的规矩,管你从前多大官,换了新地方必须要夹着尾巴做人。即便真的夹得紧紧的,也要先吃一记下马威。
四人中来了俩,一个叫张忱,一个叫方圆。还有两位迟迟未到。林嘉木从前在翰林院打过照面,不太熟悉。
家世清贵,姊妹众多且标致,他本人又是一贯的好脾气,这样的林嘉木令人愿意亲近。
方圆见了他后笑着打招呼:“正打算去嘉木兄家中唤你,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夜我们做东,请诸位同僚去鸿运楼,大家都相互熟悉一下。”
官场交际实在常见,节假日、生辰宴、乔迁弄璋、尊上百年…但凡能抓到喝酒的由头总要聚上一聚,关系好的更融洽,关系不好的一杯酒也能说得开。
同是翰林出身,约摸方圆等人也想在日后与他友好相处,便应了声好。
不过林嘉木想了想又问:“那二位怎还未到,方兄可认得他们?”
“他们今日刚交接完公务,张忱已知会过他们,今晚会一起来。”方圆顿了顿,“到时嘉木兄就认识他们了。”
林嘉木见他神神秘秘,只觉一头雾水。
宵禁后不得在城内走动,但坊间不禁,是以不少人在酒楼邸舍内通宵达旦饮酒狂欢,次日一早醉醺醺归家,这是稀松平常之事。
林嘉木托人为家中捎去口信,说今日有应酬,要明早仆人来接他。
酉时刚过,方圆与陈九和来寻他,仨人换过常服,一人一匹马朝着鸿运楼的方向南下。
方圆频频看向林嘉木,赞道:“从前院中便说嘉木兄一表人才,而今又添几分沉稳可靠。咦,好像还未喝过嘉木兄喜酒?”
“嘉木尚未成婚。”陈九和接道,“不过他可是不愁,重阳节蒙阁老设家宴,蒙小姐丢下阁老爷爷跑去同嘉楠她们游湖…啊,嘉楠就是嘉木的堂妹。”
“原来如此。”方圆恍然大悟,对林嘉木拱手作揖,“嘉木,日后请多多照应愚兄。”
“方兄不要取笑我了。”其实林嘉木想说,自己同蒙焕秋并没有什么关系,且家中妹妹们也不再主动与其来往。可方圆半开玩笑,他此时若纠正就显得自己太过认真,便没有辩解。
说话间便到了鸿运楼。伙计眼尖,哈着腰一路小跑过来,一边招呼着人扶三位下马,一边道:“大人定的‘聚福园’一直留着呢,张大人早便到了,其它几位大人刚进了园子。诸位一路骑马而来,楼里新到顾渚紫笋,您几位先解解渴,千万莫嫌弃。”
鸿运楼是帝京有名的酒楼,厨子一等,客源一等,价格自然也是一等。顾渚紫笋是好茶且不说,迎宾的小子能说会道,很有几分眼力见。
阁臣俸禄不能说少,但畅快吃喝上一顿少说十两银打底,还不算酒水这项大头。像林嘉木这等从未动过心思敛财的并不是此地常客。
三人一同入了鸿运楼,方圆走在边上,顺着铺着地毯的大道向前走,途径主楼,已有不少人等待酒席顺便听歌看舞。
出了主楼,便是数座园子,各个独立幽静,专供达官贵人商谈要事。聚福园在西北,伙计一路说着“请”,最终将人带到园内。
林嘉木与陈九和一入内,张忱便迎了上来,热情同他二人客套一番后邀请入座。
林嘉木坐下后,见主位与旁边还空着,似是在等什么人。方圆坐在他身侧,而张忱则去了对面。
应酬中十分讲究主次,林嘉木猜想,新来的这二位原先官职怕是要更高一些,否则不会这样安排座次。
等人陆续到齐,顾渚紫笋也在腹中轮回了一圈儿。此时红木门被伙计打开,一个白面单眼皮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林嘉木一看,心里咯噔一下。
不止是他,陈九和与其他人也吓了一跳。
“居然是赵元直,真是吓人。”陈九和压低声音道。
来人赵元直,赤乌年间进士,入御史台后一路高升,官至御史中丞。此人眼睛奇小,有老话曾说“小眼聚光”,只要被他盯上的官员,轻则罢官,严则抄家。说句不好听的话,朝中谁干了缺德事儿,压根瞒不过赵元直。
朝廷有律法,官员上值途中不得饮食。可大家均是卯时便起,总有赶不及的时候,通常在街边摊子吃碗面或是买张饼垫着充饥。倘若被赵元直发现,立时便要弹劾至罢官。
只是都没想到,他居然是景王心腹。
赵元直见他们全部起身,抬手压了压,笑道:“请坐,某已不再是御史,日后大家都是自己人,不要如此紧张嘛。”
他眼睛本就小,一笑起来脸上只有两条弯弯的缝,衬着白白的面皮,活像尊陶瓷弥勒佛。
赵元直入了座后,待众人也坐了,乐呵呵地看向陈九和:“陈大人明年有喜事,是在几月份呐?某好提前备贺礼。”
陈九和一听,头皮都麻了。
林嘉木知道,陈九和妻子有孕。赵元直这么问,便是想套陈九和的话,因闵孝太子薨逝丧葬期限一月,倘若明年五月陈夫人生子,御史们怕是马上便要上奏弹劾。
陈九和知道,刚刚自己同林嘉木嘀嘀咕咕定是被赵元直发现了——谁成想那样小一双眼还能看得如此仔细?
“多谢大人。”陈九和硬着头皮应道,“大夫说,应是明年春季。孩子的小名也取好了,就叫小春。”
“哦…那就提前恭喜了。”赵元直说。
陈九和听出他话音里有些遗憾的意味,心中暗骂御史就是御史,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这时候还想着寻人把柄。
赵元直身边仍旧空着一个位置,方圆问:“大人,他还未来么?”
赵元直一拍脑门:“呀,小白刚刚说要去方便,我看甩鼓时入了迷,便将他忘了。”说罢又急匆匆叫人去请。
伙计连声说好,刚拉开门,便听外间有人说“不用请了”。话音刚落,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便走了进来。
他客气地同众人一拱手,欠着身子道:“愚弟来迟,向各位兄台赔礼了。”
林嘉木不是第一次见他,然而此时此刻,依然觉得遍体生寒。
第二百八十章 驱虎吞狼(六)
帝京很大,人口逾百万。衣食住行,吃喝玩乐,竞事者众。只要你想,定能挣到银两,攒个七八年,揣上细软回乡腰杆都是直的。倘若不想回,要在帝京安家,辛苦一些,再过三五载也不是不可能。帝京便是这样一处所在,它容得下许多人,又能带给许多人希望。
然而帝京又很小。国姓为萧,宗室不过二十余人。皇室更为寥落,连同女子在内加起来不过五人。万清福地一条青龙,太极殿顶盘踞黑蛟。青龙被困,任黑蛟吞噬整个魏宫,虽还未化龙,却已是天下之主。
在看到来人时林嘉木才反应过来,他便是闵孝太子死时多次上谏折腾得皇帝有苦难言的光禄少卿白隐秀。
在太子薨逝前,白隐秀名号并不算响亮,光禄卿上了年纪,他坐上九卿之位指日可待。放着说一不二三品光禄卿不做,四品之身退居五品阁臣,任普通人看来是笔不划算的买卖。
然而林嘉木在造访定合街时,却看到过白隐秀,且萧扶光身边那叫小冬瓜的仆人同白隐秀有说有笑,还亲切地询问他兄长可好。
林嘉木知道,自己的心寒一部分来源于,萧扶光或许只将他当做比普通人关系稍好一些的友人,在大事上,她的依赖从未脱离过自己的圈子。便是想要插手内阁事务,也要换成白隐秀,从来不会考虑他林嘉木。
另一部分则在她明知司马氏回天无力的情况下与景王生隙,这未尝不是她的手段之一。利用景王爱女心切之情将白隐秀塞进内阁,借机培植另一股势力。
林嘉木最后心寒的是,近日克夫传闻沸沸扬扬,光献郡主却一直都是那个先帝很是看好的光献郡主,她从未变过。早在黑蛟盘踞帝京时,它身侧的那条小蛟已经开始有样学样地啃食起一角。
“嘉木?”
林嘉木反应过来时,发现陈九和正悄悄地扯他的袖子。
白隐秀来得迟,自罚一杯后才入座。
人已到齐,众人落座。前楼鼓点声咚咚咚响,一下一下敲在人心头。
红酥手端着朱漆盘,不几时,黑油桌上便呈上一道道珍馐,光硬菜就有几道,烟熏鱼、酸子烧蟹、盐水菱角鸡、酱焖天鹅肉…清油素菜瓜果香茶自不用多说。
林嘉木同萧扶光吃过几餐,在她桌上见过天鹅肉,大头金天鹅能补五脏、益气力,只是萧扶光不食荤,没见她动过。现在想想,林嘉木觉得天鹅还是天鹅,却不知癞蛤蟆是不是自己了。
酒过三巡,众人有些醉眼迷蒙。能说的话也都说尽,大家虽背景不同,却都是在内阁共事,日后必定多照应。
林嘉木喝得越多,眼睛越亮,反观陈九和,已经开始撑不住了。林嘉木借将陈九和送去休息的由头搀他去了后室,又为他清理了面部。
陈九和说了会儿胡话,言语间尽是一定要好好做事,让妻儿日后生活无忧之类的话。林嘉木听了只想笑——有妻儿的人心中有牵挂,不像他,在外连醉酒都不敢。
林嘉木将陈九和安置好,就要离开。然而门忽然被打开,白隐秀从外面走了进来。
“原来这里有人了。”白隐秀看了熟睡中的陈九和一眼后道。
后室不过三间,一间是为赵元直而留,剩下几人便歇在其余两间内。好在房间宽绰,床榻又多,多睡上两人总是方便的。
林嘉木往一边挪了挪,道:“白大人请便。”
白隐秀却只是笑了笑,道:“你先来我后到,轮起在阁部中资历你长我许多,所以不用这样客气。”说罢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林嘉木有些奇怪,赵元直唤白隐秀“小白”,二人应当十分熟络,不知白隐秀为什么不去同赵元直一间,反而来这里同他们呆在一处呢?
“嘉木兄。”白隐秀又开口,“我听方圆他们这样唤你。”
林嘉木说是,只是无论如何,他唤不出白隐秀的名字。
白隐秀也不做作,直截了当地道:“我曾在银象苑见过嘉木兄几次。”
林嘉木一愣——这是打算同他摊牌?
白隐秀面上依然挂着微笑,他继续说:“我与兄长一母同胞出生自掖庭,原应在襁褓中便被乱棍打死,幸而先帝仁慈,留我兄弟在太极宫,十三年前,先帝才将我派遣入光禄寺。”
白家兄弟无职位名分,别人若是瞧得起的顶多唤一声内臣。白隐秀稳扎稳打,从小小掌固做起,十三年做到少卿位置,主掌进御及祭祀事务。
“我来不是为别的,只想对嘉木兄说白某不是外人。”白隐秀继续道,“我曾是先帝的人,如今是郡主的人。郡主曾说嘉木兄身上有凛然正气,或可为友。日后同处,还请嘉木兄多多照应。”说罢拱手作揖。
“哪里是我照应白兄,日后若遇到难处尽请开口,能帮得上的我一定帮。”林嘉木连忙拱手回礼道。
白隐秀抬头,笑说:“眼下还真有一桩事——我曾听说,内阁西库失窃当日嘉木兄当值,我想问,嘉木兄当日真未看到什么人么?譬如外来的大人们…”
林嘉木心头咯噔一下,一肚子的话不知如何说起。
倘若他说他见到檀沐庭,以白隐秀的手段人脉,将檀沐庭拉下来有些难,没准儿还要将自己搭进去。什么都没干且不说,最后还落得个窃贼的名头,仕途怕是要断送了。
“没有。”林嘉木正色道,“不曾见过其他人。”
白隐秀面上略有些失望。
不过他不曾放弃,张口正欲再问,却见陈九和动了动,又翻了个身。
白隐秀一笑,又说:“今日喝得不少,嘉木兄快休息吧。”说罢起身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时,白隐秀还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白隐秀本就白,饮酒之后皮肤愈发白了。衬着颧骨上的两处红晕,显得双眼微醺迷离,有些难测。
他朝林嘉木礼貌一点头,顺手为他们带上了门。
离开鸿运楼,白隐秀转身上马,自坊内而出,越过宵禁所设栅栏去往定合街。
宵禁期间,闲杂人等不得游荡。白隐秀不同,十三年前他入光禄寺,兄长白弄儿则做了皇城禁卫。
白隐秀一路到了银象苑,小冬瓜见是他来,迎了上去:“白兄弟这么晚才来?哟,一身的酒气!清清,醒酒茶伺候…”
“瓜弟不用忙活。”白隐秀摆手道,“我是专程来见郡主的。”
小冬瓜说好,随后带他去了内室。
萧扶光正倚在凤凰榻边,身上披着件素得丧了人气儿的袍子,手中拿了卷书,正在发呆。
白隐秀上前一步,低声道:“如郡主所料,内阁有鬼。”
第二百八十一章 驱虎吞狼(七)
萧扶光沉默片刻,将手中书卷往桌上一放。
古书烂得厉害,线穿损书页,她便拿两根玉简将书夹起来。如今玉简轻轻碰在乌木案上,发出“啪嗒”一声响。
白隐秀静静望着她。
她穿得太素,好像自司马廷玉死后便一直如此,不像先帝,总是一身喜乐赤红。白隐秀与兄长承欢先帝膝下,虽无名分,却胜半子。先帝也有不痛快的时候,他一不高兴就将书摔在桌上——但凡手边能抄起来的物件哪样不贵重?声音响的,砸在臣子心头又是一番惊惶。先帝温和,只捞着书摔,不轻不重,亦不心疼。
这一幕看在白隐秀眼中,祖孙二人的身影渐渐重叠,同样挺拔、瘦削却又孤独。不同的是,先帝像条筋疲力竭的赤蟒,面对臣民时会和蔼地看着他们,然后转而掏空自己栖息的树干;郡主则像条年幼却执拗的白蛟,应运而生,却从不顺势而为。
“我知道是谁了。”萧扶光似是早就料到,“小阁老也曾在失窃后便寻过林嘉木,只是他矢口否认未见过其他人。”
白隐秀一怔,欲再次开口,却被她挥手打断了。
“我现在脑筋有些乱…不说这个。”她抬眼看他,“今日感觉如何?林嘉木对你怎样?赵元直那边呢?”
白隐秀恭敬道:“同僚十分好相处,全托郡主和殿下的福。”
“你并不是托我们的福。”萧扶光摇头道,“赵元
直年轻时在殿下手下做事,别人见他前程大好,为他聘了高门贵女为妻。后来他在外养私宅,那外宅却不好相与,威胁他若不将她家人接进帝京,便要闹到府上去。赵元直怒而杀妾,却撞到殿下修整刑部的风口浪尖之上。那一年我还小,亲眼见到他雨夜求到殿下门前诉说此事,恳求殿下给他一条生路。”
白隐秀听后也觉得十分诧异,毕竟赵元直在朝中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没想到居然做过这等事。
不过若非如此,恐怕也难以有人能驯服此人了。
“佛家常说因果。”萧扶光又道,“但你不要觉得先有殿下之恩才有今日赵元直,而是他自作孽在前,你有他把柄在后,至于果…我现在还不知道。”她停顿一瞬,“赵元直既同你套近乎,多是忌惮殿下,若我非殿下之女,他也不会对别人有好颜色。”
白隐秀看着她,微微欠身道:“郡主看得清楚,为何不早些为自己打算?臣和兄长自被派遣出宫以来,苦等郡主许久。”
“我原想着,有父王在上,廷玉在旁,我能做一辈子富贵郡主,何苦费心思去琢磨朝中事?”萧扶光将快要燃尽的灯添满了油,道,“眼下境遇你也看到,廷玉身死,父王便迫不及待收回司马氏在内阁职权转而下放给赵元直。我今日若不为自己打算,以后早晚要成为他的拖累,在面临抉择时,他会像皇祖
一样为难。”
白隐秀很是动容,又道:“郡主可以相信先帝,臣与兄长便是先帝派遣为郡主赴汤蹈火而来。”
萧扶光转头望他,却又摇了摇头。
“现如今我谁都不相信。”她道,“白隐秀,你肯为我做事,因为先帝救过你兄弟性命。你又焉知先帝让你侍奉我目的不是为了其他人?”
白隐秀眉头蹙起,问:“郡主为何这样说?难不成先帝是要郡主为别人做事?”
萧扶光的心结在于蓝梦生,蓝梦生与蓝婆一日寻不到,她便一日与先帝有隔阂,也不能将自己后背放给先帝留下的人。
她可以用白隐秀,但不能全信他。否则待时机成熟后蓝梦生突然出现,白隐秀倒戈怎么办?小冬瓜也是从宫里出来的,论起亲近来,她觉得小冬瓜倒更可靠些——起码这呆瓜的命是她救的。
她偏首看向院中,十月又是阴月,民间常在此月祭祀先祖。小冬瓜托裘大使替他采买了元宝纸钱,正打算偷偷摸摸寻个僻静角落烧了。烧到一半觉得脊背发凉,回头一看,郡主正在高楼上隔窗看他。
小冬瓜吓了一跳,挪着胖胖的身子企图挡住萧扶光视线。
萧扶光看着小冬瓜,嘴里却道:“多留意内阁,西库的事要给司马宓一个交代。多看顾林嘉木一些,别让他着了旁人的道。”
“郡主有自己的打算再好不过。”白隐秀跟着看了小冬瓜一眼,又
道,“只是臣既受先帝之托,先帝辞世,便只忠郡主一人。为君者素来孤寡,臣就在不远处看着您。”说罢长长一揖,这才退了出去。
白隐秀出了门,去了碧溪后。
小冬瓜见窗棂无人了,继续焚烧纸钱。感觉身后有人踢他屁股,恨得一摆手:“碧圆你捣什么乱!小心我干爹来了把你带走!”
“中贵人若能来,先将你这瓜开瓢。”白隐秀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开瓢给郡主吃一块,好歹能解渴。”
小冬瓜回头怒问:“你骂我不中用?”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瓜弟。”白隐秀淡淡道,“你不是最能哄人?小阁老一死,郡主身上那点儿灵气儿都没了,整个人死气沉沉的,话说一半儿留一半儿,连我都想不透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小冬瓜拍了拍被他踢过的衣摆子,坐在溪头望着将要烧尽的火苗道:“郡主日日派出去那些人,不是去寻小阁老的。她怀疑有人害死了小阁老,又不想惹人注意,只得打着找人的幌子去查。我们宦官下头不足,一到换季起夜次数便多些,最近我常发现郡主房里的灯亮着。从前一觉睡到天明的人,如今一夜要醒好几次,小阁老死没死,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这哪是掉了块肉,这分明是剜了心,好不了了。不信你瞧殿下,自打谢妃死后这三年哪里睡过一个好觉?萧氏重情,皇陵上头约摸风水
不好,竟没有一对的齐全的。”
白隐秀默了一会儿,道:“可惜身上的担子还在,没一个肯放下的。瓜弟,你也不要做个废物,闲时多哄郡主开心。郡主今年才十八,往那儿一坐,我一眼还以为看到先帝了,活给我吓一跳。”
“我可不是废物,我愿意豁出命给郡主,只是没有那个机会。”小冬瓜哼了哼,站起身来道,“你快走吧,杵这儿怪显眼的。莫忘了替我向弄儿哥问声好。”
“知道了。”白隐秀笑了笑,转身没入夜色之中。
第二百八十二章 驱虎吞狼(八)
十一月中时,阁老们应召复回内阁。
阁部大臣总有自己办公之所,除他与司马廷玉之外,袁阁老与蒙阁老亦是单人单间。而今他来时见袁蒙二人坐在他书案左右两侧,见他来时也只是笑着问好,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这等情景下人心不免要凉,只是因丧子早已伤透了心,此时便也麻木了。
他们是来看热闹的,甚至还将椅子搬了过来,这是打算同自己一道办公?司马宓一想就浑身难受。
蒙阁老瞥了司马宓一眼,率先开了口:“大人近日来可好?”
司马宓道了声无事。
“这么多年,我们也算是看着小阁老长大的,谁成想出了这等事?不过我劝大人还是放宽心,造化这种事,谁又说得准呢?”蒙阁老眯了眯眼,又道,“大人尚在春秋,家中又有二房娇妾,听说还有个年纪小的,多大来着?”
蒙阁老说着偏头看袁阁老,袁阁老会意,笑着点头:“好像是比郡主还小些,戏子出身,养在府中有些年份了吧?”
司马宓手背上青筋渐起。
蒙阁老“哎呀”一声,又道:“这要是放先帝还在那会儿,赵元直恐怕要上表弹劾了。”
俩人一唱一和,将司马宓挤兑得厉害。上了年纪的人并非个个稳重,位高权重的也并非都如景王那般一个眼神便叫人丢了命。说出去的话能变成利刃,从前是多有忌惮,而今锋芒显而易见了。
司马宓什么也没说,由
着他们去。他们见司马宓如此,倒也没有继续落井下石——毕竟都是有儿有女的人,与他多说两句还嫌晦气。
只是袁阁老手中捏着一对滚球,咯吱咯吱响得人心烦意乱。
司马宓入了座,外间却有人敲门。
“进。”袁阁老转着球道。
林嘉木进来时便见到此场景,两位阁老笑吟吟的,目光却是不善。司马阁老沉默着,一看便是受了气。
他来的时候实在不巧,是以有些尴尬。不过也很快收拾好了情绪,将文书放在司马宓桌头。
不等司马宓伸手,袁阁老便拿了最上面一则翻看,边看边笑:“咦,赵元直的任书,明贬暗升,前途无量啊。”
赵元直已领任三品通政使,在此之前,此职位是由司马廷玉兼任的。
阁臣身居五品,却常有兼任,譬如袁蒙二人领任三少,而司马廷玉在内阁同时亦身兼三品通政使,司马宓更兼吏部尚书,是以司马氏有实权,袁蒙却无。景王亲内远外,倒也在常理之中。
而袁蒙二人积怨已久,只恨自己生不出司马廷玉这样的儿子。如今司马宓丧子,腰杆便直起来了。管他赵元直是谁的人,只要不是司马宓的人都好。
“无事便下去吧。”司马宓闭着眼驱赶林嘉木。
赵元直的任书之下还有一份,是白隐秀的。而蒙阁老听到司马宓语气中似是不悦,从袁阁老手中拿过赵元直那本又放了回去,转而和气同林嘉木说:“嘉
木啊,前日焕秋还问我,说你那几个妹妹好些时日都未去寻她了。”
林嘉木拱手道:“回大人,祖母近日在督促她们女红,所以无暇玩乐。”
“女子也不必各个勤于女红刺绣什么的嘛。”蒙阁老微笑,“我家焕秋生来便是个四体不勤的,日后若嫁出去,自有我为她添妆。只要门楣够高,学什么都是锦上添花,不学亦无伤大雅。光献郡主不也一样?听说跟随华太傅三年,连太傅当年百步穿杨的本事都学了个十成十。只可惜,黄金镝也救不了人命啊…”
蒙阁老说着,甚至偷偷瞥了面色铁青的司马宓一眼,又笑道,“不提,不提这个了…”
“往年我常常说,生子当如小阁老。”袁阁老坦然地接过话茬,“如今真是,幸而没有…唉…你说是吧,小林大人?”
袁阁老与蒙阁老是连襟,俩人关系好得很,他亦知晓蒙焕秋属意这位叫林嘉木的青年,于是打算借打压司马宓的同时将林嘉木拉入他们这边来。
司马宓本就悲痛至极,又遭这二人挤兑,一双眼睛瞪得通红——幸而没有什么?幸而没有生子暴毙?这不是戳人心窝子吗?
林嘉木暗恼自己果然来得不是时候,也厌恶蒙阁老在他跟前提起蒙焕秋——如今内阁已不同于往日内阁,自司马廷玉暴死,司马氏在内阁中地位急转直下。眼下蒙阁老故意在司马宓跟前说起蒙焕秋与堂妹们关系好,
自己免不得要成为袁蒙派之人。
当权者最忌结党营私,他不想掺进去,也不喜欢蒙焕秋。
林嘉木后退两步,再揖道:“臣堂姊妹众多,先祖早逝,仅祖母一人主持中馈。臣出身自帝京微末之流,但祖母常说造化在天,成事在人,要臣与众姊妹无论何时何地都要知节守礼,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不论小阁老还是郡主,或是诸位阁老,皆是臣当礼敬侍奉之人,臣自是不敢随意置喙。”
袁阁老愣了一下,张了张嘴,又看了看蒙阁老——这是什么情况?不是说林嘉木同蒙焕秋好着呢,为什么要为司马氏说话?
蒙阁老的脸亦是一阵儿晴一阵儿白,不过好在是阁老,大场面见得多,这点儿算不了什么。
“我竟不知,嘉木倒也能说会道,先前倒是不曾留意过。”蒙阁老微微一笑,“既如此,你便去跟着赵元直吧。他如今是通政使,天天少不了要同人打交道。”
林嘉木松了一口气——蒙阁老不仅没有给他难堪,还让他去跟赵元直做事,说明蒙阁老就算将他拱手让给景王,也不想留人情便宜了司马宓。
林嘉木谢过后,转身退出室内。
里头三位日后如何相处,由今日就可见一斑了。也不知司马宓能忍到何时。
时间一晃而过,转瞬到了散值的时辰。
林嘉木明日起便要协助赵元直,这对他而言未尝不是一个好机会。
他并未继续留在阁部,散值后便
同陈九和一起去了趟长安街。陈九和照例为妻子买了糖水,林嘉木也给林嘉楠带了份。因为心情好,林嘉木又从馆子里拎了两只炙鸭、一只糖蒸茄、一份麻油拌笋…不知不觉就买多了。
不过他到家时发现吃食买的倒也很合时宜——因为林嘉楠她们几个请来一位稀客,便是传说中能单手举鼎的沈通判的妹妹沈淑宁。
第二百八十三章 驱虎吞狼(九)
传闻中的女力士并非是五大三粗力士模样,她穿着一身交领白衣,然而外衫却罩了层绫纱,肢体生而颀长,乍看之下有种雌雄难辨的矫捷感。
此刻她卷起了双袖,一手拿刀一手拿蚌,将紧闭的蚌壳撬开了一个缝,随即掏出其中光滑肥嫩的蚌肉。
“沈姐姐好厉害!”几个小姑娘在一旁叫好。
见哥哥回家,林嘉楠小跑过来,伸头问:“好香!大哥哥带了什么好吃的回来?”
“都是你们爱吃的。”林嘉木将吃食放在院中石桌上,问,“这位姑娘是?”
“她就是沈淑宁,沈通判的妹妹。”林嘉楠同他介绍起来,“能单手举鼎的那位!”
林嘉木有些尴尬,看向沈淑宁时歉意说:“嘉楠说话便是如此,还望沈姑娘不要怪罪。”
沈淑宁眉目一直是舒展着的,只见她另取一蚌,将刀口嵌进蚌壳内,迅速地撬开取出了里面蚌肉,笑着道:“无妨。”
沈淑宁做事干净利落,林嘉木看着她,不知不觉又想起萧扶光。
这俩人明明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可不知为何,林嘉木总能在任何女子身上看到郡主的影子。譬如沈淑宁手起刀落时,他就会想郡主潜在峄城时约摸也是这样子吧,天生贵胄,然而一切体力活亲力亲为,都只为抓纪家叛贼。
瞧谁都能想起郡主来,林嘉木叹了口气——自己真是魔怔了。
面对沈淑宁,他依然宽和
道:“沈姑娘是客,这些粗活儿不该姑娘来做。”说罢又唤了仆人过来,想替下她。
沈淑宁抬起头,笑道:“嘉楠她们还想拿蚌壳做几个首饰匣玩,他们不会弄,若是伤了壳,到时做出来便不好看了。”
林嘉木一回头便看到林嘉楠几个期待的眼神,心中不忍斥责,只能点头应好,又使人拿了副肠衣来让沈淑宁套在手上操作。
妹妹们一拥而上,一口一个沈姐姐,硬是将林嘉木挤去一边。
林嘉木念及避嫌,打算悄悄离开。然而刚出院落,便见婢女搀着林老夫人站在院门前的玉兰下看他。
她招了招手,“嘉木,陪我走走。”
林嘉木走了过去,将祖母的手接了过来,祖孙二人缓步行走在庭院中。
林家不大,在寸土寸金的帝京不过占了三厅二院两个进出,虽然姊妹多,但不在一座院,仆婢也少,倒也热闹。
“嘉楠她们喜欢沈小姐,非要请她上门。这位沈小姐来前听说你母亲有脾虚肝热之症,来时还送了一箩筐鲜蚌来。”林老夫人道,“倒也是个好姑娘,出身比不得蒙小姐,性子强出许多…”
“祖母。”林嘉木打断道,“孙儿暂时不想考虑这些事情。”
自打祖孙二人摊开了说后,林老夫人也知道他为何如此执拗。有些话哪怕过来人也是说不通的,非得撞一回南墙才能叫他们知道痛。
若情事是劝慰便能解得开
的,那世间也不再有苦情人了。
“又不是我专门请沈小姐来,是你妹妹喜欢她。罢了,不提就不提。”林老夫人转而又问,“嘉木,你最近常呆在内阁,祖母想寻你说说话都难了。最近公务上是否碰到什么难处?”
林嘉木摇头:“小阁老死后,他的缺空了出来,被赵元直添补进去。景王殿下以西库失窃为由追责三位阁老,现今内阁又来了几位,都是不好应付的。不止孙儿忙,大家都忙。”
林老夫人虽是妇道人家,到底活的岁数长,知道不少后宅阴私。听他说起赵元直,啊了一声,问:“怎么会是他?”
“祖母为何如此惊讶?”林嘉木十分好奇,“明日我便要跟随赵大人做事,他曾是御史,定然难缠。祖母是认得赵大人?”
林老夫人说不熟,然而听林嘉木又说要在赵元直手下,便将他上峰曾杀妾这事说给林嘉木听。
“竟还有这等事?”林嘉木听闻此事,神情反而舒展了。
林老夫人原以为他会害怕,然而她到底低估了孙儿的心智。
她拍了拍林嘉木手背:“你是个稳妥的,有些话祖母也不必多说。朝堂上的事我不懂,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只是记着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嘉楠她们还指望你这个哥哥能为她们撑起一片天。”
林嘉木微微垂首:“孙儿知道了。”
祖孙二人又走了会儿,最后林嘉木回了院内。
他进门时见桌上多了几样菜,沈淑宁让人将两盅河蚌滚豆腐汤给二位林夫人送去,林嘉木由着妹妹们同沈小姐在院内,他独自去书房吃。
等他吃饱了,林嘉楠跑了进来,问:“大哥哥,你替我们送一送沈姐姐吧?”
从前蒙焕秋来她们要他送,今日沈淑宁来她们又要他去送。
林嘉木原想拒绝,然而沈淑宁却说不必送,转身就出了门。
终于,在沈淑宁跨出院门时,林嘉木追了上来。
蒙焕秋矮,沈淑宁高挑些,林嘉木站在她身边得以直起身子,不必事事照顾对方心情。他也十分心不在焉,只对沈淑宁道谢,感激她今日带河鲜上门。
沈淑宁却笑了:“没什么,只是我来时觉得你家不缺什么,但空着手不好看。恰好我哥今日回京,顺带弄了些特产河鲜,想想便带来了。”
林嘉木一怔:“沈通判回京了?”
沈淑宁的兄长目前在任青州通判,通判虽非府官,却有监察之权。他从前曾被下放到琅琊、灵山一带做官,所以说起山东通判,第一个都会想起沈磐。
沈淑宁说是,又道:“如今哥哥不是通判,已经进御史台了。”
林嘉木这下便懂了。
官场调动,向来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赵元直从御史中丞上退下来,下面也要添补进去。沈磐是通判,通俗说来更像是巡回御史,他进御史台自然名正言顺。
沈淑宁不似蒙焕
秋,心眼儿全在男人身上。她只让林嘉木送到门口便让他回去。
林嘉木点点头,却未离开,只是看着沈淑宁笔直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街头。
酉时已过,宵禁将至。林嘉木看着街边起了栅栏,慢慢回房。
好像自从司马廷玉死后,一切突然来了个天翻地覆,就像浮屠塔上佛灯不断明灭转换,左右尽是匆匆行人。
林嘉木忽然想起白日里送的文书下还有一份,那是白隐秀的任书,盖的是礼部的印章——而今已是十一月,明年又是三年一度秋闱之时。
他在塔底仰望顶端,只见一条白蛟在艰难蠕动。
秋闱次年便是春闱,想要提拔人才培植自己的势力,光献郡主一定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
第二百八十四章 驱虎吞狼(十)
帝京外城区鱼龙混杂,因魏宫建了座万清福地,高出平地一大截。百姓也忌讳“开门见山”,是以城北僻静些,住的人较城南少。
沈淑宁上了马,一路疾驰归家。
新赁的宅子仅三间房,兄妹俩一人一间,剩下一间被老奴婢占了去。老奴在床上躺着,听见沈淑宁回家也只管当做没听见。
沈淑宁洗了把脸,把换下来的衣裳泡在木盆里拿出去洗。刚晾在院中,沈磐便踩着宵禁的锣鼓声进了门。
老奴这才起了身,打开门站在当中,对兄妹俩道:“饭做好了,在锅里呢,热热就能吃。”说归说,可她的脚像是被钉在地上一样半步都不肯挪。
兄妹俩也习惯如此,沈淑宁去热饭,盛好了端盘送到沈磐房中,因他房里有张大案,俩人坐在一起吃。
不是南城住不起,沈磐做了几年通判,今日又入御史台,巴结的人自是少不了。只是于帝京并无根基,做的又是御史,只得随意赁了这座干净宅子住下。
沈家兄妹均生得高挑,是长手长脚的匀称,模样也十分相似。只是沈淑宁的那份英气在沈磐身上沉淀为看不见棱角的刚硬,倒是符合他如今所在的位置。
“东西送到了?”沈磐突然出声。
沈淑宁咽下口中饭菜,点头:“送到了,说是你从外面带来的特产,没说是今早找人打的。”
沈磐嗯了一声,继续吃饭。
沈淑宁却吃不
下去了,又道:“林家的小妹妹非要蚌壳打匣子,我随手给她们开了几个蚌。”
沈磐一怔,抬眼看了她片刻后沉声说:“日后不可再如此。”
沈淑宁说好。
吃完饭,沈磐将银子拿给沈淑宁。
沈淑宁将一部分银两拿出来放进旧衣裳内,另一部分则放进床头匣子里。
沈磐是景王摄政后的第一批进士,老奴婢则是沈家父母死前留下的老人,虽为奴婢,却相当倚老卖老。平日里见他们做兄长的不着家,当妹妹的也不喜说话,久而久之胆子便大了起来。
夜半时分,老奴婢起了身。她偷偷来到沈淑宁房中,先是轻唤了两声,听她呼吸均匀后这才放心,将她床头匣子里的银两悄悄取走。
老奴婢得了手,高兴得手舞足蹈,直到离去也没发现,沈淑宁早已睁开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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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京冬日与别处不同,十一月中时尚能见人长袖披袍,仅需一阵北风,便要上夹袄了。是以人常道帝京只有冬夏,并无春秋。
天一冷,便要加衣,贵女们抻长了脖颈使人去打探光献郡主什么穿戴,打探而来的却仍是一身素。有神奇画师画了一副画,画上人素衣清减,正倚在窗边独自垂泪,寂寞而美丽。
画名取得也很巧妙,叫《怀玉图》。
画师倒有几分功力,《怀玉图》一出便被争相观赏。帝京子民生活优渥,冬日又无乐子可寻,同时对天家皇室窥
探之欲甚重,不过数日,或临摹或拓印的《怀玉图》竟流出了上百幅之多。
画得像不像且不说,拓印过的总会失真。众女只见光献郡主瘦得厉害,再看自己身上贴过的秋膘,于是女子开始猛猛下膘,减重成为冬日新潮。
这日小冬瓜手里也拿着一副从下面人手里搜刮来的画,一脸不忿道:“瞧这群吃饱了撑不干事的东西,把我们郡主画成什么样子了?!那样细的腰,马蜂似的,那还不得折了?”小冬瓜说的同时还比划着,“都还没我大腿粗呢!”
云晦珠噗嗤笑出声,对萧扶光道:“阿扶,还是你这儿的人有意思。有小冬瓜在一旁陪你解闷儿,他一个能顶别人好几个。”
萧扶光随手一指:“那便将他借你几日。”
小冬瓜连说不可,又腆着脸上前同云晦珠赔礼:“不是云小姐不好,是奴一早就被拿烙铁烙过了的,除了郡主不能再侍奉二主了呀…”
云晦珠笑着说好,再看萧扶光,见她分明也跟着笑了一下,转瞬却又抱着本书转过身去了。
云晦珠朝小冬瓜看了看,小冬瓜往前捱了捱。
“阿扶一直是这样?”她问,“刚刚明明笑了下,突然又不开心了。”
“谁说不是呢?!”小冬瓜唉声叹气道,“您瞧郡主现在能吃能睡好生生的吧,可有时候笑着笑着突然就沉下脸了,特别吓人。大夫说这是心病没好,刚有点儿
高兴的时候就想起伤心事儿,笑也笑不起来了。殿下也是,现在都是皮笑肉不笑的,哪里有真高兴的时候?”
“嘴上不说,还是惦记着呢。”云晦珠怔怔道。
“什么叫求不得,可算是见识了。”小冬瓜也跟着难受,“郡主跟殿下不一样呀,郡主还年轻,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原想着林大人同郡主关系不错,能开解一番,最好能将咱们郡主拉出来,结果呢,林大人抢手得很,这一阵儿被折腾得鸡飞狗跳,连上门都没空。”
云晦珠知道,小冬瓜说的是昨日刚发生的一件事。
林嘉木的妹妹们近日来与沈通判的妹妹走得很近,时常邀请沈小姐去林家做客,而蒙阁老家那位蒙小姐知道后却不开心了。因蒙焕秋个头出奇地矮,不喜欢同个高儿的小姐们在一起,曾表示过不喜欢女力士一样的沈淑宁,还说她像男子。蒙焕秋有阁老祖父撑腰,沈淑宁避其锋芒,索性不再与林家来往。然而林家几位小姐却一齐登沈家门拜访,表明姐妹们更喜欢沈小姐。蒙焕秋知道后险些气死,不知是不是有高人指导,竟派人守在沈家附近日夜蹲守,终于发现沈家奴婢时常赌博且有放私贷等触犯大魏律法的行为,这对于刚上任御史的沈淑宁的兄长沈磐而言,并不是件好事。
如今沈磐为自证清白,已上表景王请求彻查此事,但景王日理万机,哪里有
闲工夫理会这种小女儿家引出的鸡毛蒜皮的事?
林嘉木自沈蒙斡旋后无果,很是为难。
云晦珠与小冬瓜二人正说着,就在此时,萧扶光却伸手敲了敲门框。
“好久未见嘉木了,明天叫他过来一趟。”她吩咐道,“还有沈家那位小姐,也一并请来——我还未见过能单手举鼎的人物。”
第二百八十五章 万里天风(一)
朝廷有法度,对宅邸规定尤为严苛,一品大员至庶民百姓,厅堂几间占地几何,不可超出禁制。
沈淑宁入了银象苑后方知,那些所谓条条框框不过是为了圈住普通人而已。她从前常想,古来逾制之人甚多,为何总有人冒性命之险也要行僭越之事?如今看光献郡主便知道,有些人生来便不在所谓律法约束之内,因自出世那刻起,他们便已经赢了。
沈淑宁仰头观金壁,揉了揉被刺得发疼的眼睛。
“不必紧张。”林嘉木在一旁道,“郡主人很好,不会为难你的。”
沈淑宁说好。
她往前走了两步,便见两位风姿胜人的侍女上前来迎。一个圆脸儿的拿着白毛掸子上来往林嘉木周身一扫,笑道:“林大人近来可忙,去去大人晦气。”
林嘉木苦笑:“我已经够头疼了,何必来打趣我。”
碧圆收了掸子,打量了沈淑宁两眼,复而换上一个和善的笑来。
她打起门前新换的吉祥帐,对他们道:“郡主在里面呢,快进去见她吧。”
沈淑宁微微低头,跟在林嘉木身后走了进去。
一进室内便有温润香风扑面而来,闭着眼都能感觉得到主人定是位极讲究的美人。
沈淑宁跪了下去。
“嘉木,有些时日未见你。前几日阿扶还说要在院里烤山鸡,想请你来尝尝,结果这两日便起了北风,实在太冷,担心会受不住。”
云晦珠坐在萧扶光身侧,笑吟吟地开了口
。至于地上跪着的那位,权当没瞧见。
林嘉木愣了片刻,笑道:“郡主好不容易才有胃口,嘉木无论何时都会奉陪。”说罢看了看沈淑宁的后脑勺,又道,“这位便是沈姑娘。”
萧扶光自伏龙岭回来后沐浴更衣过,此刻正舒展了双臂等着。碧圆将白毛掸子挂好,净了手来替她捏胳膊。
“那就今日吧,正好人多。”萧扶光被捏得说话都有些咬牙切齿,“山鸡可是我亲手猎的,打了只母的,公的也不飞了,就待在母的边上一起等着被活捉。”
云晦珠接过话:“你别说,这禽兽还真有些意思呢。”
萧扶光面上一哂转瞬而逝,又道:“是有些意思。可惜我吃素三年也未等到什么福报,反倒事事都要自己想辙甚至要豁出命去做。我那太子弟弟不也是前脚建了望乡台后脚就薨了?可见人活着,还是得先为自己——今日我想开个野荤,一对山鸡都给我拿去烤了。”
小冬瓜与颜三笑得了吩咐,二人一道去厨房传令去了。
萧扶光还不忘叮嘱:“多腌会儿。”
云晦珠好奇问:“这阵子能吃得下肉了?”
“前阵子他们就用荤油唬我,还打量我吃不出来。”萧扶光闭着眼答,“今天看到对野山鸡我就来气,凭什么禽兽都成对了啊?我又不是山中猎户,他们碰到公母、母子会放一马,图个丰衣足食的安慰。我呢,我偏不,我非要尝尝,我叫它们在
我肚子里转生做鸳鸯。”
“如何想都不要紧,要紧是愿意吃。”云晦珠笑,“朱医丞先前也说过,人不是花啊草啊的,喝露水就能长大,肉菜五谷都不能少了。”
萧扶光点头道是,而后才看了一眼跪了许久的沈淑宁,出声道:“地上凉,沈姑娘起来吧。”
云晦珠瞥了她一眼,见林嘉木松了一口气。
萧扶光问:“我听说,你能单手举鼎?”
这种传言已经不是一日两日,沈淑宁听郡主发问,第一次在人前红了脸。
“不过传言而已。”沈淑宁垂首道,“小女初入帝京时见一败鼎横在路中,便下马将鼎移开。那不过是一座小鼎,上手才二三十斤。”
“人言可畏,我也见识过。”萧扶光道,“不过二三十斤也不算轻。”
沈淑宁脸更红了。
萧扶光未在意,又问她现今住在何处,在京中是否适应之类的话。
林嘉木带沈淑宁来此,也是想着萧扶光好说话,沈淑宁来到她跟前说不定能救沈家度过眼前难关。
谁料郡主就像没听说过一样,只顾同云晦珠聊天,时不时倒也照应下沈淑宁,却绝口不提沈家奴婢触犯律法一事。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小冬瓜来了,头上还包着巾,对萧扶光道:“郡主,那对野山鸡已经腌入味儿了。院子里刚起了架子,正要去烤,您要不要去看看?”
萧扶光说好,同云晦珠一道起身走出门。
“郡主人真的很好,今日不知
怎的…”林嘉木想了想,“小阁老走后,她最近心情一直不好。”
沈淑宁摇了摇头:“事不关郡主,她没有道理要帮我们。”
众人来了院内看厨子烤山鸡,不过一刻功夫,香味儿便盈满整座银象苑。
厨子撒了料,将肉片下来盛盘。既是分食,人人都有份儿,林嘉木沈淑宁亦是。
萧扶光先尝一口,说了声“好吃”,嚼了几下又吐了。将盘里剩下的赏给小冬瓜,小冬瓜风卷残云连盘都舔了个干干净净。
而林嘉木与沈淑宁则有些坐立不安——他俩人今日来像是专程来蹭饭似的。
不过萧扶光也不缺他们这两张嘴。
一直到饭毕,萧扶光也不曾再说起什么,似乎真的只是叫他们来吃顿饭的。林嘉木几次想要主动提起,均被云晦珠打断,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待林嘉木回过神时,他和沈淑宁已出了景王府,在定合街当中站了好一会儿。
林嘉木苦笑:“我明日再求见郡主一回。”
沈淑宁说好,翻身上了马,面上却未见一丝落寞。
林嘉木有些心不在焉,今夜他当值,索性直接回内阁。
到了内阁后,正巧见白隐秀换了常衣准备回家。
白隐秀经过他身侧时还笑:“小林大人中午吃的什么好吃的?竟这样香。”
林嘉木知道白隐秀同萧扶光有私交,便也没有避着他的意思,直接道:“郡主猎了两只野山鸡,午间留我们用了顿饭。”
白隐秀挑眉:“
‘我们’?”
林嘉木看着白隐秀,心想如若同他讲会不会知道郡主究竟在想什么?
林嘉木微微低了低头,说:“白兄知道,近日来小妹同沈小姐走得近些。沈家今陷囹圄,说到底同在下是脱不开干系的。于是郡主有召,要在下带沈小姐一同登门…”
林嘉木说得越多,白隐秀面上笑意越深。
林嘉木将前后发生之事讲完,又问:“白兄你说,郡主今日为何这样冷淡呢?”
白隐秀撩起蔽膝坐了下来,林嘉木见状,倒了杯水放在他手边。
“小林大人是个实在人,也罢,看在郡主亦十分欣赏你的份儿上,我便点明了。”白隐秀推了推茶盏,道,“只是小林大人有没有想过,非亲非故郡主为何要帮?即便要帮,也该是她想出手时才出手,何以会被半逼着见你们呢?”
林嘉木蓦然怔住。
“沈小姐不简单啊。”白隐秀继续笑,“沈家兄妹想求郡主,却又不拿出诚意来,只会玩心眼儿,难道郡主的人情就是白送的?野山鸡上架用火烤,郡主是在骂他们上不得台面啊。”
第二百八十六章 万里天风(二)
“林嘉木,人心是一眼看不透的,与其去赌人性,不如将事情交给自己人做,好歹用着放心。郡主可能会信你,但你要她如何信得过别人?沈家人想借你搭上郡主,郡主就要由着他们向上爬?你们拿郡主当什么?”白隐秀丢下这几句话,起身施施然而去。
若是在平时,白隐秀懒得同他来往。不过因为萧扶光亲自开口说要照拂,这才愿意多说两句话。
林嘉木在原地站了半晌,随后便去做自己的事。
赵元直也换了常服,见林嘉木来,伸手拍了拍他肩膀,问:“去定合街了?”
林嘉木含身说是。
赵元直两手放在腰间,兴许是肥胖的缘故,使得整个人看起来尤为沉稳。
“这阵子阁部点卯,你都是来得最早的那个。可是嘉木,作为阁臣,光辛勤是不够的。郡主既看好你,就顺着她的意来,有时披荆斩棘还不如选条好走的路。”赵元直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也不知能不能看清楚人。
白隐秀已经点过他,林嘉木岂能不明白赵元直的意思?当下做出恭敬作派来聆听上峰训导。
赵元直有些高兴。
林嘉木身家干净,勤恳上进,人又谦逊,最重要的是聪明——先帝与景王将光献郡主宝贝似的看着护着,蚊子都无处叮。能同郡主有私交,真个挺大的能耐。小阁老一死,这泼天的富贵说不准就能落到他林嘉木头上。
“不说皇家,但凡稍富庶些的人家
,选起奴婢来那也是要自小看大的,因为自己人用着更放心。话说回来,为奴为臣不也是一个道理?”赵元直道,“小林啊,我很看好你哦。”
赵元直离开后,林嘉木依然站在原地,直至鼓声响起方回过神,旋即甩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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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云晦珠要留宿银象苑,清清重新铺了床,顺手将郡主天天抱着不撒手的狐狸皮子收进床头玳瑁箱笼。
前几日下雨,萧扶光在山中覆巢之下捡了只小乌鸦,取名“玄英”,这会儿正夹了虫来喂。玄英一身毛还没长全,光秃秃的,正张开猩红大口伸脖来吃。
鸟大多是直肠子,萧扶光喂了会儿便见它下蛋似的往外拉,越看越觉恶心,便将这个脏活儿交还给了小冬瓜。
小冬瓜别的本事没有,但宫里头出来的宦官遛鸟、养花、拍马此三样不在话下,这活正好撞到他门前,于是喜滋滋地照顾鸟去了。
云晦珠陷在刚铺好的绵软床榻中,滚了两圈儿后停下,趴在当中撑腮道:“今日我可是头回做恶人,话里话外都想法儿挤兑那位沈小姐。”
“她活该。”萧扶光嗤道,“费尽心思上我的门,打量银象苑是秋水桥,想来就来?玄英它爹找来时还知道送个果儿呢。”
“阿扶。”云晦珠忍不住道,“你不去做贪官真是可惜。”
话音刚落,宵禁锣鼓声便响了起来。碧圆站在门口扯着喉咙喊:“郡主,人又折回来了!”
“瞧
吧,还不算傻。”萧扶光笑,“估计是在路上想通透了。”
“弯弯绕绕的我不懂,大郡主,您忙您的去。”云晦珠将帘子放了下来,又重新窝进床榻。
萧扶光来到前厅,见沈淑宁去而复返,老老实实地伏在地面上。
屏退其余人等后,她坐在上首看着沈淑宁的头顶。
沈淑宁没说话,在怀中稍一摸索便掏出件东西来。
早前一直房梁上悬着的藏锋早已被派到檀沐庭身边,眼下只贺麟与宜宙在门外,隔窗远远有些紧张地看着沈淑宁,生怕她掏出什么武器危害了郡主。
沈淑宁摸出的不是旁的,是两张陈旧发黄的纸张,道:“郡主兴许用得上这个。”
萧扶光接过来,第一张是处方笺,早已被磨损得字迹模糊,但依然能辨认出开了生地黄、茜草、丹皮等凉血败火的药物,又注明“禁食辛辣发物”,落款竟是桃山老人。
“辛卯年夏…”萧扶光喃喃。
辛卯年…辛卯年岂不是十一年前?便是尤彦士与檀沐庭相识那年。
她继续看下去,见第二张是一份手札,上书“二十三年辛卯年夏济南疾雨,冲毁堤坝十余处,雨没内城致百人亡”,继续看下去,结尾却有一句“于城郊寻得无名男尸一具,面目尽毁,难辨其本貌”。
萧扶光的心脏好像被什么人突然攥住。
她抬眼看向沈淑宁,问:“你拿这个给我做什么?”
沈淑宁道:“这是家兄在济南时无意中
得到的,他说郡主一定能用得上这个。”
萧扶光蹙眉,又问:“你哥怎么知道我在找什么?”
“兄长在山东做巡回通判,诸事瞒不过他。”沈淑宁继续说,“兄长说三年前桃山老人在兰陵离奇失踪,同年谢妃于兰陵病殁,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联系,郡主应当清楚。”
萧扶光的确再清楚不过。
桃山老人不仅医术了得,他最大的本事是能生白肉,烧伤烫伤、陈年旧疤到他手中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而萧扶光却怀疑,如今的檀沐庭压根不是檀沐庭,而是旁人假扮,眼下终于有了佐证——倘若第二张手札上所写的无名男尸是真正的檀沐庭,而桃山老人剥皮换脸给另一人,那人便能顶着檀沐庭的脸继续生活。这样一来第一张信笺上的方子便是换脸后所要服的药及饮食禁忌。
“果真帮了我大忙。”萧扶光上前搀起她,“你们想要什么?仅仅是还你兄长清白?”
沈淑宁再跪道:“家中老奴盗窃财物拿去放私贷日久,我与兄长早便知晓。兄长不过借着这个由头向郡主投诚,想日后能为郡主效劳。”
“为我效劳?”萧扶光失笑,“我不过束之高门一女子,你们有什么好为我效劳的?”
沈淑宁苦笑:“兄长为人谦逊,然而任通判时却常遭檀党挤兑,若非行事谨慎,几次三番便要丧命。檀沐庭是户部三品大员,陛下珍之爱之;而今兄长不过小小御
史,景王殿下哪里肯为我们做主?郡主既抄了檀家,想来对檀沐庭已有积怨,我兄妹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萧扶光将沈淑宁扶了起来,道:“这不是下策,反而是上上策。如今我正缺人手,你哥哥来得正巧。”说着又唤清清来奉茶。
宵禁锣鼓声止,银象苑早已起了灯。萧扶光听沈淑宁声声控诉檀沐庭,心头疑云越发浓重。
倘若真如她猜测,真的檀沐庭已经死了,那么眼前的檀沐庭究竟是谁假扮,报复她且算立场不同,却又为何要对沈磐兄妹下黑手?
第二百八十七章 万里天风(三)
光献郡主手眼通天,不出两日便将沈家兄妹自泥淖中拉了出来。那恶奴倚老卖老,在面对铁棍刀枪时不得不服软,沈淑宁念及往日情分留了人一命,只将人赶出帝京,日后是死是活由她去。
期间沈磐曾来见萧扶光。
萧扶光却不要他感激,想了会儿才对他道:“如今你入了御史台,正好替我办一件事。”
钱好还,人情难还,眼下有能出力之处,沈磐自然求之不得。
“袁阁老与蒙阁老最近跳得厉害,他们平日里还好,一醉酒就爱说胡话。”萧扶光道,“我有个法子,你按我说的去做。”
沈磐俯身听她讲话。
赵元直是景王的人,鬼精得很,没有景王授意,他绝不会出手相助。景王要削司马宓,她便将袁蒙二人都拖下水。赵元直新入内阁不过短短几日,短时间内断不会成为下一个阁老,这样一来司马宓依旧有机会。
萧扶光并非可怜司马宓,她只是想着,倘若有一日能梦到司马廷玉,她能直起腰板来同他说:“廷玉,你看,我将你父亲护得好好的。”
现今她已经尽量不去想司马廷玉了,手边总是放着一卷书,因看书时脑子在书中,便能将他挤出去。可总有些时候,譬如骑马射箭,或是沐浴睡前,他的脸便映在眼前。什么神情都有,细看却有些模糊,伸手又抓不住,一出声喉咙便发紧哽咽,一呼吸胸口便热油淋
漓不尽地浇——这才是让人最难受的。
林嘉木曾送来司马廷玉用过的印章,她命人将印柄削去,仅保留带有他名字的底座,熔金嵌入玉石中,做成一枚指环。
作为光献郡主,她在人前总要维持那份天家必不可少的尊贵,作为阿扶,她会摩挲着指环上的名字纹路,后悔未同他多待几刻。
只有为司马宓做点儿什么,她心里才能好过些。
这个机会很快便来了。
十二月初一这日,风大得出门都要迷了眼,这种天气下皇帝提前开了一炉丹,分赐诸位官员。
闵孝太子薨得离奇,虽然同皇帝炼出的丹药并无关系,但好端端的人谁会没事服食含带朱砂的东西?
说归说,可皇帝赏赐便是莫大荣耀,统共就一炉丹,满打满算不到二十颗,二品以下你就是想要还没有呢。就算不吃,放在家中供起来,人前十分有面子。
就在当日,林嘉木散值时见陈九和已经换好衣服便要离开,上前问道:“今日蒙阁老不是说得了赏赐心情好,要请阁部去鸿运楼么,你怎的不去?”
陈九和笑道:“嘉木,你是死心眼不成?蒙阁老这话分明是冲你说的。蒙小姐给沈淑宁下绊子不成反倒惹一身骚,虽说沈磐不打算追究下去,可眼下蒙焕秋不正着急要同你修好?女子面皮薄,这是要长辈替她说话来了。内阁没有你林嘉木,这顿饭吃着没意思。”
“
此事是蒙小姐有错在先,不干沈姑娘的事。”林嘉木正色道,“就算蒙阁老要说和,可遭殃的是沈御史,我不可能替沈家兄妹说原谅。”
“但他是阁老,他做东,你不去也得去。”陈九和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再说上次宿醉之后,我回到家就见你嫂子抱着肚子在抹眼泪,给我吓得立马酒醒了。如今我可不敢得罪你嫂子,还是早早回家的好。”
陈九和说话间已收拾好了,左右看看无人,压低了声音对林嘉木说:“京中不是最近流传一副什么《怀玉图》么?你若有,便将它烧了罢。郡主动了先帝留下的那支禁卫,白弄儿正在四处抓起头的画师,谁若是私藏郡主画像也要一并抓起来处置。”
陈九和知道林嘉木的心思,他的警告不无道理。林嘉木虽没有《怀玉图》,却感激陈九和的提醒,最后目送他离开了。
小宴设在鸿运楼,先前是在“聚福园”,如今在最深最宽绰的“鸣九皋”。母老虎们归了山,二位阁老腰都舒展了几分,眯着眼看帘幔后的琵琶女红酥手拨弦跟唱《平沙落雁》。
阁老们说话,下头人不敢插嘴,听他们连襟聊夫人们的家事,无外乎哪个外甥想要进京供职,或是某远房明年来京参加秋闱——秋闱多是各州府组织,帝京既为首善之地,自然也有,且声势浩大,若家中有阁老这样做高官亲戚,哪儿还有
在地方考的道理?
林嘉木跟着同僚不断举杯,前面喝得太急,反应过来时酒气便上了头。他停了杯,寻思一会儿怎么找机会出酒散气。
袁阁老似乎看出他不太舒服,笑着说:“嘉木酒量不行啊。”
“年轻人嘛,能喝到现在已是不错了。咱俩像他这个年纪时不还是两杯就倒?”蒙阁老说罢又转头来看他,温和道,“你出去透透气吧。”
林嘉木心说蒙阁老怪体贴,谢过后便离开坐席。
他去了茅厕,净了手后又在园中转了转。
当看到廊下那抹矮小的身影时,林嘉木便高兴不起来了——怪不得蒙阁老今天这样好说话,原来是有备而来。
备的是蒙焕秋。
蒙焕秋看到他,还没开口,泪便唰唰地流了满脸。
“嘉木。”她哽咽道,“最近去找你和嘉楠,总是不见你们。是我一时心急糊涂,这才冤害了沈小姐…”
她说着便要上前,却见林嘉木抗拒地后退了两步。
蒙焕秋当下就变了脸色,泪珠还挂在腮边,眼底的愧疚却立即消失无影。
“嘉木,有那样的奴婢将沈淑宁和她哥哥带大,你真觉得他们干净吗?”她梗着脖子道,“依我看,分明就是他兄妹自己做了坏事,最后却推出个老婢来顶包!”
“就算事实如此,又干蒙小姐何事?”林嘉木忍无可忍,沉着脸道,“沈姑娘脾气好有雅量能容人,最要紧是不拘小节,
嘉楠她们很喜欢她,我亦十分欣赏沈姑娘。”
蒙焕秋听后,一张小脸在月下渐渐变得煞白。
“林嘉木,我讨厌你!”她丢下这句话,捂着脸跑开了。
林嘉木原有些酒劲上头,眼下被蒙焕秋一激,心中那股郁气竟散了。冬风吹酒醒,只觉得浑身舒坦。
舒坦完了又头疼——蒙焕秋是被蒙阁老娇惯大的,他这下要如何回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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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廷玉(掏出阿扶的心):撒上司马家的满口香椒盐,灵魂之汁,浇~给~
第二百八十八章 万里天风(四)
酒过三巡,两位阁老喝得舌头都大了。人还是规规矩矩的,可眼神早就飘了,飘过琵琶女那双红酥手,飘向窗棂间隐约难见的月牙。
林嘉木离开后,席间便只剩了自己人,也能敞开了说话。
蒙阁老道:“秋闱在明年八月,拟定名单还要提前数月,你我应尽早从族中挑出可靠人才来京,届时操作一二,秋闱便不成问题。”
“那是,毕竟往年春秋闱也有…”袁阁老说到此处却又不继续了,只递给他一个眼神。
“只是银两难筹,”蒙阁老叹道,“上万两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只要司马宓能离开阁部,一切自然好说。”
失去儿子的司马宓就像折了翅膀的鸟,就算你是阁老又如何,大魏是萧氏的大魏,景王能将你抬上天,也能让你摔下来。
袁蒙二人多年来的郁闷如今烟消云散,自觉日后在内阁无往不利,高兴之余不免又多饮了两杯酒。
推杯换盏间,尚还记着帘后的琵琶女是唯一外人。
蒙阁老笑着招手,琵琶女抱琴来到他们跟前,琵琶遮住了她半边脸,花青袍裹不住雪白肩颈,肌肤如玉寸寸展现在人跟前,饶是阁老们见多识广,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琵琶女上前来先敬了杯酒,又自怀中掏出一张折叠过的纸张来。蒙阁老当是这几月账单,借着微醺酒力睁眼想要看清楚,琵琶女又捱了过来,莹润细腻的肩头
散发着奇异的香气。
蒙阁老想起司马宓之前纳的小妾,年轻女子都这般水灵灵的劲头,不知有多妙。而自己家那只河东狮已老衰,腰如没系好口麻袋般松松垮垮,一张老脸似长了霉斑的橘皮,穿金戴银简直俗不可耐,更不要说琵琶了,弹个棉花还勉强凑合。
林嘉木不在,一室之内具是早就栓得死死的自己人。蒙阁老雄心顿起,直接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划拉上自己大名,又拉过琵琶女的手笑:“曲儿弹得真好,嗓子也好。你来多久了?鸿运楼怎还藏了这么个宝?”
“妾是新人。”琵琶女娇羞一笑,半边脸瞬间生辉。
蒙阁老打了个酒嗝,问她:“我怎么瞧你有些眼熟?”
琵琶女娇笑:“倾盖如故。”
蒙阁老再问:“你叫什么名字?”
琵琶女答:“三笑。”
“三笑…三笑…”蒙阁老反复念叨着琵琶女的名字,越来越觉得耳熟。
房门忽然被打开。
“祖父,林嘉木欺负我!”蒙焕秋哭着扑进蒙阁老怀中,“我不喜欢他了,您快将他赶走!”
蒙阁老被眼前这一幕弄得猝不及防,见宝贝孙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顾不得琵琶女了,借着酒劲发了火:“那小子说什么了?是为沈磐的事情责备你?焕秋莫怕,祖父为你做主!”
“林家早已没落,剩一堆妇孺,成不了什么气候。话说回来,林嘉木忒不识趣。”袁阁老
道,“明日将他从赵元直那处借调回来,再想法子把他逼走就是。翰林院不会收被内阁赶出来的人,且看他日后要如何立足。”
蒙焕秋没说话,只顾着哭。
蒙阁老继续哄她:“不过一个臭小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帝京有哪个不知道你是我孙女,谁见了你不礼让三分?明年秋闱时将有不少年轻人来京,到时随你挑!”
“我才不要那些乡巴佬!”蒙焕秋哭道,“我就要林嘉木!”
袁蒙二人都是看着她长大,最是知道她的脾气,从小到大蒙焕秋想要什么便有什么,如今在林嘉木身上碰了壁,她岂肯轻易罢休?
“好好好,都随你,都随你。”蒙阁老一遍哄她,一边指挥下属,“将林嘉木带过来给我们焕秋赔不是。”
下属应了,出了门去寻人。
蒙焕秋见状,这才止了哭声。
“跟嘉木没关系,是那沈淑宁在中间捣的鬼。”她噘着嘴道,“祖父,您得想办法将她和她哥哥赶出帝京去,我不想再看到他们!”
对于蒙焕秋提出的一切要求,蒙阁老向来是有求必应。
他道:“不就一个沈磐吗,打山东来的山货,成不了什么气候。”
蒙焕秋笑了,她打心眼儿里看不起沈磐兄妹,有祖父在,明天就能叫他俩收拾包袱滚出帝京。
得了准话后的蒙焕秋觉得心满意足,捏着鼻子离蒙阁老远远的,“咦,好大的酒气,还有股熏
人的香味儿。”
经她这么一提,蒙阁老也清醒了几分,转过头来环视一圈儿,刚刚的琵琶女已是不见了踪迹。
蒙阁老觉得奇怪,自己是喝多了酒不成,方才头都晕晕的。他想起琵琶女送来的账单,摸索半天从袖中掏了出来——掏出来的不像是什么账,倒像是一副小画儿。
蒙阁老看清楚了画上的人,整个人先是迷瞪了一下,随后汗如雨下。
“祖父在看什么?”蒙焕秋好奇地凑了过来。
“看什么看?!”蒙阁老豁地将画揉成一团,厉声喝道。
蒙焕秋在家中从没受过委屈,见一向疼爱自己的祖父突然变了脸,泪痕未尽的面上又添两行泪。
蒙阁老哪里顾得上她?当下看了看左右,最后眼睛盯着中堂下的烛台,起身走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外间突然有人将门一脚踹开,冷风瞬间卷了进来,十数人围着一个穿黑衣围戴白风领的佩刀男子走了进来。
那男子双手负在身后,昂首道:“密报上说‘鸣九皋’内有人绘图凌辱宗室并牟取私利,请诸位大人随小臣走一趟罢。”
蒙阁老知道自己这是叫人摆了一道,看来人竟是白弄儿,一身的汗瞬间凉了下来。
“你是什么东西,你知道自己在同谁说话吗?!”蒙焕秋尖叫道。
黑衣男子听后,连看都未看她,只伸手一招,身后人便一齐向前,竟将在座的几人都拿了下来。
蒙阁老袖中还未来得及烧的纸团被夺下,白弄儿接过后又展开,勾着唇笑:“先帝还在时常说礼部的蒙教习擅丹青,又与袁大人是连襟,不如同入内阁为他效力。现在看来,英明如先帝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啊。”
蒙阁老在看到画的时候便知自己一早被设计入了局,抬手哆哆嗦嗦地“你”了半天,竟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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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定春节完结结果没完结,我要加更!
第二百八十九章 万里天风(五)
蒙焕秋惊呆片刻,嚎叫着上前来就要同人拼命。
“焕秋!”蒙阁老有气无力道,“你先去后面歇着…等天亮后就回家,去寻你祖母。”
“为何?”蒙焕秋愣愣地,复又哭道,“我不要去祖母家!那破乡下夏夜有蚊!”
“夏夜何处无蚊啊?”白弄儿皮笑肉不笑道,“蒙小姐真是过久了舒坦日子,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习惯。”
蒙焕秋还未来得及思索他的话,便眼睁睁地见祖父与袁阁老一行人被带离。
都说天底下最大的是皇帝,皇帝头顶有景王,祖父在景王的内阁做阁老,他那样厉害的人,怎么如此狼狈得被白弄儿带走了呢?
万花拥簇的穹顶吊下的六盏灯随风忽明忽暗,刚刚还推杯换盏地热闹着,不过片刻便只剩下蒙焕秋一人。她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茫然四顾时发现了林嘉木的身影。
林嘉木在看到白弄儿时便知出了大事。
白弄儿是白隐秀的兄长,俩人是掖庭宫人私生子,幸得先帝垂怜留在宫内,算是半臣半子。先帝驾崩时白家兄弟皆有要务在身,不然不会只留下一个韩敏。
白弄儿自然也见到了林嘉木,却不曾将他带走,临走前只说:“你同郡主既有些私交,想见她时去定合街自然能见得着,我不认为你会私藏她画像。”
两位阁老这才知道林嘉木与光献郡主颇有交情,不禁投去几分期待的目光。
不等林嘉木为难,白弄儿单手
摁了摁腰间的刀,又说:“林嘉木,如今不过小小五品阁臣,可总自有你发达的时日。我劝你一句话:不该管的事不要管,否则五品就算一辈子做到头了。”
林嘉木张了张嘴,想说自己也不欲管这些,不过是蒙阁老做东,他硬着头皮来罢了。稍后他还想同蒙焕秋说清,可惜蒙焕秋根本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白弄儿将人带走后,他转身便见蒙焕秋哭哭啼啼地跑了过来。
“嘉木!祖父究竟犯了何事?”蒙焕秋哭道,“你有法子吧?”
阁老多大他多大?被抓的是阁老,他能有什么法子呢?
林嘉木摇头:“不知道。”
蒙焕秋又上前一步,欲靠近他怀中:“嘉木,你送我回家罢,我回去找人,我们一起想办法。”
她说着便来牵他的手。
林嘉木的手不似他的人,此刻冷冰冰的。蒙焕秋被这股凉意激得打了个寒颤,随即便看到他伸出另一只手,一根一根地将自己的手指从他手背上捋了下来。
蒙焕秋愣在原地。
“蒙小姐,您还是先进屋歇着吧,我会在外面同人一起守着您。”林嘉木面无表情道,“等天亮了就回家,找人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应当没什么用,明天起,蒙阁老便只能是蒙大人了。”
蒙焕秋听不得这些,她看着林嘉木的背影,眼泪又一次被逼了出来。
如林嘉木所言,天亮之后,果然少了位阁老。
景王听闻此事时,并没有表现出
多少震惊,从帝京中私下流传开来的那副《怀玉图》时起他便知道是谁在操纵此事。
华品瑜身穿道袍,正举着拂尘四处乱扫。
“三个阁老垮了俩,剩下一个就没什么用了。”他转身道,“你要将司马宓赶走,郡主拉他下水,这别再是你们父女联合起来的计策吧?”
“这次并不是。”景王摇头否认,“可以说,峄城那件事也并不是我同阿扶事先说好的。不过因为这两件事,倒是让我看清楚了她的手笔——以身入局,将自己当做棋子。”
华品瑜笑道:“只要能达成目的,什么不能用?用别人还要提防背刺,用起自己才最放心。”
景王十分不赞成:“她行事太激进。”
“殿下说她做事激进?”华品瑜嗤道,“说起激进,谁不激进?她今年才十八,殿下同郡主差不多年纪时,还会绝食抗婚呢!”
“那都是年轻时的事情了。”景王面不改色,看他一身道士打扮瞬间转了话题,“太傅要去万清福地?”
华品瑜说是:“近日来陛下总邀臣论道,总不能抗旨吧?殿下若看不惯,就杀进万清福地。只要殿下坐上那个位置,就算让老臣为您舔鞋底子老臣都给您先漆一层香油再下嘴…”
“快走吧。”景王摆手驱赶他。
华品瑜怂恿了半辈子不成,早已习惯在景王这处碰壁,于是起身便向外走。
走到门口时,他又折返回来。
“你是怎么知道,《怀
玉图》是郡主做的?”
景王头也未抬:“她的丹青是我教的,也就糊弄糊弄外行人。她只会勾形,不会着色,不信你找一张来看便知。”
华品瑜恍然大悟。
-
此事在两日后便有了结果。
蒙阁老暗窥光献郡主并作《怀玉图》,谁知竟被临摹了去,印了数百张之多。这种事情实在太过荒唐,开国以来还未有这样胆大包天的官员,食天家俸禄,觊觎天家女。最要紧的是,蒙阁老一把年纪,胡子都白了,居然还有这等癖好,着实是令人恶心。
可惜小阁老死得早,不然在内阁当众互掐不知该有多好看!
除了这档子事后,景王可谓震怒,当下便将蒙阁老贬回礼部做教习。白弄儿出面,一路带人进了蒙阁老家中。毕竟是阁老,这些年攒下不少体己,莫说床榻桌椅,就连洗脸盆都是纯银打造,可见往日过的的确是舒坦日子。蒙阁老的夫人回来时见家中已经空了,只留下个哭哭啼啼的蒙焕秋,咬着牙去求妹夫——便是袁阁老家中。
“帝京上下哪个不知道光献郡主是摄政王的心头肉?那老家伙哪里见过光献郡主?更不要说私藏郡主小像了!我已打听过,画像上的名是他当做账单误签了的,你去求求摄政王,让他高抬贵手饶了老蒙吧!我带着全家给你磕头了!”说着便要下跪,却被妹妹一把扶了起来。
袁阁老自然是知道事情始末的,蒙阁老冤
不冤?冤!可他能说是郡主授意栽赃吗?可不能!全家上下上百口人,全仰仗萧氏给口饭吃。阁老又如何?朝廷里再大的官都是萧家养的狗。主人要踹饭盆子随她高兴,狗咬主人却是要棍杀的!
袁阁老颓废地坐着,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老蒙大意了,这事儿你别管,带着焕秋回娘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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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快点走到结局,感觉每天双更才能完结。
第二百九十章 万里天风(六)
“我听说,是个弹琵琶的狐媚子勾得老蒙在画像上留了名。”蒙夫人又说,“是不是只要找到那个狐媚子,老蒙就能回内阁了?”
“不是这么个事儿。”袁阁老抬了抬眼皮,“老蒙这是得罪了人,能留一条命已经很不错,这把年纪了还图什么呢?我还羡慕老蒙呢,因为这事儿过后指不定下一个就是我啊。”说着说着竟有些哽咽了。
蒙夫人过惯了饭来张口的日子,听他这样说依然有些不信,最后却还是离开了。她舍了脸皮去寻蒙阁老的门生,却个个都碰了壁,忍不住大骂这些人是白眼狼。最后终于有个学生出门见她,求道:“师娘还是早点儿离京吧,三位阁老一个都不能留。老师起码人没事儿,您看司马阁老,儿子都没了…”
蒙夫人吓得浑身一抖,“司马宓?这又关司马宓什么事儿?”
“老师和袁阁老从前没少给司马阁老小鞋穿,他没了儿子,如今在内阁待不下去,有人看在眼里,自然想要为他做主了。”那学生说罢便匆匆一拜,将门砰地一声合上了。
蒙夫人见回天无力,回家同蒙焕秋抱头痛哭:“你祖父回不了内阁,以后就无人替你撑腰了。焕秋,你日后千万不可再任性了。”
从阁老跌到教习,蒙阁老地位可谓是一落千丈,寻常官员遭贬,往往是官阶层级递减,如今这般用意已是很明显,这是要他主动
开口走人。关键这个教习还没做一日,上头又颁了令下来,说金州缺位教习,为了不耽误明年秋闱,要他即刻前往汉中府。
蒙教习沉默许久,最后只能领命,携家人一道离京。
从始至终,光献郡主都不曾露面过。
银象苑的大门前支起了摊儿,有南国夏季贡来的蜜罗和香茅、秋季剩下的风干野菊与桂花。冬日天气一冷,诸人便喜欢吃喝些热的暖身子,譬如牛羊肉汤,那些花茶便没什么用,索性铺开了陈列在门前,可以拿物件来置换,一个时辰不到花草茶便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平安符结和请安陶人。
小冬瓜几个也支了摊,只是放的是阿胶。先前卖出去一些,后来卖不出了便送,如今大家看到阿胶便干呕,摊子前已是无人问津了。
小冬瓜正愁眉苦脸,见摊前站了个人,正高兴呢,一抬头看到那人的脸,神情瞬间垮了下来,挥手驱赶:“去去去,三笑不在这儿。”
颜三笑初入府时,不少人见她面上有道疤,生不起亲近之心,只除了眼前的江北流。江北流原叫江东流,为避景王名讳主动改名叫北流,旁人说这名字不好,江向北流不入海,这江便要绝了,还不如叫江流。江北流也不在意,他就是这么个人,话不多,对谁都和气,却不会轻易改变自己想法。在王府待了几年,江北流从江侍卫变成江大人,而今二十
有六,还不曾娶妻。自打见了颜三笑,便常送东西给她,有时是脂粉首饰,有时是衣裳料子,也有吃喝和小玩意儿,可惜颜三笑刀枪不入,从不收他的东西。江北流也不追着人给,等下次又换了新样儿。小冬瓜背地里还同清清说,江北流硬得像橛子,只有在三笑跟前才会变通;而三笑看着好说话,实则心最狠。
江北流抬眼扫过银象苑内最高的楼台,问:“三笑在哪儿?我给她送点东西。”
小冬瓜很是无奈——郡主知道蒙阁老喜欢听琵琶,想起三笑便是凭着能舞会唱的本事入府,问她会不会琵琶。三笑弹了一曲,郡主便说连说几个好,问她愿不愿帮自己的忙。三笑说愿意,次日便出了银象苑,夜间才被白弄儿送来。俩人不知同郡主说了什么,那夜郡主便将俩人赶了出来,三笑到现在都没能近身伺候。
小冬瓜随手一指:“三笑这几天闲得很,天天坐在亭子里看鱼呢。”
江北流去了亭子,见颜三笑果然倚在栏杆旁盯着水面看。
他没说话,将东西放下就要走。颜三笑看到了他,一向不主动说话的她此刻却率先开了口:“你跟在殿下身边多久了?”
江北流答:“七年整。”
颜三笑又问:“那你说,郡主在想什么呢?”
颜三笑将那晚发生的事儿告诉了他。
江北流仔细地听着,待她说完后便下了结论:“郡主既然
让宜宙跟着你,便是打算强逼蒙阁老签字。郡主不会让她的人轻贱自己,你用错了法子。”
说到此处他也不大高兴,毕竟没有人想看自己献殷勤的人去赔笑。
颜三笑却不懂了,奴婢妾侍,可不就该如此?从前跟着檀沐庭,他叫她伺候哪个她便去了,陪笑陪酒这还是好的,便是主人要让她死,她也不得不死。檀沐庭让她来郡主身边,便是将她送出去,这种情形在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她来了这样久,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立功的机会,却因为被蒙阁老揩了两滴油惹得郡主不高兴。
可她从前跟着檀沐庭时也远远地看到过蒙阁老,此人既在内阁多年,谨慎是有的,不想出个法子来哪里能轻易近得了他的身?更不要提在画上骗他签名了。贺麟虽说要押着人签,若是不愿意,砍了他的手指头摁个手印也使得。可颜三笑觉得这番做法不够妥当,便用了自己的法子,谁料郡主并不吃这套,反而怪她自作主张。
人与人怎会如此不同呢?还是说郡主太年轻,一路走得太顺,没遇上过什么大风大浪?那也不至于,毕竟在峄城那会儿,郡主也在同纪伯阳周旋,应当不会不明白这些事。
颜三笑是想不通的。
“王府门下都是官,郡主看重你。”江北流难得多说了两句话,“三笑,你不要将自己放得太低。”
颜三笑从未给过江北流好脸色
,是以他自觉话多后便主动离开。
颜三笑又看了会儿鱼,池子里的鱼胖得像河豚,沉在水下慢吞吞地游着。水面早搭了棚子,好让这些胖鱼也能过个暖冬。生在王府中,做一条鱼都不用愁,又何况是人呢?
一阵冷风卷过,胖鱼们抖了抖身子,往水底沉了沉,再浮出水面时,亭子里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二百九十一章 万里天风(七)
随着天气骤然变冷,帝京人忽然发现,还有不到一月便要过年了。于是赶紧置办货物,毕竟等到腊月中旬后什么都会涨价,就算有钱还不一定能抢得到。
有钱的置办年货,没钱的干瞪眼,馋得流哈喇子。
光献郡主没有这种烦恼,早在秋季时宫中府中便做好了她过年要穿的新衣,管她正月里每天换两套都不带重样,吃喝更是不愁。
人都有一种奇怪的际遇,便是永远都达不成圆满二字。譬如现下的萧扶光,生活无忧,姻缘梦碎,可若是走到铜驼街头随便拉来一位路人问他想不想做光献郡主,他的答案必定是想——谁不想有权有势又有钱,路有冻死骨难道看不到吗?生在皇家就该享受,得的比普通人多,失去一些又何妨?
可人与人终究是不一样的,如民间常说“富不过三代”,实则上溯三代内必有勇者开拓,倘若后人无为,顶多落个普通人的结果。皇家绝非商家,不凡之人注定不凡,“普通”的结果于他们而言等同连自己在内的周遭一切都要毁灭,是以身位尊同时担重责。
这一日,华品瑜来寻萧扶光。
他身上道袍还未褪下,张口便来兴师问罪:“骠骑将军要尚公主,你还能坐得住?”
“我为何坐不住呢?”萧扶光偏头问,“他们成亲,干我何事?”
华品瑜又道:“驸马便是你从前小情人儿,你怎么连提也不曾提一句?”
“皇
太后的侍女、老曹国公的夫人、长安街的饼西施都是您从前的老情人儿。”萧扶光反问,“您怎么不提呢?”
“逆徒!”华品瑜薄怒,“你从哪里听说的?!”
“帝京人都知道。”小冬瓜端着茶壶走过来,为他斟了一盏,“您辞官回乡第二年,老曹国公喜得麟儿,小公爷生下来就白了头,夫人说是阴天乐,老公爷信了,可小公爷越长越不像他,有人就说小公爷少白头简直跟太傅您一模一样,老公爷拔剑就要杀妻杀子。”
华品瑜问:“杀了没有?”
“哪儿能呢,先帝治下国泰民安,谁敢犯案?”小冬瓜蹭了过来,“您去过曹国公府吗?见过现在的那位小公爷吗,您觉得他跟您长得像吗…唉哟!”话没说完,头顶便挨了一记脑瓜崩。
萧扶光道:“开玩笑的人多了,便都以为是真的。太傅离开时年逾六旬,小公爷不可能是太傅子嗣。”
“年逾六旬…”小冬瓜掰着手指头算,惊讶抬起头,“您瞧着同殿下差不多,原来都七十多了呀?!”说罢又挨了一记脑瓜崩。
华品瑜不喜欢别人提及他年纪,窘迫之余喝了口茶,复又喷了出来。
“你泡的这叫什么?马尿!”华品瑜将茶泼在地上,“不会泡就不要泡,先前那泡茶的好女呢?”
萧扶光道:“她给蒙阁老弹琵琶时用花楼女的招数,我有点儿生气,这几天没让她跟着伺候。”
华品瑜挥
了挥手,小冬瓜识相离开。
“这次蒙阁老的事,你做得过了。”他道,“想补偿司马宓,用什么法子不行?明年秋闱你父王点考官,到时候给司马氏通融通融,放他们分家庶支几个进来,说不定十几二十年后也要出一位阁老。”
“想要补偿,何须等十几二十年,现在不好吗?”萧扶光盯着他问,“廷玉因我丢了一条命,我在阁老面前说一句话都觉得羞愧,还要叫我眼睁睁看着他在内阁受人欺侮吗?”
华品瑜沉默片刻后才道:“你做这些,同司马宓商量过吗?你知道如今他要什么吗?”
“他想要的便是我想要的,我自己都得不到,又如何能帮得了他?”萧扶光不甘示弱,“老师,您信鬼神吗?我总觉得廷玉还在,可我找不到他。我猜他就在某处看着,所以我得护着阁老,我不能让廷玉寒了心。”
华品瑜瞠目结舌:“你真是魔怔了。”
萧扶光没有继续说,如今的她周围的人已经不会再说起小阁老这个人。她有时觉得,哪日自己若忘了,那么所有人将不再记得司马廷玉。
华品瑜也并未继续下去,只是转而道:“今日为师在万清福地同陛下论道,陛下说自己近来睡得不好,总梦到头顶悬着一颗舍利,那是佛家至宝,他修道,头顶缀着东西叫他睡不踏实。阮偲说帝京城中有喇嘛布道,兴许同此有关。陛下知道后便传召宇文渡,要
将喇嘛赶出帝京,我方知宇文渡与平昌公主好事将近。只是宇文渡实在有些奇怪,他自打从亦不剌山回来后便赋了个闲职,前几个月还叫他老子打断一条腿躺在床上仨月,怎么突然间就蹦跶起来了?我一问姜崇道才明白,合着他之前为了你想拒婚。”说罢斜眼看她。
“是不是为了我,我都不会再同他好。”萧扶光有气无力,“如今我更怕宇文渡借着与我有私交的名义同平昌退婚,因我什么都没做,却要坏了别人姻缘,凭什么要我背负这不义之名?”
“你既然能想到这层,便也有对策了罢?”华品瑜点头,“宇文渡有动作,你小心提防。”
华品瑜撂下这句话便要走,刚出门却又拐了回来,问她:“那面上有道疤的姑娘有些意思,你若不要便叫她来伺候我,我惦记她泡的茶。”
萧扶光送他离开后,想了想,决意先征求颜三笑意见。
颜三笑来历不明,虽举止斯文矜持又颜艺兼备,但从蒙阁老一事上变能看出,她行事有几分欢场之风,这种人定然是经过调教的,从前也处处防着。既然华品瑜开口要,她不能不给,且华品瑜心眼儿赛莲蓬,颜三笑跟着他对谁都好。
思索一番后,萧扶光唤来颜三笑,问她愿不愿意跟随太傅。
颜三笑的脸白了一瞬,旋即笑开了脸:“奴自然是听郡主吩咐的。”
“太傅也在府中,咱们离得并不远。你若
想小冬瓜他们了,随时过来。”萧扶光安慰她两句。
第二百九十二章 万里天风(八)
骠骑将军要抓喇嘛,喇嘛从各个胡同里被赶了出来,只得去寺庙避一避。崇恩寺前些日子刚吊死了位内臣,喇嘛们没敢去惊扰亡魂,经过一番思虑之后还是来了修梵寺。
全民修道,修梵寺香火不继,僧人们连温饱都成了难题。有些不得已还了俗,企盼回乡过冬。而余下的或是无处可去,或是诚心向佛的了。
崇殷在修梵寺待了有一段时日,期间诵经做法一次不落,也常帮忙洒扫做饭,俨然是一位佛心稳固的僧人。
自打喇嘛们来了寺中,他们也常互相交流佛法,大乘小乘,度己度人,虽有不同,却是同出一源。喇嘛们夸崇殷当得起当世最年轻的高僧,崇殷面色如水,心底却发苦,他早已破戒,一颗向佛之心被公主殿下来回玩弄。他该恨她的,恨她将他带出大悲寺却又置于此地不闻不问;可偏偏他又放不下她,风起时低头看着自己单薄衣衫,还挂心她常赤足会不会受凉。
崇殷的思绪飘向宫中时,修梵寺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众训练有素的士兵持枪入了内。
“有喇嘛!”士兵大喊一声,提枪上前将喇嘛们围在一起。
寺内一片混乱,崇殷也被围在当中。
有个高高的人影大步走进来,身形刚毅,铜肤乌发,面似寒潭。
他一眼便望见人群中那位姿容出众的僧人,伸手一指:“将那个和尚带过来。”
崇殷被押过来
,士兵朝他膝弯飞起一脚,逼得他不得不跪。
“我记得你,你是公主身边的那个和尚。”宇文渡俯视他道,“是公主将你藏在此处的?”
崇殷略有些迷茫地抬头,他不懂驸马口中的那个“藏”字。明明是公主厌恶他,不想他近身侍奉,这才驱赶来了此寺。
宇文渡笑了一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士兵在搜喇嘛的行囊,自各种花里胡哨的法器中掏出一枚淡黄色的圆珠子。
喇嘛们面面相觑,“谁的舍利?”
宇文渡大笑:“管是谁的舍利,从修梵寺中搜出来,谁都别想脱了干系。”
他说罢,立即命人将喇嘛同寺里的和尚一齐绑了起来。手起刀落,鲜血四溅。
看着眼前这一幕,崇殷被震惊得动弹不得。然而不等他上前,宇文渡便拎起了他的衣领笑:“陛下被舍利扰梦,特命我来捉拿妖僧。念及你曾侍奉过公主殿下,这才留你一条性命。和尚,你可不要不识好歹。”
崇殷一双眼被映得血红,他死死地盯着宇文渡,恨声质问:“他们来时并没有携带舍利,分明是你陷害他们!”
崇殷身型高大,又在大悲寺练过童功,两个士兵竟拿不住他,索性招呼了左右一齐上,将这和尚死死地摁在地面上。
宇文渡抬了抬头,双目隐在眉骨暗影之下使得眼神越发冰冷。
“陷害又如何?不过几个臭喇嘛罢了。倒是你,蠢得可爱,
怪不得公主不敢将你带在身边。”他轻轻拍了拍崇殷的脸,道,“和尚,若想继续侍奉公主,你就要咽得下这口气。你得活着,你有大用,懂吗?”
崇殷不懂,他只知道宇文渡杀的那些是来京传教的喇嘛,那些喇嘛说今年他们留在帝京的最后一年,他们听说上元节帝京不设宵禁,届时花灯将挂满全城,他们想看完上元节花灯后再回家乡去。
如今因为宇文渡一句话,那些对花灯和家乡的期盼瞬间便成了空。
平昌公主不好出宫,宇文渡想要入宫却只是一句话的事,即便多带个人亦不费劲。
他命人将这和尚送入公主寝宫,自己则要回万清福地复命。
德阳殿内,平昌公主萧冠姿正倚在窗边吞云吐雾。烟瘾如酒肉男女,瘾头大得很,沾上便轻易戒不掉。
宫婢细声来报,说驸马送了个人来,殿下定然喜欢。
萧冠姿将烟斗扣了扣,十分不以为然——她这驸马满眼里净是光献,何时讨过她欢心?讨命还差不多。
然而当她看到被蒙覆双眼拖进殿内的崇殷时,终于知道宇文渡的心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险恶。
崇殷面上蒙眼的黑布被扯下,刺目的光芒让他一时间睁不开眼睛。
然而他的下巴却被人狠狠攥住,等视线变得清晰,他看到公主正怒气冲冲地盯着他。
“你怎么会来这里?!”萧冠姿怒问,“不是让你老老实实呆在
寺里?你乱跑什么?!”
崇殷答:“寺里来了喇嘛,驸马杀了他们,留下了我。”
萧冠姿气得发抖,呼吸间尽是烟熏火燎的奇怪味道。
“好个宇文渡。”她盯着崇殷看了一会儿,忽然又笑了,命婢女先将人带下去。宫中人多,为掩人耳目只得将其扮成宦官,只是崇殷没有头发,有些难办,只好先将人藏起来再说。
她使人去万清福地传宇文渡,约过了两刻,宇文渡珊珊而来。
殿内有挥之不去的烟味,宇文渡进来时便皱了皱眉头。
“我好心为你引见檀沐庭,你倒好,弄死了司马廷玉,转瞬盯上我?咱们马上就要做夫妻,你把和尚带过来是何意?”她走上前来就要抚上他的脸,“莫非…驸马醋了?”
“司马廷玉死于我手,在殿下眼中可不就是个把柄?”宇文渡面无表情地打掉她的手,“舍利不是你让阮偲故意同陛下提起?殿下将这份功劳予臣,不就是想让臣得了恩典好对殿下感恩戴德,再替殿下做事?”
萧冠姿迷离双眼渐渐清明,她轻笑一声:“驸马果真对我感恩戴德?怕不是吧?我猜你现在恨不得想杀了我,这样就不用尚公主,有机会同光献双宿双飞?”
“殿下不必激我,殿下应了这门亲事不是为了给郡主添堵?既然如此,殿下又何必将和尚藏在修梵寺?”宇文渡逼视她,反问道,“难道说在殿下心中
,他同殿下其他面首终究有所不同吗?”
萧冠姿退了两步,道:“一个臭和尚罢了,难为你将人送进宫。不过宫中无男子,驸马倒是雪中送炭来了——驸马费这么大劲儿,究竟想要什么呢?”
“好说——臣只要殿下拒婚。”宇文渡舒展了脊背,昂起下颌道,“如若殿下不肯答应,那臣只好杀了崇殷。”
萧冠姿气极反笑:“宇文渡,你好大的胆子!你知道现在在同谁说话?”
宇文渡仍旧是那副漠然的表情,只是眸中渐渐染上一片寒意。
“崇殷同公主从前面首不同,他是僧人。殿下将他藏在修梵寺,便是为了掩人耳目。待殿下公主府落成,这和尚怕是要进府罢?”宇文渡展眉道,“司马廷玉的死不光是臣一人促成,殿下同檀沐庭都脱不了干系。若殿下不答应也无妨,鱼死网破虽难看,可臣父有功在身,殿下千岁之尊,咱们能自保,最后做对同床异梦的夫妻——大不了死个檀沐庭,外加一个崇殷罢了。殿下认为呢?”
“疯子!你就是个疯子!”萧冠姿朝他大声吼道,“我从一开始便不该帮你!”
“没有殿下,臣也会想别的法子,只是到时死的恐怕就不止是司马廷玉一个。如此算来,殿下也算是做了桩积德的好事。”
宇文渡说罢,轻轻躬了躬身子,长长的影子拖在金砖之上,像传闻中食人的恶鬼。
第二百九十三章 万里天风(九)
萧宗瑞算来已满百日。他没了父母,萧扶光想要为他办百日。于是这天一早她便来了山庄。
潘绿珠早前便将小公子移进三重门内一座温室,外间用地火烧砖,室内一片洋洋暖意。除了她和乳娘,还有两个干净利索的小婢在一旁伺候——说是伺候,倒不如说是逗萧宗瑞玩儿。两个小婢不过八九岁,心性单纯,起初也有些害怕,可待久了便觉得小公子可怜,况且潘姑娘这里好吃好喝,她二人很是乐得照顾小公子。
现下萧宗瑞带着虎头帽,帽上还插了一朵小婢送的腊梅,整个人高兴极了。
萧扶光还未有动作,萧宗瑞便伸出双手想要她抱。
她将萧宗瑞抱在身前,丑孩子大咧着三瓣儿嘴,开开心心往她怀里蹭。
“前些日子不是说寻到能治宗瑞的人了?”萧扶光问,“我问过朱医丞,他说狼咽最好周岁内缝合,不然口鼻会越长越斜。”
潘绿珠道:“我也正想同郡主说起此事——那位能治面伤的姑娘已打听到了,就在距京不远的沧州。我也派了人去请,但她回信说过段时日待天回暖一些后会同友人一道来京,那时自会来看小公子。不过她要的诊金可不少——帝京城内三进出宅、黄金百两、珠宝十斗。”绿珠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小了,最后有些不忿,“虽说小公子尊贵,可旁人却是不知道的。她这般狮子大开口,换做是普
通人家哪里还治得起?可见此人并无医者之心。”
萧扶光却不在意这个:“不论她有什么要求,尽量答应她。若有拿不定主意的,着人问我便是。”
萧宗瑞虽失了双亲,好在今日有一干关怀他的人围着他转,这次百日办得也算圆满——只是萧扶光还要提前回城,并未留在山庄用餐。
她出了山庄,车马缓缓朝帝京方而行。
“郡主,有人跟着。”贺麟突然出声。
幸而萧扶光出行带了不少人,侍卫们拔剑出鞘,将一直尾随在他们身后的人“请”了出来。
萧扶光以为是什么危险人物,然而定睛一看,却是单枪匹马的宇文渡。
“你总不肯见我,我一去定合街,他们便将我拦着。”宇文渡叹道,“我原只想跟着看看你,却还是被发现了。”
萧扶光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不快。
“我说过,日后还是不要相见的好。”萧扶光道,“你走吧。”
宇文渡这次却不同以往,他没有再说话,却同他们一直保持距离,跟随车驾一道入了城。
在抵达定合街后,萧扶光回头再看,却见宇文渡依然远远地望着她,一副用情至深的模样。
她冲贺麟招了招手,示意他将宇文渡带上来。
宇文渡上前,却不似往日那样急切解释或纠缠。
“我不进去,我就想看看你。”他说,“我不会缠着你令你生厌,你只管好吃好睡,等月中我再来。
”
萧扶光狐疑地扫了他几眼,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宇文渡一笑,深色皮肤下一口牙显得尤为洁白。
“没什么,就是想见你。从前不也是这样,我看你下了山才回去?”他咧着嘴笑,“小芙,不管你信不信,咱俩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萧扶光沉下脸:“我做过的事你记得清楚,我说过的话你便记不清了?除非我娘活过来,否则你我绝无可能。”
她丢下这句话后,转身便入了大门。
王府门前有数十亲卫相阻,宇文渡进不得。
他双手垂在两侧,问姗姗来迟的人:“查到没有?郡主为何频繁去山庄?”
左右道:“山庄人多谨慎,无法入内。不过我等翻看他们每日运出的废弃杂物,应是藏了个婴孩。”
宇文渡蹙眉,喃喃道:“婴孩…婴孩…”
突然脑中灵光一现。
“原来是那位的子嗣。”宇文渡看着望乡台的方向舒展了眉头,“真是天助我也。”随后上马扬长而去。
-
腊月十三,平昌公主萧冠姿入万清福地求见天子,以修行为由恳请天子收回赐婚旨意。
皇帝自然震怒,抄起手边经卷狠狠砸向她。
平昌公主也不躲闪,由着被砸到的额角鲜血直流。
阮偲在殿外看得心惊胆战,正犹豫要不要进来时,听皇帝又是一阵咆哮。
“肉身遁世?修行?你要找理由不会动脑筋多下些功夫?你府邸即将
落成,这门亲是你想退便能退的?你让宇文律父子的脸往哪里搁?还是说你想让朕做出尔反尔之人?!”
萧冠姿抬袖揩了揩面上血迹,在看到浓得发乌的袖口后丝毫不惊讶,半闭着一只眼睛说:“儿臣事事照您的吩咐来,今日破个例——宇文渡我是不会嫁的。至于为何,相信他早晚也会来同您说,所以大可不必为宇文氏的脸面着急。反倒是父皇您,自继位以来还不如做亲王时痛快,天下万里路,您却只能窝在这方寸之间。让您丢脸的可不是我,究竟是谁,没有人比您更清楚。”
她说罢,也不等皇帝允许便自行起身向外走。无人敢拦她,只阮偲一个迎了上来,拿了白帕子替她止血。
“殿下这又是何必呢?”阮偲道,“太子一薨,陛下将您召来用意已是很明显,她光献再受宠又如何?论正统还得是您,您就不能再忍忍?您就把驸马当那些个男子,一样都是用,何况驸马他模样也不差。宇文律伤病多,没几年的活头,日后就是您和驸马同人斗法。那时您有儿有女,还怕一个摄政王不成?”
萧冠姿捂着伤口,半睁着眼,道:“我没什么可怕的。”
阮偲欲再劝,却见公主一拂袖走了。
“什么脾气,怪不得爹不疼娘不爱的。”阮偲朝她背影道。
姜崇道看在眼中,冷笑道:“人前哈巴狗似的,人后又要啐主子。幸而公
主殿下不计较,皇后娘娘鞭长莫及,否则我看你有几条命够折腾。”
阮偲又啐他一口:“没了根的阉货,什么好都叫你得了。与其听墙角倒不如多回家陪婆娘。记得回家时步子迈响些,免得做人难堪!”
姜崇道一听,气得脸都红了——这阮偲一旦阴阳怪气起来比吕大宏还可恶,什么脏的都往外说。
姜崇道仗着比他年轻,一脚踹到阮偲腰上。
阮偲哎哟叫唤了一声,往后跌了两步,眼瞧着就要倒地,却冷不防被人托住。抬头一看,竟是宇文渡。
也不知他都听去多少,阮偲汗额头都渗出了汗。
“驸马您来了。”阮偲此话刚出口,便想起刚刚公主求见陛下为的便是此事。恐怕驸马日后也不再是驸马了。
宇文渡淡淡瞥了他一眼,越过他二人径直进了神殿。
皇帝气得头晕目眩,打坐许久才稍稍平复心情。然而听外间人传唤,说宇文渡已经到了,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宇文渡沉下双膝跪拜,皇帝挥了挥手示意他免礼。
“你来得正是时候。”皇帝道,“朕有要事要同你讲。”
宇文渡不急不缓道:“修梵寺中果然藏有一颗舍利,不过喇嘛已被臣全数剿灭,舍利亦投入煅烧炉中焚毁,陛下可高枕无忧。除此之外,臣还打探到一件事,对陛下极为有利。”
皇帝兴致缺缺:“何事?”
宇文渡答:“臣无意中发现一男
婴,疑为闵孝太子之后。”
第二百九十四章 万里天风(十)
帝京风大,夜间时将厚重的帷帘吹得啪嗒啪嗒响。
清清披了衣裳起身去看,见是门头上的铜钉松了一粒。她撩起帘子出门,才发现下雨了。清清唤来工匠,不过片刻就重新钉好了帷帘。
腊月里天寒地冻,往年此时帝京该下大雪的,此时却不同,细小冰锥一样的雨点子拼命往下砸,又潮又冷,十分不合时宜。
萧扶光未眠,蜷在那张狐狸皮子上,俩眼皮正在打架。
这张皮子是她从司马廷玉房中顺来的,司马廷玉最初要送她做见面礼,那时她不待见他,没有接受,现如今人没了,这东西成了念想,只有捱着它才能睡得踏实。狐狸皮不像兔毡,贴身并不舒服,清清曾将它收进箱笼,却又被萧扶光翻了出来。原因很简单,只有在上面滚上几圈她才能入睡。
清清看下了冰雨,又从柜子里抱出一床锦被来为郡主铺好。
萧扶光闭着眼翻了个身,问:“什么时辰了?”
“亥时末。”清清轻声道,“郡主该睡了。”
萧扶光嗯了一声,可被子厚重,捂在身上便觉得热。
清清刚替她掖好被角,见她露了一只脚出来,无奈一笑:“后半夜就冷了,小心着凉。”说罢又将那只脚塞进去,照料好她后才放下帘子,褪了外衣,在值夜的暖榻上歇下。
夜半时分,清清又听得啪啪声响。她以为是帘子又坏了,起床要去看,结果细听竟
是有人在拍门。
这样深的夜,又下了冰锥子,谁有胆子会在此时拍门?可宜宙与贺麟在楼里守着,若非急事,他们早便将人拦下了。
清清披衣开了门,见小冬瓜站在门口,急得头顶冒汗。
“郡主歇下了?”他问。
清清点头:“什么事儿这样着急?”
“来不及解释。”小冬瓜挪了挪身子,露出身后的人影儿来,“让她同你说吧!”
“潘姑娘?”清清一看,来人竟是山庄看护小公子的绿珠。
此刻绿珠浑身上下湿淋淋的,显然是冒雨而来。
“我要见郡主。”她开口道,“小公子被人带走了!”
清清一惊,不等她回神,萧扶光穿着单衣赤足奔了出来。
“你说什么?!”
“是我没有看顾好小公子。”绿珠跪道,“晚间来了三十多人一并闯入庄子,咱们的人拼了命地去拦,个个死的死伤的伤。我眼睁睁看着小公子被他们抱走了…”
萧扶光只觉一股血直冲自己脑门上顶,两侧太阳穴突突地胀得难受。
她沉声问:“你可看清是何人带走宗瑞?”
“来的人多,个个穿了油衣,瞧不清楚面容。”绿珠从怀中掏出一截布来,“这是我趁乱撕扯下的他们衣裳一角。”
萧扶光接过了一看,立马下了定论:“是宫里的人…是陛下的人!”
绿珠吓得一抖:“那怎么办?!”
萧扶光转身进屋,不一会儿穿好了衣裳出
来便向外走。
清清想提醒她添衣,然而人走得太急,压根就追不上。
萧扶光一面走,一面问道:“白弄儿来了没有?”
“来了。绿珠姑娘夜间不好进城,是白大哥将人送来的。”贺麟道,“只是前两日三笑诱蒙阁老签名那事儿您发了火,他不敢进来,现在还在门口候着。”
“这时候倒守起规矩了。”萧扶光说,“叫他进来。”
片刻后,白弄儿便来了。
不等萧扶光询问,白弄儿便说:“刚入夜时,万清福地点了三十人出了宫——郡主知道的,没有殿下命令,五十卫以上便算作谋逆叛上,哪怕是陛下自己的人也不成。臣觉得蹊跷,便带人一路跟着,可惜入夜后下了雨,山地路滑难行,待臣抵达时已晚了,小公子被那些人抱走,绿珠姑娘要来寻郡主,索性将她带了来。”
萧扶光听后,立即动身前往景王住所。
自景王削权司马宓后,他们父女一直未破冰,今日萧扶光有求于人,所以不得不低头。
景王正在看奏章,萧扶光就那样直接闯了进来。
他未责怪她不曾敲门,只是看她穿得单薄,张口道:“外头下了雨,怎不添件衣裳?”
“我不冷。”萧扶光看着他道,“爹爹,宗瑞被陛下抓走了。”
景王思索一瞬,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宗瑞是太子遗腹子,那个出世便注定得不到一切的孩子。
“既然来抢人,他
应是知道了宗瑞身份。”他缓声道,“此时我若去,便坐实以皇嗣为要挟之名。”青龙虽动不得他,却是会恶心他,后续处理将十分棘手。
“我知道您不能出面,但我来不是为了让您帮我去要回宗瑞。”萧扶光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道,“我要您撤了宫禁,我自己去。”
景王盯着她看了许久,最后写下诏令,盖了印玺后递给她。
萧扶光未想到会这般容易,原以为她动了蒙阁老,父亲不会这样轻易应允她要求。
景王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道:“你幼时嗜甜,你娘担心齿坏,不允你吃。她将一整块栗子饴放桌上,看你会不会偷吃,你还记得你是如何做的吗?”
萧扶光有些不好意思——她将栗子饴六面各削去一些,只吃削去的部分,留下的依然是一整块饴。其间还留心观察了栗子饴的摆位,愣是没让母亲发现。
直到那块饴越来越小,这才兜不住了。先帝知道后却抱着她笑,又冲景王道:“小小年纪便会同母亲斗法,长大后定然要磨你这做父亲的了。”
先帝倒是猜准了,景王收回司马宓在内阁大权,萧扶光便赶走蒙阁老。不过斗来斗去,便宜却绝不会让外人占了去。萧扶光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景王也并不生气。
他甚至隐隐期待,最好她能胜过自己。
萧扶光拿了诏令后,立即动身进宫。
白弄儿带着诏令在前
,他们一路畅通无阻。萧扶光一刻也未耽误,然而在赶到万清福地时还是迟了。
萧宗瑞已被阮偲抱在怀中带进了万清福地,婴儿的哭声在雨幕中依然响亮。
“朕的皇孙,朕居然有了孙儿。”皇帝难得笑得开怀,伸出双手对阮偲道,“快!让朕看看!”
阮偲低头看了看襁褓中的孩子,面色惨白,却不敢抗旨,只能哆哆嗦嗦地将萧宗瑞双手奉上。
第二百九十五章 万里天风(十一)
“阮偲!”
萧扶光带着风雨大步迈进神殿,出声拦下他。
阮偲手上动作一滞。
饶是一向对她有好脸色的皇帝也不免沉下脸来。
他原盘腿坐在太极阵的圜上,此时未借旁人之力,扶膝站起,一对能将人吸附进去的广袖猎猎作响。日夜映照丹炉的瞳仁燃起两簇火光,似要焚烧眼前这不知天高地厚擅闯宫禁的女侄。
皇帝伸指斥道:“光献,是谁给你的胆子夜闯宫禁?!”
帝王相素来慑人,原因十分简单——哪怕从前是路边乞儿,只要日日出入见人跪拜且坐拥一方,自信心便不可避免地膨胀,佝偻也能直起身子来,又何况是兖王?
然而萧扶光并不惧他,只仰头看着他。
“陛下这样问,想听我说什么呢?说我父王吗?这样陛下便多一条攻讦我父王的理由,对吗?”她指着皇帝脚下大声道,“先帝在时便说过,天地四方我光献都去得。今夜有人掠我侄儿入万清福地,我为何来不得?!”
她说罢,跪地行了大礼,磕了个响头后又抬起头,赤目望着皇帝:“陛下,请将宗瑞还给我!”
襁褓内的萧宗瑞听到是她讲话,哭声变小了。
皇帝听了,气极反笑。
“朕原以为是你父王带走了这孩子,没想到竟是你。”他冷笑道,“你既然知晓他身份,还要将他藏匿起来,莫非此事仍有你父王授意,你们父女是做好了扶持幼帝的打算?”
萧扶光拼命告
诫自己要沉住气,可既然已闯了宫禁,哪里还有沉住气的道理?
阮偲手中抱着萧宗瑞,不前不后地尴尬立在原地,半晌都未挪步。
姜崇道垂首立在一边,他看了看万清福地外候着的禁卫,又看看萧扶光,心中着急,想要提醒她万万不可一时糊涂说错了话。若是叫皇帝抓住了把柄,那景王六年来苦心经营还有何意义?
萧宗瑞静了片刻,却依旧不见她来抱自己,加之一路随人奔波,惊吓之余又开始啼哭。
“宗瑞!”萧扶光膝行两步上前,却被皇帝左右拦了下来。
“阿寰去世前最想见陛下一面,陛下始终不肯移驾式乾殿;木兰孤身一人在深宫,自孕时日日惊惧难安,周尚书不得已才求到我门下。他出世后便被周家舍弃,是我于心不忍,这才将宗瑞留下。我念他是阿寰留在世间唯一骨肉,才为他取名‘宗瑞’,藏在城外时时探望。他父亲生前最想见您,您却始终认为他的父亲非自己亲生,到死都不肯见上一面。陛下如此,我怎放心将宗瑞交给您?!”她再也忍不住,放声责道,“倘若我萧扶光此前有挟持皇孙谋逆之心,便叫我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神殿重新陷入一片死寂之中,外间狂风骤雨呜咽。
萧宗瑞刚被她的声音安抚下来,然小儿似乎生来敏感,知晓她此刻悲愤,又哇哇大哭起来。
皇帝被这哭声拽回思绪,高声命令阮偲:
“愣着做什么?快将皇孙抱来!”
“把宗瑞还给我!”萧扶光对阮偲喊道。
阮偲是平昌公主的人,即便不待见皇帝,却绝对不会向着光献郡主。
只见他犹豫片刻,还是低着头将襁褓中的孩子奉给皇帝。
皇帝接过婴儿自是欣喜至极,然而他在看到萧宗瑞的脸时却愣了一下。
皇帝怀疑是神殿中灯光不够亮,以致看花了眼,于是抱着萧宗瑞来到灯火之下。
莹莹烛火映照着襁褓中男婴的面庞,自上唇唇中裂开一道口子,人中如沟壑,直向鼻下。
他的嘴巴缺了个豁似的成了三瓣,正在嚎啕大哭,像南境能食人的骇人之花。他哭起来难看又可怕,眼泪鼻涕甚至有一部分顺着上唇的豁口流入。他被自己呛了一下,一边哭一边咳,哪一样都撕心裂肺。
皇帝怔在当场,双手抖得厉害。
“冤孽!”他抬起手将萧宗瑞高高抬起,又狠狠放下。
萧扶光迅速从地面上弹起,伸手就要去抓那襁褓。
然而皇帝动作太快,她只抓住了襁褓一角。
眼看着皇孙就要坠地,侍立在旁的姜崇道扑了上去,用自己作了肉垫子,抱着萧宗瑞滚了一圈儿后方才停下。
幸而萧扶光卸了一部分力道,萧宗瑞并未被摔伤。
她将孩子从姜崇道手中接过,紧紧地抱在怀中。
萧宗瑞熟悉她的气息,止了哭声,睁着一双含泪的双眼看着她,小手死死地抓住她一缕头发。
萧扶光轻轻拍了
拍他的背,抬头看向皇帝时却大笑出声。
“听说阿寰的遗腹子被我挟持,便派人出宫抢夺宗瑞,甚至疑心父王同我要废您立幼帝,我发毒誓您也未信。”她质问道,“如今陛下看到了吧?心心念念的皇孙竟是民间避之不及的狼咽子,您现在失望吗?”
皇帝浑身发抖,抬手指她好一会儿,最后却垂了下去。
“滚!带着这冤孽滚!”他怒道,“不要让朕再看见他!”
萧扶光抱着萧宗瑞,转身向外走去。
郡主离开后,阮偲慢慢上前,小心翼翼地开口:“陛下,这…谁也没有料到皇孙是这副模样呀。若是知道,当场便处置了,哪儿能带到陛下跟前来呢…”
阮偲话音刚落,皇帝一脚踹到他心口,将他踹得飞出去半丈。
“滚!都滚!”
阮偲眼前发黑,胸口发疼,浑身散了架似的难受。
姜崇道伸手将他一带,拖着他出了神殿。
阮偲年纪不小,被踹了一脚后心口不得劲,他同姜崇道又不对付,“谢”字怎么也不好开口说,最后哼了一声,捂着心口同姜崇道分道离开了。
而此时萧扶光却是大大地松了口气——她终于不用将萧宗瑞藏在城外山庄内,从今往后她便能将他带在身边了。
萧宗瑞并不知自己刚刚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他伏在萧扶光怀中,倒是将她的头发在手里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甚至还张嘴去啃。
萧扶光抱着他,温声哄道:“宗
瑞,不怕,从今往后再没有人能将你带走了。”
第二百九十六章 万里天风(十二)
白弄儿在云龙门处接应,远远地见着她的身影,疾步迎了上来。在看到她怀中的男婴时稍愣了一下,问:“他是…太子殿下的那位?”
萧扶光点头说是。
白弄儿单膝跪地朝他行了礼,站起身的同时伸出双手:“让臣来吧。”
萧扶光说不用,却将孩子抱得更紧了。
此时萧宗瑞却不哭了,拽着萧扶光的头发,一个劲儿朝她怀里钻。起先她还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直到发现萧宗瑞在拱她,瞬间便红了脸,方才同皇帝神殿对峙的人也有无措的时候,真是一物降一物。
白弄儿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看见。
萧宗瑞又冷又饿,捞不着吃的,咧着嘴委屈开来。父母那般痴的人,到了孩子这儿却像开了智,在皇帝跟前哭得撕心裂肺,到萧扶光怀里便舞着四肢一阵儿一阵儿地抽抽搭搭,这才几个月大就知道见人下菜碟,日后也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就这样一路哄着,终于将萧宗瑞带回了定合街。
除了绿珠外,乳娘也被救了出来,只是护孩子护得紧,手臂上被划了一刀,伤得不深。两个小婢躲在床底下,也算逃过了一劫。山庄是回不去了,索性都留在银象苑。人多热闹,萧宗瑞也不必像之前那般藏着掖着不敢见人了。
乳娘包扎了手臂,碧圆将萧宗瑞抱到她跟前,丑孩子惊吓了半日,总算吃上了一顿好的,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萧扶光让小冬
瓜去向景王报今晚发生之事,自己频频打着哈欠,再问时辰,却是丑时了。她这一番折腾下来倒成了最累的那个,洗了个热水澡出来后躺在狐狸皮上,不必来人哄,半刻后便睡着了。
有人能入睡,有人却睡得不安稳。
皇帝行走在一片混沌中,明明四周一片漆黑,他却能看得见自己的双手。
“此处是何地?”皇帝出声询问,回应他的却是无尽空虚。
周遭渐渐明亮起来,然而光线投入的同时却又泛起大雾。皇帝依然不知去往何方——他记得自己上一刻他还在万清福地,为何此时却被困在这样一处陌生的地方?
忽然间,前方出现的两个身影,他们并肩而行,皆是瘦削身材,一个高一个矮,却莫名眼熟。
皇帝匆匆上前,抓住其中一人的肩头,大声问:“这是何处?朕要如何才能回宫?”
那人慢慢转过头来,见是皇帝后笑了。
“父皇,您终于肯见我了吗?”
皇帝大骇——他竟是太子萧寰!
萧寰高声质问:“父皇,我是您的儿子,您难道不认得我了么?”未等皇帝回答,他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自您继位以来,又召见过儿臣几次呢?”
他这样说着,白净的脸慢慢变得黯淡枯槁。
“既然您不想见我,为何要立我做皇储?虞嫔有了您的子嗣,为何不等她生下来立那孩子做太子呢?”萧寰指着他,又换上一副了然神情,“哦,我想起来
了,她腹中的胎儿被您杀死了,是吗?”
皇帝后退两步。
“不是,阿寰,从头到尾你都是朕最爱的儿子。”皇帝悲声道,“萧雾东只有一个女儿,朕却有你,为何你皇祖非要等他们回来呢?他不想将皇位予朕,却宁死也不肯交出金爵钗,没有金爵钗,谁又能名正言顺继位?朕当初费尽心机坐到这个位置上,虞嫔却以腹中子作要挟,要朕日后立他做皇储,朕这才杀了她…阿寰,你要信朕,大魏的万里江山,朕只会留给你。”
“父皇,您说错了。”萧寰频频摇头,“您不想同任何人平分天下,您只想留给自己。但是您无能,您改变不了篡位事实,却又在践祚登基后避居万清福地。虞嫔不过是您借口,我也是您的借口,日后您还需要拿谁当做借口?是他吗?”
萧寰说着,让出了旁边矮小的那个身影。
那是太子妃周木兰,她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正双手奉上。
襁褓中隐隐有哭声,皇帝欣喜交加,上前来看,却见襁褓中装的并非是婴儿,而是一朵巨大的南疆食人花。食人花的花瓣有三片,正开到极致,内里利齿千万个。
这朵丑陋的花朵正张开血盆大口要吞噬他。
“不!冤孽!”皇帝想要逃跑,腿脚却像灌了铅似的沉重,“怪物!离朕远些!”
皇帝从梦中醒来时,手脚还在挥舞着,梦境实在太过真实,此刻他的双腿正被新添置
的厚被压着,是以在梦中腿脚难以动弹。
皇帝愣了愣,见自己还在神殿当中,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问:“什么时辰了?”
“卯时刚过,陛下。”姜崇道垂首道。
皇帝盯着姜崇道看了半响,看得姜崇道浑身发毛。
“陛下,阮偲被陛下赐了一脚,有些不得劲儿,便要奴过来侍奉陛下。”姜崇道答。
皇帝却没有问起阮偲,只是看着姜崇道,“你为何要拦着朕处置那冤孽?”
姜崇道顿时汗如雨下。
所幸他在宫中的日子并不算短,顷刻间便答了上来:“先前闵孝太子殿下薨逝,陛下一连两日都滴水未进,奴想着,陛下爱子之心情切。只可惜太子殿下没有那个福分,年纪轻轻人便没了。眼下他有了遗腹子,陛下不该高兴?哪怕是个狼咽,到底是太子殿下的孩子,陛下若是将他摔出个好歹,后悔的只会是陛下您呐…”姜崇道将话说得滴水不漏,拍马屁的同时又将自己摘了出去。
皇帝嗯了一声,却慢慢地笑了。
“你说得对,他是太子血肉,倒是朕冲动了。”
姜崇道险险松了口气,正在心底骂着,却听皇帝又开口吩咐:“召宇文渡入宫。”
天亮后,宇文渡便入了宫。
姜崇道依然侍立在一侧,听他二人对话。
皇帝将自己昨夜梦境告知宇文渡后,直接下达了命令:“朕有些后悔将那孩子放走,如今夜半梦魇缠身,实在
无他法——你想个法子,将那狼咽解决了罢!”
第二百九十七章 万里天风(十三)
若是从前的宇文渡,他一定会问皇帝,为何要对自己的孙儿痛下杀手。
而如今他却见怪不怪了——其实皇帝的用意很明显,起先他放过太子之子,一是见狼咽当场震怒,二是于心不忍;如今一夜过后,细细思索来,既然此子已不能为他所用,便也不叫他留在世间成为祸患。想要人死,缘由多了去,宇文渡身为人臣,更没有质疑君主的道理。青龙入道数年,外表看似平和,可这份平和之下是压抑的是六年之久的积怨,否则他不会在太子死后急召平昌公主回京完婚。
宇文渡仅仅是思索片刻,皇帝便一句话堵死了任何退却的后路。
“南津,你的婚事,平昌同朕提了。”皇帝一手扶在漆金雕龙扶手上,一手撑在下颌,就这样静静俯视着他,“男女大事,不论个中详情,女子总会蒙羞。平昌是公主,此事是你对不住她,亦是对不住朕。”
如果说之前还在命令,那么这一句便算得上威胁了。
不过宇文渡早有觉悟,既然要悔婚,还是同公主悔婚,不被扒下一层皮来是不会罢休的。平昌公主对那和尚像是有点儿意思,不然不会将人藏起来。可皇帝呢?连自己的子孙都能下毒手的人,他会有软肋吗?
宇文渡双膝跪地,额头抵在阴阳鱼前的地砖上。
宇文渡明白,皇帝是担心没了姻亲后的宇文氏将不再受皇帝信任,说到底皇
帝想要一个承诺,包括杀狼咽子一事,不论成与不成,他都算是彻底站在皇帝这边。
御前不可携带兵器,宇文渡想了想,望见皇帝座下的一排座椅,跪行数步上前,一手置在地上,另一手抬起座椅,狠狠朝下砸去。
血肉骨节绞在一起的声音滋滋啦啦的,像极了冬日厨娘在雪中将前一日冻好的蹄膀挖出又用刀背劈砍下去的那一瞬。
疼到极致便不觉得疼了,脑中是一片空白,蓦地出现第一次见小芙时她微带愠怒的脸。宇文渡忽然笑了,将鲜血淋漓的手从座下抽了出来。
“公主殿下风姿无双,臣有疾残,难以担尚公主大任。”
皇帝总算满意,点了点头,道:“退下吧,不要忘记朕交给你的事。”
宇文渡走出神殿时,姜崇道看了他一眼,见他右手鲜血淋漓,小指扭曲得血肉模糊,不禁吓了一跳。可没有皇帝吩咐,他过问都不能,于是只当看不见。
宇文渡上了马,废了一根手指,还有四根,还有左手,骑马不成问题。
他恍恍惚惚来到定合街,看到朱红色的大门,这才觉得痛得钻心蚀骨。
恰巧绿珠与小冬瓜带着人清点了山庄用物,回来时便见宇文小将军愣愣地站在自家门前。小冬瓜知道郡主不待见这位,正欲上前驱赶,未料离得近了,小将军的一只手像被泼了红漆,仔细一看,小指竟被碾断了。
小冬瓜没敢继
续上前,趁着他发冷,揪着绿珠回了银象苑。思来想去,同郡主有关的人和事不能瞒,擅自替主人做主的坑已经跳过,不可再跳一次,于是同萧扶光报了此事。
萧扶光正看着俩小婢逗萧宗瑞,听小冬瓜这么一说,随口便道:“我又不是学医的,府里不是有大夫?去给他包扎,省得旁人说小将军生生流血死在我门前。”
小冬瓜一听,这就懂了。郡主还是心软,见不得人受伤,可分明不想再与人来往,才会这样说。
小冬瓜得了令,同大夫一道出门,宇文小将军果然还在。
宇文渡注意到了他们,没见着萧扶光,他倒也不失望。大夫抱着药箱上前小心说了声“得罪”,为他看了手,发现小指断了两节,血流得多是伤到了指上血脉。府中常有府卫受伤,断胳膊断腿都常见,何况这点小事。大夫很快便处理好了伤口,并嘱咐一番,要他注意饮食、少动手多修养等等。
宇文渡的手包得肥厚,小冬瓜看着他叹了口气,转身便要走。
“慢着。”宇文渡突然出声,“我有话要同郡主说。”
小冬瓜与大夫面面相觑,最终小冬瓜打发走了大夫,一个人留了下来。
“小将军,您总这样是不行的。”小冬瓜摇头晃脑地道,“我家郡主可不是那劣马,她不吃回头草。再说,你俩从前的恩怨纠葛我也不清楚,我一介奴婢,是万万不能替
郡主原谅谁的。您若有话还是憋着吧,或者您能走到她跟前,当面同她说去…”
“陛下找我入宫,要我杀闵萧宗瑞。”宇文渡出声打断了他。
小冬瓜正说着,冷不丁听到这句,寒毛都立起来了。
“什,什么?!”他大惊失色,“怎么这般狠心呢?!”
宇文渡又笑了:“我让你给郡主带话,是想让她放心——还是将萧宗瑞藏起来吧,陛下那边我自有交代的办法。”
小冬瓜问:“这可是大事,小将军能有什么办法?将小公子交出去是万万不成的!”
宇文渡再跃上马,挥了挥被包得厚实的那只手:“这就不用你们操心了。”
小冬瓜说好,赶紧回去复命。
雨后日光晴好,小冬瓜进屋时,小婢们将萧宗瑞哄睡。昨夜萧扶光折腾到半夜,这会儿又有些乏,靠在榻上假寐。
小冬瓜蹑手蹑脚上前,萧扶光立时便醒了。
小冬瓜附耳过去,将宇文渡带给她的话如实转述。
萧扶光的脸渐渐变了颜色。
“反复无常,这便是他的为君之道?!”她站起身来,心里将皇帝臭骂了一通。
小婢们吓傻了眼,眼下萧宗瑞无处可去,如何是好呢?
萧扶光却道:“你俩同绿珠就待在此处,他绝对不会上门来抢人。”
景王的定合街犹如皇帝的万清福地,他兄弟二人从来都是互不踏足对方地界。
萧扶光像只浑身长刺的刺猬,蓄势
待发等皇帝问罪。
然而皇帝并没有问罪,因为宇文渡果真用自己的法子解决了。
冬日里穷人生活难过,仅需十两银,宇文渡便购得一名三个月大的男婴。
杀司马廷玉时不过挥挥手,即便当时有挣扎愧疚,不过转瞬即逝。
再动杀心,却似喝水吃饭般简单。
第二百九十八章 万里天风(十四)
带血襁褓奉上,一路被送入万清福地供君主过目。宇文渡有自信,皇帝是不会仔细看的,即便会,他也提前做好了功夫。
交给阮偲的那一刻,宇文渡有一瞬间的恍惚——为何今日自己会变成这副模样?
阮偲见他失神,咳了两声笑道:“小将军还是年轻,这种事儿见得少。为陛下做事,哪儿能不见血呢?上战场杀敌是杀,筹谋运算也免不了沾血。手上越红,以后才越旺呐。”说着便进去了。
宇文渡仰头看了看宫檐,也离开了。只姜崇道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
姜崇道得空下了趟值,借着白弄儿的方便悄悄出了宫。
他在宫外的宅子就在定合街前,院落不大,人手不多。景王府的亲卫同他们一墙之隔,凡事高声一唤,自有人登墙上门,安全得紧。
姜崇道回了家中,秋娘炸的油果子刚出了锅,见他回来,手也不洗就要来捏。她惊呼“小心烫”,姜崇道烫得嘴巴都疼,却还笑着说:“还是小时候那个味儿。”
秋娘低头笑了笑,将锅清理了,问了他近日来歇息得如何。姜崇道嘴巴没停,眼神却变了。
“我特意出宫,就是为了件事儿。”他说,“你离得近,得空同郡主说,叫她把太子的那个孩子藏严实了,别再叫人发现。还有——离宇文小将军远点儿吧。”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秋娘暗觉不妙。
姜崇道说:“昨日不知怎的,陛下知道太子妃在外将孩子诞下来了,命人将孩子抢回来。孩子回来了,陛下还以为自己又能像当初似的,靠着有后再胜景王殿下一筹,谁料孩子竟是个狼咽!”
“狼咽?”秋娘脸色跟着变了,“这可不是好话。”
民间有说法,孩子天生狼咽,多是先辈做了缺德事,报应在了孩子身上。可萧宗瑞的父母已殁,先辈还有哪个?皇帝即便抢回了孩子,也绝对不敢认他,否则不是打自己的脸?
姜崇道说是:“郡主半夜带着白弄儿闯了万清福地,怒斥陛下一通,将孩子抱走。可今日一早皇帝不知撒了什么邪风,竟让宇文渡弄死那孩子…”
“天可怜见!爹娘都那般,陛下怎能对自己的孙子下狠手?!”秋娘吓得倒抽冷气,可一冷静下来细细琢磨,若宇文渡真的带走了孩子,郡主那边早就要二进宫搅个天翻地覆了。她又道:“方才我的确听到动静,宇文小将军来过定合街,郡主未见他,他待了会儿便走了。”
“原宇文渡与平昌公主婚期在年底,可到如今却无了动静。今日宇文渡进宫,出宫时一手鲜血淋漓,甚是可怖。宇文小将军应是拿他同平昌公主的亲事来易,且同郡主有些关联。”姜崇道又说,“我猜测,孩子仍在郡主身边,而宇文渡是专程想来告诉郡主让她放宽心的。”
秋娘是女子,
虽不懂皇帝与臣子之间事,却心思细腻。她问:“既是如此,宇文小将军如何同陛下交代呢?”
姜崇道沉默。
秋娘本就面色不佳,见他如此,脸越发白了。
良久之后,姜崇道才说:“穷苦人家卖儿卖女的有,今冬还未降雪,怕是个长冬。日子难过,一口人换全家人活命,说得过去。”说罢他又起身,“我偷偷出来的,阮偲被陛下踹了脚狠的,撑不了多久。我先回去,你得空去找郡主说说。”
秋娘将他送出了门,姜崇道摆摆手,转身消失在街道。
秋娘没有耽搁,立即去银象苑寻萧扶光。
此时萧扶光已作好防备——若是宫中来人,她便同萧宗瑞一同进宫。只是左等右等都不见人来,脑子里那根筋却一直被吊着,心中七上八下的难受。
此时秋娘求见,萧扶光知道是姜崇道从宫中带了话,忙将人请进来。
秋娘进门之后,便同她转述了方才姜崇道所言。
小冬瓜十分生气,咧着嘴骂:“亏我瞧见宇文渡手指头断了,还可怜他,我还同大夫说宇文小将军日后是要提枪击寇的,还叫大夫给他仔细接上断骨,万不能耽误了用手…谁知他竟这样狠心?别人家孩子的命就不是命吗?”
比起小冬瓜,萧扶光实在是太过镇定。
“他为何会变成这样?”萧扶光无力地垂首,不知是问谁。
三年竟有这样久,久到让昔日意气风
发誓要对她一生一世好的少年郎变成视人命如草芥的恶鬼?
她起身去了萧宗瑞的卧房。
萧宗瑞正在熟睡,两个小婢偎在旁边榻上看绿珠和乳娘绣鞋,见是她来,轻手轻脚地就要站起身。
萧扶光压了压手,示意她们忙自己的事。
不知何时,华品瑜来到她身侧,负手而立,也在看萧宗瑞。
“我很久之前便同你父王说,若不先行,只能被后来者踩在头顶。”他道,“信人不如信己,先下手不过是以暴制暴。倘若他从幽州回来后直接逼宫,如今哪还有这样多事?萧寰不会死,太子妃不会死,你那短命的未婚夫婿也不会死。”
萧扶光转身问:“那如今还来得及吗?”
华品瑜摇头:“选定一条路,就不会再回头。这是你父王的处世之道。所以为师早早回归乡里。”只是未料景王留了一手,竟将萧扶光送到他门下来。
“老师为了学生回帝京,学生感激不尽。”萧扶光掩上了门,道,“现如今我不仅要留下宗瑞,我还想他日后能光明正大站在人前。”
华品瑜眯了眯眼:“除了檀党,陛下还有宇文律——若不是宇文律,哪里轮得到宇文渡做驸马?”
“他已经不是了。”萧扶光道,“宇文渡自断一指,想来这门亲事要作废。陛下不会眼睁睁看着羁绊被斩断,所以宇文渡定会发誓为陛下效忠——他这根手指厉害得很,这
代表会比他的父亲还要忠心,才能让陛下放弃这门姻亲。如果我猜得不错,宇文渡马上就要加官进爵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万里天风(十五)
如萧扶光所料,在腊月中旬时,内阁迎来一道诏书,以宇文渡骠骑将军之职领其父麾下四品京卫佥事一职。职位不高,却是实打实得了宇文律在京中三分之一部属。宇文律坐任镇国大将军兼兵部尚书,手握京畿与西北军权,虽不比荣王部属人众骁勇,却胜在近天子之侧,是景王多年来心腹之患。
赵元直将诏书放在面前,肚腩微微挺着,垂着眼皮吩咐林嘉木:“殿下与陛下井水不犯河水,只在这种事上有交集。父权子承在官场是常事,宇文律一身的伤病,也该交给宇文渡了。嘉木,你将诏书拿去给殿下过目,他准了,阁部才能办陛下的事。”
谁不知道摄政王才是真皇帝?林嘉木双手接过,后退两步离开。
出了门,寒风四起,冻得人脸刀割似的疼。林嘉木将诏书裹进怀中,骑马奔向定合街。
门房见过林嘉木几次,今日他带诏书前来,连忙放了行。林嘉木被裘大使引到景王书阁,一路见重兵看守,与银象苑很是不同。他是第一次单独拜见景王,此时后脊梁也渐渐泛出薄汗。
裘大使站在门口拱手:“殿下,内阁来送陛下诏书。”
景王说了声进,裘大使忙朝林嘉木使了个眼色。
林嘉木路过池塘时整理过衣冠,此时半垂着头直接走进去,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拜了一拜,双手呈上诏书。
眼前有淡淡金光一闪,是月
白衣袂上绣着的金线。
林嘉木喉头紧了紧,听头顶上景王笑问:“你叫林嘉木?”
林嘉木伏地称是。
景王看了看诏书,却又道:“孤听郡主提起过你。”
林嘉木头伏得更低:“郡主不嫌臣微鄙屈尊结交,臣无以为报。”
好话谁都爱听,景王似是十分高兴,笑说:“你去银象苑将郡主叫来吧。”
林嘉木又是一拜,最后起身出了书阁。
只同景王说了两句话,饶是对方再温和,上位者的盛气依然不减。林嘉木到银象苑后,一背的汗水才被冷风吹干。
小冬瓜迎上前:“林大人又来啦。”
如今林嘉木已经修炼得不会轻易脸红了。
“我刚从殿下那边过来,殿下要寻郡主。”他说。
小冬瓜自是不敢耽误,进屋去请人。
不过片刻,萧扶光便走了出来。近日天冷,冬衣换新,霜白里子搭了件群山青的罩袍,更显人端方大气。
“嘉木,父王唤我?”萧扶光走到他身边半丈处。
林嘉木说是,侧了侧身子,请她先行。
萧扶光便走边问:“为何让你来叫我?”
林嘉木将皇帝诏书一事告知了她。
听到宇文渡,萧扶光的脸瞬间便耷拉下来。
“我果然没有猜错。”她几乎就要翻出一打白眼,“喝人血上位,今日他倒是做得出来。”
林嘉木没有问她“喝人血”是什么缘由,只将自己的分析说与她听:“宇文律伤病
在身,宇文渡原本要尚公主,可不知怎的,他前两日伤了手,以此为由同陛下请罪。陛下自然撤了平昌公主同宇文渡的亲事,想是还需拉拢宇文氏,便加封官职,想稳住宇文律。”
萧扶光道:“宇文律的确是个祸患,陇西是我的封地,却处处是他的兵,这是什么道理?难道日后我还要被他管着不成?”
林嘉木抿唇——就是宇文律想管,也要有那个胆量才行。
萧扶光却未继续抱怨什么,转而又问:“宇文渡和平昌的亲事黄了,外间可曾说过什么话?”
林嘉木一愣,面上有些不自然:“还能说什么?左右不过是这二位无缘…”
萧扶光听后只是一笑:“外面这会儿怕是传得难听了,毕竟先前他们还说我命硬,这会儿不知又要怎么说平昌。若有胆大的,怕是要议论皇陵风水不佳了。”
林嘉木面色闪过一丝尴尬——帝京人闲得很,冬日百业待兴,专爱打听这些事儿。
二人说说笑笑,一路也不无聊。到了书阁之后,裘大使还在门口等着,见他们来,撩开厚毡请他们进去。
林嘉木跟随萧扶光入内,在她身后站直了身子。
萧扶光也不行礼,大喇喇坐在榻上,似乎还想盘起一条腿,结果景王随手抽出一卷书往她膝盖上砸了一下,她这才想起有外人在。
林嘉木见后,心中涌起一丝莫名的情绪——他父亲早逝,且印象中
的父亲是不苟言笑的模样。眼下观景王与郡主,倒如寻常父女那般相处,实在叫人心生羡慕。
景王将诏书递给她,道:“你先看看。”
“嘉木来时已同我讲过。”萧扶光随意翻了翻,“这本就是宇文律的东西,又不是分王叔的兵,给他儿子也没什么。”
景王笑了笑,扭头对林嘉木说:“今日有劳你,先回阁部吧。”
林嘉木知道景王有话要私下同郡主说,拱了拱手后退出书阁。
林嘉木一走,景王才道:“宇文律早晚要除,只是宇文渡从前同你要好,此事我若办绝了,怕你说我这当爹的心狠,办得不好,斩草不除根我夜里也难免。诏书先压下,此事全交由你,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这怎么行?!”萧扶光一惊,“不过一个四品佥事,爹爹做主就好,哪里轮得到我?我在父王跟前算什么小鱼小虾?”
景王看着她,一声叹息几不可闻:“总不能事事都要爹爹做主,早晚有一日你要抗下担子,那时才叫如履薄冰。今日起放手去做,做不干净也自有人替你收拾。”
萧扶光接过诏书,一步三回头,可怜巴巴地道:“那我回去找太傅一起琢磨琢磨。”
景王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将她赶离了书阁。
萧扶光身怀诏书,喜滋滋地回了银象苑。她让小冬瓜去请华品瑜,却被颜三笑告知太傅今日去万清福地面圣。
待天色晚
一些时,太傅终于姗姗来迟。
萧扶光屏退左右,将诏书亮在华品瑜眼前:“老师,陛下要封赏宇文渡官职,诏书经内阁到了父王手上,父王却给了我,这是何意呢?”
华品瑜看了看诏书,又斜眼看她:“看来你父王也着急。”
“着急什么?”萧扶光一头雾水。
华品瑜一只手摸了摸下巴,一只手指着诏书上“宇文渡”三个字道:“没了司马廷玉,还有宇文渡,而今宇文渡又成了自由身。你父王想知道你是什么主意,却不好明着问,只能将他放给你。你想提拔还是想压着他,全看你心情——若是提拔宇文渡,等宇文律上交兵权,你还能等到一份赐婚诏书;若你选择打压宇文渡,那他父子二人便不会好过了。”
第三百章 万里天风(十六)
萧扶光等着眼睛看他:“老师,您真神了!您和我想一处去了!”
“何谓为师同你想一处了?分明是为师教导在先,你思索在后。回家这样久,连尊师都忘了?!”华品瑜此时也要占她嘴上便宜。
萧扶光正了正色,道:“宇文渡不能任佥事,或者说,宇文渡不能升职。”
“为何?”华品瑜好奇道,“你同宇文小儿不是有段过往?”
萧扶光垂下双肩,眼神随着忽明忽暗的烛火而动。
“三年前若非檀芳杀死桃山老人,我娘亲也不会死。这件事宇文渡虽不曾推波助澜,但我始终都无法原谅他。”她道,“如若当初宇文渡没有参与其中,也不会像今日这般连生人也不如。想来世事便是如此,错过便是错过,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回头。否则我怕我夜间辗转梦到我娘,她定会怨我当初看走眼,日后又栽进这个坑里。”
华品瑜默了一瞬,道:“既如此,那你的打算是?”
“我想借此时机拿回我的东西。”萧扶光忽地抬起头,“陇西千里皆在我光献囊中,为何宇文律爪牙遍地?宇文律要分京畿兵权给宇文渡,宇文渡想要升任佥事,也得问问别人同意不同意!”
华品瑜盯着她看了半晌,笑着问:“那你想要如何?”
“还是按从前规矩,想要加官进爵,总得拿出点实在功绩才是。陇西又不是亦不剌山,怎会是宇文渡放
肆之地?”萧扶光挺直了腰杆,“我想将他派去陇西,如此宇文律必然要分出精兵跟随宇文渡。这样一来宇文渡看似得了两份利,宇文律手上却少了两支兵,威胁不比从前。比起宇文律,在我看来还是宇文渡更好拿捏一些。”
“不错。”华品瑜笑意越深,“你虽未经手过朝政,却已有了先帝风范——只是还是晚了点儿,因你父王在你这个年纪时,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
萧扶光熊熊气焰顿时萎了下来。
“我哪儿能同父王比。”她道。
华品瑜看着她圆润的头顶,轻声道:“正因你不是你父王,所以你一定不会走他走过的弯路。”
“我有心结,一则我娘病情被延误以致身亡,二则先帝有私心藏匿金爵钗使我父王手足相争只为蓝家人做嫁衣裳。老师,我的前路不如父王走得顺。”萧扶光后退一步,一拜到底,“宇文渡也好,谁都好,我一日心结不解,一日便是石头心肠。”
华品瑜连连点头,转头唤颜三笑:“好女,泡壶好茶,上写吃食,今日我要同郡主好好聊聊。”
颜三笑抿唇,看了萧扶光一眼后躬身退了出去。
-
檀沐庭正坐在锁凤台顶吹风。
世间纨绔,各有各的败家之道。近日来他喜欢在常饮的酒中添些金箔,若未时后独坐楼台,酒中金色最盛。
檀沐庭给他的新酒取了个名字——“金玉屑”。
吞
金可致人死,少食些金箔却不会。金玉屑一出,帝京中有些实力的人便争相效仿小檀郎。
台下是一片新垦的园子,因姚玉环喜欢芍药花,他便命人刨了半座庭院,说来年开春后为她种满。
管事酉子道:“三笑有来信。”
“三笑不是被郡主赶去太傅身边了么?华品瑜那只老狐狸,怕是早就对她起了疑心。”檀沐庭没有回头。
酉子又说:“华品瑜好饮茶,三笑恰恰拿手,况且三笑矜持稳重,侍奉很是讨华品瑜欢心。”
酉子在为颜三笑开脱,檀沐庭也只是一哂:“我也从未说过三笑是弃子。”
酉子欠了欠身,低声道:“宇文渡为拒尚公主在万清福地自断一指,又将太子妃在外偷生的孩子弄死,陛下这才放过他。如今宇文渡得罪了郡主,郡主要扣下诏书将他遣去陇西呢。”
“宇文渡满心皆是郡主,他可不会得罪了她。太子的儿子怕是活得好好的,否则郡主早便将万清福地闹个天翻地覆了。郡主这般做法,表面上是报复宇文渡,实则打算削父充子,毕竟宇文渡对她情根深种,更好对付一些。”檀沐庭转了转指上蜃龙,淡笑说,“不错,果然是长大了。只可惜还是差点气候。”
酉子问:“那接下来要如何办?”
檀沐庭偏过头来,俊秀的侧脸被寒风吹得有些泛红。
“你去办两件事。”他嘱咐说,“第一件,将宇
文渡伏龙岭拦截司马廷玉一事透露给郡主。”
酉子点头:“好办。”
“郡主知晓后,定会同宇文渡彻底决裂。她对司马廷玉有愧,必然会将此事告知司马宓。而今司马宓甚少出现在众人跟前,不过年底景王赐宴犒赏台阁,他既为阁老,不会不出面。”檀沐庭继续道,“司马宓那老匹夫,竟将玉环纳作妾侍,这口气我咽不下。郡主要护他,我却偏要他死。所以我要你做第二件事——同内阁中的那位打声招呼,让他想法子毒杀司马宓。”
酉子说好:“如今那位在内阁顺风顺水,定不会令主人失望。”
檀沐庭微微一笑,长睫扇动,眼角余光却瞥见楼梯处似是有个人影。
酉子循着他视线望去,厉声问:“是谁?!”
半晌未见有人回应,酉子拎起匕首慢慢靠近楼梯。
一只猫突然从楼梯口窜了下去。
酉子松了口气:“原是只狸花猫,还以为是个人呢。”
檀沐庭未讲话,只是站起身来,慢慢踱步到栏边。
庭院中的匠人正在下方挖坑刨土,长廊一侧有婢女端着托盘鱼贯来回。每个人都忙忙碌碌,看不出缺少了哪个。
檀沐庭问酉子:“玉环在哪?”
“小姐睡着了。”酉子答,“自打来了府中,天天都闹着要走,每到这个时辰就发火乱砸一通东西,砸累了倒头就睡,这您也知道。”
檀沐庭笑了:“由她闹吧。快
过年了,碎碎平安。”
酉子站在他身后,看主人枫红背影似血,开口讨吉利:“是,愿主人与小姐今后年年岁岁皆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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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一章 万里天风(十七)
今日发薪,人人都高兴。
阁部辅臣,官阶不高,却是国之栋梁。俸禄乃俸银、禄米各半,景王体贴,每人多添绸缎棉麻数匹。
“重俸养廉,这话是一点都不错。”陈九和将布帛收进箱子,乐呵呵地道,“等明年孩子一出世,马上就能穿上绸缎做的小衣。哪里像我小时候,抬腋就要飘出一把棉絮。”
有孩子的人满心都是孩子,不用林嘉木想,也知道陈九和日后必是妻儿奴。
门口站了几个人,正伸头伸脑地往这里看。
林嘉木看到其中一人时,蓦地耷拉下了一张脸。
“怎么了?”陈九和见他脸色不对,循着视线望去,见来人不是阁部中人,也跟着不高兴。
“六部的那些人,一到发薪便各台阁转悠,净打听别人俸禄,不安什么好心。”陈九和拍着林嘉木肩膀说了说,走到门口又换上一张脸招呼,“诸位兄台来得是时候,户部拖了这样久,总算发俸了,今冬比往年要长,想来炭火给不少吧?”
门口的几人有挠后脑勺有摸鼻子,也有直接笑开的,“陈兄说的什么话,谁家没个炭火?我们倒想多换些银两呢。倒是你们内阁受殿下优待,什么都不缺,这才叫人眼馋。”
陈九和叹气:“阁部内频繁调动,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今年拿丝绸,明年不定在哪个犄角旮旯呢。”
他这么说,大家心中便平衡了。蒙阁老惹谁不成,偏偏画那副《怀玉图
》,景王不活扒他一层皮都是烧高香。内阁上漏下补,指不定谁一朝跌进泥土里。
陈九和将他们打发走,回来问林嘉木:“怎么回事,脸色这么差?他们当中有你仇人不成?”
“没。”林嘉木低着头,快速整理自己那份箱笼。
陈九和抻着头瞄了两眼:“呵!赵大人对你不错啊!景王手底下的人都这样发达,嘉木,日后可要多多提携愚兄。”
“赵大人就差将我卖掉,你还在这儿取笑我。”
“看你整天木着一张脸,想逗逗你嘛。”陈九和收拾好了箱子,家仆进来替他搬到门外牛车上,转头又问,“东西多,我替你送回家?”
林嘉木摇头:“你先走吧,我还有事。”
陈九和笑着离开了。
今日提前归家的人多,林嘉木和平时一样时间散值,内阁却不剩多少人了。
他搬着东西小心翼翼地往外走,却恰好撞见迎面而来的白隐秀。
“林兄怎么了?”白隐秀有些古怪地看着他,“你在等谁吗?”
“没有!”林嘉木矢口否认,“我没有在等人。”
白隐秀眼含笑意,伸手为他箱笼助力:“今日我与你顺路,我们一起吧。”
林嘉木动了动唇,最后没有说话。
白隐秀马车在门外候着,不容他拒绝,直接请他上车。二人虽算不得特别熟稔,可因为萧扶光的缘故,总比一般同僚近上几分。
白隐秀问:“提宇文渡佥事的诏书是你送去的?”
林嘉木点头
道是,又说:“按理说这会儿也该下来了,毕竟加官进爵的事,过年时拿出来说面上有光,不知为何迟迟未下。”
“应是被扣下了。”白隐秀道,“陛下想提拔的人多了去,可过不了景王这关,内阁与六部也不敢自作主张。”
要不说是摄政王呢,实权在手,皇帝也只能干着急。
林嘉木没有说话,白隐秀却一直看他。林嘉木被他看得浑身发毛,眼看着离家近了,才忍不住道:“我家到了,这一路有劳白兄了。”
白隐秀却继续笑:“好事做到底,我帮你送进去…我记得你家中姊妹多?”
林嘉木汗毛竖起:“白兄提起这个做什么?”
白隐秀道:“恰好今日下发了两匹绸缎,我家中只我同大哥两个人,用不上这个,就当送给妹妹们做见面礼好了。”说罢也不容林嘉木客气阻拦,命仆人将东西一股脑送进林家。
林老夫人听说林嘉木又结交了朋友,还是当初先帝养在身边的半子,登时喜得合不拢嘴。又见白隐秀年轻又秀气,还给女眷们带了见面礼,心下更加高兴,定要他留下来用餐。白隐秀推辞一番,最终也留下了。一直将到宵禁的时辰,白隐秀才离开林家。
送走了人,林嘉木终于松了口气。
因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白隐秀像是来盯着自己的。
-
腊月十八,宜宙自伏龙岭归来。
他一路快马加鞭未敢耽搁一刻,抵达银象苑时已是累得上
气不接下气。顾不得喝上一口茶,单膝跪地对萧扶光呈上一物。
“伏龙岭有一段数里羊肠小道,当时小阁老回京便是走的这条道,而两侧山坡却因连日大雨以致泥土松散滚石滑落,这才酿成惨案。山中猎户数日前重走伏龙岭,想在冬雪来前为牲畜重筑围栏,却在坡下发现了这个。”
宜宙呈上的是一个脚蹬子。
骑马来往伏龙岭的人太多,掉个脚蹬子实在太过寻常。萧扶光原本觉得宜宙小题大做,然而在看到脚蹬子底面的阴纹时却瞬间变了脸色。
战马装备铸造时由朝廷所出,大到铠甲,小到马鞭,无一不刻着“兵部匠作”,后又注有日期,以防偷窃。
萧扶光清楚地记得,司马廷玉因要运送银两,不可能借用战马。而能动用战马的人京中只有三人:景王、宇文律,外加一个仅有一支不足五百禁卫的白弄儿。
这是谁的马丢失的,简直是显而易见。
萧扶光只觉得自己后脑勺被人狠狠地抽了一下,分不清是疼痛还是麻木了。
“你的意思是,有可能是宇文律?”她说着却又摇了摇头,“不,不可能是宇文律。廷玉一死,对他有什么好处?宇文律虽是武夫,却不会平白无故地杀人…”
宜宙看着她,一句话也不敢说。
萧扶光一身热血寸寸变凉。
“是…南津吗?”
-
腊月十九,宇文渡依然未等到诏书。宇文律想要寻六部熟人问询,另一道诏
书却下达镇国大将军府,要宇文渡立即前往陇西。
宇文渡十分疑惑,待一问之下得知,是景王密令。
他不顾大夫修养劝告,顶着寒风出门,直接去了定合街。
往日景王府的门房看到他便要躲,今日却门庭大开,似是欢迎他入府。
第三百零二章 万里天风(十八)
少年情人,不惧后来者,却只怕空窗。后来人再多,跟第一个比总会差点儿意思,即便有强得过的,也总会自己给自己找理由,理由便是“不及她好”。
不及她好,她哪里好?还不是得不到的人哪里都好。
如若这份“好”再加上“愧疚”二字,那便是传闻中令不知多少女子胆寒的白月光了。
宇文渡带着满腔疑虑进府,一路有仆婢将他引至萧扶光所在之处,最后尽数撤离。
他站在廊下,仰头看向窗台,琉璃明窗旁有一株叫不出名字的白色小花静静绽放。她伏在窗边桌上,似乎是睡着了,手肘下还压着一只做了一半的纸鸢。案上有一盘酥饼、半只烧鹅,都不是她喜欢吃的。
眼前情景似曾相识,宇文渡怕惊扰了她,慢步走过去。
萧扶光醒来时,便见宇文渡盘腿坐在地上,正削了竹条做骨,仔细地对比后用线一圈一圈地缠紧。
他见她醒了,正看着自己,笑道:“我做的纸鸢,包是来年飞得最高的那只。”
黢黑的脸,洁白的牙。三年来人变了,个子高也更显稳重了,但特点还是如此鲜明,一如往日初见,还以为黑炭成了精,一笑方知是人。仔细一看,除了黑些,模样实在不错,带着一股同家院中的宦侍们截然不同的刚毅之气。
瞬间平稳的心跳便乱了,多看一眼脸颊便觉烧得慌。
这很不对劲,索性不去看。
没想到臭小子膏药一样贴过来,专程来惹她。为了不让别人发现自己脸红,怎么办呢,思来想去就只有生气,因人生起气来也会脸红。
想想从前,觉得什么都不懂的时候真好。
再看如今……
“我不信。”萧扶光道,“从前你也做过一只,飞过墙头就挂树枝上。我当时还说不吉利,结果我课业不过关,你抄了我的,害咱俩一道被先生留下。”
宇文渡摸了摸鼻子,“那是你玩疯了没睡好,课业没完成,如何能扯到我做的纸鸢上去?”
萧扶光看着他,最后叹了口气:“是我娘半夜又在咳嗽,我担心她,这才没睡好。”
宇文渡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
萧扶光清了清嗓子,将桌上的酥饼和烧鹅端到他身前,问:“饿了吧?你一天要吃四五顿,这会儿该饿了。”
宇文渡垂首看了看盘中餐食,过了好一会儿,才拿过一只酥饼张嘴去啃。
“对不住。”他说,“我知道我说一百遍对不住,你都不会再原谅我了。”
她微微垂首,一头青丝如瀑垂在肩头。
“我娘临走前还问,‘南津怎未同你一起来’。”她慢慢道,“我同她说,南津被他父亲的人带回京中,所以不能赶来见她最后一面。她觉得遗憾,因她那时还有一件事未做成,便想亲口拜托你,日后千万要对我好。”
说到此处,她抬了抬眼皮,果然见宇文渡震惊在当
场。
“因为他们都知晓我是光献,宁愿离我远些,也不肯亲近我,担心得罪了我。所以在你之前,其实我并没有交到什么朋友。”萧扶光抬起一只手,用掌心擦了擦眼角,“你是第一个来找我的人,所以她真的很喜欢你。”
宇文渡双手无力地垂在半做好的纸鸢上。
可他做了什么?
他为了能够建功立业,选择同檀沐庭合作,将足可以扭转谢妃生死契机的桃山老人引至檀芳身旁,害得老人惨死,害得她误食人肉又跌落湖心,三年不得沾水食荤,更害得谢妃无药可医撒手人寰。
他明明什么都不用做便可以娶小芙的。
为何造化如此弄人?
宇文渡弓着上半身,头颅几乎垂到了地面上。
“我不知道…小芙…我不知道…那时我只想娶你,可我爹早为我聘下平昌公主…我只能听檀沐庭建议,我为他办事,他力荐我去亦不剌山…小芙,我没得选…”他惶然抬头,“我娘是战俘,我爹嫌她低贱,从来没有看顾过她。只是他早年行军伤了身,一直不曾有子嗣,这才将我接回来…我娘面上有刺青,不能见人,至今仍被囚困在家中…小芙,我这辈子,从一开始便是死局。”
萧扶光悲哀地看着他:“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宇文渡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可惜太过用力,反倒像在哭。
“因为我是男子,我想保护你啊,我怎
能用这些事去烦扰你?”他说,“我也害怕,我担心我做得不够,日后便要尚公主。可你素来骄傲,知道后定不愿再同我好了。”
萧扶光仰起头,只觉得双眼辣辣地难受。
“如果从一开始便说清楚,我们都不用这样辛苦了。”她朝他伸出手,“南津,你还有什么想要同我说清的吗?”
宇文渡知道这一刻终于来了。
“是,是我提前埋伏在伏龙岭,是我杀了司马廷玉。”他平静地承认道。
倘若上一刻想流泪,那么这一刻萧扶光便真正起了杀心。
“为何?”她刚问出口,便觉得此问实在发蠢——为何?还能是为何?难道说因爱生恨的戏码看得不够多吗?
此时宇文渡一身心酸悲恸渐渐收敛,他直起身子,高昂起头,木然答道:“为何?因为司马廷玉什么都不用做便可登高内阁,因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郡主仪宾。”他说着说着,却又笑了,“真是天降大运,如果人生有的选,我也想做司马廷玉。”
萧扶光却摇头,眼底悲意比杀气更胜。
“我娘临走时还说,倘若她能多活几日等父王回来,她便要劝她,幼时与司马家定下的亲事不作数了,要我自己选夫婿。”她抬起沾湿的睫毛,“我同她说,如果她能撑到父王回来,我便选宇文南津。”
宇文渡沉默许久,忽然哈哈大笑,锋利竹刃将本就带伤的手掌划出一道道
血口。
“难怪你如此恨我,在峄城时我还在想,明明我们那样好,为何你清醒到坚决不愿同我再有纠葛。即便我服从檀芳,你还是想原谅我。”他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我连同檀沐庭害死你娘,又杀了司马廷玉,到头来只我一个是狼心狗肺之人。小芙,如今你恨我入骨了吧?”他说着,指了指盘中食物,“如果我没猜错,它们有剧毒,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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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三章 万里天风(十九)
萧扶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就足以让宇文渡难受得如同毒药发作,周身冰冷麻木到迈不开一步。
越到这时候,他反而越发平静了。
“我来前还在想,幸好是陇西,那是你的地方,厚着脸皮蹭一蹭,这样一来我也算是你的人了。”他用尾指勾来一壶冷透的茶,咕噜噜喝尽了,最后放下茶壶擦了擦嘴,用带伤的那只手从怀中取出一物,“我知道,你从未将实情告知殿下,否则以他雷霆手段,断不会留我至今日。”
他拉过她的手,将半枚黑色虎符放在她手心。
“我从前是个混账,混到十八岁遇见你,才觉得一辈子那么长,也并非全无盼头。我对你说过的话,句句皆真,想娶你是真,嫉恨司马廷玉是真,而今后悔亦真。小芙,你什么都不缺,我还能给你什么?这半块虎符是我父亲的东西,有了它,京畿一带任你调兵遣将。陛下寡德,早晚有一日你会用得上。”
宇文渡说罢,闭着眼睛平躺在地上。然而过了许久之后也未见封喉腹痛等症状,于是诧异地睁开了眼睛。
她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只有个高个儿的年轻侍卫倚在门边,引着他向外走。
宇文渡一头雾水,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贺麟扫了他一眼,答:“诏书上不是要小将军立刻动身前往陇西么?怎么您还忘了这件大事?”
宇文渡一愣,此
时方知她又一次放过了他。
“郡主一早便知晓小将军的难处。”贺麟又道。
贺麟带着宇文渡自侧门出府,一路避开行人向西出了城。
城外官道旁有两辆马车早已候着,宇文渡的十几名手下见了他来,纷纷松了口气,道:“郡主果真言而有信。”
宇文渡愣怔之际,一辆车上下来位妇人。妇人身材高大,只是瘦得厉害,垂在额前的发丝随风而动,依稀可见面上被刺了字。
“南津!”妇人欣喜地道,“他们说你要带娘离开,再也不会回来这个地方了,对吗?”
宇文渡眼底的光在此时碎成万片。
“是,娘。”他搀着她道,“我们走,再也不回来了。”
妇人越过他对贺麟道了谢,最后高高兴兴地上了车。
眼见着车马走远了,贺麟方回定合街复命。
而独坐在室内的萧扶光却高兴不起来。
玄英羽翼渐渐丰润,乌鸦远看是黑色,近看却是带了些奇异的斑斓色彩。
萧扶光用手背抚了抚玄英额头,看它舒舒服服地眯了眯眼。
“廷玉,你会不会怪我放过他?”她喃喃道,“我知道是他害了你,可我还是下不去手…”
话音刚落,玄英忽然暴躁起来,伸出利喙便要啄她手背。
小冬瓜吓破了胆,冲过来捉住玄英,拎着翅膀将它提起。
“这小东西!居然敢伤主人!”小冬瓜抽了玄英两下,“刚还说你通人性呢,你这
不找死呢吗!”
骂完了玄英,小冬瓜又来看萧扶光手背,见她没被伤到,这才放心下来,拎着鸟向外走。
他边走边骂,走到拐角廊下,将玄英栓在廊下吊着的栖杆上。
恰好贺麟办完事回来,见他骂得厉害,笑说:“瓜兄又在训鸟了。”
“可不是呢么!我好吃好喝地养着它,就指着它给郡主解解闷,可谁知这是个养不熟的东西,竟险些将郡主的手给啄了!”小冬瓜气得难受,又看了看他,“事儿办完了?”
“办完了。”贺麟点头,“瓜兄慢慢训,我还要向郡主复命。”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后便下了长廊。
小冬瓜叹了口气,转过脸来又来戳玄英,“小东西,也就咱郡主菩萨心肠,不然你的小命就没了,懂吗?!”
玄英不甘心地叫了两声,声音嘶哑难听。
小冬瓜玩得不亦乐乎时,忽见旁边伸出一只修长精致的手。
玄英缩了一下,慢慢地站到了那只手上。
小冬瓜回头一看,见景王不知何时来到他身侧,险些吓破了胆儿。
“殿下…殿下何时来的?”小冬瓜结结巴巴地张口,又伸出双手来捉玄英,“这鸟不成,不能让它伤了殿下!”
许是知道眼前人不好惹,玄英在景王手上倒是乖巧得很。
“阿扶将宇文渡遣去陇西了?”景王说话间伸出拇指抚了抚玄英的喙,并未看小冬瓜一眼。
小冬瓜不知他问这是何
意,只小心翼翼地答:“是,郡主知道是小将军害死了小阁老,原打算为小阁老报仇来着,她在餐食里下了牵机。可下了毒后不知怎的埋头哭了一通,临了又后悔了,说一辈子见不着这人也同死了无异,小将军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景王淡淡开口:“那你觉得,她心软是好事还是坏事?”
小冬瓜被问住了,主人的心思,做奴婢的哪儿能随意揣摩?可景王都问了,他也不能不回答。
“这您把奴问住了,奴斗胆说一句。”小冬瓜咽了咽口水,谨慎道,“郡主仁慈纯善,能积阴德,自然是好的。可…可万一以后有人利用她心软来对付她,这就不太妙了。”
景王眉头舒展,因这对父女容貌有几分相似,小冬瓜恍惚间总觉得自己看到了另一个凌厉模样的郡主。
“想要不被利用,便只能靠经验来识人了。可孤像阿扶这个年纪时,也分不清忠奸,索性都当做政敌来看,这样倒是方便不少。”他顿了顿,将玄英放回栖杆上,“处置宇文渡,这对现在的她来说的确有些难。可既然打算放弃此人,便不该留宇文渡性命。”
小冬瓜听得汗流浃背,再看景王,见他自怀中抽出一面锦帕揩了揩手,缓缓踱步离开银象苑。
等那抹寒气儿散了,小冬瓜才敢直起身子。
他擦了擦脖颈处的汗渍,打算将玄英收进房。
然而一抬头,却见玄
英整个身子软趴趴地搭在杆上,似是将死。
小冬瓜刚擦干的脖颈顿时汗毛直立,也终于明白景王最后那句话究竟是何意。
第三百零四章 万里天风(二十)
转眼间便到了年底。
定合街前车水马龙,多是年前来孝敬的官员。平日里有孝心的并不在少数,只是摄政王忙于务政,王府又有重兵把守,实在找不到可钻的空子。而今过年,总算能以谢恩之名来定合街,多是在府门前叩头,再将谢礼留下。也有胆子肥些想要走捷径,毫无例外都被叉了出去。
作为时下炙手可热的香饽饽,光献郡主倒也不缺人跪拜。
镇国大将军宇文律在得知虎符被赠予郡主后大为震惊,上门讨要自是不敢,于是派人追赶宇文渡。谁料宇文渡已远去帝京百里,跑得连踪影也无,只能在家中撒气。
而得了虎符的郡主可谓钱权在手天下我有,银象苑诸人走路都抬着下巴。
此时云晦珠登门拜访。
云晦珠异常狼狈,就连袖子都被扯烂了。萧扶光一面唤清清为她缝补,一面问她:“发生了何事?”
云晦珠一脸不高兴:“年底出门访友的人多,我来时未走大道,抄了九子街走,你猜我遇见谁了?”
“遇见谁了?”萧扶光顺着她的话问。
云晦珠皱了皱鼻子:“就是顶讨厌的那位!”
萧扶光一时间未能猜出谁这般讨厌,转头看向团子和圆子,见她们二人做了个深嗅的动作:“香姐儿!”
萧扶光一怔,登时蹙起双眉:“怎会是她?!”
“我如何会看错?!”云晦珠还当萧扶光不信,站起身来将来时所发生之事演了一遍,“我
由西向东走,她由北向南来。我见她的车贵重,料想是哪位官眷出行,有心想要避让,她却硬往我车头上撞。两匹马受了惊,车夫控不住,香姐儿从里面掉出来,见着我便拉扯,说我是成心要害她!”说到此处云晦珠气得翻白眼,“但凡长了个鼻子的人想躲她还来不及,有谁会害她?我看她是魔怔了!”
萧扶光听了半天,最后问:“你在哪儿遇着她?她走失许久,阁老大人一直在寻她呢。”
云晦珠正生着气,听她这么一提,一手被清清拽着,只得用另一手挠了挠后脑勺:“不应该呀…她若是走失,不该在街头讨饭吗?可方才我瞧她穿戴可贵重得紧,就连马车上挂的铃铛坠儿都是琉璃玛瑙做的,不像是走丢了呀…会不会是她跟了别人了?”
“不可能。”萧扶光是见识过姚玉环对阁老的痴劲儿的,所以并不相信姚玉环会移情别恋。
云晦珠更纳闷了:“那她不回家,欺负我作甚!”
萧扶光正欲再问她是何时何地见到的姚玉环时,忽听清清“哎呀”一声。
几人看过去,见清清从云晦珠被撕扯得惨不忍睹的袖子里掏出一团纸来,“怎么还塞进来了这个?”
云晦珠将纸摊开,见上面用炭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郡主转达阁老犒宴勿食切记切记”。
“这是什么意思?”云晦珠不解,“是…香姐儿塞进来的?‘犒宴勿食’?什么意
思?”
萧扶光面色凝重:“香姐儿的意思是,可能有人要毒害阁老。”
云晦珠“啊”了一声,“那么说…今日是她有意的?”
“很可能是,她周围有人看守,不方便来寻我,所以只能借你让我转达。”萧扶光说着,转头吩咐小冬瓜去找裘大使。
裘大使很快赶来,不等他说话,萧扶光便问:“殿下近日来可是要设宴犒赏阁臣?”
裘大使说是:“的确有这么回事儿,原本打算定在腊月二十八。可内阁有几位是外地人,殿下为了照顾他们能早日回老家,已经提前到在今日。这不,殿下已经走了有两刻了。”
萧扶光听罢,来不及更衣,即刻起身向外走。
贺麟与宜宙二人追了上去。
萧扶光牵出一匹马后便直奔内阁而去。
自发俸之后,内阁中人人面上带笑,只等着今日犒宴后便可回家过年。犒宴设在内阁大堂,今早林嘉木等人便带着头里里外外清洁了一番。
由古至今,但凡长官在旁,一般人总是吃不下饭去。景王一向务实,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进了大堂后擎杯一谢,饮尽杯中酒后便离开内阁,由进到出连半盏茶时间都不到。
景王一走,阁臣们明显松懈下来,熟悉些的便开始推心置腹畅饮畅聊。快酒易醉,不多时便东倒西歪一大片。
司马宓自然是没有这般心情的,他在景王离开时便肉眼可见地坐立难安。
林嘉木看在眼中,斟了两杯
酒出来。
陈九和见了,凑过来盯着他的杯子看,半晌后问:“你这是打算去敬谁?赵元直?”
林嘉木摇头,“我打算敬司马阁老一杯。”
陈九和笑了:“榆木脑袋,以后内阁怕是要出个赵阁老,况且赵元直是你上峰,你居然不敬他?”
林嘉木动了动唇:“我自有我的道理。”
“说你呆你还不信。”陈九和转过身子去不再理他。
林嘉木一手端着一杯酒,慢慢来到司马宓跟前。
他将两杯酒放下,朝司马宓一揖到底:“入阁部以来承蒙大人照应,晚辈敬大人一杯。”
司马宓抬了抬眼,他见眼前人虽面熟,但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对他有过什么特殊照应。
但如今自己大势已去,来敬他的人都已去了赵元直或袁阁老处,有这样一个后生惦记着他,司马宓还是有所动容的。
司马宓朝他颔首:“自我儿走后,我发誓不再饮酒。你的意思我心领,酒我便不喝了。可你既然来,面子我总要给。不如这样,我沾杯可好?”
林嘉木道:“多谢大人。”说罢将自己杯中酒一饮而尽。
司马宓也端起了身前酒杯。
只是他还未饮,便觉一阵罡风自耳边袭来。
“啪啦!”酒杯被打落摔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
司马宓惊疑回头,见是个高个头的陌生侍卫,此前并未见过。
贺麟拱手道:“阁老,郡主想请您借一步说话。”
听是萧扶光有请,司马宓不禁有些诧异—
—她为何会来内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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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五章 镜中公子(一)
他稍一低头便看到地上破碎的杯盏,高位者的敏锐很快让他了解眼前情形,知道再待下去怕是不妙。
司马宓抬起眼皮,只是扫了神情惊愕的林嘉木一眼,却并未在他身上久做停留。
他缓缓起身,只对面面相觑的众阁臣摆手,示意他们继续,而后与贺麟一道出了大堂。
萧扶光站在内阁大门前对面,冬日梧桐只剩一树枯枝,零落萧条。
她听到脚步声,转头见司马宓走来,忙上前问:“我来晚了,大人万万不可动犒宴上的酒水餐食!”
“郡主放心,阁老什么都没用。”贺麟道。
贺麟说得不错,司马宓心绪沉重,这段时日以来都食不下咽,常常是沈夫人提醒了才会进食,在外自然更加难以动箸。
萧扶光心道万幸,又拿出姚玉环送来的纸交由他看。
司马宓看后,将它收了起来,问:“她如今在何处?为何在外呆这样久都不肯回家?”
于是萧扶光将云晦珠今日经历原原本本同司马宓道来。
司马宓听后,却是长舒一口气。
“我一直担心她出了意外,可惜家中出了变故,无暇分神再去寻人,心中对她有愧。”他道,“既然她找到了好人家,那便最好,我就不用思索如何安置她了。”
萧扶光听出他话中有话,问:“大人这是何意?”
司马宓沉默片刻,从怀中掏出一封文书。
“这是我辞表,本打算今日呈上,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他双手奉
上,“郡主既然前来,那便请郡主替臣交还给殿下罢。”
萧扶光几乎不敢相信,此时司马宓竟全然不关心是谁要谋害他,而是打算辞官回乡。无法处置宇文渡是因为她于心不忍,可如今司马宓若有个三长两短,她才真要痛骂自己。
“大人为何要走?大人不想知道是谁要谋害您吗?”她上前一步问,“且姚夫人现不知身在何处,若她并非自愿呢?说不定她也在等着您去接她回家。”
自打司马廷玉死后,司马宓一直是一副雨打风吹后的憔悴模样。
“从前,事事都有廷玉为我分担。如今他一走,我做什么都觉得肩上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说,“内阁是殿下的内阁,不是臣的内阁,现在走,殿下还能予臣些体面。那些为难的,日后便不用再被人为难;那些看不惯臣的,也自然不会再对付臣。”他最后看萧扶光一眼,慢慢道,“臣年纪大了,郡主,请放臣走吧。”
他说罢,也不容萧扶光拒绝,将辞表放在她手上,拱了拱手后转身离去。
司马宓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梧桐道,萧扶光一路目送他离去,直至贺麟出声提醒:“郡主,臣来时见林大人向阁老敬酒,您说,要不要将林大人抓起来审问?”
萧扶光握紧手中辞表,摇了摇头:“阁老说了,不想有人再为难。他既然开了这个口,便是不想再追究…你寻些人手暗中护着阁老
吧。”
司马宓的确没有追究,是以一件原本足以惊天动地的大事化小化了,一丝水花都不曾泛起过。
萧扶光回府后,将辞表带给景王。
景王见司马宓主动离开内阁,十分欣慰,赐下金银田产仆从若干,又命内阁六部一齐送他出城,好不热闹。
萧扶光坐在马车中远远看着他们。
沈夫人发现了她,同司马宓说了两句话后,来到她车旁。
“我从未想过大人和夫人会这样离开。”萧扶光道,“为何如此着急?等天暖一些再走不可以吗?”
“大人说,留在京中时日越久,变数越大,所以想早早离开。现在启程,还能在年前回到河内。”沈夫人顿了顿,又说,“郡主也莫再唤我夫人,大人已决定将我遣回家了。”
“你…”萧扶光咋舌,不知该说什么好。
沈夫人紧了紧身上披风,笑着道:“大人聘我,是念小阁老丧母,家中无主持中馈的妇道人家,担心郡主嫁进来别人会说闲话。谁料…”她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拍了拍萧扶光的手背,“姚夫人在大人心中是有份量的,若郡主能找到她,还是同大人去封信,好叫他放心。”
沈夫人说罢又行一礼,随即转身离去。
萧扶光目送她回了车上,见司马宓也望过来。
他朝她轻轻颔首,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萧扶光看了一会儿,出声吩咐:“回去吧。”
两队车马分道扬镳,好似从此便再无交集之日
。
而与此同时,帝京城西瑶光寺浮屠塔顶层,亦有人遥遥目送阁老还政归乡。
“人走了,其实也同死了差不多。总归你今日是见他最后一面,日后再无重逢之日,死活又有何两样呢?”檀沐庭站在风口处,任寒风侵袭其身,大袖衣摆猎猎作响。
姚玉环站在一旁,早已哭成了泪人儿。
“今日排场不小,倒是救了他一命。”檀沐庭转身道,“玉环,我不追究你同郡主告密之过,但仅此一次,日后不许再有,你明白吗?”
姚玉环正欲怒骂,忽然想起某日她无意闯入后院一处高墙耸立的院落,院中有活人,那人却哭诉自己已数日不曾进食过。她开始以为那人和自己一样皆是被掳来,于是偷过门缝去看,却见里面有个蓬头垢面的青年正坐在一具满是蠕虫的尸身旁流泪。
姚玉环霎时缩成了一团。
檀沐庭朝她伸出手,姚玉环瞬间抖若筛糠。
“害怕什么?”檀沐庭掌心微微用力,轻轻抚了抚她头顶,“只要你听话,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罪你的。玉环,你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了。”
他说话间甚至俯身抱了抱她,果真像一个长辈对待自己的孩子那般温柔。
姚玉环泪如泉涌,却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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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站得高了,动如雷霆,平素里日日都像在过年,然而真到过
年时却没那样热闹了——当然,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照顾郡主心绪。
年前意外来得太多,今年过年自然就没有大操大办。
只年三十晚上景王来银象苑吃了顿年夜饭,这没滋没味的年就算过了。
正月初一时,皇帝在万清福地祭祖,景王带着几位老王爷动身去了太庙。
这日帝京城鲜少有做生意的,多数人都在过年。
老郑却不同。
一来老郑是外地人,二来家中人少,三来他千里迢迢抵京是为多挣些银两,趁着过年开店的人少,倒是能多赚一笔。
老郑自丧事办完后便离开了司马家,他在长安街西头盘了个铺子开起面馆,招了个当地的伙计,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年前小伙计回家过年,老郑便一个人在店里忙。
外间有马蹄哒哒,随后一阵铿锵脚步声传进老郑的耳朵里。
大年初一清早,哪有不在家拜年吃饺子却偏要出来吃面的?但只要有生意上门,老郑就高兴。
他在灶间忙碌起来,得闲问了句:“小店主打面食,也有开胃小菜和卤鸡卤鸭,客人吃些什么?”
那人坐了下来,身形高大提拔似松。
“三碗面,做你最拿手的。”
老郑总觉得这话从哪里听过,却不记得了。
他舀了三碗面出锅,加了满满的肉臊子,左手一碗右手两碗地端到来客跟前。
“您的面来了!大年初一食长面,客人从此福寿禄长!”
客人听后一笑,慢慢抬起头,老郑
也看清楚了他的脸。
三碗面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
“……小…小阁老?!”
第三百零六章 镜中公子(二)
沈淑宁将除夕包好的饺子下了锅,又做了几样菜,等沈磐回家一起吃。
临近中午时,沈磐从乌台回到家中。他听到隔壁有动静,好奇地扫了一眼,见向来空着的院落有人进进出出,不禁微感诧异。
沈磐进门后,沈淑宁已等了有一会儿,见他进屋,赶紧催他吃饭。
沈磐净过手后坐在她对面,问:“隔壁搬来人了?”
“是,今天上午新搬来的,是个年轻姑娘。她说她是陪夫婿入京打算参加今年秋闱的。”沈淑宁道,“真奇怪,怎有人在大年初一搬家呢,又是从外地来,岂不是年三十晚上都在外面过?”
“咱们不也经常年节时四处奔波。”沈磐说着,往她碗里夹了一只鸡腿。
沈淑宁笑了:“好在现在不用再四处跑了,这些年真是辛苦哥哥。”
兄妹二人吃得差不多时,忽听有人敲响了院门。
沈磐扬声问:“何人?”
外间人问:“沈姑娘在家吗?”
“是隔壁新来的。”沈淑宁说着,起身去开门。
院门被打开,一位身着绀青厚襦的女子走了进来。她中等身材,圆润脸儿,模样秀致,看上去十分有精气神。
她笑道:“我又来打扰沈姑娘了。”
沈淑宁道无妨。
那姑娘又道:“我同我夫君着急赶路,院子也是今日临时赁下,什么都还未置办,想问问沈姑娘此时还有哪家铺子还在做营生。”
沈淑宁想了想,将几家店铺名及所在方位告知她,
她一一记下,最后又问:“沈姑娘可知‘天仪山庄’在何处?”
“‘天仪山庄’?”沈淑宁摇头,“我同哥哥在京中时间并不长,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那姑娘这才注意到立在门口的沈磐。
沈磐目光沉沉地盯着来人看了两眼,直接发问:“为何不在家中过年?”
沈磐做通判久了,如今又是御史,问起话来总带着几分审讯的味道。
那姑娘先是一愣,随后便答了:“我无父无母,只有一个师父如今却不知在何处。我夫婿出身大族旁支,人一多,什么事儿都有,过年更是如此。他今秋要来帝京参加秋闱,我俩商议之后决定提前来。”
三言两语,沈家兄妹却能听得出她话中含义。大族旁支,想来她夫婿在家中并不受重视,否则小两口也不会连年都不在家过便奔来外地,还租住在价格相对低廉的城北。
沈淑宁又同她说了几句话,得知她名唤秦仙媛,祖籍沧州。自青龙称帝后,女子们改名为“太真”、“仙媛”的不在少数,秦仙媛的名字倒算不得古怪了。
沈淑宁待人热心,听她又说要去置办家用,便主动要求同她一起出行。
沈磐自然不会跟着,他叮嘱了几句后,目送二人一同出门。
待俩人走远,沈磐才离家。
他先是去了一趟西城,盘问了三座城门,最后在千秋门发现了秦仙媛的名字。进出城需要身帖,秦仙媛的身份做不得假。
沈磐
的小心不无道理,因她一来便询问光献郡主在城外的那处山庄——天仪山庄是萧扶光的别庄,沈磐担心秦仙媛来者不善,这才多跑了一趟。
只是在看到秦仙媛之下的名字时,沈磐蹙起眉头。
他想了想,上马奔定合街而去。
到了景王府,沈磐不用走正门,直接从侧门进了银象苑。
以往银象苑中仆婢们来来往往,今日却空旷了不少,像是全赶去了一个地方。
沈磐不在意,朝萧扶光居所大步前行。
然而在经过庭院中的长廊时,见不少人围在一处叽叽喳喳地议论。
他侧首望去,刚好听到小冬瓜夸张地大喊:“不是吧?!老头儿,你是不是眼花了?还是说你做梦梦见的呢?”
“我倒希望是我眼花了!”被围在当中的老郑一拍大腿,道,“可我俩眼儿好好的!分明就见他坐在跟前,还朝着我笑呢!”老郑说着,将小腿架到石桌上,把裤脚往上一捋,露出青青紫紫的一双腿,“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我就使劲掐我这双腿啊!你看,都掐紫了!这总能证明我不是在做梦吧?!”
小冬瓜着急问:“那你怎么没留下他呢?!”
“我倒是想,可他不给我机会啊!”老郑连连叹气,“都怪我,看见他的时候吓了一跳,连打了三个碗。我问他‘这阵子你去哪儿啦’,他没说话。我又问他‘郡主找你找疯了知道吗’,他拍了拍屁股,走了!我出门追
了他二里路都没追上!”
寒风一过,小冬瓜被吹得一个哆嗦。
“你们说…”小冬瓜抱着身子踌躇问,“会不会是小阁老回魂儿了呀…”
碧圆听后却哭了,抬起俩袖子擦眼睛:“若真是小阁老那就太好了!郡主现在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生气儿,年纪轻轻的怎么这样了呢。依着我说,小阁老回魂儿也回得太慢了,这都过去多少个头七了呀…”
小冬瓜听了,心里也不是滋味。
“人鬼殊途也不好。”他说,“这次回来最好能逮个人上他身,然后同郡主和和美美过日子。”
清清问:“逮谁去?”
老郑又吓一跳:“他先来找的我,我一把年纪,别再上我的身吧!”
小冬瓜一脸嫌弃:“怎么不美死你呢?!”
小冬瓜嫌弃完了老郑,又道:“找俩年轻漂亮的小郎君弄到老郑的面馆里,小阁老再来时好上他们身…其实林大人就不错,又在内阁,小阁老还能回去为殿下效力…沈御史也不错,家里姊妹少,郡主日后不烦心…”
小冬瓜正盘算着怎么问林嘉木和沈磐二人要生辰八字,忽然觉得背后刺挠,一扭头看到沈磐不知何时来到了他们旁边。
“啊,沈御史来怎的也不吱一声。”小冬瓜边说边往后走,“郡主不在,您这会儿来得不是时候。”
沈磐望着眼前这一大群人,觉得头都开始疼了。
过了没一会儿,萧扶光从前院走来。
“怎么这样热闹?”
她笑道,“咦?沈磐也来了?”
第三百零七章 镜中公子(三)
沈磐拱了拱手,正欲开口,却被飞奔而来的小冬瓜挤去一侧。
“郡主,您有大喜事儿!”
萧扶光一边让身后的小婢给众人派红封,一边问:“什么喜事?”
小冬瓜嘴巴一咧,龇牙道:“小阁老回魂儿了!”
萧扶光有些日子未在周围人口中听到过这三个字了,乍一听,还当是自己听岔了。
老郑拨开人走到她跟前来,对她说:“真的,我亲眼瞧见的,小阁老回来了!”
小冬瓜几个见郡主一动不动,以为她是吓懵了,正要上前查看,却见她忽然眨了眨眼,上前一步掐住老郑双肩。
“你在何处见到他的?你是如何见到他的?!”
老郑眼瞧着自己一把老骨头快要被摇散了架,赶紧道:“今早,就在今早,我的面馆里,他是今年打头一位客人。他还跟从前一样,一次要吃三大碗…”
不等他说完,便觉得肩头一松,再看郡主,只剩了一抹飘扬裙裾,人已经飞奔出去了。
沈磐第一个反应过来,跟着追了出去。
剩下人愣愣的,小冬瓜率先回过神,起身推贺麟宜宙:“你俩快追啊,赶紧的吧!小阁老死得惨,可郡主不能真被他吸了精气。你俩杀气重,过去吓吓他。”
贺麟和宜宙硬着头皮向外走——他俩杀气加起来还不如小阁老一个重,小阁老这会儿约摸是真成阎王爷,心里还惦记着人间俗事想回来走一走瞧一瞧。只是老郑的手艺应比郡主更
能吸引他一些,是以先下馆子了。
萧扶光来了长安街老郑开的面馆,一进门便见床边座位下一片狼藉,显然老郑是真的被吓得不轻,也没来得及收拾便去了定合街报信。
萧扶光先是找了个位置等。
等了一会儿又觉得躁,开始坐立不安。
门口闪过一个人影儿,她当是司马廷玉,兴冲冲地站起身去迎。
可见着来人的模样,又失望地坐了回去。
沈磐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不免有些尴尬。但他并没有离开,而是找了个离她不远的座位坐下。
在此前,沈磐打定主意要留在帝京时便开始关注这位天骄郡主,只是光献郡主不是想攀附便能攀附的,她身边不缺跪拜之人,想要跟随她,便只能破釜沉舟,所以才有了后来允许妹妹同林家几位姑娘结交以吸引蒙焕秋精力来对付他兄妹的一段来。在沈磐眼中,光献郡主有小德,是依附景王羽翼下的最佳人选。但他真正同她交流的时候并不算多。
沈磐见她时而站时而坐,不断扫视门外,联想在银象苑时小冬瓜等人所说,便明白她是在等所谓小阁老的魂魄。沈磐并不信鬼神,只觉得有些蹊跷。
他想要将今日在千秋门所见告知萧扶光时,却见她忽然站了起来,转身去门后摸出一块围裙系在身上,又拿了笤帚来,竟开始清理起地面上打碎的面碗来。
沈磐上前要帮她忙,却被她制止了。
“你往后点儿,
不要耽误我做事。”她头也没抬地道。
沈磐不敢拦她,只得往后站了站。
毕竟是在酒肆做过仨月伙计的人,打扫起来很是利索,不一会儿便将地面清理了个干净。
老郑也回了店铺,见她手里拿着笤帚,喊了声“夭寿”,从她手中抢了来,不敢叫她再干活。
萧扶光等了这许久都未见人,忍不住问:“老郑,廷玉真的来过吗?”
老郑早已说得口干舌燥,不得已又解释了一遍,最后还拍着胸脯证明自己没看错,就是小阁老回魂了。
“你们都说这世上有鬼魂,我却是不信的。否则我怎未见我娘和先帝呢?”萧扶光越想越不对,又问,“那你看到廷玉的时候,他有影子吗?”
这下可把老郑问住了。
“影子…”老郑挠了挠头,拼命地回忆,“好像还真有!”
有影子,那十有八九是人不是鬼了!
老郑却更加纳闷了:“既然不是鬼,那他跑什么?又为何不去寻你呢?”
萧扶光却顾不得这些,她现在只想见到司马廷玉。
“他不来找我,我便去找他!”她说着便向外走,见贺麟与宜宙也跟了来,当即便命他们带上人手去搜。
“城内一间房都不许漏,东南西北四面十七座城门也要查,他不可能用别的身份进城。”
贺麟领命后便离开。
萧扶光则留在老郑面馆继续等。
她从午后一直等到日落,却一直未能等到想见之人。
眼看着戌时将至,老郑这才
斗胆催道:“时辰太晚了,等宵禁的鼓一敲,郡主就不好走了。若我再见着小阁老,一定看紧了他不让他走,再让人给你报信儿,你看行不行?”
萧扶光“嗯”了一声,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开。
她步行在前,沈磐牵马在后。
此时是个说话的机会,沈磐快步走到她身侧,低声道:“今日臣隔壁新搬来一对夫妻,那女子名唤‘秦仙媛’,却向臣与臣妹问起天仪山庄。臣记得天仪山庄是郡主在城外的修养之所,便去城门处查验此女子来路。”
萧扶光满脑子尽是小阁老,听沈磐说起这个陌生名字时有些心不在焉。
“哦?她有什么来路啊?”她问。
沈磐道:“秦仙媛乃沧州人士,今日初次进城,身份倒是无可挑剔。只是她夫婿有些来头,竟是河内司马氏之后。”
萧扶光脚下一顿,“河内司马氏?”
河内司马氏是阁老司马宓的家乡,亦是司马廷玉出生之地。
“你说,这位叫秦仙媛夫人曾打探过我的山庄?”萧扶光不禁疑惑,“可外间人少有知晓天仪山庄是我的,她一个沧州嫁到河内的妇人如何得知?”
沈磐道:“这也是臣疑惑之处。不过秦仙媛也说,她夫婿今年在京秋闱,所以她夫妻才前来帝京。”
河内司马氏是当世大族,司马宓父子从内阁退出后,定有新人前来,萧扶光并不意外。
“不用理会,看看她究竟想要做什么吧。”她说罢
,接过缰绳后翻身上马,“若有什么动静再告诉我也不迟。”
沈磐稍稍低头,便见萧扶光驾马而去。
天色已晚,他没有停留,迅速赶回家中。
沈淑宁已经热好了菜,见他回来后笑着道:“哥哥,替我端两盘菜送给隔壁秦姑娘和她夫君吧。”
妹妹向来热心,沈磐也没有拒绝,端着菜便敲开了隔壁大门。
院门从里面被打开,一抹浓重的玄青色映入眼帘。
沈磐一双瞳仁在夜色下慢慢缩成一个点。
秦仙媛口中夫婿,千秋门城吏簿录中所记之人“司马炼”,肤若白玉,眉目如峰,长身似松,相貌竟同昔日小阁老司马廷玉无二。
第三百零八章 镜中公子(四)
想起白日里发生之事,相较于老郑,沈磐显然要镇定得多。
“敢问阁下名讳?”沈磐盯着他的眼睛问。
对方笑意深深,眼神澄澈,无惧他审视的目光。
他朝沈磐拱手,动作间是与昔日小阁老孤傲截然不同的浓厚书生气。
“司马炼。”他说罢侧了侧身,意请沈磐进屋。
沈磐深吸一口气,正欲再问,秦仙媛却由内而出。
“多谢沈大哥。”秦仙媛笑着接过他手上碗盘,转头道,“沈姑娘做菜好香啊!阿炼,今晚我们有口福了!”说着转身便向内走。
沈磐笑了笑,又仔细看了看司马炼两眼,道:“兄台长得很像一个人。”
司马炼看着秦仙媛进了屋,侧首对沈磐说:“说来也巧,今晨在下遇到一人,他也将我错认成了别人。可帝京百万众,相似的恐怕不是没有。想来我与你所说那位有缘,这才让你们都辨错了人。”
他说罢,又对沈磐道谢,随后抬手就要关门。
“一个认错,两个认错,果真是我们认错了人么?”沈磐伸出手掌来挡,“若您有难言之隐,不妨明说,天底下难道还有小阁老解决不了的难题么?”
司马炼面上尽是诧异:“我有何难言之隐?我说过,沈兄认错了人。”
他说话时云淡风轻,却显然已经不耐烦了,说罢便大力带上了门。幸而沈磐及时将手抽了出来,否则定要被门缝挤伤。
沈磐深吸一口气,在门前站了一会儿。
院内有说话声音传来,男子音色低沉温润,女子娇俏笑骂不断。他不好继续听下去,只得回了隔壁家中。
沈淑宁将新买的棉靴放在床头,比划着鞋底做了一双鞋垫,见沈磐回来,高高兴兴地拿给他:“哥哥,送你的。”
沈磐向妹妹道了谢,只是有些心不在焉。
过了一会儿,他终究是忍不住了,抱靴问她:“你听秦仙媛提起过她那夫君吗?”
“知道,同她出一趟门,夫君长夫君短的,整个人的心全在她夫君那儿了。”沈淑宁道,“秦仙媛说,她夫君叫司马炼,是河内人,跟辞官的阁老是一族的。只是这位司马公子是庶支庶子,连祭祖都排不上号,在家中过得并不好。不过秦仙媛说她夫君很争气,文章做得很不错,课业在府学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好。只是家中倾尽全力扶持几位嫡子,他成亲后便分了家,同秦仙媛一起来京,打算在京参加今年秋闱呢。”
沈磐听后皱眉:“以秦仙媛所说,若是司马炼留在河内,同阁老说上两句话攀个亲,秋闱不成问题才是。他又何必舍近求远?天子脚下人才济济,并不缺一个司马炼。”
“这我就不知道了。”沈淑宁摇头,“不过秦仙媛说他们有法子,还说如今住在此处也是不得已,不久之后便能住进大宅子了呢。”
沈磐并未将此话放在心上,他只当是女子虚荣心作祟而已。
次日一早,沈磐又策
马来到定合街。
小冬瓜吃了亏,再背着人说话时总会提前望风。见沈磐来了,收起满腔话匣子,拱手说着拜年的吉祥话。
沈磐不吃他这套,直接道:“我有话要同郡主说。”
小冬瓜撇撇嘴,不情不愿地带着他来了郡主居所。
今日的郡主不同于昨日,亦不同于往日。自司马廷玉出事之后,她整日着黑着白,还时常披头散发,一派素面朝天的模样。用小冬瓜私下里的话说,比皇帝还像真仙。
而她今日却是精神头十足,从头到脚收拾得妥妥帖帖,举手投足间皆是金玉琳琅声,顾盼回首华光尽显,浓丽到逼得人呼吸都险些乱了。
沈磐看着她走到眼前,只看得到绯唇开阖,只闻得到惊煞人香。
待她走远了,小冬瓜才晃晃悠悠地蹭过来。
“沈御史还不走呐?出了定合街往右拐,有家医馆,专治眼疾。”小冬瓜噘着嘴道,“瞧您那俩眼儿,都快看直了。”
沈磐听出他话音中嘲讽之意,仔细回想刚刚萧扶光所言,似是又去了老郑的面馆,于是起身跟了上去。只是郡主太急,走得很快,一眨眼便出了银象苑。沈磐大步追赶,这才将她拦下。
“让开。”萧扶光见人拦路,十分不悦。
沈磐道:“臣知道小阁老在何处。”
萧扶光一听,直接上手揪住了他前襟。
“他在哪儿?!”
香风袭面,沈磐不动声色屏息抵挡。
他微微抬了抬下巴,道:“臣昨
日所说隔壁新邻,小阁老便是…”
不等沈磐说完,萧扶光立即上了马,旋身又朝他伸出手。
“愣着做什么?!”她道,“带路!”
沈磐看了看她的手心,自然不敢要她扶,道了声“冒犯”后便上了马。
自定合街去沈家要经过五条街道,其中三条是生意街,人流密集,饶是逢年过节时也不比平素少。
沈磐头回与女子共乘一骑,此女又是光献郡主,自然十分紧张。
他手中握紧缰绳,虚环郡主在怀中,自己的身子僵硬得像石头。他拼命告诉自己要稳住,万万不可摔坏了这尊神。
可沈磐越求稳,萧扶光心里便越是着急,不断地催他再快一点儿,生怕好不容易发现的踪迹又会消失。
一阵紧赶慢赶后终于到了沈家,沈磐下马后伸手去扶,她却一跃而下,紧接着猛敲隔壁大门。
门内有人出声问:“你是何人?”
沈磐见萧扶光动作忽地停了下来。
门内人再问:“何人来此?”
沈磐见她又开始拍门。
“开门。”密集拍门声中她终于开口,声音中似有一丝哽咽。
陈旧的院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
萧扶光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一直以来无法妥协的思念与愧疚齐齐涌上心头眼角两处。
顾不得有其他人在,她就像只冲破了蛛网的蝴蝶,一下便扎进眼前人怀中。
她的手臂像两条会收紧的绳索,将他困得死死的。
“廷玉…”她泪如雨下,“我好想你
…”
——合体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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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九章 镜中公子(五)
“你走前说让我等你,我一直等到九月底,都未等到你。大人说你常在城外狩猎,兴许是玩得不知时日,便出城去寻你。可我知道你不是,你是替我去办大事,可我却又不能告诉大人,便只得将他劝回,由我自己带人去找。我的人从广莫门开始向北,一直到那日暴雨后在伏龙岭发现…”说到此处,萧扶光已是泣不成声。
这样久以来,她也不止一次流过泪,可泪也不能流得畅快。为什么?因为站在高处,你一哭,下头便要下雨,所以得时时忍着。
忍了这样久,如今见着人没事,泪水却像泄了洪似的止不住了。
“廷玉,这几个月你都去哪儿了呢?”她仰起头来,泪眼模糊地道,“既然回来,为何不来找我?”
因泪流得太急,她一时间未能看清楚他的表情。
没有听到回应,她的一只手还抓着他,另一手则抬起袖子去擦眼睛。
忽然间,她却被大力推开了。
“…廷玉?”萧扶光被推了个趔趄,面上泪痕未干,直愣愣地看着他。
眼前人明明就是司马廷玉无疑,可以往他回望她时是热切而骄傲的,而今眼底只剩下一片冷漠疏离。
“姑娘,您瞧着像是体面人家的小姐。”他拂了拂袖子,道,“请您自重。”
萧扶光几乎觉得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方才说什么?要她自重?
“廷玉,你怎么了?你在说什么?”她再次上前,伸手就要去拉他
。
他猛然甩开她的手,力道之大,打得她手臂火辣辣地疼。
萧扶光哪里会觉得疼呢?她眼泪再次涌了出来。
“你在怨我是不是?怨我找你不尽心,还是怨我父王将大人赶走?”她一点点地去扯他的袖子,“你先听我解释,若听完了还生我的气,就骂我两句。你嘴巴那样毒,可我这次能受着了,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还嘴,行不行?”
沈磐在一旁看她哭得梨花带雨,还小心翼翼地去牵那人的手。他今遭算是开了眼,亲眼见着一向盛气凌人的光献郡主也有如此柔弱面貌,可见女子有千面说得一点都不假。
然而有人依然不吃这套。
司马炼再退两步,清俊的脸上带着怒意。
“姑娘认错了人,还要在下说几次呢?”他攥着袖咬牙道,“在下从前便心系帝京风土人情,没想到初入城中便频频被错认成他人。在下是读书人,来京是为了考取功名,并非是要替代什么人。你们一次两次认错,频频纠缠于在下,已是为在下添了不少麻烦。在下不想再见到你们,还请二位速速离开吧!”
说罢旋身走进门内,就要关上院门。
两扇门之间忽然出现一只手,腕上还挂着金镶翡翠镯子,五指涂着血蔻丹。
这一招司马炼已在沈磐那里见识过,于是毫不客气地直接关门。
显然他低估了眼前人的毅力,两扇门阖上时忽然感觉一钝。
“郡主!”沈磐迅速上前
,将门再次推开。
可惜已经晚了,光献郡主一只好手被夹出两道血痕,血珠顺着伤口正慢慢向外渗。
沈磐托起她的手,心说这下麻烦大了,于是道:“您需要找大夫看伤。”
哪知她充耳未闻不说,好像不知道疼似的看着门中人,再次开口:“廷玉,你可以生我的气,可你怎能装作不认识我呢?”
沈磐看向司马炼,见他也懵住,显然是未料碰上了个不要命的狠茬。
萧扶光用好端端的那只手推开门,将要触到他时,却听见他背后有人娇声唤——
“夫君,是谁敲门?”
萧扶光又是一怔。
司马炼微微侧身,秦仙媛便从他身后闪了出来。
她笑着环住他一臂,看向萧扶光与沈磐二人,眼中满是惊讶:“沈大哥?咦?沈姑娘没来吗?这位是——”
沈磐下意识地看向萧扶光,却第一次见到人眼底之光在一刹间破碎。
“她便是光献郡主。”他对司马炼二人道,“司马兄与小阁老面容实在相似,是我们认错了人。”说着小心地搀住萧扶光,想将她带离此处。
“呀,居然是郡主娘娘!”秦仙媛惊呼,拽着一动不动的司马炼俯身跪了下去。
只是秦仙媛再抬头时注意到她伤到的手,哭丧着脸问:“郡主在我家伤了手?我们不会被抓起来吧?”说着将身子往司马炼背后挪了挪,“夫君,这可如何是好?”
司马炼尚存些理智,他仰起头来说:“是小人
伤了郡主,与内子无关,郡主惩戒小人便是。”
沈磐见他二人伏地叩首,再看萧扶光,见她的眼睛已是彻底黯了下去。
冬日阳光算不得暴烈,可萧扶光却觉得整个人像是被架在烈日下灼烧,连太阳穴都突突地胀痛。
她开口道:“你成亲了。”
并非询问,仅仅是陈述,说出口时却觉得喉头干涩无比。
秦仙媛的身子不断瑟瑟发抖,司马炼答:“小人与内子成亲已有两年。”
他神情茫然而无畏,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秦仙媛圈在身后,却用防备的眼神对上她。
萧扶光深吸一口气,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
“对不住。我方才以为遇见了故人,所以有些失态。”她垂首道,“不过小伤而已,你们不必害怕。”说罢唤了声沈磐。
沈磐看了司马炼一眼,什么也没说,直接带着她去了自己家中。
沈淑宁见萧扶光左手鲜血淋漓一片,吓了一大跳,当即便出门去请大夫。
而自从萧扶光来了沈家,坐下后便时不时用另一只好手揉揉眼睛,或是捏捏眉心,却不再开口了。
面上敷的粉哭了一通之后已花了个七七八八,脂粉下的脸是少女的光滑清透。只是一双眼睛哭过揉过,此时红得厉害。
沈磐想了想,还是决定先请罪。
“臣最初也以为他是小阁老,因为实在太过相像,这才未查清楚便带郡主前来。”他艰难地开口,“害郡主受伤,臣难辞其咎。”
萧扶
光回首,眼睛鼻子红彤彤的,眼睛却异常明亮。
“他为何会自称是‘司马炼’?”
第三百一十章 镜中公子(六)
“臣昨日第一眼看到他,想的便是在伏龙岭被发现的小阁老尸身面容模糊,恐怕其中有蹊跷。”沈磐分析道,“可臣也试探过,还让淑宁去结交秦仙媛用以打探他们夫妻虚实,结果依然如方才所见,种种迹象皆表明他并非小阁老,或许仅仅是容貌相似而已。”
沈磐同萧扶光说话间,沈淑宁拖着大夫进了门。
大夫将她伤口处理好,嘱咐她先冷敷,待两日之后再热敷,以期消肿后可化瘀。
此时的萧扶光哪里顾得上自己那只手?只顾着听沈磐说司马炼了。
大夫离开后,由沈淑宁照料萧扶光,听他们一直说起隔壁的司马炼,她倒也能插得进嘴。
“据秦仙媛所说,司马炼同她的确是两年前成的亲。”沈淑宁道,“不过司马氏是大族,而秦仙媛父母双亡,一个孤女罢了,司马炼待她极好,曾为了她同家人闹得很难堪。”
萧扶光想起秦仙媛抱起司马炼手臂时的熟练模样,像是一根刺扎进了心头肉中那般难受。
她问:“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不是廷玉,可秦仙媛又是何人?”
沈淑宁答:“她是沧州人,自幼丧了双亲,被师父养大。她的师父像是个什么走街串巷的铃医,不过后来不知怎么的,她师父也不见了,偶然间遇到司马炼,二人方结为夫妇。”
萧扶光听后,心中也有了数。
她同沈磐兄妹道了谢,临走前却又说:“即便查无疏漏,但
我却不信这世间真有如此巧合。我宁愿信他是忘记从前过往,或是有苦衷,但帝京绝对不可能凭空多出一个司马炼。”
她留下这句话后便起身。
沈磐惦记她手上有伤,想要送她回定合街。然而出门后便见郡主已经自行上了马,单手缠住了缰绳。
她朝隔壁院落深深看了一眼后转身离去。
-
秦仙媛正坐在桌边,单手撑腮看着司马炼。
“阿炼。”她眨了眨眼睛道,“你觉得我好不好看?”
司马炼嗯了一声,没有抬头。
秦仙媛换了只手,继续盯着他看,“那阿炼觉得光献郡主好不好看?”
烛火映在司马炼绝伦面庞之上,他又嗯了一声,依然未抬头。
不等他说话,秦仙媛便唉声叹气起来,眼睛却滴溜溜地来回转,只为瞧他。
“我还以为郡主都是戏台上那种油粉糊得模样都看不清楚的白面女,谁想她竟是个大美人呢。年纪这样轻,就什么都有了,日后这帝京指不定也会是她的呢。”她酸溜溜地道,“他们都说你长得像小阁老,看郡主白日里抓住你不放手的模样,哭得人揪心。阿炼,你心疼她吗?”
司马炼没吭声,起身朝卧房走去。
秦仙媛想跟着一起进去,门却“砰”地一声被带上。
她白眼儿都快翻上了天,“不就是多说了两句不中听的话,犯得着这样吗?”
许久之后,司马炼的声音从室内传出。
“我来京是为了参加科举,你不要让
我分神。”
秦仙媛哼了一声,扭头去了隔壁。
夜半时分,司马炼听得窗外像是有动静。
他还未起身,门窗便被人从外面打开,数个黑影涌入,齐齐站在他床头。
司马炼刚坐起身,床前黑影便道:“小阁老一路奔波辛苦,剩下便交给我等吧。”说罢也不容人拒绝,扬了扬手,四个大汉便上前拿住了他四肢。
秦仙媛听到动静,飞奔过来时便见到眼前这一幕。
“救命!快来人!有人强闯民宅!”
女子尖锐的声音响起,聒得在场人耳朵发疼。
“小臣还道您为何不认郡主,原是藏了位红颜?”白弄儿冷笑,“可惜小臣身负先帝之命,如今只认一位主君,对别人可没什么怜香惜玉之心。”
白弄儿腰间寒刃一闪,司马炼同时出声:“与她无关,我随你走便是。”
话虽是这样说,可他那副身躯摆着,若是挣扎起来没几个人能制得住。
四个汉子没敢懈怠,将人往肩头一抗,破门而出。
“阿炼!阿炼!”秦仙媛疯了似的追出房门,继续上前阻拦,“你们不能带他走!”
白弄儿刚觉得有些烦躁,却听司马炼严声道:“回去!”
秦仙媛被他喝得一愣,只能瘪着嘴巴流着泪看着他被人带走,再不敢拦。
等人尽数离去,她才如梦初醒。
武卫正在巡视,见远处一辆马车在街头大肆横行,定睛一看,却是白弄儿领头,于是笑着招呼:“大人这么晚还在忙
?”白弄儿点点头,越过他们继续前行。
武卫们好言好语送走了白弄儿,转头又见一女子慌慌张张跑出来,于是立刀叱骂:“宵禁时段,再敢向前一步便是犯禁,还不速速归家?!”
秦仙媛哭骂:“为何他们能走?!”
武卫反问道:“那为何别人生在宫中?”
“好好好。”秦仙媛气极反笑,忍着满腔怒意说,“我们命贱,就活该由着人欺负是吧?今天我出不去,明天我便去报官,我就不信她还真能抢人不成!”
她一甩袖子回了家中。
而司马炼被白弄儿掳去定合街,却是客客气气地将人请进银象苑。
夜幕虽深,然而银象苑点起华灯千盏,比司马炼等人居住的整座坊还要明亮。
萧扶光坐在院落中,听到白弄儿等人的动静,立时起身。
一脸得意的白弄儿在前,平静无波的司马炼在后。俩人刚走进来,萧扶光便迎了上去。
小冬瓜等人站在一边候了许久,在看到司马炼时眼睛都直了。揉了揉眼,眨了几下,确信没看错,再揉揉眼,见他面色阴沉,吓得直打哆嗦:“不…不会真见鬼了吧?!”
几人又转而看向地面,见四面八方灯光将他影子聚在了脚下,这才欣喜道:“不是鬼!不是鬼!是小阁老!小阁老回来了!”
“行了,你们都下去。”萧扶光盯着来人道。
小冬瓜朝着碧圆几个挤眉弄眼,将他们连同白弄儿一起拉了下去。
此间只
余二人,不过隔了数步。
然而萧扶光在看到他眼中的陌生与敌意后,只觉这数步像隔了千里之遥。
恢复单更,攒攒存稿,这两天加更给存稿用完了,等21号之后我再加更。
别猜了,汗流浃背了。
第三百一十一章 镜中公子(七)
司马廷玉常有两幅面孔,别人面前是不苟言笑的小阁老,在萧扶光跟前却是块粘人的狗皮膏药。他明明懂得何谓八面玲珑,却始终心存一份傲气,别家三岁小儿只知光献郡主受封等同亲王,他三岁时被告知光献郡主将来会嫁给自己——这份红运落到谁身上,谁又能淡定?从此其他人在司马廷玉眼中成了尘土,人生大事只剩一件,便是尚光献。蚺这种冷冰冰的东西,情动时恨不能寸寸相缠,管你是蛇还是蛟。所以别人是别人,阿扶是阿扶,永远不一样。
可如今为何变了,眼前的他看着仍是他,却再不肯走上来握她的手,问她这段时日过得如何,有没有想他。
萧扶光选择忽略他不敬的神情,朝他走过去,下一刻主动伸手去牵他。
“廷玉,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了,我们可以慢慢说。”
她握着他的手,他的指腹略有粗糙,那是笔杆磨出来的薄茧。从前的廷玉常将她圈在怀中,捏捏这处揉揉那处,却还是最喜欢戳她的脸。嫩得能掐出水的一张芙蓉面,指尖碾过时会有一道痕迹出现,等等又会消失。挠一挠不碍事,只是她嫌烦,抬手去扇他手背,打得通红。他也不还手,下次还敢…
这些小事从前不显,一旦司马廷玉离开后,一桩桩都被放大在眼前了似的。就连此刻握着他的手都能想起十件八件来,件件都是他俩从前有多好。
可他不开
口,还是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陌生到叫人从心底发寒。
“廷玉,你瘦了好多。”她对他的愧疚让她抬不起头,只能垂首拉着他的手,慢慢地同他解释,“我一直在找你,哪怕他们都说你不会回来了,我也没放弃过。我托太傅去凤翔借了细犬,那狗多能跑,在山里转了几天累得半死,却寻不到你,所以我认定你从未进过伏龙岭。可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我虽不知道,但我想,你做事定有因由。你走前说过让我等,那我一直等着便好。”
说到此处,她泪意又有些上涌,怕他看了生气,又生生压了下去,“你曾对我提起你父亲,你说他虽严厉,却是真心待你好,只是你觉得自己是男子,同他多说两句便觉既见外又别扭。这次我也体会到了,自从大人以为你真的离世,整个人苍老许多…这期间发生太多事,如今大人已经回了河内,我们一起去将他请回来,你说好不好?”
她未受伤的那只手悄悄地同他交缠,指尖轻柔而小心地挠着他的掌心。
这种讨好的作派从前她是很不屑的,可自打他离开了才知道什么叫后悔。都已谈婚论嫁,何必再端着,端得久了,七分钟意成三分,只会凉了另一颗火热之心。钟意就该表现出来,叫它七分变成十二分,溢出的两分给自己——爱人也是爱己,一点都不丢人。
她未听到回应,又慢慢垂下头,轻
轻唤一声“廷玉”,向他怀里靠。
正在交缠的手忽然抽离,下一刻落到她肩头,又将她推远了。
“郡主,您认错了人。”他说。
这句话不是第一次听,可此时是何时?她又是谁?先帝都要小心捧在手心的明珠一次一次低头,只差摇尾乞怜,不止是爱,更有愧,她做到如此,只想听一句回应而已。
“你说我认错了人,我怎么会认错?”她红着眼睛逼近了他,“你生气,我等你气消。若你忘了,我们一起慢慢想办法。可你怎能说是我认错了人?我的眼睛难道是盲的,我连你都会认错?”
说到激动处,她抓住了他的肩,还是那样宽,只是比之以往清瘦不少。从前司马廷玉着装精致讲究,如今触手是有些发涩的粗棉,细节处处都是不同。
他将她的手拨开,又被她不放弃地抓住。
如此往复,司马炼终于失了耐心。
他一把将她推开,随后撩起前襟跪了下来。
“郡主何必为难小人?自入城之后,便不断遭受骚扰,称小人与小阁老有几分相似。”他道,“小人幸而与小阁老出自同宗,人生际遇却相差千万里,同小阁老并无瓜葛。小人已有贤妻一位,只想考取功名好好待她。”
听到此处,萧扶光目光骤然发冷。
“你说要我等你,可你怎能娶妻?!”
司马炼却不惧她审视,昂首反问:“小人并非小阁老,为何不能娶妻?”
他说这话时,胸脯
一起一伏,像是气得厉害。
可萧扶光又如何不气?未婚夫婿转眼间同另一位女子在一处卿卿我我,若她这都能忍,那才真是个王八鳖。
“好好好,你装作不认识我就罢,还寻了人来一同气我。”萧扶光说罢,只觉得脑门突突地疼,看他还跪着,伸手将他推倒,“我好话说这样多,你还装!”
从前的司马廷玉刁钻得很,若是跪着,见她来定要拉扯着她滚在一起,算来仍是她吃亏。
而这次她推他一把,他竟全然没有防备,整个人直直地朝另一边倒去。
太师椅的扶手上雕着金麒麟,他的额角恰好撞在上面,擦出一道三指宽的痕迹。不过片刻,便有血珠渗了出来。
“廷玉!”萧扶光惊慌失措,俯身就要托起他的脸仔细查看。
司马炼再忍不得,挥袖将她拂开。
“郡主还要纠缠小人到何时?!”
萧扶光被他推倒,受伤的左手撑在地面上,隔了半日,此时才后知后觉地疼。
她慢慢地起身,却没有再上前。
“好,我不纠缠你。”她丢下这句话后,狼狈地逃离。
司马炼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直到清清端着托盘推门进来才起身。
“我可以离开了?”他问道。
清清看了他两眼,用棉布沾了水,来替他清理额上伤口。
“郡主没说。”清清答道,“这儿有人看守,郡主不放话,您是走不了的。”
“我不是你们郡主要找的人。”司马炼却并不甘心,兀
自辩解说。
清清笑了一下,清理好了创面,又来替他上药。
“知道您不是。”清清细声细气地说,“小阁老有万般好,最好的一点便是心疼郡主。他才不会像阁下这样,将郡主的心踩在脚底下来回地碾呢。”
第三百一十二章 镜中公子(八)
清清从房内出来后,小冬瓜几个连忙迎了上来。
碧圆问得急:“小阁老怎的现在才回来?为何又是这副打扮?怎的又惹郡主生气了?”这样久不见,难道不该是干柴烈火烧破了天,如何会一个受伤一个离开呢。
“说来也奇了,他说自己并非小阁老。”清清摇着头道,“我观他言行举止,倘若遮住了他那张脸,分明就是个穷书生罢了。”
碧圆再问:“我曾听朱医丞说过,有人坠马摔了下头,醒来便不记得自己是谁了。你们说,会不会当初小阁老从伏龙岭逃出来时摔坏了脑子,不记得自己从前事了?”
“不大可能。”一直未讲话的小冬瓜开了口,神情是难见的严肃,“他若是不记得自己是谁,怎会自称‘司马炼’?若是真不记得,该全都忘了才是,何必只忘了自己是哪个?”
“那依你的意思…”
“依我的意思,他就是小阁老!”小冬瓜叉着水桶腰道,“做司马炼就这样好,比做小阁老还好?换做是你们,你们想做哪个?”
“当然是小阁老!”碧圆道,“有权有势有娇妻,不做小阁老做穷书生?这才是脑子坏了呢!”
“就是!”小冬瓜伸着手指头指着那间亮着灯火的房间,“我看啊,小阁老八成是叫人拿住了。他有话说不出口,只能装模作样!装装装,他装得还挺像!我小冬瓜这便去会会他!”
彼时司马炼正坐在房内静思,
只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未有人敲门,门便被打开。
一个胖胖的人影挤在半扇门后,鬼鬼祟祟地伸头看了一眼,又假装镇定走了进来。
不得不说,小冬瓜从前是有些害怕司马廷玉的,可这次后头有不少人等着他,只得硬着头皮不敲门直接闯。若是小阁老,这会儿怕是会直接教他做奴才的道理了,可眼前人一点动静都没有不说,见着他反倒很是茫然,显然是不认识自己了。
小冬瓜仍没有掉以轻心,他壮了壮胆,迈着小步走进门。
还因为只开了一边的门而自己太胖有些挤不进去。
小冬瓜一个用力弹了进来,缓冲了数步才得以停下。自觉有些丢面子,抬头偷偷觑司马炼一眼,却见他仍旧漠然地盯着自己看。
小冬瓜清了清嗓子,半躬着身子道:“在下是这银象苑的管事,公子既是贵客,少不得要下头人好好招待。”说着来到他身后,假装四处查看,“公子今日就好生住下,外头的事用不着您操心——啊,我听说,公子已经娶妻了?公子也见过我们郡主,您瞧她比之郡主如何啊?”
对自家主人,小冬瓜有十成十的把握,天底下无人比得过郡主。不管小阁老是假装还是真忘,他就不信有人能不对郡主动心。
然而司马炼沉默片刻,开口却道:“你是阉人。”
他肯定的语气给小冬瓜气了个半死。
“怎、怎么说话呢?!阉人怎么了?阉人
就不是人了?”他气得牙痒痒,“我虽是缺了块肉,可我脑子里不缺一根筋!这辈子就是给我千刀万剐喽我也不会连郡主也不认得!”说着还犹觉得有怨气,转而走到司马炼跟前直面对方,“您这一走可倒好,我们郡主吃不下睡不好,白日里进山,晚上躺在那张骚狐狸皮子上抹眼泪——多少大臣多少豪门公子把自己捯饬得跟朵花儿似的,就守在郡主必经之路上候着,只差跪着求她能看一眼!她呢?她眼里除了您,谁都装不下。别人都说您死得透透的了,只她一个不信,拼了命地搜山,生怕找不见您!”
不等司马炼有所回应,小冬瓜说着说着自己先哭了。
“我知道,您回来后肯定听说殿下逼阁老离开,您心里有气。您当郡主乐意看到?可郡主能做得了主吗?她因为这个俩月都没跟殿下说一句话,爷俩儿闹得碰面连声招呼都不打。”小冬瓜一屁股坐在他座下,抹着眼睛道,“您是明白人,好些事看得比咱们透,有些事不用谁解释,您自己心里头知道利害。郡主是被娇宠惯了,可她待您究竟如何,我不信您瞧不出来。就那宇文小将军,他也不比您差哪儿去,郡主知道当初是他要谋害您,没含糊一点儿,直接给他在吃食里下牵机——”不过他还是隐去了萧扶光最后没舍得毒死宇文渡这段儿,只净挑能说得出口的说。
小冬瓜一番
肺腑之言,满以为司马炼定会大为感动,立马就要见郡主,最好还能涕泗横流地说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这才装作不认得人。
可他等了半天也没听到动静,抬头一看,司马炼依然是那副冷漠到极致的神色。
“我说过,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他漠然道。
小冬瓜气得眼前发黑——敢情自己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好,一个两个来了也不中用是吧。”小冬瓜从地上坐了起来,拍着屁股道,“好话说三千,就是死不认,我们有什么办法?您愿意自己待就待着吧!”说罢狠白了他一眼,大步离开房内。
其他几人看到他垂头丧气地出来,便知道是碰了壁。
碧圆也要进去,却被小冬瓜拉住了袖子。
“别去了,没用。”小冬瓜说,“能说的都说尽了,他咬死了自己不是小阁老,咱们还能逼他承认不成?”
“那怎么办?”碧圆忧心忡忡道,“还以为人回来了就好了呢,没想到这下更棘手了。”
“你们说,有没有可能,他的确不是小阁老?”清清突然道,“你们记不记得太子妃逃出宫时吕大宏曾带人来过王府,小阁老不让他们进去,把自己的手给烫了,从此他手背上便有不大不小一块烫疤。可方才我进去时仔细看过,他两只手都好好的,一点疤痕都没有。”
小冬瓜一听,也有些迷惑了。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他跟小阁老有许多不同之处。”
小冬瓜隔空比划了一下,“小阁老个头高,吃得多,块头大,跟宇文小将军一样虎背蜂腰。可这司马炼看着同小阁老模样像,却比他更瘦些。我虽然胖,但我知道,像他们这种一身腱子肉的人不容易胖,更不容易瘦。”
碧圆一惊:“难不成这世上还真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究竟是与不是,他们依然议论不出个结果来。
只是萧扶光快他们一步,已经提笔写好一封信,使人送去河内转交司马宓。
第三百一十三章 镜中公子(九)
而远在城北的数人,此夜同样难以入眠。
自打有人将司马炼带走,秦仙媛便打算守到天亮去寻人了。
好不容易捱到了寅时,她听到坊间做生意的小贩已经有了动静,这才出门去隔壁请沈家兄妹拿主意。
秦仙媛不断拍门:“沈姑娘!沈大哥!”
沈家兄妹早已听见了动静,只装作不知。而今秦仙媛将门敲得砰砰响,沈淑宁实在装不下去,便为她开了门。
沈磐在隔壁,一夜只能听得到秦仙媛的哭声骂声。这兄妹俩顶着一对黑眼圈儿开了门,秦仙媛流着泪进了屋。
“昨夜里有人来,将我夫君带走了!”秦仙媛边哭边道,“应是白日里郡主的人,她见阿炼不肯同她走,这才趁夜将人强行带走了!呜呜呜,可恨我二人是平头百姓,哪里敌得过天家淫威?阿炼不知要遭多少罪!”
沈磐神色复杂地看向秦仙媛——司马炼与小阁老究竟有何干系,如今的他也很难说。除却相貌之外,感觉二人分明就是两个人。可话说回来,既然长相相似,又同姓司马,即便不是一个人,也多少沾点儿关系的。
沈淑宁道:“因为司马公子同小阁老实在是像,郡主这才将人带走询问。你放心,郡主不会对他做什么的。”
“怎么不会?!她都来抢人了,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秦仙媛高高地吊起了嗓子,“我们是平民,所以活该任她搓圆捏扁?她死了夫君,就要
来抢我的不成?!”
“慎言!”沈磐深深蹙眉,“小阁老死得蹊跷,尸身模糊难以辨认,不光是郡主,我也觉得他不一定就是真死了。”他复而紧盯着秦仙媛的眼睛,一字一句问,“司马炼当真是你夫婿?你们成亲这两年来一直在一起,从来不曾分开过?”
秦仙媛豁地一下站起身,肯定地道:“那是自然!我们是夫妻,不在一起又能去哪儿?!”她说罢便向外走。
“你要去哪儿?”沈淑宁问。
秦仙媛回头瞪了沈磐一眼,“去哪儿,自然是去要人!沈大哥帮着郡主说话,我也不指望你们了!”
她没耽搁,回家拿了东西之后便一路直奔定合街而去。
一大清早,门房打着哈欠起来上值,走到门口,见府卫提枪向外走。跟着推门一看,一个姑娘跪在王府前的空地上哭哭啼啼地磕头,嘴里还喊着“求郡主放还我夫君罢”。
这可了不得,仆从们当即兵分两路,一路去银象苑报信,一路去禀了景王。
萧扶光得知后,连面都没出,直接便有府卫将人清出了定合街。
景王正同华品瑜用膳,听闻此事后却未表态。
华品瑜倒是十分感兴趣。
“有人长得同司马小儿一样?有点儿意思。”华品瑜未用完膳便要起身,“老臣吃饱了。”
景王有些不悦:“年轻人的事,太傅硬凑什么热闹?”
华品瑜答:“上一次凑年轻人的热闹,还是殿下像郡主这般大
的时候。想当年您…”
“快走吧。”景王打断了他,挥手驱赶。
华品瑜道:“殿下不去,是想让老臣做这个恶人吗?赶走司马宓,如今您不好再插手了吧?”
“你的话太多了。”景王真的不高兴了。
华品瑜没了趣,悻悻地离开。
他拐进银象苑,见萧扶光正在庭院中坐着发呆。他走过去将红封递给她:“愁眉苦脸,谁欠你银子了?”
萧扶光见是他来,笑着说:“老师,廷玉回来了。”说罢往东一指,又换上一副愁眉苦脸的神情,“就在里面,可他说不认得我了。老师会些道法医术,看能不能将他治好吧!”
华品瑜微讶,又见小冬瓜几个在远处朝他挤眉弄眼,当下就明白她是钻牛角尖了。
“好,为师去看看他。”他说罢,抬脚进了楼里。
司马炼约摸也是一夜未眠,眼底青黑,防备地看向来人。
“请放我出去。”
华品瑜端详他一会儿,又来拉他的手腕子。
司马炼刚要拒绝,华品瑜却已捏住他虎口,力道大得像是要将他指骨碾碎。他倒也识相,自知无法挣扎,索性由着来人号脉。
华品瑜顺顺利利给他来了一套望闻问切,最后却道:“想走不难,只是你可得想好,功名不易考,有时服个软比死读书强许多。”
司马炼垂了垂眼皮:“我已有夫人了。”
华品瑜眯着眼问:“不能休了吗?”
司马炼抬起眼看他,坚定地摇头:“休不得。
”
华品瑜收回了手,起身慢慢向外走。
“你倒是没什么病,病的另有其人。”
华品瑜丢下这句话后,转身走出房门。
他来到萧扶光身旁坐下,老神在在地道:“放着郡主都不要,他就是有病!小狐狸,你这就派几个人将他夫人拿住,捉来他跟前一刀割喉。只要他夫人一死,他的心就死了,此事便能了了,你想他是谁他便是谁。”
太傅揣掇了她父女多少年,动不动就喊打喊杀,萧扶光虽已习惯,可依然惊了一瞬。
“这,不大好吧?”她小心翼翼道,“那叫秦仙媛的女子我也见过,我不信廷玉真的会娶她。”
“怎么,你还真琢磨着杀了她?”华品瑜斜眼睨她,“我已替里面那位把过脉,他好得很,不像是受过创的模样,你的算盘怕是要落空。你想他是司马小儿也不是不可以,你是光献,只要你想,谁都可以是司马廷玉。”
萧扶光蓦然起身。
“不是谁都能是他!世上只能有一个廷玉!”
华品瑜平和地望着她,道:“那就将他放走吧,他夫人还在街上跪着呢。”
萧扶光负手,神情纠结地来回踱步。
然而此时绿珠却手捧着一封信,满脸喜色地来到萧扶光跟前。
“郡主,还记得那位能替小公子治脸的姑娘吗?”她道,“那姑娘来了,正在外头候着呢!”
萧扶光正愁不知道如何对待司马炼,听绿珠这样一说,决定此事往后稍稍,先解
决了萧宗瑞大事再说。
“快请她进来!”她催促道。
绿珠亲自出去接人,萧扶光心里终于也踏实了一些。
然而她刚一坐下来,却道:“不对。”
华品瑜看她拧紧了眉头,出声问:“怎?发生何事了?”
萧扶光看向他,喃喃问:“绿珠从未对她说起我是光献郡主,她如何能找到定合街来?”
话音刚落,绿珠便带着人进了银象苑。
而绿珠身后来人,正是秦仙媛。
第三百一十四章 镜中公子(十)
在看到秦仙媛的那一刻,萧扶光便知自己是被她摆了一道了。
在沈淑宁的打探中,秦仙媛无父无母,从小被一个走街窜巷的铃医养大…哪里是什么铃医,分明是桃山老人。秦仙媛应打听到了天仪山庄是她的地方,只留着后手,就是为了防她。
绿珠在此前并未见过秦仙媛,她同乳娘和小婢一直在内院,鲜少出来过,自然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一心盼着小公子这次终于有得治。
“秦姑娘先前来过信,说要开春才能来,没想到到得这样快。”绿珠转头又对萧扶光说,“郡主,这下小公子日后就能与常人一样了。”
绿珠是打心眼儿里高兴,可是萧扶光却是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秦仙媛上前一步,也不看她们,端端正正地跪到萧扶光跟前,按着参拜的礼节磕了三个响头。因为磕得实在,皮肉砸在地砖上撞得咚咚响。
萧扶光听到这动静,只觉得心口堵得慌——她知道,眼前人不是来治病的,怕是来兴师问罪的。
果然,下一刻秦仙媛便扶着膝盖道:“唉,起不来了。”
“哎呀,怎么会这样?”绿珠伸手去搀她。
秦仙媛抬头笑:“今晨跪了一个多时辰,天又冷,胳膊腿都冻木了。”
绿珠问:“你家不是在沧州?难道京中有亲人长辈,拜年跪的?”
秦仙媛摇头,就着绿珠的手臂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
“不是,我是跪求贵人能还我夫
君呢。”她盯着萧扶光的脸道,“郡主知道这事儿,您说是不是?”
绿珠不是蠢人,听她这么一说,再观她面部神情,见她虽然带着笑,那笑却有几分咬牙切齿,登时便明白这其中应同郡主有关。
华品瑜起身,走到绿珠身旁时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带老夫去瞧瞧那孩子。”
华品瑜将人清走,只余萧扶光一人同秦仙媛面谈。
既无人,秦仙媛也不再继续装,她当即便拉下一张脸,不冷不热道:“我在门前跪了这许久,最后却被几个武夫拖出定合街外二里去!郡主真是好大的架子,我若不得桃山老人真传,怕是这辈子也进不来了!”
萧扶光心烦意乱,不愿同她周旋,直接开门见山问:“你究竟想要什么?”
“郡主问我想要什么?!”秦仙媛来了气,狠声道,“我自然是要我夫君回家!”
萧扶光冷眼看着她,摇头道:“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独独这个,我不能答应。”
听她这样讲,秦仙媛气得俩眼儿发懵,好一会儿才站住了脚,指天骂道:“真是没有王法,仗着自己是郡主,有个摄政王亲爹便无法无天了?自己克死了夫婿,偏要抢别人家的使?大魏这样多好模好样的公子紧着您挑,您不要他们,偏偏来抢我的人?!”
秦仙媛说得难听,萧扶光不仅未动怒,反而十分平静。
“你知道司马炼和廷玉长得像,所以直到今日才来见我
,对吗?”她问,“他二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或者说,他们原就是一个人?”
秦仙媛冷哼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个包裹,将其中文书信件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你不是不信吗,这便让你看看!”秦仙媛将符籍展开摊在石桌上,“这是我夫君的,请郡主看好喽,看清楚喽,上面写的是什么——‘司马炼’!”她将符籍放下,又拿起一份婚书,“郡主再好好看看,上面写的什么——‘司马炼、司马秦氏’,秦氏便是我,郡主还要查我的符籍身帖吗?!”
萧扶光盯着两张纸上面的名字,像是想要盯出个洞来,看得连“司马”二字都快不认识了。
“同一族的人,不过长得像些罢了。”秦仙媛又道,“若阿炼真是小阁老,我们又何必进京触这样大个霉头?!阿炼有才华,在河内一样能考功名,我们犯什么来到郡主跟前?”她的胸膛不断起伏,泪也流了一脸,“活人里有几个是狼咽?我一个妇道人家,在义庄替死人缝缝补补,为此阿炼遭受的白眼数都数不清。若非在家中实在待不下去,我才想靠着自己那点儿本事让阿炼过得好些,好能安安静静地念书,这才同他一起来了帝京…呜呜呜…”
秦仙媛哭得声音震天,哭得萧扶光的脑子嗡嗡响。
她按了按太阳穴,又仔细看了看婚书,确信这是官府所出,并不是造假所得,一颗心也跟着
沉了下去。
秦仙媛哭够了,一双眼睛还泛着红,道:“郡主若是不将我夫君放回去,那这世上也没有人能替活人缝脸了。”
萧扶光抬起眼,“你威胁我?”
秦仙媛被眼前这双清亮却有些发狠的眸子吓得心跳都慢了半拍,然而她来时便决定豁出去了。
“郡主别这么瞧我,放不放人是您决定,治不治脸也是您一句话的事儿。”她道,“不过我可要跟您提个醒——狼咽要在百天后周岁前治。小孩儿长得快,再晚一些,口鼻就要歪斜,日后即便有法子再缝好,他这辈子也会顶着一张歪脸!”
萧扶光呼出一口浊气,再问:“就没有可以商量的余地了?”
秦仙媛顿时气炸了肺。
“商量?郡主拿什么打商量?”她怒道,“是郡主抢了我的人,还要逼我做事,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商量?!郡主若是不放人,好,我便去闹,我要让天下都知道您是个什么样的人!”
萧扶光偏首,慢慢起身走到她跟前。
秦仙媛胆怯地后退一步,攥着袖子咬牙:“您该不会是想杀人灭口吧?可惜桃山老人只收养我这一个徒弟,除了我,天底下无人能治得了这怪病,您动手前可要想清楚了!”
萧扶光忽然笑了下,旋即朝远处摆了摆手。
关守的侍卫尽数撤离,房门被打开,司马炼从房中走出。
“阿炼!”秦仙媛看到后,飞奔过去扑进他怀中。
“阿炼,你没事吧?”她
上上下下地查看司马炼一遍,直到看到他额上的伤,心痛地抚了上去,“你受委屈了…”
“我无事。”司马炼托着她的双肘,摇头道,“一点小伤,是我不小心撞到的。”
“是我来晚了。”秦仙媛抵着他的肩头痛哭不已。
这郎情妾意的一幕,让萧扶光心底压下去的杀意再次翻涌。
她按住胀得突突的额角,道:“快滚。”
第三百一十五章 不臣之心(一)
到了初五,在老家待不下去的人陆陆续续地赶回帝京。也有来京中做买卖的,因初五到上元节期间生意最好做,且上元节前后三日无宵禁,通宵达旦地狂欢,商贾们眼尖,早提前三五个月备好了货,擎等着发财。
清枝胡同口有一口井,这时日若长久不用便该结了冰,街坊来后发现井口未结冰不说,还被人擦得干干净净。打水时发现,不仅沈家兄妹常来此,还多了个高大俊俏的年轻人。
年轻人叫司马炼,模样好得很,看上去颇有学问,惜哉英年早婚。其妻秦仙媛倒也不丑,只是比着夫君有些不够,但能帮人看病,尤擅除疤祛痕,起小带出来的胎记居然也能治得。街坊私下议论,莫不是秦夫人习了什么江湖上传说的易容妙法,给她夫君换了一张漂亮的脸。有人说不大可能,倘若秦夫人真的会易容,为何不先把自己易成天下第一美人,这显然不合常理。
议论归议论,见了人还是客客气气的打招呼。
只沈家兄妹例外。
沈磐一早便去了御史台上值,沈淑宁来胡同口打水。单手举鼎不能够,单手提一桶水还是绰绰有余。
她来到井前,见司马炼也在,正打结系绳子放桶下去,折腾好大会儿没提上来。
沈淑宁看不下去,撸起袖子上前将他推开。
她手腕猛地一抖,水桶跟着摇摆不断。趁桶沿贴近水面时沉下力,将水桶整个儿地浸了下去,
片刻后便打满了水。
司马炼同她道谢,将绳子接了过来。
“在家没干过这个?”沈淑宁问。
司马炼手下动作一顿,还未回答,便又听她说:“大家出身,怎么可能做过这些粗活。你就当我没问过。”
司马炼没再说话,却帮沈淑宁提水,哪怕她说不必,他也没让她忙。
因秦仙媛不喜沈磐为光献郡主说话办事,是以如今两家关系说不上好。可司马炼却一副坦荡模样,不仅送沈淑宁回家,还替她将新柴劈了。
沈淑宁女力士豪名在外,除却沈磐和林嘉木,鲜少有人真正拿她当做女子看待。见他如此,忍不住道:“你不必做这些,若是被你夫人知道,免不得又要生气。”
“随她。”司马炼劈柴劈累了,随手脱去外衫。
沈淑宁一见,扭头便进了屋,等他干完活又穿好了衣裳之后才出来。
她同他道谢,他只冲她点了点头,最后回了隔壁院子。
晚间沈磐回家,兄妹二人坐在一起用饭时,忽然听到隔壁像是有吵闹声。
沈淑宁竖起耳朵去听,却只听到秦仙媛的声音,隐隐约约在说什么“你莫忘记我帮你的恩情”云云。沈淑宁觉得他们夫妇之间好似并没有秦仙媛说的那样好。她想再仔细听听,那声音却又消失了。
虽说沈家兄妹没有听墙角的习惯,然而此次是不小心,却也不免尴尬。
沈淑宁撤了耳朵,沈磐则端起碗筷去清洗,不过他回来时却问
:“柴你劈完了?”
沈淑宁摇头:“不是,是那位帮的忙。”说着用手指了指隔壁。
“秦仙媛大闹银象苑,惹郡主不快,你少跟司马炼来往。”沈磐道。
“我知道,今天是他堵着井打不上水,我顺带帮了他一把,他礼尚往来而来。读书人嘛,都讲究这些。”沈淑宁说着,突然盯着沈磐的胸口看。
沈磐低头看了看前襟,干干净净,未见汤水落在其上,不禁纳闷:“你看什么呢?”
沈淑宁道:“你把衣裳撩起来。”
“看什么看。”沈磐敲了敲她的脑袋,“我是你哥。”
“哎呀,我知道。”沈淑宁一手捂着头,另一手去拽他的衣裳。
沈磐敞着的外袍被她撩开,露出里面一层棉夹衣,冬天穿得厚实,层层叠叠不好露。沈淑宁铁了心要看,生拉硬拽间扯开一道缝儿。
冷风顺着这道缝隙钻进腰里,瞬间遍布全身,冻得沈磐一打颤。
沈淑宁只看了一眼便放下了,这让沈磐更加摸不着头脑:“折腾这一遭,就为了冻死你哥?”
沈淑宁摊开抹布来擦桌子,说:“我只是不明白,像司马炼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读书人,怎的身板瞧着比哥哥还是结实?”
沈磐一听,简直想要拽她的耳朵。
“你偷看什么?!”
沈淑宁知道他误会了,这才解释:“司马炼脱了袍子帮忙劈柴,我想给他倒点水,正好瞧见他撩衣裳擦汗。那腰背…怎么说呢,没练过
的人绝不是那样。”可秦仙媛却说司马炼这些年一直在府学念书,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这显然是又对不上了。
沈磐眉头蹙起,想了片刻后说:“司马炼符籍与身帖我查验过,做不得假。司马氏祖上仪容魁岸,便是阁老亦如此,料想是族人天赋异禀罢了。如今郡主并未打算追究,你也不要闲操这份心,省得自作主张惹了她不快。”
沈淑宁只能点头道好。
-
正月初六这日,买卖人都开了张,只除了剃头匠。
云晦珠这个年过得并不踏实,自打被高阳王认回之后,过年时去了外地。外祖母并不是海货王妃,是高阳王在外偷偷养的外室,死得早,一辈子没见过孙辈,云晦珠过年便去了她坟前磕头。没见过的亲人缘分浅,她早早地回了京,毕竟秋娘在京中,她更惦记一些。自然,还有那名头响亮的好友。
云晦珠带着团子圆子等人大包小包地进了银象苑,一路上听小冬瓜说着过年时的见闻。
“小阁老?!”云晦珠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他不是…不是…”不是死了吗?
“说来也奇,那位长得跟小阁老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如若没有身帖,我们还当是小阁老还魂了呢!”小冬瓜道,“可惜人家只是长得像,跟小阁老是同宗,阁老的父亲同他祖父是堂兄弟呢。可惜人家是来京考功名的,没有攀附之心…”
云晦珠是真卖酒娘出身,同萧
扶光在一处久了性子也渐渐野了起来,听小冬瓜这么一说,豪迈道:“没有也得有!他人在哪儿?我也去会会他!”
——分割线——
莫猜啦。
我是不是说过,男主是忠犬型?
第三百一十六章 不臣之心(二)
有人撑腰,小冬瓜鼻子朝天地进了屋。
萧扶光这两日气闷,看见谁都不高兴。见云晦珠来,眼角才稍稍弯了弯,只是嘴角还抿着,一看就不高兴。
云晦珠催促团子圆子将礼物入库,扭头又问:“阿扶这阵子没睡好?脸色怎的这样差?”
“我…”萧扶光面露难堪,不知从何说起。
云晦珠拍她手:“你不必开口,我已听小冬瓜说了——的确有些不像话!也不用挑时间,就等上元节吧,咱俩出去找沈淑宁一起看焰火去,这总行吧——哎?你这手怎么了?!”
萧扶光收回了包得像粽子似的一双手,眼睛却是亮的。
“没什么,不小心被门夹了。”她抽回了手,点头说好,“正好,我有段时日都没怎么出去玩儿过了…沈淑宁那姑娘的确还不错。”
她心里知道云晦珠是为了她好,沈淑宁隔壁便是司马炼,自己都叫他滚了,转而直接去寻人实在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意思。不过倒是可以借着寻沈淑宁的名头打探虚实——时至今日她仍然不肯放弃,不愿相信司马廷玉会如此轻易地被另一个相似之人取代了,哪怕司马炼同他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她也不信。
云晦珠又同她道:“说来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有件事儿想要问你。”
“难得你也有拜托我的时候。”萧扶光笑了,“说吧,究竟是什么事儿?”
云晦珠看看左右,萧扶光挥手让他们下去
了,房内只剩了她们二人,什么话都能说得。
“阿扶,你在城外的那处山庄,如今还缺人手吗?”云晦珠问。
萧扶光稍加思索,便知她说的是萧宗瑞和绿珠待过的那处——那个地方被皇帝的人搜了一个遍儿,死伤了不少的人。眼下绿珠带着萧宗瑞来了银象苑,那处便只能当做普通庄子,幸而山上有几座泉,山下有绿珠辟的农场,绿珠原是想做点儿什么生意好让钱生钱,如今也没了打算。虽然不知道云晦珠为何这般问,但以自己对她的了解,不是真的感兴趣,这姑娘断断不会开口。
于是萧扶光道:“那处如今我也不常去,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安排便是。”
云晦珠捏在裙摆上的手这才松了松,说:“我不爱同外祖待在一处,自己提前回来,半路碰上了山贼,幸而有两个猎人出手相救,这才逃过一劫。冬天山里东西少,他们不好过,我瞧着离你那儿挺近,想暂时给他俩寻个住处,最好能吃口饭,等天暖和了再让他们离开。”
萧扶光狐疑问:“帝京城外,天子脚下,哪里有贼人?你说一声,我让白弄儿出城剿匪。”
“不用、不用…”云晦珠肉眼可见地有些慌张,“也没几个人,都被他俩打跑了。现在的难处就是吃饭喝水,不必再劳驾白大人了。”
萧扶光看了看她,又道:“晦珠,你要知道,女子在外最容易遭人骗,你可得多留
几个心眼儿。”
“我知道的,阿扶。”云晦珠点头,“我保证,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
萧扶光正要说自己不怕麻烦,想了想还是作罢。
云晦珠从银象苑出来后,却没有回高阳王府,而是直奔天仪山庄而去。
如今的庄子内撤走了不少人,只剩一个新管事并二十余仆人看守。
云晦珠拿了萧扶光的手书来,管事看后朝她客气一笑,说:“云小姐既有安排,那我等自然是要遵从的。不知云小姐说的那二人可曾来了?”
云晦珠点头,随即她身后走出一高一矮两个人。
管事看着高个儿的那个有些迷糊——哪里来的汉子,怎的一身杀气?
不等他问云晦珠,那人便上前抱拳一笑,一口牙白得像是能发光。
“在下与朋友在山中迷了路,无意中偶遇云小姐,幸得她好心搭救。冬日严寒,只想讨口饭吃,没有恶意。”
他一向前,管事再往后退一步,颤着手道:“你你你,你别过来啊!”
云晦珠实在看不下去,走上前来踢他小腿肚,“林大哥,你回来点儿,别吓着别人。”
大个头挨了这一脚,不痛不痒,却悻悻地退了回来。
云晦珠转而对管事道:“他瞧着凶神恶煞的,实则人好着呢,你不用怕。若是他干了坏事儿,你告诉我,我来将他撵走。”
“云小姐既开了金口,便没有不留的道理。”管事赔着笑,又对那二人道,“你们身帖可还带在身上
?”
云晦珠道:“他们在山中迷了路,身帖不在手边,不然我一早便将他们带进城了。”
“这…没有身帖,不能进庄子呀。”管事面上略有为难,思索片刻,又道,“不过潘姑娘在山脚建了座农场,养了些马牛羊需要照看,那里缺人手,不过庄里人嫌膻味儿大,都不爱去。你们可愿意?”
矮个儿的皱眉,张口道:“不愿意。”
“我俩愿意。”大个头捂住了他的嘴,捏得人腮帮子都要变了形,“他年纪小,没吃过苦,你就当他放了个没味儿的屁。”
管事细细一听,眼前这人虽然煞气重些,却是一口地道帝京话,显然是城里人无疑,便也放下了心,让人带他们去农场。
农场内有三间新盖不久的房,常有人来收拾,倒也干净。五只黑猎犬见到人,摇着尾巴奔了过来,见着大个儿的那位,又夹着尾巴缩回角落。
云晦珠闻了闻,不像管事说的有什么膻味,再看屋里,居然还能烧炕,转头对他们道:“林大哥,小好,你俩缺了身帖入不得城,城外也无客舍邸店收留,便只能在这儿将就一下了。我这好友家大业大,寻常不会来此处,你们放心过冬。”
大个儿长腿一抻,跳上一边草垛,抽了根草含在嘴里,冲云晦珠道:“我们进不得城,同伴也弄丢了,若是没有你,怕是要冻死饿死在山中。晦珠,真的多谢你,你家是哪一户?家里给你
说亲没有?我无以为报,想以身相许…”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云晦珠啐他一口,“你先活过了这一冬再说吧!”
“香唾,香唾。”大个儿道,“再来两口。”
第三百一十七章 不臣之心(三)
云晦珠白眼都快翻上了天——这人色胆包天了,若不是他赶走山匪救过她,她又曾是卖酒娘见惯了调戏手段,简直想半路就将他丢下。
云晦珠转身看向小好:“他不老实,你稳重些,你好生看着他。等开春暖和了便能回山里,走前同管事说一声,我也来替你们送个行。”
大个儿从草垛上一跃而下:“那你这两天不来看我了?”
云晦珠没理他,却对小好道:“我家中规矩多,不好出门,这回是借着好友的光才能来这儿。你们千万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云小姐放心吧。”小好说,“说不定不用等那样久,我们就离开了。”
云晦珠一笑:“也好。”说罢看了大个儿一眼,转身离开了。
庄子里的人将他们安排好,这时节巨兽在冬眠,防着狼和人便可。
等人走了,大个儿坐回草垛旁。他吹了声口哨,猎犬中最小的那只便被吸引过来,冲着他的手背不断闻嗅。
小好道:“主子暂且委屈一段时日,待…”
“委屈什么?不委屈。”大个儿伸手轻抚狗头,“进不了城正好,就算进得去,也不见得比现在好。”说话间看到小好手中攥着的按了手印的书契,又笑了,“这庄子的主人也是心大,没来头的人也肯收留,就真不怕咱们是坏人吗?”
小好将书契双手奉上,大个儿一手接过,随意扫了两眼,险些将狗头捏碎。
小好凑上来看,眼睛都快
要掉下来,“天仪山庄…郡主的地儿?!”
大个儿愁闷地挠了挠狗头,喃喃道:“原来晦珠说的朋友是她…”
“那如何是好?”小好又问,“不如咱们走吧?”
大个儿思索片刻后深吸一口气,摇头道:“不走。”
“那您不怕…”
“我怕什么?”大个儿站起身,抻了个懒腰,扭头对小好道,“既然是她的,那我可就不客气了。走,牵一头牛来,现在就宰,好久没吃牛肉了。”
小好一惊:“私下宰烹牛犯律…”
“爷犯的律能千刀万剐好几回了,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大个儿进了屋,从屋里摸出一把大刀来,“最烦你们这种人,做起事来畏首畏尾。人生只来一遭,万事自当由我尽兴。”
小好挠了挠头,只得跟了上去。
-
转眼间,上元节便到眼前。
上元节前后无宵禁,帝京通宵达旦狂欢三日。早在初八、初九时,东西南北四市便有些挤不动了。
正月十四起撤去宵禁,因人实在太多,此日萧扶光并未踏出银象苑。直至上元节当日,便与云晦珠相约出门。
云晦珠同她一道上了车,二人一齐前往城北。
上元节当日沈磐休沐,沈淑宁在家滚元宵,滚完了下锅,便听到有人敲门。
“难不成是秦仙媛?”沈淑宁纳闷道。
沈磐道:“我去开门。”
沈磐来到门前,先问了声“何人”,然而门外却无人应答。沈磐有些奇怪,却仍是打开了门。
两个
披裘的姑娘站在门口,一个粉面桃腮娇媚动人,另一个眉目如画,却犹带几分凛凛威仪。
“多有打扰。”萧扶光点头道。
云晦珠也笑问:“沈姑娘在吗?”
沈磐收起心中惊讶,见她呵着手,侧了侧身子道:“外面风大,二位快请进。”
二人进了屋,沈淑宁见是她俩,顺手多盛了两碗元宵。盛完又后悔,这俩人寻常炊金馔玉,如何瞧得上?
但不等她纠结,她俩倒是自觉地一人端起一个碗,捧在两手中间了。
“托几位的福,我不必干看着。”云晦珠笑道,又对沈淑宁说,“以前多有得罪,你别往心里去。”
云晦珠说的是沈淑宁第一次拜见郡主时她做恶人冷落欺负人的事儿,不过如今都是自己人,且沈淑宁又是个不记仇的直率性子,顷刻便破了冰。沈磐早在她们进来后便回了自己卧房,容她们仨人说话。
沈家没有地龙,炭又贵,冬日里只能烧柴取暖。
萧扶光虽有些诧异,却还是问:“年前发了不少炭,怎么不见用?”
“家中就我们俩,烧炭有些奢侈。”沈淑宁犹豫了一下后道,“每逢年终,官府门前便有不少炭郎候着,凡是用不起或是家中人少的都会卖给他们。我和哥哥身体好,烧柴也一样。”
萧扶光听后,没再说话。
云晦珠却不是滋味,直接问:“如果多发些炭,或者多发些银两,大家也不会舍不得用炭了。”
“事情不能
这样看。”萧扶光摇头说,“倘若多发炭银,大家兜里都鼓起来,柴米油盐这些日常所需便要跟着涨价。一家之中挣钱的人少,吃饭的人多,最后的结果只能是饿死一大片。户部年年都掐着度支算计,只为求一个看不见的‘平衡’,他们发薪一定有他们的道理,炭火不多,用也使得,即便卖掉也不会伤及国本。”
云晦珠一愣,想了会儿才反应过来,道:“好有道理!我竟只看眼前,没有想过以后。”
萧扶光跟着先帝与景王二人久了,也算是耳濡目染。有时并不能怪父亲心狠,倘若她是他,位极人臣,一步便可登天,她不会有信心能比父亲做得更好。
沈淑宁滚的元宵十分筋道,其中包了蜂蜜、芝麻、核桃、枣,北方人做得偏甜,恰好萧扶光起小嗜甜,吃了一整碗,总算没那么冷了。只是甜得齁嗓子眼儿,频频咳嗽。沈淑宁端了水来,她喝了两口,总算顺了气儿。
沈淑宁踌躇片刻,压低嗓音对她说:“隔壁的那一对,有一两日吵过两架,现在倒好好的了。秦仙媛治好了胡同口那家小儿子的胎记,街坊四邻都夸她厉害。至于司马炼…他日日在家中看书,甚少出门,实在瞧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不出门,秦仙媛也不出门,上元节这样热闹,可真能憋得住。”
萧扶光眼中黯了黯,被云晦珠瞧见。
“你别担心,今天热闹一整宿
,我不信他俩坐得住。”云晦珠说,“我也想看看他到底同小阁老有多相像呢。”
未时刚过,清枝胡同口便来了俩圆圆脸儿的姑娘,穿戴喜庆,一脸的福相,一人手里提着一盏脑袋大的莲花灯。俩人结伴而行,走到胡同口时不小心摔坏了一盏灯,哭得胡同里养的几只狗都开始此起彼伏地叫起来。
沈磐与沈淑宁开门去瞧,恰好见秦仙媛也伸着头在看。
秦仙媛目光撞到他们,翻了个白眼儿就算是打招呼。
有人道:“姑娘这灯挺好看,摔成这样,可惜了的。”
团子哭得一脸泪:“可不是!这是琉璃片做的,晚上能看到七彩光呢。”
胡同口的小孩儿听了,馋得要命,生拉硬拽爹娘的胳膊喊:“我也要我也要!”
第三百一十八章 不臣之心(四)
爹娘拗不过孩子,只得上前腆着脸问:“姑娘的灯是哪里来的?”
“内湖的桥上就有卖,白天去五十文,等天黑了就要涨价了。”圆子又道,“猜灯谜也送灯,若是连对十二道,就送‘青龙纳福’,好大一只呢…”
“‘青龙纳福’?自己都被栓在宫里了,纳的哪门子的福?‘万清福地’的‘福’吧…”街坊们笑着领着自家孩子走开了。
俩姑娘收拾了灯也走了,热闹一散人也散,胡同里家家锁上了门,带着孩子们离开。不过两刻钟,整条清枝胡同的人便走得差不多了。
沈淑宁回了家中,问云晦珠:“那俩圆脸儿是你的人?”
云晦珠说是,“我也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总不能叫人将他们绑出来吧?不过今天能在家蹲得住的有几个?一年到头只有这三天晚上能出坊门,外头那样多新鲜玩意儿,还不玩疯了?”
倒也不必云晦珠多说,萧扶光已有几个年头未在京中过上元节,虽然心痒,但心里也装着其他事,就算玩也玩不痛快。
然而就在此时,几人听到隔壁有动静,支起耳朵细听,大门二门开了又关,像是有人出了门。
萧扶光起身,一眨眼便奔了出去,因为跑得急,险些被门槛绊倒。
云晦珠撂了碗,拉着沈淑宁的手一道跟上,沈淑宁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迫上了贼船。
许是萧扶光对清枝胡同不够熟悉,又许是司马炼与秦仙媛二人腿
脚太快,仨人走出胡同口时,只见秦仙媛一抹绛色衣摆。
她们乘车追赶而去,然而转到街口时恰好遇到一行西域商人牵着骆驼经过,帝京中人极少见这样高大又温顺的牲畜,挤在一旁好奇观看。
萧扶光看看着秦仙媛的身影远了,又知晓贸然驱赶会引起骆驼发疯踢人,只能跳下车去追。沈淑宁与云晦珠下来时已寻不到人了。
这边沈磐在家中收拾了碗筷后,担心人杂,便打算去找她仨人。然而他刚一出门,却见司马炼也恰好从隔壁院中走出。
沈磐一愣,问:“你怎么在这?”
司马炼面容平静,反问道:“我不在家,那应该在哪?”
沈磐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索性不再开口,只是看向司马炼的眼神越发古怪。以自己对司马炼的了解,他并不是个爱热闹的人,哪怕是过节也不一定会出门,且近日来同秦仙媛感情像是缓和下来,时常能听到秦仙媛欢声笑语传出。在上元节这个当口,秦仙媛却与他一前一后出门,实在有些奇怪。
想起郡主身边还有不少人暗中保护,沈磐决定跟上司马炼。
司马炼个头高,即便穿着粗布衣裳也别有一番儒雅之气,在人群中很是瞩目,沈磐远远跟着也不费事。他见人先是在书摊上购置两本旧书,又进店买了棉纸,甚至还同老板讨价还价了一番,最后一手拿书一手握笔,腋下还夹着纸,继续走去下一家店。
看行径确然是读书人无疑,但沈磐疑心重,仍继续跟着。
冬日里天黑得早,日头偏西,天边便泛起雾霾蓝。司马炼驻足街头看向内湖方向,像是被湖畔灯火通明的景象吸引,竟朝着那方向去了。
沈磐继续跟上,然而快到内湖时发现人山人海,再看司马炼,已朝着人挤得水泄不通的秋水桥而去。他十分无奈,只得作罢。
这厢萧扶光跟随秦仙媛也一路来到内湖,不单单是桥头结尾,便是湖上画舫亦人满为患。
节前刚铺好的路被踩成一条五色大道,生意人中甚至多了不少异域面孔,有些金发碧眼的商人专卖香料和花纹奇特的毛毡地毯,也有满头银饰的巫女鬼鬼祟祟递给你骨节一样的神器宣称只需九两银情人便会同你永不分离,也有人领着高出常人一大截的昆仑奴在街头售卖…总之商品五花八门,一茬比一茬的新鲜。
萧扶光不断在人群中穿梭寻觅秦仙媛身影,却因人流过密,竟跟丢了。
她沮丧地垂下头。
一对带着傩面的巫仙摇着铃铛蹦蹦跳跳地来到她跟前,围着转了两圈儿为她除厄。
巫仙赐福后继续向前走,让出了一大片空地。
萧扶光微微抬头,便见司马炼与秦仙媛牵着手一前一后走在桥头,同这一路许多寻常夫妻一样。
她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最后转身逆着人流下了秋水桥。
她坐在桥边吹了会儿风,直到身上越来越冷,才发
现天空不知何时飘起细绒似的雪花。今冬的雪竟到正月中才下,可见的确是个冷而长的冬季。可惜人不同于季节,谁先来谁后到并不能决定最终结局。
她听到身后有人轻声唤她,一回头,见云晦珠和沈淑宁刚到,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姑娘,走在最后的竟是林嘉木。几个小姑娘怯生生又好奇地看着她,手指头捏着裙角已捏得发白,不知该不该行礼。
“我们在路上遇到了嘉木。”云晦珠道。
因阁老司马宓险些服毒的缘故,萧扶光虽未追究,却已许久不曾见过他。
林嘉木拱手道:“年前随祖母与母亲归乡,祭祖后方回京,原本想去定合街,又想今时拜会殿下的官员应是不少,担心被阁部的几位大人撞见,到时浑身有理也说不清。”
林嘉木的担心不无道理,正月里来不拜上峰反倒先去景王府,说不献媚都不会相信。
萧扶光眼珠慢慢转动一下,道:“无妨。”
林嘉木见她神情冷漠,以为是自己耽误了她与云沈二人游乐,索性寻了个借口便带妹妹们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林嘉楠啧啧叹道:“怪不得大哥哥不喜欢蒙小姐呢。”
林嘉木看了她一眼,“怎么?”
林嘉楠道:“郡主就是郡主,她跟别人都不一样。”
林嘉木又问:“哪里不一样?”
“不知道。”林嘉楠摇头,“说不清为何,那么多人里偏第一眼就能瞧见她。”
林嘉木笑着摸了摸她
头顶,“带你们玩会儿,等雪下大了再回家也不迟。”
小姑娘们拍手说好。
夜幕彻底笼罩帝京,今日是上元节,又是第一个雪夜,游人只多不少。阊阖门前宫人点起焰火,九千九百朵先后飞天炸出狂花,任人一猜便是景王手笔。
萧扶光等人一同登上高阁,仨人似乎都有默契,没有再提起司马炼这个人。顶着寒风与渐渐细密的雪片,祝各自今岁如意平安。
秋水桥外二里,秦仙媛回头看着热闹的人群,回头冲司马炼生闷气。
“阿炼!”她薄怒道,“你不跟我出门,自己出来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家中又不是没有!”
司马炼步子未停,一步跨开有她两步远,几步便将她甩在身后。
秦仙媛一手提灯一手小跑上前,又扯住了他的袖子。
司马炼过冬的衣服并不多,由着她扯,就这样一路回了清枝胡同。有提前回来的邻人看到他们,笑着道:“要说感情深呐,还得是看你们这些年轻人,出门都不忘手拉着手…”
司马炼回了他们一个淡淡的笑容,反手牵住秦仙媛的手腕,微微点头对邻人致意:“上元安康。”
邻人笑着回应:“天官赐福,上元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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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剧情你们也猜到,我不能剧透,但我可以跟你们说,我所有的文中都不会虐女主,我宁虐男也不虐女,我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
我有存稿我先不发哈,到月底最后两天
,如果我写够十五章我就一齐发,如果没写够我就在最后两天发八章左右,这样留下剩下的章节可以在下个月初发。大家如果觉得现在的阿扶太委屈可以先留着,等1号所有章节放出来后一次看个爽。
第三百一十九章 不臣之心(五)
萧扶光回到银象苑时,景王已经在了。
小冬瓜鞍前马后地伺候,没有尾巴的屁股后头也快要摇出风来。
“殿下等您可有些时候了,您们过节,奴就在外头候着。”小冬瓜临走前还体贴地合上了门。
“燃这个,是我皇祖留下的习惯。”景王坐得端正,一手抚着手炉,另一手置在膝上,正偏首看向窗外焰火。一个多时辰的时间阊阖门只放了六千多,还差三千发。国祚千秋万岁,千秋是亲王,万岁才是皇帝,纵在朝中翻云覆雨,也有越不过去的山。
焰火骤然在天空炸开,在景王瞳孔中倒映出五光十色。
“后来你皇祖继位,保留了这个习惯,每年上元节必放焰火。一万发上天,不过两个时辰,却要提前三个月准备,耗费不知多少人力财力。”景王又道,“我还记得我年幼时,国库穷得饷银连借三年,却仍要放焰火。我问你皇祖,为何不停一年,好歹能缓眼前之急。你皇祖却还是那句老话——”
“‘日后再议’。”不等景王说出口,萧扶光便抢先答了出来。
“不错。”景王微微一笑,“这是他最常说的话,原以为是拖延之策,现在看来却并不是。”
萧扶光坐在他脚边的地垫上,头枕在他膝头,问:“那是为什么呢?”
“民智犹婴儿之心,像上元节这样重要的日子,君主如何做,所有人都在盯着。嘴上说国富民富,还不如阊阖门前
两个时辰的焰火来得实在。”景王慢声道,“这样浅显的道理,我却是后来才明白,你皇祖心中委屈应很多吧,他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萧扶光明白,亦能理解,但她仍然不能理解,为何最口口声声看好父亲和她的皇祖不肯将金爵钗交给他父女,反而要留给蓝梦生的父亲。她有一万个问题,却因天人相隔而无法问出口。再联想起近日所发生之事,萧扶光只觉得前路是一片大雾。
见她只趴着,整个人都蔫儿蔫儿的,景王问:“怎么,今天出去玩得不痛快?”
萧扶光没说话,双眼垂了下来。
“爹爹,我这辈子会一直一个人吗?”
景王听后十分诧异,司马炼一事,他也早有耳闻。司马廷玉死因离奇,如今又出了个一模一样的人,很难不会将这他们联想到一起去。不过此时他却并不知晓秦仙媛是唯一能救萧宗瑞的人,所以也只会替萧扶光着想。
“那你想一个人吗?”
萧扶光拼命地摇了摇头。
景王安抚了她,又道:“倘若只是不想一个人,那实在简单,京中朝中适龄的不少,由着你的心意挑。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如果想个可自己心的,那便有些难了。”
“这很难吗?”萧扶光抬头,“您和娘亲不就很好吗?”
每当提起谢妃,景王面上总有几分难得的暖意。然而他却道:“我初次见你娘亲时便知道,世上没有比她更合
我心意之人,但我却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合她的心意,所以我必须做到最好,我要你皇祖放心将权势交予我,我才能娶你娘亲。正如我选择日后之路——倘若我只是亲王,并无权势在手,那么我顶多和高阳王他们一样,却也不必像普通人那般日日起早贪黑做活,仅此而已。可我成了摄政王,便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阿扶,你是我的女儿,你同年轻时的我一样,我也很好奇,你会如何选?”
萧扶光再次摇头:“我不知道,我不信他不是廷玉,但他的确不认得我了。若他是,他娶了秦仙媛便是负了我;若他不是,那么他就只是个无辜之人,我何必轻贱自己又坏他人姻缘?”
景王笑了:“我们阿扶还是太单纯,总为别人想,只会让自己难受。太傅虽张狂,但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你想他是谁,他便是谁。我记得他是来京应试,对吗?”
萧扶光瞬间正了颜色:“不论他是谁,也要凭真本事去考才行。若真的走了这个后门,那他一定不是廷玉——廷玉才不屑做这种事!”
“话不要说太满,自己有人手在,并不一定是为了走后门,有时或许能防止不必要之事发生。”景王又笑,“帝京秋闱,考官官职十余种,共计数十位。监临已定下赵元直,然而下面提调、考试官尚有空缺…沈磐可靠吗?”
“沈磐虽有些野心,
但其人并不坏。兄妹相依为命,一步步向上爬不过是为了争一口气。”萧扶光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爹爹想提拔他?”
“是你想,不是我想。”景王屈指敲了敲她的脑门,“在你不知道要做什么时,培养身边人准没错。”
萧扶光揉着脑门道:“是!爹爹说得极是!阿扶受教了!”
景王起身,萧扶光将他送出门外。
小冬瓜在门口站得快要睡着,听见动静赶忙迎上来,扯出件斗篷替景王披上。
景王看着外间飘得密集的雪片,仰起头,侧脸分外柔和。
“下得不大,明早起来不耽误出门,是场瑞雪。”他又偏过头,“阿扶,进屋去吧。”
萧扶光目送他的背影出了银象苑,才回了房中。
小冬瓜一手提灯,一手高高举着伞,送了景王一路。
平日里他话最多,此刻像是遭锯嘴的葫芦,大气儿也不敢喘。连景王都好奇:“从前你有八千句话,今天怎的这般安静?”
“畏惧殿下,不敢多言,生怕一个不小心说错了话。”小冬瓜缩了缩脑袋,不敢看他。
景王想了想:“是因为那只乌鸦,还是因为宇文渡?”
小冬瓜心口一提,喏喏道:“都…都有…”
景王说:“只要你对郡主忠心,孤保你平安无事。”
小冬瓜得了金口玉言,恨不得就地磕几个响头。无奈手上有活,放不下,只得哈着腰谢恩:“有殿下这句话奴就放心了!奴愿为郡主上刀山
下火海,也请殿下笼了一百个心放回腔子里…”
小冬瓜虽没用,但景王一直觉得他口舌伶俐,是个解闷的好伴。
景王笑了笑,正要说什么,只觉得巨大嗡鸣刺入耳道,随后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竟突然黑了。
“殿下!您怎么了?!”小冬瓜惊呼,丢了伞赶紧搀住了他。
幸而小冬瓜胖,个头又矮,做了个人肉垫子,使景王不至于栽得难看。
小冬瓜将他扶起来,左右看看,此处正是一截长廊,一侧靠墙,一侧是池塘,离得最近的几名侍卫在五丈之外,因夜空中有焰火缘故,没有听到此处动静。
小冬瓜正要开口唤人,却被景王按住了,“不要兴师动众。”
小冬瓜着急,又没办法,只得扶着他坐到栏边的美人靠上。
“走道走得好好的,怎么就倒了呢。雪刮不进来,您不是滑倒的。”小冬瓜问,“殿下,您到底怎么了?”
景王倚在栏边靠了一会儿,等眼前的黑影与耳鸣声皆褪去了,才慢慢开口:“没什么事,小毛病罢了。”说罢又回头盯着小冬瓜的眼睛,“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郡主,明白吗?”
小冬瓜宦官出身,什么话打死了也不能说,心里最是清楚。
“明白。”他使劲点头道。
第三百二十章 不臣之心(六)
一夜之后,这场雪落尽了。次日一早,寒风照样吹,刮得枝头雪簌簌往下落。银象苑召集的全部人手来除雪。雪下藏着冰,最是容易打滑,便将盐块砸成粒子铺撒上,等冰雪消融之后人便不会轻易滑倒。
小冬瓜正捏着笤帚愣神,碧圆团起一个雪球塞进他脖子里。
冻得他一哆嗦,将衣领子内的雪抖了出来,怒问:“你干嘛?!”
碧圆叉腰:“大家都在干活,你发什么愣?又偷懒不是!”
小冬瓜看着她,忽然就萎了下来。他摆摆手道:“算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这句话说得实在有些老成,连清清都忍不住侧目。
此时灿灿一路小跑而来,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指着内院的方向,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小…小公子生病了,烦请哥哥姐姐们请位大夫。”
灿灿便是萧宗瑞身边的两个小婢之一,另一个叫玉堂。她二人与乳娘和绿珠在内院住着,无事不出院子。
小冬瓜一听,赶紧去找人,碧圆则要去告诉郡主,却被灿灿拦住了:“绿珠姑娘说…这些小事还是不要惊动郡主。”
“什么惊动不惊动?生病就要治。”然而萧扶光一直站在窗前看雪,将这句话听入耳中,直接从屋里走了出来。
灿灿吸了吸鼻子,乖乖地跟在她身后进了内院。
然而当萧扶光看到萧宗瑞烧得满面通红时才发现,事情远比自己想象中要严重得多。绿珠见她来,看了一
眼缩在她身后的灿灿。
“你不要瞪她,是我自己要来。”萧扶光让灿灿她们下去了,转而问绿珠,“怎么回事?”
绿珠叹了口气,道:“嘴巴豁开了道口子,天一冷,吸进去的冷风灌进肺里,就容易得病。昨夜下了雪,化雪时又要冷上两天。今冬又长,对小公子实在不利。”
萧扶光看着丑孩子哭得疲惫却依然紧皱的眉头,问:“为何不愿告诉我?”
“那位秦姑娘不会帮我们的吧。”绿珠低了低头,“我既站在郡主这边,总不能叫郡主为难。”
萧扶光看了绿珠一会儿,笑道:“她不是想要真金白银吗,我有的是。我出钱,她治病,有何为难?再说,一小女子而已,我势大,难道还会被她占便宜吗?”
绿珠听后终于笑了:“那就行,我和小公子等着您的好消息。”
萧扶光从内院出来后,又嘱咐那俩小婢:“若小公子再有不好,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灿灿和玉堂忙不迭点头应下。
原本今日起,萧扶光便不打算再接近司马炼。但她始终认为萧宗瑞的脸不能就这样放着,皇帝那边靠着宇文渡对付过去了,可萧宗瑞这辈子不能对付着过。哪怕日后将他送走,也要有一张至少要称得上普通的脸来面对世人。他是阿寰和木兰的孩子,她不能说服自己放弃这个好机会。
萧扶光在路上一直不断思索,再次面对司马炼时她会如何,他应是厌倦
了自己的纠缠吧?可话又说回来,明明自己是来寻秦仙媛的,为何心中一直忐忑呢?
出了定合街,其他街道便不太好走,到了人烟少的城北更是如此。
好不容易来到清枝胡同,贺麟才道:“郡主,地面太滑,您不要下车,臣去帮您将人带出来。”
萧扶光说不必,紧了紧身上裘衣,抓着乌木扶手下了马车,一个人走进胡同内,只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孤零零的脚印。
萧扶光来到司马家门前,老旧的院门两边是新贴的门联。她失神片刻,还是敲了敲门。
“谁呀?”秦仙媛的声音传来。
萧扶光知道她不待见自己,并没有出声。
门被人从内打开,入目便是男子宽阔的双肩。
萧扶光垂着眼,只看他肩头,没有看他的脸,担心会在那张日思夜想的脸上看到嫌恶。
秦仙媛从司马炼身后探出头,见是她来,神色变得紧张。在看到她是独身一人前来后,才慢慢放下心来,却仍是耷拉着脸问:“你又来做什么?我夫君是不会跟你走的!”
萧扶光平静地看着她,开口:“我来请你为那个孩子治病。”
秦仙媛一听,紧张情绪肉眼可见地缓和下来。
“我都快忘了这回事儿。”秦仙媛那双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好几圈,毫不避讳地从头到脚地打量她,“急什么?还未到时候呢!”
萧扶光等得,但她认为萧宗瑞等不得。
“孩子年纪小,下雪后又病了,需要尽快
治疗。”萧扶光沉住气,慢慢说道。
秦仙媛拍了拍司马炼的肩头,道:“阿炼,外面冷,你先回屋等我。”
司马炼没有吭声,转身进了院子。
司马炼离开后,秦仙媛关上门,连请她进去都不曾,二人就站在结了冰的门檐下。
“狼咽这种病,其实不好治呢…”秦仙媛慢慢道,“脸上动刀子,哪里是那样简单的事?光看脸、准备药材就要几个月。倘若他上颌缺了牙骨就更了不得,即便缝好了口鼻,说话也漏风…”
“你到底想要什么?”萧扶光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秦仙媛笑了。
“我想要什么,来前不是说得好好的?”她道,“不过除那之外,我还要再加一样。”
萧扶光道:“你说。”
秦仙媛抱臂倚在门边上,肆意盯着眼前人,心中涌起一抹快意:“我要你从今往后不得接近我家阿炼。”
萧扶光仰面看她,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
“你这是什么话?”秦仙媛当即变了脸,“我和阿炼是正经夫妻,谁的意思不都一样?若不是郡主死皮赖脸地缠着他,我们会提出这种要求吗?”
萧扶光十八年活得尊贵,鲜少有人这样不留情面地将她的自尊踩在脚底碾。她眨了眨酸涩的眼睛,说:“我答应你。”
哪知秦仙媛却不相信她,态度更加嚣张:“那你发誓。”
“你不要太过分。”萧扶光深吸一口气道,“你应当知晓,我想要你
的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秦仙媛却说:“桃山老人只我一个弟子,我若死了,便没有人能治好狼咽。”她靠近萧扶光,压低了声音继续道,“阿炼也只会更恨你,就算我死了,你这辈子也休想得到他!”
萧扶光听后,细细打量秦仙媛。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秦仙媛有些不自信,但她又不知这种不自信究竟从何而来。
为了让秦仙媛放心,为了萧宗瑞不再吃苦,她朝天竖起三指道:“我发誓,我从今往后不会再接近司马炼。”
秦仙媛终于彻底放下心。
然而这还不够。
“我要你发毒誓。”她道,“若是接近他,你不得好死。”
萧扶光沉沉地看着她,看得秦仙媛脊背后冒冷气儿。
在秦仙媛打算放弃,不招惹这么个权贵的时候,却听萧扶光平静的声音响起。
“我若再纠缠于他,便叫我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第三百二十一章 不臣之心(七)
绿珠心怀忐忑,未料真的等来了好消息。这数月以来,她一直尽心照料萧宗瑞,早已将他视作自己的亲人,论用心不比任何人少。
而秦仙媛虽不知萧宗瑞真正身份,却明白这孩子金贵,于是狮子大张口,原定好的黄金百两虽未变,珠宝十斗却指名了要白龙珠城特产南珠,帝京三进出宅院换成长秋寺同坊豪宅。绿珠气得发抖,当面指责秦仙媛出尔反尔。秦仙媛倒是不在意,她明白自己算是得罪透了光献郡主,索性能捞就捞。
长秋寺旁的宅子在帝京可谓炙手可热,豪宅更不用说,多是住的高官巨贾。住了几十年,临老还乡时再卖,宅子价格随官职名望财富上涨。可如今住得好好的,大家都不是缺银子的人,自然不大愿意搬走。萧扶光实在没了法子,只得将主意打到太傅身上。华品瑜知道后连骂她是小白眼狼,连老师的窝棚都惦记。萧扶光赔着笑,邀他住进银象苑,又承诺日后定会替他养老送终,好说歹说才拿下华太傅那座风水极盛的旧宅。
再说南珠,萧扶光倒是有不少,多为景王与先帝所赐。从库房搬出来时,每一斗远看就像巨大灯座,近看个个饱满圆润,成色可谓极品。绿珠心痛不已,萧扶光却来开解她:“天下已是萧家的天下,子民是萧家的子民。我的东西从他们手中来,如今不过又回他们手中去,他们人都归我,又
何况他们的宝贝?”
绿珠郁闷的心境总算有两分释怀。
秦仙媛得了好处,倒也不曾食言,待到二月便出京为萧宗瑞寻药去了。
临行前她频频告诫萧扶光,不要来纠缠司马炼。萧扶光只是一笑:“我光献日后前途无量,当下不愿受千刀万剐而死。”
秦仙媛一愣,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开了。
华品瑜的旧宅——也就是秦仙媛的新居,目前并未住人。一来住所对二人来说过于宽绰,人气压不住;二来司马炼似乎已经习惯了在清枝胡同,不愿意挪地方。沈淑宁偷偷对萧扶光说,她有一日不小心偷听了夫妻二人的墙角,听秦仙媛的打算是要将豪宅再次售卖出去。
这个消息传到银象苑内院,绿珠白眼儿都翻上了天,骂秦仙媛铜臭,这辈子注定没有做官夫人的命;传到华品瑜耳中,他又将萧扶光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这当中,萧扶光将难办之事与难听之言尽数揽下。
绿珠敏锐地发现,她好像越来越忙,整日早出晚归不知在做什么。有时她也会来看看萧宗瑞,只是抱着孩子的时候偶尔发会呆。
不过无论她去哪儿,都应了承诺,没有再踏入清枝胡同半步。
有位做皇帝的词人曾写: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帝京最长的一个冬天一直持续到三月初,伴随一声莺啼,并春草渐生,天气终于开始回暖。
秋闱、春闱是选拔人才时机,除恩科外三年
一次,是重中之重。各省府早备好定员,于春后拟生员及考官名单上报礼部、吏部、翰林院三处,最终由内阁交由景王过目后才能算敲定下来。考场十余处,帝京便是其中之一,监临官由赵元直担任,提调官则有二,分别是前光禄少卿白隐秀与吏部一名主事。值得一提的是,监试换成在山东一带任通判数年的现御史沈磐。
已有些眼尖的发现,无论白隐秀或是沈磐,皆与光献郡主交好,摄政王此举明显是要提携这二人。
从前是摄政王一手遮天,最终结果不过受嬗;而在秋闱后恐怕就是摄政王父女的天下,将来大魏若出一位女帝倒是在意料之内了。
三月上旬时,萧扶光来了趟内阁,她将白隐秀带出来后,又驱车前往城北清枝胡同寻沈磐。
沈家在胡同最里面的院子,马车在胡同口停了,白隐秀先下了车,转而伸出一臂。萧扶光就着他的力道下了车,还未抬起眼皮,便见远处一抹颀长身影缓缓而来。
白隐秀“咦”了一声,眼角余光看向萧扶光,见她头也不曾抬起,心中疑窦丛生。
司马炼见他们前来,稍稍让了让身子,朝萧扶光拱手行礼。她像是将人当做空气一般,直接忽略过了。
直到司马炼的背影也远了,白隐秀才按捺下满腹惊愕,低声问:“郡主,我好像看到小阁老了。”
“你认错了人,他不是小阁老。”萧扶光道,“他叫
司马炼,是河内司马氏旁支,为参加春闱,春节当日便来了帝京。他只是占了个巧,无一处能同廷玉相比。”
白隐秀听她言语中微带愠意,然而思及司马炼出身样貌,实在摸不准她究竟是如何想的。
等进了沈磐家中后,沈淑宁外出,给他们仨人留了说话的空间。白隐秀这才问:“隔壁的那位公子为何来帝京赴试?是否是阁老大人有什么安排?”
司马宓丧子,想要扶持他人也很正常。但白隐秀更想知道萧扶光的态度,沈磐是监试,他是提调,监临赵元直又是景王的人,只要她想,卷上撒把米,鸡都能中举。
然而萧扶光却道:“我曾去信问过阁老大人,想来他忧思过重,还未回信。既然阁老大人没有提,就不要管司马炼。能考中是他的本事,考不中也是他的命。”
“现今他在家中日日深居简出,知道的人不多。可顶着那张脸,难免有人会将他同小阁老联想在一起。”沈磐试探说。
萧扶光耸肩:“那又与我何干?”
白隐秀瞪大了眼珠子,心说郡主果真绝情,若是换做他,早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上去了。不过换而言之,有这种前任在眼皮子底下依然能岿然不动的心态,实在厉害,于是心中敬仰又加深几分。
白隐秀消息不如沈磐灵,他不知道,那些丢脸丢去姥姥家的事郡主已做过了。
仨人议论了一个多时辰,不过今秋秋闱之事
。待沈磐送他们出门时,再次迎面撞见自外归家的司马炼。
第三百二十二章 不臣之心(八)
迟来三月春,和煦轻风将墙外纸鸢吹上天际,墙内伸出一丛海棠,墙下青年长身玉立,自成一副春色。
他再躬身,再行礼,这次动了尊口:“郡主,内子何时归?”
内子?
白隐秀眉头一挑,觉得有些意思。
萧扶光没有看他,丢下一句“不知道”,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清枝胡同。
白隐秀看了看司马炼,遥遥朝他一拱手,转身跟了上去。
沈磐耐心同他解释:“秦姑娘也说,她所需药材极为难寻,或许需要数月之久,你问郡主好没有道理。郡主既同秦姑娘发过毒誓,日后不再扰你,她是一言九鼎之人,你也少同她说话罢。”
“郡主发毒誓?”司马炼蹙眉,“何时的事情?”
沈磐答:“上元节后那日,郡主来求秦姑娘治病,秦姑娘拿此事逼迫她发誓,若是蓄意接近纠缠你就不得好死。当时你也在,你竟不知道吗?”
司马炼摇了摇头。
“秦姑娘得了那么些好处,替人办事难道不是应该的?黄金白银、极品南珠、华太傅旧居,放着别人谁都愿意替郡主做一辈子事,区区几个月又算得了什么?你既拿秦姑娘当个宝贝,又何必捡这碗软饭吃。”沈磐顿了顿,末了又说,“郡主已不来招惹你,你就不要再寻郡主的晦气了。”说罢转身进了屋,留司马炼一人怔在原地。
白隐秀与萧扶光回程路上,在内阁前分别。
白隐秀思虑再三,道:“郡主
,即便我等知晓司马炼并非小阁老,可旁人不见得也会这样认为。小阁老轻狂,在朝中树敌颇多,若是有人见到司马炼将其误认为是小阁老,恐怕…”
“恐怕什么?”萧扶光伸手撩开帘子,面上冷冰冰的,“他若是,便活该遭这个罪;他若不是,别人抓不出漏洞,自然拿他无法。”
萧扶光离开后,白隐秀才入了内阁。刚踏进门内,便远远见到林嘉木与陈九和并肩走来。
二人见了他便拱手:“听闻白兄要兼秋闱提调官?如此一来明年春闱也要做考官了吧?提前恭贺白兄了。”
秋闱不显,春闱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便是考生携带自己平日所作拜入各考官门下,考官若认为此生大有前途,二人便以师生相称。倘若学生通过春闱得入殿试,日后做官时就以此考官“学生”身份步入朝中,久而久之便形成以考官为首的政治势力。本朝中有不少官员便是如此,譬如前阁老司马宓、如今在朝的袁阁老、已还乡的周尚书等人。
不过太傅华品瑜却没有这种习惯,原因很简单,他眼高于顶,要做只做帝师,不做庸人之师。
白隐秀淡笑回应:“春闱考官多是高官,我已退至五品,怕是想去也去不了。届时到底如何,还要看殿下安排。”
白隐秀同他们客套了几句话后,回去做事了。
白隐秀一走,陈九和转脸便问林嘉木:“你怎么回事儿啊?怎
么最近都不同郡主来往了?刚刚过去的是郡主的马车吧?从前她来还会同你多说两句呢,现在连见都不见你了。”
“不是我不愿同郡主来往,是她近来忙碌,自然顾不得同我这种人交际。”林嘉木垂着眼说。
“你啊你,叫我说你什么好。”陈九和看着他叹气,“白家的二位本就同郡主交好,这离秋闱还有小半年呢,一个巡绰官一个提调官,兄弟俩都给安排上了。可怜你啊…”
林嘉木正色:“不可怜。只要好好做事,总有一天郡主会看得到的。”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是哪天?”陈九和翻白眼,“别人不能一眼看透你的人品,却能一眼看到你背后是什么人。嘉木,做人还是现实一点的好。我若是你,我就去同郡主献殷勤去,可惜我成亲早,没这机会喽!”
陈九和说罢,拍了拍他的肩膀。林嘉木无奈地笑笑,同他一道离开了。
-
萧扶光回到银象苑后,听小冬瓜说方才云晦珠来过。
“云小姐来过,还等了您好一会儿呢。”
萧扶光问:“什么事?”
“不知道。”小冬瓜头甩得像拨浪鼓,“云小姐想当面同您讲。见您一直没回,喝了两杯茶便走了,说明日再来。”
恰好萧扶光今日外出奔波,脑力耗尽觉得疲累。她回内院看了看丑孩子萧宗瑞,逗弄了一会儿后便早早沐浴歇息了。
萧扶光睡得香香,有人却睡不好了。
天仪山庄山脚下
的农场,新盖三间瓦房内,男子四仰八叉地躺着,一臂挡在眼前,正在睡大觉。
他正在做梦,梦中是一方泉水,四五个美人轻裹薄纱围在他身边嬉戏。他扬手端起岸边酒盅,从高处往泉中倒酒。美人们争先恐后地上来,樱舌探出,张着嘴巴来接。
他哈哈大笑,捏起其中一个美人的下巴俯身就要吻上去。
想象中混着美酒的香甜口感变得奇奇怪怪,直到鼻子被人捏住无法呼吸,他骤然惊醒。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精巧标致的俏脸,不输梦中美人,却一脸怒意。
“你伸着舌头傻笑什么呢?!”云晦珠快要气死了,“我让你留下过冬,你怎么还把人家养的牛吃了?!”
他懵了一圈儿,这才想起自己在哪儿,眼前人是谁。
“你居然把这里的牛宰了吃了?”云晦珠眼前发黑,心中一片绝望,“你要我怎么跟人交代…”
“好久没吃肉了,有点儿馋嘴。”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你馋嘴,你数过你这俩月吃了别人多少头牛吗?”云晦珠眼睛慢慢地转过来,“十二头,整整十二头啊!”
“这么多吗?太香了,我没忍住。”大个儿挠了挠耳朵,“我不宰了,今天起只吃剩下的牛杂…”
云晦珠抄起枕头砸过去。
“我是心疼这几头牛吗?!”她怒道,“你知不知道宰牛违律,你要被送去官府抽鞭子的!”
大个儿脸上挨了一枕头,一点不痛,
心里酥酥的。
“那你不是心疼牛,原来是心疼我啊?”他嘿嘿笑道。
第三百二十三章 不臣之心(九)
“鞭子都快落到身上了,你居然还有心思调笑?!我看你还是赶紧走吧!”云晦珠说罢,上手开始替他收拾东西。
小好从外面走进来,见他们二人都在,就要走。
“小好!”云晦珠叫住了他,捂着鼻子道,“这是谁的?!”
小好看着床底下翻出的鞋袜,似乎正在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儿。转眼看了看大个儿,见他正盯着自己,只能委屈地挠了挠头:“是我的…云姑娘放着吧,我一会儿收拾。”
“收拾什么?你还想穿?拢一起烧了吧!”
云晦珠走了出去,不久后又回来,小小的人吃力地抱了个大包袱进来。
大个头连忙上前,单手轻松拎过,嘴里还说:“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
“又不是带给你的。”云晦珠白他一眼。
大个头脸上还挂着笑,手里的包袱甩去了炕头,转头盯着小好道:“给你带的,还不快谢谢云姑娘。”
小好被他盯得后颈发凉,他咽了咽口水,说:“啊,西边有匹马要生小马驹了,我得去瞧瞧。”说完逃命似的跑了。
“没福享的贱命。”大个头笑道,“还得是我…”
云晦珠听到后却又怒了。
“小好是贱命,那你是什么?”她叉着腰,脸颊泛红,“小好虽是被你收留的,可他也是个人,从前也是被他娘宝贝一样地养着,这样的人就不贱。你呢?老大不小的连媳妇儿都不愿意跟你过了,除了小好,还有谁这样尽心
照料你?你将他当儿子一样地使唤,他说过你哪怕一句不是吗?这会儿你这样说他,你觉得自己对得住他吗?”
大个儿看着她,脸上的笑也凝住了。
“贱命,谁不想好好活,谁愿意自甘下贱?”云晦珠越说越气,一张俏脸涨得通红,“瞧见那些当垆卖酒的姑娘了吗?整日抛头露面,为了客人都能多打一两,听别人说浑话也得赔着笑,你也觉得那是贱命吗?”
大个儿问:“你怎么了?吃了火药似的,都快冒烟了。”
“多少年前,我就是你说的一条贱命!”云晦珠冲他吼,“我最讨厌你们这种瞧不起人的人了!”
云晦珠骂完,转身摔门而出。刚一出了门,泪就簌簌地下来了。在阿扶跟前要强,心里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林大人多好的人,可自己有不完美的出身,哪怕被高阳王认回,骨子里终究卑微。在济南府卖酒这样多年,整条街只有猫狗唤不出她的名字,等明年春闱一到,济南考生一来,万一有谁认出了她,九成又要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从前她可以不在乎,现在如何能做到不在乎?就连自己也时常麻痹自己,或许现在的绫罗绸缎之下真就是贱命一条。
如今大个儿无意中的言语就像一根刺,隔着绸缎扎了进来,叫她浑身难受。
云晦珠刚抹了把泪,就看到小好正站在墙下,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小好犹豫了半天,才开
口:“云姑娘别哭了。林大哥不是骂我,他…”小好挠了挠头,不知道怎么同她说。
总不能告诉她,大个头其实并不是单单针对自己,而是在他眼里,大家伙都是一条贱命吧?
云晦珠没理他,伸出手指拂了拂泪,继续朝前走。
门被打开,大个儿低头扶着门框朝小好使眼色。小好看了看他,没懂是什么意思。大个儿伸脚要踹,小好这才追了上去。
草地上有一处草垛,草垛上放着俩垫子,这是大个儿和小好看牛羊的地儿。
云晦珠嫌男人脏,把快包浆了的垫子扔到一边,坐在垫子上望山。
小好磨磨蹭蹭地走过来,坐去了她旁边半丈远的地方。
“林大哥这个人,怎么说呢…蛮好的。”小好结结巴巴道,“林大哥家里过得不错,他又是老幺,说话就冲了点儿,其实他人不坏…”
云晦珠狐疑地看着他:“他不是说他无父无母,是林子里的猎户么?”
小好头皮一阵发麻,继续编:“猎户也有过得好的呀!云姑娘看林大哥那块头,就知道他全家个个能伏虎。”小好说着,神情也严肃起来,“其实林大哥这人看着粗,却内秀,云姑娘不知道,林大哥曾经娶过妻吧?”
云晦珠摇头:“虽然不知道,不过瞧他年纪应该不小,应是成过亲的。”
小好道:“林大哥的父亲还在世时,逼着他娶的。后来林大哥带着新妇去了别的地方,恰好他父亲过世
,俩哥哥又闹得厉害,那新妇便跟人跑了…”
“林大哥还被人戴过帽子?!”云晦珠瞪大了眼,“那他怎么不找他们算账?!”
小好道:“因为林大哥去的地方苦寒,他脸上的疮裂便是长年累月冻的。那新妇又是娇女,肯定受不了啊。”
云晦珠一撇嘴:“受不了就回家呗,哪怕同林大哥和离了再找也无妨,总不能给人戴这样大一顶帽子,传出去多难听啊。”
“所以林大哥同人说她病死了。”小好又说,“因为这个,岳父岳母还来闹了一通。林大哥没办法,将自己的家当赔给他们了…”
云晦珠听得心头发堵。
“什么道理?明明是他们未教养好女儿,最后反倒是林大哥担下所有?!”她极其不忿,“他为何不说出来呢?脸面难道就这样重要吗?!”
小好心说咱们的脸面当然不重要,他的脸面可是价值连城。
不过见她神情大动,一副完全站在他们这边的模样,小好往火上又添一把柴:“光这还不够呢,林大哥的岳父不依不饶的,最后他没办法,给人跪下赔礼了。”
云晦珠忽然站起身。
小好问:“姑娘要去哪儿?”
云晦珠拍了怕身上草杆,低头问:“林大哥的岳父家在哪儿?叫什么?我找他们算账去!”
小好一惊,当即从草堆上起来拦她:“不要问啦!这事儿都过去好些年啦!”
“那不行!”云晦珠道,“林大哥救了我,我怎
么能看着他受这样大的委屈?你就告诉我是哪家人,我找他们去!”
小好继续劝:“不要找啦!林大哥要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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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王:我不是针对你,我是说在座的各位,都是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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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四章 不臣之心(十)
“我保证不说自己认识林大哥。”云晦珠道,“当了这样久的大小姐,我还没尝过仗势欺人的滋味呢。我想试试…”
小好道:“那家人来头不小,姑娘是什么来头呢?”话一问出口,小好觉得自己简直是聪明绝顶,不仅能拦住云姑娘,还能顺便套出她是哪家的小姐。
“你问这个做什么?”云晦珠并不打算回答他。
“不想姑娘费这个事。”小好说,“林大哥都不追究了,姑娘现在去,只会叫他为难。”
果然,将正主搬出来后,云晦珠便泄了气。
“算了。”云晦珠摊手道,“反正头顶有帽子的又不是我,我闲操的什么心。”
小好点头:“云姑娘心疼林大哥,我知道。”
“是是是,我不仅心疼他,我还心疼你。”云晦珠道,“你有空闲扯林大哥的事,不如好好想想被你俩吃掉的这些牛吧。万一管事的知道了,将你俩扭送进官府去,官兵在你们身上一搜——好呀,连身帖都丢了,哪里来的乱民!直接将你们定为南齐的敌军,那时就要活活打死你们了!”
“那怎么办?”小好不急不躁地问。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云晦珠道,“赶紧跑吧!”
小好说:“我们跑了,你呢?怎么同你好友交代?”
“你们都自身难保了,还管我呢?”云晦珠挥了挥手,“她耳根子软,我说两句好话就行。倒是你们,再不走就真来不及了!”
小好“噢
”了一声,慢慢挪步子朝瓦房的方向走。
走了几丈,他忽然想起有事要同云晦珠说,然而一转头,却见云晦珠已经上了马车,已经行远了。
小好垂头丧气地回了瓦房,见了大个儿,膝盖一曲跪了下来。
“回来了?”荣王问,“事办得如何?”
“云小姐口风紧,臣没套出来。”
荣王垂眼看他,一巴掌拍到他肩头,拍得人都快要塌下去。
“郝赞,你同孤说说,你还有什么用。”荣王扶额道,“你究竟是不是那龟儿子派来害孤的?”
郝赞委屈道:“臣感激小阁老葬母之恩,感激殿下救命之恩,可臣先前投奔您时便说好了的,臣没用,脑子也不灵光,给您端茶倒水洗衣使还行,您也没说想要谋…唔…”后半句话没说出来,因为荣王眼刀比他的手更快地来到脖颈上。
“你作死?!”荣王压低了声音道,“再叫孤听到那俩字儿,先拧断了你的脖子!”
郝赞惊惶地点头。
然而他侍奉荣王数月,早已摸清他的脾性,这也是个外冷内热的主儿,瞧着凶悍,实则再厚道不过。对自己人常喊打喊杀,却从未真动过手;对外人也是不显山露水,却能顷刻间要了别人的命。
荣王松开了他,转身去炕上翻云晦珠带来的大包袱。
“虽然不知道这小姑娘什么来头,又不经逗,动不动就红脸的,可人实在不错…咦,这是?”荣王从包袱里翻出两套衣裳,一
套冬衣一套春衣,都是利落猎装,外加两双革靴。
郝赞看了一眼,羡慕道:“云姑娘真用心啊…”
“什么话?”
郝赞起身坐到炕前,伸手摸了摸衣裳,却被荣王一巴掌打在手背上。
“上次云姑娘问我,我的衣裳瞧着针脚细密整齐,不像买的。我说是我娘给我做的,每一套衣裳都是我娘生前做好了的。”他摸着自己通红的手背道,“她又问起您,我说您早没了娘,没穿过娘做的衣裳…”
荣王无语看天:“为了同小姑娘多说两句话,你将孤卖了?”
“没有,不是,臣哪儿敢!臣不是想着同云姑娘套套近乎嘛!”郝赞道,“云姑娘应是心疼殿下,这回来特意给您稍带了衣裳…啧啧,这料子真好啊,是云姑娘亲手做的吗?”
荣王在军中日久,早已忘了女人和心动是什么滋味。听郝赞这样一说,骄傲之心瞬间膨胀得比农场里散养的猪还要肥。
“肯定是她自己做的。”他言语间都压抑不住自得之意。
郝赞实在是听不下去,道:“我娘给我做衣服,云姑娘给您做衣服…殿下,云姑娘该不是心疼您没了娘,把自己当您娘了吧?”
“去你的!”荣王大怒,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郝赞拍了拍屁股,又蹭了过来。
荣王翻了翻包袱,在看到十双亵袜时简直震惊得无以复加。
郝赞憋不住了,哈哈大笑:“怪不得殿下您一靠近云姑娘时人家就皱眉说头
晕呢,殿下脚臭,熏着云姑娘了…哈哈哈哈哈…”
荣王脸上一阵儿晴一阵儿白,都说臭味相投,同一样臭的人在一起久了便没什么感觉,乍碰到小姑娘,还以为人家害羞,自己硬是没想到这层。
荣王默默地脱了靴。
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弥漫开来,因离炕头离得太近,味道更加荒诞古怪。
“臭吗?”荣王嗅了嗅,“孤不觉得。”
“还行吧,殿下,也不是很臭。”郝赞走到窗边才敢开口说话,“死了十年的鱼用放了十年的鸡蛋一裹,炸出来也就这么个味儿吧。”
荣王这次没骂他,只是叹气:“营中…离水源有些远,不常洗脚,也难怪会熏到小姑娘。真是委屈她了。”
郝赞呼吸够了新鲜空气,转头道:“臣看云姑娘应是没嫁人,殿下何不…”
郝赞话说得很隐晦,只是看荣王摇头,想起他之前那一桩婚事,顿时便说不下去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们哪里受得住比帝京还要寒冷的辽东呢?
想到这里,郝赞心里舒坦了——老皇帝的儿子都没女人要,自己也没女人要,简直是大快人心。
郝赞在窗边哼着曲儿,听荣王又问:“你同云姑娘说了没有,咱们要走了。”
郝赞身子一僵。
荣王怒气冲冲地走过来拧他耳朵:“你忘了同她说了?!”
“疼疼疼疼疼!”郝赞抱着耳朵嚎,“臣忘了…臣忘了啊…臣这就去…”
荣
王却松开了他的耳朵。
“不必了。”他说,“也没什么要紧的,不用去了,现在就走吧。”
“遵令。”郝赞揉着耳朵道。
-
次日一早,云晦珠又来银象苑。
“昨日来寻你,小冬瓜说你出了门。如今我来见你一次可难了。”她道,“阿扶,这次我是真有事——你还记得之前救过我的那俩人吗?”
萧扶光点头:“我听你说过,还叫你小心来着。”
云晦珠有些不好意思:“今冬山里不好打猎,他俩没地方去,管事让他们在山脚帮忙看农场。看了两个多月,活儿倒是干得还行,只是…”
“只是什么?”萧扶光见云晦珠吞吞吐吐,更加好奇。
云晦珠道:“只是能吃了点儿…把潘姑娘养的牛吃了…”
萧扶光松了口气。
“我还当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不就是宰牛吗,在你眼中我就是这样小气的人?”饶是如此,萧扶光仍然好奇问,“吃了多少?”
云晦珠不敢看她:“十二头…”
“十二…”萧扶光倒吸一口气,“可真能吃!”
“律法中提过,私下宰牛要被抽鞭子的。我先前还担心,知道他俩吃了这么多,我都快气死了。”云晦珠抬头笑,“你不生气就成。”
萧扶光摇头:“我倒是不生气,只是想起了一个人来。”
云晦珠问:“想起谁了?”
“我不知你听没听说过荣王,那是我小王叔。”萧扶光答,“小王叔自小便爱吃肉,尤其是牛肉。可
百姓犁地耕种都是靠牛,律法中严令不得私下宰牛。小王叔吃不到,有次馋得实在受不了,半夜去偷农户的牛。先帝知道后亲手执鞭抽了他一顿,抽完又觉得心疼,问他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小王叔趴在榻上说‘想食牛肉丸子汤’,气得先帝又抽了他一顿。”
云晦珠笑得前仰后合:“荣王殿下可真是个妙人!”
萧扶光也笑,笑完又觉无奈:“可惜无诏小王叔不得进京,若是他来了,定要请咱们吃上一顿全牛宴。”
“总会有能见着的时候。”云晦珠起身,“如今也开春了,救我的那俩人应会回山里,这段时日给你添麻烦了。我去同他们道个别。”
萧扶光点头,又叫小冬瓜将人送出府。
从定合街出来后,云晦珠便让人驱车赶往山脚农场。
当她来到地方后,发现三件瓦房干干净净,已是人去房空。
管事的带着新人来,见到她后眉开眼笑:“云姑娘的两位朋友可真够仗义的,丢了十几头牛,赔了一锭金。我先前还以为是唬人,牙咬火烧,竟是真金。哎呀您说,这叫人怎么好意思呢…”
云晦珠愣了愣,问:“他们人呢?”
“走了呀!昨日走的!”管事道,“他们走前没同姑娘打招呼吗?”
“是我叫他们走的…”云晦珠喃喃,“走这么快吗,连声招呼都不打…”
她蹙起眉,显然有些不高兴,同管事一再叮嘱,若是他们回来,就给她去
个信儿。
山头的另一边,萧轻霖已整装待发。
“孤出来得太久,再不回辽东,不知要传成什么样子。”他道,“京中是何种情形,这俩月也探得个七七八八,龟儿子算是没有诓孤。”
郝赞道:“那咱们回去,再不回来了?”
“这是我家,凭什么不回?只是当下时机不好。”萧轻霖笑了笑,“待时机成熟,我不仅要回,还要大张旗鼓地回。”
还有八章,在后面,估计明天两点前放出。如果等不及可以去其它地方看,其他地方预计会在今晚0点左右陆续放出。
第三百二十五章 千金不换(一)
帝京的气候实在怪得很,经过一个少雪的长冬,刚开春不过一个多月,天儿忽然间又热了起来。早间还穿着袄,中午便要大汗淋漓了。若是街道上有打起来的,打斗中撕扯下对方的外袍,十有八九里头只一件贴身衫子。
捂春晾秋,富贵人家门头上的棉毡还未取,银象苑亦如是。
只是近来萧扶光又添一桩烦心事,那便是萧宗瑞又病了。
他在众人照顾下捱过了人生第一冬,到了春季却又难了。开窗通风时应是刮进了花粉,以致于频频打喷嚏。孩子虽长得丑,却是极为聪慧的,难受了便哭,尤其是对着萧扶光的时候,瘪瘪的三瓣儿嘴,泪眼盈盈地看着她,眼泪蓄得满满的,要掉不掉的模样最是惹她心疼。
“秦仙媛怎么还不回来。”萧扶光最是不能看到萧宗瑞这副样子,难得出声抱怨。
萧扶光先前同秦仙媛发过毒誓,不再纠缠司马炼,这段时日连沈家都没怎么去。她只让沈磐兄妹盯着,若是秦仙媛回到家立时告诉她,她派人来接。
人若是回来了,不必她去请,沈磐就能将人送过来。司马炼还问她要人,她比谁都盼着秦仙媛能早日回来。
宜宙驾车而去,不多时便将沈淑宁接了来。
萧扶光出了内院,与沈淑宁在院中长坐。
春日暖风吹得人昏昏欲睡,哪家小儿放纸鸢不得法,东一下西一下歪歪扭扭才上了天。只是有心事的人总是吃不
下睡不着,更不要说玩乐。
“来了来了!信来了!”小冬瓜从院门处一路奔来,手中紧紧地捏着一封信件,扬声笑着对萧扶光说,“河内那边来信了!”
萧扶光蹭地一下站起身,疾步走到小冬瓜跟前,一下将他手中的信夺了过来。
她没有立即拆开,而是又坐回沈淑宁对面。拿着信件的指尖捏得白生生的,抖了好几回,最后才小心地拆开了信封。
她屏息凝神,将两张纸上内容大致扫了一通,又像是不相信似的,从头到尾又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
萧扶光读了三遍,司马宓信中所说,家族中的确有一位叫司马炼的青年才俊,因其生母是司马廷玉堂姑母,父族母族都连着亲,是以二人的确相像。司马宓也在信中说,司马炼为人孤傲,怕是不会求助他从前旧部,倘若可以,期待郡主春闱时能照应一下,他自感激不尽。最后司马宓问她安好,又暗示已去之人不可追寻,要她向前看。
萧扶光让小冬瓜端了炭盆来,自己将信投进去烧了。失望虽压在心头,却也有欣喜在其上,因她的廷玉从头到尾都只有那一个,他从未变过心。失望的则是他今生今世都回不来了。
沈淑宁摸不透郡主脾气,先是试探性地说:“这些日子只司马公子一人在家中,除却外出买菜买四宝,其他时间都在家中待着,并未见秦仙媛回家。”
萧扶光心烦意乱,只点头说
了声好,又叫她继续盯着隔壁动静。若是秦仙媛回来,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她。
小冬瓜惯会察言观色,见萧扶光神色恹恹,猜出十有八九阁老的心中没说什么好话,左右不过司马炼并非司马廷玉,人死不能复生,叫郡主再开下一春之类的话。
思及此,小冬瓜来到萧扶光跟前,问:“派去伏龙岭寻小阁老的人要不要叫回来?毕竟…”毕竟阁老都表态,继续在此事上耗费人力就没有必要了。
二人见她垂首,以为她又在伤情。未料片刻后忽然抬起头,绽出一个笑来。
“找,怎么不找?!”她起身边走边道,“他非廷玉也在我意料之中,毕竟廷玉那性子天底下只有一个,那张嘴天底下也只有一张。别人再像,到底都不是他——无人能是司马廷玉。”
萧扶光离开后,留沈淑宁与小冬瓜二人大眼瞪小眼。
小冬瓜先开口:“郡主的脾气,这些年我也摸清了不少。小阁老走后她不知多久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睁眼就问贺麟他们人找着没。看吧,越是瞧着轻松,心里越是难受。小阁老这人有两个特点,一是饭量大,二是嘴巴不饶人。烦请沈姑娘凡事多留意那位司马公子,一旦有什么苗头,早早地来告诉我们。”
“你放心,我平日里也看着他呢。”沈淑宁起身道,“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
小冬瓜将她送出二门外,又叫车将人送回清枝胡同
。
沈淑宁回家时,像往常一样先去厨房忙活。过年时司马炼帮忙劈好的柴已经烧干净了,如今又添新柴。
她挥着斧头砍了两下,又有人来敲院门。
沈淑宁开了门,见是司马炼站在门口。
司马炼的目光慢慢从她的脸转到她身后院中的斧上。
沈淑宁未曾见过小阁老,但依郡主与兄长等人的态度来看,司马炼同小阁老模样相似程度很高。司马炼有一张极不符合他气质的相貌,眉眼上挑而张扬,面容凌厉。若是着小阁老那身官袍,绯衣白面,该是如何意气风发。连郡主都心心念念的人,果然与凡夫俗子不同。
“我来帮你。”司马炼只说这一句话,不容她开口,便自行进了院子。
沈淑宁看他将厨房的柴火拖了出来,一根一根地劈。她想起小冬瓜说的话,索性就坐在一旁看着他忙活。
司马炼是不折不扣的读书人,即便做劈柴这样的活也自有一股斯文气。
沈淑宁想起秦仙媛,突然有些好奇——像他这样的人,是如何看得上秦仙媛的?
她忍不住问:“你与秦姑娘是如何认识的?”
她见司马炼手中动作明显停顿了一下。
“三年前,仙媛寻她师父时途径河内,那时我们便认识了。”他说话时并没有抬头,“我家人不喜欢她,所以成亲之后便不怎么同家人来往。去年年底家宴时因此事被家人辱骂,我们才来了帝京。”
“怪不得大年初一就来了
呢。”沈淑宁想了想,又问,“可你同小阁老这样相像,若是尚了郡主,日后荣华富贵自是不必想。至于秦姑娘…到时可以补偿她。”
司马炼听后抬起头,问:“沈姑娘,你应当没有过心上人吧?”
沈淑宁坐直了身子:“为何这样问呢?”
司马炼极为认真地道:“倘若有了心上人,你便会知道,她的好是世间一切都难以替代的,更遑论那些身外之物?千金不换的便是她了。”
第三百二十六章 千金不换(二)
司马炼猜得很对,沈淑宁的确没有心上人。
沈淑宁与兄长沈磐自幼失怙,沈磐是务实之人,知道想要照顾妹妹就必须要往上爬,所以一旦有机会接触光献郡主,便死死地抱住这只大腿;沈淑宁明白兄长苦心,知道这些年他在官场中行走不易,努力做好一应家务事,不让兄长回家还要操心。即便有朝一日要嫁人,沈淑宁也希望夫家能带给兄长和自己一些助力。林嘉木虽好,但她与蒙焕秋不同,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起初接近林嘉楠等人也不过是为了借住他的力量,能靠得光献郡主近一些罢了。
清醒如沈淑宁,在听到司马炼这番言论后也不禁有些晕头转向——世间真有这般值得的人?
不过她依然有些怀疑——瞧着他同秦仙媛也不像他说的那样好,有时俩人走在一起一前一后的,隔了好几丈远。
沈淑宁想想秦仙媛,再看看司马炼,莫名觉得他这张脸若是安在那位小阁老身上,似乎还是同光献郡主更般配一些。毕竟去年小阁老为了迎娶郡主可谓用心,同进同出护佑她来回万清福地不说,临成婚前只差将家底搬空,实在叫人难以忽视这一对。只是天有不测风云,谁料人竟折在了伏龙岭?实在是可惜。
柴劈得差不多,因沈淑宁一直在一边看着,司马炼再热也没脱衣裳。他后背洇湿了一大片,额头上的发丝也贴在鬓边。司马炼
皮肤很白,出汗后整张脸开始泛红,乍看之下竟比姑娘家还精致。
沈淑宁心生艳羡,递给他巾子和水:“辛苦你了。”
司马炼道无妨,连喝了几口水后问:“我上午来过,可你出门了。”
沈淑宁点头:“去了定合街。”
司马炼眼波一转,问:“郡主传见?”
沈淑宁说是,想他是秦仙媛夫婿,便也不隐瞒:“郡主问秦姑娘回来没有。”
“她问你?”司马炼蹙眉,“为何不来问我?”
沈淑宁斜睨他一眼:“秦姑娘不让郡主同你来往,郡主自然不会问你。”
司马炼想起那日沈磐同他说,秦仙媛逼迫郡主发毒誓不再纠缠他一事。他又道:“她既不同我来往,那么我同她来往总不会应誓。”
沈淑宁像见了鬼似的看他——千金不换的人她还未见过,朝三暮四的人她今日算是见着了。
“先前郡主来找你的时候你拼命将人往后推,现在怎么…”沈淑宁来回地打量了他好几眼,突然恍然大悟,“噢,我知道了——秋闱快到了吧?!”
现下已是四月,距离八月不过又四个月。三年才有一次,多少人埋头苦读,又有多少人抻长了腿去走另一些歪门邪道,秋闱不是那么容易考的,便是优秀如司马炼,想来心中也是怀揣一番令自己扬眉吐气的想法的吧!
想到此处,沈淑宁忍不住又看了他几眼——这司马炼也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高洁嘛,趁着媳妇儿
不在,还是想攀上郡主这根高高枝儿的。果然男子惯会装,人前一副面孔,人后一副面孔…
沈淑宁频频看他,脸色换了许多种。司马炼很聪明,瞬间便猜到了她在想什么。
司马炼擦了擦额头和脖子上的汗,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自己家中。
下午沈磐散了值,看到被劈得工工整整的柴,直接猜到是谁帮了忙。
“你也少同那位来往。”沈磐警告道。
“我没让人帮忙,是他自己要来。”沈淑宁双手一摊,“不过司马公子还真是讲究,柴劈得整整齐齐的,每一块粗细都一样。”
沈磐笑了笑:“他这样的人,若是能在秋闱春闱中杀出,一路进殿试,日后前途无量。”
“为什么?”沈淑宁不解。
沈磐答:“因为习惯使然,他书写也定然工整,翰林院与内阁都喜欢台阁体。从前小阁老便写了一副好字,皇帝也常请他抄道经。”
沈淑宁颔首:“那还真是巧呢!”
沈磐一愣。
如此相像的二人,果然只是巧合吗?
-
帝京冬日占据了春日时长,使得春日极短。春衫还未穿几日,天气便热起来。
天一热,景王府便又开始忙活起来——光献郡主生辰将至。
去岁她同景王联手,父女将纪家拿下。景王虽未在朝中表彰她功绩,却送上大礼为她庆生。今年…
想来今年又要得一份重礼吧?有这样的父亲在,怎可能少了宠爱?
六月初一,景王特意抽出一天空
闲时间来为她做寿。
萧扶光不用出面,寿礼依旧是拿到手软。今年银象苑人比去年多,人人在这日得了赏赐,人人也都拿出自己那份贺礼,就连内院的灿灿和玉堂也一人绣了一只荷包奉上。都知道郡主什么不缺,索性变着法的玩心意,就为了哄她开心。王府没有听戏的习惯,因香姐儿的缘故,萧扶光也没有请戏班子来。可小冬瓜几人自告奋勇,在银象苑搭建了座简单的戏台,并亲自上台表演一折戏,请景王与太傅同观。
这出戏是《梧桐雨》,说的是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故事。贺麟扮唐明皇,气势有些不足,人也年轻了些,但是够看;清清是杨国忠,碧圆是安禄山,谁知扮杨贵妃的却是小冬瓜。当小冬瓜穿着女装羞答答地出场时,连景王都捧腹。这边的热闹引来了好些人,银象苑的墙头上挤了一排又一排。当小冬瓜跳起《霓裳羽衣舞》时,犹如冬日里站在冰上转圈儿的大鹅,墙头上笑倒下去一排又一排。到安禄山叛变,杨贵妃缢死在了马嵬坡,小冬瓜脖上缠着绫子骨碌碌地滚下了台,众人也笑了最后一次场。只是最后贺麟一人独坐台上,听秋叶雨打梧桐伤心垂泪,不免叫人感伤。
景王经历得多,清醒得快,说了声好,个个有赏。小冬瓜戏台担当,得的赏赐也最多;贺麟演得不如小冬瓜,可最后一副场景令他想起谢妃离世后
的自己,有些身在其中。其他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总之景王与太傅夸赞说,这些人收得好。
戏台撤了,人也散了。去年有南珠,今年有小冬瓜几人卖力表演,萧扶光心里的高兴不比去年少。
晚间她回了寝居,开始查看自己收下的贺礼。
景王送得自然最是贵重,知道她有意插手秋闱与春闱,特意列了份朝廷新贵名单予她,这些人可拉拢,只是缺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与攀附时机,日后说不定能为她所用;相比景王,华品瑜便直接很多,他送了一把宝石匕首给她,意在弓箭防远,匕首防近,高位者远近皆有敌,时刻不能掉以轻心。
令她惊讶的是,宫内也送了贺礼来。皇帝道心不死,赠丹药一枚,上刻“福寿长生”,至于平昌公主…她合上了匣子,吩咐清清收起来,不要让她见到。
清清打开看了看,脸瞬时红了个透,不声不响地替她收进库房角落中。
最后的一份礼,没有姓名,不知是何人所赠。乌木匣子雕琢得精细,外面一层又涂了蜡,不像是普通人的手笔。
萧扶光打开一看,一颗便是连她都前所未见的巨型南珠静静躺在其中。
她隔着帕子轻轻拿起,见匣子内还压着一张纸条,上书——
“千金俗物,赠万尊之人。”
第三百二十七章 千金不换(三)
过了六月,整座帝京都像是被架在炭火上烤。
生员为参加此次秋闱,有习惯未雨绸缪的,担心水土不服,便提前动身从京畿周围赶来。大魏共设十余处考场,帝京身为首善要地,既是其中之一,又是最大考场。
天气越热,景王反倒越发懒散了,拿了支笔递给萧扶光,开始教她如何批奏章。
萧扶光聪慧,又见他务政多年,哪处该划圈、哪处批语、如何分类都了然于心,直道自己不用他看着,一个人便能批了。景王只是笑,却道:“你只是懂下笔,但遇上要事,应如何决断呢?”说罢丢给她一份奏章,由她自己决定。
萧扶光一看,这是礼部员外郎张龚呈来的辞表。张龚在礼部兢兢业业二十载,如今上了年岁,想要辞官回乡,请景王定夺。
萧扶光道:“老头子一个,他想走,还要强留不成?让他走!”
“你忘了今年还有秋闱了?”景王曲指敲她脑袋。
萧扶光“咦”了一声,思索片刻,恍然大悟:“这老头子致仕是假,请封是真。莫不是他有门生要参加秋闱,见自己不是考官无法放水,这是跳脚来了?”
“总算是明白一点儿了。”景王颔首,“你要批奏章,不能只看他想要做什么,要与时下联系到一起。”
萧扶光又道:“可这样一来还是不能让他得逞,不一样要放他回老家?”
景王摇头:“或许结果一样,但处置的过程却不一
样。”说罢提起笔在表上划了圈,又另起一份手书。
萧扶光凑过头去看,见手谕上写明,要青州府某官员立即进京赴礼部员外郎一职。
“果然是妙!”萧扶光道,“张龚当自己德高望重,料想您必不会放他走,结果您不仅放他回家,还让别人接替了他的位置。这样一来他那些门生就要另投其他人。倘若换成礼部官员,十有八九都同张龚有些交情在。可从地方调来的人就不一样,张龚打得一手好算盘,结果还是遇上了您——爹爹,怪不得太傅会说您是老狐狸呢!”
“促狭。”景王佯装沉下脸,过了一会儿却又叹气,“爹爹手把手教你,是想告诉你,朝中这些人,个个都不简单。你看一件事不能只看它表面,你需要了解这些人,需要清楚地算计这些人之间哪些有关联。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个道理你要明白。处在这个位置上没有一个人是蠢的,你须得比他们更聪明,更难让人猜透,想得更加长远,才能掌握好他们。”
萧扶光听得脑子都大了。
“那样多的人,我看不过来怎么办呢?”
景王摸了摸她头顶:“如果处理不来,压力太大,被逼得退无可退时还有一样选择可以做——也只能你我能做。”
“什么选择呢?”
“那便是——杀了他们。”
-
“咔!”
一刀下去,鱼头掉了下来,鱼身还在挣扎乱跳。
沈淑宁刮去鳞片,掏出内脏,
连砍死两条大鱼。
司马炼在一旁看着。
他偶尔会来沈淑宁家中,多是沈磐不在的时候。有时帮沈淑宁的忙,做一些体力活,有时便如同今日这般,什么也不干,就默默坐在一边看她忙活。沈淑宁自小便能烧一手好菜,做好后也常分给司马炼一些尝尝。起初司马炼还有些腼腆,日子久了,他们也都习惯了。
“为何要做两条鱼?”沉默半晌的司马炼忽然出声问道。
“我和我哥一条,你一条。”沈淑宁抬头扫了他一眼,“你吃得多,你自己吃一条。”
司马炼皱了皱眉:“我不爱吃鱼肉。”
“没得挑,今天就吃鱼。不爱吃不吃。”沈淑宁这次头也没抬。
司马炼自讨没趣,没再开口了。
过了一会儿,沈淑宁却说:“郡主也不爱吃鱼。”
司马炼问:“为何?”
沈淑宁答:“郡主食不得荤腥,鱼肉也一样。今年好些了,银象苑的厨娘先是用猪油烧菜,后来又慢慢添些荤菜,现在能吃点儿。只是鱼肉腥味儿重,又有刺,便不爱吃这个。”
司马炼没吭声。
“说来起先她一点儿荤都不沾的,还是太傅的功劳。”沈淑宁继续道,“倒是你,为何不吃鱼呢?”
司马炼答:“就如你所说,腥味儿重,又有刺,所以不爱吃。”
沈淑宁笑了:“我与我哥在山东时,那边人吃饭都是大口大口的,比巴掌还大的馍馍,一口下去咬掉一大块,喝酒也是论斤。
我听银象苑的人说,从前小阁老便是这样,大口吃饭大口喝酒。说起来好奇怪,小阁老在世时好像不少人都说他胃口太大,如今他没了,他那些不好也都成了好。”
沈淑宁说这话时,手上还拿刀拍着鱼肉,眼睛却一直盯着他看。
司马炼却只是笑了笑:“人死了,旁人自然是怀缅的。总不能说他的不好,免得活人说不厚道,死人嫌不积阴德。”
沈淑宁愣是没从他面上瞧出什么端倪,只得点头说是。
沈淑宁烧了两条鱼,盛在两个盘中,将一只盘子端给司马炼。
他倒是不客气,接过后拿回家中,晚间洗刷好了将盘子还给她。
沈淑宁觉得惊讶:“你不是不爱吃鱼吗?”
司马炼笑得一脸和煦:“我也爱尝试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那你还真是闲。”沈淑宁将盘子收起。
司马炼又问:“昨日我来寻你,你不在家。”
沈淑宁嗯了一声:“去了趟银象苑,郡主生辰,为她庆生去了。郡主返还不少东西,还有金豆子呢,不然我才不舍得买那样大的两条鱼。”
司马炼再点点头:“真是多谢你。”
“谢我做什么?不过一顿饭罢了,我还是管得起的。何况这段时日你也帮了我不少忙。”沈淑宁想了想,又道,“不过,快要秋闱了,你还是专心看书吧。”
司马炼颔首,转身回了家。
又过两日,清枝胡同口多了一辆马车。应萧扶光邀约,沈淑宁欲同
她一起出城避暑。
沈淑宁临走前特意敲开了司马炼的家门。
“这两日我不在家,同郡主一起出城。你自己随便对付着吃吧。”她说罢便离开了。
司马炼点头说好。
沈淑宁离开,他也回了房中,过了午时才出门,朝着长安街的方向而行。
老郑的面馆可谓是蒸蒸日上,每到饭点儿,店中人满为患。除了之前的伙计外,他又新招了一位,三个人勉强忙得过来。
过了饭点还好些,总算没几个人了。老郑得以坐下来歇息一会儿。
小伙计正擦着桌子,见门口走进来一位客人,笑着迎上来问:“客人要吃面?”
客人点头:“三碗。”
听到这个声音,老郑立即从柜台后站了起来。
果不其然,他又见到了小阁老的那张脸。
第三百二十八章 千金不换(四)
小伙计再问:“客人要吃什么面呀?猪肉臊子?油泼?咱们还有…”
“你下去吧。”老郑离开柜台,卷起袖子亲自下厨。
三大碗,臊子一半面一半,少辣少盐,外加一壶放凉的开水,这是小阁老惯爱的口味配备。
小伙计凑过来一看,见老板肉给得不少,还亲自拌匀了,再回头看看那位客人,除了身材高大模样不凡,穿戴皆中下品,不像是什么有钱人家的主儿,不禁挠头问:“师傅,您认识那位客人?他什么来路,值得您这样下厨?”
老郑将三碗面放进托盘,道:“没什么来路,故人而已。”
小伙计摸不着头脑,给客人上了面。
这回老郑没上前,只是站在柜台后静静地看着他。
一碗…两碗…等他吃第三碗的时候,老郑来到他对面,再次坐了下来。
“我开始就想说,这段日子以来您怎么瘦这么厉害呢。后来一想,应是缺了面食的缘故。这人啊,不吃面不成,看那些南齐的小孩儿,打小没吃过面,长大了伶仃一串,又瘦又小,跟猴似的…扯远了,我说您啊,不管碰到什么事儿,只要回来就好。只要我老郑还能下厨,每一顿都端到您跟前来…再过俩月就秋闱了吧?您是打算重头再来?好好,从前常听阁老大人说,您这辈子靠着父荫入的阁,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气儿呢。这次您来,肯定能一下冲进殿试。到时候再入阁,就没人说您
是靠爹了哈哈哈哈哈…”
老郑说着说着便笑了,再看他,已经吃完了最后一碗。
老郑也不继续添面,只说:“您的饭量就三碗,吃多了容易积食,我记着呐。”说罢收拾了碗就要走。
司马炼将铜钱放在桌上,老郑听见了又回头,皱眉道:“您来了吃饱就行,不用这个,从前您给的工钱够多了。”
司马炼笑了笑,起身道:“应该的,因为你又将我认错了人。”
老郑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频频叹气。
小伙计又围了上来:“师傅,师傅,您怎么还不收他钱啊?”
“有你什么事?!”老郑将托盘往他手中一放,“刷你的碗去!”
司马炼自长安街出来后,买了匹马,紧接着便出了城。
-
天气燥热,萧扶光与云晦珠、沈淑宁三人来到天仪山庄避暑。
这阵子萧扶光可谓是真忙,景王不仅将奏章交由她批改,似乎有放权之意。这将懒散惯了的人杀了个措手不及。
不过她也总算知道了为何父亲总是早出晚归,一日忙过一日,吃睡都没个点儿。政事压在心头,即便睡着了也感觉有一把刀悬在头顶,叫人时时刻刻都难受。
好在入夏后天气热了起来,眼下除却防旱防洪,再就是八月秋闱。想来大家都热,没有闲心搞事。
沈淑宁坐在太湖石上钓鱼,萧扶光头顶顶着一片荷叶,坐在一边小憩。
鱼上了钩,沈淑宁钓了条胖鲤鱼上来,碧圆拍着手笑:“
郡主不吃鱼,咱们有口福了!”
萧扶光摘下头顶那片荷叶,道:“哦?待会儿我想烤羊来着,听你这么一说,你们既有自己那份口福,便不用来蹭我的饭。”
碧圆瞬间蔫儿了下来。
萧扶光吩咐清清:“山脚下不是养了不少羊?扛两只肥的上来。”
云晦珠一听,当即道:“我也要去!”
萧扶光奇怪地看着她:“你去做什么?你那小胳膊小腿能扛得动?”
“我又不抗,我看看还不行了?”云晦珠涨红了脸。
动过情的人,很容易便猜得到其中原委。萧扶光看了她一会儿,笑着道:“那行,你跟着去吧。”
她笑得意味深长,使云晦珠本就红透的脸像滴了血似的。直到走出一里路去,清清还在纳闷:“云小姐可是不舒服?脸为何这样红?”
云晦珠扇了扇风,说自己无事。
管事拨了俩个人同她们一起下山,待到了山脚后,云晦珠才发现看守农场的早已换了人。趁着清清等人去捉羊,云晦珠打探这期间有无其他人来。
新来的看守一脸迷茫:“无人来过。”
云晦珠哦了一声,面上失望之色尽显。
清清与仆人赶了两只羊来,羊膻味儿在热风中飘来飘去,一直钻进云晦珠的鼻子眼儿里。
“可太难闻了。”清清捂着鼻子道,“在此处看守的人心真是大,就冲这味儿一般人都忍不了。”
云晦珠听了,心中又是一阵儿的愧疚。
回去的路上她不断想
,是不是因为她最后说的那些话太重了,所以林大哥才会不告而别呢?
几人准备离开,未料风云突变,狂风席卷乌云笼罩了整座山,轰隆隆的雷声像是要将房顶炸开,顷刻间便下起瓢泼大雨来。
云晦珠等人赶紧躲进了看守人的瓦房中。
“夏天的雷雨真是说来就来。”清清险些被淋湿,又要同两只羊待在一起,只觉得自己周身都沾染上了羊膻味儿。
云晦珠有心事,坐在屋内隔着窗户看雨。
仆人道:“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山中林木多,此时上山怕是有危险,还请云小姐、清清姑娘稍安勿躁。”
话音刚落,云晦珠突然指着窗外问:“那是谁?怎么有人在山中淋雨?”
仆人抻头一看,见泼天雨幕中果然有个长长的人影。
这种天气在山中奔跑极为危险,这座山中平时倒没有外人来,仆人当是庄子里的人,当下便大声呼喊要他进来避雨。
那人听到声音后,飞快地奔跑而来。
这是个高个头的年轻人,浑身都湿透了,衣服紧紧贴着身子。男子有男子的曲线,那便是宽肩窄腰的硬曲线。云晦珠“嚯”了一声,心道真是不错,阿扶眼光就是好,连庄子里的男仆都这样养眼。
那人听到声音后回头,拱手向他们道谢。
云晦珠看到人后,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
“小阁老?!”
她话一出口,便像咬了舌头似的缩了回来——小阁老早便死了,这
人应是住在沈淑宁隔壁的那位同姓司马的公子。
第三百二十九章 千金不换(五)
清清是见过他的,呆了一会儿,问:“您怎会在此处?”
仆人看了看他,上前道:“您可是那位来帮忙写牌匾的司马公子?”
司马炼颔首:“正是在下。”
仆人回头笑着同云晦珠与清清二人解释:“去年陛下的人来抢小公子,弄坏了咱们几处门头。今冬山中雪大,牌匾坏得不能看。管事的在城中寻人,想要聘一位字写得好的读书人来帮忙写牌匾,这不,找到的便是这位公子了。”说罢又朝司马炼拱手,“有劳公子了。”
二女一听,觉得有些道理,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奇奇怪怪——这也忒巧,人长得巧不说,又在这个时候来了庄子,怎么想怎么觉得有些刻意…
过了一刻,雨果然停了,经过冲刷后整座山都焕然一新。
仆人赶着羊远远地走在前方,司马炼等人跟在其后。
雨后山路泥泞难行,即便铺了石阶,也存有积雨,湿漉漉的很容易打滑。
云晦珠不慎踩滑一跤,眼看就要栽倒时身旁蓦然出现一只手,稳稳当当地扶住了她。待她站稳后,那只手迅速撤开,很是体贴知趣。
云晦珠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身上还未干,整个人都是湿淋淋的模样,头发被竖起拢入冠中,五官明明与小阁老相同,只是感觉不相同——小阁老神色倨傲张扬,他却更加温和内敛些。小阁老一看便知是极难相与的贵公子,此人相较之下倒是多了几分亲近
之感。
云晦珠心说单就容貌而言司马炼同小阁老果真想象,怪不得连阿扶都会认错。
有了刚刚那一搀,云晦珠开口也变得容易起来:“我听闻司马公子也是河内人?”
司马炼微微侧身:“是,在下与小阁老同出一宗,论起来先辈是一支,父辈才分离。”
“那还挺近。”云晦珠道,“怪不得长得这样像。”
司马炼淡淡一笑:“是在下的荣幸。”
清清侧目皱眉——荣幸?起初来了银象苑非要离开的不知是哪个,这会儿说大话倒是不带眨眼的。
这一路上云晦珠频频问他问题,司马炼一一答了,二人倒算得上相谈甚欢。清清在一旁只听不说。
临到了山庄,仆人这才回头客客气气地同司马炼道:“请公子随我们进去,先换洗再写不迟。”
司马炼朝二女点了点头,转身跟仆人进了外院。
待他离开后,云晦珠方同清清道:“他同小阁老可真像!俩人就如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只怕阁老大人来了也不一定能分得清。”
“可有些人即便再像也不是。”清清的声音冷冷的,“小阁老从前如何待郡主?那是恨不得郡主长在他眼眶里成一对眼珠子,好能时时看得见又摸得着。此人却大不同,人家有自己的眼珠子,避郡主如避蛇蝎呢。”
云晦珠听后,心里也不是滋味。清清说得对,哪怕长得再像呢,他不是,蒙上脸活脱脱陌生人。若说占便宜,分
明占便宜的是司马炼才是。日后若真考进太极殿入了朝廷做官,顶着那张脸不知要吃多少红利呢!
俩人回到萧扶光身边,迫不及待地将这件事说与她听。
然而萧扶光听后却未表现出多大兴趣,只是淡淡“噢”了一声,只是吩咐碧圆:“匾写好了拿来让我瞧瞧,看看字写得如何,若是写得丑了我可不要。”
碧圆重重地点头,旋即扭身下去传话了。
云晦珠等人自然不知道她曾对秦仙媛发过毒誓,只看到司马炼也来到山庄一事似乎并没有影响到郡主心情。或许被近日替景王操劳政务所累,又或许是看透了二人并非同一人而释怀,最坏的结果是她变得绝情,任何事都再不会影响她了。
两只羊被处理后腌制几个时辰,到晚间时已经可以烤了。院子里架起了炭火,清清与碧圆开心地烤羊,不一会儿香气便盈满了整座院子。
除却烤羊,山中亦有野味可食。而今萧扶光已然能用些肉,可以毫无顾忌大快朵颐一番。
清清虽向着郡主,却也常常为郡主着想。她想了片刻后低声询问:“司马公子也算劳累一下午,要不要送一只烤羊腿过去?”
萧扶光回头看她,眼神奇怪:“庄子出钱,他出力,有他的饭吃,又饿不死人,何必再给他送东西吃?清清,人情是做给自己人的。”
她吐出最后一句话时,声音虽轻,却有着不容抵抗的威严。
清清身子一
震,随即躬腰道:“知道了,郡主。”
两只肥羊,众人分食,最后还剩了不少,尽数喂了庄中猎犬。
是夜,司马炼正在管事安排下的房中写字作匾,忽然听到外间有惊惶喊叫声。
他走出房门,见庄子里大半人都在院内,急匆匆地来回奔走。
他揪住了其中一人,沉声问:“发生了何事?”
“坏了事!郡主和云姑娘忽然病倒了!”那人满面急切说,“庄子里现在没大夫,山路又没有灯,管事的带人去山下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不等他说罢,司马炼便没了人影儿。
清清和碧圆二人守在萧扶光床前,团子圆子坐在云晦珠旁边,沈淑宁站在门口急得转圈儿,想了一会儿后,她拿起斗笠决定下山。
沈淑宁刚出了门,迎面便见司马炼疾步而来。
不知为何,此时看到他,沈淑宁焦躁不安的心也定了下来。
司马炼问:“如何了?”
“郡主和云姑娘应是食用了仆人不慎采摘的有毒菌子,郡主爱吃这个,用得多些,云姑娘吃得少些。”沈淑宁看了房内一眼后羞愧道,“我吃的自己钓来的鱼,所以无事…”
司马炼绕过她,径直走进房内。
众人抬头一看,在见到那张脸的时候,紧张的神情也明显放松下来。
司马炼来到萧扶光床前,清清与碧圆相视一眼,主动让离了位置。
他坐在床边,见萧扶光仰面躺在床上,半眯着眼睛,嘴角溢出一道
涎痕,显然神智不清了。上手掰开她眼睛,瞳仁已经缩成了一个点儿。
“等不及大夫了。”司马炼喝道,“倒一壶凉水来!”
碧圆听后,撒丫子跑了出去。团子也紧随其后。
过了片刻,俩人各拎两壶水进来。
司马炼接过,伸手将萧扶光从床上带起,将她上半身揽进怀中,环着她身子的手绕过后脑掰开她嘴巴,勾起水壶对着嘴巴开始硬灌。
她已丧了神智,水大半从嘴角溢出,灌进去的并不多。
所幸司马炼极有耐心,清清和碧圆二人配合得也好,壶中水不曾断过。
不过一刻钟,萧扶光便“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第三百三十章 千金不换(六)
众人见状,终于松了口气。
司马炼一手捏着她下颌,另一手伸出两指入口,将她口中食物残渣尽数抠出。
清清见状,上前道:“剩下的交给我们吧,公子先去侧间沐浴,再换身衣服不迟。”
司马炼低头看了看自己,说是一身狼藉也不为过。
“辛苦各位。”他颔首,“我马上回来。”说罢便离开了。
沈淑宁效仿司马炼帮助云晦珠催吐,云晦珠食得少些,很快便恢复神智。只是萧扶光依然是那副混混沌沌的模样,能睁开眼了,看谁都是一脸迷茫。
又过一刻钟,沐浴过的司马炼再次回到房中。清清抬眼一看,见他头发还是湿的,像是又淋了一场雨。
他一来,清清和碧圆又让了位置。
司马炼手法娴熟,耐心地替萧扶光灌水催吐,哪怕又被吐满了衣襟,眉头也不曾皱一下。
清清频频看过来,面上满是欲言又止,最后只得化为一声叹息。
期间司马炼又回房沐浴更衣一趟。
最后萧扶光已然好上许多,唇上乌青渐淡,眼瞳也恢复如常。只是气若游丝,尚还认不得人。
清清与碧圆也离开,在门口候着等大夫前来。
司马炼将萧扶光揽在怀中,一点一点地喂水。
他见怀中那只手动了动,像是想要抬起,却没有力气。
他放下茶壶,捉住那只手腕,看她想要做什么。
那只素手借着他的力道,最后轻轻抚上了他的脸颊。
司马炼垂首,见她正正的盯着
自己,眼神中透着破碎的心疼。
他听到她低低地唤:“廷玉…”
房中还有云晦珠和团子圆子,云晦珠看模样已无大碍,只是折腾得厉害,已经睡下。团子圆子也累得不轻,趴在床边囫囵休息。
只清清进来时便看到这一幕,她什么都没说,默默地合上了门。
后半夜时,两位大夫背着药箱上了山。在看到病人的那一刻,神情也松懈下来。
“幸而救治得及时,否则今夜便凶险了。”大夫一边把脉一边道,“开两贴药吃一吃,人便能无碍了。”
清清与碧圆千恩万谢,将诊金塞进荷包,鼓鼓的荷包递过去,大家都高兴。
清清回首,见司马炼站在走廊尽头,整个人隐在灯火阑珊处,神情瞧不真切。
清清走过去,朝他端端正正一拜:“若非公子搭救,郡主只怕凶多吉少。无论公子是谁,救主之恩清清愿赴汤蹈火为报。”
司马炼并没有说话,转身离开,衣袂一角随风而逝。
次日。
出了这档子事,庄子里处置了几名厨子与采购,其余众人在饮食上越发细心,唯恐再生事。
萧扶光在午后醒来,却已不记得昨日之事。
当听到碧圆说起是司马炼救了她后,面上青青白白显然不大好看。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她不悦道,“你们就这么放任一个陌生人进来?”
清清和碧圆理屈,跪在一旁准备受罚。
萧扶光盯着她们看了半晌,末了叹气:“算了,你
们也辛苦了一晚上,下去休息吧。”
二人谢恩后赶紧离开了。
萧扶光卧在床榻间,阳光隔着窗棂透在她身上,斑驳花影边缘模糊,如昨夜短暂绚丽又难以触及的梦境。
有毒菌子食用后,外人看来神志不清,只有自己方知其中奇幻。她分明看到司马廷玉,看到他在前方踌躇不行,她伸手去抚他的肩,他回头朝她一笑,握紧了她的手。她贴在他耳边说,平昌送了一位厉害的先生做贺礼,他怒目而视,张口便说:“你不要同公主学坏了”。她问:“倘若我学坏了呢?”。他静静看了她片刻,随后俯身吻住了她的嘴角。
她还记得他说:“阿扶,等我。”
这样美的一场梦,最后却只是一场梦。
她不甘心,她也恨,为何她的廷玉没有回来。
萧扶光窝进床榻中,强迫自己入眠,企图能再一次做与昨夜一样的梦。
然而到了夜晚醒来后,依然是一片空。
碧圆见她醒了,吩咐重新做晚膳。
“云小姐白日里醒得早,喝了药已经好利索,如今睡下了。沈姑娘忙活了一晚,今天休息得早。”清清道,“司马公子昨夜也未怎么休息,白天又去作牌匾,这会儿应早歇下了。”清清唯恐漏了哪个,一股脑儿交代了。
萧扶光轻轻嗯了一声,没有表态。
病后膳食清淡,清粥小菜,食之无味。萧扶光胃口不大,用了点儿填了填肚子,便去泡泉。
庄子里有几处热
泉,这是萧扶光常来的目的所在。
她褪去衣裳泡了会儿,只是病后身子乏累,不一会儿后便昏昏欲睡。
迷瞪了不知多久,她拖着沉重的身子上了岸,换好了袍子后,坐在风口处吹风。
夏夜晴好无蚊微风,正是最好的时候。
一声“啪嗒”声响,似乎楼后的枝丫被折断。
萧扶光以为是山中蛇虫出没,握紧了匕首,大声喝道:“什么东西?!”
昏暗的楼梯口有簌簌声传来,竟渐渐走出来一个人影。
萧扶光看到后,将匕首慢慢放了回去。
“是你。”
“是小人。”司马炼拱手一拜,“小人挂念郡主凤体,一早便在此处候着。见郡主无恙,本想就此离去,不想却被郡主发现了。”
萧扶光审视他片刻,道:“想见我直接求见便是,不必拐弯抹角,我还当是山中虫兽来袭,险些就要喊人来拿你命了。”
司马炼依然垂首:“小人担心求见郡主,郡主不肯相见。”
萧扶光默了片刻,“我的确不会见你。”
“是因为秦仙媛吗?”司马炼抬起头,“那日她逼迫郡主发誓,我后来才知晓,我…”
“你不必再提及此事了。”萧扶光想想就觉得憋屈,呼出一口浊气道,“我已向阁老大人去过信,他回信说你母亲同廷玉母亲是堂姐妹,既然解释清楚了缘由,我也信你不是廷玉。当初是我认错,所以纠缠许久,既然解除了误会,日后自不会再认错人。你大
可放心,我虽不打算再见你,却感激你出手相救。阁老大人说要照应,日后不敢说使你平步青云,不过衣食无忧定不在话下了。”
“如此,小人谢过郡主了。”司马炼平和的眼神中却燃起一簇火焰,“郡主曾发誓不再纠缠小人,可小人却没有发过这种毒誓,这是否代表,我可以主动同郡主来往?”
第三百三十一章 千金不换(七)
疯了,疯了。
萧扶光满脑子都是这两个字。
她忍住怒意,低声斥道:“我说过,先前是我将你错认成小阁老,这才百般纠缠。我光献并非无德下贱之人,你既有贤妻,为何要主动同我来往?”
司马炼仰面看她,目光澄澈而无畏。
“因为当初我以为,郡主是自私彪悍之人。”他道,“经我数月打探,郡主不仅宽宏大度,对小阁老用情至深,着实令我敬佩。如今我在京中举目无亲,说结交也好,说攀附也罢,郡主是我唯一仰望之人。同敬仰之人来往,我又有什么错呢?”
他说得冠冕堂皇,让萧扶光怒火中烧。
“你的意思是,你想效仿朝中官员,以门生身份拜在我门下?”她攥紧了拳头,“恐怕要叫你失望了,我一介女流,若是开了这个门,日后自有源源不断的麻烦。所以我不接受你,你还是回去吧。”
她很生气,十分生气,离开时也十分决绝。
只是在热泉中泡久了,身子本就疲乏沉重,加之体内蕈毒未清,气力难以支撑,转身时身子一沉,骨碌碌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司马炼面色一白,连忙上前查看。
萧扶光仰面躺在地上,如今只觉得羞愤,眼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
司马炼来搀扶,她狠狠地拍开了他的手,“不用你假好心!”
“好,我不碰你。”他收回了手,又指着她的脚踝,“你的脚还能动吗?”
萧扶光摔得浑身都疼,根
本分不清哪处是哪处,听他问起脚,于是动了动,一阵钻心蚀骨的痛感袭来,当下便知道自己八成是扭到了脚。
如此一来,她泪流得更加汹涌。
好在也是经历过一些风浪,情绪来得快,赶走得也快。
她定了定神,等身上不那样痛之后才慢慢坐起身,伸手擦干了眼泪。再动动脚——还是痛,一时半会儿恐怕走不回去了。
她想唤清清,未料脚踝一阵暖意,低头一看,司马炼已经将手覆了上来。
午夜的风呼呼作响,刮得林中老树乱舞。廊下只他二人,近得只能听得到呼吸,一深一浅;玉白温润的十指覆在同色纤细赤裸的脚踝之上,一白一粉,是说不出的契合相配。
随着动作渐重,她的足瑟缩了一下,紧接着却被更重更难以抗拒的力量扯回。在这样诡异的氛围之下,竟叫人凭空生出一丝安逸的感觉来。
萧扶光觉得痛感渐渐被瓦解,不经意间扫在他侧脸上。每每看到这张同司马廷玉相似至极的脸,心跳都会停顿一下。
他应很会照顾人,不知道是不是成亲久了的缘故。她低头看着他的手指,或许这双手在无数个日夜里也抚摸过秦仙媛。
想起这一层,她忽然觉得愤怒且恶心——倘若捂住他那张脸,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同沈磐、林嘉木、小冬瓜他们又有何异呢?
思及此,萧扶光忽然抽出了脚,狠狠地踹在他肩上。
司马炼被这突如
其来的袭击击中,身子晃了一下,片刻后又稳稳地立住了。
“你的脏手不要碰我的脚!”她恶狠狠地警告,“我觉得恶心!”
然而能放得下身段去攀附别人的人,从来不会因为一点儿小困难而轻易放弃。
司马炼听后却只是笑了笑,随后道:“好,我不碰郡主的脚就是。”
他说罢,萧扶光松了一口气。可他下一刻却突然倾身压了过来。
萧扶光向后仰,心中涌起一股恐惧——他该不会是想…
事实证明,的确是她想多了。
司马炼将手抄进她背后与膝弯,把她整个儿地抱了起来。读书人一般不做活,难以想象他清瘦的身躯下也有着这样的力量。
“郡主,请环住我的脖子。”他说,“我很少锻炼手臂,担心您会掉下去。”
萧扶光听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勾了上去。
她在想:此次是司马炼非要抱她,她这样不算违背毒誓吧?
上天应是听到了她的心声,今夜有星有月,没有电闪雷鸣——她没有违背自己立下的誓言。
走廊很长,他走得很慢。许是因为有些累,他中间走走停停,不时地轻喘几口气。
期间萧扶光也一直未抬头。
她心中是有几分期待的,她已将这无法改变的一刻在心中改变,她将环抱着自己的人想象成司马廷玉。
如果是司马廷玉,他断断一口气儿也不会喘,怕她会笑话他没用。
如果是司马廷玉,这会儿怕不是已经说了一筐难
听的话,譬如“阿扶你又沉了,你午膳用了一头猪吗”。可他在说完难听的话后也总会给她和自己找台阶下,“午膳用一头猪也没什么,我养得起阿扶,也抱得动阿扶”。
司马炼十分安静,纵然她在默默流泪,他也没有吭过一声。
长廊再长也有走尽的时候。
清清站在尽头处,看到他们二人时眼中有些惊讶,但并没有出声斥责他无礼。
司马炼将萧扶光抱到床榻上,最后离开时道:“我与郡主,还是可以友好相处的。”
萧扶光没有理会他,只抬了抬手,示意清清关好门。
此夜无梦。
中了蕈毒,又扭伤了脚,萧扶光原定五日的避暑期限被延长到十五日,直至中旬后彻底大好了才敢回家。
天气酷热难耐,景王也恹恹的,见她回来,将十日里的奏章全交由她批阅。
在这巨大的压力之下,她却因为有了隐秘的经历而频频走神。
景王敏锐地发现了女儿与以往不同,出声问道:“想通了?”
萧扶光正在走神,冷不丁听他问话,疑惑道:“什么想通了?”
景王敲她脑门:“叫你批奏章,你脸红个什么劲?”
“爹爹,您不能老是敲我的头,会变傻的。”萧扶光揉了揉脑门,又道,“只是天气太热了,我才会脸红。”
景王看了她两眼,叫人进来给她扇扇子,“这下总不热了吧?”
萧扶光没了偷懒的由头,愁眉苦脸地继续埋头批奏。
景王走出书
房,直接来到银象苑。
他没有惊动别人,只是远远地朝清清看了一眼。
清清会意,垂首来到他身前跪拜。
“别的话孤不想多说。”景王道,“郡主这次去庄子里,发生了何事?”
大热的天,清清被他盯得脊背发寒。自知瞒不过去,一五一十地将所发生之事事无巨细地告知景王。
景王听后,似乎并没有感到意外。
“以后再发生此类事,不得隐瞒。”他留下一句警告后,转身折返而去。
清清按了按额头,发现出了一身的冷汗。
第三百三十二章 千金不换(八)
与郡主不同,平民百姓无冰可用,只得靠心静自然凉。
这样热的天,沈淑宁在家中躺平,一手拿着蒲扇,热醒的时候扇一扇,扇完了继续睡。
约摸未时初,也便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耳边蝉鸣声像是被有序脚步声盖过。
沈淑宁疑惑地起身,听动静像是就在家门前不远处。
她打开院门,看到门口乌压压的人后,立即又关上了。
然而终究按捺不住好奇心,她开了一道门缝偷窥。
不是她家门口,是隔壁司马炼家门前,正停着一辆四面通风的金玉辇。两个白面奴仆伸手撩开纱帐,将坐在其中的男子请了下来——那男子她见过,是郡主的亲爹,当朝的摄政王。
沈淑宁吓得不轻,赶紧合上了门装死。
景王入了司马家,先是环视了周围环境,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司马炼。
他坐在院内,宦官上前起了顶华盖供其遮阳,又有官宦奉上茶水,他轻啜一口放下。
景王没有出声,司马炼便不能起。
未时的日头毒辣,晒得人耳根和脖颈一片红,汗就更不用说,司马炼整个儿后背早已洇湿。
景王挥了挥手,左右尽数退下。
“阿扶是孤的女儿,先帝曾说她是帝国之光,才为她取名‘扶光’。不光先帝,连孤也认定,她是不二人选。”景王慢慢道,“你呢?你究竟是什么打算?”
司马炼伏地叩首:“小人会效忠郡主。”
景王张了张嘴,“你要孤如何信得
过你?”
司马炼攥紧了手指,“殿下不必信,耐心等待些时日便可。”
景王听后却摇头:“郡主的选择很多,孤的时间很少,她等得,孤却等不得。郡主需要历练,倘若你不能表示你的忠心,只会玩弄些风花雪月,那么孤便只有另请高明了。”
景王说罢,也不看他,转身拂袖离去。
等人走后,司马炼才抬起头,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怎么了?人都走了,你还不起来?”沈淑宁趴在墙头上望着他道,“司马炼,你要不要喝水?”
司马炼看了她一眼,没有同她说话,缓缓站起身来回了房中。
沈淑宁在墙头瞪眼:“真是没礼貌。”
-
七月至,乞巧亦至。
乞巧是女儿节,景王善心大发,又允她“休沐”一日。
萧扶光欣喜不已,自从庄子回来后,她就没有一天得闲的时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总逼着她看奏章,不仅要认真批阅,还时不时考她治国之策,答不上来就让她翻书,不知典故便要抄书。一旦她抱怨劳累,他便以“你皇祖与爹爹也是这样过来的,除了陛下”来堵她的口——陛下活得轻松,但陛下连万清福地都出不得,他意在问想要做傀儡吗,她的回答自然是不愿意。
对于穷人而言,钱是最重要之物;对于有钱人而言,权势是最想要的东西;而对于拥有权势的人而言,最重要的却是自由与长生
。
一切都有至高处,一切都在循环往复。
萧扶光尤为珍惜这难得的休息日。
她与云晦珠与沈淑宁相约,仨人在乞巧日出游,宵禁时归。
这一日很快到来,她未时后出门,先去云晦珠家中将她接了出来,二人一同前往城北清枝胡同。
沈淑宁一早得了信儿,听到拍门声后便走了出来。
乞巧节的女子个个都穿戴打扮精致,仨人亦不例外。
在帝京待得久了便会发现,左右能游玩的不过那几处——东西南北四市,外加三处湖,最热闹的永远只有一个地方,便是内湖。
内湖桥头依旧人满为患,不过今日多是女子。过年时桥头卖焰火纸鸢,今日换成了簪花与针线。
云晦珠与沈淑宁都会些女红,萧扶光却不太行,打小不必自己动手,穿的都是织造所出,日后即便嫁人也不用给夫婿儿女缝制衣物,只需拉弓射箭与批奏折就好——她戏称自己虽粗,却是大巧不工。
内湖统共这样大,能碰到熟人也十分合理。
他们遇到了林嘉木和陈九和两家人。
林嘉木的身后依然是跟着一群妹妹们,经过数月的成长,林嘉楠几个已经不再是怯懦模样,她们会执扇朝萧扶光行礼,甜甜地唤一声郡主姐姐;陈九和的孩子已经降生,只是孩子还小,并没有带上街,他同妻子一起来,二人执着手一直不曾撒开,言谈间三句不离不自己那刚出世的可爱的女儿。
最后两拨人
分别时,林嘉木回头看了她一眼——不知从何时起,他们好像疏远了。
有些事一旦没有解释的机会,此后便没了相交的机会似的,只能越来越远。
夏季天长夜短,宵禁将临,天色却还是亮的。
萧扶光渐渐心不在焉,她在桥头不断寻觅,似乎期待什么人。
云晦珠被高阳王派来的人接回家中,沈淑宁也提前回家给沈磐做饭,最后的最后,萧扶光依然是一个人。
武卫将街道架起了栅栏,桥头人也散去,只剩三三两两行人不断朝家的方向奔走。
萧扶光螓首低垂,望着湖面倒影,又陷入沉思。
女儿家心事如湖水,一旦起了波澜,摇摇荡荡,总要碰壁后才能渐渐消弭。
她抬起头,准备回家。
然而一转身,看到湖对岸不知何时早已站了一个人影。
有时不得不承认,即便不是同一个人,那张一模一样的面容仍然对自己有巨大影响力。
或许是心中一直抱有期待,她总希望除却那张脸之外,其它一切都是假象——司马炼是假象,秦仙媛是假象,他不认得自己是假象,他的攀附亦是假象。
如果这些都是假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她希望是他自始至终都是司马廷玉,他有不得不去做的事,他有连她也要隐瞒的秘密。
她像一只蝴蝶,蹁跹飞奔上桥,只是女儿节的今日,只是这一刻,她想叫他攀附一回。
然而另一道比她更快的身影扑了上去,生生叫这
只蝴蝶折了翅停在原处。
“阿炼!我回来了!你想不想我?!”秦仙媛背着行囊勾住了司马炼的脖颈。
“今日是乞巧节,我专程赶在今日来!”
“阿炼,我向七娘娘许愿…”
“我们要个孩子吧!”
利刃出鞘,击中那只断翅且移动不得的蝴蝶。
第三百三十三章 千金不换(九)
夏日漫长,恨意其多。恨白日热浪惹人心烦,恨夜有虫蚊叮咬难捱,恨雨打芭蕉难以入睡。
景王看着日益沉默的女儿,心中有疑问,有开解之方。然而他也知道,有些事一定要自己撞几回墙,撞得头破血流才明白此路难行。
因情这一条路,哪怕开始就满布荆棘烈火,也有人义无反顾要前行。
作为父亲,景王不得不承认,他在这一刻是无能的。
他第一次小心地问:“这几日为何不见晦珠?可要去请她来家中玩?”
“晦珠养了条小黑狗。”萧扶光头也没抬道。
云晦珠养狗,这跟来不来实在关系不大。可景王知道,这同她有没有理由拒绝见人关系很大。就算云晦珠不养狗,她也会用“晦珠养了只花蚊子”来搪塞他。
景王望女成凤,然而他不希望她是因情事所困所以在政事上找发泄口——如此一来,这同四年前新丧妻的自己又有何两样?
景王叹了口气。
越是自小不用挂心的孩子,一旦挂心,事态便开始严重了。
-
金秋八月,转瞬即至。
秋闱分三场,分别于八月初九、十二、十五三日进行。初九试四书经义、十二日试论判章表、十五日试经史国策。首场以八股文论作,是以首场最重。
考生考卷亦十分严格,卷首不仅要写清楚本人及三代姓名籍贯、所习经论,整张卷亦要回避帝王及掌权者名讳,一字誊错,满篇皆废。
上述考生早已
熟背于心,入场也有规矩。
孝悌不尊、结党结朋、面容丑陋…均不得入,前两条已由礼部提前数月起开始派人调查,最后一条则现场查验。
考场外围满的人,先验明身份,再入内脱衣检验——这次却是为了防止夹带作弊之物。
考场外熙熙攘攘,在听得一阵锣鼓声后,考生主动让开一条道。
本次监临官赵元直、提调是白隐秀与吏部一位主事,监试官数位,为首的是现御史沈磐。
见赵元直与沈磐时,不少考生唏嘘声一片——这二位一个御史出身,一个现任御史,哪个都不好惹。
数十位考官入内后,巡绰官紧随其后而至,在看到白弄儿后,不少考生已经打算打包回家了。
饶是如此,多数人依然选择留下来奋力一搏。
“安静!安静!”搜检官高声喝道,“再有喧哗者,也不必考了,直接回家去吧!”
此言一出,瞬间鸦雀无声。
此间过程顺利,只是在检查到某人时,忽然听到搜检官“啊”了一声。
司马炼漠然地看着面前胆战心惊看着自己的人,低声说了句:“大人认错了人。”随后入了场。
搜检官看着他的背影,摸了摸额头的汗——难道自己刚刚是见鬼了不成?!
不光门外搜检官如此,门内更衣搜查的搜检官一样,险些被那张脸吓尿了裤子——从前的司马廷玉简直是多数人的噩梦,又死得惨烈,如今见了相似的一张脸,不吓个半
死才怪。
好在搜检官皆是军士出身,即便再失态,也不会耽搁搜检造成轰动。
入场这日看似平和地过去,却在考场内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你们看仔细了?真的是小阁老?”赵元直十分疑惑,之前也没听到什么风声,怎么偏偏这会儿说起小阁老了呢?
“千真万确,就是小阁老无疑。”一名搜检官道,“大人若是不信,明日一看便知。”
赵元直挥手让人下去,想了想又唤来白隐秀。
“不知今日的事,小白你是否听说了?”赵元直盯着白隐秀的脸问。
白隐秀一早便见过司马炼,也曾被郡主提醒过,能照应便多照应些。
“小阁老已经殁了,不过您说的这个人,我应是知道。”白隐秀道,“此人是河内人士,与小阁老同宗,父母辈渊源不浅,是以相像了些。”
赵元直听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白隐秀没有多说,不过此间含义已经透了出去——司马炼与司马廷玉关系匪浅,又是河内人,是不是小阁老,还有待商榷;即便不是,二人关系也近,他白隐秀都知道,赵元直都不知道,说明郡主知道此事,有意留心于他。景王未知会赵元直,态度模棱两可,十有八九是想看此人才学如何——倘若过关,日后前途不是问题;若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等春闱时自然有拦路虎。
一通分析过后,赵元直也敲定了景王态度,决定不
管不问,并封锁消息,不得向外透露半分,免得有心之人拿此事做文章。万事待考完再说。
虽说如此,赵元直中间也不免留意起那名叫司马炼的考生。虽说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然而在看到那张脸的一瞬间,还是不可避免地被震撼到了。
“像,实在是太像了。”赵元直感叹。
不光赵元直,其它考官也“不经意”间巡视到司马炼号舍前。别人惊的惊逃的逃,他自不动如山。
考试期间,只下过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待十五日过后,秋雨停了,考生也陆陆续续自考场中走出。
秦仙媛一早便侯在考场外,她在人群中拨了半日,直到最后司马炼才姗姗而出。
秦仙媛兴奋地奔上前去,然而另有一顶小轿比她更快地横在司马炼跟前。
小轿中伸出一只手,宽大修长,保养精细,拇指上一枚纯金蜃龙在阳光下闪着细细光彩。
“阁下风仪出众,令我想起一位大人。”轿中人道,“陛下有请,望阁下随我同去。”
“陛下…陛下…”秦仙媛喃喃,“啊…是皇帝吗?!阿炼,不要去!”
轿中人隔帘望了她一眼,笑问:“这位是?”
秦仙媛含泪抱住了司马炼腰肢,摇着头谨慎地看着轿子,“我是阿炼的妻子!阿炼只听我的!他哪里都不会去!”
“哦?阁下竟娶妻了么?”轿中人轻笑,“我还以为…算了,不提。”
司马炼看着他,伸手拥了拥秦仙媛,“
仙媛,你回家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秦仙媛泪眼婆娑问:“他们都要找你,他们都认错了人…阿炼,你不要去好不好?我怕你去了就回不来了!”
“夫人,我们又不是禽兽,只是请你夫君面圣,为何去了便回不来呢?”轿中人又笑,“或者说,他就是我们一直要找的人?”
秦仙媛将司马炼护在身后,警惕道:“我夫君同我好好的,怎么我们一来帝京后一个两个地都说他是别人?”
“都是谁说过你夫君是另一个人?”轿中人嗓音低沉而轻柔,带着些许蛊惑的音调再问,“是郡主吗?”
秦仙媛听后,咬牙说:“就是她!她硬说我夫君是她死了的夫婿,借此三番两次勾引我夫君!”
轿中人继续道:“不怪她,要怪只怪你夫君实在是像…郡主得手了吗?”
“我同我夫君感情好得很,郡主才没得手呢。”秦仙媛颇有些得意,说罢脸又有些红,“等我夫君考中之后,我们便可以要孩子了。”
“仙媛。”司马炼也红了脸,伸手揪了揪她的袖口,“这种事怎么能在生人跟前随便说。”
——爆更线——
更了九章噢。
第三百三十四章 千金不换(十)
“既然二位感情如此之深…”轿中人略微停顿片刻,忽然笑道,“那便一起去吧!”
秦仙媛听后,思索片刻,拒绝的话还未说出口,便见一道光亮闪过眼前。
她凝神细细一看,原来眼前抬轿的轿夫个个人高马大孔武有力,那道光便是他们腰间佩刀折射而出。
萧扶光骨子里厚道,轻易不仗势压人,是以秦仙媛没见过什么大阵仗。一旦真刀真枪亮了相,她终于开始露怯。
可她再害怕,都紧紧地搂着司马炼的腰不撒手,“阿炼!阿炼!这次我们死也要死在一块儿!”
司马炼同样抱紧了她,冷冷地警惕着来人。
轿中人掀开了帘子。
秦仙媛侧首,见轿内坐了个男子,长眉长眼,俊秀得出奇,一身绯袍,衣冠精致,瞧装扮十分贵气。他好奇地打探着自己。
“夫人误会了。”他说话轻而缓,语气十分温和,只是压了下手,那几个轿夫便退去了轿后。
“陛下相请,何等殊荣。只是听说这位同已故青璧君相似,想请去一叙,天黑前就送回来。”他顿了顿,又笑,“如若夫人担心,一道去便是。”
“青璧君”是司马廷玉死后,皇帝赐下的谥号。
秦仙媛心里拿不准,她抬头看了看司马炼,见他亦是一脸惊惶迷茫。
好在他先定下了神,低头对她道:“一起去,不怕人将咱们分开。”
秦仙媛将他环得更紧了。
一辆马车将二人送入宫中,过了云龙门
下车。两列宦官上前,垂首倾身带他们前往万清福地。
秦仙媛从没进过宫,渐渐地兴趣盖过了恐慌。她问绯衣男子:“檀大人,陛下人好相处吗?”
檀沐庭侧首,眼波在司马炼身上停留片刻,见他亦是一脸好奇。
“陛下很好相处。”他慢声道,“待会儿见了他你们便知道了。”
姜崇道与阮偲早便听说了这件稀奇事,一同站在月台前等人。
待人到了之后,饶是姜崇道也忍不住望着司马炼喃喃:“像,太像了。”
“唉哟,什么像不像的,没准儿就是呐。”阮偲皮笑肉不笑,转脸又对檀沐庭说,“大人快随奴进去罢,陛下可是等了有一会儿了。”
檀沐庭侧了侧身,对司马炼道:“请。”
秦仙媛上前道:“我不会和阿炼分开!我也要去!”
“哪里来的泼妇!”阮偲张嘴就骂,“陛下召见你了吗?还不快闭上你的嘴!”
“阮公公。”檀沐庭出声制止了阮偲,转身对秦仙媛道,“夫人先在偏殿暂候片刻,等陛下问完了话,在下再送二位离开。”
秦仙媛欲言又止,司马炼却拍了拍她肩头:“无事,你先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好吧,不过你可得快点儿。”秦仙媛说罢,又看了阮偲一眼,小声嘟囔,“阉货。”
阮偲气得脸都快歪了,姜崇道伸手推了推他,“哎哎,其实人家说得也没什么不对,咱们可不就是阉货?”说罢又对秦仙媛
道,“夫人请随我来。”
司马炼与檀沐庭一同拾级而上,秦仙媛恋恋不舍地望着那道背影消失在白金陛阶尽头。
檀沐庭时不时扫身边人一眼,问:“这段时日,小阁老都去了何处?郡主可是找了许久。”
司马炼低着头,并没有说话。
“多少人在伏龙岭来来往往,从没有发生过那种事。谁想宇文小将军因爱生恨,竟起了那般歹毒心思。”檀沐庭眼神停在司马炼脖颈处,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如何,他已经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檀沐庭笑意更深了:“小阁老为何要瞒着所有人呢?顶替了别人不说,还要接手那等乡野村妇,小阁老不觉得为难?光献郡主何等风姿,做她仪宾不好吗?”
每走一步,檀沐庭便问一句,接二连三的疑问将司马炼打了个措手不及。
“进——”阮偲尖利的声音划破长空。
檀沐庭抬手,对司马炼道:“小阁老,进去罢。”
司马炼僵硬着身子,一步一步地挪了进去。
皇帝正在太极阵中打坐,见他来,颔首笑道:“廷玉,真是许久未见了,坐。”
过了许久,司马炼僵直的身子寸寸弯了下来,匍匐在地上磕头。
“陛下,小人司马炼,并非是他们口中那位小阁老。”
“朕难道会看错了人吗?”皇帝摇了摇头,“廷玉,你在外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是光献欺负你?还是景王逼你做了什么事?说出来,朕为你做主。”
“小人…小人司马炼,此前从未见过郡主…”司马炼继续磕头,“小人来参加秋闱,自入京以来,已不清楚有多少人将小人认错…无论小人怎样解释,他们都不信。陛下真龙降世,自能分别真假,小人不敢欺瞒陛下。”
皇帝狐疑地看了他半晌,最后道:“罢了,朕不逼你…”说完又唤阮偲。
阮偲端了个银托盘进来,上有笔纸及道经一部。
“你离开前,这部经朕誊了一半,剩下一半还未抄完。”皇帝又道,“朕召了多少人,那些人的字,说好听些是潦草,说得难听便如蚰蜒乱爬,简直是奇丑无比,都叫朕撕了。还是你的字好,今日你再替朕抄两章吧!”
司马炼再叩首:“小人虽非小阁老,但书写勉强还能算得上工整,自然愿为陛下效劳。”
司马炼起身,阮偲带他走到桌案前坐了。
等他一抬笔,阮偲惊了,抬头看向皇帝:“哟!陛下,您瞧,这人竟还是个左撇子呢!”
皇帝望过来,司马炼有些紧张,将笔搁置,又跪了下来。
“陛下…小人自小便习惯如此。”
皇帝皱了皱眉,抬手将殿外站着的檀沐庭召了进来。
他像是低声说了什么,檀沐庭听后亦是有些惊讶。阮偲出去片刻,过了不一会儿便回来,跪在皇帝跟前小声禀报了一番。
皇帝面上原有一两分疑惑,如今又添七八分。
只檀沐庭走上前来,对司马炼道:“你果真从小便用
左手书写执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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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有两章,下一章不知道给不给放出来,如果不给就等明天再看。明天应该还有两章。存稿用完了,我正在加班加点赶。
第三百三十五章 千金不换(十一)
司马炼说是。
檀沐庭回首看皇帝,见皇帝点头,他又对司马炼道:“那请你随便写几个字瞧瞧吧!”
司马炼思索片刻,看到檀沐庭身后不远处立着一扇屏风,有狂草龙飞凤舞在其上,于是提笔下几个字。
写完后,司马炼轻轻吹了吹墨迹,待干了之后双手呈给檀沐庭。
檀沐庭审视他许久,接过纸后一看,极秀气的一双长眉瞬间拢紧了。他将纸奉给皇帝,转身时却死死地锁着司马炼的脸,神色十分古怪。
皇帝看了一会儿后却笑了。
“果真是我们认错了人。”皇帝道,“只是上面写得不太妙——‘人神不宁,八方震动’,这个不好,朕不喜欢。”
司马炼垂首一拜,指着檀沐庭身后的那扇屏风道:“小人初次面圣,见陛下龙颜十分敬畏九分惶恐,一时间什么也想不起来,是看那扇屏风才临时起的意。”
皇帝没怎么仔细审视过神殿内的摆设,听他这样一说,再看看屏风,果真如此。
“檀卿。”皇帝笑道,“如果朕没猜错,这扇屏风是你送给朕的?”
檀沐庭当即后退数步,挺身跪在皇帝身前:“臣有失察之过,请陛下赐罚。”
此时司马炼再次出声:“此句出自《上清无极毗卢遮那救劫真经》,‘人神不宁,八方震动,劫也’,生死轮回,罪孽积身,劫难不消,然持此经者功德加身,是多少修道之人幸事。”
皇帝一听,果然来了兴趣
:“你也修道?”
司马炼摇了摇头,半低着头道:“小人愚钝,未能参悟此道。贱内时常参拜诵经,所以略知一二。”
皇帝听后十分高兴,转而对檀沐庭说:“檀卿,今天有人为你说话,不然朕险些就要罚你了。只是朕还不知道,这真经还有如此功德,你反倒是立了功。”
檀沐庭敛色:“臣不敢居功,臣回去后亦自反省。”
“既然如此,那就下去吧。”皇帝颔首,“这位是叫…司马炼?你很不错,只是怯场了些,从进门便哆嗦,脖子头顶全是汗。阮偲,你带他下去换身衣裳。”
阮偲愣了半晌,道了声是。推推跪着的司马炼,将人领了出去。
檀沐庭低头告退,也离开了万清福地。
-
另一边,姜崇道将秦仙媛引进偏殿。
秦仙媛进来后,待了一会儿便有些坐不住。
她看姜崇道,见这个人从进来便垂着眼站着,一动也不动。动手戳戳,他也不动。
秦仙媛坐得腿有些麻,起身伸了个懒腰,这里看看那里摸摸,最后停在台子上供奉的一尊女像上。
她恭恭敬敬地朝女像拜了拜。
“你认得她?”身后忽然有人出声。
秦仙媛吓了一跳,扭头一看,见不知何时,身后竟站了个人。
此人身量颇高,穿了身简单的白色道袍,腰身处松松束了条大带,却衬得肩宽腿长。他面容白皙,高鼻长目,无一处不精致,仿若尘世堕仙。
秦仙媛惊得呆住了——
她实在从未见过这等姿色居然会在一个男子身上出现。
男子面容出色的她见过不少,譬如她的夫婿,还有今日见过的那位十分温和客套的檀大人。可从未有哪个男子如眼前人这般,看过一眼后满脑子里只剩两个字——“绝色”。
男子仿佛见惯了她这般,没有多少欢喜,只是指着供奉的女像再问:“你知道她?”
过了许久,秦仙媛终于回过了神。
她别过头去,只要不看这个人,脑子就不会一团糟。
“当然知道。”秦仙媛说,“她是西河的那位长命女,一百多岁了,瞧着还跟十几岁的姑娘一样。”
男子道:“你是我见过第一个认出她的人。”
秦仙媛无意间抬了下头,瞥见男子的侧颜,又赶紧低了下去。
男子又指着另一个像问:“你认得这个吗?”
秦仙媛飞快地看了一眼,答:“认得,这是张鲁的女儿张女郎。古有西施浣纱,张女郎在河边浣衣时却怀了两条龙。”
男子又笑了:“你是第一个能认出她们的人。”
秦仙媛决定不再看他,然而转过身去,那位一直不动的姜公公却不见了。
没人看着自己,秦仙媛终于松了口气,坐下来替自己倒了杯水。
“这些人都是民间的小神,大家都去拜三清五帝,那样厉害的神仙也经不住人天天念叨啊。”秦仙媛边嘬着茶水边道,“反而这些小神,平日里没见几个人参拜,没准儿拜一拜他们就能
听见了。”
男子又笑了:“你知道得倒是不少。”
“那是!”秦仙媛颇为自豪,“也不看我师父是谁!”
男子十分好奇:“你师父是谁?”
“自然是桃山老人!”秦仙媛拍着胸脯道。
男子思索了一会儿,道:“未曾听说过。”
秦仙媛翻了个白眼儿:“孤陋寡闻。”
男子笑了笑:“你说得对,在这万清福地内待久了耳目闭塞,的确是有些孤陋寡闻。”
秦仙媛回头,见他正望着长命女,长长的睫毛孤弱地垂着,在俊美的面容上投下两道阴影。
秦仙媛看得惊心动魄,又嘬了两口水,问:“你也是皇帝的人吗?”
男子“嗯”了一声。
秦仙媛又问:“你是宦官吗?”问完又呸了一口,“瞧我问的什么话,像你这样的,怎么可能是宦官?你和檀大人一样是做大官的吧?”
男子颔首:“算是吧。”
秦仙媛听后高兴极了:“那您能不能帮我催一催,叫他们将我夫君放出来?我们想快些回家呢!”
男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了然道:“原来你就是他的夫人。”
“你见过我夫君?!”秦仙媛急急问道,“皇帝有没有为难他呀?”
男子笑着摇头:“没有,皇帝就问了他几句话,见他出了一身汗,赐他沐浴更衣去了。”
秦仙媛松了口气,又愤愤道:“真是的,一个两个都说我夫君是小阁老,都瞎了眼了不成?”
男子默了片刻,“因为他同小阁老真
的很像。”
“他们俩,父母都有亲戚,肯定像的呀。从前我也没见过小阁老,后来…”秦仙媛顿住,“哎呀不说这个了,说说你。你看着比檀大人厉害多了,那,你能不能帮帮忙,让我夫君高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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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莫名其妙的CP感…
下一部古言跟这个设定有点儿像,落魄王公X笨蛋美人。
第三百三十六章 千金不换(十二)
男子哭笑不得:“你这是在找我走后门?”
秦仙媛尴尬了一瞬,随后又道:“我也不白白求你帮忙,好处自是少不了你的。”
男子好奇问:“我听别人说,你们夫妻过得拮据,你又有什么好处予我?”
秦仙媛挺了挺胸脯,端正且自豪地道:“郡主给了我黄金、豪宅和南珠,如今我可有不少家当。”
男子似乎很随和爱笑,他听后又问:“郡主为何要给你这样多好处?”
秦仙媛得过桃山老人传承,知晓讳疾忌医的道理,尤其是面伤这类,若是被外人所知,只会让里外颜面尽失。且她已收下萧扶光财物,更加不好同外人透露。
男子看出了她的为难,不过他料想中萧扶光必然会因司马炼相似而对他极好,二人拮据,她便资助。
“以光献的性子,这倒是她会做的事。”男子又道,“你方才说,她送了你豪宅?但我听说,你们仍然住在城北。”
秦仙媛道:“郡主爱散财是她的事,住不住是我们的事。我们若是住进去,岂不是给她开了方便之门了?”
男子又看了她几眼,确信这应该不是她自己的主意。这女人看起来并不够精明,想来又是司马炼的提议——这司马炼是个人才,也有些骨气,竟不因样貌相似而事光献郡主,要知道,多少人巴不得想做司马廷玉,如此一来倒更能证明他的身份了。
此时阮偲走了进来,见皇帝站着说话,那女
人却坐着喝茶,吓得一个踉跄跌在地上。
“你你你…”阮偲又气又怕,翘着尾指指向秦仙媛,浑身都在发抖,“你胆大包天!你知道后面那是谁吗?!”
秦仙媛一愣,看了看自己,再回头看了看男子,问阮偲:“这位公公说的谁呀?”
阮偲几乎要晕过去。
皇帝抬了抬袖,冲阮偲使了个眼色。
“他在说我。”皇帝想了想,指着自己身后供奉的女像道,“刚刚我不小心将长命女弄歪了。”
阮偲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皇帝伸手扶正了女像,转身又道:“这下正了…阮内臣,你来是同她有什么话要说吗?”
阮偲一听,当下明白皇帝有意隐瞒身份,心也定了。他从地上爬起来,对秦仙媛说:“你夫君快收拾得差不多了,再过两刻,你们就能出宫了。”
秦仙媛听后高兴得站起身,“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皇帝不好相与呢!”
阮偲倒抽了一口气。
“你也有害怕的时候?”皇帝却只是笑,“我还以为你胆子很大,居然敢当面问我走门路。”
“不帮就不帮,你们这些人,才不会将宝押在我们这种平民百姓身上呢!”秦仙媛整理着衣服上的褶皱随意道,“不过你可说对了,我胆子就是大。”
皇帝问:“何出此言?”
“我替死人缝过脸皮。”秦仙媛答。
阮偲再倒抽一口气。
饶是面上一派春风和煦的皇帝也惊了:“你还会这个?也是你师
父教你的?”
秦仙媛说是:“山医命相卜,自古以来便是不分家的。师父什么都会,我学得不精,什么都只会点儿皮毛。师父走后我为了讨生计,什么都做,这活儿虽然忌讳多,但只要会医面伤、会点儿相面就能做,简单,来钱又快。”
皇帝这回真来了兴趣:“你竟还会相面?”
秦仙媛说:“不精。”
皇帝指了指阮偲:“你看他面相如何?”
秦仙媛道:“好久没看了,我就试试吧!”说罢来到阮偲跟前开始打量。
阮偲绷紧了面皮,眼观鼻鼻观心地盯着脚尖看。
秦仙媛看了一会儿后道:“这是个没儿没女的。”
阮偲一张老脸瞬间涨得通红。
“这不算。”皇帝笑道,“你知道他是宦官在前,不算。”
秦仙媛挑了挑眉:“我说了怕他生气,待会儿他扣住我夫君,让我们出不了宫怎么办?”
“你放心,有我在,你们定能平安回家。”皇帝认真道,“直说吧,阮内臣不会生气的。”
秦仙媛也仔仔细细地打量起阮偲来。
“这位公公眉短唇薄,巨门含涎,他应爱挤兑身边人,一个人过得孤独。主人颇有威名,可他并不忠心,或数次易主…”秦仙媛拧眉,“不过他既在万清福地服侍皇帝,这样好的差事,怎会易主呢?他从前是跟别人的?”
阮偲垂头耸肩,不敢说话。
皇帝越发惊奇了:“你说得很对,他从前的确是跟着皇后,去年才来此
地。”
“怪不得呢!”秦仙媛道,“我还以为我看迷糊了。”
皇帝再问:“你是见过郡主的,你观她面相如何?”
“我们不看皇室中人的。”秦仙媛摇头,“我师父说了,他们不是一般人能看的,会折了自己的寿数。”
皇帝遗憾地笑笑,末了再问:“那你看你夫君呢?”
每每说起司马炼,秦仙媛眼中总会多一丝神采。
“我夫君的相貌自然是最好的!”她道,“他呀,出身富贵、能遇贵人、事主忠心、学业大成、妻美子贵,可是难得的出将入相的命呢!只是命中带血劫,能熬得过去便可四海扬名,熬不过去便…便…”
她说到最后,音调渐渐地弱了下来。最后几个字只剩细微喃喃,连皇帝也未听清楚。
“你说什么?”皇帝有些不甘心,侧着耳朵问。
秦仙媛面上好似没有刚刚那样红润了,她张了张嘴,唇似乎颤了两下,最后摇头道:“我没说什么。”
皇帝还欲追问,却见她抬起了头,开始重新打量自己。
“你的相貌才是真真好,如若不是皇帝就在隔壁,我几乎以为你就是皇帝了。”秦仙媛忽然道。
皇帝又笑了,只是这次的笑意终于直达眼底。
“可你颧额却有青白之气环绕…”她犹豫了一下,又说,“你这样气度的人,官做得大,又生得这般容色,为何父兄妻子无一不相离呢?”
“咚!”
秦仙媛回头看过去,见阮偲突然闭着双
眼仰头栽倒在地。
第三百三十七章 千金不换(十三)
皇帝瞥了阮偲一眼,又云淡风轻地笑了笑。
“或许从前容易冲动,做错了选择吧。”他说。
秦仙媛听不懂,却安慰他:“人都爱听好听的话,人生在世,又有谁能是一生顺遂的?可见占卜相面本就是个难做的活。便是皇帝,也被困在这里出不去呢…”
阮偲正躺在地上,听到秦仙媛越说越不像话,恨不得自己当真就死在这儿。
姜崇道在外间隐隐约约听了两句,伸头一看,见阮偲在装死,只得硬着头皮走进来。
他虾着腰朝皇帝一拜,又转身看秦仙媛:“司马公子已收拾妥当了。”意思让她赶紧走。
秦仙媛十分开心,起身要走。没走出两步,她又折返回来,问同她聊了好半日的男子:“你是哪个值上的?是皇帝贴身侍臣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皇帝挑眉,“你不是害怕皇帝会杀你夫君,难道日后还敢进宫?”
秦仙媛道:“咱们说了这半天,我观你比那位檀大人还要宽和。万一哪日皇帝又疑神疑鬼,要我夫君来这鬼地方,我还能来找你说话吗?”
姜崇道提神看了皇帝一眼。
“我不一定会在。”皇帝道。
秦仙媛说没事:“你不来,我就等着。”说罢朝着殿外走去。
姜崇道朝皇帝躬了躬身,紧跟着秦仙媛而去。路过装死的阮偲时,装作不经意伸脚从他手背上碾了过去。
阮偲在心里姜崇道祖宗十八代,听得人都走远了,这才敢慢
慢起身。
皇帝正背着他看台子上供着的长命女和张女郎,阮偲揉着发疼的手上前,一句“陛下”还未能唤出口,忽见他一拂袖。
噼里啪啦一阵响声过后,两尊女像摔得四分五裂。
阮偲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收拾干净。”皇帝轻声道。
阮偲哎了一声,等皇帝走远,唤了几个小宦官进来清扫。
他琢磨了一下,从偏殿出了门,急匆匆地从万清福地而出。
姜崇道将那二人送走,回来时便看到阮偲刚下了台阶。
姜崇道拦住了他:“小碎步迈出残影儿来了,阮公公这么着急忙慌的啊?”
“我不跟你胡闹。”阮偲抬了抬手,“踩我那一下,日后再与你算账!”
姜崇道笑了:“那村妇一通胡言乱语,陛下脸色都变了,你倒好,装死蒙混过去。怪不得你这老货能在皇后手底下这么些年,敢情遇到了事儿都推别人出去顶包?”
“你懂个屁。”阮偲道,“我那叫明哲保身。”
“愿你以后能得个好死。”姜崇道又说,“你出去做什么?又去找檀侍郎办脏事儿去?”
阮偲想了想,道:“我还真有事儿拿不定主意。”
“什么事儿?”姜崇道问。
阮偲说:“今日那村妇说话忒难听,陛下心里知道,耐不住有人怼他脸说啊。那村妇走后,陛下打了两尊像,让我收拾干净。陛下的意思是收拾谁呢?”
姜崇道眼珠子一转,道:“陛下临走前不是跟那村妇说定
了,若是下次再召那位司马公子进宫,还是跟她聊聊?”
“这…不能吧?”阮偲皱眉,“这难道不是应付的客气话?”
姜崇道又说:“陛下在万清福地久了,每天一睁眼就看到你这老货。村妇说话难听,好歹能叫他清醒清醒——没准儿陛下就是这样想的呢!如今陛下只说一句话,你就要替他清扫了,万一他有别的意思呐?岂不是要怪罪你揣摩圣心?”
阮偲狐疑地看着他:“你该不会是那司马炼夫妇收买的人吧!若司马炼真是小阁老,岂不正合了你的意了?”
姜崇道拉下了脸,朝天一拱手:“小阁老就是小阁老,世间只那一个进了阎罗殿,做了真鬼王。今天来的那位再像,那也不是他。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檀侍郎就是费再多的心思去拉拢,一个赝品也成不了气候。”
“你这是以退为进,替这人求情呐?”阮偲捱近了他,“姜崇道,你与我说句实话,这个人,你真不认识?”
“我从哪里认得他去?”姜崇道指着天道,“你说这司马炼,我可真没见过。那模样倒是像,可气度却差得远了去。”
阮偲看他模样不像装的,想了想,还是折回去了。
姜崇道也纳闷——这世上还真有如此相象之人,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
平安到家后的司马炼与秦仙媛还不知道,自己险些就去了条命。
秦仙媛问:“阿炼,皇帝找你
干嘛了?”
司马炼正整理着自己从考场带出来的用物,听她问话,答:“他怀疑我,我便用左手写了副字给他看。”
“阿炼真厉害!”秦仙媛抱上来。
司马炼轻轻挣开她的怀抱,将笔墨收拾好,双手掩在袖中。
秦仙媛又说:“阿炼,我等你的时候遇见了一个人。”
“什么人?”司马炼随口接道。
“是个很奇怪的男人。”秦仙媛比划着说,“那么高,跟你差不多,那张脸——老天爷,我就没见过那样俊的人!”
司马炼一怔,回头问:“他穿着什么样的衣服?”
“白道袍,瞧着普普通通的。”秦仙媛答,“可他穿什么都好看…我当时就想,郡主气势太盛,若是生作男子该是何模样,今日看到那人,就知道了。”
司马炼又问:“那他同你说了什么吗?”
“说了,我俩聊了好久呢。”秦仙媛道,“我见案上供着女像,他还想考我认不认得她们——”
司马炼笑了:“你认识吗?”
“我当然认识了,也不看我师父是谁!”秦仙媛颇为自豪,“他说他在万清福地,不知道桃山老人,我还说他孤陋寡闻呢。我猜他是大官,做得比那位檀侍郎还要大,想让他帮帮忙,看看有没有什么门路可以走…”说着她偷觑了司马炼一眼,见他并没有生气,才大胆继续说下去,“他应是为难,没答应我——他还让我给那位阮公公相面呢。阮公公也认得他
,见我俩说皇帝坏话都没拦着。”
司马炼笑道:“听你这么说,他的确是很厉害。”
“阿炼,你…”秦仙媛思索了下,“我同他说这样久的话,你不会吃醋吧?”
“我怎么会吃你们的醋呢?”司马炼摇头,犹豫了一下,伸手将她揽进怀中,“仙媛,你对我很重要。”
秦仙媛用力抱紧了他,问:“阿炼,我们什么时候要孩子?”
司马炼闭着眼,手掌按在她的后背上。
“不急。”
第三百三十八章 千金不换(十四)
云晦珠是在秋闱之后来寻萧扶光的。
新养的小狗才两个月大,通身漆黑,只四爪是白的。不管谁碰它,都低吠两声后龇牙上嘴,却只是作势,不会真的下口去咬。
云晦珠爱得不行,走哪儿都要带着。
小冬瓜提醒:“郡主起小就怕狗,您抱远些,别吓着她。”
“拿来吧。”萧扶光却抬手,“狗崽儿罢了,有什么可怕?”
云晦珠将狗递过去,她接来后托在手心。说来也奇,见谁都要咬的小狗竟对她莫名友善,张嘴舐她手心。
小冬瓜觉得奇,上回凤翔细犬来时她并未靠近,瞧不出来怕不怕,如今敢上手摸,实在有很大进步。怕狗的人虽不如怕蛇的人多,但心底的害怕份量却都是一样的。郡主如今变化太大,从前不吃的东西现在入了口,不敢碰的东西也能上手。
小冬瓜也欢喜——这么下去,哪日郡主在人上也愿意尝尝鲜,小阁老的那个坎儿就算过去了。
萧扶光摸够了狗,云晦珠又将它抱回怀里。
萧扶光净了手,对她说:“你别总是抱着,万一它身上有什么不干净的呢。”
云晦珠说:“我不仅抱着它来找你玩儿,我还打算在你这歇下。”
“歇下可以。”萧扶光道,“不能带狗上床,不然不欢迎你。”说罢又去忙自己的事了。
云晦珠伸脖子一看,好嘛,奏章摞到好友跟前了。她不小心扫了最上面那一份,见是礼部呈上来的,言各地
秋闱已毕,九月时会出榜,张榜前会再呈上名单供景王过目。
景王看没看到她不知道,可她知道自己抱到真大腿了。
萧扶光处理奏章,云晦珠将狗丢给团子,自己在旁边绣衣裳。俩人安安静静的,一句话都未说。窗外阳光依然炽热,都已进了八月,尾夏的燥热尚存两分。
等萧扶光抬起头时,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
云晦珠撂了针线,蜷起腿搭在榻上正在午睡。听见有动静,又睁开了眼。
“怎么,真要在我这儿歇下了?”萧扶光问,“你有事直说,跟我面前不丢人——我听说,那海货被撤了禁足的令了?”
海货便是高阳王妃,父亲本是渔民出身,阴差阳错跟着上了太祖的战船,下船后官帽加身,全家跟着鸡犬升天。可根里到底是个渔娘,京中人背地里喊她海货王妃。而云晦珠的外祖母是高阳王在外头养的人,被海货知道后赶尽杀绝,一家人只剩了云晦珠与兄长分散颠沛流离。云晦珠恨极了海货,早前被萧扶光出面做了回主,二人也结下友谊。可萧扶光听说,八月十五日,仗着中秋节一家团圆日海货又被放出来了。
海货被禁足这样久,早将云晦珠视作眼中钉。不能明面儿上除了这名义上的外孙女,便想着法将人打发出去。
“外祖听信了她的教唆,说我年纪也到了,正好今年秋闱明年春闱,要我也来个榜下捉婿。”云晦珠忧愁
道。
“说实话,这倒是个法子。”萧扶光点头,“赶明儿你挑中哪个与我说一声,我替你打探他人品如何。”
云晦珠双手一摊:“连你也要我的命吧!”
萧扶光连说不敢。
云晦珠靠在榻边,慢慢卸了心防。
“以前我总羡慕那些大小姐们,吃喝不愁,日后也不必担心嫁不了个好夫君。现在想想,越是站得高,越要谨慎,择人便是如此。谁知道别人不是冲着你家门来的?眼下我头顶还压着位不好相与的长辈,自己都过得艰难,何苦拉别人来趟这浑水?人多事多,还不如一个人待着的好。”
萧扶光看了她一会儿,不知想起了什么,竟相劝起来:“你会这样想,因你还未遇上命定之人。一旦遇见了,便知这世间一切难办的事都有可解决的法子,即便没有,也要逼着自己去做——除非遇上生死大事。”
云晦珠呆了一呆,想起小阁老来,又是一阵心疼:“那司马炼长得像,在庄子里时又救过咱们一次。阿扶你若再惦记,不妨就收了吧!”
萧扶光摇头:“他有夫人了。”
倘若他未成亲,一切都好说,即便不是廷玉,只那张脸她也能给出不少便利。谁料人竟英年早婚,夫人还是秦仙媛。这世上若还有谁是她没办法动的,秦仙媛便算一个——萧宗瑞的脸还要拜托她来医治。
不过算算萧宗瑞已满周岁,秦仙媛却迟迟不来,秋闱也过了,她打
算最近就将人请来。
云晦珠也明白她的难处,若萧扶光同她父王一样,敢想敢做,便是他司马炼娶十个夫人,她也能斩下十颗头颅来逼着人从了她。可这是个厚道的人,不会为了一己私欲便不计后果地行事。偏偏就是这份厚道,让多少人宁伤己也不愿伤人的,究竟是对还是错,值还是不值,恐怕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是夜,夜风乍起,裹了秋雨入帷。
云晦珠被雨声惊醒,醒来后去关窗,却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谈话。
她推了推萧扶光:“你听听,是不是绿珠的声音?”
萧扶光起身细听,好像的确是绿珠在说话。
她们披衣起身,同出卧房,见绿珠和小冬瓜正在廊下。
萧扶光走过去问:“怎么回事?”
绿珠犹豫了一下道:“小公子发高热,这会儿已经退热,大夫说没什么大碍了。”
萧扶光裹了裹身上的袍子,想想后吩咐下去:“事不宜迟,明日便去请秦仙媛吧。”
次日一早,天空还淅淅沥沥地滴着小雨。这边武卫刚刚撤了坊门,便见一辆马车疾速驶进了清枝胡同。
清清和碧圆挑着伞下了车,敲开了司马炼家大门。
开门的是秦仙媛,见了眼前二人,瞬间没了好脸色。
她伸出头张望一番,问:“你家郡主呢?”
碧圆道:“郡主说过的话是认的,自然不会前来讨没趣儿。”
秦仙媛面色稍稍缓和。
“算她识相。”她哼了一声。
清清道:
“姑娘曾说,狼咽过了一岁便不好治。如今您回来了,司马公子也已试毕,该是您出手的时候了吧。”
“催什么催,我只说过了一岁不好治,又没说不能治。”秦仙媛不悦道,“过了秋闱还有春闱呢,着什么急?万一现下帮你们郡主治好了人,她翻脸将我夫君从榜上扒下来可怎么办?”
第三百三十九章 千金不换(十五)
清清和碧圆瞪直了眼,饶是再好说话的清清,都有些忍不住了。
“先前说好,您要什么我们郡主便给什么,秦姑娘要找药,我们郡主二话不说拨给您人手一路护着您去,就是悬崖兽穴边也没怯过。”清清气得喘息声渐重,继续道,“自打您回来也有一个多月,次次来相请,您总以司马公子要秋闱为由拒绝。如今试毕,我们再来请,您又说这种话出来。我们郡主哪里对不住秦姑娘,您究竟是搪塞还是别有用意?”
“这人明摆着要赖账,你同她废什么口舌?”碧圆带着人上前一步,身后府卫跟着上前压,“秦姑娘还是随我们过府一趟吧!”
秦仙媛柳眉倒竖:“哟,你们这是打算要拿我?”
“何必说这样难听?”清清道,“您若能守信,我们何必用这个法子?”
话音刚落,秦仙媛身后突然现出一抹身影。清清与碧圆定睛一看,正是司马炼。
一月余未见,经历过秋闱的司马炼似乎更从容了些,周身那股书生气依然在,却增了几分意气。
秦仙媛一见着他,刚刚的嚣张气焰霎时熄灭,转身拭着眼角说:“阿炼,他们要将我抓走了。”
“你…”碧圆气得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司马炼伸手将秦仙媛护到身后,“你先进去,我与她们说。”
秦仙媛背对司马炼,得意地朝着来人一笑,转身回了院子。
司马炼未撑伞,不过片刻便被斜风刮
来的雨珠临了一身。
“仙媛疑心重,等明年三月过后吧。”他说,“待过了殿试,一切安排妥当了,我会带着人上门。”
“又要拖?”碧圆气得险些咬了舌头,“去年拖到今日,今日又推去明年。若病的是你俩的孩子,你们会拖上一年半载再治吗?!”
司马炼又道:“你若信我,现在就回去告诉郡主,让她再等等。”
“我凭什么信你?!”碧圆梗着脖子,十分不服气。
清清拉了拉她的袖子,将她带到阶下。又遣散了带来的府卫,最后对碧圆说:“你先上车。”
碧圆急道:“就这么走了?!”
清清:“不然呢?”
碧圆狠瞪了司马炼一眼,转身回了车上。
清清执伞,平静地仰视着司马炼。
“在庄子里的那晚,我听见郡主摔下来,第一刻便赶来。公子在场,我担心郡主羞臊,没有现身,可您当时说的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清清道,“您说您在京中举目无亲,郡主是您唯一敬仰之人,想要结交攀附,您可还记得?”
“我…”
“起先是的确不少人将您当做小阁老,后来阁老大人来过信,到那时才知道一直以来都是我们认错了人。不过此事早有蛛丝马迹可循,因自您入京后,就我之所见,您对郡主毫无一分敬仰之意。”不等司马炼回答,清清继续说,“小阁老与郡主相见时,我已跟了郡主三年,三年来郡主如一日,睡梦中也总
在唤娘亲,直到遇见小阁老,有气有笑,夜里总算能睡个好觉,好养精蓄锐一早起来再同小阁老争斗。小阁老的好坏都数不清,最重要的却是他对郡主好。郡主要做什么,哪怕他嘴上不愿意,却从来不会逆着她。这才是倾慕敬仰,而您呢?口口声声说敬仰她,想要结交、攀附,桩桩件件却无一不是在掣肘她。您既已娶了妻,便该好生待自己的夫人才是,何必趁您夫人不在时对郡主说那些话?您明知道您这张脸在郡主跟前是无往不利之器,人前却不想郡主纠缠您,人后却又借着这张脸亲近郡主——您对她果真有哪怕一丝敬仰吗?还是说您是为了自己日后能入朝,假意引诱于她?您的脸翻得这样快,秦姑娘知道吗?”
司马炼定定地看着她。
清清叹了口气,又道:“那日郡主食菌中毒,您是出了力的。无论如何,您都算是我的恩人。以往我愿说您的好话,今日起便不会了。公子,您这样的品行会伤害郡主,愿您日后夫妇和睦,子孙满堂,永远永远都不要来妨碍郡主。”
清清走后,司马炼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儿。
沈淑宁从外面回来,见他站在门口淋雨,道:“浑身都湿透了,你都到家了怎么不避雨?”
司马炼朝她点点头,旋身进去了。
“真是个怪人。”沈淑宁撇撇嘴。
司马炼回了屋,随手脱下外衫。
秦仙媛拿了过来,问:“阿炼
,你是怎么将他们打发走的?”
司马炼摇头,并没有说话。
秦仙媛将他衣裳拧了拧,拧出一地水来。
“我就是故意的,我就是要晾一晾她。”她哼声道,“我回来的那天正赶上乞巧,大老远秋水桥一眼就看到她了,我亲眼所见,她盯着你瞧了半天!若我当时若不过去找你,恐怕她又要缠上你了。她可是发过誓的,也不怕遭天打雷劈——”
司马炼背过身去,将卧室关上。
“大白天的你关什么门?”秦仙媛怒道,“喂,你身上还有哪处是我没看过的吗?”
卧房未见一丝动静。
-
清清与碧圆二人沮丧地回了银象苑。
小冬瓜正在磕新下的炒瓜子,见她们没将人带回来,瓜子皮一吐,问:“那村妇呢?”
“她没来。”碧圆忧郁道。
“我怎么说来着?还是得按太傅大人的路子来。”小冬瓜跳了起来,“你越是客气,她越是蹬鼻子上脸!你直接说要她的命,她胆敢不来?”
清清没有理会他俩,径直去复命。
进了屋,不多说话,膝盖一屈跪下去。所幸下面垫了层上元节从骆驼商人那处采买来的地毯,厚厚的一层,跪着也不会不舒坦。
“我都知道了,这怎能怪你?起来吧。”萧扶光叹气,“明年就明年,今冬多注意点宗瑞的身子便是,最要紧是稳住了人——倘若还有人能治,我定杀了她。可关键是没有…”她说着说着又笑了,“谁叫咱们
本事不大,不会缝人脸呢?”
第三百四十章 千金不换(十六)
去年冬天是个长冬,今年夏天又是一个长夏,而夏秋之间似乎只隔了这样一场秋雨。热风变凉风,风中似乎有一丝早开的桂花香气,一年中最舒适凉爽的气候便在此时了。
以往夏天可以在溪边浣足,这一场雨过后,脚尖下水轻触,又缩了回来。
“嘶——有点儿凉。”云晦珠收回了脚。
小冬瓜捂着俩眼背对着她,道:“小时候爱撒疯,一到夏天就盼着下河里去洗澡,可有一年夏天一直在下雨,淅淅沥沥的竟下不尽了。等雨停已是八月,天再也没有热过。过了八月就得当心,俗话说二八月乱穿衣,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冷了。您得当心着,别着了凉。”
“回身吧,我穿鞋了。”云晦珠穿好了鞋袜,笑着说,“你这瓜,明明是个宦官,却比好些男子讲究。”
小冬瓜这才回过头,嬉皮笑脸道:“这就是您的不懂了。日后云小姐若嫁了人,不是高官便是王公,哪一个是我小冬瓜得罪得起的?若是将来叫那位姑爷知道我曾看您洗脚,还不得生挖了我一双眼珠子?”
云晦珠又笑:“八字没一撇呢,将来能不能嫁出去还不好说。”
“话可不能这样说。”小冬瓜正色道,“越是往孬处想,以后嫁得越好——您别不信呀!无心插柳柳成荫,说不定哪天突然天降神人,非您不娶了呢!”
“就你这张嘴会哄人。”云晦珠瞪他一眼,“哪里来什么神
人,我现在有家都回不得了。”
“这事儿不能着急。”小冬瓜又说,“好事多磨嘛…”
俩人在外头吹风说话,萧扶光与华品瑜则在书房议事。
萧扶光将奏书放在身前,“各省府已经报了秋试名额上来,老师要不要过目?”
“你不问你父王,你问为师是何意?”华品瑜睨她一眼。
萧扶光老实道:“父王说他也想清闲清闲,将事情放给我。这些名额也罢,可他还打算明年春闱也全托给我…父王说得轻巧,且不说考官人选错综复杂,届时帝京内外防纪也是重中之重…总之,春闱这样大的事我哪里做得了主?”
华品瑜反问:“你姓萧,你如何做不了主?”
萧扶光不语。
“你总是这样,自己的事从不叫别人插手,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无法无天了。怎么,政事放给你,反倒缩手缩脚,不敢去做了?你以为你在想什么我会不知道?”华品瑜冷笑,“你不就是担心自己捅出了篓子来不好收场么?!”
“我…”
“你什么你?我教你三年,你是个什么德性我能不知道?!”华品瑜厉声斥道,“你分明同你祖父是一样的人,他是万事皆事后再议,你倒好,仗着自己是女流就要给自己台阶下——你们分明就是怕事!当初你一声不吭跑去峄城,可不就算准了你父王也会去?有人替你兜底,你倒是敢去做了。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父王也会老啊?他年
至不惑,日夜操劳,你真盼着他能千岁不成?”
“别骂了,老师。”萧扶光抚额,“我知道错了。”
华品瑜又哼一声:“但愿你是真知道错。”
萧扶光皱着眉头苦苦思索。
颜三笑不在身边,华品瑜没有好茶喝,坐了一会儿便有些昏昏欲睡。直到萧扶光拍案一声吼,他才被惊醒。
“你又怎么了?”
萧扶光咳了一声道:“我已想好春试考官如何安排了。”
“主考官是谁?”华品瑜一听,果然来了兴趣,“让为师看看你的眼光如何。”
萧扶光正色道:“三位主考官既要进士出身,又要帝京高官,还要镇得住场。赵元直是父王内定,第二位却不能是父王的人,最好同父王、同我道不同,这样才能避嫌。所以我打算启用袁阁老。”
“不错。”华品瑜微微一笑,“第三个人需得是游离于势力之外的清派,然而你父王一手遮天,这种人才是最难找的。”
“为何一定要找清派呢?”萧扶光摇头,“为何就不能是两边一起和稀泥的人?”
华品瑜狐疑:“竟有这种人?是谁?”
萧扶光看着他,眨了眨眼:“是老师您啊。”
华品瑜垂着眼皮,视线在案上寻觅。萧扶光见状,赶紧躲去了书架后。
果然,一支兔毫笔甩了过来,若她再慢一步,恐怕就要被甩上一脸的墨汁。
“逆徒!”华品瑜怒道,“你骂你老师是和稀泥的?!”
萧扶光抽出书来挡住
脸,半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又来到他面前。
“我哪儿敢骂您,我是敬佩您。其实早在一开始,我第一个便想起了您——您是我的老师,又教导过我父王,可您却又能同陛下一起论道,这不是和稀泥,这才叫八面玲珑呢…”
奉承话谁都爱听,华品瑜的气也消了一些。
萧扶光得寸进尺,继续进攻:“关键是您离京这样多年,朝中却一直有您的传说,说华太傅怎么不老,还怀疑您是仙人…赵元直和袁阁老他们加起来也没有您一个能镇得住那些人。我打算让他们做老师副手,脏活累活他们干,您就出出题,往那儿一坐,这事就成了!”
华品瑜冷笑:“别以为为师不知道你在耍什么花样——我若做了主考总裁,少不得要寻摸几个得力的人上来,加上出题判卷,你倒是轻省了?你让我搅科举这趟浑水,是想让我晚年都不得安生吗?”
萧扶光打定了主意要用他,干脆扑上来抱住他大腿,“老师!除了您还有谁配呢?您就帮帮我吧!”
这副模样既让太傅头疼,又让他心疼。狐狸崽儿三年前被丢给他时也这副模样,只是那时她既冷又倔,仍是个孩子。如今长成了些,越来越难对付,堂堂光献郡主,撒泼似的抱着他的腿求他相助,踢也不是踹也不是。
华品瑜用力挣了挣,还是没有挣脱开,后悔教她拉弓射箭,以致如今臂力惊人。
“怕了你了
,为师应了还不成吗。”
如此一来总算定下三位主考官,萧扶光的心也踏实下来。
-
进了九月后,各省府榜单陆续放出,小省快,大省慢,帝京则在最后放榜。
然而放榜前一日,阮偲却带着十余个宦侍来了清枝胡同。
万清福地是座玲珑宝殿,占地百余亩,待久了再进胡同,只觉逼仄如鸭肠。
第三百四十一章 千金不换(十七)
阮偲脸上的嫌弃一览无余,掩着鼻子趾高气昂道:“快将人请出来,早些回宫复命去吧——唉哟什么味儿这是!”
与他们一墙之隔的沈淑宁使劲嗅了嗅,愣是没嗅出什么怪味。
秦仙媛躲在院中,听见外面这样大阵仗,起初还以为是萧扶光气势汹汹使人前来,好趁着放榜前拿捏他们,未料听外间像是在万清福地见过的那位宦官,登时喜上眉梢,小跑过去开门。
阮偲见了她,态度转变明显,似乎早已忘记了先前秦仙媛说他无儿无女的话,拱了拱手道:“先给夫人贺喜了。”
“喜从何来?”问归问,秦仙媛想的是明日放榜,司马炼十有八九榜上有名,宫里这时候派人来接,保不齐就是皇帝提前召见,可不就是大喜之事?
阮偲略不耐烦道:“能被陛下召见,可不就是喜事?”
这并不是秦仙媛想要的答案,在她眼中,司马炼是可与日月争辉之人,皇帝只是召见,并不能使她感觉满足。
秦仙媛强颜笑问:“公公是宫里的人,乡榜的事儿一定知道不少吧?我夫君是第几呀?”
阮偲一双八字眉高高拢起,重新打量了下她,侧着身子闭眼摇头:“哟,这夫人您可是问错了人了——乡榜可是摄政王定的,除了他谁能知道呀?便是主考官赵大人,这会儿八九成也在涮笔杆子,龙虎榜还没填呐。我虽是宫里出来的,但陛下跟摄政王之间那些道道
夫人难道还没听人说过吗?”
阮偲已经说得很明白,陛下是困龙,连乡榜的事儿都做不了主。
秦仙媛听后不免有些沮丧。
阮偲道:“我说,除了摄政王,还有个人肯定知道。”
“谁呀?”秦仙媛来了精神。
“郡主呀!”阮偲说,“莫说拟下的榜单,便是郡主想点谁是头名,那人绝对落不成亚元您信不信?”
“信,怎么不信。”秦仙媛不快道。
知道阮偲是没指望了,她拉开了门,进屋将司马炼喊了起来。原当他在休息,未料刚想要敲他房门时却被打开。
司马炼着了身白衣,干净清爽,显得人精神焕发。
秦仙媛看得又是一愣,笑着去拉他的手:“阿炼,你若换上官服,定比那位檀大人还有派头!”
“不可胡言乱语。”司马炼轻声提醒了她,带着她一道出了院门。
阮偲见着他,笑道:“快走吧,陛下和檀大人都等着呢。”
秦仙媛不放心:“我也去!”
司马炼正想说让她在家等着,然而阮偲却道:“行啊,那就一起进宫吧。”
秦仙媛赶紧将自己收拾了一番,同司马炼一起随阮偲上了车。
司马炼问阮偲:“陛下为何要召见我?”
阮偲没有看他,眯着眼道:“陛下的心思,谁猜得透呢?不过公子不必紧张,上回都好好地去好好地回,想来是陛下想起有些话未问,待明日放了榜,公子又要一通忙活,便要我们今日来相请了。”
阮偲说
完便闭了眼不再说话了,配上一张略发白的老脸,乍看之下有些不像活人。秦仙媛有点儿害怕,抱紧了司马炼的臂膀,俩人就这么依偎着一路进了宫。
到了万清福地,阮偲才道:“二位感情还真是好。”
“那是。”秦仙媛脸上笑开了花,“我夫君对我最好了。”
姜崇道在神殿前远远地唤了一声,提醒司马炼觐见。
司马炼轻声安抚了秦仙媛,要她不能乱跑,免得冲撞了别人。秦仙媛也高兴,跟着宦侍去了偏殿候着。
司马炼入了神殿,进门便伏地磕了个头。
檀沐庭在旁边座上笑:“今日你还要向陛下与我行礼,怕是等不了几年,我便要仰仗你了。”
“檀卿说得是。”皇帝的声音亦在不远处响起,“朕已听说,你在此次秋闱中已中经魁。朕第一眼看到你时便觉得你定是个能做大事的人。”
姜崇道垂着眼,心说哪里是司马炼能做大事,分明是他同小阁老一样,长了张会做大事的脸。
“臣有位在内阁的友人便说,他看过司马公子的文章,曾言以公子才能,便是拿三首也不在话下。”檀沐庭又道,“只是景王殿下和郡主或许有自己的思量…”说到此处,檀沐庭发觉自己失言,适时地闭了嘴。
皇帝听后,面上未表现出不悦。他只抬了抬手,神殿上方便垂下数扇绢丝屏幕。
檀沐庭从座上站起身,跪在一侧。
“我本瑶池露,久旱失济舟。
”皇帝宽袍广袖,慢慢朝着后殿方向走,“胜败成陈迹,流年换白头…”
皇帝的声音渐渐远了,檀沐庭方才直起了身子。
他看了看依然跪得笔直的司马廷玉,道:“起来吧,陛下便是气也不是气你。”
司马炼起身,转身就要去偏殿候命,却被檀沐庭叫住了。
“着急走什么?”他道,“我还有些话想要请教阁下,因着先前避嫌,未敢登门。今日陛下将阁下召来,也是我想要见你。”
司马炼回首,见檀沐庭正在朝他笑。
-
“阮公公,这次怎么这样久?”
秦仙媛等了半日,未等到司马炼,不禁有些焦躁。
“进了宫,不能急性子。”阮偲慢条斯理道,“急与不急,都不能写在脸上。哪怕尿裤了,别人能闻见骚味,只要你不急,就没人怀疑是你。”
秦仙媛听得干呕,“什么尿裤不尿裤的,真恶心。”她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又问,“那先前的那位大人呢?他怎么不在?”
阮偲的眼睛终于睁开了一条缝,又来打量她。
秦仙媛被他盯得发毛,想起民间传说中说宫里有些宦官癖好特殊。她看阮偲面相便觉得奸诈,眼下更不舒服,于是起身道:“我还是去门口待着吧。”
她走到门下,仰头望着宫檐下的风铃。
哪怕是晴天,魏宫也是一片灰蒙蒙的,在这种地方待久了,不能出门,怕是要觉得压抑。
阮偲站着都能入定,秦仙媛打了个哈欠,忽
然闻到一阵香木焚火气息。转脸一看,先前见过的那名甚有殊色的男子不知何时来了偏殿,正为案上新供的仙人捻香。
还有一章。
第三百四十二章 千金不换(十八)
“南极老人?”秦仙媛诧异,“你不是不喜欢拜大神,只拜小仙吗?”
“有所求,便有供奉。”皇帝将香火续上,没有回头,“我没有拜,只是点香。”
秦仙媛看了看他,“也是,像你这样做大官的人,早就悟道悟得透了,用不着参拜。”
皇帝转过身,明晃晃的相貌又险些刺瞎秦仙媛一双眼。
“你怎么又来了?”他张了张嘴,问出这句话后又自嘲一笑,“瞧我,都快忘了——你是陪同你夫君一起来的吧?”
秦仙媛说是。
她上前一步,吓得阮偲立马睁开眼想要喊护驾。
皇帝挥了挥手,示意阮偲守在门外。
秦仙媛再上前一步,有些激动地问:“大人,这次我不走门路,我只想问您一句话,明天的榜上有我夫君的名字吗?”
皇帝点头道:“有。”
“天老爷!我就知道会有他!阿炼!你桂榜有名了!”秦仙媛喜极而泣,又是拜天又是拜神,最后还顺带拜了拜他。
她哭了又笑,笑了又哭,样子疯疯癫癫的。
皇帝为了让她镇定下来,打趣说:“想要做官,光桂榜有名还不行。明年还有春闱和殿试——你可曾听说过‘金榜题名’?金榜便是殿试之榜。算来今日不过是个开头,以后的路更难走,你不要太得意忘形。”
“你不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要考功名有多少难处。”秦仙媛用袖子擦了脸上的泪,说,“自我同阿炼相识前,他便准备这
次秋闱,天天一更睡五更起,时间全用来念书,寒冬腊月里冻得满手生疮,骨头都发痒,他就用针一个个地扎,好让自己能不那样难受——你们这样的大人,冬日里有炭烧着,出门有马车接送手上没生过冻疮吧?”
说话间她已伸出手来,一把拽住了他一臂。
她撩开一看,青白的皮肤一丝瑕疵也无,若是没有环在臂肘间的血脉,几乎以为是一尊瓷器了。
这样的一只手臂看得秦仙媛也自惭形秽,同时让她渐渐清醒过来。
“对不住,冒犯了你。”秦仙媛慌慌张张地放下了他的袖子。
皇帝道无事,转过身继续看案上的仙人。
秦仙媛得了准信儿,依然有些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她时而站时而坐,简直恨不得立马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安静的气氛被她频频打破,皇帝也禁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你说,阿炼他会知道吗?”秦仙媛掐着自己的手指头问。
皇帝瞥看了她一眼,道:“他应当知道了…就算今日不知道,明日也要知道。你问的问题好生奇怪。”
秦仙媛回过神来,噢了一声。
只是她心里实在高兴,连带着话也多了起来。
她笑眯眯地道:“你提前告诉我这么大的喜事儿,我都不知该如何感谢你——像你这样的人,什么都不缺的吧。”
“你没必要谢我。”皇帝说话时并没有回身。
秦仙媛看着他的背影,小心翼翼问:“你今日不爽利?
还是有什么人惹了你?”
她见他偏了偏头,如玉侧脸白得发光。
“连你也看出来了?”
“你这话说得,我又不傻。”秦仙媛笑了,“你的脸就跟这万清福地似的,阴阴沉沉的,看得人害怕。”
皇帝转过身来:“可你不怕。”
“我是不怕,因为咱们是一样的人。”秦仙媛道。
他的眼底似乎亮了一下,“‘一样的人’?”
秦仙媛点头:“我从前也跟我师父修行,我能看得出你也是修道之人——你跟檀大人和阮公公他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他果真来了兴趣。
“檀大人同那些善男信女一样,拜哪个神,是因那个神能带给他好处,能拉他一把,所以他才拜。”秦仙媛道,“阮公公是伺候皇帝的近臣,他拜神是因为皇帝拜,他才跟着的。哪日皇帝若弃了道,他能第一个上去砸了香堂你信不信?”
他被这话逗笑了。
“有意思。”他说,“那我呢?”
“你是真信道,跟我师父一样。五日一辟谷,精气神绝佳,眼睛都是清亮清亮的,不仅如此——”秦仙媛指了指他袖口,“你今天这件道袍同上次我来时一模一样,但是袖口上的纹路不一样。那日是丙子日,你袖子上纹的涡旋;今日是乙卯日,你袖上却纹了夔草。穿戴都讲究五行,你不是献媚皇帝,你是真讲究。”
皇帝抬手看了看袖子,白道袍下果然用金丝线袖了一圈儿的夔草。
他
穿什么,完全不必自己操心,自有织造替他做。
只是他并不打算将此告诉秦仙媛,便点头道:“你说得是。”
“师父走前,我也跟着修行。只是师父走后我才发现,修行都是富贵人家的事,普通人连温饱都难顾全,岂非天天在辟谷?”秦仙媛抱胸,颇为自豪道,“所以我不修行,我修己,怎么让自己活得舒坦怎么来。”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如今秦仙媛已经渐渐习惯了他的视线,自己也越发大胆起来。
“你精神头足,看着也年轻。”秦仙媛问,“你应当比我大一些吧?我今年二十有二,你什么年纪?三十岁应当有了吧?”
皇帝笑了:“你只比我女儿大一些。”
秦仙媛略思索了下,惊讶地捂住了嘴:“呵!你女儿都这样大了么?!”说罢又看了他两眼,感叹道,“果然,果然是修行之人,怪不得这样年轻。”
皇帝又道:“我兄长看上去也三十出头,实则他并不信佛修道。”
“那便是家境富庶能养人了。”秦仙媛说着,又拐到了司马炼身上,“以后阿炼做了大官也会这样吧?”
“自然是。”皇帝点头,依然是一副随和模样。
俩人又聊了一会儿,左右不过是秦仙媛问他保养秘方。皇帝倒也不藏着掖着,一日两餐三眠,打坐炼丹一应告诉了她。
姜崇道来时,二人已是互称道友了。他们言谈间搞得姜崇道一头雾水,心说有华太
傅一个道友还不够,这次居然认了位女道友。
临走时秦仙媛还说:“下次我若来,道友可还会在?”
皇帝摇了摇头:“应当没有下次了。”
司马炼容貌与小阁老太过相似,小阁老在朝中树敌颇多。那些人动不得小阁老,八九成怕是要拿司马炼泄愤。
不管他是不是司马廷玉,皇帝都不认为司马炼能平平安安走到殿试。此次传召不过是应檀沐庭请求,他想再试探一番罢了。
第三百四十三章 千金不换(十九)
乡试考期在八月,故称“秋闱”。放榜则在九月,此时桂花开得极盛,常称“桂榜”,因放榜日在寅在辰,又称“龙虎榜”。
五首已出,解元是一位屡考数十年的廪生,如今已是年过半百,揭榜时找了半天的名字,最后发现自己竟在榜首,激动之余一口气没提上来,翻起一双白眼直接昏了过去;亚元是早年帝京出了名的神童,十分年轻稚嫩,身量还未长开,看着昏死过去的人依旧是一副淡淡模样,许是天才自小备受瞩目的缘故。
与那二位比起来,三位经魁就要正常得多,甚至有一位不曾出面。然而有些眼尖的发现,那位未来看榜的经魁竟然姓司马。
帝京逾百万人,复姓并不罕见,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免让人想起去岁一朝跌入尘泥的司马宓父子。
一传十,十传百,有好事的前去打探,这位名唤司马炼的年轻人竟真同阁老司马宓沾亲带故。
清枝胡同口聚了不少人,什么来头的都有,就想看看这位司马公子是何面貌。结果等了半日,经魁没见着,却见了只母老虎——秦仙媛拿着笤帚出了门,将所有人扫出了胡同。
沈淑宁趴在墙头看热闹,看够了后又跳下来,问沈磐:“司马炼的名次居然这样高,是不是郡主的意思?”
她回想起在庄子里的那一日,怎么都觉得这二人之间不简单。
“除了赵元直和几位阅卷官,我们根本就没有
接触乡卷的机会。”沈磐摇头道,“此次乡试是郡主一力主持,殿下不过是调拨了人手相助。我与白隐秀在内监视,白弄儿维稳考院,试毕后乡卷连同众考官都被锁在贡院中,吃喝拉撒都不得出自己房间。弥封官要先糊名,誊录官将内容用朱笔重新誊一遍,除此外还要校对、对读,最后由阅卷官交叉审卷。郡主主理后却不光如此,她再加一道,便是要阅卷官在另一张笺上起评语,由收掌官连同朱卷评语一道封起。倘若阅卷官评论出入大,便要重审,避免官员包庇门生。正是因为如此,那名考了几十年都未中的生员才一跃成为解元,因为他胸中有墨,实在不亏。”
“这么严?”沈淑宁惊讶问,“那么说,司马炼也是有些真才实学?”
沈磐虽不愿承认,但也不得不点头:“应当是了,毕竟多少人考一辈子都没中过。”
沈淑宁很纳闷,她也未见隔壁那家伙怎么看书,反倒是秦仙媛不在时,他常来帮自己的忙。走关系这条路如果说不通,那就是有真本事。
当晚,秦仙媛破天荒请沈淑宁兄妹来家中用饭。
“我们阿炼考中了。”秦仙媛迎头便是这句话,“我们请你和你哥吃顿饭。”
沈淑宁道了声恭喜。
沈淑宁并不是很喜欢秦仙媛,也同她没有多少来往。而秦仙媛起先在邻里中因能替人治些伤疤胎记倒也有一段时日颇受欢迎,只是人
处得越久,那些起初看着不错的人便会渐渐暴露他们的缺点,譬如秦仙媛有一个毛病,便是总爱贪些小便宜——被她治好过胎记的那家人已付了诊金,她却常以此为借口麻烦别人,久而久之,邻里之间便不大喜欢同她来往了。
哪怕今日司马炼的名字登了桂榜,邻里们也只是前来同他本人贺喜,连秦仙媛递过的瓜果都不曾接过,更不要说围坐在一起吃饭。
沈淑宁想起司马炼常帮她干活,点头说好。
待沈磐与沈淑宁备了礼敲开了隔壁院门,这才知道又被秦仙媛摆了一道——说是请客,灶台上却是干干净净的,只有切得好好的菜和肉在一边放着。
秦仙媛看到沈淑宁来,笑得眉眼都弯了:“你们来得早,我正准备做呢。”
沈淑宁无语望天——这都酉时了,且不说普通人晚上一般不用饭,便是用的,这会儿都该上桌了。
沈淑宁做得一手好菜,秦仙媛的手艺却不怎样。她实在没了办法,只得亲自上灶台,让秦仙媛替她打打下手。
司马炼与沈磐在房内沉默对坐不语。
沈磐咳了一声,先说了声恭喜。
司马炼道了声谢。
沈磐从前同司马廷玉也没有什么来往,更不要提今日司马炼。只是想起这两日司马炼与秦仙媛入宫两次,不免问起:“司马兄进宫,见到陛下了吗?”
“自然是见到了。”司马炼点头,“见到陛下和他身边那位檀侍郎。”
“
檀侍郎…你是说檀沐庭?”沈磐愣了一下,“他…可是陛下的人,陛下同摄政王势同水火,你应当小心。”
司马炼没说话,伸手撩开了一截袖子。原在袖下掩着的臂膀上有新伤纵横交错,虽已敷了药,却仍往外渗着淡黄色的透明液体。
“这是?!”沈磐大惊。
“昨日陛下传召入宫,檀大人说了几句话,陛下大约恼了,提前离开神殿。陛下一走,檀大人便逼我承认我就是小阁老。”司马炼平静道,“我不承认,他便上了刑,直到陛下回来才作罢。”
沈磐本想问他为何不告诉皇帝,后来再一想,便是告诉皇帝又能如何?司马廷玉在皇帝心中尚不及檀沐庭,又何况一籍籍无名之人呢?
沈淑宁与秦仙媛端着菜进了屋,司马炼适时地放下了袖。沈磐观他神情,猜测他并没有告诉秦仙媛。
这一顿饭用得四个人中三个人都不舒坦,司马炼身上有伤,沈淑宁觉得自己是被当了厨娘使,沈磐脑子乱哄哄。只秦仙媛实在高兴,开了坛酒将自己灌醉,醉倒后伏在司马炼胸口哭得厉害,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最后司马炼将人抱去了床榻上,沈淑宁不知不觉忽然想起他在庄子里时替郡主催吐时也是这样抱着另一个,看得她直皱眉,拉着沈磐回了自己家。
沈淑宁心口犯堵,早早地歇下了。
沈磐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次日一早先去定合街见萧扶光。
萧扶
光近来起得早,听到沈磐说檀沐庭对司马炼用刑时神情却是淡淡的,毫无一丝心痛难过在其中。
“活该。”她说。
对情人不忠之人,用一千遍刑也不为过。不论是她,还是秦仙媛。
第三百四十四章 千金不换(二十)
秋试放榜后,帝京商贾又开始紧锣密鼓地进行采购,不仅是预备年关年货,最要紧的是应对各省府才子举人们入京。春试虽在二月,但考生一怕水土不服耽误考期,二来又要提前拜会官员活动门路,腊月时多数人便要来帝京。
读书人都有个共识,那便是在念书考试上花费的银钱都是为将来做铺路,是以消费起来丝毫不手软。商贾正是抓住这一点,文房四宝不必说,连客舍价格也跟着水涨船高,尤其是在腊月之后,一间简单客房便是一月五十两都也有的是人争抢。有机灵些的便提前派仆人来租赁宅院,譬如城北清枝胡同,价格一向低廉,涨也涨不到哪儿去。不少人循着路来,发现清枝胡同已翻了两番,就这还赁满了。因出了位经魁,料想是此地风水上佳,有不少人甚至合赁一所院也要住下——既能省钱,又能蹭才运。
云晦珠中间被高阳王叫回家两趟,虽说高阳王无实权,好在总归是宗室,名下又有云晦珠一个外孙女,多少人伸着头想要娶。有自信些的,拿着自己作的文章便登门拜访,那个热络劲,就差改口与云晦珠同唤外祖。高阳王不大高兴,王妃却很是高兴,她巴不得云晦珠早早嫁人滚蛋才好。
这两趟闹得云晦珠扎根在银象苑,彻底不走了。高阳王夫妻忌惮光献郡主之威,不敢来要人,这一过就过去一个月,天也渐冷
了。
天冷就要添衣,好在清清等人心细,吩咐下去将云晦珠的衣裳也裁制好送来。云晦珠吃阿扶穿阿扶,到底不好意思,张嘴想卖人情:“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一般此话一出,下面准不是好话,千千万万不当讲的。可萧扶光这一路什么苦头都吃过,已经不惧了。
“你讲吧。”
“前两日我回家的时候正巧是十月初一,外祖先前和几位老王爷为秋祭的事儿去了趟太庙,回来时照例去万清福地复命。外祖来时说…”云晦珠左右看了看,贴在萧扶光耳旁悄悄说,“万清福地的小宦官说,他们有好几次都见着小阁老了呢。”
云晦珠养的小黑狗已经比之前大了许多,团子和小冬瓜都有心照料,每餐满满一大盆骨汤泡肉饭,闲时还有根比身子长的骨头容它抱着啃,养得一身毛皮油光水滑,连萧扶光都忍不住要薅上两把。
她正薅着狗头,冷不丁听云晦珠提起“小阁老”三个字,手下一重,小黑狗嗷嗷直叫唤。
萧扶光回过神来,道:“不是他…应是清枝胡同的那一位。”
云晦珠看着她,心中十分不忿。
“先前在庄子里时我还念他救过咱俩,即便他不是小阁老,也是个好的。没想到一眨眼,放了榜后人家就攀上皇帝这根高枝儿去了。”
“人往高处走,都是这样想的。我既不吃他这套,他便另寻高就了。”萧扶光又道,“廷玉从不这
样,我来京路上,廷玉命司马承将纪伯阳那双断手呈上来吓唬我。”她说着说着便笑了,笑完又冷了脸,“不论长得如何相像,也无人能是司马廷玉。”
云晦珠叹气:“世上只一个小阁老,这样也好。”
好…好什么好?不好!
晚间萧扶光躺在床榻上辗转难眠,连带着云晦珠也睡不着。
“阿扶,你别晃悠。”云晦珠迷瞪着眼说,“我头晕…”
萧扶光猛地坐了起来。
“我咽不下这口气。”
她是谁?她凭什么要受窝囊气?
云晦珠还在迷糊着,萧扶光便下了床,趿着鞋走出去,让宜宙去宫中。
后半夜时宜宙才回来,带了信儿给她。
“前些日子阮偲惹了陛下不快,姜崇道最近填补了阮偲的缺,所以出不得宫,话也没能递出来。”宜宙道,“弄儿哥将臣带进去见了姜崇道一面,他说确有此事,但早在秋闱过后的当日檀侍郎便带着司马炼进了宫。陛下和檀侍郎应怀疑他是小阁老,不过发现司马炼能用左手写字,这才打消了怀疑。但为何后来又入宫,姜崇道说他也不清楚。”
萧扶光问:“只是怀疑,没有别的动作?陛下不想招揽他?”
“姜公公说没有。”宜宙摇头,“不过头回去时还怀疑,第二次檀侍郎动了刑。带着一身的鞭伤回去不好看,陛下赐浴赐衣,檀侍郎又命人添了盐水。不过司马炼有些骨气,从头到尾硬是没吭声。”
“这个
我知道。”萧扶光道,“司马炼应恼极了檀沐庭——司马炼不肯从我,也不能让他便宜了别人。”
宜宙心说好个司马炼,一出现就成了香饽饽。
“还有件事儿,倒是有些离奇。”宜宙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姜崇道说,司马炼入宫时他那位夫人也跟着,当时司马炼在正殿,秦仙媛在偏殿。陛下有每日去偏殿扫尘的习惯,他也见过秦仙媛,因同是修行中人的缘故,陛下对秦仙媛倒是和颜悦色的,俩人还互称道友。”
“秦仙媛的师父是桃山老人,她修道也不稀奇。”萧扶光道,“太傅也修道,不也是陛下的道友?”
“话是这样说…”宜宙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不过秦仙媛没有认出陛下来,陛下也不曾告诉她自己是皇帝。起先阮偲惹了陛下,便是因为秦仙媛口无遮拦。陛下生了气,这才迁怒了阮偲。”
“这倒是有些离奇。”萧扶光愣了一下,“陛下素来孤绝,想来也是心中寂寞,无聊寻个人消遣而已。”
宜宙再问:“要不要托弄儿哥派几个人去万清福地看着?”
“不必,你以为陛下什么都不知道?”萧扶光道,“他出不了万清福地,想要召人进宫都要被盯着,逼急了怕是要跳墙了。”
-
因去年是个长冬,好些人炭柴准备得不够,冻出一身毛病来。今年又是春闱年,眼下尚在秋日里,卖炭郎便开始预备收卖炭火了。
有早作准备的考生也趁着天还未冷提前来了京中,读书人大多矜持,尤其是过了秋闱的,个个都是人中龙凤。马车牛车或是步行,进了城门便双手奉上身帖符籍由城守查验,行囊包袱一打开,笔墨纸砚四宝俱全。行李被城守搜查得堪比遭了流寇,最后却还是笑眯眯地道上一句“大人辛苦”,搞得城守涨红了脸抱拳作揖连说对不住。
考生们初次入帝京,一边感慨帝京盛大,一边在路口拥挤的摊贩处随手购上一本《帝京四城十七门图》来摸索寻路,买地图还随机附赠小册子,小册子封首上画了一位身穿大红袍的高官,讲的是两位大人的一段不为人知的禁忌之恋。
考生好奇翻开,一下子便入了迷。
第三百四十五章 千金不换(二十一)
秋风穿堂过,体贴地掀开了小册子,寥寥几页道尽这位高官年轻时一段风流韵事。
小册子上讲,身着大红袍的元姓高官早年在府学,与一位姓孟的同窗结下颇为深厚的友谊。二人后来索性搬到一处,白日里出双入对,晚间也有其他人见此二人对坐夜话至天明。后来二人同时高中,入京为官,彼此相互扶持,甚至娶了一双姐妹结为连襟。
若故事到此为止,实在不稀奇,毕竟谁没有几个关系好的友人呢?可画风一转,说多年后的一日二人饮酒达旦,酒醒了后孟姓男子去茅厕,疼痛之余才发觉玉门已破,当即便知好友狼子野心,羞愤之余携家眷远走高飞。
小册子看完,对二人相处时极尽详细之描写,尤其是那一夜二人半醉半醒元大人半哄半诱孟大人半推半就,实在是妙。
“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袁阁老将搜来的小册子狠狠砸在地上,“将那些摊贩给我抓起来!务必要拿住写这些乱七八糟东西的人!”
元大人,孟大人,还是连襟,说的可不就是当年的袁阁老和蒙阁老?!连蒙阁老为何离开都能对上,这不是故意的还是什么?
袁阁老下令捉拿那群不要命的笔杆子,而家仆们却小心翼翼地偷偷拾起了小册子,转头聚在一起问:“你们说,咱们阁老是不是真有一架襄阳炮啊?”
……
三年一次秋闱,三年一次春闱。
人一辈子能
有几个三年?
三年一次的大考,所有人倍加关注。各省都有拿得出手的考生,可考官却不多,尤其三位高官主考,更让所有考生上心。凑热闹的也不止是来应试的人,要知道,考生们千里迢迢赶来赴考,自然是有家眷的带家眷,有奴婢的带奴婢。一人应试,屁股后头跟着一大串儿倒不稀奇。
家眷与奴仆们对三位主考官并不是很在意,反而对皇家秘辛特别感兴趣。可巧小册子末尾写,元大人与孟大人的故事已结束,下一期要杜撰一出不知名某朝某代某位冬王爷的王府秘辛。
什么冬王爷,摄政王名讳中占个“东”,这分明是下期预告,要揭摄政王和郡主的老底了——春秋正盛风华绝代的第一君三年前丧妻迷雾,未婚夫暴毙仍痴心不改的少女王储,若是再添些风流事,不比元大人孟大人俩糟老头子好看?
于是众人纷纷掏钱预定,商贩们脸都快笑出了花来,道:“小册子不卖啊不卖,冬月初六时会到一批墨锭,届时购墨附赠第二册。”
从现在到初六还有十余日,剩下这半个月要让人怎么熬?还不如说没有下一册,断了人的想头,省得人浑身刺挠。要不说买的不如卖的精,天杀的贩子,真是会吊人胃口。
正说着,鼓点声响起,原是到了宵禁的时辰。武卫们拖出栅栏,开始上街轰人了。
小贩们迅速收了摊,一溜烟跑了,直到街角才
停。左右看看无人,这才上前去领银子。
雇主瞧着十分体面,一口地道京话,出手很是阔绰。小贩们收了钱,不禁又多看了他两眼——很难想象一个膀大腰圆的武人居然会写出那样旖旎的东西。
难不成袁阁老同被贬金州的蒙阁老真有一腿,小册子里说的都是真事儿?
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自然也传到了定合街,因其内容过于狂浪,小冬瓜避着人偷偷摸摸地看。正看得起劲,身后来了一只大手将小册子抽走。
小冬瓜一回头,见是景王,整个儿人都麻了。
景王翻阅之后,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问:“哪儿弄来的?”
小冬瓜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外头都传着看,奴花了高价从后街王大人小妾的婢女的相好的表兄那儿收来的。”
小冬瓜无事从不出银象苑,东西是宜宙从外间弄来的,下头人早就看了一遍儿,轮到他时已不知过了几手,都翻烂了页脚了。
景王只是淡淡一点头,将小册子扔回他身上,并命令道:“烧了。”
小冬瓜见他没生气,自己也松了口气,赶紧升起个火盆,将小册子投进去焚了,一点儿都不敢耽搁。
“殿下,这事儿,要不要告诉郡主?”小冬瓜小心地看了他一眼,问,“只是里头人胡说八道,恐会污了郡主的眼…”
“该同她说一声。”景王出声打断了他,“郡主再年轻,也该担事儿了。不止今日,历年春闱前
民间都要编排主考官,抓了一个还有俩,除是除不尽的。像这种情形,早晚有人跑到她脸上去说,躲是躲不开的,就看她如何应对。”
小冬瓜哎哎了两声,垂着头跟在景王身侧,慢慢地陪着他回书房。
景王知道他挂念自己的身体,说了声“你回去吧”,声调倒也没有先前那般冷硬了。
小冬瓜点头说好,走远了又回头,加了句“殿下多保重身子”,这才离开了。
如景王所料,即便他不去说,自有人将这东西递到萧扶光跟前。
“好大的胆子。”萧扶光边看边道,“我若是袁阁老,这会儿都要气晕了。”
小冬瓜嬉皮笑脸地凑上来,问:“郡主,袁阁老和蒙教习真有事儿啊?”
萧扶光白他一眼,“俩人孙子孙女都有了,能有什么事儿?分明是有人看不惯袁阁老,故意杜撰了这一出话本。”
袁阁老同司马氏不对付,可如今司马宓已回河东,她实在想不到还有谁出来给人下绊子。且这种做法其实撼动不了一位阁老的地位,却是足够恶心,管叫袁阁老在秋试前出不得家门了。
她思来想去,都没有想到这究竟出自谁的手笔——或者单纯是春闱热闹,大家十分关注,所以拿主考官来解闷?可自己又不是主考,下一册要编排她父女又是何意?
“殿下也知道了。”小冬瓜说,“不过殿下还说,既然秋闱春闱都交给您,此间事也由您看着办。”
萧扶光登时一个头有两个大。
半个月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什么都不用干,时间早晚都要过去。
冬月初六一早,新墨锭刚出便被轰然抢光,众人已是等不及要看下则故事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 千金不换(二十二)
皇室出美人,男女不论,单看皇帝便知。
帝京人距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最近的一次是在他祭太庙之时,黑漆漆的人影正带着头跪拜,身后是山河万民。那样远的人,该是何模样?想了不止一次,然而在看到封首时却惊了——一对青年男女正相依,男子挺拔俊秀,应是冬王无疑;女子身形窈窕,当是冬王妃,只是奇怪得很,王妃却未画正脸,仅侧着身子偎在景王怀中。他二人脚边还蹲着个锦衣双髫的小女娃,正在开心地玩泥巴。
这…跟大家想象中的似乎不大一样啊。怎么这一期出的是一家三口,所谓王府秘辛在哪儿呢?
翻页进去瞧,先说的是这位冬王爷与王妃虽缱绻情深情路却很是坎坷,为结合不惜放弃皇位。只是冬王常年在外,无暇照看妻女。王妃清高疏冷,只对女儿上心,对待其他人手下毫不留情。
这一期人变多了,字却少了,插图却也多了两张——第一张是封首上玩泥巴的小女娃的背影,可以瞧得出她正在蹲着,身边还站了个人,只是她的年纪还小,蹲下也将将比那人的靴子高一些;第二张是小女娃哭哭啼啼一副模样,冬王妃一手为她擦泪,另一手背在身后,手中却多了把刀,正在往下滴血。
若是将这里头的冬王带进如今景王,冬王妃便是已位列仙班的谢妃无疑,小女娃自然就是光献郡主了。
看了这一期,想看的旖
旎情景没看到,所谓秘辛也没寻到,倒是两副插画叫人稀里糊涂的弄不明白了——瞧第一张画里那人的衣摆和靴子同景王并不一样,他会是谁?第二张的冬王妃带刀,她又杀了谁?
众人看得糊里糊涂,纷纷觉得自己被坑了,墨锭拿走,小册子随手扔在街道上。
这次小冬瓜没有花高价去收购,宜宙打路边捡来一册,封首还带着不知几个人踩过的鞋印子。
“画得郡主小时候还怪像的。”小冬瓜嘟囔着,拿袖子擦了又擦,最后还吹了几下。
他掀开看了内容和插画,一样是一头雾水,想起景王说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能带进来,生起一盆火又要烧了。
恰巧云晦珠养的那只小黑狗跑了过来,见着小冬瓜欢快地摇着尾巴。
小冬瓜将小册子往地上一放,想要抱狗。那小黑狗见着他丢东西,以为又是什么好吃的,叼起来又跑了。
“嘿,你这小畜生!”小冬瓜边骂边追,“给我回来!”
小黑狗将小册子叼进狗窝,前爪按着书页,开始用牙撕,不一会儿便撕了两页下来。
小冬瓜找到它,赶紧将它从狗窝里拎了出来。
“贪嘴的小东西!”小冬瓜指着它的鼻子骂,“我平时缺你吃还是短你喝了?啊?你怎么干净不干净的都往嘴里头塞啊?快吐出来!”
小黑狗被他摇得晕头转向,最后还是被抠出了嘴里填塞的东西。
此时的册子早已是破损不堪
,小冬瓜用两根手指头捏起来,匆匆回过假山石前,将东西一股脑丢去了火盆里。
这幼犬还要缠他,小冬瓜却不想再逗狗,一下便跑远了。
团子和圆子正说笑着走过,小黑狗听见声音,摇着尾巴追过去。
团子见了,笑着弯腰抱起了它,问:“怎么这样高兴,可是吃着好吃的了?咦,这是什么?”
团子说着,从犬齿间抠出一片湿哒哒的纸。
圆子凑上来细瞧:“哟,这是谁画的小画,竟叫狗给咬烂了——哟,画得小丫头还挺好看,蹲着干嘛呢?”
“一会儿看不见,你又在闯祸。”团子骂狗,“这里的哪一个你能得罪得起?”说罢扭头看了看那张小女娃画像,笑着道,“你别说,这画画的人水平也不怎么高,哪有小女孩扎俩发髻还插这样长的一根钗的?没准儿是谁信手乱涂鸦呢。”
圆子说是,又弹了下狗耳朵,“明儿就拿绳给你栓起来,省得惹事。”
俩人抱着狗,说笑着走远了。
-
日暮忽然起了寒风,令人觉着好似今秋比今春还要短。
萧扶光白日里召了白弄儿和白隐秀兄弟在外相见,夕阳西下时才不得分道而行——白弄儿借给贺麟二十禁卫出城一路向西走,白隐秀照旧回内阁。
萧扶光一回到银象苑,清清几个便拥了上来,替她卸去首饰衣裳,换上披袍罗衫。
云晦珠歪在贵妃榻上看她们忙活,吐了口中葡萄皮,道:“原先做卖
酒娘时,都是盘发在头顶,用条带子简单一系,干净利索。至多也不过一根簪子。来了外祖家才知道,小姐们头顶明晃晃的,簪、钗、步摇、笄、钿花…加起来少说都有一二斤重,坠得人头发沉,脖子难受。”
“首饰多了,头皮一整天下来都快没了知觉。除非大典,不然平时我也不爱簪这些东西,梳篦还是更方便些。”萧扶光道,“其它不论赏赐还是贡上来,统统压箱底去,用时再拿出来,到现在压了不知多少箱。父王还曾说,若是哪日家中来了窃贼,光这些首饰搬三日都搬不完。”
云晦珠慢吞吞道:“谁有那个胆子敢偷到你头顶上?”
清清将主人的头发梳理了三遍,朝铜镜中望了一眼,小声道:“好了。”又和碧圆去拉开了妆室帷帘。
“偷盗的可不少,人走投无路了,什么事儿都能做得出来。”萧扶光揉着头皮从里面走出来,说,“不过向来是府卫去解决这些小事,除非是出了内贼。”
自打她出来后云晦珠便被勾去了魂魄,都说富养人,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假。萧扶光似乎从头到尾都是精致的,光看就能感觉软腻,能闻见香气似的,以致于后面她说什么,自己一句都没听清楚。
云晦珠从贵妃榻上下来,趿着鞋噔噔噔地上了床,擎等着她沐浴完,好拉她一道夜话。
而今的云晦珠同萧扶光一样,明年的春试令二人都很是头
疼。萧扶光担心自己应付不来,云晦珠却是怕高阳王给她也来个“榜下捉婿”。
第三百四十七章 千金不换(二十三)
又过了几日,高阳王终于忍不住,使人来催促云晦珠回家。
云晦珠也是个薄面皮,直说在银象苑叨扰这样久,给人添麻烦云云。
主仆一行人来时臊眉耷眼,走时个个胖了一圈儿。尤其是那只狗,已被喂肥了十来斤,团子一个人抱着便觉得沉甸甸的,同刚开始时可以托在掌心的幼犬简直是判若两狗。
萧扶光将他们送出银象苑,云晦珠泪眼汪汪的,直说摆平了海货还会再来看她。
萧扶光看了看:“总来也不好,省得他们说你跟我在一处久了,连自己的大事都不操心了。”
云晦珠转在嗓子眼儿里的话咽了下去——阿扶这样聪明,什么都知道。可她们不是姐妹,哪儿能在一起长住?眼瞅着外头传得越来越离谱,这才不得已硬着头皮回那个没什么滋味儿的家。
云晦珠上了车,出定合街后右转向北,再向西。行了约四五里,恰好与一辆自铜驼街南下的车并道而行。
云晦珠隔着纱帘望了两眼,见那辆车虽说造式简单,却无一不是用的好材料。帝京总是如此,出趟门闭着眼都能撞见非富即贵的人家,处处都要小心谨慎。如今她已入宗室,可到底姓云不姓萧,还是女儿家,凡事都要多留几个心眼儿。
入京后的生活几乎压得云晦珠喘不过气来,只有在萧扶光身边时尚有一丝趣味,可总在别人身后躲清闲也不是长久之计。
她扬了扬手,
吩咐车夫避让。
被云晦珠让行的车在路口转而向北行驶,小半个时辰不到,便来了清枝胡同。
胡同里新搬来了几户,多是提前进京预备明年春试的生员。这些生员非是本地人,处处都透着好奇,见着这辆车,眼尖的能瞧得出它的厉害,捧着书本用眼角余光瞄是来接谁的。
车上下来四个白面皮的奴婢,垂着手耷拉着脸,步伐一致地走到一处老旧的院门前。一人上前敲了敲,掐着公鸭嗓道:“公子,夫人,咱们主人又有请了。”
院门被打开,一只绣鞋咻地一下飞了出来,正中来人面上。
秦仙媛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后,指着他们破口大骂:“我还当你们是什么好人,上次回来将我夫君打了一身的伤!若不是他瞒着,我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都说那是个吃人的地方,真是一点都没错。我们惹不起那位檀大人难道躲不起他了?不去!我们再也不去了!”
四名宦官面面相觑,为首的那人被砸了一鞋底板,说话却还是那样轻声细语的。
“去不去可由不得您二位了。”
他们冲身后招了招手,几名身材强健魁梧的禁卫便持枪而来。
胡同里看热闹的瞬间作鸟兽散。
“你们想做什么?”秦仙媛往后退了数步,却被人稳住了双肩。
她向后一抬头,见是司马炼,转身便扑进他怀中哭起来。
“阿炼,阿炼,都是我不好,我总是害你…咱们不去了,这功
名不考了行不行?”
司马炼拍了拍她的肩膀,又转头对那几名宦官说:“她被吓到了,一会儿就好。我一个人去,诸位稍等。”
“还是公子您识相。”宦官们点点头,站去门檐下等着。
秦仙媛哭了一会儿,又抓住了他前襟。
“这次我要同你一起去!”她说,“我不乱跑,我也不会乱说话,我就在你身边看着成不成?”
自然,成与不成,哪里是她能做得了主的?
二人又入了万清福地,不过这回檀沐庭却不在。不仅如此,皇帝也未出面。
秦仙媛还是头一次进神殿,战战兢兢了半晌,小心翼翼抬头,却见太极阵上斜躺着一位华服美人。
眼下已入了冬,天气有些冷,她却赤足靠在婢女跪坐的双腿上。身后有四个模样清秀的小宦官,俩人端着托盘,盘里盛着瓜果热茶,另二人一人为她捏肩,一人捶腿。
秦仙媛疑惑地开口:“郡…主?”
那女子笑了,问:“你是哪个?”
秦仙媛心底疑云更胜,怎么有些日子不见,光献郡主像是瘦了一大圈,整个人没了福相?且看她眼神迷离,同往日清亮实在大不同。
秦仙媛心里没底儿,以为她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时间不记得自己了,便不情不愿答:“我是秦仙媛,你不记得我了吗?”
女子又笑,这次挑了挑眉,张口道:“掌嘴。”
姜崇道与阮偲二人立在一旁,听后同时抬起头。司马炼起身欲拦,可
平昌公主身边都是自己用惯的人,她说一不二,谁也挡不住。
几人摁住司马炼,另有三个小宦官上前,俩人将秦仙媛摁倒在地上,一个人撩起袖子,左右开弓直接扇了几个嘴巴。
“让孤瞧瞧他有多像。”女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伸手朝司马炼的方向一指。
司马炼被反剪了双手在背后,一时动弹不得,只觉有人狠狠捏住他的下巴朝着女子的方向转。
“像,真像。”萧冠姿哈哈大笑,起身走到他跟前,俯视着道,“没准儿就是呢,你说对不对?”
左右纷纷道是。
秦仙媛被打得脸颊红肿起来,瞠目怒视着眼前人。
萧冠姿抱臂,转眼又看向她,问:“这女的又是谁?是你的姘头?”
秦仙媛张了张嘴,一道血丝混着涎水从嘴角溢了出来。
司马炼满目惊痛,咬着牙道:“小人司马炼,此女是内子,不是什么姘头。贵人认错了人,请不要再责罚她!”
“你说什么?司马炼?”萧冠姿保养精细的手指捻了捻耳垂,打着哈欠道,“司马炼没听说过,只听他们说小阁老又回来了,便好奇想要看看——你同这女人倒是伉俪情深,来了这儿居然还拖家带口的。”
婢女用热水浸了帕子,绞干净了呈给上来。
“今日是孤好奇,才央了陛下将你们召进宫。”萧冠姿慢条斯理地擦着手,继续道,“如今孤也见识过了,你这人吧,长得同小阁老一样倒是还
不错,可惜俩眼儿跟瞎觑了似的,却不及小阁老的好。”
第三百四十八章 千金不换(二十四)
“小阁老只有一样拿得上台面,那便是眼神好。孤原对他有两分兴趣,但他软硬不吃,又死得惨,可惜可惜。所以听起宫人说,近日来有一人频频出入万清福地,竟同小阁老有九分像,孤这才好奇,召了你们入宫来,看看是什么样的人,还能比我们更像?”
萧冠姿说罢,走到司马炼跟前伸手抬起他下颌。
眼前人的身份不消多说,夫妻二人内心早已明白。称孤道寡的压根就没几位,她是平昌公主无疑了。
可这种被当做玩物观赏的姿态是司马炼这样的读书人难以忍得的,同萧扶光接触是主动攀附,公主却不是。
司马炼想要避开她的手,猛地偏过头去。
可萧冠姿又不是萧扶光,哪里容得别人忤逆她的意思?
她手下再使力,将他的脸扳了回来,尖利的护甲陷进面上皮肉中,血珠顿时争先恐后地溢了出来。
秦仙媛泪流满面,摇着头说不要,然而嘴巴却肿得只能发出呜呜声响。
萧冠姿一手捏着司马炼的下颌,另一手拍了拍他的脸。
“我那好堂姐仁慈心善,这种棒打鸳鸯的事她做不来吧?我却不一样,我下手从来没什么忌讳,也没个轻重,说不定一不小心,就把你俩弄死了。”萧冠姿突然回头,恰巧看到怒视着她的秦仙媛,眨了眨眼,“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越是这样,只会让我越兴奋。”
她松开了司马炼,又道:“孤听说,堂姐曾
上门相请,如何利诱都没能让你动心?为了这么个糟糠妻连光献郡主示好都拒了,真是好个清高读书人。可惜清高在孤这里没什么用。”她说着抬了抬手,“来人,将他带下去净了,收拾好了送到孤寝殿去。”
众人听闻后无一不瞪大了眼睛。
阮偲与姜崇道相视一眼,姜崇道悄悄地退了出去。
“殿下,不能这样啊!”阮偲上前拦道,“这司马炼可是中了经魁,待开春后还要参加春闱的。宫刑处置的都是罪人,他又不曾犯什么律,如何能进宫伺候殿下?!”
萧冠姿耐心不多,烦躁一挥手:“他不曾犯,那随意给他安个罪名不就行了?便说他二人以下犯上,将他那恶妇也一并罚入宫中为奴。”
平昌公主荒唐了已经不是一日两日,能说出这种话来阮偲也不意外。阮偲从前跟过皇后多年,话里话外全是为着她想。
“不可啊殿下!”阮偲抱住了她的腿,“陛下已召见司马炼数次,任谁都知道陛下的看重。您就是再看不惯他,也不能趁陛下不在时将人阉了啊!陛下还想看他春闱能否榜上有名,您这样岂不是忤逆了他?”
“我忤逆他的时候还少吗?我何时怕过他?”萧冠姿虽说沉下了脸,可意志却已是松动了。
神殿的内门的磬忽然响了一声。
众人望去,见内门后似乎站了个高高的人影,纷纷跪倒下去。
萧冠姿神色一凛,回头看去,随即
不甘心地跪下。
“平昌,你先前说好奇司马炼是何模样。”皇帝道,“结果是来闹事?”
皇帝的声音入了秦仙媛耳中,让她觉得既熟悉又陌生,一时竟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想看看堂姐又瞧上了什么人,结果是这么个玩意儿。”萧冠姿哼了一声,“她也不过如此。”
阮偲拽了拽她的袖口,头也没敢抬,“殿下少说两句吧!”
“阮偲。”皇帝命令道,“将人送走。”
阮偲道了声是,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使人将司马炼与秦仙媛带离神殿。
阮偲念着明年春闱,看此情形,这司马炼虽无后台,却是一直在受诸方关注。想是觉得他有些实力,光献郡主又是个念旧情的人,没准儿一时心软就能放他进了殿试,于是言谈间也殷勤起来。
“司马公子今日受委屈了。”阮偲瞧着他面上的伤,道,“脸上带了伤可不好,破了相,考官们不喜欢,回头治治吧——您这夫人不是会这手?回家了让她帮您瞧瞧。”
秦仙媛鬓发凌乱,泪痕未干,双颊肿得像馒头,依然用力地点了点头。
“摄政王主理春闱,郡主那儿也该活动活动。”阮偲叹了口气,说,“檀侍郎虽在户部,可他是出了名的散财小檀郎,礼部吏部的人都同他关系不错。公子上次来遭了檀大人磋磨,今日又受了公主的罚,以后的日子只靠自己,难说顺遂…”
阮偲点到为止,不再继续说下
去。秦仙媛听在心里,又洒下两行泪。
回去的路上,秦仙媛一手捂着脸,一手扶着司马炼的肩,用一双泪眼凝视他。
她看着他面上的伤,口中含糊不清道:“阿炼…回去我帮你治好。”
她探出手想要摸摸他脸上的伤,却被他偏头躲过。
“仙媛,你回河内吧。”他叹气道。
秦仙媛匪夷所思地望着他,过了许久,才大哭着扑进他怀中。
“都怪我不好,都是我害了你,阿炼。”她涕泗横流道,“我不走,我这次一定要陪着你,我要跟你在一起…”
司马炼轻轻抚着她的肩膀苦笑:“如今日屈辱日后不知几多,却也只能咽下。我尚且自顾不暇,我怕会护不住你。”
“都是他们的错!”秦仙媛愤然抬头,“就因为我们无权无势,所以活该任由他们搓圆捏扁吗?!”
司马炼没有说话。
夫妻二人靠在一处,频频唉叹。
-
萧冠姿回了德阳殿,烦躁地将所有人赶了下去。
她靠在榻上,手边便是一支铜烟斗。
她卷了烟丝掖进去,塞得满满当当,要点燃时手却一抖,烟斗整个儿地翻了个个儿掉在地上,铺好的烟丝也撒了一地。
寝殿后有一尊七八尺长的罗汉,应是纯金所铸,浑身上下冒着金光。宫人远远地看过几眼,公主却说贵重,不让人上前清理。
倘若此时有人,便会发现这金罗汉却动了动,竟一步步走到公主跟前。
他半跪下去,拾起烟斗,又
重新替卷了烟,点燃后送到她嘴边。
平昌公主就着烟嘴猛吸一口,回味后吐在他脸上。
“和尚学得不赖嘛。”她说,“刚刚还烦得很,现在看到你,我心气儿倒是平了不少。”
第三百四十九章 千金不换(二十五)
日光照在崇殷脸上,金面被映得发白。他本就生了一张刚毅又端正的脸,令萧冠姿初见时便打定主意要拉他一道沉沦。
有句老话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令许多修行之人大为不解,为何恶人封刀能成佛,这对修行多年的普通人太不公平。萧冠姿清楚知道,对于真正的恶人而言不再作恶才是最难的。
就好比她与崇殷,他是大悲寺的罗汉,轻易被她引诱破戒,他却永远不可能令她“放下屠刀”。
她手指一勾,他便俯下了身子。
妖女披发遮身,生出三头六臂来啃噬攀附他的金刚之身。皮肤上金墨因汗液渐融,金与白竟也如此和谐。清规戒律下的和尚遇上这妖女,一颗向佛之心也随身动颤,他偶尔也会奋起反击撕咬,赢后耳畔尽是妖女近似绝望的声息。
师父常说女子不过红粉骷髅,师父说得实在是对,次次这般,次次醉生梦死。飞升若极乐万年,同她一道却也能得尝极乐片刻。
然而极乐过后,妖女抽身而去,四大无我成空。
萧冠姿洗去一身汗腻,来时仅着一件披袍。
烟斗早已凉了,她就着烟嘴嘬了一口,半合着眼回味一番,最后开口:“等明年天气暖和些,我将你弄出去。”
崇殷伏在榻中,锦被下全是她的味道。
他闻言一怔,问:“去哪儿?”
“何处来,何处归。”萧冠姿道,“若大悲寺不让你回去,随便去哪儿都好。
跟过我的人,倒也不至于饿死。”
崇殷再问:“那您呢?”
“我?”萧冠姿伸手扣了扣烟斗,将燃尽的烟丝抖了出来,“我是公主,自然要在宫中。”
崇殷直直地盯着她,道:“公主在哪儿,我便在哪儿。”
萧冠姿笑了。
“你这和尚,长得端庄,倒还挺粘人。”她说,“你要是条狗,自然能在我身边待着。可惜你是个大活人,我不能留你。”
崇殷入宫也有一段时日,虽说已经摸清楚了她的脾气,听她如此羞辱自己,仿佛刚刚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样。有时他想剖开她的胸口,想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一颗石头,才能让她毫不留情地排斥贬低周遭所有人。
想归想,他终究还是不能。
崇殷自榻间起身,又深深地跪了下去。
“但凭公主安排。”
萧冠姿睨了他片刻,突然甩出烟斗砸在他身上。
“滚。”她怒道。
平昌公主喜怒无常也不是一日两日,崇殷从地上拾起烟斗,又放回她身前,最后沉默离开。
崇殷有自己的住处,那是偏殿角落一间狭小宫室,终年不见阳光。他身份特殊,是魏宫中除却皇帝之外唯一的男子,只有一个叫锁儿的年轻小宦官伺候。说是伺候,其实崇殷都是自己吃饭穿衣,只是平昌公主需要他,锁儿便要给他身上涂满金墨。崇殷禅定功夫了得,能一天不吃不喝不动,其他宫人偶然见了,也只当这是尊漆金的铜像,
不疑有他。
锁儿见他回来,身上的金墨掉了不少,便知道发生了什么,出去打了桶热水回来放他屋里。
崇殷清洗干净后,锁儿已经拿了刷子和笔墨等着了。
崇殷坐下,锁儿便上前,一点一点地替他重新上墨,先是手指和脖子,最后才是头脸。
“公主说,要放我走。”崇殷忽然道。
他从未主动和锁儿说过话,今日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公主有自己的思量。”锁儿正替他涂着手背,垂着眼睛说。
崇殷心里发堵,一股无名之火在胸腔内四处乱撞,难以发泄。
“公主看得起你,才留你在身边。”锁儿又说,“她若看不起你,你连进京的机会都没有。”
“那为何…”
“嘘,别问。”锁儿又道,“我说了,公主有自己的考虑。”
崇殷闭上眼,不打算搭理他了。
“公主小时候遭人作践过。”锁儿又道,“那人欺负公主,我咬了他一口,他将我甩出去。我摸了把剪刀回来,捅了那人的下边,他便死了。那是宗室的一位王公,身份不算低,公主没把我交出去,同皇后说是自己杀的。当时伺候的人都处死了,就只留了我一个。”
崇殷骇然,睁着眼直视着他。
“你要是不信,等出去了随便一打听就知道。”锁儿将金墨滴在他头顶。
良久后,崇殷才道:“我信。”
冰凉的笔尖划过戒疤,崇殷又问:“可她是公主。”
“你以为谁都是光献郡主吗?
”锁儿道,“公主她上头还有皇太子,没人在意她的。说修行也是假的,她不这样,陛下哪儿愿意放她离京?在外头活得多自在。帝京这样大,人这样多、这样杂,这里不适合她。”
崇殷正想说什么,锁儿一笔点在他嘴上,封住了他的口。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锁儿边涂边说,“同光献郡主长得像,我从前也常见郡主,她们是堂姐妹,起小比现在还像,这才是真巧了。至于别人…反正我是不信那些人是凑巧的。
不过要说郡主,我觉得她不坏,只是可惜。谁是光献郡主,谁都可惜。谁让先帝宠她呢,都越过辈分去了,这不合适。”
锁儿涂完了,再看崇殷,端端正正一张好脸,的确有令公主动心的本事。
“你听公主的,她不会害了你。”锁儿笑了笑,“你们佛家是不是常说‘因缘所生,皆是无常’?明年…明年是什么光景,谁也不知道呢。和尚,公主让你走,你便听她的,早早离开吧。”
锁儿说罢,收了刷子和笔墨便离开了。
崇殷坐了会儿,转身打开朝北的那扇狭小窗台。
冷风瞬间灌了进来,哪怕烧了地火,吹在脸上也似刀割一样疼。
崇殷晾干了身上的墨,一直到午夜时分,才去合上窗户。
公主作息不好,常日夜笙歌作乐。
崇殷来到她寝殿后,透过门缝看她执鞭将所有宫人赶出去,看她独饮后醉成一滩烂泥。
他走过去,
将她抱起来。
公主摸着他光溜溜的脑袋,醉醺醺笑嘻嘻地说:“好,还是信佛好。”
第三百五十章 千金不换(二十六)
时间过得极快,无论愿或不愿,总要到年底。
然而越是这时候,帝京中越越来越热闹。尤其是腊月下旬之后,眼望着要采购年货,街上人比平时更多,又因春闱考生在京,各类花货变着法的卖,就连往年上元节才来京中的异域商人也提前了二十多日赶来京中,就为发这一笔横财。
发了薪酬后,林嘉木将炭给了卖炭郎。
陈九和见后便笑:“嘉木,赵大人待你不好?怎么连你也要卖炭了?”
林嘉木摇了摇头。
赵元直不仅不亏待他,还待他极好。除了俸禄,赵元直还自掏腰包另外添了不少。
“赵大人待我很好。”林嘉木蹙着眉道,“只是…我在他手下,却比从前还清闲。有什么事总叫白隐秀他们去做,总让我歇着。”
陈九和想了想,道:“若是避着你,总归不显好,想法儿跟他说开了吧——没准儿他是要准备明年春试的事儿,都不一定呢。”
陈九和说罢,笑着离开了。如今他有了女儿,便是在阁部里待着,那心思也被家里收住了。
林嘉木不由想起光献郡主来——自阁老司马宓离开后,他已经很久不曾同她说话了。听说她有段时日去过清枝胡同,他也悄悄去过一趟,既没见着那位同小阁老相似的经魁,也没能见着她。
他走出内阁,见院门前有三三两两的年轻人等着,见了他后甚至恭敬一笑。
林嘉木知道,这些人都是春试的考生
,他们手中拿着的便是自己的文章。他们特地来等人,或是赵元直,或是白隐秀,或是其它某位内定的考官。春闱前走门路拜师,若是日后高中,便又是一股新势力。
党派是杀不尽的,若是不能以师生相称,他们甚至能认亚父。人向上能爬多高,头向下就能有多低。
林嘉木走出两步,忽然反应过来。回家备了礼后匆匆去了定合街。
定合街前比内阁还热闹,依然是春闱考生。各处求门路,不如直接来求摄政王——一来摄政王主理大权,只要他高抬贵手,春试殿试那都不在话下;二来摄政王家中有未出阁的郡主,郡主年后双十,还未成亲,若是摄政王瞧不上,叫郡主瞧上了,那还考什么试,直接原地一飞冲天。
于是不管拿着文章来的还是将自己捯饬得人模人样的,眼神中聚有满满的野心。
那些人见他既没有作文章也不打扮,交头接耳起来,似是在奚落他自不量力。林嘉木也不理会他们,径直进了门。
从前林嘉木只要靠近府门,门房见了也不必通传,直接使人领他进银象苑。
而今却不同从前,门房让他暂且稍待。通传过后,银象苑里的人回了话,说郡主在忙,不便相见。
林嘉木不解,这种理由他数月来听了不知多少次,她有什么可忙?不过是敷衍的话罢了。
饶是如此,林嘉木依然留了礼物,转身离开定合街。
林嘉木前脚刚走
,云晦珠后脚便出来了。
她掀开车帘子远望了下林嘉木的背影一眼,放下后便命车夫赶路。
云晦珠这次来没带狗,小住了两日,眼看着小年将至,又要回高阳王府。
刚进了门,一身狼狈的圆子便扑上来抱住她的腿,痛哭道:“小姐,踏雪没了。”
踏雪便是她养的那只通体漆黑四爪白色的小狗。
云晦珠急问:“哪儿去了?是不是又出去撒疯了?”
圆子哭着拧过身子,指着院子当中的那一口锅。锅里还热着,只剩了个底儿,依稀可辨里头煮了一锅肉汤。
云晦珠一懵,眼前跟着黑了一下,半晌都没反应过来。过了劲后才大喘着气,用颤抖着的手指着那口锅问:“谁…谁干的?!”
“这个地方,还能有谁?!”圆子涕道,“王妃说她身子不适,让大夫替她瞧病,大夫来了说她是阴虚体寒,年纪大了不便用药,要食疗,要来逮踏雪补一补。奴拦着不让,她便骂奴是狗腿子,既然都是狗,一样补,要扒了奴的皮。他们人多,还动手,奴实在拦不住…踏雪便叫他们架锅煮了。奴没用,只能抢下来这么个锅底…”
云晦珠怒急攻心,也不嫌热,双手端起锅便要去找人算账。
高阳王与其他几位老王爷正在下棋,一手下得臭了,想要悔棋又不大好意思,正难受的时候下人来报,说小姐大闹王妃住处,就要打起来了,于是假意说抱歉,离开座位
后去了后宅。
到了妻子居所,见云晦珠端着一口锅在大哭,登时便心疼了,问:“我孙这是怎么了?”
“她吃了我的狗!”云晦珠抽噎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高阳王皱了皱眉,说:“一条狗罢了,外祖再给你寻一条好的…不,三条,你看如何啊?”
云晦珠抽噎声停了,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我不要!我就要我的踏雪!”她大声吼道。
曾在街头叫卖的卖酒娘,嗓门不是一般的高。这一声险些震聋了高阳王与其他来看热闹的老王爷的耳朵。
“晦珠!”高阳王眉头紧锁,“大呼小叫做什么?!”
高阳王妃一笑,脸上尽是褶子:“我都吃了,还怎么赔给你?我给你吐出来?”
“你现在就给我吐出来!”云晦珠红了眼,她只听到了这一句话,于是转头吩咐自己的人,“帮她抠出来!”
团子和圆子身先士卒,上前就要掰高阳王妃的嘴。王妃身边的婆婆妈妈们也不是吃素的,啐了口“小娘们儿”,竟同她二人撕扯起来。团子圆子养狗养久了,自是情深义重,悲愤在心,人又年轻,以二对多竟还占个上风。
一时间庭院中乱做一团。
眼看着事情真要闹大,高阳王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都给我回去!”他高喝一声,“晦珠!带着你的人走!”
“凭什么?!”云晦珠哭得厉害,指着高阳王妃道,“就是她害死了我父母,如今连我的狗都要吃,你
想让她以后也害死我么?!”
第三百五十一章 千金不换(二十七)
云晦珠声嘶力竭地质问,因她实在不甘。从前身后无人,进了帝京也不敢大声说话,背后受的委屈不知几多。有萧扶光出面替她摆平了高阳王妃,可总依赖别人也不是长久之计,如今海货被放出来,她还是要受刁难,养的狗竟也被盯上,明摆着就是冲她来。
可惜高阳王懦弱怯事,海货是太祖爷让娶的,他不敢轻举乱动。只是男子的毛病不会因胆小而消失,这才有了云晦珠的亲外祖母那一房。后宅干净的不是没有,譬如摄政王,可摄政王那样的又有几个?闹来闹去,根上还是出自高阳王,年纪大又久居高位,再疼爱云晦珠也要分场合,上次他看在光献郡主的面子上已经惩戒了发妻,这次总不好再向妻子发作。
于是他脸一沉,冲她喝道:“晦珠,回去!”
云晦珠双眼含着满满的泪,站在原地咬着牙就是不肯不动弹。
“你这么大声,吓着她了。”高阳王妃道,“也怪我,让下头人去寻了肉狗来宰,谁道他们见着有条小狗在门前晃悠,顺手抓来了——要知道那是晦珠的狗,我是万万不会动的。晦珠,你别哭,这只已经炖了,外祖母再赔你一条可好?”
高阳王一偏头,见几位老王爷正交头接尾乐呵呵的,不知道在说什么难听的话。
“晦珠,回去,这不是你闹的地方!”高阳王再次出声。
云晦珠没看他,咬着牙带着人离开了。
高阳
王妃笑了,砸吧着嘴也回了房。
“晦珠苦了这些年,性子是与别人不大相同。”高阳王硬着头皮对几位老王爷道,“兄长们给我个面子,就当今日之事未发生过。”
人难过的时候总会想很多,最多是“为何”,思来想去,云晦珠觉得还是高阳王的错,他不该把自己接回来的。
她回住处便开始收拾东西,团子和圆子二人面上挂了彩,一声不吭地跟着她忙活。
云晦珠将泪吞回去,带着婢女出了门。仆人上前要问,被她瞪了回去。
到了街上,临近年底人流越发汹涌,云晦珠只觉得自己更似浮萍。
刚从萧扶光那儿回来,短期内是不大好意思再去了。她想了想,绕到定合街前去了秋娘那儿。
伸手敲门,从门里探出个头,是个面相憨厚的年轻仆人。云晦珠一问,才知道秋娘想着日后姜崇道若是出了宫,俩人又无儿无女的,早晚得找人照顾,于是趁着年关买了几个人。
“夫人常说起您,还念叨有一阵儿没看到您了。”仆人将云晦珠请进了门,将手中的笤帚放下,动作干净利落。
秋娘在屋里,见着她后便笑了:“这时候怎么过来了?”
云晦珠看见她,鼻头又开始发酸,心中有一腔难过想要告诉她,然而眼睛扫到秋娘面前桌案上的衣裳时却愣了愣。
秋娘笑了笑,展开一件绣袄给云晦珠看:“这是给姜崇道做的,一入冬他身子就不大好…”
说着说着又静默一瞬,继续道,“晦珠,你在高阳王府里什么都不缺,今年就没给你做衣裳。”
云晦珠与秋娘相依为命这些年,年年都是秋娘为她做新衣。
她听到话后愣了愣,一肚子委屈的话又咽了回去。
“没事儿,阿扶也叫人替我做了好几套,我衣裳多得穿不完。”云晦珠左看看右看看,笑得开怀,“快过年了,我来瞧瞧,你还有什么缺的尽管告诉我。”
秋娘摇了摇头,说:“姜崇道都安排好了,什么都不缺。万清福地年节时有那几位大人去跪拜,若是用不着他,还能回来过年呢。”
云晦珠一听,既开心又难过。开心是为秋娘孤单这么多年终于算是定下了,难过是自己的这个年从哪儿过呢?
最后云晦珠同她说了几句好话,这才带着团子圆子二人离开了。
云晦珠走的时候急匆匆的,年轻仆人将她一直送到门外,最后回头问秋娘:“夫人,您也给云小姐做了新衣的,怎不拿出来呢?”
秋娘摇了摇头,说:“晦珠已经找到真正的家人了,应不再需要我了,这样对她也好。我当初不过是她家人雇的奶母而已,不能算作她亲人的。”
秋娘是真真切切的认为云晦珠已经过上了好日子,不再需要自己了。
云晦珠在外溜达了一圈儿,最后不得不回了高阳王府。
已无处可去,再难受也只能忍着,将那点儿锅底归拢了埋进庭院树下,还立
了块碑。
云晦珠这一仗算得上是惨败。
-
如若不提情事半分,萧扶光近日来可以说是事事顺意。
治大国如烹小鲜,手生时小鲜易碎。然而一回生,两回熟,万事开头难,但万事只要肯开头,再难的事也就是一件事罢了。
只有景王手下几个亲近的和白隐秀等人知道秋闱是萧扶光主裁,没有出乱子,便算得上圆满。这给萧扶光极大信心,也在春试上更为上心。查人用人且不说,只要同考院有关,哪怕是当日饮食这样的小事,事无巨细一一由她亲自安排,待忙完时抬头看历,恍然间已是到了年底。
小冬瓜见她终于闲下来,走过来道:“郡主,殿下正找您呢,让您忙完了去他那儿。”
萧扶光心说正好,她正要寻父亲去拿主意。
景王平时常在书房,这些日子将担子过给她,自己乐得清闲,日日早睡晚起,若是饮食上再无节制,只怕也要发福。
景王人正坐在榻上看书,室内暖烘烘的,萧扶光一进,只觉得烫脚。
“爹爹,您最近气色真不错。”她道。
景王瞥了她一眼,说:“年纪大了,总得养养。”
萧扶光捱到他跟前,将拟好的名单递给他。
“主考是太傅、赵元直和袁阁老,只是下面几位我还摸不定主意。”她盘起腿道,“尤其是这个考试官,身份不能越过太傅和袁阁老去,却也不能太低,少说也要三四品往上。可咱们的人不少,我
实在想不出陛下那边还有什么人能担此任。”
景王只一看,当即便点了一个人:“既要陛下的人,资历又不能太老,无人比檀沐庭更合适。”
第三百五十二章 千金不换(二十八)
在景王眼中,他看檀沐庭就如象观蚁。皇帝身边的人并不多,檀沐庭是其中之一。景王已是实质上的王者,但他知道事不能做得太过,若青龙身边无可用之人,天家威严不存,若有外敌来犯,一脉之下的他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那些阀阅门户出来的,多少沾点老旧习气,檀沐庭是商贾出身,同他们不大一样。我近看过他,之前是在户部——唔,户部的那些人你也知道,抠门得很,就连我去了也只能喝散茶。他们自己呢?喝高碎。你又说不得他们,毕竟户部关系民生,将开源节流四字用到极致,喝着高碎啃着饼,算盘一打,千百万银子就替你省下来,你也说不得他们。后来有个人在收陈茶酿饼,价格适中,两斤高碎还能再换三两新茶,如此一来我去时便不用硬着头皮吃灰。约过了三年才知道,收茶的其实是檀沐庭。”景王顿了顿,“檀沐庭很会做事,勤恳认真,谦逊稳重,又舍得散财,人缘很好,所以升职很快。他做这件事时才入户部,三年后已是主事,然而这三年来却不曾断过,若不是别人偶然发现,恐怕到现在户部之外还有人在叫卖收茶。”
他说罢,萧扶光攥着衣摆的手指已然捏得泛白。
“不过,你似乎很讨厌他。”景王又道,“虽不知其中缘由,可如今是你做主,爹爹不免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无论何时,都不能
将自己对面的人赶尽杀绝,否则便是党同伐异,南齐尚还虎视眈眈,这时候更不可内斗。”
萧扶光渐渐松了手,不情不愿地说:“我知道了。”
即便没有景王推荐,萧扶光也知道无人比檀沐庭更合适。她自入京后也听到不少人提起过檀沐庭,却不曾真正见过。
不知为何,她总有些怯,檀芳已死,她落水的心结已去,可檀沐庭却叫她打心底胆怯。她从未见过这个人,不知他相貌性情——如果非要形容,她觉得檀沐庭该是冬日里破败庙宇洞穴中藏着的鼠,正一声不响地观察着周围动静,趁她不注意时便会来狠狠咬上一口。
再不情愿,事情也总要做。回去之后,她提笔写了任书之后着人送去檀府。
机要密令送达时已是日暮,此时檀沐庭刚自外间归来。
姚玉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檀沐庭刚饮过酒,浑身上下散发着倦意,见到她后很是高兴,挥手招她:“玉环,过来。”
姚玉环不敢违抗他,只能慢吞吞地走过去。
“二月便是春闱,京中最近来了不少人,今晚我应邀时见到一个人,年岁同你相仿,文采很不错。”檀沐庭道,“最要紧是人品好,家中只有长辈…”
“你提这些想做什么?”姚玉环冷冷地打断了他。
檀沐庭愣了片刻,随即笑道:“我自然是想你能嫁个好人家。”
“我不嫁!”姚玉环眼睛突然便红了,“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我就是死在外面,你也休想如意!”
“过年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檀沐庭沉下了脸,“玉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司马宓是走不出帝京的。我肯放过他,完全是因为你。”
“你对我娘做了那种禽兽不如的事,到头来有脸同我说是为我好?!如今又想将我推出去…檀狗,你是不是把我当做我娘,将我们推出去供人玩乐消遣?!”姚玉环破口大骂,“只有大人是真正怜惜我,只有他才是针对我好!告诉你,我不嫁!除了大人,我谁都不会嫁!”
檀沐庭微微闭上眼,脑中瞬时浮现出司马宓的模样——那样大的年纪,怎么能配得上他家玉环?
檀沐庭酒意怒意一齐上涌,几乎立时就想要派人去河内拿下司马宓的性命。
“这段时日我待你不好?”他自嘲地问。
姚玉环噎了一下——除却不能随意出门之外,衣食住行一应是他一手准备,且无论她如何刁难他都会去做,甚至有一回他着百人在夜间登上高阙手举明珠作摘星状,只为她随口一句“想要天上的星星”。
不得不说,檀狗对她的确好。
可这份好并不能让她原谅檀沐庭,只要她还活一日,便会想起他本身就是一切罪孽根源。
见姚玉环不答话,只是倔强地望着他。
檀沐庭越发烦躁,道:“只要司马宓死了,你就能死心,是不是?”
姚玉环一惊,
正欲出声阻拦,然而酉子却在外小心地道——
“主人,郡主来信了。”
檀沐庭愣怔一下,觉得自己似乎是听错了,扭头问:“你说谁?”
“是郡主。”酉子手里举着文书,“光献郡主。”
姚玉环从没见过这样的檀沐庭。
上一秒还在发火,整个人气得脸都发红,下一秒突然笑了。他从来都是不疾不徐的模样,此时却闪身到了酉子跟前,将文书和信件反复看了又看。
他回头看自己时五官都张扬起来,眼底那片深潭似的漆黑也都消失了似的,整个人都变年轻了似的——姚玉环忽然发现,檀狗的确年轻,按理说他今年当三十有五,可姚玉环总觉得他并没有这样大。
许是他太有钱,保养得好吧,如摄政王一样,只要不去看摄政王的眼角,不也瞧着很年轻嘛。姚玉环这样想——不过郡主给他捎信干嘛呢?
“是任书,主人要做春试官。”酉子赶紧道了声恭喜。
姚玉环再看檀沐庭。
他是真的很高兴,甚至将两封文书小心地收好才来同她说话。
他也不生气了,语调中是从未听过的轻松。
“今天有喜事,我再原谅你一次。”檀沐庭道,“玉环,司马宓与你不合适,如今你可以择选更好的夫婿,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挑。这次春试我留意些,先定下再说——若你真不喜欢,日后也能反悔。只要在今夏前定下,一切都好说。”
姚玉环听得糊涂——
怎么感觉他好像很着急要让自己定亲似的?
第三百五十三章 千金不换(二十九)
有人无奈受困于宅,有人却在隆冬时节抛头露面,将六部朝堂上下走了个烂熟,连年底时都没歇着。
景王已许久不曾来内阁了,阁中的大事却有袁阁老与赵元直商定。袁阁老因连襟的缘故极少拿主意,索性学起先帝派头来,遇事便拖,或甩手给赵元直。赵元直倒是公平,并不偏颇或孤立谁,大家有活一起干,谁也跑不了。可近月来大家发现,光献郡主常出入内阁,起先都以为是来重游小阁老办公之处以作缅怀,然而总见她伏在桌上执笔疾书,来得早,走得晚,像是邻家早出晚归的神秘街坊。唯有白隐秀、赵元直常出入堂内,能同她说上几句话。
联想起景王自秋后便不常露面,于是众人猜测,帝京要变天,内阁要易主。
可换代哪有这样容易?不同的声音立时四起。
“虽是皇室血脉,可话又说来,到底是女流。”
“从前也不常见,不过听闻郡主有些孝心,常侍奉谢妃。”
“孝心?光有孝心何用?自小品性如何,御下待人如何,庠序课业如何,哪一样不要深究?”
说话的是几位诰敕上的舍人,既瞧不起窝囊皇帝,也瞧不起女流。
方圆与张忱等人老神在在地低头忙着自己的事,垂着眼只当听不见。
可陈九和却听不下去,他起身辩驳:“闵孝太子在世时,怎么没听你们这样说?”
闵孝太子的愚钝早年是出了名的,连皇帝亲爹都不
喜。
一舍人道:“那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你们是不是没生过女儿?”
“牝鸡之晨,惟家之索…”
陈九和有女儿,有些听不得男女别论,气血一上头,上前撸起袖子就要同人理论。笔杆子打不起来,骂人时一个比一个狠,书念得越多,骂人骂得越不带脏字儿还能气死人。
林嘉木见争吵声越来越大,赶紧将人拦住。
“你做什么?你当这是何处?!”林嘉木拼命拽着他向后走,“你打算闹事吗?”
陈九和不悦:“嘉木,你拦我?你心悦郡主,我替她说话,你居然拦着我?”
林嘉木还未来得及解释,另一边白弄儿带着人进了内阁。
白弄儿扫了阁臣们一眼,昂首道:“诸位是国之股肱,何必闹得这样难看?”
说归说,可他做事比文臣更难看,当下便命人将几位舍人统统带走,连陈九和都没放过。
“你怎么什么人都抓?!”陈九和经过白弄儿时还挣扎了一下,“我可是站在郡主这边的!”
白弄儿扫了他一眼,笑笑说:“陈大人这话说得不对,什么站在哪边?内阁是大魏的内阁,从来不是谁的内阁。只要日后有争吵或犯事的,我便要带走。”
陈九和听得垂头丧气,没想到白弄儿看向林嘉木,指着他道:“小林大人,你也请吧。”
林嘉木一怔,又觉得不可思议,还未反应过来,也被人架起了胳膊带离。
就这样,内阁一下少了十
几个人。若是阁中养只狗吠了两声,恐怕也要被带走。
国之股肱嘛,自然不会轻易下狱,不过是被白弄儿带去禁中关了会儿。
陈九和与林嘉木坐在一起,此时的陈九和十分后悔,恨不得扇自己嘴巴——他多管什么闲事!
“白弄儿只听郡主的。”陈九和斜着眼看林嘉木,“你跟郡主怎么回事?你是得罪了她了?”
林嘉木摇了摇头,忽然又点头,最后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看他这副模样陈九和便知道了个大概,于是反过来劝他:“没事儿啊嘉木,大不了咱们一起受罚。”
约坐了俩时辰不到,白弄儿进来了,命人将他们放出去。
“阁部内寻衅滋事,这事可大可小。”白弄儿对他们道,“罚俸半年,杖五等年后再打。”
二人懵在当场,完全没想到不过是一句话而已,竟会罚得这样重。
林嘉木动了动唇:“这是…郡主的意思?”
白弄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最后点了点头。
陈九和见他脸都白了,伸手拉起他便离开。
回去的路上,陈九和怕他不开心,便来哄他:“你别难过,郡主刚来内阁,这是杀鸡儆猴要立威呢。她应是认为你我同她早先便认识,熟人方便下手,没准儿事后会着人知会咱们一声呢——那五杖什么时候不能打,白弄儿是手瘸了不成,非要放在年后打?显然是她想做个一视同仁的表率…”
陈九和劝后,林嘉木也渐渐释
怀。
可等俩人回到内阁后,那三位先挑事的舍人却只是被问了两句话便放出来,既无罚俸又无杖责。
陈九和气得几乎吐血,下值时还黑着一张脸。林嘉木更不必说,头都抬不起来了。
萧扶光离开时,恰好看到他俩并排走,两张脸都似锅底。
她伸手想要招他们,可华品瑜却到了门外,要同她一道回定合街。
萧扶光想了想,还是同华品瑜共乘一车,一道离开内阁。
华品瑜收了拂尘,对萧扶光道:“小狐狸,为师刚从万清福地回来。”
萧扶光抬眼看他,见他白发如雪,面容却似青年郎君。这样的人真的很神奇,难怪皇帝一直找他论道——她若是再老上几十岁,恐怕也会天天拉着华品瑜问他是如何养的。
“我知道。”她指着他的衣裳道,“老师今日穿了道袍。”
华品瑜并不爱穿道袍,他年纪虽大,却不愿承认这个事实,平时常穿对襟衫子系高腰封,这样显得年轻一些。去万清福地时才是迫不得已将道袍氅衣招呼在身上。
“皇帝今日有些奇怪。”华品瑜道,“他忽然说近日修行受阻,想要寻人助他。”
萧扶光不觉得稀奇,皇帝没事儿就炼丹给人吃,还杀妾杀子杀孙,这样的疯子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他要人如何相助?”她蹙眉问,“该不会是想让您留在万清福地助他修行吧?”
华品瑜微微一笑:“他倒是想。可我吃了多少
年的饭,还摆平不了他这么只困龙?”
第三百五十四章 千金不换(三十)
“随他去。”萧扶光呵了呵手,“有父王在,他翻不出什么花来。”
华品瑜又说:“你也不要总想着万事仰仗殿下,他如今撒开手,就是想让你自己做事。你父王很不错,他像你这样大时混得很,恨不得将南齐也吞吃入腹,自己该做的事从不让你皇祖插手。若不是还存份孝心,又无金爵钗在手,一时独揽大权,不少人反对他。”
这种情形倒是同萧扶光当下没什么两样,于是她问:“那父王是如何处置的?”
“你父王的手段,你不是不知道。”华品瑜笑着说。
拥有绝对权势的人,对于反抗的声音是没有多少耐心的。萧扶光猜到定是血洗一番朝堂,不然华品瑜不可能笑得这样愉悦。
如今的她走上了景王的老路,可扪心自问,自己并没有父亲的魄力,倘若盲目效仿,只怕会适得其反,最后仍要父亲出面解决,这是她最不想看到的结果。有自知之明很重要,处理好当下难题更重要。
萧扶光日前便是如此,独坐时忽然想起先帝说的一句话——“咱们是一类人。”
他们那一类人是何人?
成众之私、无所不为之人。
如果是先帝遇上这种状况,他该会如何做?她想了一夜,最后才下定决心来内阁。
师生二人回到定合街后,萧扶光发现沈磐已自乌台下了值,等了她有一会儿。
沈磐平素话少,也没来过几次,却次次能带来极重要的消息。这
次他直接道:“近来司马炼频频入宫,上一次受了檀沐庭私刑,这一次却是受平昌公主所召。臣从前常听闻公主矫饰猖狂,多次打听后得知公主险些令司马炼夫妇同时进宫侍奉。”
沈磐说得已经很清楚,萧扶光也深知萧冠姿平时是什么德性。
“平昌会做出这种事我倒不意外。”她顿了顿,又问,“他们不是同陛下走得近吗?既然有陛下护着,你我又何必替他们操心?以后有关他们的事,不必再来报我。”
沈磐看了她一眼,忽然想起了她当初上门寻司马炼的场景,视线下移到那只被门夹过的手上。
因医治用药得当,她垂着的那只手宛如骨瓷,并未落下什么伤疤。
沈磐说好,而后离开银象苑。
只余下一人时,萧扶光才会缓过来,随后慢慢梳理自己的情绪。这数月以来实在忙碌,她与萧宗瑞同住一座园子,去看他的次数却是连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幼时常抱怨父亲太忙,而今也总算明白他的处境与辛苦。
她哪里有心思再分三分给司马炼去?他是什么人,不过一经魁而已,同当初的沈磐一样,拼了命地想向上爬,若是没有秦仙媛在中间拦着,仅凭那张脸真是令她难以割舍。
可她现在想通了,他是他,廷玉是廷玉,这世间没有任何人能够代替司马廷玉。
晚间时,清清久久未见郡主房中起光亮。掌灯而至,却见人合衣蜷在那张狐狸
皮子上睡着了,颊边犹有泪痕。
清清轻叹一声,抱了床被子来盖在她身上,随后蹑手蹑脚地离开。
-
帝京的冬日冷得让人拿不出手,却是比去年好上许多,去年冬日长,冻死了几个人,今年未见一丝雪的影子,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腊月二十七时,迟来的年节终于来了,今年薪俸与往年一样,不多不少。
阁部中原有人在想,郡主若要入阁,怎么也得趁这个时候多发些炭粮,没想到居然不在这个时候拉拢人心,实在令人不满。
“人家来,嫌人家是女流;人家例行办事,嫌人家不会来事。”陈九和嗤笑一声,又伸了个懒腰,“不过我才懒得再去辩解呢,我替人出头,到头来不惩他们,却要罚我。”
林嘉木收拾了箱笼,沉默起身向外走。
陈九和也不留恋,二人一起离开内阁。
只是前脚刚走,后脚白隐秀便来寻人,听说他二人刚走,又出了内阁去追。
追至铜驼街口,人流渐渐拥挤,他越过熙攘人群去看,见林嘉木与陈九和二人离他渐远了。
白隐秀没有逗留,当即便回内阁复命。
萧扶光听罢,托腮道:“等他们过年回来后便知道了。”
白隐秀点了点头。
这个年过得也十分无趣,因是司马廷玉走后的第一年,银象苑的人纵有再多的点子,也不敢大操大办。
好在有个好主人,萧扶光仍然记得派红利,金银细软粪土似的往外掏,活成了
个土财主。
可小冬瓜却开心不起来,眼看着如今大家都越来越好,只有郡主来去都是孤孤单单的。他在心里将沈磐和白隐秀等人骂了个狗血喷头,心说司马炼是不成了,这俩也是吃干饭的,白瞎了张好脸。
正月初二,还在拜年的时候,却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
起因是某朝臣携妻子赶赴家宴,发现妻弟竟与南齐党人结交厮混,当下惊出一身冷汗,欲要妻弟将人送离京中。妻弟却觉得节里赶人不好看,打算再留个两日,自己也跟着去南方开开眼。未料正月初五出京时却因符籍身帖造假,一行人被尽数扣留。这原不算什么大事,可因魏齐四年前战过一遭,又有朝臣家眷涉及其中,小事也成了大事。而在盘问之下,众人惊奇发现并不止这朝臣妻弟一位,还有其他朝臣竟偷天换日买娶南朝女为妾室。结亲与交友,自然结亲是大事,这算是破罐子破摔,一下牵扯出了十来个人,皆是京中叫得上名的臣子,甚至还有内阁中人。
林嘉木回京后,从陈九和那里听到了这个消息。
“我当初还以为郡主只罚咱们呢,我还骂了她好久,真是不该。”陈九和越说越兴奋,“看来郡主是有自己的法子。我就说,女人嘛,心眼儿小得很,睚眦必报。谁在背后说她,她全记着呢,只等一个机会就将人一网打尽——那天同咱们理论的几个舍人都进去了,眼
下诰敕上缺了空,新来填补的还得是她的人。”
第三百五十五章 千金不换(三十一)
林嘉木听后,面色显然没有之前那样平和了。
他早该想到的,她不是那样狠心绝情之人,她做什么事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林嘉木甚至认为,就连近月来的冷淡也不过是她的计策之一,她不能同他这样的阁臣走得太近,简而言之算是对友人的另一种保护。
比起那几位舍人,林陈二人的罚俸压根就不值一提,更不要说渺渺无期的五杖。不过阁部中私下另有传闻,说光献郡主听不得逆耳之言,但凡有说她一句不好的,散了值后便要有人来捂嘴了。更有甚者,说摄政王得了急症,医治后迟迟不见好转,不得已才让光献郡主理政。
白隐秀说这些时,萧扶光还未表态,然而这话同样也传入景王耳中。
景王闲居许久,这次却来了银象苑。
白隐秀心中也对其中某些传闻有些疑惑,在见到景王精神焕发的模样后,打消了疑虑的同时也舒了口气。
萧扶光每每看到父亲,整个人身上的刺儿就像抖落了一样——无论什么人,心中总归要有一份依仗的,有个疼爱自己的父亲,这就是她的底气。
景王拿出一物道:“今日你戴上这个去。”
萧扶光双手接过,见是一根平平无奇的乌木簪。
她虽有些茫然,却将簪子紧紧攥在手中。
景王看了她一会儿,什么都没说便走了。
萧扶光招来清清和碧圆,二人重新替她梳了头。
簪子不济梳篦方便,梳篦只需插在发
上即可,簪子却要起髻,因头发再长,束成髻不过一手抓,是以不少女子梳假髻。
碧圆端着假髻就要替她戴上,却被她拂开了。
“我不用这个。”萧扶光摇头说,“那些人本就对我凌驾于他们之上而愁闷,我总得低调些,不然真打起来给我一下扯出来了可如何是好?”
她故作轻松,碧圆和清清看在心里却是不好受——多好的主子,她们这些亲近的人再清楚不过,可到了外头却要各种受编排。
乌木簪再搭华裳便不合适了,好在柜子里还有件鸦羽裘,既简单又隆重,不至于失了体面。
萧扶光走后,清清收拾了梳妆台。碧圆在干别的,却没有偷懒——她抱着一条七宝琉璃珠,祈求佛祖能够听见,能让主人做事不被小人绊脚。
许是碧圆的祈求有了佛祖回应,又许是光献郡主本就适合在风云朝堂中。今日她来内阁,召集了所有人来大堂。
白弄儿与白隐秀兄弟一左一右,中间便是险些做了女储君的光献郡主。平时大老远地扫过几眼,今日离得近,总算看清楚其面目。
她坐得正,腰杆直,穿着琉璃蓝的绣襦,身后挂着一件黑沉沉的鸦羽裘。首饰不多,只头顶一根乌木簪盘了个髻在头顶,乍看之下竟有几分景王遗风。饱满的额头下是端正标致极了的五官,弯眉杏眼,面白似雪,红唇如血,分明是风华绝代的面孔,然父女在情爱上却是同
出一辙地执拗。
谁能想到,宗室内居然出了这般情种。
赵元直很给面子,带着头朝她拱手。
郡主之名,亲王之实,便是跪行大礼也不过分。有赵元直起头,服气的不服气的,也跟着揖了下去。
萧扶光眼神扫过他们,看到林嘉木时也未多做停留。
“我来了有些日子,不过没同诸位打过招呼。我是想,或早或晚,总有一日能见着。”她道,“我今早来得比平日晚,是因见街头有人闹事,便停下来观望,如此便迟了一刻。”
她顿了顿,众人便知接下来才是要言。
“男子打架用拳头,女子打起来却会互薅头发,于是围观人便说女子不讲理又不体面。”她笑了笑,年轻的脸畔上瞬间生辉,“殊不知女子无论在闺中时还是出阁后,都是守最多规矩的那一个。也并非不讲理,而是思量上就有区别,言多则失,反倒会使自己陷入另一种僵局。薅头发也是,既然自己的拳头不够重,索性取巧制胜。”
萧扶光说罢,见众人不语,又抬了抬手。
白弄儿稍稍欠了欠身子,将两个匣子拎了出来。
黄花梨的大匣子,扣也做得奇巧,轻轻一拂便开了三面。
众人见状,“啊”了一声。
匣子里是两颗人头,于晨间烟尘中静谧地陈放着,难以想象黄黑皮肤的人死了竟变得灰白,白得皮肉下的脉络都能望见几处。
他们正是年前与陈九和争执的其中二人的,因朝
中抓南齐党人一事已有些日子未出现在众人面前,关系近些的同僚只当他们跑门路,未想人竟跑掉了脑袋。
萧扶光坐在两颗人头后,雪白的面上冷冷清清,明明有人气儿,却比这两颗没人气儿的更可怕。
“诸位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劳苦寒窗数十载,一路进了翰林院,若非人中龙凤,如何入得内阁?我是年轻,多少人觉得这个位置太大,我坐来便如小儿着父衣,撑不起来。”萧扶光平和地看着他们,继续道,“我既承袭父王之命接手,便要坐到底了。有些话说得难听,我也听了,什么‘牝鸡司晨’、‘德不配位’,这都无妨,你们可以私下议论,毕竟不当着我的面儿说,我听不到,也就不难受。只是有一点,诸位是体面人,万万不要像他二人这般自作孽去通敌。我既是萧家人,遇着反咬一口的恶犬,便只能有一条杀一条。”
久居高位之人,说话气息缓而稳。萧扶光虽还有些稚嫩,却盘了景王初临内阁时那根簪子——景王务政时年纪更小,还未及冠,一根乌木簪束发,也是青黑色一身衣裳。同样是唇红齿白的好面皮,同样不拿外人当人看的语气,令几位扎根阁部的老阁臣有些恍然。
她像景王,也像先帝。
萧扶光离开大堂,白弄儿去收人头。白隐秀替她收了裘,见她脚步有些急,便一路跟着她追到了内院。
他见她左右张望,
最后走到唯一一棵女贞树下,扶着树干哇地一声吐起来。
白隐秀傻了眼——刚刚看着光献郡主派头十足,两颗人头就在她眼前两尺处也是一副云淡风轻的颜色。敢情是早就害怕了,一直在强撑着呢。
第三百五十六章 千金不换(三十二)
哪有人是天生的狠毒心肠?倘使真养了一条狗,这条狗咬伤了人,也没有说看着被砍下的狗头还能心平气和的。只是罪状坐实,辨无可辨,不诛杀三族已是给了十全体面。
事做到这一步,哪里还有人再寻光献郡主霉头的?
“胆子大些的,早已站在父王这边,不会为难我;胆子小的,经过此事后也能暂歇了风头。”萧扶光吐了个干干净净,回首擦干净了嘴,慢慢道,“我只要能熬过春试殿试便好,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让那些人给我搅出乱子。”
白隐秀站在原地,看着她一步步离开内庭。
欣喜是有的,先帝之命总算没有违背,兄弟二人总算是看着郡主上了正路,她终于肯将担子放在心头;错愕也是有的,十八九岁正是女子夺目肆意的时候,若非生在帝王家,她何至于此?
临下值时,白隐秀早早地来寻她。近日来他总是先绕个远路来定合街,再与她一道来内阁。
同期如林嘉木陈九和等,便是日日勾肩搭背上下值也无人说闲话。但若是换成一男一女,便有些引人玩味,先前无人说,而今她早间立威,自有不服气的拿此做文章,因在女子头顶上泼脏水是最容易的事。
先帝膝下养大的一双兄弟,都将她拿半个主人半个妹妹看待,这让白隐秀很是为难。他思虑再三,将萧扶光送回定合街后,自行去了清枝胡同。
他是暗访,并没有带什
么人。敲了几下门,司马炼闻声而来。
如今的秦仙媛可谓是草木皆兵,自打从宫中回来后,也不敢出门了。只要听到敲门声便心慌意乱,担心平昌公主会将他们夫妻充入掖庭中去。
她躲在司马炼身后,警惕地看向来人。然而在见到是白隐秀后,神情也随之放松下来——与蛮横不讲理的平昌公主相比,光献郡主倒是好拿捏得多。
只要自己一双手还在,将光献郡主能吊多久是多久。
白隐秀见到他们,先说了声打搅:“我想与阁下谈一谈。”
不等司马炼开口,秦仙媛便接过了话:“你想要谈什么?是郡主要你来的?我不是同她讲过,等我夫君考完了再去过府医治吗?”
白隐秀并不看她,只盯着司马炼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
“仙媛,你进去吧。”司马炼转身对秦仙媛道,“我同他说几句话便来。”
天色有些暗,家家院门前亮起了灯。冷风飕飕如刀揦得人脸上生疼,这时候基本见不到人。
二人来了胡同尾,白隐秀看了看他身上的粗布袄,满肚子的话萦在嘴边,最后决定直说了:“我自见你的第一日起,便知道你是谁。虽然不知小阁老如何变成这副模样,但我想,您与郡主的情谊总归是还有些的。如今郡主入阁,举步维艰,做得好是她份内,一旦出了茬子,便要以其是女子而攻讦。殿下大撒手,她一个人实难顾全。您曾在阁部这样
久,若还念着同她往日的情分,即便不出手相助,也总要同陛下走远些——郡主走的是死路,檀沐庭又做了考官,我担心他会在春闱上动手脚,陷郡主于不义,再借机扶持公主入阁。”
司马炼神色平静,依然是那句话:“你又认错了人。”
“但愿是。”白隐秀深深地看他一眼,“只是希望您记着,小阁老对她再重要,也重不过她如今肩上的担子。真到了孤掌难鸣的时候,自有人上赶着要来帮她。”
白隐秀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清枝胡同。
前脚人刚走,后脚秦仙媛便跳了出来。
“阿炼,他是来做什么的?”她摇着他的臂膀问,“他是郡主的说客?该不会是拿春闱作引子,想拿这个威胁你吧?!”
司马炼摇了摇头:“没有,他也是来试探我的。”
“烦死了!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秦仙媛有些不高兴。
司马炼与她一道回了家,刚进了门,他又问:“仙媛,都准备好了吧?”
秦仙媛左顾右盼一番,最后小声道:“都准备好了。”
夫妻俩进了卧房,司马炼将床榻移开,露出下面几个箱子。箱子打开来,赫然是满满的南珠。
“阿炼,你看!”秦仙媛欣喜道,“光献郡主给的,果然都是好东西!”
司马炼轻笑一声:“没有搬着箱子到处乱跑的道理,这几日我想法子把他们换成银票。”
次日,他果然起了个早。
司马炼个头高,人
略瘦,可冬日里大家都穿得厚实,并无人注意他。
秦仙媛不敢出门,只在家中等他。待晚上他回来,果然见了满手的银票。如此循环往复,还未到上元节时,便凑齐了一沓银票。
秦仙媛数了数,一万九千八百两整。
“还差两百两。”她愁闷地说。
司马炼起身:“我去隔壁借。”
不等秦仙媛开口阻拦,他便来了沈家。
开门的是沈淑宁,见是他来,侧了侧身请他进门。
沈磐还未回来,沈淑宁替他倒了杯热茶。
她问:“有事吗?”
司马炼说有:“我想找你借钱。”
沈淑宁惊了,心说怪不得司马炼这段日子以来总是往她家里跑,没事儿就帮她干活,敢情就为了在今天开口同她借钱?天老爷,这是什么人,她可真是见识到了——多少人都说司马炼像小阁老,她打头一个不信。
小阁老是什么人?那是出了名的硬骨头。若要他向女人借钱,倒不如杀了他。
沈淑宁心中百转千回,她喝了口茶,出声却道:“借多少?”
司马炼答:“二百两。我写借据。”
有道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帮了她不少忙,又主动说写借据,沈淑宁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
但她仍道:“有点多,我要跟我哥商量一下。”
司马炼说好,道了谢后便离开了。
沈磐回来时,沈淑宁将司马炼同她借银子的事儿告诉了他。沈磐听后亦是一脸震惊。
兄妹俩细一琢磨,觉得司马炼
过得清贫,开口借得不少,若是准备春试,倒也说得过去。只是这人与小阁老,绝无可能是一个人了。
于是由沈淑宁出面,将银子借了出去,并拿回了司马炼亲手写下的借据。
第三百五十七章 千金不换(三十三)
二百两银子,说少不少,可对司马廷玉来说却是九牛一毛。司马炼到底不是他,若小阁老借人二百两还打了借据,传出去便也不必做人了。
沈磐想通了,大家是真的彻彻底底的认茬了人了,于是借钱这档子事儿便也没有上禀郡主——事事都去烦扰她,实在没有这个必要。
司马炼夫妇凑齐了银票,两万两整。夜里秦仙媛将银票揣进怀中,厚厚的一沓,心里的那份空虚与不甘终于在此刻被填满。
她少有安静下来的时候,一个人在院中坐着。她在面前斟了碗酒,先往地上倒了,再满一碗,一饮而尽。
一碗下去又一碗,空腹饮酒更容易醉,没过多久,她便醉得一塌糊涂。
司马炼出了房间,见她如此也未多说什么,反手就要将人拎起来。
秦仙媛忽然睁开了眼。
她怔怔地盯着司马炼看了半晌,眼睛是红的,还带着泪意。
“外面冷,进去吧。”司马炼低声道。
他将她抱起来,动作轻柔又小心,仿佛她才是郡主给予的那一箱箱南珠,她才是被人放在手心珍爱之人。
秦仙媛一颗心都要化了。
进了屋,司马炼将她放下。她不愿他离开,双手抓住他前襟低低地啜泣起来。
“我去生火。”司马炼说。
秦仙媛却道:“我不冷。”旋即抓得他更紧了。
时间渐渐流逝,她的哭声也由强变弱。司马炼实在是个好夫君,不厌其烦地哄劝她。
“阿炼…明天我
们就去找他。”她喃喃道,“这样我们阿炼就能进殿试,做大官了…”
司马炼嗯了一声,慢慢闭上了眼。
二人依偎在一处,守靠到东方鱼白。
-
自打太傅被郡主薅走了宅子送人,太傅住进了银象苑。小冬瓜伺候的人多了一个,却也赚得盆满钵满——太傅华品瑜要做春试主裁的消息早就散了出去,在定合街外蹲守的人又多了一批。
若说守光献郡主是为了走捷径,那这一批可就是真有些本事在身。谁不知道太傅历经两代,连亲王都上赶着要拜师的人,何况一直是童颜模样,更为他身份添上一层神秘之感——说不准华太傅是仙人也未可知。
小冬瓜在院子里扫落叶,抬眼见江北流走了进来,嬉皮笑脸问:“江大人,近日辛苦哇?”
江北流侍卫出身,而今已肩负护卫银象苑的差事,贺麟宜宙主内,他主外。这差事也抢手得很,但江北流在王府时间久,人狠话不多,又喜欢颜三笑,于是近水楼台揽下了这个差。
江北流知道小冬瓜崩不出什么好屁,他低头一看,见自己靴子上果然粘着一张纸。
纸上是考生作的文章,末尾还有署名。一到春闱,自诩有些才华的便主动向考官自荐,争取成为他们的门生。考官们若是欣赏某位的才华,为了拉拢也总会在春试上放水——文章好坏虽说没有一个分明界限,但人在做文章时风格却是迥异的。最终
结果是考生榜上有名,拜在主考官名下,成为另一股势力。
这种事见怪不怪,念书一辈子,好不容易能进京考试,谁不想多走走门路?朝廷明令禁止,却依然有人冒着性命危险也要出头拜师。
江北流将靴子上的纸撕下来,团成一团扔在小冬瓜脚边。
“三笑在郡主跟前呢。”小冬瓜提醒道,“郡主找太傅说话,三笑在煮茶。”
江北流点了点头,将给颜三笑买的烤鹌鹑递给了小冬瓜。
小冬瓜看到吃的喜笑颜开,扫把一扔,双手在身上随便搓了搓,将烤鹌鹑拿了过来。
他坐在廊下避风口,一口一个腿儿,吃得满嘴流油。
“你最近也不要找三笑了。”小冬瓜边吃边道,“我听太傅跟郡主说,陛下想邀太傅共修,太傅不大愿意,想要将自己身边的人培养出来送进宫呢!”
“什么?!”江北流面色骤变。
小冬瓜吃饱喝足,嘬着手指头道:“兴许是陛下憋不住了,这些年掖庭又未进新人,便想要寻个两全的法子选秀。郡主自己还未出阁,哪有给叔父挑婶子的道理?三笑长得好看,人也规矩,会做事,会泡茶,脸上的疤也消得差不多了。我要是太傅,我也将她送进去…哎哎?你这人怎么不听人说完话呢!”
小冬瓜站在原地,看着江北流的背影越来越远。
这厢颜三笑煮好了茶,端着呈给萧扶光与华品瑜。
华品瑜朝她点了点头,颜三笑收了
托盘向外走。
“春试在即,有些问题还想要请教老师。”萧扶光道,“先帝在时,春秋试中总会留几个名额,用以…”她没有说下去,指尖在滚烫的茶水中沾了沾,写下一个“卖”字,又及时擦去,“父王掌政之后,已经杜绝了春试有此可能,但我依然有些担心,毕竟考官这样多,若有人心术不正…”
“你既要我做这主考,那这些事便不用你操心。”华品瑜道,“先帝在时,国力不济,而今已强富许多,不必再靠这种行径敛财充库。只是长久以来怕是滋长了人的贪心,一时根除不去。不过我会替你盯着。”
“多谢老师。”萧扶光起身一拜到底,“内阁我能出面,但在春试上我却不能出面。这是我主理的第一次春试,考生个个心比天高,若见是我来,只怕不会服气。”
华品瑜点头:“我在前,你放心在后。”
颜三笑端着托盘离开,走到回廊拐角处。
她静默片刻,江北流便从另一边走了出来。
“江大人?”颜三笑微讶。
江北流看着她,问:“你遇上了难事?”
颜三笑摇头:“何故这样问?”
江北流将小冬瓜告知的事情向她重复了一遍。
颜三笑听罢,面上血色褪尽。
“应当是你们打听错了。”她犹自强撑道,“太傅待我极好,应当不会将我送出去的。”
“我信得过郡主,却信不过太傅。”江北流却道,“太傅狡猾,从来不将
人命放在眼里。你怎知他有什么样的盘算?将你送出去,既能保全他自己,又能稳住陛下,如此一来便只有你…”
“不要再说了。”颜三笑忽然便打断了他,“郡主将我送给太傅,我便是太傅的人,他若将我献出去,那也由不得我。”她惨笑道,“为奴为婢,可不就是流水的货物?除非老了死了,哪里有个归处?”
江北流一肚子话卡在了喉咙眼,笨拙得不知如何劝她。
颜三笑绕过他,走时还回头望了他一眼。
第三百五十八章 千金不换(三十四)
因有考生在京,今年的上元节比往年热闹。
只是距春试不过一个月,萧扶光诸事缠身,无暇闲逛。
然而偏偏在这个时候,萧宗瑞又病了一场。裂开的嘴巴打喷嚏都四分五裂,只顾哇哇大哭,搅碎不知多少人的心。
萧扶光与秦仙媛有誓言在先,然而萧宗瑞已经一岁多,还未得到救治,始终是她心里的一个坎儿。她已着人盯着清枝胡同——秦仙媛可以拖,但她不能让秦仙媛逃脱自己的掌控。
若非萧宗瑞只这么一个人能治,她真恨不得处置了秦仙媛。
然而上元节一早,盯守清枝胡同的人却来报,说司马炼夫妇近日来动作频频,今早二人更是一同出了家门。
萧扶光沉思片刻,让人继续去跟。
而秦仙媛与司马炼二人出了清枝胡同后,径直向城南而走。
两万两可不是个小数目,揣在怀中也沉甸甸的。今日又是上元,打清早起街头巷尾便挤满了人,城门处更是只进不出。秦仙媛谨慎得不能再谨慎,她已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压在这上面,只为司马炼能在春试中入榜。
二人直下城南,一直到了西明门。西明门北紧邻一座昭玄曹,那是前朝僧署,如今已改做道署。
秦仙媛看了又看,确信这里就是“南关曹局正街一十六户”。
秦仙媛一脸疑惑:“是这里不错呀?”
司马炼看了看道署前的牌匾,道:“曹局正街没有一户,也没有十五户。”
他上
前敲门,片刻后一个黑面皮的官员探出了头。
那官员似是刚醒,皱着眉头问:“什么事?”
司马炼看了秦仙媛一眼,低声道:“吾有黄金千两,欲织锦绣前程。”
那官员霎时便清醒了,他打量了二人一番,眼神锐利无比。
他侧身一让,道:“请进吧。”
二人拾级上前,然而官员却拦下了后面的秦仙媛,“你不能进去。”
秦仙媛欲理论,司马炼却道:“我自己去便好。你先在此处等我。”说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道署不是什么要紧地方,天底下顶要紧的不过只有万清福地那一处。
黑脸的官员引着司马炼入了内。
过了牌坊后便到了二门穿堂,司马炼前脚刚踏进来,四角便有人上前来。
一人用一条黑巾子蒙住了他的眼,又二人搜了他的身,道:“未带兵器。”
那官员说好:“那便备车吧。”
司马炼被蒙住了双眼,看不到,只听得到。他被人架上一辆略狭小的马车,与那官员同乘。
耳畔有风声呼啸,似是逆风行了数里,又拐了两个弯儿,最后停下。
司马炼感觉许久都未有人来扶他下车,正觉奇怪时,听到那官员同人私语:“不是一个人吧?这怎么行?那就先问问大人再做决定吧,反正他被蒙着眼,谁也看不到…”
另一人不知说了什么,便听先前道署的官员又说一声好。
司马炼被二人半搀半带着进了一座门,应是侧门,通过时
身旁两人还按了按他的肩膀,说:“低头过。”他个头高,寻常大门是不必低头的,只有通过侧门时才需要低首。
刚入了门,又行了几十步,脚下像是忽然宽阔了。有人在清理花园苗圃,连脚底踩在枯枝落叶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见有人来,像是也放下了动作,安静地等待他们通过,复又动作起来。
他最终被人带入一间厅堂,堂内有淡淡焚香气味,道署官员问:“这香好闻,为何不继续点?”另有一人压低了声音答:“那位大人不让点这个,万一家里人闻到就不好了。”道署官员一笑:“家中竟有位胭脂虎么?”那人笑了笑,没有回答。
司马炼依然被蒙着眼睛,他看不到周围的一切,只能凭一双耳朵去听。
几人在厅中坐了许久,约摸半个多时辰后,道署官员似乎是坐不住了,给几人上了一茬又一茬的茶,还问司马炼:“公子饮茶否?”
司马炼动了动微干的嘴唇,道:“有劳。”
官员让人倒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司马炼伸手去触,感觉茶已不热了。他端起茶盏欲用,忽然听到不远处有山呼海啸声,似是在迎接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
“不必紧张。”官员道,“大人马上就来了。”
司马炼点了点头。
温茶入口,是今年的雪片掺了一点儿去岁剩茶,口味不算好。
片刻后,他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厅内众人站起身,他也跟着起身
,面朝门口处静静等待。
脚步声到了三丈远处,厅内人唤了声“大人”。但那来人却“咦”了一声,便没有再说话。
道署官员上前,那位大人似乎又向外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司马炼才听到官员又进了门,这次却直接问他:“你是何时来京,又是如何找上门的?”
司马炼答:“承蒙几位大人照顾,秋试时便走了趟门路,于是再备两万两,想在春试能讨一席之地。”
官员又道:“光献郡主寻过你,陛下也召你进过万清福地,你为何不仰仗这二位,反倒花这个冤枉钱?”
司马炼再答:“一时恩宠日久便消,真金白银换来的才实在。”
门外那人听后,忽然笑了一声。
官员再次走出去,片刻后又回来,说:“你在秋试中夺得经魁,按理说有些真才实学在身上。但我们听说你与发妻过得拮据,这两万两白银又是从何而来?”
司马炼面有赧色,像是下定了决心后才回答:“小人面相上取了个巧儿,光献郡主误以为我是小阁老,以千金相赠…”
他没继续说下去,厅里的人却纷纷笑了起来,似乎很是认同他说的话——男女情爱,上头时莫说千金,便是为对方舍生赴死的也有,这本就不是常人能理解的。吃软饭的男子多的是,倒也不多司马炼这一个。
几人笑够了,道署官员却说:“这不是件小事,但你等了这样久,我们也不能让你白跑,
这样,十日内给你一个答复,你看可好?”
司马炼欠身拱手:“谢过诸位大人。”
他被送回了马车中,过了半刻不到,官员也挤进了车内。
只有他们的时候,气氛似乎轻松了不少。那官员甚至同他抱怨:“不是我们不替你办,这世道,谁不愿意多挣几两银?只是你有所不知,上头这些年查得严,去年下半年,原先那批人都被换下来了——谁成想摄政王竟将考试这种大事放给郡主?小丫头片子一个,她懂个卵的朝政。先帝在时都卖,两万两一个名额都不止,遇上顶富庶的能炒到五万两去!轮到他们父女便要做清做廉,哪里是这样容易的事!幸而下头走惯了门路,禁是禁不掉,只要咱们的大人还在,你就放心等入榜。”
司马炼默了一瞬,又问:“今天那位大人是什么来头?”
“他?他自然是…”官员警惕地咳了一声,“你问这么多做什么?蒙着你的眼可不就是不想告诉你嘛!”
第三百五十九章 千金不换(三十五)
司马炼被带回道署后便解下了蒙眼的黑布。
乍见光亮,一时间有些难以适应,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睁开眼。
“阿炼!”秦仙媛奔了过来,紧紧抓住他一双臂膀,“事情怎么样了?成了吗?”
道署官员摇了摇头,正欲解释,便见她变了脸色。
“怎么回事?!为什么没成?!”她歇斯底里地吼了起来,“不是说只要给你们两万两,阿炼就能进春榜吗?!我有钱,为什么不行?!”
官员被她突然暴怒的模样吓了一跳,赶紧上来捂她的嘴,“你大呼小叫做什么?是担心别人听不到吗?!”
此时的秦仙媛双眼通红,泪水顺着两颊滚滚而落。
她挣开了官员的手,坐在原地哭道:“你们懂什么…我为了走到今天有多辛苦…”
官员受惯了人吹捧,见她态度不好,脸也冷了下来。
“我懂什么?我难道懂得会比你少不成?多少人要走这个门路,我们是瞧你夫妻嘴严,这才应承下来。摄政王与郡主都在查这事儿呢,不让买不让卖,抓到就是一个死!我们难道不是冒着性命之危来挣这几两银?”
秦仙媛喃喃:“那怎么办…”
官员见她声音渐消,语调也放缓下来。
“只是说让你等等,又没说真办不成。”官员道,“你就在家好吃好喝等上十日,一有消息,我马上就告诉二位。”
秦仙媛流着泪颤颤巍巍地起身,司马炼伸手扶住了她。
官员将他们送出
道署,最后掩上了门。
夫妇二人出了昭玄曹,一路朝着家的方向走。
而盯梢的人也完成任务,回定合街复命。
萧扶光在阁中,清清与碧圆看着绣娘来为她量身。现下还是正月里,春意还未发,夏季的衣裳便要提前做了。
绣娘上手一量,呵了一声:“这怎么的,比上回来又短了半寸,郡主多吃点儿,这么瘦下去可不行。”
碧圆替她应下,吩咐下去,中午要多加两道菜,然而一转头就碰到贺麟。
贺麟知道现在不方便,在门口候了一会儿,等里面忙活完了才进去。
他将盯梢司马炼夫妇一事告知萧扶光后,果然见她有了怒意。
“我第一次接手春闱,他们竟然在我眼皮子底下做这等事?”
她惊怒非常,原以为这司马炼虽同司马廷玉不是一个人,好歹也应老实规矩些,谁知竟然入京竟要买榜。
最最令她愤怒的是,这笔银子还是秦仙媛从她这里拿的——那原是用作萧宗瑞救治的诊金。
这岂不是恶心她?!
“不过他们出了道署之后一路向北,咱们的人没跟住。”贺麟犹豫了一下后道,“他们十分谨慎,蒙了司马炼的眼睛离开,只是向北必经铜驼街,又逢节日,人实在太多,没敢清扫人流,唯恐打草惊蛇。”
萧扶光说无事:“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
贺麟不敢居功,又道:“他们的马车是朝着官署的方向去,想是如郡主所料,朝中有内鬼
。”
“连父王都没能除尽这些人,哪里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抓住的?”萧扶光叹道,“怪只怪人太复杂,考生想要出人头地,既有向上爬的机会,没道理不想抓住。只是我先前还当司马炼多有才气骨气,现在看来不过一俗人罢了,也不过如此。”
“是。”贺麟附和。
面相真是玄得很,小阁老不磷不缁,司马炼却弄出这摊子事来,实在令人唏嘘。
-
上元节过后,姚玉环便不怎么见到檀沐庭了。
偶尔见到,他都是来去匆匆的模样,但是看起来心情极好。
他很会照顾人,对她有无限包容。在接连不断的好处之下,姚玉环有时也生出一丝错觉——倘若没有娘亲的仇恨在身,檀沐庭应当会是一个很好的家人。
姚玉环第一次这么想时,伸手直接抽了自己一巴掌。
她娘死得那样委屈,她母女二人一生的悲惨都源自这个人,他怎么可能会是个好人?!哪怕他如今想要赎罪,那也是理所当然之事。而她却绝对不会原谅他。
今日檀沐庭早早地起床,命婢女将她好生打扮了一番后,又将人唤去了前厅。
姚玉环由人搀扶着前去,见前厅架起了一道绢丝屏障。檀沐庭坐在上首同一位儒雅青年说话,那青年恭恭敬敬地一一应答。
姚玉环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檀沐庭打算要她定亲一事,瞬间怒不可遏,起身就要踹翻屏障。
左右婢女好大力道,制止了她的
行动。
然而动静闹得太大,檀沐庭与那青年都看了过来。
“玉环被我骄纵惯了。”檀沐庭道。
青年却说无碍,诚惶诚恐地起身:“小姐金玉之身,有些性情实不为过。”
檀沐庭微微一笑,似是对他极为满意。
姚玉环连抗拒的声音都还未发出,便被力士一样的婢女带了下去。
过了一息,檀沐庭来找她。
“这个人家世不错,有些才气,家中长辈不多,都是厚道人。”檀沐庭道,“我看好此人,已将你许配予他。”
姚玉环声嘶力竭地吼:“你凭什么替我做主?!”
“就凭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他仅用这一句话就能彻底激怒姚玉环。
姚玉环伸手拿起架子上的青瓷瓶,摔东西已经成了她的日常。
檀沐庭却不在乎。
“如果不喜欢,过些时日寻个由头退了亲便是。”他又道,“东西任由你摔,檀家金银无数,将来全是你的。”
檀沐庭对她向来有耐心,这让姚玉环有力气也难以使出来。
她无力地将瓷瓶放回原位,心中却憋闷得紧。
想是檀沐庭在与那青年商议定亲一事,酉子也跟着去伺候。姚玉环在府中自有人看管,她闲逛无事,就是不能出门。
她心中委屈,在庭院中走走停停,不知不觉来到了先前来过的被高墙禁住的一处院落。
上次她来时,里面有个年轻人,自称蓝梦生。他身侧不远处便是一具老妪尸身,已然发臭腐烂。
那时她隔着门
缝见他哭哭啼啼,想来他也是被檀狗抓来的人吧?檀狗折磨人的法子那样多,他又是因何而来呢?
姚玉环忍不住靠近了那座大门。
她小心翼翼地掰开了门缝,见庭院内的石墩上坐着个穿黄衣服的人。
待她看清楚后,瞳孔无限放大——
他怎么穿着皇帝的衣服?!
第三百六十章 千金不换(三十六)
万清福地,姜崇道与阮偲狭路相逢。
“上元福祉。”
“上元安康。”
同是皇帝跟前伺候的人,关系不好也不会明面上扯破脸皮。姜崇道年轻些,主动打了声招呼,阮偲便也不情不愿地回应一声。
对头就是对头,祝福完了,下面的话就没这样好听了。
阮偲道:“昨日陛下修行打坐,我在一旁伺候,姜公公去了哪儿呀?不会又是出宫去了吧?啧啧,在京里安个家可真是方便得紧呐!”
这人阴阳怪气的功夫比当年的吕大宏有过之而无不及,姜崇道担心多说多错,索性闭上眼不理他。
阮偲鼻子里哼了一声。
二人站定片刻,寝殿伺候的小内侍垂首匆匆退了出来。
小内侍走到二人跟前,拱手道:“近来陛下休息得不大好,日日梦魇缠身,二位进去伺候时手脚放轻些,不要惹陛下不快。”
姜崇道一向小心,阮偲也伺候惯了皇后和平昌公主,是以并未放在心上。
然而二人同进神殿,见皇帝正扶额坐在床头,枕上还掉了不少头发。
姜崇道想悄没声地将头发收起来,未料阮偲忽然尖声道:“哟,掉了这么多头发?!”
皇帝没睡好,本就有些头疼,宦官尖锐的声音又让他头疼更加重一层。
他闻声回首,见锦帐下明黄色的枕头上赫然躺着数十根断发。
都称皇帝是万岁,就为了讨个千秋万代的好彩头。萧氏个个生来芝兰玉树,天生美人总敌岁月刀
,但总是难以接受自己变老变丑。
皇帝忽然想起了礼部尚书,其年过半百,头发已脱去不少,平时戴官帽不显,脱下来后便只剩鬓边寥寥,束都束不起来。尤其风吹过,几根白毛颤颤巍巍随风飘,要掉不掉的模样实在是可怕。
姜崇道垂着头,半晌没听到皇帝开口。他悄悄抬头,眼角余光扫过愣怔的皇帝。
“岁月不饶人。”皇帝似忧似叹道。
阮偲跪在龙榻前,仔仔细细地替他将头发收拢了,末了道:“陛下正是春秋鼎盛之时,岁月哪里敢欺陛下呢?奴听闻人清修时日长了,就容易脱发无力,久而久之更会消瘦。陛下是真龙天子,得道成仙是早晚之事,何苦同那些人一样呢!”
皇帝被他说得动摇,手指扣了扣床边,“你继续说。”
阮偲笑了,继续谄媚道:“普通人有普通人的法子,陛下不是普通人,自当是怎么舒坦怎么来。”
姜崇道琢磨半天,不知道阮偲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阮偲是平昌公主的人,心眼蔫坏儿,吕大宏一死,他就赶着上来,也不知道憋的什么坏水。
姜崇道悄悄看了眼皇帝,见他正在沉思,似乎在反思自己修道多年不仅子孙不盛,就连身子也不比从前了。
皇帝之前对姜崇道并不亲近,甚至说得上颇有微词,所以姜崇道不敢多言,只低着头将被褥换了新,又命外头守着的宦侍熄了地火,最后端来香茶打算伺候
皇帝洗漱。
阮偲还在进谗言:“陛下啊,天地合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您这么多年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先头那一位虞嫔…”
倏然间,皇帝一双眼刀直刺过来,连着姜崇道的一颗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阮偲从前跟着皇后,想是不知虞嫔死因,犹自说着。
“…那一位去得早,可惜了的,如今陛下身边也没个贴身照顾的。奴等伺候得再妥帖,不过是些没根的奴才罢了。陛下何不请位一心向道的女冠进万清福地共修?若是双双得道,也是一段佳话。”
姜崇道听得心惊胆战,怪道这阮偲靠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哄得皇后找不着北,便是平昌公主那样难伺候的主儿也对他有好颜色,原是这么个心术不正的东西。
原以为皇帝会拒绝,没想到几息之后他竟然开口:“容朕考虑考虑。”
话虽未说满,但到了这份上,便是八九不离十了。皇帝说考虑,不过是骄矜之语,言下之意便是准了。
阮偲喜笑颜开,见姜崇道下巴都快掉下来,哼了一声道:“姜公公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准备热手巾?”姜崇道如梦初醒,方出了寝殿。
出了门,冷风一吹,立马就清醒了。姜崇道琢磨,阮偲这是进献一计,打着寻女道的幌子选秀?
这件事在一天之内也传进了定合街。
景王依然是一副甩手掌柜模样,早睡早起,舞枪弄棒,养花逗鸟,真比古稀老人还会养
生。
听说皇帝要遴选女道,他笑了一声:“终究是憋不住了。”
萧扶光已通情事,红着脸不敢问,又听景王继续道:“共修是假,生子是真。平昌恣肆难驯,这是打算再生个太子出来与我们抗衡——毕竟坐在皇位上的是他不是我,他想要熬死我。”
萧扶光神情古怪:“您二人都是春秋年岁,怎么听您说着像是七老八十似的?父王身体不好吗,为何用‘熬’这个字?”
“我随口一说而已。”景王淡淡道。
管天管地也管不住皇帝一颗心,只要他不出万清福地,万事都好商议。寻找同修的事只能先做做样子,稳住皇帝为上。
帝京中人听闻,对此事并不大热心,一则春闱在即,二则皇帝并无实权,且伴君如伴虎的道理谁不明白,何苦费尽心机进宫做囚鸟?不过此事依然被炒得沸沸扬扬,有些家贫难继的甚至让自家女眷修道,打算送进宫做女冠了。
本就热闹的帝京一时更加热闹。
清枝胡同里,司马炼与秦仙媛依然在等消息。从倒数回来距今已有十日,春试在二月中,眼看着只剩二十日不到,自然心中着急。
等到傍晚时,终于有个小吏模样的人上门,见着他夫妻后笑道:“办妥了,上头换了人,郡主执掌内阁,不准下头人做这买卖。大人费了好些心思,总算走通了门路呢。”
秦仙媛喜出望外,一时间激动得难以自持。
司马炼倒是镇
定,安抚秦仙媛一番后才跟着小吏出门。
秦仙媛未随同,却在家中祈佑,希望司马炼在春试中榜上有名。
第三百六十一章 千金不换(三十七)
出了正月,天气一下便暖和起来。
回首这一年冬,似乎未能下雪。又因萧扶光入了内阁,极易招惹非议,于是有人说,这是因郡主是女流,今冬才未见雪飘。
传不到萧扶光耳朵里的,由他们去说;传到她耳中的,惹得她不快,便下令彻查是谁的嘴巴这样大,最后发回翰林院——阁臣中许多是翰林院与六部提拔上来,若是被发回去,等同这一生升职无望了。
于是再无人提今冬未雪一事。
萧扶光感叹:“怪不得都想要权,原来它不仅能让自己做想做的事,也能让自己听不到不该听的话。”
二月里帝京上空飘飞纸鸢,四方城门大开,迎接各省考官。
春试规矩更严,自考官考生身家籍贯到考场位次都是提前拟好了的,主裁是太傅华品瑜,无人不是心服口服。
考期在二月,萧扶光虽未经历过春试,然而她也曾在书院,深知考生舞弊之法——此时白日将暖,夜间仍寒,是以不少考生怀挟舞弊,此为最常见其一;其二便是内部人员出卖考题,不过因有华品瑜做考官,便是赵元直等人都无法提前知晓考题,所以此路行不通;其三便是替考,这一项最难检验,但萧扶光早在去岁秋闱后便将考生名单发往各省,以恭贺之名收录身帖,用朱笔暗做标记后下发,倘若来京考生与名单上不一致,甚至朱笔标注同乡进士有入京记录,便会严查此考生
与同乡,以防顶考舞弊。
法子虽笨却巧,直至二月初时倒真发现有两位疑似舞弊者。
但一切都要等春试前一日才能见分晓。
春试首日是二月初九,雷打不动,考生需提前一日进考场。
白弄儿依然是搜检官,初八这日早早来到考院前。
他大马金刀地往那儿一坐,武者气息弥漫开来,加之考生们提前得知这位是先帝养育过的人,心中不免惴惴。
蝇头本是再常见不过的小抄,狭小一片,莫说藏在手心,便是指甲缝里都能塞。
白弄儿冷着一张脸从考生们的亵裤、鞋底、头发丝里搜出,见多不怪,伸脚一踹让人滚回老家。被踹的考生们哭哭啼啼认错,想要求个重新进场的恩典。白弄儿冷着脸拔出刀,寒光照面,吓得人要尿裤子,当即蒙头盖脸回家,准备三年后再战。
驱赶已经算得上轻,两位替考舞弊的果真被抓出来时,被替考之人永生罢考,替考之人进士除名。莫说三年,便是三十年后也翻不了身。
三场考试分别设在二月初九、十二、十五日,因规纪严明,萧扶光本人也不得随意进出考场。
她这几日常常来考院外静坐,就为一个心安。
六日过后,她来得再早,考院门前也早已挤满了人。
第一位考生出来时蓬头垢面,毕竟讲究些的还愿打水清理,可时间有限,多的是人想节省下时间用来作文章。
萧扶光见人群中有三两人冲上去,也
不多说话,递了刚出炉的饼和热酪浆给他吃。
还是那句老话,三年一次,人一辈子难说能活多久,普通人往往更珍重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做生意、做官哪样不需要家底子?唯有读书才是最公平公正的一条路。
萧扶光隐在车中,她自然也见到了帝京秋试时排名在首的那二位,比之他人,那二位倒是从容。
她看了一会儿,出声想要离开时,人群中蓦然出现一个人影。
她已有数月不曾见过司马炼。
而今突然再见到这个人,她在车中,他在人流中,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了两年前,那时她随父王自峄城回京,也是如现下这般场景一样,她在车中好奇地向外看,看到人群中那抹垂首叩头的背影。
那时她想的是,他都跪着了,脊梁为何还挺得这样直?他是不服气吗?那她可得好好地折一下这不屈的脊梁骨。
被忙碌冲淡的回忆瞬间袭来,令她有片刻的失神。
他仿佛也看到了她,隔着这样多人,扬起脸来冲她笑。
司马廷玉眉眼张扬,司马炼同他极像,笑起来时眼尾都要飞起来一样。
混乱记忆来势汹汹,逼得萧扶光眼角都要沁出光来。
她垂下帘子,关紧了窗,喝声道:“走!”
于是众人便见这一早守在考院外的华丽车驾连个鬼影儿都没接到便离开了。
“阿炼!”
司马炼正远望时,秦仙媛也拨开人流来到他面前。
“阿炼,怎样?!”秦仙媛
兴奋地望着他,“累了吧?咱们先回去歇息。”
秦仙媛自然地牵起了他的手,将他往来路处带。
她走了两步,发现身后人一动不动,回头一看,见他怔怔地望着相牵的那只手看。
“怎么了?考傻了?”秦仙媛笑道,“哎呀,先回家,找沈淑宁做几道好菜吃。”
司马炼回过神来,微笑点头说好。
-
萧扶光一路思绪纷杂,好在她及时沉下了心。
春试这道坎算是过了,不过杏榜还未拟,卖春试名额的内鬼定会趁此时机活动。
她既然提前知晓司马炼买榜,其中必然有接应之人,需得慢慢来,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今日考院前的一瞥,不可谓不心动。然而此时琢磨,令她心动的仍是属于司马廷玉的那张面孔而已。要做事,要抓人,万不能被这张脸骗了。她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他们不是一个人。
春试过后,时间便尤为紧张。因三月便是殿试,考官们需在十日内判卷完毕,最后五日完成拟定名次及发榜流程。
春试发榜时正值杏花开放时节,故又称“杏榜”,中榜人称“贡士”。一到这个时候,便有不少长辈命家中仆人蹲守,看见那些年轻才俊喜极而泣的便直接捉人为婿了。
有华品瑜与赵元直在,萧扶光并不担心录取不公——她自己也能做决定,但既在考院外看到过别人焦虑,便深知自己的决定有多重要,她不是儒学大家,论评判文章并
不及华品瑜等人,她只需保证公平即可。
当然,萧扶光也没忘了司马炼。
第三百六十二章 千金不换(三十八)
初拟贡士榜单一出,华品瑜便带着它来找萧扶光。
榜上有名者九十六人,录取不仅看文章,也要看籍贯,东南西北各地都要有,不能偏颇某一地域,不然也是不公。
萧扶光将名单滤了一遍,果然在中间看到了司马炼。
她只觉得自己被人狠狠打了脸——果然,她千防万防,誊卷官也是她的人,但还是有人在她眼皮子底下将人塞了进来。
“他也在榜?”她问。
华品瑜看了一眼,嘬了一口茶道:“这小儿的文章是我亲自掌看,还特特调了朱墨二卷重查,没有问题。”
萧扶光不甘心:“您的意思是,他是有些真本事?”
华品瑜将茶杯重重往案上一放,不悦地道:“老臣再将司马炼二卷重新调出来呈给郡主过目?!”
华品瑜素来便是个坏脾气,萧扶光不敢惹他,也信得过他。
“您有所不知。”她解释道,“我的人盯住了清枝胡同,发现司马炼斥巨资购春榜名额。”
华品瑜面色稍缓,“此次考题由我一人所出,考前三日我才想出来,自封了两卷空白藏在柜中,直至考前一日才取出誊写。除我之外,无人知晓其中内容。他们如何买卖暂且不论,但我却敢说,此子的确有真才实学在身——评卷是由我、赵元直和袁峤三人共评,若依着我来,他该算头名。但赵元直谨慎,袁峤万事甩手只知活稀泥,这才让他退居中游。在推卷时,我们三人
其实共同将他排在首位。至于你说他花了钱寻人办事,我只能说,他这个钱是白花了。”
萧扶光又问:“那为何…”
华品瑜看了她一眼,她便懂了——为何,还能是为何,因为华品瑜是她的老师,赵元直是景王的人,他们看好哪个,却不能过度推荐,否则便是将她架在火上烤。有时公平也需不公平来辅佐,才能达到相对公平,这便是以退为进。
“我知道了,倒是让老师操心了。”萧扶光叹气,“只是朝中内鬼居然趁父王将内阁交由我之际再行买卖春榜之实,即便司马炼有才华那又如何?我动不得他,总要抓住那些人——敢做下这种事,那人必然在礼部和内阁有接应,我一定要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她说得豪迈,只是华品瑜也知道,想要查此事不易。倘若司马炼肯配合倒好,只是人人都想登高,哪有人愿意将自己的前程拱手相送的?萧扶光又是女儿身,行事有诸多不便,华品瑜并不认为她真能追究出幕后主使。
华品瑜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头,想说这不是她的错——可若不是她的错,那又是谁的错?错在景王谢妃将她生成女儿身,还是错在这对父女无金爵钗在手?
“只要人心是贪的,买卖杜绝便不能止。”华品瑜道,“他既有这般本事,你也放他出榜。待到了殿试,不点他头名即可。看他入朝后接触哪些人,再将他们拢在
一堆处置了,也是个法子。”
萧扶光有些犹豫:“学生先前也是这样想的,但学生担心一时根除不尽,过后春风又生,会埋下祸患。”
“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华品瑜笑道,“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你还年轻,他们才要怕你。便是埋下祸患,你也有比那些人更多的时间和人力去处置好这件事。”
萧扶光再次颔首,“明白了,老师。”
拜别了华品瑜,萧扶光又去寻白隐秀。
白隐秀所言也同华品瑜无二:“郡主让盯紧檀沐庭,我们的人也都在防着他。檀沐庭看上去心情一直不错,遇事不主动,同其它考官一样。考院中都是咱们的人,大哥也派了人守在他左右,没出什么岔子。”
如此一来,萧扶光也总算放下心。同时也很是疑惑,毕竟在她印象中,檀沐庭绝对算不上什么好人。
-
二月底时,杏榜在一个午间被张贴出来。
头名是一位外省的年轻人,少时便有才名,更心怀抱负来京。见自己得中会元,当即跪在榜前朝北跪拜磕头。
秦仙媛比司马炼更着急,几日以来每日都候在榜下。张榜时她的手都在颤,从末榜开始找,直至看到司马炼的名字时终于哭出了声。
挤在榜下的人实在多,见她哭泣也当是她苦尽甘来,纷纷道贺恭喜。
秦仙媛哭够了,又从身边人借了纸笔来,将整个榜都抄了下来,最后拿回了清枝胡同。
沈淑宁正在院
子里劈柴,听到秦仙媛哭哭啼啼的动静,捂住了耳朵不想听,然而那声音仍然钻进了她的耳朵眼儿里。
“阿炼!阿炼!你中了!”秦仙媛大喊,“我们的苦心没有白费!”
沈淑宁朝天翻了个白眼儿,祈祷司马炼中了后赶紧做官拿俸禄,将她那二百两银子归还。
秦仙媛心情好,哭了一通后又出了趟门,将附近的店铺走了个遍。她回到家时,酒菜也送到了,可以说是难得大方一次,还请了沈淑宁来。
秦仙媛过于热情,沈淑宁有些遭不住,硬着头皮来吃饭。
沈淑宁这期间听秦仙媛诉苦,说她这一辈子有多不容易,听得沈淑宁忍不住又要翻白眼——去考的人是司马炼,秦仙媛连顿饭都不会做,还净添麻烦,如今司马炼高中,又关她什么事?
这顿饭吃得实在难,最后秦仙媛喝醉了,沈淑宁才回了家。
过了不久,沈磐也回来了。考试官在评卷期间不得出院,沈磐来时还是去时的那身衣裳,说不清什么味道了。
沈淑宁将衣裳扔了,又去烧了桶热水。沈磐足足洗了一个多时辰后才更衣而出。
“哥,司马炼真的中了。”沈淑宁道。
沈磐点头:“这次是太傅出题,题目晦涩,连看懂的都不多。司马炼能写能答,是他的本事。”
沈淑宁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却是不服气。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沈磐解释说,“郡主不仅没有放水,反而因司马
炼入榜同太傅理论了一番。依着郡主的意思,她约是认为司马炼有舞弊可能,但考题由太傅一人经手,连景王殿下也未能提前得知。我宁信司马炼是运气好,也不信他舞弊。”
沈淑宁呆了呆:“他竟真有这本事,为何今年才崭露头角?从前也没听说过这号人。”
“因为司马家出了一大一小两位阁老。”沈磐顿了顿,道,“其他人便没有这样瞩目了。”
第三百六十三章 千金不换(三十九)
秋闱经魁,春闱贡生,司马炼的身价与清枝胡同一起水涨船高。原本无人问津的破烂胡同瞬间成了风水宝地,喜得房东合不拢嘴。
杏榜之后,紧接着便是殿试。从前殿试在三月初一,但因时间仓促,总有预备不当,是以后续殿试都在三月中旬。
殿试又成了萧扶光要解决的一大难题。
按规矩当是皇帝亲临,但七年来皆是景王摄政,两次殿试均是其坐镇太极殿。如今她理政,却不能登太极殿——不是她不敢,而是考生看到她后怕是会认为殿试成儿戏。
追根究底,还是名不正言不顺。哪怕是萧寰在,也不至于此。
殿试与春试不同,但秦仙媛总算不用再东奔西走。
春试入榜的贡生参加殿试,就像要运进宫里的木头最后一次漆金,木头便是春试的这九十六号人,无论殿试成绩如何,都没有落第之说,是以一二甲赐进士,三甲赐同进士。
秦仙媛兴奋无比,回头道:“阿炼,你随便写写应付了就好。如今咱们可是不用愁了!”
司马炼平静地看着她,良久后才扯了扯嘴角。
“好。”他说。
三月十五日便是殿试,然而就在殿试前三日,清枝胡同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秦仙媛得意久了,在看到门外人的时候瞬间僵在原地。
“主人事繁,未能及时给二位道声恭喜,今日特派我来,他想请二位吃顿便饭聊表心意。”酉子站在院门外微微笑着,笑
得人心底发慌。
“我们不去!”秦仙媛惊声道,“檀沐庭伤过阿炼,我们才不会去!”
司马炼闻声后来到门外,见到酉子时也沉下了脸。
他要将门掩上时,酉子突然伸出了手。
“公子可知,光献郡主正在查道署?”酉子笑道。
秦仙媛面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她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却仍是稳住了身形,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酉子抬了抬眉:“夫人何必装蒜呢,我家主人也是生意人,南珠不知见过多少,可最近这样一批成色上好的在市面上可是少见得紧,夫人又是从哪里弄来的呢?”
秦仙媛瞬间瘫坐在地。
司马炼搀扶起她,抬头对酉子道:“我跟你走。”
秦仙媛失神许久,待清醒过来后便用力抓住了司马炼臂膀。
“不,你不能去。”她道,“你若去了,便是承认咱们做了这种事…你不能去!”
司马炼慢慢地掰开了她的双手,“他们既找上了门,便是证据确凿。我们的确做了这种事,为何不去呢?难道躲着就能解决吗?当初顶替考试的都要被除名,你可知若是此事泄露出去,我们恐怕都要没命?”
秦仙媛哆哆嗦嗦地收起了手,擦了擦面上的泪痕,道:“我跟你一起去。”
“二位何故如此紧张呢。”酉子又说,“我家主人只是请二位小坐,并没有别的意思。”
秦仙媛见识过檀沐庭两面三刀的模样,知
道这位风度翩翩的小檀郎并非看上去那样和善,他似乎有一种执念,便是想要司马炼承认自己是小阁老。便是对小阁老情根深种的光献郡主都不如他的执念重。
酉子亲自驾车,将他们二人送到了檀府。
檀沐庭巨富,哪怕被抄去了一半儿的家,也不妨碍他日日笙歌。真正的豪富之人,一呼一吸间便有钱从天上掉下来。
秦仙媛顾不得去观赏檀家金壁琳琅,她心中倍加惶恐,只得死死地拽着司马炼的手臂以求安慰。
小宴设在偏厅,他们进来时便见几个貌美婢女侍立在一旁,檀沐庭坐在正中央,由着婢女伺候着刚净了手。
他见二人,扬眉笑道:“二位贵客可是叫我好等。”
司马炼还未开口,秦仙媛便愤愤上前:“姓檀的,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不过是想做东,请二位用一顿饭罢了。”檀沐庭一哂,伸出手淡淡示意,“请入座吧。”
秦仙媛一屁股坐下来,片刻后,司马炼也坐了下来。
又一行婢女鱼贯而入,一人手拿一个托盘。每样份量很少,胜在种类繁多,不说熊掌烹鳖,烧芋淡茄,甚至还有鲜切鹿腿,滋滋冒油的同时又泛着丝丝血腥气。
论吃,檀沐庭还是很讲究的,席间没有一样不是上品,可见的确是用心招待。可入宴的人心思重重,哪里还吃得进去?
秦仙媛呆坐着不动,司马炼倒是镇定许多,他叫了壶热水,扬手替她烫
洗了杯盏碗筷,又好生替她将巾子铺在身前,再将清洗的餐具摆好。他还替秦仙媛夹菜,夹菜时也有诸多讲究,辛辣些的不要,珍品不要,海物不要,就一盘淡茄片夹了几筷子,并一片肘子皮而已。
檀沐庭看在眼中,道:“你与夫人果真情深。”
“仙媛为了我做了许多。”司马炼头也未抬地答,“我照顾她是应该的。”
“说实话,我很羡慕阁下。”檀沐庭感叹一声,“我有美妾数人,个个才貌双绝,可惜她们只是我红颜知己。我也想像阁下这样,有个真正放在心上的人可宠爱,这样就不算枉来世间一遭。”
司马炼停下手中的动作,静静地看着他,问:“檀大人到底想要说什么?”
檀沐庭抿了抿唇,屏退左右婢女,只余下他们仨。
“我从开始便说过,今日邀请二位过府一叙,没有别的意思。”檀沐庭转了转手上蜃龙,笑着说道,“两万两不是个小数目,二位以为南珠换成黄金白银,再换成银票便万无一失了?非也。我在户部多年,但凡账上有数额特别的,大家都会暗自留心,甚至重查账目往来,又何况是这样大一笔数额呢?”
司马炼与秦仙媛同时望过来。
“二位不必担心,兑现一事,我已经出面替二位摆平了。”檀沐庭温和地道。
“我不说谢,我知道这好处不是白得的。可檀大人费心在先,我总要敬您一杯。”司马炼举
杯先敬他,一饮而尽后道,“我与仙媛都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大人何必拐弯抹角?有话不妨直说。”
檀沐庭眼中笑意渐浓。
“够爽快,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他慢慢起身,走到司马炼背后时忽然俯身,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我当初也是和你一样,春秋二试一路用黄金白银铺就,才能有今日‘锦绣前程’。”
第三百六十四章 千金不换(四十)
秦仙媛只看到檀沐庭倾身同他说了什么,司马炼的身子便整个儿地僵住。
檀沐庭直起身子,手掌却搭在司马炼肩头,像是在安抚他。
“我们既然都一样,那我为何要找你不快?”
司马炼没有回头,没有看他,肩膀被他的手压着,好似有千斤万斤重。
“先前我小惩一番,不过是因为阁下这张脸——”檀沐庭说着,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忽而动作,捏起了司马炼下颌,细细端详。
司马炼得以近距离观察檀沐庭。
檀沐庭皮肤很白,养得很好,看起来气血充足。他有一双明亮生辉的眼睛,细看瞳仁浅淡,因常着红衣的缘故,所以乍看之下总泛着一抹红光。
他入朝时间并不短,细细算来早已过而立之间,兴许是有钱有闲少心烦又未成亲的缘故,他看起来要比真实年龄要年轻上许多。
司马炼打量他时,他也在打量对方。
眉宇飞扬,年轻气盛,眼底满是藏不住的叛逆野心,多么嚣张的一副面孔,让人看一眼便心神震撼。都说女儿如水,男子似酒,只看面貌,这是该是一坛闻起来便知浓烈的新酒,怪不得光献郡主也醉倒其中。
见檀沐庭如此冒犯,秦仙媛猛地坐起身。
“别紧张。”檀沐庭放开了手,“既然误会解除了,我自然不会再揪着这张脸不放。”
他回到座位中,单手撑在扶手上看着司马炼。
“我们做个交易吧。”
“交易?”司马炼平视
着他,嘴角扯起一抹笑来反问道,“我既有把柄在大人手上,难道不是任大人摆布?我还有说‘不’的余地吗?”
“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事。”檀沐庭莞尔,“不过,你不要害怕,我不仅不会揭发你,我还要你殿试有名。”
“什么?”秦仙媛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你能走到如今,不仅仅是买通了人,想来自己有些学问在身,这点就强出别人许多。可在朝中没有背景,谁肯多看你一眼?春试前不知多少人来我门前,手捧文章想拜入我门下,都被我打发走——阿炼,我一早便看好你。”
这声“阿炼”叫得秦仙媛浑身发毛,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光献郡主的人已经查到了道署,你应当听到风声了吧?”檀沐庭继续道,“她与景王一样,自接手内阁后便急不可待想要剔除卖官鬻爵之患——可那是自先帝起便存在的,其中错综复杂,哪里是这样简单就根除的?人本性贪婪,谁不想钱权两手抓?”
秦仙媛已然动摇,再看司马炼,他面上却是平静如水。
她悄悄地扯了扯他的袖子,“阿炼?”
司马炼的手隔着布料按了按她手背,像是示意她放宽心。
这点小动作并没有瞒过檀沐庭的眼睛。
“郡主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他又道,“平昌公主比郡主还要无忌,她姐妹二人一个在内阁,一个在宫中,你以为今后的日子会好过吗?”
秦
仙媛厌恶光献郡主,却更厌恶平昌公主——郡主好歹不敢磋磨她,公主却真如檀沐庭所言,是个真正放肆的人。
她呼吸急促,手掌重新攀上司马炼手背,再次唤了一声:“阿炼?”
司马炼如梦方醒。
他抬头看向檀沐庭,问:“大人想要我如何做?”
时至此时,檀沐庭眉眼总算彻底绽开来。
他执起一杯酒,站起身朝司马炼走来。
“阿炼,你这张脸生得极巧,你原就该在朝中才是。”他道,“我有钱,有陛下垂怜,而你却有这张脸——若你我联手,我们定能在这帝京无往不利。”
檀沐庭说此话时,眼中蓦地升起一簇焰火。桌上那盘鹿肉还在滋滋作响,像是他刚刚亲自下场炙烤。
司马炼还未表态,秦仙媛面上却泛起光彩。
“阿炼,我们入京,可不就是在等这日?”她将司马炼的手抓得紧紧的,呼吸急促地道。
“哦?”檀沐庭挑眉,“夫人竟有此登高之心么?”
秦仙媛兴奋异常,说话时嘴唇都在颤抖:“当初我与阿炼成亲,不过是在荒野一破庙,连拜天地都是偷的别人祭奠的白烛,一根燃得只剩下短短一截,另一根怎么都点不起来。从前阿炼在家中便过得委屈,为了能与我在一起,他更是背离至亲。天知道我们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累,就是为了我们阿炼能入京,做大官,让那些瞧不起我们的人都跪下来求我们!”
檀沐庭笑得
眉眼都弯了。
司马炼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檀沐庭一瞬即逝的神情,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然而秦仙媛却不断催促他:“阿炼,要不你答应檀大人吧?”
“仙媛…”司马炼面露难色,低声道,“我总觉得,事情没有这样简单。檀沐庭不仅做官,他还是生意人,你想想,他真的会平白无故帮我们吗?”
秦仙媛急了:“你不愿意跟着檀大人,我们日后不知还要受多少人的摆布——难道你忘了平昌公主那贱人了?她那次想逼我们进宫服侍她呢!有一便有二,日后你当真入了朝,她恐怕更加不会轻易放过你了!”
“咳——”檀沐庭轻咳一声,“虽然这里没有外人,但我劝夫人说话还是注意些好。”
秦仙媛果真不拿檀沐庭当外人,只见她越说越激动,声音大到震得桌子都在微微颤动。
“我哪里说错了?她可不就是个贱人?!不仅是她,光献郡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秦仙媛怒道,“她三番五次上门,还将阿炼强行带走,压根就不顾别人意愿!这些出身高的女子,哪个不是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若不是她还有求于我,只怕是比平昌公主更加过分!”
“夫人!”檀沐庭终于听不下去,出声喝道。
秦仙媛早已气得脸红身子抖,见檀沐庭神色不悦,总算闭上了嘴。
檀沐庭干脆不看他,只对沉默不作声的司马炼道:“请随我入内说
话。”
司马炼点头,看了秦仙媛一眼后便同檀沐庭进了内室。
俩人起身回避说话,这令秦仙媛有些狐疑。她起身去追,然而只听到檀沐庭一句“我已得到密报,景王心脉有损,只怕…”后面的话她没有再听清,然而这个消息却足以令她再次振奋起来。
她回到座位上,给自己斟满了酒,一杯接一杯地饮。
她渐渐醉了,眼前是一张金榜,司马炼的名字赫然在首。她十分高兴,再一转头,见一个模糊的影子骑着高头大马来迎她。
她高兴得两眼含泪,伸手就要去抓他。
然而他一俯首,原该拥有清秀五官的面部却成了一片空白。
秦仙媛蓦然惊醒。
她坐起身,见身下是单薄的春褥,被子正覆盖在身前。春夜极寒,她却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回来的,应当是司马炼将她抱回了家。
她一颗心仍在噗通噗通乱跳,于是起身下床。
她走到院内,本想散步散心。
然而院中的石桌旁却坐着个人,令她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心再次狂跳起来。
“大半夜的,你在这里做什么?!”她吓了一跳,怒而指责道。
司马炼回头,漫天云下,月光照不见他的面孔。
“仙媛,今天檀沐庭同我说了一件事。”他顿了顿,道,“这件事关乎‘司马炼’三个字能否登上金榜,且与你相关。我没有回复他,我觉得,我要先同你商量。”
秦仙媛听后,想起自己刚
刚做的梦——这竟然成真了么?!
“这种事为何与我商量?!”她急不可耐道,“我同意!你快答应他!只要阿炼能上榜,能做大官,我什么都愿意做!”
司马炼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眼神深幽且复杂。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同她说了一句话。
秦仙媛听后,整个人怔在当场。
“你愿意吗?”司马炼问,“入了榜的人,便能进翰林院。有檀沐庭与另一位大人,更能直入内阁,扬明天下近在咫尺,你我也不会再受任何人欺侮——仙媛,你愿意吗?”
秦仙媛没说话,身子却一点一点地垮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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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的一个早晨,沈淑宁早起洗漱,又做了早膳同沈磐一道用餐。
她闲着无聊,同沈磐搭话:“哥,近日我总听人说,陛下要寻女道入万清福地,这是真的吗?”
沈磐点了点头:“同修是假,纳妃是真。若是直接选秀,只怕景王的人都会进万清福地,陛下怕自己暴毙,当然不愿意,所以寻个好听的名头罢了。”说罢抬头瞥她一眼,“你慌什么?陛下找的是女冠,你又不修道,他还瞧不上你呢。”
“问问都不行。”沈淑宁撇嘴,“那陛下找到了吗?”
沈磐点头:“找到了,檀侍郎帮忙找的——原本陛下听说檀侍郎有一女,便有意相请,结果檀家女刚定了亲,而他不知从哪儿弄了个修行数年的女冠送进了宫。”
沈淑宁呵了一声:“这么巧
?之前可没听说过檀小姐许了人家——怕是檀沐庭早就得了信儿,才匆匆忙忙给檀小姐定了亲事吧?”
“谁知道呢。”沈磐一口一枚鸡蛋,起身就向外走。
沈淑宁追着问他:“那女冠呢?什么来头?”
“不知道。”眼见时辰不早,沈磐甩下这句话后便出了家门。
沈淑宁慢悠悠地用过早膳,饭后百步走,最后来到院中劈柴。
她这边动静一响,隔壁司马炼闻声便敲开了她家门。
司马炼如往常一般,卷起袖子来就要帮她干活。
“别。”沈淑宁拦道,“你如今是清枝胡同的风水至宝,未来金榜的状元郎,我可不敢再劳驾你劈柴了——我怕折寿呢!”
司马炼睨了她一眼,没有同她废话,拿过斧头照旧帮她劈柴。
沈淑宁自然也是在同他开玩笑,见他春试高中后依然来帮自己干活,对他的印象不禁又好了几分。
沈淑宁闲了下来,坐在一旁托腮看他干活。
她突然想起,自己好像有两日未见过秦仙媛了。
“你夫人呢?”沈淑宁随口一问道。
司马炼动作一顿。
“进宫了。”
“哦,进宫了——”沈淑宁点了点头,然而在那两个字滑过唇齿间时突然便反应了过来。
“你说什么?!”她豁地一下站起了身,疾声问道,“你刚刚说,秦仙媛去了哪儿?!”
“万清福地。”司马炼头也没回,继续干活。
沈淑宁只觉得自己的整个头都像是被沈磐猛击了一
下,脑中瞬间一片空白。
皇帝要寻女冠,想要檀家那位小姐,檀沐庭急急替檀小姐定了亲,没有将人交出去,却改献上另一人。那人是女冠,修行有些年头,皇帝很是满意。秦仙媛失踪,司马炼说她去了万清福地…
沈淑宁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个人,他正挥汗如雨地帮她干活。
她先前还觉得,他是个好人,秦仙媛远远配不上他。
三月春光暖,然而此刻沈淑宁只觉得浑身发冷。
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大步向前。
沈淑宁揪住了司马炼的前襟,恶狠狠地问:“你不是说过,你说若是有了心上人,就知道她的好是世间一切都难以替代?”饶是沈淑宁平日里再讨厌秦仙媛,此刻也几乎难过得落泪,“你不是告诉过我,心上人是千金不换的吗?!”
司马炼静静俯视着沈淑宁,见她愤而落泪,忽然间便笑了。
他将她紧攥自己衣襟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动作轻缓,力道却无穷。
“我说的没有错,心上人的确是千金不换的。”他用下眼睑看着她,声如寒潭,眼底冰封,令她十分陌生。
“可是沈淑宁,我何时告诉过你,秦仙媛是我的心上人?”
第三百六十五章 峡道多风(一)
梨花盛开时,白隐秀登上春台。
萧扶光正盘卧在一方锦垫上沐浴晨光。
她在树下闭眼小憩,浓丽的眉眼在这一刻静止,身后一树梨花总算柔和了她近日以来的锐气。
“姜崇道从宫里传了信儿,说檀沐庭与平昌公主沆瀣一气,阮偲明面上在万清福地伺候,背地里却同公主常有来往,姜崇道料是檀沐庭出的主意,让阮偲进言。陛下清修久了,没耐得住这奸宦吹邪风,果然欲求女冠同修。可陛下也不是好糊弄的人,头一个便点了檀沐庭流落在外后又寻回的那位小姐——有人说檀沐庭早年行事不忌,有个女儿流落在外,八成是寻回来了,对外只说是外甥女,没有为她改姓。陛下点了檀家女做同修,可檀沐庭却早有对策,当即命人取了婚书呈给陛下,说他外甥女已经许了人家,愿再献上一女。”白隐秀顿了顿,“新献的确然是位女冠,她与陛下是真真正正的‘同道中人’——而且此女郡主也十分熟悉。”
“我很熟悉?”萧扶光抬起头,神色奇异,“是谁?”
白隐秀道:“司马炼之妻,秦仙媛。”
萧扶光瞬间变了脸。
“怎会是她?!”她实在没有想到,秦仙媛竟然会进宫。
“的确是她。”白隐秀继续道,“秦仙媛先是被檀沐庭接进府中调教,今日一早才送进万清福地。当初我也以为是同名同姓,毕竟陛下修道后改名‘仙媛’、‘玉
真’、‘太真’者不计其数。我特意守在宫门前,等车过时仔细看了,是秦仙媛无疑。”
萧扶光只觉得有一股血直冲脑门。
“她进了宫,宗瑞怎么办?”她咬牙道,“坑我钱财不说,又攀上这么粗的高枝儿,竟是将我的话视作儿戏?!”
白隐秀听了,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萧扶光越想越膈应——她极不喜欢秦仙媛,若非是萧宗瑞还要她诊治,这个人是断断留不得的。
如今秦仙媛进了万清福地,便再无请她救治的可能了,毕竟萧宗瑞的存在是瞒着皇帝的。
不过皇帝宫闱内事,她做侄女的不方便再插手。也正因如此,秦仙媛着实恶心到了她。
她又想起司马炼,想起去岁七夕时节二人在湖边相拥的模样。
“司马炼如何了?”她问,“他们夫妇不是挺恩爱?秦仙媛入宫,他居然肯将人拱手献出?”不得不说,司马炼头上的这顶帽子实在是绿得发亮。
白隐秀垂首道:“主意是檀沐庭出的,他自秋闱时起便同司马炼走得极近。想来秦仙媛入宫并非巧合,应是檀沐庭谋划。至于司马炼——他的想法不重要,有檀沐庭和皇帝在前,他就是不愿意也得愿意。”
萧扶光皱眉:“话虽如此,可他也忒窝囊了些——我原先将他错认成廷玉,他有骨气得很,无论如何也不愿从了我。而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越是与司马廷玉对比,司马炼便越发
不堪。
白隐秀离开后许久,她还在坐着。
她若是从未见过司马炼对秦仙媛情深不渝的模样,眼下也不会这般瞧不起他。男子寡情少义,上一刻还声称永不会背弃妻子,下一刻却将妻子送与他人作妾,将脸打得啪啪响。她不心疼自己送出去的珍宝黄金,却觉得千金让她擦亮了眼——这种卖妻求荣之人,谁见了都会不屑。
这件荒唐事既然传到了她耳中,别人自然也听到了风声。
司马炼本是清枝胡同的一颗宝,整条胡同的人都是奔着他来。如今他将妻子献给了皇帝,不知多少人掉了下巴。原先奔着风水来的,立时恨不得搬走。先前高涨的宅子租价卖价,瞬间一落千丈。
不仅如此,每逢司马炼出门,只要胡同里有人站着,没有一个不扭头回家的。有些胆大的甚至还狠瞪他一眼,往地上啐口唾沫,再狠狠地骂上一句不干不净的话——自然不敢挑明了说,毕竟司马炼的造化如何,还真说不准。
然而对此司马炼也只是笑一笑,该干什么干什么,仿佛外界纷纷传言丝毫不能影响他情绪半分。
与此同时,秦仙媛又在做什么呢?
她不是第一次来万清福地,先前是陪同司马炼来,起初提心吊胆,后来便习惯了,再后来便厌恶此地。
眼下她进了万清福地,第一件事便是被人带进一座热气腾腾的宫室中,进去一看,竟是香水汤。
秦仙媛还未反应过
来,后头的人便推了她一把,于是她整个人都没入池水中。
好不容易稳住了脚,刚出了水,一排躬着身子的宦官便撸起袖子上前,伸手便来扒她的衣裳。
“你们做什么?!”秦仙媛尖叫,“滚开!都给我滚开!”
“做什么?自然是清洗沐浴。”阮偲站在池边,神情闲适地道,“夫人,您当这里还是您在家中的时候,随便洗洗就能上榻呀?现在可不成,您日后要伺候的可换人啦。听清楚咱们陛下的名号——‘玄通至尊大帝’,待会儿见了就这么拜,陛下听了就不会难为夫人了。”
秦仙媛哪里不懂阮偲话中含义?
就在她愣怔之际,几名宦侍趁机将她剥了个干净彻底。
都说没了根的宦官不算男人,可眼前这些人也不等于是女人。秦仙媛被这些人按在水中,忽然便想起了幼时曾见过的村口杀猪,虽说记忆已模糊不清,但依稀还能忆起那被铁刷搓洗的模样——禽兽光溜溜赤裸裸,被洗刷过后便要做人盘中餐食,同她现在又有何异?
她大声嚎哭起来,然而哭声却被水声盖过,无人关心她此刻冷暖。
不知被搓掉了多少层皮,最后总算是上了岸。
阮偲打了个哈欠,看着她穿上道袍。人一换上新衣总是看着精神,虽说是件白道袍。只是这位女冠面色实在是差,阮偲不得不提醒:“夫人,您学的规矩呐?莫忘了一会儿见着陛下,可不能再拉
这么长一张脸了,跟陛下欠了你银子似的——您得多笑笑才行,别忘了,司马公子过几日就要参加殿试了。”
秦仙媛呆呆怔怔,换好了衣裳后便被半搀半推着进了一座宝殿。
宝殿不大,两面窗足有一丈来高,被金色帘子遮住。帘子上用朱笔画了符,若细辨便能发现是以血写就。
秦仙媛想要流泪,却怕皇帝震怒,只能硬生生忍着。
她不敢坐,只低头站着。
殿门似是从外面被人打开,伴有阮偲尖细谄媚的声调,随后又被重重关上。
秦仙媛吓得一哆嗦。
脚步声渐近,直至来到她身后方停。
她已抖如筛糠。
然而却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为何不转过身来对着朕?”
第三百六十六章 峡道多风(二)
秦仙媛又是一愣。
她慢慢回头,见之前在偏殿见过的那位“大人”正站在身后,正面含笑意地看着她。
一个不可能的想法浮上心头,然而仅仅是一瞬,她便将这个想法从脑袋中甩了出去。
“大…大人?”她惊喜地上前一步道,“您怎么会在这儿?”
皇帝笑了笑:“这是朕睡觉的地方,朕为什么不能在?”
秦仙媛错愕地看了他半晌,终于醒悟过来。
“原来你是…你就是…”她结结巴巴了半天,终于跪了下来,“陛下!”
皇帝轻轻颔首,说了声“起”后自行坐去了榻上。
秦仙媛来前听檀沐庭说过,当今皇帝风姿举世无双。
那时她只当檀沐庭在诓她,她甚至悲观地想——即便皇帝风姿好又如何?半老的人,再好看能好看到哪里去?
然而若说眼前之人,她倒是心服口服了——他的确担得起“举世无双”这四个字。
扪心自问,秦仙媛并不愿入宫,虽说她与皇帝先前便打过照面,且他是位风姿绝世之人,但这并不代表她就愿意。
可当下光景,哪里容得她愿不愿意?
皇帝坐在榻边,她站在他跟前两丈远处。站着的像一把被张到极致的弓,而坐着的倒像朵即将被摧残的花骨朵。
此时秦仙媛脑中一片混乱,不知如何是好。檀沐庭请人来教过的规矩早已在见到皇帝时便尽数被丢去了脑后。
她努力使自己镇定,当想起二人先前在偏殿说话时,
情绪果真缓了下来。
“先前您没说自己是谁。”她强颜欢笑道,“我还以为您是哪位得脸的大臣,还同您说了那样久的话,冒犯陛下…”
“无妨。”皇帝并没有看她,自顾自拿起了榻边桌案上置好的金托盘上的一个小汤盅,“是朕没有提前告知你。”
秦仙媛未料皇帝居然这样好说话,颤抖的身子渐渐定住。
皇帝将汤盅一饮而尽,顿了一会儿后,抬头看向她。
“若你一早便知道朕是谁,岂不是从一开始便吓得不敢说话?”他淡淡一笑,“不过话说回来,你面相看得倒是不错。”
秦仙媛猛然想起自己曾替他相过面,还说过他父兄妻子无一不相离的话。
此时她也不在乎折寿不折寿了,当即又跪了下来。
“我…我口不择言,不过胡诌了两句…”她好不容易定下的身形又颤了起来,“求陛下恕罪…”
皇帝的目光好似落在了她的头顶,压得秦仙媛大气也不敢喘。虽是条困龙,但天家威仪到底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
她硬生生地受着审视,身子僵得不敢动弹。
皇帝终于挪动脚步,从榻上走了下来。
他轻俯下身,干净修长的手指端起她下颌。
秦仙媛战战兢兢抬起了头。
未经允许,直视天子是死罪。可她被迫仰视他时,却见道袍微褶,天子失仪。
秦仙媛的脑子轰地一下,全身的血液瞬间便涌上脸来。
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她自然懂得那
是什么。
淡淡热意喷薄在她面上,她闻到了他呼吸中的似有若无的药酒气味——她通医理,顷刻便明白那是鹿血苁蓉酒。
有些事好像避无可避了。
她极为恐慌,哪怕同皇帝不是第一次打照面,她也是万分抗拒的——她这辈子嫁过人,她同司马炼是两情相悦后才成亲,她没有经历过眼前这种情形。
她不愿意!
皇帝自然察觉到了她动作中的抵抗,一张脸瞬间冷了下来。
他伸手揪起了秦仙媛的发冠,将人硬生生拖着往身后带。
秦仙媛吃痛,捂着头皮哭求:“陛下…陛下,您饶命!求您放过我吧!”
皇帝将她狠狠摔在榻上。
秦仙媛被摔得晕头转向,却仍旧满脸是泪地继续求饶。
“朕是皇帝,是天子,你竟敢反抗朕?!”皇帝面无表情地掐住了她的脖子,将人压在身下,“你算什么东西?你凭什么敢求朕放过?!”
秦仙媛被掐得喘不过气,面庞渐渐由红变紫,眼看着就要被掐死在即。
皇帝忽然松开了手指。
新鲜空气瞬间灌入肺中,秦仙媛咳嗽了好几声才缓过一丝气力。
她总算知道了他的脾气,这是在困地久郁之人,只要找到宣泄口,他的暴戾便会一股脑儿喷涌而出——所有的温和不过是浮于表面的假象,他才是最危险、最不能接近之人。
皇帝欺身而上,她如惊鸟一般惶然无措地望着他。
皇帝面上的狰狞之意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
是初见时那一回眸的朗月清风。
“你的生死不过在朕一念之间。”他居高临下地道,“服侍朕。”
秦仙媛直愣愣地望着他。
皇帝说得不错,在他面前,她又算什么东西?哪怕先前同他攀谈过几句,可在他眼中,她依然是个不入流的物件——顶多是个能说话解闷的物件儿。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服从的,好像从去年夏末开始,所有的一切便开始偏离掌控。
伏龙岭有群山,其中一座山已荒废许久。然而就在今日,就在此时,却被人用开山利斧劈成碎石,碾为齑粉。原来经年之后上苍对她唯一的垂怜并不是出于爱,而是地有群山,只她恰好就在此处,仅此而已。
药酒效力太盛,且皇帝到底是一国之君,宫中府中多少貌美姬妾,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见识过?从来只有女子屈服于他,断断没有他纡尊降贵去分心照顾别人的道理。
皇帝本就生得伟岸,日日练功打拳,年近不惑依然体力过人,手上狠厉无情不说,行动间亦是大开大合,万清福地又有术士传授共修之法加持,他想要折磨一个人,自是不在话下。
秦仙媛快要说不出话来,她觉得再这样下去一条命便真要交代在此地,于是再次哭求他饶命。
皇帝微微俯首,雌雄难辨的俊美面孔满布寒霜。
他冷冷地笑,一手还钳着她的腕骨,另一手却不知从哪里抽了一条鞭子出来。
秦仙媛睁大了眼睛
,正欲说不。
然而皇帝动作更快,只见他手起鞭落,狠狠地抽在她的脊背上,顷刻间皮开肉绽。
秦仙媛嚎啕一声,痛得浑身止不住地冒出冷汗,然而她却再也不敢开口说半句话,唯恐再惹他不快。
皇帝修道日久,此刻他眼底尽是血色,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而秦仙媛像一只断了脊的猫,软弱无力地任由他欺侮。
金色的帘子上被人用笔画了红色的符,应是用鲜血所绘,不是朱砂。
秦仙媛的上半身自榻上缓缓滑下来,她看着那道帘子,气息同身躯一样破败奄奄。
她恍惚间像是看到了未来的殿试金榜,而榜首则是三个大字——“司马炼”。
她的人生,好像从那时起便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第三百六十七章 峡道多风(三)
皇帝邀女冠共修,为其赐号“妙通仙媛”,又赐下珠宝绸缎给司马炼。
萧扶光一早便得了宫里传出来的信儿,她倒是不惊讶。盯梢清枝胡同的人也说,司马炼自献妻后依然同以前一样,深居简出,不怎么出来见人。
“他自然不会出来见人。”萧扶光漠然道,“我若卖妻邀宠,我也没这个脸出门。”
宦官带着赏赐进了清枝胡同时,没有几个人说话。
沈淑宁提前得了信儿,一早去鱼市买了只王八。等司马炼开门,她就在门口活剥王八。
“壳好硬的王八鳖!”她嘴里骂道,“它可真是能活能忍啊,为了能上桌当盘菜,竟什么都不顾了。”
这番阴阳怪气却只引来司马炼淡淡一瞥——人家领赏谢恩后便合上大门进屋去了。
沈淑宁气得不轻,将王八剁成了块。
-
三月十五日便是殿试,萧扶光借着草拟殿试论题需呈报景王过目一事,百般纠缠好说歹说,总算劝得他答应当日移驾太极殿。
在此之前,景王还同她半开玩笑:“近月来爹爹总觉得身子不大舒坦,朱医丞来看过,说是这些年劳累伤了心脉,需得时时刻刻注意修养。要我多睡觉,少操心…”
萧扶光仔细地端详他。
景王修养已半年有余,如今养得面色红润,容色极好,压根就不像生病的人。
萧扶光以为这是他推脱的说辞,于是继续哀求。
“可是若您不出马,又有谁能坐镇太极殿?
我去了,那群人怕是要罢考——我总不能将陛下从万清福地请出来吧?!”萧扶光抱着他的胳膊央道,“您这一大撒手,可苦了我了,殿试若是无您,今年要如何收场呢?”
景王扬眉看她:“你是我女儿,你只管坐上去,他们便是罢考又如何?不过看你是女流,借着由头施压罢了——可你虽是郡主,却是同爹爹一样,是实打实的亲王品邑,身份上哪里不够格?而他们用了三年才登上太极殿,若是错过这次,还要再等三年。阿扶,你觉得是你更怕,还是他们更怕?”
萧扶光一愣,她竟只顾着大局,丝毫不曾站在另一角度去想。
景王见她如此,又叹了口气。
“你与你皇祖一样,总是顾虑太多,其实这样不好。掌权者要的是说一不二,倘若连你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又如何让他们信得过你呢?”他伸出手,轻抚她头顶,“年轻时做事不要怕,在你这个年纪时,爹爹也遇到过很多事,一度很是无措,全凭一股气劲冲撞过来,你可曾听闻谁敢指摘?阿扶,有些事只要你认为是对的,不要瞻前顾后,直接去做便好。如果说换了另一个人,他不见得能比你做得更好。”
萧扶光伏在他膝下,点点头说:“阿扶懂了。”
景王放下手掌,慈爱的面容依然在,唇齿中吐出的字眼却冰冷异常。
“若是有人挡了你的路,该杀便杀,不要留情。”
-
三
月十五。
殿试设在太极殿,九十六名考生前一日已在礼部据省榜排名领过编号,今晨按号依次入场。
景王坐在皇位下首,那是他自设的座位。
朝臣已有数月未见过他,而今见其出席殿试,精神焕发比以往更甚,纷纷跪拜,此前景王急症谣言自然不攻而破。
萧扶光不入太极殿,却在外支起一道帘幕,带着人守在殿外等候。
考生陆陆续续进了太极殿,有在定合街或其他场所见过她的,隔着帘子遥遥一拜,算是行过礼。
萧扶光自然也见到了司马炼。
如今的司马炼已不同往日,之前他是经魁才子,多少人羡慕他人俊才秀,常叹他英年早婚。自其妻入万清福地做了妙通仙媛,现下别人看他时总会不自觉地先去看他头顶,好像硬要看出什么颜色来。
卖妻媚主,虽说不好听,可这事儿若是轮到在场的考生头上,也难说无人不做。可世事既已发生,便没有如果——他司马炼的名声算是彻底臭了。
司马炼走到帘子跟前,静静地看着她。
她也望过去,却不是在看他,而是看面前的那道帘子。
帘上绣的是白鹤逐日,白鹤这种禽类向来是一雌一雄,除非一方身死,断断没有厌弃的道理。
司马炼身板在那放着,隔帘粗看只有一抹高大异常的黑影。他微微俯首,明明是再恭敬不过的动作,却应是有种玉山倾倒的压迫感。
“郡主。”他一拜到底,“今
日,我来了。”
“既是自己的选择,那我便在此祝君求仁得仁。”她挥了挥手,声音清冽如霜,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司马炼凝视她片刻,直到后面的人来,才不得不进殿。
此次殿试为一题策论,千字以上,日落前交卷。
萧扶光坐了一个多时辰,腰痛腿痛,于是站起身活动筋骨。
她幼时常在宫中,来往太极殿频繁,她对这里的熟悉不亚于先帝——如果太极殿无人,她此时进去,恐怕还能从皇位后拽出来自己小时候和萧寰一起藏在里面的小玩意儿。
想起萧寰,她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式乾殿外。
皇太子已逝,式乾殿却依旧有宫人在。许是太子死不瞑目,多多少少也有些风言风语,宫人不敢在晚间清理,只趁着青天白日结伴而来。今日殿试,式乾殿宫人也尤其多。
她站在宫门前,一眼便能望到宫苑深处。
同样身死,可萧寰与司马廷玉带给她的却是不一样的感觉。萧寰临死前还在她怀中,体温渐失,窍目渗血,他的死是真正难以挽回之事;司马廷玉之死却是一直由人传述,只留下一具面孔都难以分辨的尸身,唯一能证明他身份的似乎只有那柄腕刀,所以她一直不肯相信他是真的死了。
倘若没有司马炼,或许时至今日她依然在寻人。但在见过司马炼之后,她就很少再亲自去伏龙岭了。
司马廷玉的存在似乎变成了一场遥不可及的春梦,
忙时难以再去回想往昔相处的点点滴滴,只有在闲时静下来的某个午后他会悄然入帷,却也只露给她一道捉不住的背影。
她垂下头,转身打算回太极殿。
然而她一转身,便见十数个宫人簇着一顶金玉辇朝她的方向而来。
来人正是平昌公主。
萧冠姿歪坐在辇中榻上,软成了一滩香泥。两个清秀的小宦官跪侍在侧,一个手捧烟斗举过头顶,另一个正替她捏揉着裸露在外的足踝。
在见到萧扶光时,她软绵绵身子似乎终于有了着力点,慢慢地撑起上半身来仔仔细细地盯着人瞧。
“孤回帝京日久,无论请帖相邀还是登门拜访,总是不见阿姐。”萧冠姿阴阳怪气道,“阿姐架子真是好大,竟连见我一面都不愿么?”
第三百六十八章 峡道多风(四)
萧冠姿是个什么德性,萧扶光再清楚不过。
无论外貌还是品性,但凡相似的两个人,不是关系极好,便是极差。兄弟姐妹如此,父母儿女亦是如此。因着相似,或多或少总会被旁人拿来比较,落下风的那个往往心有不甘,久而久之形成怨怼。
萧冠姿便是如此。
她懵懂时还常粘着萧扶光,稍大些时略有聪慧,便总听闻先帝如何夸赞光献,轮到她时却没了后音。尤其发生后来之事,令素来不和的帝后同时施压于她,对比之下,景王与谢妃完全将光献宠溺到骨子里。萧冠姿虽有兄长,然而萧寰不仅愚钝懦弱,更倾慕崇拜光献,是以她从不掩饰对光献的恨意。
萧扶光是聪明人,避害是她本能。久而久之,便不再同萧冠姿来往,这是最好的办法。
如今她因殿试入宫,萧冠姿闻声后便来了式乾殿,想是命人蹲守了许久,才抓到这么个机会。
归根结底二人也算是亲人,萧冠姿对她的敌意一时半会儿是说不通的,萧扶光并不想与她闹得太难看。
“平昌,好久不见。”她道,“我只是过来走走,这便回去了。”说着便转身,似是真打算离开。
“阿姐!”
萧冠姿裸足下辇,出声唤住了她。
“谢妃是因何病故,殿下知道吗?”
萧扶光脚下一滞,倏然间回过头。
“你想说什么?”她紧紧地盯着萧冠姿问,“你知道什么?”
萧冠姿从来看她都是一
副明媚张扬的模样,然而在自己说出刚刚那句话后,头一次看到萧扶光惊怒异常。
“原来阿姐也有害怕的时候。”萧冠姿笑得花枝乱颤,慢慢走上前来,细细端详她的脸色。
为来观殿试,萧扶光今日装扮尤其隆重,冠梳在顶,压着发髻下一对并头金凤簪,梳篦上嵌着的碧玺与耳坠项圈上的成一套,掩鬓压发的金钿更是不胜数。头重了,身上就轻,三月晨间其实不算暖和,她只着了件斜领短襦碧纱裙,不知是冷还是如何,颈下的大片肌肤暴露在空气里,清透中微微泛红。
“我偶然听到别人对我说,阿姐的母妃并非是久病而亡。”萧冠姿盯着她的脖颈,眼神没有挪动一分,慢吞吞地说着,“据说是沉疴在身,一直用药吊着,阿姐听闻桃山老人有妙方,能医治疑难沉疴,亲自去寻人治病。结果半路上被另一伙人截了胡,还将桃山老人剁成了肉块——”她眯了眯眼,笑着问,“阿姐尝过人肉吗?滋味如何?”
被压下去的心病像是去而复返,荤油煎过的早膳顶着食道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堵在喉头,辛辣且酸。
萧扶光忍住翻滚的呕吐欲望,暗中咬唇死死地盯着她。
“阿姐别这样瞪我呀,我胆子小,有些怕。”萧冠姿拍着胸脯笑,语气中却没有丝毫胆怯之意,“我听说,你母妃虽重病在身,可总有好药吊着,再多活上三年五载倒也
不是不可能。反倒因为阿姐你冲动行事,不仅吃了人肉,还被人抛落湖中。你母妃得知你是因替她求医才落得这般下场,一口气没提上来,这才撒手西去——当年经过是这样吗?”
“是又如何?”萧扶光喉头酸涩难耐,道,“我未告知父王,成全的是谁的体面,你心中自然清楚。若是他知道,那些将此话传给你的人,又或者说,它——”她指了指远处万清福地上空,“还能像如今这般安逸吗?”
萧冠姿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许久后才渐渐平复了情绪。
“阿姐,你还真是后知后觉。”她眼角挂着笑出的泪,道,“你该不会还以为,摄政王能一直安然无恙地坐在他的位置上吧?”
萧扶光眼底巨震,“你说这话是何意?!”
萧冠姿伸手欲来抚她肩头,却被她一把捏住了腕子。
“我在问你话!”她扬声道,“我父王怎么了?!”
萧冠姿吃痛,脸上却仍是挂着笑。
“怎么了…你说怎么了…”她咬牙切齿道,“我已命人将谢妃死因告知他…”
萧扶光松开她的手,将她狠狠甩在一边,大步朝着太极殿方向走去。
贺麟个头高出许多,他手长脚长,武力过人,却怎么也追不上主人。
萧扶光自御道旁奔走疾行,远远地见着太极殿穹顶,却看到不少人正在阶陛前神情焦急地议论着什么。
一股不详的预感袭来,她的心跳瞬间乱了,却仍
是定了定神,继续拾级而上。
只见华品瑜与袁阁老已经走到殿外,白弄儿也在其中,另有朝臣及宫人若干,正聚在殿外的空地上。中间有一名看似太极殿的宦侍,正额头抵着金砖跪在一边,脊背上满是脚印。
华品瑜白发扬起,仪态也不复以往。
“哪里来的东西,也不看这是何处,竟敢胡言乱语扰乱朝纲?!”他指着那跪着的宦侍厉声呵骂,“将他的嘴撕了!”
白弄儿带人上前,立时就要处置人。
“慢!”萧扶光来到众人跟前,“发生了何事?”
华品瑜看到她,满脸的怒意却仍未消失。
“方才殿下正在监试,这东西佯装奉茶宫人上前,不知同你父王说了什么话,你父王便…”华品瑜没有继续说下去,却从怀中掏出一物来交给她,旋即转过身去仰头望天。
萧扶光接过,竟是一方沾血的白帕。
嗡鸣声轰然来袭,让她眼前黑了足有几息。
她攥紧了帕子,慢慢回头看那宦侍,见他正抬着头,鬼鬼祟祟地望过来——这宦侍面孔倒也算熟悉,想是在宫中日久,听闻她是个厚道人,以为传句话便不碍事,还能得好处。
萧扶光想起方才萧冠姿所言,神色骤然变冷。
她看向跪着的那人,慢慢地吐出两个字:“杖毙。”
宦侍未料一向心软的光献郡主开口竟要他的命,于是猛然磕头求饶:“郡主!是公主指使奴婢!奴根本没想到景王殿下会吐血
昏厥!郡主!求您饶命…”
萧扶光没有再看他。
白弄儿携棍杖上前,手起棍落,血溅当场。
萧扶光提起裙摆,转身就要下台阶,却被华品瑜喝停。
“你父王已被送回定合街救治,你若也走了,这太极殿谁来坐?!”
“老师,当初父王将我送到您身边时您便说,无他便无我。”萧扶光回首,眼中已有盈盈泪意,“皇祖不在,母妃不在,廷玉也不在,若父王也不在,那这世间便真就无我了。”
华品瑜看她良久,最后终于做了退让。
“最多只给你半个时辰。”
萧扶光朝他拜了拜,飞奔出了太极殿。
华品瑜拧眉,转身以后对对白弄儿道:“半个时辰之后,哪怕摄政王死了,也要将她给老夫押回来!”
白弄儿垂首应下。
第三百六十九章 峡道多风(五)
一路上,萧扶光不断乞求父亲千万不要有事。若是可以,她宁愿用自己的寿数来换取他平安无恙。
贺麟驾车一路横冲直撞地回了定合街,不等车停稳,萧扶光便飞了出去。
她跌跌撞撞地入了景王住处,果然见裘大使与朱医丞等人都在。二人避开人群到偏僻处说话,说着说着竟然争论起来。
“我先前千叮咛万嘱咐,殿下肝气上逆加之心脉受损,一定要多多休息,万万不能受劳累刺激,尤其恼怒最易伤肝!”朱医丞急问,“究竟发生了何事,竟令人惊怒到吐血昏厥的地步?!”
“今早殿下去了太极殿,我被留下来主理王府诸事,可这才去了多久,送回来时便这副模样了。”裘大使道,“况且殿下病情一点儿风声都没透出去,谁敢触这个眉头去惹殿下?难道是今日殿试出了什么岔子不成?”
朱医丞频频叹气:“殿下坐太极殿也不是头一回,为何偏偏在此时…”
他一抬头,见萧扶光拨开人群走来,一张脸雪白如纸。
“父王是何时开始生病?”她问,“为何无人告诉我?!”
“殿下这些年一直肝郁,这原也不是什么关乎性命的大病,可从去年开始他便染上头风,又时常胸痹,重复发作时甚至会因难以力支而晕厥…我等劝殿下及时诊治,殿下也说,如今也算等到郡主长大,可以将事务放给郡主,只是事多冗杂,他只需调养即可,责
令我等不准向外透露一句,以免朝纲动荡,郡主分心害怕…”二人低眉垂首,并不敢看她。
她再问:“父王何时能醒过来?”
“这…”朱医丞嗫嚅片刻,终于下决心开口,“此次急症来得突然,如今殿下十分凶险,郡主…还是不要过于期待的好…”
萧扶光听后,硬生生将舌根咬出了咸锈味儿。
她一转身便朝室内走去。
床前伺候的人不少,都是景王平日心腹,此时见她进来,默默让出了位置给她。
景王这半年多来调养得不错,然而此时的他原本丰足的面色却变得枯槁,瞬间病气尽显。
“爹爹…”她跪在他床边,抓着他的手喊,“您怎么了?您不要吓阿扶好不好?”
众人见状,没敢惊动她,悄悄地退了出去。
景王是内秀之人,嘴上说这两年已不再惦记发妻,可少年时一见钟情之人,陪伴他度过最好的年华,又为他生下唯一的女儿,怎可能是说忘便忘的?既重情又好脸面,于是嘴上安抚旁人,麻痹自己,然而午夜梦回时最难过的便是他这类逞强之人。
萧扶光痛彻心扉,伏在他身边泪流满面。
“…都是我不好,我总是不听话,我自作主张,惹爹爹生气,不然您怎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眼下她愧疚伤心盈满怀,哭得不能自已,“我起初想着,爹爹这些年奔波劳累,只是为了能在朝中彻底站稳,我既是您的女儿,又怎能拿那件事
再去烦扰拖累您?檀沐庭媚主,已同万清福地成一体,若是贸然动了他,爹爹六年的苦心经营便要白费…倒不如我自己私下慢慢解决了檀家,替娘亲报仇…可我太过自以为是,我自以为自己聪明,却是最蠢的那一个…”
说到此处,她放声大哭。
“爹爹…您若是有什么事,您让阿扶怎么办?阿扶已经没有娘,没有廷玉了,爹爹若是不醒,难道要留阿扶一个人吗?”
她哭得实在狠,整个人一抽一抽的,呼吸都渐渐不顺畅。
眼看着就要哭得背过气去,却有人揪着她的袖子拉住了她。
萧扶光带着满脸泪水回头,见小冬瓜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亦是一脸泪痕。
他一下跪在了她脚边,难过地道:“是奴不好,去年有一回,奴送殿下回房,正好生生地说着话,殿下突然便栽了,好大一会儿才缓过来。奴问殿下怎么了,殿下说没事,还不让奴说出去…”他说着,又啪啪地打自己的脸,“奴真是该死!若是一早告诉了郡主,殿下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萧扶光自然没有责怪他。
要说有错,大家都有,没有一个人是冤枉的。若是早点儿说出口,当然会挽回局面。可话又说回来,有谁能未卜先知?若真有,那如今的萧扶光该是一家三口平安,十里红妆下嫁司马廷玉,从此一生便再无遗憾事了。
命途总有波折,但凡好事需得多磨,老天爷也只有
一双眼,看顾不周全,好人好命全都给了一个人,让其他人还怎么活?一帆风顺的那是船,不是人。
小冬瓜也是真的难受,他能从宫中平安出来,还跟着郡主过上好日子,全赖景王瞧着往日情分上心软收留。别人说摄政王冷血薄情,他虽然也畏惧,却不这样认为,因他是打心底里感激的。
小冬瓜正伤心的时候,忽然看到郡主站起身。她用手背擦干了眼泪,再看向他时目光如炬。
“小冬瓜,从现在开始,你留在此地照顾好殿下。我要你盯紧了,不要让任何图谋不轨之人靠近,听懂了吗?”
小冬瓜点了点头,甩出一串泪花。他又问:“奴一定照顾好殿下,郡主就放心吧。可您呢?您去哪儿呢?”
萧扶光答:“太极殿。”说罢再看昏迷不醒的景王最后一眼,转身离开。
-
白弄儿掐着时辰,正准备出发,便瞧见萧扶光策马奔来。
他先是一愣,紧接着便上前替她牵了马。
“方才有多少人看到殿下离开?”她边走边问。
“太极殿的人亲眼所见殿下昏厥,臣已经将那些人撤离,又补了宫人进去。大臣也不算多,不过三位考官并几位尚书大人,只是…”白弄儿为难地看了她一眼,继续道,“只是那九十六名考生皆是亲眼所见,臣实在…不好处置…”
考取府学的生员皆有优待,一经官府便不必下跪行礼,更不要说一路过关斩将杀进殿试的
人,这些人是朝廷储备,未来的国之栋梁,如何能对他们下手?
萧扶光抬起头,看着太极殿宫檐布下的重重阴影如山峦叠嶂,一时竟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日已过去多半,申时日落之前考生便要齐齐跪恩谢礼,方能交卷。
景王不在场,谁能有资格于太极殿受此膜拜?
第三百七十章 峡道多风(六)
许多年之前,大概久到先帝赤乌尚在时。
那时景王也还年轻,二十多岁的模样。
赤乌极宠光献,每次景王觐见时他总会左顾右盼,问:“我们家阿扶呢,怎未见她?”景王十分无奈,只要女儿在京,便会接她入宫面圣。等日后赤乌再问起时,中贵人韩敏便会牵着她过来,笑着说:“陛下,郡主在这儿呢。”萧扶光胆大包天,拜见时先装模作样地行礼,或道天福永享,或道万岁无疆,将赤乌哄得合不拢嘴。等赤乌让她起,她便慢吞吞地站起身。赤乌又朝她伸出双手,让她到跟前去,她就迈着一双小短腿奔过去。
豆丁一样大的人,还没有扶手高,她竟抬起一条腿搭上龙椅,艰难地想要爬上去。
景王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厉声呵斥:“阿扶!你可知在自己做什么?!还不快下来!”
萧扶光听到父亲阻拦,不高兴地扭过头,嘴噘得能挂秤砣,仰头豪迈回应:“我就要上去!”
景王头皮发麻,当即便跪在下首请罪:“父皇,儿臣…”
赤乌却呵呵地笑,一把将孙女抱上自己座位,回头却不满地斥责景王:“雾东,你刚刚那样大声做什么?若是吓着我们阿扶可如何是好?难道你平日就是靠这副嗓门做严父的吗?”
景王一肚子谢罪的话都卡在了嗓子眼儿里。
萧扶光被赤乌抱在怀中,一条腿还搭在龙椅的扶手上,坐姿尤为嚣张。她低着头坏
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一派得意模样。
“可是,父皇…”景王张了张嘴,“这不合规矩…”
赤乌一摆手,不耐烦地道:“阿扶年纪还小,什么规矩不规矩。”
然而他在说此话的时候却从未想过,兖王长子萧寰比她年纪更小,萧寰在他跟前却要守规矩。
太极殿不同于其它宫殿,这是大殿,只有在改朝换代、科举、祭祀或会见外来使臣时才会用到。然而就是这样一处庄严极地,却成了萧扶光玩乐之所。她会趁赤乌与父亲上朝时来此处,藏在每一处角落,再高声唤人来寻她。
太极殿的宫人不傻,桌下的长长裙摆、风帘下的一双脚,哪里是他们看不到的?为了让光献郡主开心,他们便佯装苦寻,最后才将她捉住。
可有一处地方,他们是永远也看不到的。
太极殿的唯一皇座,使用极品紫檀木作内材,纯金覆盖其外,九条龙盘亘其身,加上底部须弥座,足有六尺之高,加之座下阶陛,寻常人需抬头仰望方能一睹龙颜。
这是帝王象征,宫人不敢直视。
萧扶光却从不在意,因世间已再无她所不达之处。
藏在太极殿的皇位上,坐也使得卧也使得,没有人能找得到她。
藏久了,困意来袭,便呼呼睡去。宫人寻不到,便去求中贵人。韩敏一进太极殿便发现了她,却不敢上座,只得匆匆上禀赤乌。
赤乌姗姗来迟,见她睡得香甜,呵呵笑着将人小
心抱下来。
韩敏思来想去,还是说了与景王一模一样的话:“陛下,这里是太极殿,这不合规矩。”
赤乌抱着他家阿扶下了阶陛,头也没回地说——
“此事,就日后再议吧…”
……
同地不同时,萧扶光再次来到太极殿。
入眼便是她攀爬过不知多少次的皇位,如今上面已是空空荡荡,若无人清理打扫,不知该积了多少层灰尘。
她缓慢地步入殿中。
三位主考官、六部尚书循声抬头,亦有寥寥数位一早便誊卷完毕的考生,见来人是她,“咦”了一声,引得更多人望来。
除却华品瑜外,众人眼底皆是毫不掩饰的震惊。
殿门到皇位十八丈,她幼时可跨一百八十跬,九十步整,这是闭着眼睛也能做到的事。如今长大成人,九十步不到,该比幼时轻松,心头却是沉甸甸的。
可来时她还紧张,唯恐众人议论她斥责她,唯恐考生怒而罢考。可真下定决心做了,便能发现再难的事只要有个开头,其后便容易了——正如现在她迈出第一步,便会发现后面不必再走八十九步。
她自然不会蠢到再去坐之前坐过的皇位,赤乌不在,如今的她也需遵守规矩。
于是她坐在了景王刚刚坐过的位置。
华品瑜只淡淡看她坐下,其后便继续监试。
赵元直与袁阁老频频望来,赵元直若有所思,袁阁老则一直皱着眉头,二人皆不语。倒是几位尚书,终于忍不住交头接
耳起来。
“肃静!”华品瑜忍无可忍,猛然喝道。
太极殿内又恢复一片宁静。
时间不断流逝,眼看着便要过申时,收卷官将收取考生卷面,再由其谢恩后出太极殿。
然而就在萧扶光本以为这次殿试大圆满时,首座考生来到她面前,却不肯跪拜。
萧扶光俯首去看,究竟是哪个这样大胆,前途都不顾了。
站在她脚下的是帝京秋闱亚元,那名身量都未长开的小少年。
此刻他脸涨得通红,瞪着眼看她,嘴唇紧紧抿着,过了许久才憋出一句:“我不能跪她!”
未变声的少年男子,声音相较成男总是略为尖锐。他这样一喊,哪怕刻意压低了声音,却仍如石子砸进幽潭,在严肃寂静的太极殿中不断来回传响。
萧扶光俯首审视着他的脸,尚还红着的眼睛冰冷慑人。
少年气焰霎时消了下去,有些慌张地移开眼神,下意识地向后望去。下一刻却又壮起胆子来,又道:“殿试该是君王恩赐主持,为何要向郡主谢恩?”
“我光献虽有郡主封号,却享同超品食邑俸禄,等同亲王。”萧扶光的眼神依然锁在他别过去的脸上,须臾后道,“不过你年纪不大,料想是不曾听说过,我可以原谅你。”
“去岁郡主便承摄政王之命接手内阁,秋试春试亦是她在幕后一力操持。”华品瑜开口解围,“先前摄政王便有意让郡主主理殿试,只是需抛头露面,郡主便请
摄政王移驾太极殿,否则依着殿下的意思,今日原是该郡主出面才是——赵元直,老夫说得对否?”
“太傅说得不错。”赵元直点头,“摄政王的确有此授意。”
少年回过头,朗声又道:“那一早殿下既来了,为何却在午时突然昏厥,至今都未出现?是否是殿下真出了什么事,我们连他的恩典都谢不得了?”
第三百七十一章 峡道多风(七)
此言一出,六部尚书再次看了过来,仿佛是要看穿萧扶光的脸似的,恨不得从她面上盯出个洞来。
景王吐血昏厥,只有离得近的几位考官和尚书知道,考生们远在座下,实际上却并不知道刚刚的具体情形。
萧扶光觉得头疼——这种年纪小又聪慧自大的小孩儿是她最讨厌的一种,他们没有城府心机,说起话来一丝情面也不留,还常打破砂锅问到底,实在令人喜欢不起来。
为了稳定超纲,她自然不能说景王病情凶险,只轻声道:“不过是近日忧心考生,有些肝火上头而已,他并无大碍。”
少年一脸狐疑。
这种话可以瞒得过年纪小的,却瞒不过年纪老的。华品瑜无论资历还是年龄都是最老的,他也自是不信,但终归站在景王父女这边,是以
“这里是太极殿,如何由得你放肆?若是不想要这功名直说!”袁阁老皱眉,转而对白弄儿道,“愣着做什么?还不速速将这小儿拖走?!”
白弄儿无动于衷,只看向萧扶光——如今的他只听命于她,谁也支使不得。
况且少年是考生,身份尤为特殊,此时若是动了他,保不齐会激怒其它考生。
然而少年却梗着脖子,一副凛然不退缩的模样。
他不谢恩,就在殿中这样站着,好似就想讨个说法。
袁阁老见白弄儿不动弹,眉头紧蹙,“这是要闹事了。”
那少年从鼻子眼儿里哼了一声,仍是不服气。
不等萧扶光开口,袁阁老便抬头看向她:“哎,郡主您说,这可如何是好?”
萧扶光冷冷瞥他一眼。
先是逼景王离开太极殿,而后又在殿试最后关头来这么一出,显然是有人提前预谋。萧扶光知道,平昌只是单纯地使绊子,公主的野心再大,也不过不想看别人好过,一定是有人指使,就为了令如今的自己难堪。
她视线掠过在场所有人,其中不乏有司马炼。
这种情景之下,只要再有一名考生挺身而出拜她谢恩,问题便能迎刃而解。
而他只是静静地等着,并未上前。
察觉到这个想法之后,萧扶光甚至有些想笑——都这个时候了,她竟然还期盼着司马炼会像司马廷玉一样,能在她最难的时候挺身而出。
父亲留下的位置,而今竟如坐针毡。
华品瑜拧眉,朝白弄儿咳了一声,示意他赶紧将人弄走。
白弄儿又看了看萧扶光,手下意识地按在腰间,然而入太极殿不得携带兵器,手摸了个空。
他上前去,打算将少年拖走。
可还未动手,却又听到袁阁老开口了。
“其实话说回来,这小儿不服,并非因为郡主是女流。”袁阁老慢慢说道,“而是这太极殿宝座向来都是皇帝来坐…陛下道身大成,不愿入世,景王殿下才接手。方才殿下如何,料想诸位都看到了,殿下也未留个口信儿,这真是叫人为难啊…”
袁阁老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能让周
围人听到。六部尚书再次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你倒是两头不愿得罪。”华品瑜冷哼一声,朝天一拱手,高声道,“先帝在世时,我先帝常同我说,她最看好光献郡主,不过因郡主是女儿身,才迟迟难下决心。”
袁阁老扭头看他,“一口一个先帝,我怎未听先帝说过?太傅倒是会挑人,净拣咱们听不到的说。”
“先帝在时我已入内阁,又兼领一品闲职,自然能同先帝说得上话。”华品瑜皮笑肉不笑道,“倒是不知那时袁阁老在哪儿供职?我怎不记得见过你?”
袁阁老一张老脸瞬间涨得通红。
华品瑜做阁臣时,他还在翰林院勤勤恳恳奉事,品阶差得远了去,赤乌当然不会注意到他这么个犄角旮旯的小人物。
袁阁老深呼吸一口气,攥着拳头看了看萧扶光,又说:“太傅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等自不敢同您相提并论。不过太傅既提起先帝来,那我也少不得再说上一句——先帝在时曾造金钗一支,若要立储君,便投掷金钗入壶,中者方能为储。你口口声声说先帝看好郡主,为何不见她戴此钗?先帝又为何不立殿下为储?”
赤乌造钗并不隐秘,虽不曾见此物现世,但身居高位的大员们多多少少都听到过一些风声,不过自青龙继位,景王摄政,便无人再提及此事。
今日在这种情景之下,袁阁老竟又说起这件事来,无疑是在太极
殿掀起一场滔天巨浪——这支金钗既是先帝认可的皇储象征,倘若先帝真属意光献,那么她或景王该拥有此物才是。
众人下意识地看向光献郡主。
萧扶光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绝路。
先帝、景王,从记事时起,背后便一直站着天下第一人,可先帝已逝,今景王昏迷难醒,一个时辰都不到,便有人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要她难堪。
“袁阁老说的东西我知道。”她坦然道,“金爵钗,对吗?”
袁阁老面色微微一变,随即颔首:“是金爵钗不错,只要郡主能拿出来,何愁他们不心服口服呢?”
萧扶光简直快要被气笑了——从方才到现在,为难她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考生,另一个便是他袁阁老。考生怀揣书生迂腐之气,不愿跪她倒是可以理解。然而袁阁老却以金爵钗为名暗讽她不配位,将她整个人都架在火上烤。
“金爵钗早已遗失,哪怕是先帝恐怕也拿不出来。”萧扶光目光落在他身上,挑眉道,“反倒是袁阁老您,在这个时候逼我拿出金爵钗,是看我父王不在所以刻意为难?还是说我坐在父王的位置上,碍了袁阁老或其他什么人的眼?所以才这般咄咄逼人?”
袁阁老瞪大了眼睛,站起身来指着那少年道:“郡主此言差矣!如今殿试已毕,诸位考生还等着谢恩,咄咄逼人的是这考生,郡主如何能责怪到老臣身上?!”
萧扶光眼角突
突地跳。
她抬眼观太极殿众人,只见考生们面色已是不耐。
想起父王曾交代过的话,如今为了尽快解决殿试,恐怕要动用下下之策了。
她看向白弄儿。
白弄儿立时会意,扶在腰间的大手一扬,禁卫便自四面八方而来,聚集在萧扶光王座之下。
她长叹一口气,张口就要下令绞杀此少年,然而在看到他稚嫩的面庞时略微停顿了片刻。
就在她犹豫的这一瞬间,太极殿外却传出宦官刻意拉长的尖锐高呼声——
“圣驾到——”
第三百七十二章 峡道多风(八)
萧扶光骇然怔住——竟是皇帝?!
不止是她,太极殿内所有人均怔愣当场。
七年前赤乌驾崩青龙继位,景王自幽州赶回。兄弟二人密谈两刻,青龙便借修道之名自禁宫中,景王代其摄政。万清福地建成之后,青龙又移驾其内。
除却宗室及檀党之人,青龙已七年不曾出现在众人面前过。
此时他突然出现,不可避免地令所有人震惊。
众人同时朝殿门处望去。
只见皇帝下了辇,由宫人们簇拥着来到殿内。他已除去道袍,身着龙袍腰系金玉带,本就是姿容风仪举世无双之人,而今更显意气风发。
众人痴痴愣愣地看着他,待他慢慢地走进殿内时方反应过来。
袁阁老率先反应过来,急急地离开了自己的座位,俯身行跪拜大礼。
“陛下!臣拜见陛下!”
有一人领头,旁人也终于清醒,一个接着一个地跪了下去,就连刚刚一直不肯跪拜光献郡主的少年亦是,前襟一撩,扑通一下跪在了地砖上。
“拜见陛下!”
萧扶光看着皇帝步步走进,胸脯一起一伏。
她与华品瑜对视一眼,最后的这二人终于妥协。
她撩起裙摆,双膝一屈,整个人直直地一跪到底。
皇帝幽深的眸子望向她。
他一步步登高,最后越过萧扶光跪地却依然直挺挺的脊背,最终坐在那宝座之上。
皇帝坐到了最高处,再看向他脚下的所有人时,眼底已是一片笑意。
“平身。”他轻声
说。
阮偲站在萧扶光对侧,尖锐的声调再次响起:“陛下赐平身——”
众人多是没有经历过这般场景,起身时稀稀拉拉的,有些好奇,又有些胆怯。
唯独萧扶光最是镇定,面色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
“朕久居万清福地之中,平素不曾召见诸位。”皇帝调整了坐姿,笑着对众人道,“今日殿试方临,也不算晚,倒也实乃朕一片心意。”
“陛下驾临太极殿,是臣等之幸。”众人忙道。
萧扶光亲眼所见众人倒戈,胸口几乎要憋出内伤来——这些两面三刀的东西,摄政王在时跪舔摄政王,如今摄政王不在了,他们又开始跪舔皇帝,真是墙头下的好韧的一把顽草。
“袁峤,朕知道你。”皇帝又对袁阁老道,“内阁诸事幸而有袁阁老主持,朕还未谢过阁老。”
袁阁老哪里主持过内阁大事?从前有司马氏一手遮天,司马宓一走,景王又派了赵元直等人入阁。从前主理大事的是司马宓,后来便是光献郡主亲自下场,就算说破了天也轮不到他袁峤。
饶是如此,袁阁老却依然是喜不自胜。
“既在内阁,为人臣子的替君主分忧是分内之事,陛下又谈何言谢?”他拱手欠身道,“只是多年未见陛下,实在令我等忧心挂怀…”
皇帝笑了笑,说:“朕无事,修道亦是修心,如今比当初登极时通透许多。”
袁阁老与几位尚书附和着说是。
“不过,刚刚
有句话袁阁老说得可是不对。”皇帝突然话锋一转,“皇储之位关乎一国之运,一支金钗而已,何处工匠不可造,何人妻女不可佩?金爵钗不过是先帝随口一说而已,却被传得神乎其神,就差说是先帝遗命了。”
袁阁老登时汗如雨下,跪倒在地:“陛下…臣…臣也是道听途说,想是被一些心怀不轨之人蒙蔽了…求陛下恕罪!”
皇帝朝阮偲点了点头,阮偲走下阶去,将袁阁老扶了起来。
“阁老不必害怕。”阮偲笑得一脸褶子都能挤死人,“咱们陛下,可最是好说话了。阁老这些年一直在出力,陛下岂会因一点小事便降罪呢?”
袁阁老喜极而泣,弯腰再拜:“陛下圣明。臣愿肝脑涂地以报陛下之恩…”
“袁阁老请坐罢。”皇帝扫了萧扶光一眼,又低声唤她,“扶扶?”
萧扶光不得已,侧身跪在他座下。
“起来吧。”皇帝笑道,“此处有朕在,他们总不至于再来为难你了。”
这话说得好听,可萧扶光与华品瑜深知,皇帝来得并不简单。他恐怕对景王的病情十拿九稳,知晓景王无法起身,这才从万清福地来到太极殿。
他明面上说不让萧扶光为难,实际上却是打算取而代之——今日殿试尤为重要,这是他迈出的第一步。
可眼下情景,萧扶光也别无他法——总不能当着皇帝的面儿将那少年推出去处置了,如此一来不仅会催动考生的
厌恶情绪,更会给皇帝借口攻讦于她。
萧扶光决定暂且忍下。
她向皇帝拜了一拜后,呼出一口气,迈步出了太极殿。
当她踏出殿外的那一刻,身后考生们跪拜谢恩洪声震天。
她迟疑了一瞬,回头望去。
她看到皇帝正坐在那个她攀爬过不知多少次的宝座上受人顶礼膜拜。
而司马炼却在最前方,跪拜姿势也最为恭顺。
-
今日经历的这一遭,不可谓不算屈辱。
父亲一倒,殿试上便有人开始刁难她。
最对她不利的是,皇帝居然出了万清福地,亲自登上了太极殿。
考生归家之后,不到明日整座帝京恐怕便都要知晓这件事了。再结合摄政王突发昏厥,有心无心的都会认为,这帝京终于要再次易主了。
萧扶光带白弄儿回了定合街,第一时间便去看景王。
小冬瓜信守承诺,果真在景王床榻边守着。
“这半天过去了,殿下一点儿睁开眼的迹象都没有。”小冬瓜见了她,絮絮叨叨地说,“奴同他说了好些话,还说了郡主——殿下多宠您啊,平时只要提起您来,殿下眼角都带着笑。这回抬糟了,奴说得口干舌燥,可殿下愣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可见是人昏睡得沉了,所以听不见…”
萧扶光端过煎好的药,将景王扶起来。小冬瓜忙上来搭把手,二人一点一点儿地喂他喝药。
昏迷的人比婴孩还不如,萧宗瑞尚且知道张嘴吞吃,然而萧扶光喂景王汤
药,灌进去一口,却有大部分都从他嘴角溢出来。
萧扶光不厌其烦,这是她的父亲,是她最依赖的人。
她与小冬瓜二人合力忙活了大半天,熬了五碗药才勉强喂他喝下去一碗。
忙活完了,浑身都累。萧扶光靠在床榻边,默默地看着景王。
“郡主,您还是回去歇着吧。”小冬瓜劝她。
萧扶光摇了摇头,却又对小冬瓜说了今日殿试上所发生之事。
“陛下出来了?!”小冬瓜一惊,随后恍然大悟,“这难道是平昌公主做的局?她将殿下逼成这样,就是为了让您孤立无援,最后好将您从内阁赶出去?”
第三百七十三章 峡道多风(九)
“我没有证据。”萧扶光摇了摇头,“不过,平昌所言皆是真话,我的确瞒下了母妃死因。我原意不想让父王过多分心,大魏是父王的一生基业,他这一路并不轻松,我总不能再与他添麻烦…”
小冬瓜愣了愣,说:“这如何是麻烦?王妃是殿下挚爱,您是殿下骨肉,一个在心,一个连着血脉。大魏再重,哪里重得过您二位?反倒是他,他和您一样,不愿意郡主知道他的病症,也是不想给您添麻烦…”小冬瓜说着说着,颇有遗憾之意,“瞧吧!这就是不长嘴的下场!您二位但凡有一个是不操心的命,今日也不会被陛下逼到旮旯里头!”
萧扶光疲惫地将头埋进了胳膊。
“只要父王能好起来,日后我再也不这样了…”
小冬瓜撇撇嘴,心说已经这样了,难道还能倒退回去不成?听天由命吧!
小冬瓜年纪虽说也不大,可他是从宫里出来的,见过的腌臜事多,总把事情往最坏处想。
如今最坏的结局已经出现了,那便是皇帝这条恶龙破了封印出了山——摄政王还昏迷不醒呢,皇帝心里指定憋着什么坏。当初他能将自己干爹囚禁起来,这会儿怕是也在琢磨怎么才能将摄政王和郡主也给关进笼子里…
小冬瓜越想越害怕——到时候皇帝一旦发现了自己,少不得也要将他剥皮抽筋了!
-
袁阁老晚间在家中设了宴,盛情款待今日贵客。
贵客有三
位,年纪最小的便是今日在殿试上为难郡主的少年考生,桂榜亚元——帝京的天才神童符道已。
“今日的功劳都是道已的。”袁阁老大着舌头说,“你是没看到,道已当时就站在郡主下头,一点儿怯场都没有!光献郡主那双眼儿都快瞪出火来了,他愣是不怕,咬住了就是不撒口,给郡主气得不轻呐哈哈哈哈哈哈…”
袁阁老笑得前仰后合,符道已年纪小,喝不了酒,只以茶代酒敬了袁阁老一杯。
“说实话,当时我也怯。毕竟郡主跟摄政王实在太久了,模样像,脾气也像。看着面善,不说话的时候只往那一坐,我便想起来那刑具了…”符道已回想起来甚至有些胆寒,“袁阁老,你说,光献郡主不会派人偷偷杀了我吧?”
“瞎说!这怎么可能呢?!”袁阁老一皱眉,想了想后又说,“不如你先在我家中住下,这段时间就不要回家了,你写封信让家人先回老家避一避,我派人送信去你家中。等风头过了,再将你家里人接回帝京倒也不迟。”
符道已听了,脸上有盖不住的喜色。
“谢大人!多谢大人!”他对袁阁老连连作揖。
“不必谢我,倒是你,冒着性命危险做这件事,说不准郡主就会将你在金榜上除名。”袁阁老摆了摆手,看着符道已说。
符道已腼腆地答:“我还小,除名了以后还能继续考,没关系的…”
“好孩子…”袁阁老
听了,感动得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他擦了擦眼睛,又转过头去,对另一边的人道:“这次多亏了你们支招。你们是不知道,从前老蒙还在时,即便司马宓再如何自作主张,我也总有个能商量着来的人…谁知光献郡主竟使诈,逼得老蒙丢了官帽不说,一把年纪了还要被她泼脏水…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难道就凭她的父亲是摄政王,她便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另一侧坐着的人红衣玉冠,正是檀沐庭。
檀沐庭淡淡一笑,说:“阁老的苦衷,我们自然一早便看在眼里。只是此次并非是我一人促成,全托这位的福——”
檀沐庭说着,面上带着笑,用手指了指坐在自己另一侧的人。
袁阁老已是微醺,然而他每次看到那人时,总会猛打一个激灵。
这位名唤司马炼的年轻人,无论身材还是样貌,都与先前暴毙的小阁老一模一样。
袁阁老与小阁老司马廷玉共事数年,对他自是再熟悉不过。虽说深知小阁老已死,眼前是另一个人,且此人也是出身河内司马氏,同小阁老渊源不浅,二人绝不可能是一个人,但司马廷玉死状实在太过惨烈,因此每每看到司马炼,袁阁老总会瞬间清醒,以为是小阁老又回来了。
“像…太像了…”袁阁老喃喃道。
“起初我也觉得像,甚至三番五次为难过他。”檀沐庭又笑,“但请阁老放心,他同小阁老绝无干系
——若是受司马宓恩惠来京,他又何必将发妻送进宫呢?”
此言一出,司马炼面色瞬间黯淡下来。
袁阁老早有耳闻,司马炼此人极会讨巧,起初皇帝也好奇他同小阁老如何相象,于是频频召人进宫,可谁成想,这竟是个为了往上爬便不择手段的东西——他从第一次进宫时起便带了自己的妻子秦仙媛一道进宫,其后每次都是如此,直到前些日子皇帝要寻女冠共修,这司马炼居然以发妻修道数年且名为“仙媛”为由送给檀沐庭,由檀沐庭将人送入万清福地。
如此一来,陛下满意,檀沐庭得意,倒是不知司马炼是否后悔失意。
袁阁老放下酒杯,再看向他时,眼神已经没有了起初的顾虑——小阁老的一身骨头素来是天下第一硬,这种将妻子拱手送人以易自己的前途的事,便是打死了司马廷玉也做不来。
虽说他打心底里瞧不起司马炼这般行径,但是在檀沐庭跟前,袁阁老总归是要装一装的。
“像就对了,毕竟小阁老身姿凛凛相貌堂堂,不然摄政王哪里舍得把郡主许给他?这位既同小阁老相像,如今郡主又腹背受敌,没准儿他去了便能打动郡主,到时陛下便也不费力气了,哈哈哈…”袁阁老说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符道已有些听不懂袁阁老的话,袁阁老笑,他懵懵懂懂也跟着笑。
另一边的檀沐庭面色却不怎么好,不过他也不多言,举
杯斟酒,这件事就算过了。
此夜算是圆满,然人人心中总有别人探究不达的秘密。
第三百七十四章 峡道多风(十)
殿试考卷尤为严格,先由弥封官送交掌卷,再由掌卷转交评卷。因第三日便要张榜,是以评卷时间只有两日,十分急迫,往往先由诸考官粗粗评出三等,这便是“三甲”由来。三甲中鼎甲三人,即状元、榜眼、探花;二甲若干,又因自鸿胪寺由卫士宣唱其名,是以首名又称传胪;三甲若干,赐同进士。按照规例,殿试无落榜一说,是以一、二、三甲统称进士。
萧扶光虽回定合街,袁阁老等人也渗透殿试中要员,然而主考多是萧扶光一手安排,是以两日后华品瑜手拿初榜来寻她过目。
萧扶光给景王喂完了药,见华品瑜站在门外,起身走了出去。
华品瑜将榜单拿给她,展开一看,不过是二甲三甲。
公然挑衅她的符道已名列三甲,毕竟殿试无落榜,这种处置倒是在她意料之中。只是她翻遍了名单,没有找到司马炼的名字。
华品瑜自然知道她想问什么,意味深长地道:“陛下想钦点鼎甲,不知你意下如何?”
这次萧扶光并没有开口痛斥阻拦,而是问他:“司马炼文章如何?”
华品瑜眉头紧拧,半是夸赞半是遗憾地道:“殿试策论,惟务直陈,此司马小儿文章作得极妙,倒是不输彼司马小儿。”
萧扶光沉默不语。
华品瑜以为她心里不痛快,又说:“他同陛下荐妻,据姜崇道所言,陛下日日幸宠,只怕也有意钦定。不过你若不愿,
为师有的是法子将他从金榜上摘下来。”
华品瑜计策素来稳准狠,他的法子恐怕不是什么好法子。依着萧扶光对他的了解,十有八九是污蔑司马炼舞弊。只要这盆脏水一泼出去,无论司马炼是否冤枉,本次金榜也来不及收录其名了。
“不必。”萧扶光摇头,“他既有这个本事,又将秦仙媛送给陛下,想来这一路是有人替他早就铺好了的,就是为了将他拱上榜首。此时老师若阻拦他,十有八九动不得不说,还会惹来一身骚。”
华品瑜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便笑了:“难为你如此通透。你说得对,这次他们恐怕是有备而来。”
萧扶光将名单还给他。
她回头望向窗内,小冬瓜正跪坐在床边,尽心尽力地替景王捶腿捏脚,算是为他活动活动身子骨了。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父王竟会变成这副模样。”她慢吞吞地说。
华品瑜也望过去,这是他自殿试以来第一次回定合街,也是第一次看到病中的景王。
“说起来,殿下也当称我一声‘老师’才是。”华品瑜感叹道,“从前我过于轻狂,因他非王储,素来瞧不上他。殿下也不生气,依然以礼相待。其实有时我也在想,既然我命中注定要做帝师,为何不先收了你父王,再培育他呢?可后来我又想,你父王厚待我,我定然抛不下他,若是将来遇到真命天子,我又该何去何从?所以我便拒绝做
他老师。”
萧扶光还是第一次听到华品瑜说起他同父亲从前的事,不禁抬起头看着他,期待他能继续说下去。
“我从前常说先帝懦弱,说你父王没出息。”华品瑜微微一哂,像是想起了从前,“可我有没有同你说,先帝懦弱是因为仁慈,你父王没出息却是因他重情。我从来都是嘴上嫌弃,然而我却知道,生在帝王家,最难得的便是这两样。”他伸手摸了摸她头顶,“这两样你占了个齐全,如果我嫌弃你父王,为何又要收你?只是我也不知,这于你们父女而言,究竟是幸还是不幸了。”
萧扶光垂下头:“我如何能同父王他们相比。”
华品瑜又笑:“你还年轻,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你身边如今可用之人不少,倘若无用,那便换下来。与其怀疑自己,倒不如怀疑别人。只要手上人多,即便是一条狗去坐那个位置,只要放的骨头够多,国祚也能绵延日久。”
萧扶光嗔笑:“老师说的什么话?您在骂人不成?”幸而如今在位的不是先帝,也不是她父王,否则她真要同华品瑜打起来了。
华品瑜道:“我还能骂谁?若不是你父王尽心,这七年早便乱了套了,轮得到他青龙钻出万清福地?我早说那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全身上下除一张脸,就没有一处能看的——你不知道他这两日有多风光,日日来太极殿上座。只是可惜,有些东
西命里没有就是没有,譬如他,坐龙椅时不知是扶是靠,脊背挺直还是要倚在背侧,腿平放还是叠放。他一坐上去,尊臀就如坐上针毡,扭捏得不知如何是好了。还没你来得有味儿。”
萧扶光“噗嗤”一声又笑了。
“他自然没有我熟悉。我自小便在太极殿玩耍,闭着眼都知道每一样东西摆放的位置。”她道,“至于坐姿…坐在上面还要什么姿势?自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好…”
华品瑜又叹了口气,似是为她可惜,“不过,若真如袁峤所言,你在殿试当日便拿出金爵钗,倒也不失是个办法。而青龙帮腔说金爵钗的不是,则是因为他也没有——你信不信,他若真有,恐怕在七年前便插在自己头顶大摇大摆招摇过市了。”
萧扶光点头说信。
眼见着时辰不早,华品瑜理了理衣裳,打算离开。
“既然你我说到金爵钗,为师少不得再提醒你一句。”他扭头道,“既然它在蓝家人手上,那么蓝家人一定要速速去寻。小狐狸,你一定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因为如果你父亲像现在这样永远醒不过来,那么恐怕只有金爵钗才是你唯一的胜算。”
萧扶光观他良久后一拜到底。
“学生记着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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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九一早,卫士在鸿胪寺前传唱名单,百官身着朝服列队两侧,礼部尚书手捧金榜在前,一路敲鼓奏乐走出宫廷张贴。
京尹手持华盖亲自前往城
北清枝胡同迎人。
至此,青龙七年春,大魏出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
也是最令人唾弃的状元郎。
第三百七十五章 淬火焚心(一)
沈淑宁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浑身的血都往额头上冲。
凭什么?凭什么这种人也能考上状元?郡主瞎了眼了不成?
沈淑宁气得咬牙切齿,转头问沈磐:“哥,怎么是他,他怎么能考第一?郡主怎么不拦着?!”
相比沈淑宁,沈磐倒是相当镇定。
“此次是陛下钦点,鼎甲不过三人,状元是哪个,全凭陛下喜好,郡主没有插手。”沈磐语调中也满是嘲弄讥讽,“不过,司马炼同秦仙媛那样好,他都舍得把秦仙媛交出去,还有什么换不回的?”
沈淑宁大为失望。
“景王病情如何尚未得知,陛下忽然出了万清福地,连同袁阁老打压郡主。郡主如今四面楚歌,怕是顾不得这些,毕竟没有金爵钗,她说破天也不过是郡主罢了,哪里能名正言顺地同那些人斗?”沈磐说完,起身向外走。
沈淑宁整个人垮下来,唉声叹气地捂住了耳朵不听外面的热闹。
状元被赐朝服冠带,需骑着高头大马游街一圈儿后再回清枝胡同。
往年的状元郎是抢手货,莫说世家贵女,便是公主郡主也都配得。
可司马炼有献妻之举在前,哪怕人再英俊伟岸呢,也没有人敢将自家女眷推进这个火坑里——有人先成家后立业,也有人先立业后成家,愣是没听说过为了立业把自己家拆了给别人的,这不是个火坑是什么?
这还不算,当他经过铜驼街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竟有人传起状元郎献妻邀宠一事来。
“状元郎的高帽是鸡屎绿色儿的!”人群中有人开始起哄。
这就像是给旁人提了个醒儿,眼前的状元郎怕是来得没那样简单——把妻子送给皇帝,皇帝趁着摄政王生病出了万清福地,再钦点妙通仙媛的前夫为状元郎…
帝京长大的百姓在先帝及摄政王护佑下,从来没有饿过肚子。人吃饱了就容易闲得发慌,骨气跟着肚皮一起涨。这状元郎来路实在不正,老百姓也没见过他作的文章,谁知道是不是一早就跟皇帝商量好了,只要将妻子送进宫,便能一路保他拿头名?
这怎么想怎么都是一桩桃花交易!
路遇不平事,拔刀一声吼,见着这等卖妻换功名的状元郎,只恨不得白刀子进去红绿黄刀子出来,扎他心扎他胆扎他的屎|包|子。
扎自然不敢真扎的,可光动嘴状元郎又听不见。
于是有人从后头摊贩的担子里偷了几个鸡蛋,大声喊着便往状元郎身上砸去——
“食我荷包蛋啦!”
坏事只要有一个人打头,便有第二个人跟进。不过片刻,摊贩担子里的鸡蛋便被偷了个一干二净,全部被拿去请状元郎吃顿有营养的。
武卫与禁卫上前喝止,然而真刀真枪挡得住,却挡不住鸡蛋。
几息不到的时间,武卫全军覆没。禁卫有护甲在身,倒是幸免于难。
最倒霉的自然是状元郎,真真享用了一打荷包蛋。
人在街
头,实在狼狈。场面实在过于混乱,又有人刻意阻拦,压根就没抓得住施暴之人。
檀沐庭带着人姗姗来迟,在看到一地狼藉之后,强忍着笑意问:“状元郎可还好?这处离我家近,不如先随我回家沐浴更衣?”
司马炼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又抹了一把脸——蛋腥味儿钻进鼻孔,实在难闻。
檀沐庭将自己的轿子让给了他,以免再受攻击,自己则在一旁骑马。
“像今天这种事,日后不知几多,你不能事事都放在心上。”檀沐庭难动恻隐之心,今日却是个例外,于是开解司马炼,“能从底层爬到高处的无非是两种,一种是天生宝藏,另一种则是老鼠。不过这两种却是有区别的,宝藏一旦出世,势必为人欲望所掌控,它能到何处,全看人将它放置何处;老鼠虽腥虽臭,虽人人喊打,可只要它想,古木高山,浮屠宝殿,无一不是它所不能到之处。”
檀沐庭未听到司马炼出声,他倒是不生气,毕竟高中是美事,献妻是丑事,身为榜首却被人如此对待,失落也是在所难免的。
不过檀沐庭仍是对他说:“不论你如何想,如今也回不了头了。阿炼,人若不能流芳百世,倒也不妨遗臭万年。”
檀沐庭将司马炼带入府中,命人好生伺候他沐浴更衣。
都说檀家巨富,光献郡主抄了一半儿,光银两就有千万之巨,更不必说早已入了帝京的檀沐庭。
司马炼初访檀府,入目处处是金阁玉楼,就连清洗沐浴的房间都有十数丈长宽。
进了浴室之后,才发现其中别有洞天。长白山的水曲柳做成地板,一路延伸到最中央的石台,乍看之下像是石头做成了大通铺,近看却是一方近三丈长的汤池,石壁雕龙画凤甚是精致。池边摆有澡豆胰子、瓜果香茶,更有新衣两套,应是提前便备下的。
司马炼满身狼藉,走去屏风后褪了衣物,立时便扎进池中。
石壁上嵌有俩龙头,像是知道有人进水了似的,嚯嚯往外吐冷热水。池头进池尾出,倒是时时换新。
司马炼在水中洗去污秽,倒是畅快。
只是出水时却吃了一惊。
两位体态婀娜的绝色人正低眉顺眼地跪在池边,听到动静后抬头冲他浅笑。
二女身上只着一件红罗衫,薄如蝉翼的罗衫之下竟不着寸缕。
一女观望他片刻,捂着脸道:“啊呀!状元郎好生伟岸呀!”另一女倒是落落大方,娇笑道:“都说状元郎是文曲星降世,谁料内养竟也不凡。我们二人今日有福了。”说话间弯了弯腰,竟是要打算下水。
司马炼脸色变了几变,将身子埋进水中,只留胸口以上。
“滚。”他怒道。
二女颇为遗憾,又看了他两眼,叹着气离开了。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这种事在官场中实在太过寻常,何况司马炼一早便将秦仙媛主动送了出去,他比谁都开窍。丢了一
个糟糠妻,补他两位美娇娘,檀沐庭也是个大方人。只是他不要,这就没办法了。
过了约有半刻,司马炼洗得皮都要掉了。再出水,见池子边上又坐了一女。
此女相貌充其量算是清秀,着装也很是简约大方,可她举手投足间却有一股浓浓书卷气,倒是难得。
她正捧着一卷书看,听到动静,也不抬头,却道:“妾乃侍读文博士之女,闻君高中,心中甚为仰慕,特来请命求见公子——公子,这书上说得极有意思,你快些出来,我们去榻上,你来给我讲讲?”
司马炼又缩回了水中,露了个头在外面。
“滚。”
第三百七十六章 淬火焚心(二)
檀沐庭的汤池,没有些定力的人实在是难以全身而退。
可司马炼却知道,这只是个开头。因有句话说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自将秦仙媛送出去的那一刻,就注定要同檀沐庭等人纠缠不清了。
司马炼出来后,檀沐庭已经着婢女来接他了。
这一次来的既不妖冶也不做作,倒是正常。她们引着状元郎一路过了乔松玉楼,又上了处廊桥,桥下碧水澄澈,锦鲤游鱼养得颇丰。顺着石阶向下走上十余丈,便到了水上一处亭。
檀沐庭已经在里面候了许久,侧脸一望,见这司马炼经过一番沐浴装扮后整个人神采焕发,意气尽显。
檀沐庭面带笑意,转身吩咐酉子,“替公子置办几套衣服送到清枝胡同,再拨几个利索的过去。”
酉子退下后,檀沐庭又转过脸来上下打量他一番,道:“依你如今的身份,断断没有必要住在那等地方,上头自有无尽的封赏,我若贸然安排倒是不好了。只是衣食住行上没必要事事亲自操劳,该有的架子还是要有,毕竟那些人都是看人下菜碟,你越是恭敬,他们越是瞧不起你;你若端起来,他们反而要对你恭敬了。”
司马炼却没有说话。
檀沐庭心情极好,继续道:“该说的话我都说尽,阿炼,你是聪明人,一定能想明白。”
司马炼摇头,指着案上的珍馐美酒,“明日一早还要去会同馆和鸿胪寺。”
殿试
金榜揭晓之后,司马炼可谓是最忙的人,不仅当日要游街,次日一早皇帝赐下朝服冠带并设宴,他需得谢恩后赶赴会同馆,宴后还要去鸿胪寺全礼。第三日将率三甲进宫谢恩,第四日率三甲祭拜孔圣,第五日赴国子监观碑文…总之司马炼接下来十日都不得闲,更是没空与檀沐庭一道饮酒作乐了。
檀沐庭自然也知道,于是打开了坛子,笑道:“打西边运来的煎乳饮子,羊奶炼的,醇厚咸香。我早上就好这口,你也尝尝。”
司马炼尝了一盏,不仅没有奶腥气,还很是香醇。
“日后你我将共为陛下奉事,原本想趁现在同你多亲近亲近,只可惜…”檀沐庭顿了顿,问,“阿炼,你喜欢什么样的美人,倒不妨直说?”
司马炼扯了扯嘴角:“我这样的人,还指望喜欢什么人呢?如今帝京人怕不是个个都想唾我一口,我实在没心思想这些。”
“愚兄没有什么本事,却有的是金银粪土。有钱能使鬼推磨,什么人弄不来?”檀沐庭看了他一眼,“还是说,你不舍得那位妙通仙媛?”
司马炼沉默片刻,而后答:“我与仙媛相处日久,此次入京实是迫不得已——我家中资产实在有限,实在难顾忌我。便是当初娶仙媛时也让她受了不少委屈。”
“可司马氏是百年望族,莫说河内,便是在帝京亦有赫赫威名。”檀沐庭打断他道,“摄政王眼光可是
挑剔得很,若真如你所说这般不堪,他怎可能会允许光献郡主尚小阁老?”
“司马家虽说雄厚,可百年望族累积至今,本家分家都算进去一千人也不止,何况我这庶支庶子?”司马炼平静地道,“蚁国庞大,却也有觅食杂蚁。”
檀沐庭蹙眉颔首:“这倒也是。”
司马炼继续道:“我有嫡兄数位,然我排行最末,少时也是中最不起眼的那个。我自记事起便是自己一个人,吃穿用戴皆是几位兄长剩下的,逢年过节家宴上,也能吃上一顿好的,但几位兄长顽劣,每逢那时便将我赶去马厩刷马。从那时起我便知晓,勤学上进才是我唯一出路。我是进府学之后才遇到仙媛,她是这世间对我最好的女子,我自然感激。只是如今…”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俯身将脸埋进了双臂之中。
檀沐庭听他一番肺腑之言,不禁有些动容。
但作为皇帝宠臣,他还是道:“愚兄自是怜惜你过往,只是如今陛下已将妙通仙媛迎入万清福地,而你却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万万不能因此同陛下生出什么龃龉。今日是我最后一次听你说妙通仙媛,日后你要时时注意自己言行,绝对不能被人拿住把柄挑拨你我与陛下,你可懂?”
司马炼抬头,睁着通红的双眼,哑声道:“知道了。”
见司马炼上道,檀沐庭又笑了。
“朝廷中有句老话——‘非进士不入翰林,非
翰林不入内阁’。按照往年惯例,鼎甲三人入翰林院后会有‘观政’之期,意在让你们熟悉公务同僚。”檀沐庭嘴角轻扬,看着他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如今陛下正是用人之际,我已提前同他们打过招呼,且袁阁老你也已经见过,我们定保你直入内阁。”
司马炼挺直了身子便要拜,却被檀沐庭伸手挡住了。
“你不该谢我,要谢便谢你自己。”他道,“有舍才有得,今日舍去多少,将来便能成倍拿回。你总说自己可怜,可我喜欢你眼底的那股狠劲儿。而今我看到你,就像看到当年的我。阿炼,只要你好好跟着我,日后你我必能官至冢宰,你家人将不敢再轻视你——甚至说或许有一日,妙通仙媛说不定也会变回秦仙媛…”
司马炼先是一惊,随后坐得更是端正了。
檀沐庭将手放在他肩头,拍了拍:“今日同你说的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可明白?”
“明白。”司马炼继而向他拱手,“日后还望大人多多提携。”
“那是自然。”檀沐庭笑道,“既然已说开了,你我在私下倒不妨兄弟相称,不然我会认为你始终未原谅我,总是对你有愧。”
司马炼自是道好。
二人于湖心畅谈时,姚玉环百无聊赖在府中踱步。
她走至廊桥上,远远地看到湖心亭中有个熟悉的身影。
她先是吓了一跳,随后揉了揉眼,再睁眼时依然看到了熟人。
姚玉环突然拔足狂奔,一路下了廊桥,边朝湖心跑着边喊:“廷玉!廷玉!”
司马炼与檀沐庭闻声望去,见她就要跑到他们跟前了。
在她要接近时,左右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了十几个黑衣人,一下便将她团团围住。
“你们怎么看的人?!”檀沐庭怒斥道,“还不快将小姐送回房!”
黑衣人连声道是,小心地架着姚玉环向后走。
“廷玉!你不是死了吗?!你怎的又活了呢?”姚玉环高声哭喊,“你若真有神通,快将我带走吧!”
第三百七十六章 淬火焚心(三)
见他望来,姚玉环瞬间燃起了希望。
檀沐庭本就对她有愧,虽不许她外出走动,然而在这檀府之内,姚玉环已然是说一不二的次主,同一件事,便是檀沐庭也要让她三分。黑衣人不敢对她不敬,架着她时力道也是挑轻的来。
姚玉环本就是练过童子功的戏子,佯作挣扎后忽然在他们手上翻了一圈,腰往下一压一折,竟一下逃脱了。
她三步并两步来到亭子前,扑上来大哭。
“廷玉!你还活着?你怎么才来!”姚玉环抓住司马炼的衣摆,大声问,“你怎么会和檀狗在一起?你可知就因我是他女儿,他就要杀你爹泄愤!还有你!说不准你就是他差点儿弄死的,公主和大将军的人都来找过他啊廷玉!”
然而姚玉环说罢,却见眼前人一脸迷茫地看她。
“小姐怕是认错了人。”他往后退了退,恭敬小心地拂开了她的手,道,“我并非小阁老。”
姚玉环一怔。
“你…你不是?”她又细看他几眼,“不…你就是!”
“玉环!快回去!”檀沐庭又抬头冲外面喝道,“瞎了眼的废物!还不快将小姐带走?!”
黑衣人上前,强硬地将姚玉环拖出去。
“廷玉!你为何要装作不认得我?!”姚玉环边哭边骂,“你不救我也罢,你怎能同害你父亲的人在一起?你还算是个人吗?!”
姚玉环的哭喊声渐渐远了,檀沐庭见人的踪迹消失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
“抱歉,是我管教不严。”檀沐庭转而同司马炼赔礼,“她自小流落在外,吃了许多苦头,也听了许多传言,对我印象并不好,所以说话也过分了些,你不要放在心上。”
司马炼摇头:“这是檀兄的家事。”
檀沐庭笑了笑,又说:“我已为玉环说了一门亲,如若顺利,想来明年开春便有喜事了。”
“那就提前恭喜檀兄。”司马炼看了看他,又说,“只是我观檀兄年纪并不曾比我大多少,怎会有这样大的女儿呢?”
檀沐庭用了口饮子,手指还捏着瓷碗,听他这样问,抬起眼皮来看他。
“你听谁说的?”檀沐庭笑吟吟地问。
司马炼如实回答:“外面都这样说,檀家有位足不出户的小姐,您却不要她改姓,对外宣称她是您外甥女。然而大家都在说,她其实是您的女儿。”
檀沐庭嘴角还带着笑意,眼中却淡了。
“檀某年轻时曾做下过伤天害理之事,自是对不住玉环。檀家也不配要她改姓。”他偏头看向亭外湖波,慢慢说道,“做她舅舅就很好,别人也不会欺负了她去。至于你说我年轻…”他回头笑了笑,“那我就当你在夸我了。”
姚玉环年纪与光献郡主、平昌公主二人相仿,景王与皇帝虽说保养十分得当,然而眼角眉周细看下到底能窥见一丝岁月痕迹,檀沐庭却与他们全然不同。
带着满腔疑惑,司马炼拜别了他,又由酉子派
人送回了清枝胡同。
回到家时,里里外外已是换了个新。
院子里还留了俩半大孩子,模样很清秀,一张脸上干干净净的,见人就笑。
“主人回来了。”俩人看见他,并排站在一起跪下磕头。
司马炼眉头一皱:“你们哪里来的主人?”
那俩人道:“我们是檀大人派来侍奉您,身契都在这儿,我们若跑了您就打断我们的腿。”
司马炼有些头疼,然而一抬眼,见沈淑宁正趴在墙头上窥视。
沈淑宁见他望来,也不因自己偷看而羞愧,反而道:“看我做什么?我爬的我的家墙头。”
司马炼转回头去,对地上那二人道:“我若将你们遣回去呢?”
二人变了脸,垂头丧气地答:“您不要,我们就是废物。废物自有废物的去处。”
司马炼知晓檀沐庭心狠手辣,叹了口气说:“留下吧。”
二人喜不自胜,连连磕头道谢。
沈淑宁哼了一声,也下了墙头。
檀沐庭给的人,司马炼也不敢多用,便是连晚上睡觉也只让他们去其他房间。他与秦仙媛二人一直是分房睡,想了想,还是将秦仙媛的卧房留下了,没有叫这二人进去。
只是夜半时分,司马炼忽觉房门外有响动。
他没有睁眼,稍后便听到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一人似是摸了进来,悄悄躺在他床上。
司马炼正疑惑时,忽然那人伸出双手,一把便搂住了他的肩背压了过来。
下一刻,那人整个身子便被
甩飞到了门框上。
室内骤然亮起,躺在地上的正是白日里的其中一个人。
那人疼得龇牙,仰头一看,司马炼正掌灯而来。
明暗光影下,他五官凌厉而嶙峋,一双鹰似的眼睛犹如冬夜寒星,正散发着冷意。
那人连忙跪地磕头:“公子!是我们大人命我们这样做的!求公子恕罪!”
这里动静太大,另一人也匆匆赶来,见状后便知事败,也跟着跪了下去。
司马炼看向后面来人,问:“是檀沐庭的意思?”
后面那人嗫喏道是:“檀大人说…您不喜欢美人,同妙通仙媛成亲后无子,料想您是…是个断袖,便叫我二人来服侍,不论上下前后,务必要得手…”
说着说着便不敢继续了,因他见司马炼隐在阴影下的半张脸似乎在微微抽搐,像是怒极了的模样。
“檀大人手段高,若是再回去,死也要受一番罪。”二人忙伏在地上,“求公子给个恩典,放我们一马。”
“想活命?”
二人忽然听司马炼道,先愣了一下,随后忙不迭道谢。
司马炼看着后面那人,慢慢道:“不过,你俩只能活一个。”
那人登时会意,率先出手,一下将同伴的脖子拧了足有半周。
刚刚还能爬上床的人,最后蹬了两下腿便没了气息。
“明日一早,带着他去见檀沐庭。”司马炼命令道,“告诉他,人是我杀的,让你去埋…你叫什么?”
那人低着头回:“小人竹斋。”
司马
炼嗯了一声,也不管地上死人,翻身便上了床。末了还道:“出去的时候将门带上。”
竹斋将人拖了出去,胆战心惊地带上了门。
第三百七十八章 淬火焚心(四)
次日一早,坊门将开,竹斋便赶着一辆车去了檀府。
檀沐庭见着尸首,似是早有所料,拨弄着手上的龙头问竹斋:“我是不是说过,伺候不来自己就去死,该死哪死哪,别来回头寻我?”
檀沐庭说话仍是一口端正的帝京口音,然而细听却能发现,他说的是“哪”而不是“哪儿”。
竹斋双腿已经开始发软,仍是照着司马炼交代的话道:“昨夜我等按大人吩咐办事,可司马炼并不好男色,挣扎间误杀了栖竹。司马炼今日一早便要进宫领命谢恩,命小人将尸身远远地找个地方埋了。小人思来想去,还是先回来禀了大人再行自裁。”
檀沐庭抬了抬下颌,说:“一早便觉得司马炼不简单,既能将这世上待他最好的人拱手送出以换前程,还能有什么狠不下心的?”说罢又转过头来笑,“自裁倒是不必,他留你一命,说明心里还是有怯,不敢做绝,这样矛盾的人最好拿捏。”
竹斋当即磕头跪谢。
檀沐庭摇了摇扇,起身道:“好好伺候,有事立刻回来禀报。”
竹斋忙道是,千恩万谢地出了檀府。
驾车走远了,一摸脖子,竟是沁了满身的汗。
另一边司马炼进宫,皇帝亲赐了朝服冠带,又在会同馆设宴。皇帝未驾临会同馆,司马炼回清枝胡同时已过晌午。
宫中赏赐早已送来,竹斋手脚麻利,一个人倒也勉强能应付得来。见司马炼回来,放下
手中物事上前,关了院门后才小心翼翼道:“陛下赐了不少奴婢,小人将他们先安排去了新宅,只等您一声令下咱们就搬了。”
司马炼嗯了一声,走进屋内双臂一展。
竹斋先是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要换衣裳,于是赶紧上前替他解了袍服大带。
除去累赘,司马炼活动了下筋骨,又问竹斋:“去见过檀大人了?”
竹斋道是,将今日同檀沐庭所言尽数告知他,末了又跪下磕了几个响头:“小人落到檀大人手中,只怕死也落不下个全尸。公子大恩,小人无以为报。”
司马炼笑了一下,又问:“你是怎么跟的檀沐庭?”
竹斋老实答道:“檀沐庭在十数年前便开始豢养死士,他的法子是遍寻街头路边乞食的小儿,再挖一处约五六丈深、百丈宽的巨坑,边缘用桐油抹匀,这样里面的小孩儿就出不来。他日日命人吊下一桶水,不给吃食,里头的人想要喝水,便要去跟人抢…”
司马炼皱眉,问:“喝的还能抢,不给食物如何能活下来?”说到此处脸色又是一变,“难道说…”
竹斋也白了一张脸,他垂下眼道:“人只有水喝,就算没吃的,撑个三五天不是难事。但没水又争抢不过的,只能等死。头两天饿着没那么难捱,第三第四日时,便觉得习惯了,只是没力气而已。可过了五日、七日,有人死了,躺在地上,太阳一晒,闻着皮肉
便觉得有点儿香,于是开始生扯了人肉吃。连着几日没进食,一旦吃起什么来都是囫囵往下吞,咬了腮肉都不觉得痛。见第一个人吃,起初还有些害怕,可饿急眼了,便也不顾了…”
饶是司马炼也未想到,这世间竟有如此残忍之法。
但凡涉盐粮的,无一不富,檀家又是米商起家,说富可敌国也不为过。出生在这种家庭,有些纨绔子弟的癖好倒能理解,只是其人性竟沦丧至此,却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
“据小人所知,除却饿鬼坑外,还有猛兽五毒坑。从那种地方出来的人,对他个个死心塌地,不是钦佩,而是畏惧。”竹斋继续道,“小人是从蛇爬坑出来的,但小人本就是南疆人,自小见的蛇比树枝还多,所以没遭多大罪。栖竹却是饿鬼坑出来的,我不杀他,他也要杀我,于是想着信公子一次,看能不能挣回一条命。”
司马炼看了看他,又说:“只要你老老实实跟着我就好,我再如何,也不会平白折磨人。”
竹斋又是一番跪谢。
皇帝赐了府邸,不住便是不领这个情了。好在家中本就清贫,没有什么可搬的。竹斋替他收拾了几件衣裳,主仆二人便出门了。
沈家门前还挂了一只王八壳,三月春风吹,吹得王八壳子不断碰门,咔咔作响。
司马炼闻声回头,无奈一笑后方离去。
-
自打皇帝出了万清福地,不过是钦点了头名,又在宫
中走了几遭。内阁诸事依然多上报赵元直。
赵元直看过后先奉来定合街由萧扶光定夺,彼时萧扶光已经侍奉景王服过药,站在门前粗粗翻看奏章。
“这些我不能批。”她还给赵元直,“你拿去给陛下看。”
“这如何使得?!”赵元直听后直皱眉,又朝内望了一眼,小声问,“殿下还未醒?”
萧扶光轻轻点头。
看着她略有憔悴的面容,赵元直也不免失落。
赵元直又道:“殿下突发恶疾,陛下却蠢蠢欲动,越是这个时候,郡主越不可掉以轻心才是。”
“父王排兵布阵近七年,便是将秋闱春闱全放给我,你们也倾力相助,我也难说能同他抗衡。”萧扶光开口说,“死心塌地跟随陛下的不过司马炼那几个,成不了什么气候。但他已坐上太极殿,你还要越过他来问我,若是被他抓到反而对你不利。”
赵元直道:“我自会小心,郡主也多留心。”
萧扶光说好,亲自送他出了门。
赵元直此行是带了林嘉木来的,林嘉木未入门,只在府门外候着。萧扶光看到了他,不过漠然一望,并没有说什么。
赵元直也有自己的私心,他先前事景王不假,如今同光献郡主不够熟络也是真。原想着这位小林大人同郡主是好友,他能借着东风同郡主关系更近一层。可谁成想小阁老死了这么久,郡主却愣是将一颗心盘成了望夫石,连林嘉木的面儿也不肯见了
。
早便听说萧氏出情种,不论男女,十个里有九个都要栽在一个“情”字上。
第三百七十九章 淬火焚心(五)
皇帝赐的宅子位在宫城东南处,距清枝胡同远,却离定合街很近。前后有寺改道观,西面隔一条街便临着姜崇道的宅院。若是想拜访景王也不难,向北一拐便是了。
他搬家动静不算大,但人人一早便听说状元郎要来,多闭上了门,只露出一条门缝,大小模样各异的眼睛叠了一竖排,正偷偷观望。
状元郎下了马,身形倒是高大英武,一张脸倒是清俊白净,的确是位文武兼备的美男子。
可惜可惜,状元这头名是将妻子供出去才换来的,再英俊再不凡呢,里头芯子怕是烂出了水了——不然礼部尚书张贴金榜的时候帝京有些头脸的都在榜下捉婿,就连三甲末名那位年过花甲的都被人抢走,为何不见人争抢这相貌堂堂的状元郎呢?
看够了,左右邻里街坊派仆人出来清扫门前,边扫边说晦气。
比起昨日遭受的待遇,眼下简直不足一提。司马炼什么都没说,同竹斋一道入了院。
皇帝赐下仆婢十余个,另配四房美妾,算是做了个贴补。不大的宅院人多起来,也算热闹。只是除了竹斋,人人总要往状元郎身上瞟。
美妾们见他生得玉树临风,倒是长舒了一口气。只是搬进来后除却第一眼,再没见着他人。次日凑在一起合计,状元郎竟也没入别人的房,不知是喜是忧。大着胆子去他房中请晨安,只一个半大孩子忙前忙后地伺候。
竹斋见了她们
,客气道:“今日主人要领着三甲去太极殿谢恩。”
几位美妾又舒出一口气。
司马炼换了御赐朝服进宫时,一街之隔的萧扶光刚喂过景王朝食。
“您何必亲自侍奉?这里一切有我呢。三餐喂药绝不经第三人之手,若是殿下在膳食上出了毛病,不用郡主说一句话,我把脑袋拎给您当球踢。”小冬瓜说罢又叹口气,“只是有句老话,‘久病床前无孝子’,等您哪天伺候烦了,父女恩情也就跟着淡了。”
萧扶光通透,当即便放下了碗,却仍是道:“除了你,别人伺候我不放心。”
小冬瓜替景王除了外衫,轻轻地为他按摩。
“干爹临走前要我发誓,要我这辈子都要对您忠心。”他边忙活边说,“若是没有殿下,轮不到我表忠心便要跟着干爹折在万清福地了…郡主的恩情是恩情,殿下的恩情也是恩情,忠心向着您二位没毛病。别看我自进了银象苑以来整日无所事事,一遇到事儿您就知道我小冬瓜的好了,这可是我表忠心的大好机会,我才不让给碧圆那几个刺儿头呢…”
萧扶光也被他逗笑了。
小冬瓜回头望了她一眼,说:“您该多笑笑,多笑笑,人的运道才会变好。”说着又赶她,“您忙您的去吧,我还得给殿下揉肚子排臭呢,您在这儿不光我施展不开,万一殿下突然醒过来恐怕也要脸红。”
萧扶光说好,最后看了景王一眼,转身
出了门。
景王居所是定合街最高之处,出门便见帝京城众阙。他的野心犹如他的高楼,毫不避讳地想要俯瞰天下。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皇位唾手可得时毅然决然地选择她的母亲,在大权在握时惊闻她母亲死亡真相吐血昏迷至今。
景王曾说她像先帝,可她最初听闻司马廷玉死讯时也同他一样。萧扶光想,她究竟是像谁?
或许像华品瑜所说,她像父王,也像皇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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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金榜诸甲入朝,帝京科举热潮渐消。因头名是被皇帝钦点而出,倒是不免叫人失望。
司马炼顺利进入翰林院,与其一起的是鼎甲中其余二人。
按规制,状头甫入院便是修撰,其余二人则任编修。
司马炼还未进门,翰林院来迎接的人看了他一眼,双腿便开始发抖。同行人扶着手问怎么回事,那人低低地道了声无事,从此一直低着头不敢瞧人。
司马炼入了翰林院后,被单独带到了一处别院。前来迎他的二人拱手道:“大人且先暂候片刻。”
司马炼一路也遭了不少人白眼,譬如榜眼,这一路都在翻白眼。榜眼是春闱时那位熬了多年得中头名后一口气上不来的那位,中年人素来古板,自是比一般人更看不得司马炼将发妻献给皇帝这种事,一直为此事不忿。他们一路来时榜眼冷嘲热讽,话里话外尽有排挤之意。
不过司马炼也不着急,在院中坐了半个多时辰,翰林
院便又来了一拨人,说要请状元前往内阁观政。
榜眼气得脸红脖子粗——什么观政,不过是借着由头让人入内阁了,真是好个司马炼,踩着糟糠妻一步便登上了天。
进了内阁大堂,袁阁老已经边喝茶边敲打人了。
袁阁老笑道,“诸位看,状元郎长得是不是像那位啊?”
众人望去,见状元郎一身青袍站在堂中,长身玉立,脊梁挺拔,宽肩窄腰,一副蓄势待发的姿态。
不少人慢慢往后退了一两步——这若将青袍换成红袍,分明就是小阁老了!
“不怪你们,我最初看到时也吓了一跳。”袁阁老又道,“想是这般面貌的人都有入阁之相,你说是吧,赵大人?”
让司马炼入内阁,全然是袁阁老本人的意思,赵元直并没有同意。如此先斩后奏,又拿小阁老出来说话,倘若否认司马炼,便等同否认小阁老。
赵元直骑虎难下,只能皱着眉头道:“人既然来了,日后便好好相处才是。只是状元郎与小阁老不同,大家都怕小阁老,可这位却不是他,不必紧张。”
赵元直的意思是这俩根本不是一个人,袁阁老也不生气,只要能让司马炼提前进内阁便算达成了目的。
司马炼名为观政,内阁在大堂设了办公处,是近南处明窗的位置。这个位置冬冷夏热,并不算好。
然而此时正值阳春三月,有暖风徐徐吹来,倒令人十分舒适。
下午司马炼散值后,竹
斋驾车来接。
今日没有应酬,他得以提前回家。
然而到家之后,却见一人正撑着腮发呆坐在门口石阶上,似是等了他许久。
第三百八十章 淬火焚心(六)
见司马炼归来,那人抬起了头,稚嫩的脸上满是愁容,却仍是撑起了一副笑容来说:“你回来了。”
他是符道已。
司马炼俯身看他:“你找我有何事?”
此前二人只在檀袁二人做东时见过一面,实在谈不上有什么交情。
符道已年纪不大,十四五岁的模样,五官还未长开,眉眼却清亮坚韧极有慧气。
他张了张嘴,有些紧张地看了竹斋一眼,这才对司马炼道:“我…我想找你说说话,可以吗?”
竹斋见主人不说话,一跃跳下车就要将他带走。然而还未动手,却听司马炼开口:“进来吧。”
符道已欣然道谢,跟在二人身后进了门。
帝京人重礼,但凡登门拜访,从没有空着手的道理。符道已是京中人,家境倒也还说得过去,只是今日来时应是思量了许久,匆忙之间竟忘了这茬,见竹斋茶点都端上来时才想起,连忙起身说失礼。
司马炼挥挥手,竹斋便退了出去。
“你可以说了。”他丝毫不在意地道。
符道已抬头看了他一会儿,捏着杯子灌了一口又一口的茶水,直到喝尽了,才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问:“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司马炼侧目望来,“此话何意?”
符道已垂着头,半晌后才说了出来。
“春试前,檀大人曾遣人来我家中找过我。他说他也是考官,可保我顺利通过春试。”符道已紧张得额头的汗都流了下来,“你也知
道,秋试时我名列前茅,自然觉得他的话有些荒谬,便拒了他。可巧的是,春试最后一场,我交卷时笔筒忽然倒了,甩了两滴墨在考卷上…”
春秋殿试皆有个书面整洁的规矩,若有墨渍或其它污损,便是犯了“不恭”之罪,整张卷都要作废。
“我以为我完了…可后来檀大人却找到我,问我还想不想进太极殿。”符道已忽然抬起头,“错过一次,就要再等三年。我虽年少,可我知道,光我心头这一关就难过,三年后的我只会越来越难…于是我便答应了檀大人,待殿试时拖延郡主,等陛下来。”
不等司马炼出声询问,他又深深垂下了头。
“虽然檀大人对我很好,他还动了自己的人脉将我提进户部观政。可我,可我这两日也听了也看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符道已颤声道,“檀大人和袁阁老都说,摄政王独揽朝政,将陛下禁足,陛下这才被困万清福地难出。可我看到的却不一样,户部的账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万清福地是陛下要修的,甚至还因此耽搁了兵部造器用银,这笔账走了两年算清楚。倘若殿下当真是那等权欲熏心之人,为何要大费周章建万清福地?倘若陛下当真委屈,又为何要借檀大人之力补了这个缺?殿试那日殿下昏厥是人人看在眼里的,如若殿下当真软禁了陛下,怎会他前脚走陛下后脚便来了?”
符道已一连
问了三个问题,个个直指皇帝。不等司马炼说话,他又痛苦地抱住了头。
“家人对我寄予厚望,此次殿试名列末等,这实令他们费解。我说出殿试上发生之事后,祖母请出家法惩戒我。她说,陛下继位前便主张修和,若非是摄政王以一己之力攘外安内,如今大魏早已被南齐吞并,帝京也要成了南人治下的陪都…还说这是人人皆知之事。那时我太小,不懂这些,如今看来,我好像是被檀大人与袁阁老当做弓箭靶子…”他怅然抬头,问,“我虽知道檀大人一早便将你笼络,可他后来却逼你献妻。人人戳你的脊梁骨,游街那日又那般待你,只檀大人他们将自己抽身事外。我便想来问问你,我是不是做错了?我们都是被檀沐庭所蒙蔽,所以一定要走上这条路吗?”
年纪小的人,眼神中自有一抹成年人难以企及的澄澈。哪怕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第一时间也不会想掩盖,而是询问自己认为对的人,是否做错了——肯低头认错,光这一点这便胜过许多人了。
只可惜,世上多少事是提前回头也无法补救的。
“如果你来只是想说这些,那么请回吧。”司马炼起身道。
符道已愣了一下,像是不敢相信似的,再次问道:“你…你不是被檀沐庭胁迫的吗?他不仅怀疑你,却还想要拉拢你,所以逼你献妻,这样他又能护住他的女儿,还能靠陛下予
你殿试的恩典,好日后为他们卖命…难道不是这样吗?!”
司马炼好笑地看着他:“你为何认为我是被强迫的?”
符道已一愣,“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司马炼笑着道,“如今我已是名利双收,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哪怕外头骂得再凶,只要关上门我便听不到。日日山珍海味不说,又有美妾相伴在侧——对一个普通人而言,这难道还不够吗?”
符道已蹭地一下站起身,伸手指着他,张着嘴“你”了半天,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他一鼓作气,破口大骂:“我原还当你是有委屈,是遭檀党胁迫,这才舍了发妻来换前程!没想到我瞎了眼,竟是看错了人!司马炼啊司马炼,你就是个卑鄙小人!告诉你,人在地上做什么事,老天爷可都睁着眼看着呢!像你这种人,活着便是糟践粮食!”
小小少年骂起人来中气十足,只是没什么杀伤力。
“对,你说得都对。”司马炼附和他点头道,“我是卑鄙小人,那又如何?倒是你,已经上了这条船,这时候想要下船,你就不怕被淹死?可见小孩儿就是小孩儿,先前做事冲动,事后也难以周全——你不是说,人在做,老天爷在看吗?如果我是你,我现在就向户部和礼部请辞,收拾东西回老家跪祠堂。”
符道已恨得脸都涨红了,最后将桌上的碗往他脚底一砸,
“啪”地一下摔了个四分五裂。
“我是做错了事,可那又如何?”他拱手对着景王府的方向道,“我已拟好了文书送入王府,届时郡主召我,我便揭露檀党春闱大肆舞弊一事——哪怕是搭上我这辈子的前程,我也要看着你们一个个下大狱!”
符道已说罢,转身怒而疾走。
司马炼要竹斋去送,然而符道已腿脚太快,出了东街便不见了人影儿。
此处距离定合街很近,料是直接拐弯去告状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如此简单。
次日一早,户部按例点卯,然而诸观政进士却少了一人。待仔细查明后发现,年纪最小的符道已没有来。
缺了点卯是大事,轻则罚俸,重则量刑。
户部的人赶紧去寻,然而到了符家之后,却发现符家人已寻了整整一夜。
这下事情便严重了。
户部与禁卫武卫分别派了人手去寻,最后在东城内一处渠中打捞出了符道已的尸身。
第三百八十一章 淬火焚心(七)
“我的…儿啊!”符道已的母亲得知后,跪趴在儿子湿淋淋的尸身上哭得不能自已。
符道已自小便是帝京出了名的神童,小小年纪便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杀进殿试,日后前程一片大好。有这样的孩子,哪家不省心?谁料刚入选了观政进士,在户部还没跟人混得脸熟,竟发生这等惨事。
符道已这一死,白发人送黑发人,将符家人折磨得不轻。
出了这样大的事,意外身亡的还是年纪最小的新科进士,户部、刑部、礼部、吏部连同内阁也重视起来,当即下拨人手来调查。
根据符家人所说,符道已昨日外出时只说访友,并未说起访的是哪位。然而依路人见闻,不少人都亲眼所见符道已去了定合街东,像是状元司马炼新宅。同时司马炼左邻右舍门房家仆也纷纷出来作证,他们近日来常观察状元动向,昨日的确见一名少年蹲候在其宅门前许久,最后司马炼散值,符道已跟着他进了家门。
“依着我们看呐,没准儿就是状元郎将人给杀了抛尸!”定合东街前道一名仆人抄着手说,“那小孩儿才多高,还没状元郎的肩膀子高呢,见了人来,状元郎一抬手,将人塞在胳肢窝里夹进去了,再也没出来过…”
刑部主事亲审,听到这番证词后直摇头:“你既亲眼所见状元郎夹在腋下强行带入其府邸,说其未出来过,又为揣测他杀人又出府抛尸?”
仆
人讪讪地摸了把鼻子,“状元郎是怎么来的,帝京哪个不知道啊?他能把自己婆娘送给皇帝玩,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
“大胆!放肆!拖下去!”
一个被拖下去,另一个又被带上来。
这一个也说符道已在状元郎门前等了许久。
“咱们没见过符道已,不过听您说的,应该就是他了。”这次来的人说话倒是靠谱一些,谨慎地想了又想,道,“他一早便来了,等了半天,手里还拿着一张纸,写了满满的字,咱们也没瞧清楚写的是什么。不过符道已好像很难受,很痛苦,他时而站时而坐,或是低着头抹眼泪,或是握拳捶地,不知道什么缘由。状元郎来得晚,符道已看到他时便没那么难受了,像是有好些话要同他说似的。”
司务挥笔疾书。
主事再问:“那之后呢,你可见符道已出府?”
“见着了,符道已出了门的。”那人点头说,“俩人说话两刻不到,符道已便出来了。不过他出来却跟进去时不大一样,脸红脖子粗的,像是同人吵了一架似的。”
主事一听,回首着人去请状元司马炼,并再次追问:“你继续说,符道已出来后可曾看到他向何处去了?”
那仆人继续道:“瞧着像是往定合街去了。”
主事一惊——莫非此事还同摄政王有关?
可摄政王殿试当时突然昏厥,时至今日定合街也没透露一丝其病情口风来,就连光献郡主也一
直不曾出来过,这又能同他父女扯上什么关系呢?难道是因为殿试当日符道已不跪光献郡主,郡主怀恨在心将人杀了?
这个念头只是在众人心中一闪而过,却不会说出来——办案,要讲究的是证据,在未有证据证明之前,一切怀疑都是污蔑。
没听到问话,那仆人还是继续说了:“…不过也不一定真到了定合街,因为定合街只景王府那一户,周遭纵横东南西北四条街都成了定合东南西北四街,每条街又分前中后道,道里还有胡同,咱们住这四条街的老爷们都是寻常帝京官员商贾出身,同皇家自是比不得,有时光一条胡同里就住着二十多户呢…从东街前道走到景王府,瞧着近,但没来过的要去那儿,光绕道走也要走上好一阵儿呢。”
主事瞬间精神起来,又拿过司务记录的其它证词,见的确是如此。
这样一来,符道已自出司马炼宅后去了何处又成了难题。
主事又问:“为何你说你亲眼见符道已出了状元宅邸,而你的同伴却说是状元郎杀了人?”
“还能有什么?大家都觉得他不是个好人呗!”仆人不好意思地一笑,笑完又道,“不过,自打他来,大家都防着他呢,天天不少人盯着他家,就想逮住他犯什么错处好报官…谁成想会出这档子事儿呢,反倒是替他洗刷冤屈了…”
司务继续奋笔疾书。
这期间断断续续又问了不少人,不是
咬死了状元郎杀人,便是老老实实答问的。说杀人的都不在场,正经说话的口供倒是一致——那便是状元郎人品虽不怎么样,却是放符道已出了门,不可能是杀人真凶。
司马炼来时,厅堂内只余主事与司务二人。
三人同时拱手,算是打了照面。
“请坐。”主事道,“还未恭贺足下入阁,便要请您来此地,实在是不得已。”
司马炼与刑部主事品阶相同,是以不用朝人卑躬屈膝。
不过他仍是再起身拱手,道:“大人直接问便是。”
主事见他爽快,朝着一旁的司务点了点头,便开始向其发问。
与聪明人说话不费劲,一问一答,皆有第三人可询。
主事最后看了看司马炼口供,倒是同其他人供词无二。
只有一点…
主事将供词放下,看向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据人所言,死者符道已进宅前惶恐忧惧不安,出来后却是一脸怒相。你二人之间究竟商谈了何事?以致于符道已在短短两刻间便勃然大怒?”
司马炼抬起眼睛,平静地看着他们。
过了许久,他摇了摇头:“恕难以奉告。”
主事眉头一皱:“虽说有不少证词证明符道已并非你所杀,可如果你不解释清楚,最大的嫌疑依然在你,毕竟买凶杀人也并非不可…你如今刚入内阁,平步青云只是时日长短的事,你可要考虑清楚。”
司马炼的态度依然是无可奉告。
“大人若是怀疑我,现在
便可将我拿下。只是…”他缓缓开口,“该死的人,早晚要死;该一步登天的,迟早要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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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二章 淬火焚心(八)
符道已之死,到底还是惊动了不少人。
案发后的次日,萧扶光回到内阁,仿佛殿试一切都未发生过。
赵元直仍将积压下来的公务回禀了她,经她批示后再做决议,同时还打探了下景王病情:“殿下如何了?我等何时能过府探病?”
“好多了。”萧扶光看着奏疏,眼也没抬道,“殿下最近在派人手去查别的事,只是情绪不稳,极易动怒,待他病情稳定后你们再来吧。”
白隐秀从外间走进来,恰好便听到了她这句话,一眼望过去,她的气色也比前几日好了许多,不禁也在想——难道景王这么快就好了?细想觉得倒也有理,毕竟景王是帝国顶重要的人物,怎可能真的出事?
赵元直很快离开,随后萧扶光又主动问起符道已一案。
“臣正是从刑部回来,准备告知郡主此事。”白隐秀道,“符道已前日下午寻过司马炼,后来符道已离开,再被发现时已经身亡。不过值得一提的是,符道已死前像是饮过酒。”
萧扶光想了想,摇头道:“符道已是天才神童,家规甚严,年纪又小,不大可能会饮酒。即便是与同僚一起,也总有人证,为何会一个人跑去城东那样远的地方?夜间有宵禁,即便是喝酒消愁,也要找坊内酒馆才是…刑部那边怎么说?”
白隐秀思忖后答:“符道已最后一个见过的人是司马炼,他们像是起了争执,随后符道已才离开
。”
“怪不得今日他也不曾来。”萧扶光笑了笑,“司马炼怎么说?”
白隐秀道:“正因为他不肯说,所以司马炼现在仍在刑部。”
萧扶光见白隐秀一直盯着自己看,伸手摸了摸脸问:“好好说话,看我做什么?”
白隐秀收回目光,斟酌一下后说:“司马炼身份特殊,他们不好上刑。臣料想郡主出马,或许能问出什么来…”
萧扶光脸色一变,拍案道:“我若有这样大的本事,一早便央了我父王安排我进刑部进大理寺,何必在内阁与人兜圈子?”
见她生气,白隐秀也有些怯,却还是硬着头皮说:“司马炼亲口对我说,除了郡主,谁来问他都不会说的。”
萧扶光冷了脸,半晌后扯出一个笑来:“他应想告诉我,符道已后悔在殿试上下我的脸,是背后另有人操控——可事情已经发生,陛下日日来往太极殿,除了不上朝,什么都做了,难道仅凭司马炼一句证言便能将人赶回去?如果他认为我因父王病情就慌了手脚,那也太小瞧我了些。我再不争气,也不会靠他——何况他还想为自己脱罪。我的处境既不与他相干,那他的死活又与我何干?”
萧扶光说罢便埋头书案,再也不理他了。
白隐秀再没敢说一句话,他是见过郡主看司马炼时的纠结模样的,如今宁愿吞下符道已给她受的气也要对司马炼不管不问。
白隐秀暗道女子一旦决绝起
来,竟真的一点情面也不留,日后可万万不能得罪了她们。
萧扶光自从听了白隐秀说的话后,便一直是心不在焉。
她可以不用去管符道已的案子,毕竟此案在明面上并未牵扯到她,甚至说符道已的死在无形中给了其他人压力,有不少人知道殿试时符道已拒绝跪恩,料想是藐视光献郡主威仪才遭了恶报——景王摄政近七年之久,膝下只郡主一个,皇帝整日在万清福地窝着,平昌公主又恶名在外,光献郡主坐堂再合适不过。若真有怨,该怨的是皇室子嗣寥落,万万怪不得郡主头顶上。
萧扶光也打算撒手不管。
然而入夜后,却下起了一场春雨。
从来春雨都是温润细密的,像青梅竹马的情人的手,今夜却是不同。
春雷裂地炸响,将睡梦中的人惊醒。清清起身去关窗,见窗台下的地板上都被浸湿了一小片。
“雨大吗?”萧扶光隔着层层帐子出声。
清清点头说是,关好了窗,抱着双臂抖着肩膀爬上帘外卧榻。
“又打雷又下雨的,老天爷的脾气真是反常。”清清呵了呵手,“外头还刮着大风,像是要倒春寒了,却比往年都要冷。”
过了好半晌,清清都没听到她讲话。正当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却见帘子一动,里头人光着脚走出来了。
“我要出门。”萧扶光道。
清清吓了一跳,“这大半夜的,外头还下着雨,郡主要去哪儿?”
萧扶光没
回答她的话,直接出门吩咐贺麟驾车。
宵禁挡得住普通人,挡不住权势滔天的光献郡主。
刑部值夜的几个正裹着被子凑在一起正在打牌,听到有人来还很纳闷。这边脚还未下地,那边门便被人打开,几个大汉簇着一位穿斗篷的女子进了屋。正打算问是哪个,同伴扯着袖子大家一股脑儿全跪在地上。
那女子抬了抬下巴,帷帽下的半张脸像透白的玉。她呵出一口寒气,问:“司马炼在哪儿?”
值夜的人忙道:“司马炼虽有嫌疑在身,又咬死一句无可奉告,可到底是状头,没有口供,不能拿他下狱,就将他关在后头院子里了…”说着哆哆嗦嗦地递上一串钥匙,“郡主直接去便是。”
贺麟拿了钥匙,萧扶光带人走了出去。
刑部值夜的地方不过是个五间房的院,走过拱门,后头还有个小院子,原是供人小憩及堆放文书或杂物的地方,可谁也没想到状元郎竟也会惹上命案。
司马炼早已听到外间响动,等贺麟推门进来时,他已经披好衣裳端坐在床沿了。
室内有一张长桌案,另一边是他坐着的简易木床,床头有一面矮柜,柜子上是一盏快要燃尽了的油灯。
贺麟颁搬了一只座椅来,又看了看主人,没有发话,不知需不需要回避。
萧扶光手指搓了搓椅子,即便擦干净,也还是有股奇怪的霉味,于是没敢坐下。
她站得笔直,偏头命令道:“将
他给我绑起来。”
第三百八十三章 淬火焚心(九)
贺麟惊讶地回望她一眼,还是老老实实地去寻了绳子。而后走到司马炼跟前,道了声得罪后便将他双手反剪了。
拇指粗的绳,将人绕了两圈,胳膊贴着后腰缠得死死的,勒得人手腕都发红。贺麟看了他一眼,心说此人人品虽比小阁老差得远,倒是挺能忍。
将人绑好了,贺麟垂着头带其他人走了出去。
室内只余下两人。
从她进门时起,司马炼一双眼睛便再没瞧过其它地方。他目光灼灼,雷电一闪,那双眼睛在夜中便更亮一些。
他的胆量似乎同他的地位一样,在不知不觉中渐渐膨胀,等她醒悟过来时,他竟然会有站在她眼前的这一日了。
如果当初便不允他入榜,那又是什么样的结果呢?
萧扶光来时便不打算说废话,直接了当地问道:“符道已同你说了什么?”
如今的司马炼同皇帝与檀党走得极近,萧扶光原也不打算能从他嘴里听到什么实话。
然而他却只是盯着她,缓缓张口道:“符道已春试时笔墨污了卷,檀沐庭暗中助其通过春试,要他在殿试时向郡主发难。殿试后符道已被檀沐庭安排进入户部,发现万清福地修建账目,得知自己是被檀沐庭诓骗做了恶人,打算连同我一起告发檀沐庭助其舞弊一事。”
萧扶光压根就没想到,司马炼居然会这样爽快地告诉她。
饶是如此,她依然为符道已行为感到不可思议。
“若是告发檀沐庭
,也是告发自己,他这辈子都不能再考科举——他真是这样说?”她蹙眉问道。
“是。”司马炼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脸颊上,没有移开过。
他的目光过于赤裸,恍惚间竟让萧扶光产生一种不可能的错觉。
她定了定神,不再去看那张脸,脑中终于清明了不少。
一道惊雷在窗外炸开,萧扶光的身子颤了一下。
她不打算久留,转身便要离开。
“郡主。”身后人在唤她。
萧扶光侧首望去,司马炼仍然被五花大绑地栓在床尾。
“今夜雷鸣雨疾,郡主匆匆赶来只是为了符道已?”他问。
“不然呢?”萧扶光漠然地道,“不是为了符道已,还能是为了什么?”
司马炼眼神未动,然而狂风顺着年久失修的窗沿卷带了雨水入室,他身前那盏油灯也终于走到了命运尽头。
屋内瞬间暗了下来。
周遭伸手不见五指,萧扶光终于舒了口气——在面对廷玉的那张脸时,她的脑中总是一片混沌的。
对她而言,喜欢一个人并不可怕。孩童时还喜欢身着花衣头戴花冠的人偶,为何如今不见喜欢?人生路那样长,才走了不到二十年,焉知今时的喜欢不是喜欢?愧疚也不可怕,人总会做错事,总会对不起一些人,慢慢补偿便是,偿不来便欠着,大不了下辈子继续还。
可喜欢的、亏欠的都是一个人时,这便了不得了,往后再喜欢另一个时,心底的那份愧疚便会更重
,就如伤口抹了蜜站在蜂窝下一样难受。
司马廷玉于她便是如此,以致于她对司马炼再抵触,她也难以抗拒他那张脸。
“郡主是害怕打雷吗?”他又问了。
忽然间,萧扶光又想起灵岩寺的那一夜。
再厉害的人,总有软弱之处,她自然是怕打雷的,没有来由地怕。可那一夜有廷玉在,他的胸膛和吐息却是热的,即便雷鸣电闪便也没有那样可怕了。如今身边围了再多的人,空中电光一闪,全身都跟着怯,避不开,逃不掉。
她按在门边的手放下,“怕,但没有用。”因为能让她不害怕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司马炼沉默一瞬,又说:“春日犹峤,郡主该多添衣。”
萧扶光愣了一下,摸了摸自己身上单薄的两层,忽然想起她来得太急,披了件斗篷便出了门,连清清在后面抱着衣裳喊都没注意。
再一想,她刚进来时看他,好像连床被褥也没有,只披着一件袍子。
这没来由的关怀让她觉得莫名烦躁——自己自顾不暇不说,居然还有闲心思来问她。
不得不说,这个男人倒是会同人变着法儿地搭话。
只可惜,她不吃这套。
“我添不添衣,怕不怕雷,都与你无关。”萧扶光轻声道,“你只告诉我符道已同你争执始末,却不愿意告诉刑部,只你我二人在,便是我也难以替你说话——你别说你是为了给我提个醒,并不想离开此地?”
黑暗中,
司马炼忽然笑了一下。
他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干的话。
“秦仙媛进宫了。”
说起秦仙媛,萧扶光的火气蹭地一下窜了上来。
“你还与我讲秦仙媛?我求秦仙媛医治,她因你考试为由一次次推脱,最终你却将她亲手送进宫中,我的人还未得到医治,这辈子要如何过下去?”她冷笑道,“如今外间谁人不知你将秦仙媛送入万清福地?你居然主动说起她来?你夫妻可是对得住我?退一万步来讲,即便没有我,你觉得自己可对得起她?”
司马炼沉默半晌,慢慢道:“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萧扶光恨不能上去撕碎了他。
“你没有对不起别人,那你的意思是,她对不起你?你既有发妻,在山庄时便不该说要攀附我的那种话,可你不仅说了,还…”她咬了咬牙,应是没有说出那日他对自己举动过于亲密的话——这是在玩弄人心的同时还羞辱了她。
她压下怒意,慢慢地使自己平静下来。
“你在山庄救过我一次,我在春试时放你一马,你我算来早已两清。你既然已经决意要同檀沐庭一起追随陛下,日后总有狭路相逢之时。”她在暗中看着窗边那个黑影,慢慢道,“司马炼,你该庆幸,若不是同廷玉长了一张脸,你从一开始便入不了我的眼。”
她说罢,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外间疾雨依旧,室内却有一丝暖香萦绕鼻尖,然而再看向门口处,
却早已空了。
第三百八十四章 淬火焚心(十)
在萧扶光看来,有些男子好比暴富的乞丐,一朝发达,从前那些可怜之处便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腹经纶洗不掉的劣根性。
回到银象苑时,清清还在等着,手上抱了床毯子,冻得脸色发青。
“冷不冷?”清清上来用毯子将她裹了。
萧扶光说不冷,进了屋便坐下了。出去经了遭风雨,回来时头有些疼,什么都不愿意做,脑子开始放空。
清清知道萧扶光去了哪儿,只是郡主的事,清清从不过问,却一直看在眼里。她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开口,最后问:“这会儿水当是热了,泡会儿再睡吧?”
萧扶光没有困意,点头说好。
郡主沐浴之所也有龙头池,只是龙头换成水麒麟,图个吉利祥瑞。
清清在池边点茶,见她泡得舒服,眉宇都伸展开了,才小心地开口:“晦珠小姐好些日子不曾来了。”
萧扶光睁开了眼睛。
云晦珠是最知趣的人,自己最近有这么多麻烦,她不可能不来。只有一个解释——她遇见了更大的麻烦。
她只抬头望了一眼,清清便会意,张口道:“碧圆同团子处得很好,团子说,高阳王妃派人在金榜下捉了位进士回来,年纪倒是不大,模样也还周正。只是家里穷了些,靠廪膳银填饱肚子的。人在二甲末流,入不得朝堂,在老家挂了名,指着日后回乡下做官——老家在东海,同高阳王妃一个地方来的。晦珠小姐自然
不愿意,高阳王却说…”清清踌躇片刻,还是说了出来,“说好好的姑娘跟您待久了,连人生大事也不考虑,日后怕是也会学您玩弄权术,到那时就真管不了了。”
萧扶光听后,闭着眼道:“虽说高阳王是晦珠的亲外祖,可毕竟没养过,对他来说晦珠诚然重要,然而再重要却也越不过他的头上去。他自认为了晦珠做出许多让步,而今却发现晦珠并不是完全听从于他,甚至对他眼中不过是个外人的秋娘都比对他还要好,心里着急,便听了高阳王妃的话,想要用亲事困住晦珠——穷些的他倒是不怕,毕竟他有钱财傍身。婚姻大事又向来是由女眷操持,高阳王妃总算能出一回头了。”
清清说是:“只是这样一来,倒是更委屈晦珠小姐了。”
“她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萧扶光笑道,“瞧着吧。”
雨大风吹一整夜,次晨万物清明。
天边露白时,坊门将开,一驾不起眼的灰扑扑的马车嗖地一下钻了进来。驾车的是两个年轻姑娘,穿着油衣,露出两张圆圆脸儿,冻得手都伸不出,脸却是红的。她们甩马鞭的姿态不够熟练,却足够气势,一直经过定合街东道,一路来了侧门。
守卫搭眼一瞧,见是熟人,今日却是火急火燎的来了又进去。
云晦珠一路小跑奔进来,还差点儿撞到了人。
“阿扶!阿扶!”
萧扶光夜里摸黑出去了一趟,正在补
觉,难得有人胆敢吵她睡眠,一下便醒了。
她睁着迷蒙双眼去看,见云晦珠带着一身水汽来到她跟前。
还未反应过来时,云晦珠上前用力地抱了抱她,说:“阿扶,我要走了。山高路远,日后或许不能再见…”
“你要走?”萧扶光顿时清醒了。
云晦珠用力点头:“外祖听了海货的话,要将我嫁人了。前两日开了金榜,捉了位新科进士来。我总闻着他身上有股怪味儿,细一打听,原是海货老家东海来的,金榜出来的时候还在街头卖鱼…你别笑话我,虽说我也曾卖过酒,可我从没想着靠着嫁娶攀附高门。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萧扶光愣了一下,“那你打算去哪儿?”
云晦珠面色黯淡下来,然而不过片刻却又泛起了光彩。
她豪迈道:“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我先前攒了些体己下来,一分都没拿他们的,我要走要留,何许再看他们脸色?即便日后山穷水尽,我也还有一身酿酒的本事在。这大小姐不做也罢,我初来这人世间也不过赤条条一人罢了。”
萧扶光披着衣裳爬起来,走到桌旁开始写信。
“你若信得过我,我同你说个去处。”她提笔速写了一封,最后盖了印章,转身交给她,“我让宜宙带几个人送你走,也当是请你帮我的忙。”
“什么忙?”云晦珠好奇地问。
萧扶光道:“当年廷玉离开,其实并不是去东海,而是去辽东
寻我小王叔。宇文渡嫉恨他,在伏龙岭设伏,才使廷玉殒命。但不知为何,小王叔自那之后便无音信,我遣了多少人去问,都说没见着。辽东是他驻地,从前常有人侵扰,这些年在他治下还算太平。我想请你去趟辽东,看看他人是否平安,若见着他人了,再问问他廷玉是否真从伏龙岭一带回的帝京。”
清清侧目看了她一眼,就算世上所有人都信小阁老死了,也只有她一个还怀抱一丝希望。
“这有什么难?”云晦珠将信塞进衣服里,“若是回济南,外祖定会将我生捉回去,正愁不知道去哪儿好呢。”
正说着,碧圆突然慌慌张张地探进个脑袋:“郡主,高阳王妃有访。”
云晦珠道了声糟糕,抓着她的手说:“阿扶,我得走了。你好好保重。”说罢松开了她的手,转头时还甩出两串泪珠来——在云晦珠心底,帝京这个地方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宜宙果真将她主仆几个从后门送走,高阳王妃却被拦在大门前,半天都没能进来。直到日上三竿时,府门才开,说郡主刚起,召她进去。
高阳王妃简直气得发抖——哪有小辈睡觉要长辈在门外等的道理?
可一进王府,左右两侧立了没有一百也有五十的府卫,个个真刀真枪地拿在手上,眼睛都不带斜一下。
高阳王妃浑身的气势霎时熄下去了大半儿,等进了银象苑,看到萧扶光时又重新燃起来
了。
第三百八十五章 淬火焚心(十一)
“郡主同晦珠要好,咱们都看在眼中。可再好也不能耽误了她成亲过日子不是?”高阳王妃笑吟吟道,“晦珠呢?叫她出来吧,今日绣工来府上,替她量量衣裳看合适不合适。”
萧扶光却只是摇头,她时间有限,实在不想浪费在高阳王妃这等人身上。
于是她开口:“晦珠不在此处。你们既将人逼走,就想办法将人请回来,不要给第三人添麻烦。我还要去内阁,不便多说。”
高阳王妃等了半天就等来这么一句话,脸还堆着笑,嘴角却沉下来了。年纪越大,这种脸色做得越快,真是怪异。
高阳王妃咬定云晦珠一定在,即便不在,也得一定来过,于是张口道:“女儿家到了年纪总要嫁人,晦珠不像郡主,她既不姓萧,也没有个一手遮天的好爹,全赖我们老的替她操心。她本事不大,还是应当走天下女子该走的路,郡主还是速速将人交出来吧。”
萧扶光本来脚都迈了出去,听到这番言论后又收了回来。
“什么是‘天下女子该走的路’?多少人挤在一条道上,有人想抄小路走,最后大家不是一样要老要死?走大道的能成仙,小道来的莫非就要下地狱?”她反问道,“你若真有这个诚心助她成仙,不妨也挑个看得过眼的来。二甲的那几位我心里可都有数——东海来的只有一位,个头还没有死了的符道已高,念着六年无东海考生所以
卖面子赐了个二甲,这就是你替晦珠钓来的金龟婿?”
高阳王妃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怎就忘记了光献还坐过太极殿这茬?竟有人脑子好使到这般地步,九十多个人她居然也能记得过来。
萧扶光下令送客,高阳王妃连同一干仆妇便被请出了府。闹是不敢闹的,谁叫如今的景王府是光献说了算。
饶是如此,也避免不了逞一番口舌之威:“光献这臭丫头,我看她也蹦跶不了多久!外头都在传摄政王十有八九是死了,不然怎容得皇帝天天进太极殿?等着吧,日后有她的好罪受!”
仆妇们替她拍背舒气:“那,小姐她…”
“小姐什么小姐,你们难道看不懂我是来定合街做样子吗?若是不来这儿一趟,回头怎么同那老东西交代?!”高阳王妃冷笑,“自己不愿意留下,在外头吃够了苦就别想回来!小娘皮一个,同她爹娘一样的贱命。以后将咱们王府的大门看好,莫要让她再进来!”
“…是。”
-
将苍蝇打发走后,萧扶光来了内阁。自打她坐了西堂,内阁诸人总比以往来得早些。
景王殿试后便未再露面,有些人想打探他病情,不敢直接来问,只能旁敲侧击。为何不敢?因景王在殿试前亦有数月不曾出现过,朝中也有传言说起其病急甚至病危,可人到最后还是来了太极殿。这次吐血也不一定是真,没准儿还是个圈套也说不准。
可惜赵
元直和白隐秀这俩人,一个是老御史,一个是小机灵,不仅问不出来,说上三两句还能将别人话套出去。
萧扶光刚落了一笔,白隐秀便从外间风尘仆仆赶来。
“郡主,符道已的案子有结果了。”
“怎会?”萧扶光站起身,两道秀丽的眉毛紧紧蹙起,“人并非是他杀的。”
白隐秀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谁。
“与司马炼无关。”他道,“今日一早,城东便有一商户来报案,说突然想起三日前也就是符道已身亡的当晚,的确有个少年来打过酒。根据他们形容,是符道已不错。商户本想提醒他年少少饮烈酒,可当时坊门马上就要关,便随他去了。坊外便是东渠,沿着水路要走上好几里,坊外有武卫看着,料想他走不出多远便会被带回,没想到符道已饮酒后竟不慎跌进湖中——失足落水是城东武卫亲口所说,他们的确听到扑通一声有重物落水。不过那时天已黑了,加上东渠近日在修补边岸,常有泥沙碎石滚落,便没有在意。”
不知为何,萧扶光忽然便松了一口气。
然而她仍摇头:“也就是说,只是听到响动,却并没有人亲眼看到符道已落水。”
白隐秀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是,又说:“但商户却亲眼所见符道已来打酒,并非是司马炼授意。武卫虽未亲眼所见落水的是符道已,然而河岸边却再无其他人。这足以证明,司马炼
是无辜的。”
萧扶光何尝不知道司马炼无辜?符道已想连同司马炼告发檀沐庭,却被司马炼拒绝,到底是孤掌难鸣之下失意饮酒消愁不慎落水也好,是檀沐庭蓄意报复也罢,但这一切都与司马炼无关。
且司马炼并不愿将符道已所说告知除她外的任何人,即便她想要以此来给檀沐庭定罪,一来符道已已死,死人无法开口作证;二来司马炼为前程,一定会站在檀沐庭那边。
萧扶光捏了捏眉心,颓然坐下。
她本以为殿试后便是动檀沐庭最好的时机,没想到这几日竟发生这样多的事,皇帝也迈出了万清福地,如此一来檀沐庭身后又多一人,而她却屡屡被现实掣肘。
正当萧扶光头痛时,檀沐庭亲自来刑部接司马炼。
眼见司马炼新衣上身,暖炉在手,檀沐庭环视房间一周,眼底的笑意渐渐弥漫开来。
“你受委屈了。”檀沐庭笑道。
司马炼平静地看着他,说:“符道已是你杀的。”
“小孩子乱说话,不可靠,他早晚都要死。”檀沐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喜欢聪明又不会多话的人,你是一个。”
司马炼没有说话,檀沐庭侧首看他,试探问:“怎么,你不高兴?”
“没有。”司马炼伸手理了理前襟,“我刚进来时,也同他们说,该死的人早晚会死。这句话惹恼了人,便将我困在此处——如今我又冷又饿,受了这样久的罪,却惦记檀
兄府上那一口煎乳饮子了。”
檀沐庭哈哈大笑:“这有什么难?走,随我回去吃就是。”
第三百八十六章 淬火焚心(十二)
在刑部走了一遭后,司马炼明显能感觉得到,檀沐庭对他的态度有了一丝转变。
起先檀沐庭认为他是小阁老,即便秦仙媛进宫之后,檀沐庭眼底的戒备也丝毫不曾放下过。人与人相处,是真是假,语态动作便能分得清。说到底,檀沐庭始终不相信他。
不过在符道已死后的这三日,檀沐庭像是真正放下了戒心,有时说话高兴了甚至还会来主动揽他的肩——若不是檀沐庭有几房侍妾,司马炼几乎要起鸡皮疙瘩了。
吃饱喝足,酒过三巡后,檀沐庭眼尾被醉意染红。
“我在家中,甚少言朝中事。”他说,“你为我们受了这样多委屈,我今日也想问你一件事。”
司马炼忙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檀沐庭看了他一会儿,问:“倘若立储,你觉得谁最合适?”
司马炼一惊,“陛下动了立储的心思?”
太子萧寰已逝,皇帝想要立储再正常不过;而檀沐庭身为皇帝宠臣,私下问起他来也不为过。
“陛下子嗣不多,闵孝太子已在一年多前薨逝,只剩平昌公主。”司马炼谨慎道,“若陛下真有此意,除了公主,还能是谁呢。”
檀沐庭听了,又笑话他:“你们这些读书人都一个毛病,即便喝了酒也还要端着。来,你随我过来。”说着朝他伸手,引着司马炼朝另一方向走。
檀府琳琅楼阁十余处,檀沐庭带着他往最高处奔去。
这处高楼形似浮
屠,一眼望去竟有百尺之高,门头有块红木牌匾,上有小篆书写的三个大字——“锁凤台”。
“这座楼是我着人所建,取材用材都是我一力置办。”檀沐庭红着眼,颇有些自豪地道,“世人只知紫檀、金丝楠贵重,却不知为栋为梁者松柏居上。整座楼是用百年油松和香樟作支架,便是门窗地板都采来华山松和臭椿,可我最喜欢的却是这个,你看——”
檀沐庭伸出手指着平滑的墙面,日光之下,竟泛着细细闪光。
“贝类烧成灰研碎,加金箔混入泥土中,才成了这座楼。”檀沐庭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交代,“你进来时可要将鞋底擦干净——当然,最好着袜进来。”
司马炼十分无奈,只能脱了靴子进门。
甫一入阁,眼前还有些暗,待稍微能看清楚之后,发现阁内另有千秋。珠帘绣帷之后处处金雕玉砌,陈设摆列件件珍瓶古鼎,便是花草盆栽也尽是异卉仙葩。宫灯璀璨处是交叉错落旋升楼梯,乍一眼望去,有些看不到头。
檀沐庭上了阶梯,手上金蜃龙扳指时不时叩到扶手,发出“哒”、“哒”、“哒”的沉闷响声。
这声音一直到了阁楼最高处。
司马炼紧随其后,脸不红气不喘地登顶,见檀沐庭正站在天台处——那里并无栏杆遮挡庇护,风大胜过任何一处。
他站在风中,枫色衣摆嚣张地高高扬起,仿佛下一刻就要坠落了。
司马
炼低头看了看栏杆外,百尺之高着实令人晕眩。抬头又看了眼檀沐庭,见他整个身子摇摇欲坠。
如果就这样将他推下去,檀沐庭立时便能摔个粉身碎骨,且他饮过酒,这一路来多少人都望见是他硬将自己带来…
司马炼慢慢走上前去。
他蓦然间出手。
檀沐庭神思飞天之际,忽然被一股极大力道带了回来。他转头看着司马炼,眼底的戒备也随之换成错愕。
“檀兄喝醉了酒,怎么跑来这样危险的地方?”司马炼淡淡道,“高处风大,若是失足跌落可如何是好?”
檀沐庭足下还有些不稳,只偏头含笑看着他。
“怎会有…你这般人?”檀沐庭忽然出声,“我逼你将秦仙媛送入宫中,你该恨我才对。刚刚便是大好时机,你若将我推下去,便能替自己出口恶气了。”
司马炼垂下了眼。
“你说得不错,我是恨你。”他低声道,“可如今的我没有任何本事,即便杀了你,仙媛也不会回到我身边。与其恨你,倒不如成为你,待机遇降临,我也能以金玉筑一所楼阁,将天下尽收眼底。”
檀沐庭听后,不仅不生气,反而更高兴了。
“果然,我没有看错你。男人若是没有气性,怎配做男人?”他笑着道,“不过我相信,日后我们定能成为相知好友。”
司马炼动了动唇,没有接他的话。
檀沐庭回到楼内,在一处案前坐下,又回身邀司马炼入座。
“我
方才提到立储一事,并非是我猜测。”檀沐庭道,“陛下言语中透露,如今他已出了万清福地,行走六宫之中。景王至今昏迷不醒,然而何时醒来却依旧未定。他时间紧迫,靠妙通仙媛诞子怕是有些来不及,于是想要先立储稳下朝中某些大臣的心。”
司马炼依然是那副淡淡的神情:“这是陛下的家事。”
檀沐庭替他倒了杯茶,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饮尽了才放下杯子,“是陛下的家事不错,倘若所有的人都这样想,陛下也不必忧心了。只是如今朝政依然还需仰仗内阁,便是立储也还需经内阁同意。但内阁是景王的内阁,若真有这样好说话,陛下一早便亲政了…阿炼,我和袁阁老极力保你入阁,我的意思你懂吧?”
司马炼颔首:“檀兄想让我做什么?”
檀沐庭让他附耳过来。
二人在秘密商谈要事,另一边姚玉环听说檀沐庭将司马炼接了来,又跑了出去。
她来到锁凤台下,仰头一望,提起裙摆奔入楼中。
“司马廷玉!司马廷玉!”她登楼累得气喘吁吁,仰头喊道,“你给我出来!”
上面二人同时向下望。
檀沐庭面色不虞:“玉环,我在会客,你来这里做什么?还不快下去!”
姚玉环哪里肯?她先对檀沐庭道:“不必你催,我说完就走!”说罢又指着司马炼破口大骂:“好你个喜新厌旧的司马廷玉!在济南时还同郡主打得火热
,出去一趟回来竟还娶妻了!你以为你换了名儿我就不认得你了?告诉你,你们男人这副嘴脸我可见得多了!有个郡主娘娘还不知足,还想什么仙媛?我呸!我看不起你!”
第三百八十七章 淬火焚心(十三)
姚玉环说罢,狠瞪了二人一眼,果真下了楼。
檀沐庭不免又是苦笑:“她被我惯坏了,又将你认成了小阁老…你多多担待。”
“无事。”司马炼道,“我早已习惯。”
然而姚玉环在下楼时,眼看着距离地面还有十数尺高,一时松懈,脚底竟踩了个偏,整个人骨碌碌地从楼梯上一路滚了下去。
檀沐庭闻声色变,疾步走到廊柱前,随后竟从天台一跃而下。
司马炼快步前去,见檀沐庭距离地面一丈处竟停了下来,随后稳稳落地。
他顿时生疑,绕到廊柱之后,见帘内竟有机关——锦帐铺就的房梁之下竟牵引出两条拇指粗的绳索,檀沐庭便是靠着这个落到地面。
檀沐庭落地后,入了阁便看到跌倒在地的姚玉环。
“玉环,你怎么样?”他白着脸将人抱起,“摔到哪儿了?”说罢厉声高喝,“快来人!”
一众仆婢闻声赶来,又被檀沐庭呵斥去请大夫,“若是小姐有事,你们也不必活命了!”
司马炼下楼时,便见檀沐庭刚刚抱起摔得昏昏沉沉的姚玉环。他紧随其后,一路跟着他们进了姚玉环住处。
檀沐庭将人放到榻上,不过片刻,大夫便到了。
大夫替姚玉环仔细检查了一番,因她是戏子出身,早年练功时便也练就一身耐摔扛打的筋骨,这次摔得看着厉害,实则不过是一点儿皮肉伤,并无大碍。
檀沐庭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走出房外时,手
还有些颤。这一遭将他吓得倒是不轻。
司马炼看在眼中,上前道:“檀兄不必害怕,小姐不过是被吓昏过去罢了,大夫也说,她不过多久便能醒来。”
檀沐庭难得面露苦色。
“我对不起她,更对不起她娘…”他喃喃道,“若不是因为我,她娘不会死,她也不会流落在外这样久…”
司马炼宽慰说:“往事不可追,如今檀兄已寻回爱女,日后多补偿便是。”
檀沐庭看了他一眼,摇头说:“不…你不懂…”只是丢下这句话后,他却不再说关于姚玉环同她母亲的任何事,只是道,“今日没能尽兴,是愚兄的不是。我让酉子送你回去。”说罢便召了酉子来,命他送人回定合东街前道状元府。
司马炼没有拒绝,随着酉子离开檀府。
客人离开后,檀沐庭又在姚玉环房外枯坐半日,直至日落后天气变凉,冷风乍起,才站起了身。
通向庭院后侧门处忽然闪过一个人影儿,檀沐庭警觉起来,慢慢靠近。
侧门后有几处假山花圃,檀沐庭跟着人影来到假山处,见那个人影弯着腰入了假山。
他等了片刻,那人影提着一物走了出来。
檀沐庭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你是何人?!”
那人似是吓得一激灵,手上物事也跟着滚落在地,顿时臭气熏天。
掉在地上是原是个木桶,本是盖着盖,因掉在地上,木桶中的秽物也一并洒了出来。
檀沐庭登时松开了手,
退到两丈开外。
那人影跪在地上:“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你…”檀沐庭一脸晦气地看着地上的人,掩着鼻子,被熏得半不全话。
“小人是府上倾脚工,专门清理各院五谷轮回。”那人老实道,“这事儿晦气,唯恐撞见了人,都是趁天黑或半夜才做。大人未见过小人倒也正常。”
檀沐庭嗯了一声,只是眉头还蹙着。他不耐烦地道:“小姐的院子不要进,明白吗?”
那人唯唯诺诺道是。
“快走吧。”檀沐庭这才放行。
那人从地上起身,就要离开。
“等等。”檀沐庭忽然又叫住了他,“把地上的弄干净再走。”
那人连声说是,从假山后拿了工具,又挑了一担土,手脚麻利地清理了个干净。
檀沐庭这才放下心,转身离开了。
那倾脚工小心地将秽物挑走,直至远远走出了一里开外还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如今天色已暗,若是细看,便能看到他后颈上已是沁出了一层汗。
-
晨起时萧扶光总觉得眼皮一直在跳。
“这是没休息好。”清清替她在眼上热敷,说,“又没睡好?晚上总听见郡主在床上翻来覆去的。”
萧扶光睁着另一只眼,“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近日有不好的事发生。”
“呸呸呸,快吐口水。”清清急了,“大清早的,怎能说这话?”
然而事情果然如萧扶光所料,在她前往内阁的路上便发生了一件不算好的消息——
符道已的母亲承受不住丧子之痛,于昨夜吊死在了家中。
户部与礼部二部遣人去慰问,皆被符家人拦在了门外,连带抚恤的物资也被扔了出去,只放一句话出来——要见光献郡主。
萧扶光入了西堂,屁股还未坐热乎,袁阁老便笑眯眯地走了过来。
“这符道已死得的确冤。”袁阁老道,“只是符家人除了郡主,谁也不肯见,不如郡主屈尊去一趟,也好全了他们的心愿。”
白隐秀冷笑:“人又不是郡主杀的,凭什么要郡主去?殿试当家做主时轮不到郡主,坏事出头倒想起了她。”
萧扶光挥手,白隐秀便不再说话。
“符道已之死与我无关,我去不去也与袁阁老无关。”她说,“只是袁阁老似乎很是看不惯我,是不是因为蒙教习的缘故?”
袁阁老依然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然而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
“郡主怎会如此认为呢?”,他反问道,“蒙教习是罪有余辜,臣没有什么好说的,更不会因此对郡主存有偏见。这同符道已一案并无关联呐。”
“最好是。”萧扶光深深看了他一眼,昂首阔步地出了西堂。
“郡主真要去符家?”白隐秀追了上来,问,“可符道已先前在殿试那样对待郡主,您何必亲自出马?”
“我总觉得司马炼所言,倒有几分可信。”萧扶光道,“我不过跑一趟罢了,有什么打紧?如今父王还在病中,就当是为父王
积点阴德。”
白隐秀不放心,叫白弄儿陪同她一起去,
到了符家,门口早有人候着了,见果然是她来,在门口跪着迎人。
萧扶光进了门,便见满院缟素,符道已与符母棺椁一左一右立在厅堂正中,穿麻戴孝不知几多。
她上前给死者们上了香,旁边有位白衣老太,拄着杖由人搀扶着向她磕了个头。
“老身是符道已的祖母。”白衣老太道,“有几句话想同郡主单独说。”
第三百八十八章 淬火焚心(十四)
萧扶光随符老夫人坐在偏厅,听她流泪絮叨半日。
“道已自小就是个聪明孩子,他很识时务,从前还常说,期望日后能考进殿试,瞧瞧摄政王长什么模样,日后好为他效力。他这样勤奋,却也古板,其中倒也有我教导不力之处——我是妇道人家,从来都是按书上那一套来,如此道已便有些激进,认为女子不可入朝,否则国将有难矣。可殿试上他那么一闹,回来后却浑浑噩噩,我看出他有心事,他便告诉我春试与殿试所发生之事,他还说,他悔了——我得知前因后果之后,立时就掏出了家法,道已这样的孩子,自己想不明白的事,打一顿就好了。其实,不止他没想明白,其实我也没想明白,自闵孝太子一死,日后这大魏除了郡主便是公主——若是给了那位公主,定然又要搅个天翻地覆。倒是郡主您,先帝都看好的人选,我们平民百姓又有什么立场去说?难道先帝还不如我们看得透吗?不光是道已,我们怕是都错了啊…道已同我说,他很后悔,不该在殿试时那样对待郡主,他说他起了个坏头,日后为难郡主的一定更多。他说他想要弥补郡主,哪怕拼上前程呢。可谁知出去了一趟,人就没了…”
符老夫人说着,眼泪又簌簌地掉了下来。
萧扶光想要张口安慰,却见她猛然抬起头,狠狠地道:“可户部给的那些好处,我们不要!
道已说,户部有人烂到了根儿,那是皇帝的人!道已都是个死人了,他的话我们焉能不信?道已一个孩子,闻见酒味儿都要醉倒,他怎会酒后失足跌落渠中呢?分明是有人要捂他的嘴,不让他说出去!如今我们只信郡主…郡主…您若是日后…日后做了皇太女,可要想着道已的话,您要好好治理那些人,您要原谅我们道已啊!”
符老夫人又要跪,只是年老体迈,动作不利索。萧扶光伸手将她扶了起来,道:“其实,殿试那日倘若没有符道已,也会有张道已、王道已,他年纪小,一时想不明白倒也正常,说句实在话,我并没有怨恨过他,又何来原谅?如今他人已去,我也只有惋惜的份儿…只是老人家,皇太女之类的话日后还是不要再提的好,谁都怕麻烦,您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符老夫人愣了一下,似是没有想到这种板上钉钉的事儿还要有忌口,可到底她也拐过了弯儿来,于是含着泪点头:“对,对,郡主说得对。”
不过得了光献郡主的应承,符老夫人总算放下一颗心,于是又回了厅堂,对着符道已的棺椁哭道:“道已,郡主来了,郡主说她原谅你了。道已,你可以瞑目了!日后在地下可要做个清明判官,接你母亲一起享福吧!”
呜咽声又起,白幡舞动中,萧扶光离开了符家。
她回了定合街,府门前有专人伺候她更衣。带
晦气的衣裳不吉利,脱下后便要被拿去烧掉。
这一日就算过了。
次日清晨,萧扶光如同以往那般早早地起了。她用过膳后先去景王处看了一眼,最后才去内阁。
司马炼经过一日的修整,整个人再出现时容光焕发。许是同檀沐庭走得近,身上渐渐沾染了富贵财气,不仅精神头好,身材也不似先前那般削瘦。
身材高大之人自带威慑力,加之他本就长了一副同小阁老相同的凌厉面孔,往角落处一众人也觉得后背凉飕飕的,遍体生寒。
“我总觉得小阁老又回来了。”陈九和浑身刺挠,“不然我怎么总是起鸡皮疙瘩呢…”
林嘉木收回了目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陈九和没了趣,打了个喷嚏,埋头公务。
未几,他咦了一声:“啊…这是…”
林嘉木抬头看去,见陈九和手中是一份奏疏,言明失储日久,恐会动摇大魏根基。落款是檀沐庭。
檀沐庭的奏疏,落到内阁不稀奇。毕竟是皇帝宠臣,没有商量过他们是不信的——这是摆明了要给大家看。
陈九和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问:“这烫手山芋我可不敢接…你去给郡主送去?”
林嘉木反问:“为什么是我?”
“哎,你不是对郡主…”陈九和冲他挤眉弄眼,“你都好久没跟她说句话了。”
林嘉木也有此心,他接过奏疏来,又理了理衣襟,随后去了西堂。
萧扶光正坐在西堂内,身后
站着白隐秀,有时遇上要务便一同商议,说话时捱得不算近,但一问一答间却是足够默契。
林嘉木进来时便看到这样一副场景。
他没有多话,双手将奏疏呈上后便侧立一边。
萧扶光看了眼奏疏,脸色果然不大好。白隐秀见状也靠了上去,扫了两眼后看向林嘉木:“这是…”
“檀侍郎报事进谏书。”林嘉木应道。
“不用理会他。”萧扶光将奏疏一放,压在文书最底下,“若再收到,只管压下就好。”
林嘉木道了声好,只是临出门时忽然回过头,问:“前些日子云小姐还在臣这处留了封书信,言明待寻不到她时转交给郡主。如今臣已有多日未见到云小姐,想是到时候了。”
萧扶光一头雾水——云晦珠走前分明来找过自己,有什么话她不能当面说,反而选择通过写书信通过林嘉木转交呢?
“信可在你身边?”她开口问。
林嘉木拢在袖间的手指捏了捏书信一角,摇头说:“信在家中。”
“那今日下值后我送你回去。”萧扶光道,“取了信再回定合街。”
林嘉木说好,转身离开西堂。
白隐秀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蹙眉思索许久,连萧扶光同他说话都差点儿没听进去。
萧扶光道:“檀沐庭此时上谏立储,怕是陛下早便有此意。明眼人都知道檀沐庭是陛下的人,由着他打头阵罢了。”
“郡主不怕吗?”白隐秀问。
“若是放在一年前或许
还会怕。”萧扶光道,“现在我却不怕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即便真立了平昌做太女,我也有对应之策。只是我担心…”
“担心什么?”
“我担心,有人打头阵,后面的人见势便要倒戈。我不怕劲敌,我怕的是父王醒来后会寒心。”
第三百八十九章 淬火焚心(十五)
申时过后,林嘉木交过牌子,换上便服后便来了西堂。见堂内无人,再问来往官员,都说郡主已离开。
他不禁有些失望,攥在袖中的书信也被捏得发皱。
然而当走出内阁大门时,他一眼便见到了站在对面梧桐下的萧扶光。
心动是有记忆的。
有些人不需要如何做作装扮,只在初见的那个地方随意一站,哪怕素钗简装,也有唤醒沉睡之人的力量。
“我担心你会忘,索性提前来此处先等着了。”萧扶光笑道。
林嘉木摇头:“同郡主说好的事,我怎会忘?”说话间一手绕到背后,紧张地将书信塞了回去。
二人间隔半丈,一齐朝着林家的方向走。
林嘉木频频看向她,想要开口问她这段时日为何生自己的气,又担心自己问出口变成质问,会惹恼了她。不问吧,心里又难受,于是这一路走来二人竟无话。
回林家的路上经过长安街,林嘉木忽然见她驻足,顺着她目光望去,竟是一家生意红火的面馆。
林嘉木极会察言观色,问:“饿了吧?不如进去尝尝这家小馆口味如何?”
“不必了,我不饿。”萧扶光垂下了眼,继续前行。
林嘉木觉得奇怪,她像是想尝尝,又像是害怕什么似的,只站在门口看却不敢进去。
二人离开后,老郑抄着锅铲从面馆里走出来,张望片刻不见人,挠了挠头道:“当真是奇了怪了,刚刚好像还瞧见郡主来着…怎么一
眨眼人就没了呢…”
老郑自言自语罢,转身回店铺,却不慎撞到了另一个高大的人影儿。
老郑定睛一瞧,竟是那位人人喊打的状元郎司马炼。
这期间发生的事,老郑也听说了许多,状元郎献妻媚上,又疑似谋杀神通符道已,总之流言满身,并不受待见。
老郑却只是叹了口气,问:“饿了吧?要不要进来吃一口?”
“多谢。”司马炼也摇头,“我不饿。”说罢也离开了。
老郑目送他走远,伙计从店铺里伸出个头来:“师傅,刚刚过去那位是谁啊?”
“哦,他啊。”老郑收回了视线,“状元郎。”
“状元郎?”伙计听后着实一惊,“就是把媳妇儿送给皇帝的那位?”
老郑拿起锅铲敲他的背,“什么乱七八糟的,干你的活去!”
……
萧扶光来到林家,本想着拿完书信便走,没想到林嘉楠正在门口玩儿,一眼瞧见了她,眨了眨眼睛,随后噔噔噔进了家门,拉着众姐妹一齐出来看。
于是萧扶光受到林家上下热情相待。
办事成了拜访,两手空空让萧扶光抬不起头来。可光献郡主纡尊降贵来此便是天大的脸面。
林老夫人携着全家就要跪,萧扶光将人搀起了,这才说:“我不过是来拿样东西…”
林嘉楠有些羞赧看着她,问:“拿什么?”林老夫人正要斥骂孙女无礼,又听林嘉楠口不择言,“想拿什么随便拿,我大哥哥什么都愿意给…”
林嘉楠没说完便被捂着嘴拖了下去。
林嘉木一张俊脸染上绯色,故作淡定道:“我去院内取东西,还请郡主稍待片刻。”
萧扶光点头说好。
林嘉木走后,萧扶光被林老夫人请入厅内上座。女人治理下的林家处处清明整洁,令人舒适得很。
林老夫人鼓起勇气进了厅堂,还没坐热乎,林嘉木便来了。
“你不是取物件去了?”林老夫人吓了一跳,“怎么这样快?”
“走得快些,没费时间。”林嘉木摸了摸鼻子道。
东西就揣在袖子里,他哪里去自己房间了,他分明就是没走。若是走了,还不知道家里人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他将书信递了上去,她来接了。
那样的一只手,嫩蕊似的,光看就能感觉带着香气。也不知怎么养的,还会拉弓,真是厉害。
林嘉木摒了脑中绮丽的思绪,抬眼再看她,却见她捏着书信,一双眼似笑非笑地望来。
那封信皱得厉害,一看就是被人揣久了的。
林嘉木这下真乱了心神,一时心急,竟忘了压一压。她那样聪明,定是看出来了。
林嘉木暗悔之际,却听她对林老夫人道:“今日多有叨扰,我这便回去了。”
“郡主来这一遭,连口热茶也未用上,实是老身的失礼。”林老夫人这是真心话,郡主来得突然,家里什么都没预备下,后头茶还没沸,人就要说走了,也不知是不是生气,回头会不会也抄了他们
的家…应该不至于吧?
林嘉木主动道:“臣送郡主一程。”
二人出去后,林老夫人才捏了把汗。
屏风后藏着的几个姑娘也终于敢大声出气儿了。
“我就说郡主娘娘好看吧!”林嘉楠道,“我先头见过她呢。”
林老夫人说是:“好看是好看,只是她瞧人的时候有点儿叫我瘆得慌…”
萧扶光来时便是步行,想来今日是有些游街赏玩的雅兴。
二人走在街道上,林嘉木心中忐忑,给自己鼓了一把劲儿才开口道:“郡主近日多劳,我才将书信一直放在心上。只是朝中诡谲,郡主难免多了些提防,我担心直接拿出来郡主不会相信…”
“我信你,嘉木。”萧扶光出声打断了他,“我一直都信你,但你能不能做到不接触背向我之人,不做有损于我利益之事?”
林嘉木怔怔地看着她,脸渐渐白了。
“你、你知道了?”他张了张嘴,话都有些说不利索,“可那次,其实并不是我…我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担心越描越黑,才没有站出来说话。”
“我从不曾见过檀沐庭,但我同他隔着不止一样仇。”萧扶光打断了他,“但凡听命于他为他做过事的,我都不能忍。可晦珠肯将信由你转交于我,可见在她心中,我们三个依然是最好的朋友…嘉木,你家有慈眉善目的长辈,更有可爱的妹妹们,不要被权势迷惑了眼,将自己陷入险境之中,好吗?”
萧扶光
说罢,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融入漫长街道中。
林嘉木心中内疚,眼神空洞地一步步回了家。
此时距宵禁尚早,萧扶光寻了处廊桥,凭栏吹风拆开了信。
云晦珠先同她道歉,说自己欺骗了她,想求她原谅,同时也寄希望于林嘉木能将这封书信遗失或忘记,这样就不必说出自己藏匿已久的秘密。
她的秘密是她已同亲兄长相认,兄长便是摄政王自狼窝里捡来而后又侍奉自己的侍卫——藏锋。
萧扶光猛然站起身,反复看了数遍,确认自己没有看漏任何一个字,这才将信丢进了路边冶器灶里烧了。
藏锋一早便潜入了檀府,因檀沐庭谨慎多疑,进去后便再也不曾出来过。只每月逢三、六、九时在檀府墙院的一棵树上折断一枝做记号,以来表示自己无恙。
萧扶光此时万般后悔——若是早知藏锋是云晦珠的兄长,是高阳王之后,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将人派去那种危险之地。
第三百九十章 淬火焚心(十六)
云晦珠是个机灵姑娘,她能看得出景王和萧扶光对她哥哥的好来,不然这些年,兄妹俩哪里有再见面的机会?海阔天高,自己再闯一回,兄长有阿扶照应,她放一百个心。只是实在没脸同阿扶当面说,便托付林嘉木转交。
萧扶光想破了脑袋要召回藏锋,前去接应的却未能将人带回。
她焦急问:“人呢?”然而上前几步,又掩着鼻子退了回来。
“藏锋大人说,檀沐庭已经看到过他,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决定过些时日再回,只是…”接应的人道。
“只是什么?”
“只是,他好像发现了檀沐庭的秘密,所以决意再探一二。他还要郡主您千万当心,檀沐庭的胃口怕是比咱们想象中的还要大。”
没有万全的把握,藏锋不会说这种话。
“知道了。”萧扶光又看了那人一眼,“洗洗去吧,一身的味儿。”
不过,令萧扶光焦头烂额的事渐渐多了,不止藏锋这一件。
在萧扶光想破了头要将藏锋召回时,内阁又出现了新奏疏。如她先前所料,户部现任尚书,正二品的大员,约摸又是檀党之人。可惜太子妃的祖父早已离开,不然户部如今由周尚书坐镇,也不至于急着上谏立储。
萧扶光又将奏疏压了下来。
只是内阁公务并不是全经她一人之手处理,有户部的两位起头,奏疏雪花似的满天飞,随手捞来一本,先是问候,再陈两件不大不小的事,最
后总要说到国本动摇需安定上。
白隐秀将这样的奏疏捆成一捆,正要带走,却被萧扶光拦下。
“来了这样多,恐怕此时连袁阁老手上都有不少。”她冷嗤道,“既然捂不住,那便放出来好了。我倒要看看,趁着父王不在时他们究竟能跳多欢。”
如她所料,另一边大堂早已吵开了嘴。内阁阁臣十余位,舍人更无定员,能坐上公座的不过三五位,人人手中或多或少总拿着奏疏一本,三十多人正为立储吵得不可开交。
袁阁老正坐在上面,伸着头舌战群儒。
“哪朝哪代无储?太子殁了,也还有平昌公主,陛下是清心寡欲的道君,立储只是早晚的事儿。依着我看,尽早不尽晚!”
白隐秀不疾不徐:“先前郡主入阁,多少朝臣戳郡主的脊梁骨,直嚷着牝鸡司晨,一副天下将要大乱的模样。如今要立储,立的还是公主,就不怕天下大乱了?”
哪知袁阁老早有准备:“哪个说要立公主了?”
“不然呢?”白隐秀嗤道,“袁阁老想立哪个?”
“你这小儿,想栽个罪过到老夫头上?老夫入朝时,你还在掖庭同阉人玩泥巴!”袁阁老冷笑着朝天一拱手,“先帝曾造金爵钗一支,可金爵钗遗失,陛下继位,理应顺位立储才是。”
方圆张忱等人交头接耳:“说来说去,不还是在说平昌公主。”
袁阁老说得冠冕堂皇,赵元直有些听不下去,接话道:
“奏疏才上,殿下还未松口,袁阁老是否有些操之过急了?”
偌大个内阁,袁阁老只怕两个人,一是景王,二是司马宓。如今司马宓早已回乡,景王又病着,他又是年纪最长的那位,自然有些托大。
“内阁自然要看殿下的意思的,可殿下有些日子不曾移驾内阁,这又如何同他商量呢?”袁阁老挑眉笑道,“赵元直,你是殿下心腹,不如就由你将殿下从定合街请出来,明明白白地降下旨意吧!”
赵元直也犯难,摄政王的病情究竟如何,人是否还在昏睡中也说不准。去打听,光献郡主只说一切都好,半分也不曾透露——八成是人还没好,不然眼看着女儿被逼到这份上,摄政王哪里忍得下去?
内阁多是景王的人,可袁阁老言之实在有理,年纪又长,大家即便有些不满也不敢说得太过分,加上有少数人帮腔,一时间袁阁老竟占了上风。
眼看着内阁印信就要被请出来,立储之事马上就要被上禀到万清福地作批了。
“慢着!”
一声极具穿透力的低吼划破大堂上空,众人回头一看,竟是穿着道袍的太傅华品瑜。
袁阁老沉下了脸,却很快收拾好了情绪,堆起笑道:“有阵儿未见着太傅,听说太傅近日来常与陛下论道?不知太傅此时来是有何指教?”
华品瑜的眼睛慢慢扫过他,最后落到他头顶。
“如今诸位也知道,皇室子嗣不盛,闵孝皇
太子病逝后陛下膝下便仅有平昌公主这一位。”华品瑜顿了顿,又道,“可景王在内阁多年,从去年开始,殿下便有退居人后之意,而春秋殿试、内阁诸要务皆是光献郡主一力承办。郡主是求稳之人,不说办得多漂亮,却从未出过什么茬子,想必大家也是看在眼中,对吗?”
“对。”
“不错。”
白隐秀与林嘉木同时出声道。
“诸位如此着急,不知急的什么?是想趁着殿下不在欺压郡主,好让公主接手内阁吗?”华品瑜淡淡地扫过他们,继续说,“倘若诸位将奏疏呈向万清福地,殿下知道了又作何想?还是说诸位看不惯殿下已久,借着立储的由头逼殿下交权?”
这一顶帽子扣下来,袁阁老的脸色立即变得十分难看。
“华品瑜,你休得胡言乱语!”袁阁老怒道,“你自入京后便借论道之名频频出入万清福地,出来又进定合街,谁不知道你才是天下第一的墙头草?没准儿你才是巴不得闹出乱子的那一个!”
华品瑜面色阴沉如水,袁阁老却当他被戳中了心事,越发地口无遮拦起来。
“这几十年都不见你变模样,该不是哪里来的老妖怪修成了精,来夺我大魏国运。我看眼下第一等要务并非立储,该是将太傅押去钦天监,由着他们好好瞧瞧,这是个什么精怪…啊!”
袁阁老话音未落,华品瑜便上前抬手一挥。
两颗牙齿和血落,袁阁
老也被扇得头晕眼花,捂着半边脸颤声道:“你…你…”
第三百九十一章 淬火焚心(十七)
华品瑜又要上前,赵元直和白隐秀赶紧上前将人拉住了,“太傅,太傅,您这又是何必呢!”说罢又看向袁阁老,“这是袁阁老您的不是了,满朝谁人不知太傅最厌人说他老?”
“别以为老夫不知你打的什么主意,不就是想将光献挤出去吗?!”华品瑜被人拉住了还在骂,“景王护了你们多少年?没有他你们个个都要给南朝慕容家的那些人垫背擦脚了!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华品瑜脾气本就暴躁,只是从先帝起便位高权重,无人敢当面说他老。而今袁阁老被激怒后口不择言,一下点燃了这颗干草垛,被结结实实打掉两颗牙不说,还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如此一来,两边又骂了起来。个个都是顶尖的文人,像华品瑜这般动手的少,嘴皮子却是一个比一个的利索。
萧扶光听到了动静赶来,在弄清楚前因后果之后,索性坐在公座上听他们骂。
郡主是女子,有女子在,骂人的话也收敛了不少。
骂人不带女,威力便少了一半,说到底还是瞧不起女流。萧扶光深知这个道理,索性命人将自己桌案搬过来,趁他们唇枪舌战时埋头公务。有用得上人的,拉扯一把,叫人将名章盖上戳,再送六部发办——从前总是找不到人,要么休沐,要么出去办事,耽搁了不少时间。今日一来竟事半功倍,不过一个时辰便将积攒下的奏章尽数批完。
只是
坐久了,累得腰酸背也痛,手指头也跟着发僵。
正当难受时,两杯茶递到桌边。
萧扶光抬头一看,见林嘉木与司马炼一左一右地站在她案前。
他二人对望一眼,很快便错开。
林嘉木收回目光,对她道:“郡主也该歇息一会儿,再如何也不能累坏了身子。”
萧扶光点了点头,又看向司马炼。
司马炼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又要回自己那通风的小角落——他的位置不显眼,这半天也没人注意到他。只是站起来到人群中,便有些鹤立鸡群的意思。
袁阁老自然也望见了他,正愁自己阵营中人少,高声将他呼喊过来:“你——状元郎,过来!”
司马炼慢慢走过去。
说来也怪,众人拼命暗示自己小阁老已死,可一见着那张脸,愣是从心里犯怯。等司马炼经过,已经开出了一条道来,仿佛他是洪水猛兽,沾一下便要被吞得渣都不剩。
司马炼来到袁阁老身前,袁阁老抬手扶上他肩膀,大声道:“能入鼎甲的,策论文章必是上上品。你来说说,这奏疏究竟该不该上禀万清福地?”
吵嚷声渐渐静了,便是华品瑜也得空喝了杯水。
司马炼拱手道:“某将入内阁,行的是观政之职,不敢妄议此事。”
他这么说,反倒叫人更难受了——顶着小阁老那张脸,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是在嘲讽他们似的。
“无妨,你直说便是。”华品瑜清了清嗓子道,“既是观政
,也要有自己的想法,不然观也是白观。”
“那小臣便妄言一番,诸位只当听个乐,不要放在心上就好。”司马炼朝着华品瑜的方向微微倾身,道,“立储是国之大事,闵孝太子薨逝一年有余,立储尽早为妙,不该耽误至此。只是如今皇储难择,难在该不该择女储上——若是陛下膝下再有一子,或宗室子嗣兴盛,择其品行优者倒也不是难事。可几位老王爷膝下人丁亦是不盛,或有能力者却早已出五服之外,这便叫人为难。话说回来,女储人选不过两位,平昌公主及光献郡主二人而已。公主理应为储,然公主骄恣;郡主品性能力上佳,是上上人选,却是摄政王之女,难以越过公主去…”
“你倒是聪明,也知道两头不得罪人。”华品瑜冷哼,“两边都不得罪,等同于两边都得罪。既让你开口说话,最好还是说全了,莫要吞吞吐吐令人作呕。”
“太傅教训得是。”司马炼听后不仅不生气,姿态反倒更加恭敬了,“正如先前袁阁老所言,纠结不定之时,大家莫忘了先帝造有金爵钗。既然拿不定主意,不如看先帝属意哪个,谁有金爵钗,便立谁为储。”
此言一出,众人面色有疑惑更有释然。疑的是金爵钗下落不明,恐怕这是条死路;释然的便是在中间摇摆不定的几个——如此一来又能继续浑水摸鱼,静观两方相争斗了。
华品瑜也
没了脾气,先帝造钗他是知道的,只要摄政王一日不醒,眼下局势便一日对萧扶光不利。能拖一拖自然是好的。
萧扶光看着司马炼的侧脸,渐渐笑了:“可先帝还在世曾说,连他都忘记金爵钗遗失在何处了。我与平昌都没有,这如何作解呢?”
司马炼也看过来。
他躬了躬身,高大的身躯投下一片暗影。
“平昌公主乃正统。”
四目相对,隔着重重叠叠的人影,她眼底一片冷意,仿佛隔了万水千山。
“好,好一个‘正统’。”袁阁老满脸笑意,“果然是状元郎,说话就是一针见血…哎呀,若要立储,皇帝的子嗣自然是错不了的…”
华品瑜闭了闭眼,手背攥出一道道青筋。
萧扶光上前,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道:“老师莫动气,动气伤身。”
华品瑜将袖子一甩,压低了声音恨铁不成钢地说:“这就是你放他一马的后果——若是当初便将他从秋榜上摘下来,还能有今日之事?!”
“那些人,我都记住了。”萧扶光低低地道,“当我软弱可欺?老师且看吧。”
华品瑜耷拉下去的脸这才好看些,“执政就该有说一不二的气势,你可不要别学先帝,由着这起子人骑到头顶撒泼。”
萧扶光好说歹说,最后才将华品瑜这尊神请走。
她紧随华品瑜其后出了内阁,一路前往清枝胡同去找沈磐。
三月底,就在内阁不得不将立储当做第一要案
提出时,御史台连发十二道奏疏,弹劾内阁官员七人,首当其冲的便是袁阁老。除却司马炼之外,当日支持平昌公主为储的竟无一人漏网。
华品瑜听后,大赞萧扶光终于硬气一回。
第三百九十二章 淬火焚心(十八)
而萧扶光则下令选调翰林院及六部人手来准备填补内阁空缺。
袁阁老退居家中三日,此间司马炼曾登门两次,不知作的什么商议。
光献郡主针对手段太过明显,但这或许并不是坏事,因为她的父亲当年也是如此,甚至比她做得更绝,但凡闻见有不忠之事、有不顺之言,话不多说,就地杖毙——但凡有些政绩的君王,无一人不是踏着血路走来,独裁者犹甚。那些攻讦的人,早晚会死,留下只有史书一部,史书却只能由当政者改写。
户部尚书杨淮、侍郎檀沐庭已有几日不曾到值,毕竟户部关乎民生,以此施压料想她撑不了多久。然而萧扶光召来太子妃祖父、前任尚书周和门生相助,倒也能勉力支撑。
立储一事因此大刀阔斧的威慑而呼声渐悄,就在萧扶光以为风声将过时,赵元直却负荆上门。
赵元直素来体肥,往往是肚子先进门人其后才到,每每来定合街时必定经过一番沐浴梳洗。
而今他人瘦了一大圈,胡须参差不齐,惨白着一张脸,整个人精神都有些恍惚。
他嘴唇颤了颤,问:“郡主,殿下…真的醒不过来了吗?”
“你从哪里听来的胡话?”萧扶光蹙眉,“殿下正在修养,不宜见人。”
赵元直扑通一声跪倒下来。
“当年臣犯了大错,想必郡主早已听闻,若非殿下斡旋,我早已在狱中度此残生。如今袁阁老与司马炼等人密谋
,袁阁老联同刑部、大理寺弹劾我谋杀姬妾,要为当年之事翻案。”赵元直朝着景王居所砰砰磕了几个响头,“不是我不忠,我是自身难保啊殿下…”
“有话好好说,鬼哭狼嚎做什么?”萧扶光伸手去扶他,“不过刑部和大理寺而已,何处没有殿下的人?你不必害怕。”
赵元直却不肯起身,红着一双眼睛看她:“他们早已收集了人证物证,等的便是今日。若我入狱,我的老东家御史台也要受他们弹劾,他们恐怕就是盯的这个,如此一来更要乱了。郡主,您…保不住我…”
萧扶光听出了他的意思,慢慢放下手。
“那你的意思是…你要同他们讲和?”
赵元直垂首不敢看她,只将头磕得砰砰作响。
萧扶光浑身都蔓上一层寒意——这便是父王辛苦栽培人,这便是他的得力干将。他人还未如何,这些人便要倒戈。
“殿下对臣的恩情,臣结草衔环也无以为报。”赵元直哭得鼻涕眼泪横流,“臣日后…定不会做有损殿下郡主之事。”
萧扶光冷眼看着他,道:“殿下若是醒了,你可知道会是什么后果吗?”
赵元直跪行两步,抱着她的脚尖道:“臣该死,臣死罪,臣无颜再见殿下…”
萧扶光心口发堵,一抬脚将他踹出去一丈远。
“你们是算准了殿下人还未醒,特意来逼我了?!”她沉声道,“他们还要审你拿你,可我现在就能要了你的命
!”
萧扶光说罢,拿起墙上挂着的弯弓,张开后对准了他,“你若死在我箭下,日后同殿下说起也有个交代;你若侥幸跑得出去,我便祝你日后跟着檀沐庭还能出人头地。”
光献郡主师承太傅华品瑜,箭法十分了得,赵元直原本并不抱什么希望。
而他抬头看了一眼后,再磕了三个头,随后起身拔腿就跑。
苑中人不知发生了何事,大老远只看到郡主张弓要射杀赵元直。赵元直在前,一身肥肉随着奔跑的动作一颤一颤,汗水泪水却如雨落。
处于弓箭之下的猎物,最忌朝着一个方向移动,这会让弓箭手在短时间内判断出其脚程,只需提前放箭,猎物必死无疑。人比兽慢得多,能击杀鬣狗,还杀不了一个人?
只听铮地一声,赵元直瞬间倒地。
贺麟快步走上前去,正要查看,却见赵元直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随后没命地跑出了府。
贺麟远看近看皆未寻到箭矢,回头望去,见墙上箭袋并未动过,登时便了解主人的意思。
“就这样放他走,是不是便宜了此人?”他问。
萧扶光没作答,沉着脸将弓抛给他。
贺麟接过弓后重新挂上去,刚一转身,便看到她一抬手,随后架子上置的青釉瓷瓶被摔了个粉碎。
萧扶光来到景王住处,小冬瓜正在庭院里晒被子。原这活有十个八个人做,可萧扶光不放心太多人贴身伺候,只派给小冬瓜。小冬瓜有自
己过日子的习惯,愣是将景王的庭院打理得烟火气十足。幸而景王有自己的审美,否则院子里有土的地方都要被小冬瓜种满冬瓜。
她进屋待了会儿,没多久后又走出来。
小冬瓜忙活完了,欢欢喜喜地上前:“殿下最近好多了,有时手指头还会动一动,能动就好,能动就说明他也在使着劲儿呢…只是这天一热,我总担心他会生褥疮,得时时翻身才好…”
小冬瓜也胖,最近照顾景王多劳,也瘦了一圈儿。
萧扶光伸手捏了捏小冬瓜的胖脸,强颜欢笑道:“都是胖子,怎么你就这样靠谱呢?”
“别人能跟我一样吗?他们都是脑满肠肥、膏脂糊了心眼儿的东西。”小冬瓜颇为自豪,“我不一样,我可是天下第一的小冬瓜,清爽宜人。”
萧扶光被他逗得想笑,可压在她头顶的事情太多,笑意也只是一闪而过。
小冬瓜看出来,也知道自己除了将人照料好,中不了什么大用,便说:“我给您变个戏法吧?我叫它‘大变冬瓜’,我今天刚会的。”说着他走到被子后,扯下一块床单来将自己蒙了,“郡主看好了啊——我——变——”
床单抖了抖,随后落在地上,后面的人也没了影儿。
萧扶光不是傻子,看得到他是窜去了门后,笑意终于在脸上蔓延开来。
“对嘛,郡主就该多笑笑才是。”小冬瓜绕到另一扇门后探出个头来,龇着牙跟着笑,“
留不住的人让他们走便是,哪怕所有人都走了,我小冬瓜也还在呢。”
第三百九十三章 淬火焚心(十九)
赵元直忽然反水,纵有白隐秀等人极力阻止,立储一事还是被上禀万清福地。
皇帝自是高兴,顺水推舟地应了。为了彰显宏德之心,点了几位宗室内的王爷及世子作储君人选,最后才挂上平昌公主与光献郡主大名。
储君乃国之本,立储也并非是皇帝与内阁一两句话便能敲定之事。皇帝将朝臣召至太极殿,而朝臣们大多忌惮摄政王余威,迟迟不肯表态。直到檀侍郎开口:“倘若殿下安然无恙,立储一事必定困难重重,你我是进不了太极殿的。”
众人虽有动容,然而能进太极殿的人个个都修成了人精,做事谨慎再谨慎,思来想去仍是决意甩手自在。檀党之人蓄势待发,似乎等这一日许久。昔日摄政王拥趸看向赵元直——赵元直跟摄政王日久,摄政王保其入内阁,一跃成为媲美阁老的重臣。
而此时赵元直却垂着头,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皇帝笑了,檀沐庭也笑了,摄政王爱臣心凉了一半,从太极殿出来后先回家更衣,后一齐去了定合街。
在赵元直离开后,萧扶光便也料到会有这一日。听闻众臣上门,亲自前去迎接。
前吏部尚书本由司马宓兼任,司马宓离开后,如今代吏部尚书一职的是徐贡。徐贡带着人来时面色黑沉,见到萧扶光后被她带去隔壁密谈。
二人谈了半个时辰,谈得外间人坐立不安,最后徐贡出来时一副垂头丧气的模
样。
余下诸人心凉了一大截。
“郡主,殿下安否…”一位老臣颤颤道,“臣等可前去一探?”
“殿下千金之躯,又素来好脸面,病中憔悴,不愿见人。我话已至此,你们自己看着办。”萧扶光视线扫过众臣,又道,“诸位是跟随殿下许久的老臣,甚至有些还侍奉过先帝,我尊一声‘长辈’不为过。若是想走,我保证内阁和御史台不会将你们如何;可愿意留下的,光献记在心中,日后绝对不会亏待了你们。”
先帝一句“日后再议”,二十八年未立储君。日后日后,究竟何时才是日后?
有人唉叹一声,转身走了。一个起了头,跟着离开的越来越多。
萧扶光看了看,除却徐贡和刚刚说话的老臣,方才挤得有些施展不开的五楹之室,而今只余下不到十人了。
她朝诸人深深一拜,真心道了声谢。
-
四月十二,皇帝于西宫再议立储一事时,发现少了许多沉默及反对的声音。
原先还站在摄政王及光献郡主那边的人,乞身致政者十有二三,只余几位尚有些话语权的股肱还在硬撑。
立储是大事,需先由钦天监择吉日,皇帝祭拜天地社稷后再行册立仪式,随后百官跪拜新储君,新储君再拜天地社稷。只是内阁是景王的内阁,此话不虚,萧扶光不松口,哪怕有袁阁老在,也仅仅是能将此事放到台面上说,却不允真正通过。
不过能有这样的结果
,已经大大出乎皇帝的预料。只要摄政王不在,慢慢磨,萧扶光总能张这个嘴。于是檀党及宫中已经开始改口,称平昌公主为“皇太女殿下”。
对此皇帝很是高兴,当日赐宴云台。
下午申时许,檀沐庭来到定合东街接司马炼一道赴宴。
司马炼虽得了许多赏赐,然而他一向过得清贫,即便赴宴也是一身绀青色衣裳。若非是个玉树临风佳公子,这颜色放在普通人身上怕是不起眼。
“你…”檀沐庭挑了挑眉,“…算了,还是不要让陛下久等得好。”
司马炼没有说话,跟着他一起同赴魏宫。
云台是一处宫殿,位在太极殿之后,魏宫西南处。檀沐庭与司马炼到得早,阮偲已经在候着了,见了他们二人忙上前拱手:“大老远就看到二位大人,几个新来的还在问‘那二位是谁,怎生得如此俊俏’,奴同他们解释:‘那是檀侍郎和状元郎,二位郎君一道来了。’知道是您们,都说今日当值的有眼福了!”
“阮公公真是会说话,怪不得一路高升。”檀沐庭笑道。
“什么高升呀,大人真会说笑。”阮偲一边侧着身在前面走,一边细声细气儿地说,“不过是个阉人罢了,奴等就算再往上升也越不过那位去呀。”
檀沐庭知道,他说的是中贵人韩敏。
他望向阮偲,见阮偲一边引着他们,一边时不时看过来,一双浑浊的眼中满是充满欲望的精明。
落
座之后,手持十八般乐器的宫伎开始献乐。
阮偲带着歉意道:“您二位稍待,袁阁老他们也到了,奴还得去迎他们呐。”
望着阮偲远去的佝偻背影,檀沐庭冷冷一笑,眼中尽是轻慢:“吃里扒外的奴才,野心不小,居然敢拿自己同韩敏相比。”说罢看向司马炼,见他眼底一片迷茫,又解释道,“中贵人韩敏,是连先帝都称其为‘挚友’的存在,自奴婢一路升任三品秘书监,又拜散骑常侍,若非有朝中人阻拦,只怕要封侯了。这种人莫说宦官,在普通人中亦是凤毛麟角——阮偲算个什么东西,整日替公主在陛下跟前吹风,他也配与韩敏比?”
司马炼看了看帘后宫婢,低声道:“檀兄,小心隔墙有耳。”
“无妨,云台没有外人。”檀沐庭说,“倒是阿炼你,如今是越来越谨慎上道了。”
司马炼却笑:“全赖有檀兄提点。”
“这一次我可没有提点你。”檀沐庭伸手拍了拍他肩膀,“阿炼,你是块好料子。待会儿见到什么,装作看不到就好。”
司马炼一怔,一时间没有听懂他的意思。想要再问,却听袁阁老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进来。
“原来你们早就到了。”
司马炼抬起头,果然看到袁阁老走进来。
他身后还跟了一人,笑吟吟地同他们二人打招呼。
“你见过的。”檀沐庭道,“今日才正式引见,希望不算太晚。”
司马炼点头:“意
料之外。”
一阵寒暄过后,宦侍长报两声,原是皇帝到了。两列宫人三十余位,执伞护着皇帝和所谓“皇太女”并妙通仙媛三人一齐入了云台殿。
甫一进门,秦仙媛看到司马炼,眼睛便红了。
司马炼怔然,欲要起身,手臂却被一个人死死地拽住了。
“阿炼,我刚刚同你说的什么,难道都忘了吗?”檀沐庭冷声斥道。
——
有读者问阿扶和廷玉什么时候相认,这个不好说,因为相认那天要开法拉利上垒,会引起几位沈河猿注意,阉割是必须的,我也不确定能不能被放出来。会在文中的冬季,如今是四月上旬,中间会跳过一个季度。
第三百九十四章 淬火焚心(二十)
诸人拜过后,三人也各自入座。
皇帝坐在上首,仙然道袍也掩不住他如今张扬神气。左右立着腰弓得虾似的阮偲和姜崇道,平昌公主萧冠姿坐在他左下,一张与郡主肖似几分的面容薄情寡淡。妙通仙媛则坐在公主身旁,却是一副柔弱无骨的模样。
公主仪态不佳,甫一坐下,便歪在了背靠上。她眯着眼,忽然勾起了嘴角,视线在妙通仙媛和司马炼之间来回扫了几眼。打量完之后,支起右手一托,像是想要拿什么东西。等了片刻不见人呈上,像是又反应回来什么似的,蹙着眉心略有些浮躁地收回了手。
袁阁老脸上还堆着笑,可眼角已经耷拉下来了。只他旁边那人倒是云淡风轻,似乎见惯了公主作派,早在意料之中。
檀沐庭见司马炼死死攥着拳头,再次低声相劝:“这一路走来你煞费苦心,你肯因为一个秦仙媛就此前功尽弃?我只提醒你最后一回——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只要忍得,终有一日你能做得了主。”
司马炼红着眼看向他:“我已背负骂名至今,何时才能做主?”
“不会太久,一年之内。”檀沐庭道,“我保证,一年之内,秦仙媛会回到你身边。”
司马炼攥着的拳头渐渐松了。
“好。”他说,“我信檀兄一次。”
皇帝虽说在万清福地已久,但依然是皇帝,能赐小宴便已是莫大恩宠,哪能当真尽宾主之礼?积年修道
,身上一丝烟火气也无了。于是浅浅道两句谢,拂袖携妙通仙媛与平昌公主又飘然离去。
袁阁老等人傻了眼——就这,没了?
可一个人自继位之日起便居住深宫三年,三年后入万清福地又三年。所见皆是奴婢道士,顶多再加一个檀沐庭。皇帝自封“玄通至尊大帝”,身在世间,却眼高于顶,哪里应付过官员?
所幸赏赐还是有的,只是大权依然在定合街,加官进爵不大可能,实在好处却是有的。皇帝赐下金银田宅后,檀沐庭与司马炼并袁阁老等人跪地谢恩。
然而正要起身时,姜崇道又带着宫人呈上几个托盘来。
托盘里各放着一个小匣子,檀沐庭见怪不怪,谢恩后又收下。其余人打开一看,竟是一枚金灿灿的丹药。
袁阁老闭着眼合上,好大一会儿才缓过来,同身后人一起朝着皇帝离开的方向磕头。磕完头颤颤巍巍地起身,握着丹药匣子半不出一句话。
檀沐庭执杯走到他身边坐下,笑问:“袁阁老是不喜欢陛下赏赐?”
袁阁老哪儿敢说不?当即便将匣子收好了,强笑道:“头一回见,有些诧异而已。”
“阁老的心情,檀某知道。”檀沐庭替他斟满一杯酒,“可话说回来,今时不过议定立储一事而已,日后有何打算,眼下还暂不明晰。阁老只需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其它的就不用您操心。”
袁阁老看看左右,压低了声音对檀
沐庭说:“陛下这般也就罢,可你看平昌公主,我等先前便闻她骄纵放肆又好男色,今日一见,如此懒散懈怠不说,全然不将人放在眼中,好似天下人人都欠她二两纹银。公主与郡主年纪上相差不大,再看郡主…唉!唉!”
人比人,气死人。
袁阁老连连叹气,口中异味冲天,熏得檀沐庭微微皱眉。
檀沐庭不留痕迹地坐远了些,道:“公主性情如何,不是你我做臣子的能随意置喙的。咱们只需知晓自己侍奉的是‘正统’便好。至于郡主…倒也不必将她同人相比。这些年摄政王是如何治下的,你我看得都很明白,可惜一口缸装满了水,再添便难了,倒还不如找个瓮呆一呆,也好过洒在地上被晾干的好。”
袁阁老摇摆不定的心境在檀沐庭以及时局的逼迫下终于勉强安定下来,他慢慢举杯,哀叹一声后饮尽。
檀沐庭又对司马炼招手,皇帝不在,几人索性坐去了一处畅言。
酒过三巡,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袁阁老与他带来的那位早已大醉酩酊,司马炼也喝得昏昏沉沉。他正准备起身要走,却被檀沐庭叫住了:“不必着急,陛下既赐宴,便是允我们留宿云台殿。”说罢唤来宫婢,“扶状元郎去休息。”
几名宫婢将他搀进偏殿,替他褪去外袍鞋袜,又费九牛二虎之力将他扶上床,正欲褪了自己身上的衣裳,却被昏睡中的状元郎一脚踹
下了床。
几个人看了看彼此,识相地退了下去,没有再来打扰他。
九霄玲珑灯静静地悬挂在头顶,三五重帘之后,一个白色人影渐渐靠近。细微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司马炼也渐渐睁开了眼睛。
白色人影坐在他榻下,伴着哭啼声道:“我错了…我不该…我不该来…”
司马炼掀开帘幔,见来人果然是秦仙媛。
“我后悔了,我该怎么办?”秦仙媛涕泗横流地回头,见他正看着自己,起身背对着他,慢慢解开了自己的衣裳。
她原本光滑的后背之上,一道道鞭伤纵横交错,最新的甚至是近日添的。
“不顺他心了便要打人,服过丹药一阵儿后也会打人…他常打我,拿鞭子抽我,摔了碗拿碎瓷片划我的背…他力气实在太大了,我挣脱不开…”秦仙媛流泪道,“有时公主来问安,说两句话惹他生气了,他也会打她…陛下他就是个疯子!”
司马炼上前,默默将她的衣裳拢好。
“我受不了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秦仙媛扭头,泪眼汪汪地看他,“你带我走吧…”
司马炼正欲开口,忽然听到门边有人轻咳一声。
秦仙媛吓得一抖,双腿软了下来。
司马炼眼疾手快地托住了她,可秦仙媛已经吓瘫了,整个人如一团烂泥,怎么都拾不起来。
殿门吱呀一下被打开,一个娉聘婷婷的影子挪了进来,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眼带笑意地看着面前的二人
。
第三百九十五章 淬火焚心(二十一)
“今夜月色不错,我闲来逛逛,恰好看到父皇又登去了太极殿——那么个破地方,数他稀罕得紧,隔三差五便要去一趟,坐坐上面的龙椅。可巧他前脚踏进太极殿,你后脚便来云台,我道是来做什么,原来是同前夫幽会。”萧冠姿倚在屏风边上笑,“真是好一对情深意重的苦鸳鸯,我听得都要落泪了——倘若不加上我就更好了。”
秦仙媛刚刚反应过来,没命地爬到她脚边,哭着求道:“殿下…殿下您饶了我,千万不要告诉陛下…”
萧冠姿轻轻一抬脚便挣脱开了。
“我何时说要告密了?我若告发你,自己也少不得一顿好打。我若是你,现在就夹起尾巴回万清福地,免得陛下回来后寻不到人。至于你这前夫…”她说罢,抬起头面带笑意地看向司马炼,“我有几句话想要同他说。”
秦仙媛慌不择路地离开后,偏殿只余司马炼与萧冠姿二人。
萧冠姿像是个天生的软骨头,整日一副疲惫迷离的神色,走哪儿便要躺哪儿。
她坐在桌案边,小臂举着烟斗在墙边叩了几下,烟灰跟着簌簌而落。
司马炼开口提醒:“太女殿下深夜来此不妥,孤男寡女,会污了殿下名声。”
“‘太’、‘女’——”萧冠姿听到这个称呼后,慢慢重复了一遍,随即捧腹笑得花枝乱颤。笑够了停下,又仰起头来看他。
“离我这样远什么?还怕我吃了你?”她放下
烟斗道,“不过,我若说我真能吃了你呢?”
司马炼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殿下此话何意?”
“早前我也有位驸马,可惜他宁伤了自己也不愿娶我。”萧冠姿托腮道,“如今父皇又动了心思,想要再为我寻一位——他说,状元郎与檀卿都很不错,容色上乘,对他忠心。可檀沐庭藏得太深,我总觉得他有很多事情在瞒着所有人。”她说话间顿了顿,睨了他一眼,继续道,“你这个人模样倒是不错,只可惜前头有位如珠如玉的小阁老,后来的人便是再像也是鱼眼珠子,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懂这种感觉了…”
“殿下深夜来此,只是为了想找个人说话解闷吗?”司马炼突然出声打断了她,随后越过她走到门边,“臣愚钝,既说不好也听不懂,殿下还是另寻他人吧。”
萧冠姿面露怒色,将烟斗狠狠砸在他身上。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卑膝逢迎的一条狗罢了!连自己的女人都舍得送出去,你比我又强在哪里?!”她气得浑身发抖,“孤且实话告诉你,摄政王的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即便好利索,睁开眼,什么都变了。没了他,光献就是个废物——起小就是,真是搞不懂,一个两个总盯着她瞧,多肥的一块肉?你们究竟是有多饿?”
方才司马炼侧身躲闪,但仍被烟斗砸中了颧骨,这会儿已经开始发红。
他深吸一口气,道:
“殿下若还不离开,臣便请人送殿下回宫。”
萧冠姿是一路尾随皇帝而来,自然不想惊动旁人。
“司马炼,你有种。”她冷冷一笑,拂袖摔门而去。
萧冠姿离开后,司马炼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要将门掩上时,见拐角处有一抹红色暗影。
“檀兄?”司马炼试探着唤道。
檀沐庭自暗处走来,鬓角眼尾还带着一丝醉意。
“我喝多了,夜半渴饮,便想着出来透透气。”他淡淡出声,细长眉眼被凉凉月色衬得有些冷。
司马炼望着他,问:“檀兄可曾听到什么吗?”
“为何这样问?”檀沐庭笑说,“难道阿炼碰上了什么事吗?”说着朝偏殿内扫了一眼。
“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司马炼沉眸,又道,“夜深风凉,檀兄还是早些歇息吧。”说罢便合上了门。
檀沐庭看了看紧闭的偏殿,随后走到宫檐下。他远远望去,萧冠姿的背影像一只不断跃动的黑点,刚出了云台。
萧冠姿的身形仿佛鬼魅,幸而皇帝不喜欢别人发现他对太极殿的执着,她才得以从容地避开六路守卫回到德阳殿。
崇殷等了她许久,见她平安归来,也放下了心。
萧冠姿卧回了榻上,一句话也未说。
崇殷见她心情不佳,回身翻找了一会儿,没看到东西,便出声问道:“殿下的烟斗呢?”
萧冠姿一愣,从被子里爬出来,见他手边卷好的烟丝和热腾腾的茶,没来由地一阵恼怒
。
“戒了!”她烦躁地说。
然而这和尚听到后,五官都绽开来。
此时她才发现,这和尚长得很好。他五官十分端正,同宇文渡的长相是一类,他们像是精心捏过的陶瓷,有些英气在其中,而崇殷却不像宇文渡那般戾气丛生。兴许是念经念得久了,面相就变了,崇殷的仁慈由内而外,高兴时情绪也是由内而外的。
就比如在此时,他就很高兴。
“我听说,这对身子不好。”崇殷将费时卷好的烟丢了,回身对她道。
萧冠姿丢了烟斗,又不想同他解释自己刚刚去了哪儿,这才撒了个要戒的谎。
至于为什么不想,她自己也不知道——许是因为自己身份尊贵,没必要同他解释吧。
她仰面合衣躺着,没有一丝睡意。
立夏前后,北地的夜还凉着,却已经开始有蚊。她挥了挥手,总有一只蚊虫在身边,打不死,抓不住。
她心底又开始烦躁,高声唤他:“和尚,上来。”
崇殷褪了上衣,听话地上了榻,躺在她身侧后熟练地伸出一只手臂,将她圈进怀中。
萧冠姿身子一僵,想说自己还未起兴。可和尚也好似没那个意思,就只是这样抱着她。
蚊子落在热意散发的宽阔脊背上,慢慢开始吸血。
公主不知道,蚊虫饮血可活命,也有人有情饮水饱。
春夜有风无雨,月色透过红木窗,悄悄洒下一片朦胧青白。
身后的和尚安安静静,她心头的烦乱渐渐平复
,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安心。
公主睡着了。
?
第三百九十六章 淬火焚心(二十二)
帝京入夏很快,倒春寒后不过十余日,天气瞬间变得炎热起来。晨间尚好,一过巳时,热风拂面,便知这是个长夏了。
“长夏后便是短秋,短秋又伴长冬。去岁不曾降雪,只怕今冬要下上一个月了。”绿珠忧心忡忡地道,“别的我不挂心,只是小公子…”
萧宗瑞如今一岁多,与早亡的父母不同,他是个聪慧的孩子。秦仙媛未盼来,绿珠几个也未停下对他的照料,细心教他说话,如今已是能开口喊人了。只是嘴巴不好使,说话不清不楚的还漏风,许是知道自己说得不好,有时也会急眼,一着急就啪嗒啪嗒落泪,看得人心疼。
萧扶光人虽忙,倒也常抽空来。丑孩子不常讲话,见着她时恨不得将自己近日所学都掏出来,咿咿呀呀地张着嘴,手舞足蹈地来蹭她。
民间有说法,幼儿至纯,喜欢捱着哪个,哪个就要发财。于是玉堂和灿灿扶着萧宗瑞笑说:“郡主要发大财了。”
绿珠笑道:“郡主已是巨富了,还要如何发财?”
“托你们的福。”萧扶光起身,“谁还会嫌财多?如今我都不知道还能去哪儿发财了。”
秦仙媛指望不上,她便继续寻名医。可惜找了这许久,竟无一人会这等本事。小孩儿的脸轻易动不得,因面在头上,稍有不慎便要伤脑。可惜了萧扶光有能祛疤的好法子,可在萧宗瑞的嘴巴缝好之前却是一点儿都不中用。
此
时此刻,她才真真正正地明白什么叫做“内忧外患”。有时也在想,不如将萧宗瑞先送走,待京中诸事了结了,再将他接回来——可这样一来,与父王当年借着替母亲调养身子的由头送出帝京又有何异?如此便更能体谅他的难处了。
出了内院,宜宙也自外间回了银象苑,告知她前日皇帝云台密会檀党诸人一事,只是去的都有谁,姜崇道没来得及细说,不过料想出头的笼统也就那几位。不过檀沐庭与司马炼留宿云台,次日一早方出,足可见皇帝对二人的重视。且随着他二人不断同出同入宫中朝中,又俱是上佳好颜色,众人看得舒心,一时间状元郎的骂声倒是小了不少。
四月下旬时,萧扶光再临内阁,却发现萧冠姿也在。
立平昌公主为皇储一事内阁并没有通过,如今萧冠姿却以一副掌事姿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阿姐,别来无恙?”萧冠姿笑吟吟地打起了招呼。
萧扶光睨她一眼,并没有接话。
内阁众人都是见过光献郡主的,然而得见平昌公主的却只有几位重臣。眼看着这对堂姐妹足有六分相似的容貌,原本立誓要站在郡主这边的也有些动摇了——郡主虽有大权在握,却同摄政王一样失了堂堂正正的名分与一步登天的先机。
内阁大堂有主座,是设给几位阁老的,萧扶光从不上座,一直以来都是在西堂办公。平昌公主一来,
直接坐在曾经司马宓坐过的位置之上,俨然要以皇太女之姿入主内阁了。
萧扶光没有久留,看了一眼后便去了西堂。
西堂内,林嘉木与白隐秀正在说话。
林嘉木道:“公主上座不合适。”
“不合适有什么办法?”白隐秀冷冷一笑,“她偏要上去坐,你说她不对,也等同打了郡主的脸,让他们有由头将郡主赶出去——那些人不就是打的这个算盘么。”
萧扶光从门外走进来,道:“她喜欢便让她坐,她那脾气秉性,坐不住的。”说罢将积压在自己桌上的奏章文书挑挑拣拣,分了一多半给林嘉木,“拿去。”
林嘉木一头雾水:“为何?”
白隐秀笑了:“公主殿下不是想做皇太女,想在内阁说话有分量吗?这些事难道不该由她去做?”
林嘉木先是一怔,然后便想通了。他一拱手,抱着奏疏离开西堂。
萧冠姿正春风得意,袁阁老将她捧得极高,还带了自己不少门生来拜她,一口一个“皇太女”叫得好不热络。
她本性傲慢,今日也是放下了身段来。看到萧扶光被灰溜溜地挤走,打心底里觉得畅快。
正当高兴时,几位阁臣抱了文书来,在她跟前摞成了小山。
萧冠姿面上笑容一滞,看向袁阁老。
袁阁老见状,却更加高兴了。他看了看一旁一动不动的赵元直,挑了挑眉,腰杆挺得更直。
“陛下不朝,诸事皆是由下以文书方式递呈,内阁票
拟决策再下发。”袁阁老喜道,“在这之前,都是摄政王做的事。”
“孤听懂了。”萧冠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也就是说,这些都是我说了算对吧?”
包括袁阁老在内的众人闻言皆是一窒——虽说是这么个道理不错,但总是要多方商讨后再行决策,国之大事,关乎民生,步步需谨慎再谨慎。
萧冠姿掀开最上面一本奏疏,见是工部呈来关乎各地夏秋防汛诸事项。她不耐烦,直接翻到最末,看到拨款时当即便皱了眉:“八十万两?这么多?”
都水司主事上前一步道:“殿下,但凡堤坝均是良工岁修,库区亦要修检;若有旧堤损毁,要重筑新堤;若有强汛,也需提前转移百姓。条目详细列在其中,殿下一看便知…”
“好了知道了。”萧冠姿又拿起一本,说来也巧,还是工部的。
“怎么又要钱?”她看得头疼。
都水主事看了一眼,见是其它司的,都是同僚,便也帮着说了几句:“大到屯田水利、营缮虞衡,小到皮革鞍鞯、颜料织染,无一不由我部掌管。要进便要出,要出便要进,所耗费资材也已列出,殿下尽管过目。”
萧冠姿面色不佳——这只知土木的土包子是在暗示她不懂?
她扭头问袁阁老:“从前是如何解决的?”
袁阁老再看赵元直,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凑上前压低了声音道:“不必要的款项,锐减便是。”
“袁阁
老口气太重了,离孤远点儿。”萧冠姿嫌弃地道。
第三百九十七章 淬火焚心(二十三)
她拿起笔圈了几处,又对都水主事说:“这里、这里、这里…这几处耗费太多,全部减半。”
主事忙上前看了看,张着嘴不敢置信地道:“殿下,这怎么能行?!”
“怎么不能行?”萧冠姿合上奏疏,抬手扔给他,“就这么办。”
终于打发走了工部的人,萧冠姿低头再看着密密麻麻的字,觉得头都疼了。她伸手想拿烟斗,却又想起烟斗早就被自己丢在了云台,如此一来更加烦躁。
不过好在还知道自己不懂不能随意决定,便道:“先放这儿压着吧,待孤看完后再给你们。”
几位阁臣张了张嘴,说:“殿下给个准信儿,我们担心…”
“知道了!”萧冠姿不耐烦地说。
-
分出一批公务之后,萧扶光明显清闲了不少。午时不到便做完了事,不必在内阁同白隐秀一道用荤素掺杂的油腻堂食。
从西堂出内阁要绕大堂,她经过时,脚步特意放慢了几分。
春日阳光晴好,午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到的灼热暖意。
她走在繁茂树下,抬头便看到了窗边那人。
内堂人多,因见解不同,时而有些嘈杂。司马炼正平视前方,头发梳得整齐,青袍玉面,眉眼如墨,像往年登高望见的一座春山。
他似乎感应到有人在看,转头望来,恰好看到她的一抹纤长背影。淡红色裙裾蹁跹,如同胆小怯懦令人抓不住的一尾鱼,慢慢隐入一片春色中。
司马炼久久未能移
开眼,直至萧冠姿声调炸在耳边不远处,才挪回了头。
大堂内人已经走得差不多,只剩袁阁老几位。萧冠姿正捏着眉心痛骂:“我既来此,不如将立储奏疏呈上来,朱笔一过,万事大吉。为何还要同那些人掰扯细枝末节?这里用了多少银子,那里又要多少人,不是说好了,这等事你们自己决定便好?”
“事不是这样做的。”袁阁老耐心地劝,“治国用臣,臣等只是辅佐,大方向还是要靠殿下决定。就比如今日工部上报那八十万两,殿下完全可以招来户部,对比往年用项后酌情增减嘛…”
萧冠姿抬头反问:“你既知道,那你方才为何不说?!”
袁阁老赔着笑:“臣以为殿下应该明白…”
萧冠姿听后暴怒,一掌拍在案上,震得文书抖了一地。
“你们是阁臣,自是见惯了摄政王父女的派头,可曾真正为孤想过?”她冷声道,“此前我在大悲寺中,所见皆僧侣,所闻皆佛经。我来内阁便如幼儿学步,你却说你以为自己知道他该如何迈腿?!”
袁阁老没了理,硬着头皮连连道歉。
司马炼见此情景,叹了口气道:“殿下若不嫌弃,不妨由臣来教导殿下。”
此言一出,袁阁老与萧冠姿皆看了过来。
袁阁老蹙眉:“你才来了多久,你跟着瞎掺和什么?”
司马炼朝他欠了欠身子,道:“臣来内阁观政,几日来亦有些心得。殿下自称小儿学
步,臣不才,此道上虽非成人,引带殿下倒也不难。等日后臣难以教导了,再让袁阁老您亲自带也不迟。”
袁阁老从前被司马宓架空,如今也将将上手政务不久,普通人就罢,但带这位嚣张跋扈什么都听不进的皇太女实在有些吃力。一见司马炼主动请缨,思索一番后觉得这主意很是不错——这位殿下什么都不懂,前期教导最费时费力,不妨同意了司马炼的请求,毕竟经魁状元出身,司马炼差不到哪儿去,等司马炼教得差不多,自己再接手,功劳还是自己的,也能为日后做第一辅臣铺路。
决定了之后,袁阁老连声说好,又客气了几句,起身离开。
大堂只余下二人。
萧冠姿看着司马炼,挑眉问:“怎么,想清楚了?觉得窝在内阁一角憋屈,想要做我的驸马?”
司马炼摊开几本书放在桌上,没有搭理她。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萧冠姿又笑,“刚刚你一直在发呆,在看谁?”她扫了外面一眼,“内阁中还有谁会让你这般出神?我猜猜——该不会是光献吧?你想要教我,又惦记着她,司马炼,你到底想要什么?”
司马炼抬起头看着她,慢慢便笑了。
“殿下前几日还说,臣不过是卑膝逢迎的一条狗罢了。”他道,“既然要做狗,自然是谁手里拿着骨头,谁便是主人。臣能将发妻送出去,也能两头讨好郡主和您——毕
竟内阁日后谁说了算,眼下还尚不清楚,难道不是吗?”
萧冠姿瞬间冷下一张脸来。
“好好好,果然是条厉害的狗。”她绷着脸道,“几头都不落下,你比檀沐庭更加不要脸面。我看不论风水如何转,你司马炼日后定能青云直上,一飞冲天。”
司马炼拱手:“那就承殿下吉言。”
萧冠姿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拂袖而走。
-
萧扶光也非无脑之人,将繁冗琐事交给萧冠姿,大事却仍旧由她自己做决策。她本想要借此来逼迫萧冠姿退出内阁,然而事情却并未朝着她想象的那般发展。
萧冠姿懒散惯了,被天降奏疏压得喘不过气来。不过所幸有司马炼相助,十余日后渐渐地竟也上手了。
就如从前说过的那句话——只要辅政之臣够用,即便皇位上坐个阿斗,也能绵延国祚数十年。
司马炼毕竟有些真本事在身,原本朝中对萧冠姿的反对之声因奏疏渐悄。
皇帝听说后十分高兴,犒赏司马炼一番,赞他是股肱之臣,对他的评价极高。
而内阁大堂西堂,王不见王,这对堂姐妹仿佛日月参商,从不相见。
在众人日渐麻木习惯了女子摄政这一事实之时,五月中却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有一条长河发自河内以西,贯穿数省经帝京南向北入海,其有分流数条,冬时旱,夏秋时水位暴涨,便是伏汛与秋汛。而原本该岁修的河道今年并未拨齐款项,以致工
匠懒散懈怠,终于在五月底水位上升时冲垮了沿岸数十里农田。
第三百九十八章 淬火焚心(二十四)
事发之后,内阁即刻秘议,其后问责,这是万年不变的路子。
萧扶光人在西堂,却被方圆相请前去大堂。
“我拿些东西,随后就到。”她说。
“好。”方圆道,“那郡主可要快些。”
方圆走后,萧扶光才开始收拾文书,动作慢悠悠的,就像学堂里并不着急回家吃饭的二世祖。
“出事了知道来找郡主出面了。”白隐秀冷笑道,“您何必去?不妨让他们自己解决。”
萧扶光叹了口气。
“受灾河道长三百里,两岸漫延出五十里,算来便是两万余亩,其中近一半都是庄稼地。”她道,“虽未淹死人,但一万亩庄稼,一万人一年多的口粮,这下便要折进去十万两——还不算安置与赋税在其中。只是水患之后必有鼠疫,如此一来,怕是二十万两也不够。朝廷的银子,取之于民,自然也当用之于民,工部却是一点儿都省不得的。户部是杨淮和檀沐庭做主,杨淮是什么人?抠得恨不能不洗漱便来上值,只为省那点儿水和盐粒子,檀沐庭又视人命如草芥,自然也不会关心老百姓的死活。出了大事,户部不肯出面,工部却有理有据,他们总不能说是皇太女决策出了问题,此时来便是想抓我去顶包。”
白隐秀眉头紧拧,“那郡主何苦还要去?由他们折腾便是。”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与其被动等他们来,倒不如主动出击。”萧扶光拿着
文书起身,“走吧,再不去他们该急了。”
还未到大堂,远远便听到一阵吵嚷声,细听依然是为工部的事。官场上总是如此,出了事,上面第一件事是问责,下面第一件事便是为自己开脱。太平盛世,上下能吵到一起,为的就是个“理”,吵完了,该拿钱拿钱,大不了年底对账时再挨一顿数落就是——手里管着钱的最大,户部的人说话,从来没有好脾气。
喧闹中不知谁喊了一句“郡主来了”,众人闻言,齐齐回过了头,见是她来,纷纷弯腰拱手作揖。萧冠姿依然端坐主座之上,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萧扶光不在意,只是扫了他们一眼,进来后随意寻了个门边的空位置坐下。
她将文书放好,半晌未听到这些人喧哗,抬头道:“怎么不吵了?继续啊。”
袁阁老看了赵元直一眼,见他依然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只得自己硬着头皮来到萧扶光跟前,恭恭敬敬地请道:“郡主,还请上座。”
“我可不敢。想当初我来内阁,年纪小、资历浅,又是女儿身,可是惹得不少人不快,背地里不少人一口一个‘女流’地喊。”萧扶光微笑,“主座是设给几位阁老的,究竟出了什么大事,竟需请我这女流上座?我可不敢去,我怕座上长钉子。”
座上长没长钉子别人不知道,但此时袁阁老的脸色不算好看是一定的了。
“哎呀,什么女流不女流
,不过是那些人的无心之言,郡主何必同他们一般见识。”袁阁老睁眼说瞎话道,“今日确然是有要事相商。”
袁阁老话音刚落,外间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
“袁阁老说得是,不过有事请郡主,无事便将她置于西堂,知道的当她喜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一个两个都是白眼狼,用得着靠前用不着靠后!”
萧扶光内心一喜,面上却依然是一副淡淡神色。她站起身来,朝着来人微微欠身,“老师。”
袁阁老几欲吐血——怎么这老妖怪又来了?
平日里就算赵元直也要给他三份薄面,独独这华品瑜,仗着侍奉过先帝的资历丝毫不将他放在眼中不说,还当众对他破口大骂。
华品瑜看了袁阁老一眼,对萧扶光道:“为师听说了,也来看看这一月来你在内阁是如何办的事——你父王在时不出事,偏偏近日生出这许多事端,为师从前教你的,都忘记了吗?”
“老师教训得是。”萧扶光再欠身,“老师先坐,莫气坏了身子。”
这师徒俩你一言我一语,听着是在训导,明眼人儿却知道,这是仗势来了。
华品瑜朝萧冠姿慢行一礼,不等她说话,便也随意找了个靠近主座的位置坐下。
他嘬了口茶,蹙了蹙眉又放下,道:“今日可是袁阁老请你上的主座,可得记好了。免得日后旁人说起来,你支支吾吾说自己要坐,丢了你父王的脸。”
袁阁
老脸色铁青——自己方才也没说以后都让她坐啊?
萧扶光马上要憋不住笑,却还得佯装恭敬道是。
她也不客气,直接坐在袁阁老的位置上,又向萧冠姿与赵元直分别点了下头——司马宓与蒙阁老离开后,袁阁老不算首辅,却已是资历最老的那一位,是以萧冠姿与赵元直只能在他左右。
皇室血脉,便是女流,气势也丝毫不输人下。难得又长这样一张脸,叫人频频想要上前近观,却因惧其威仪不敢近观。
此时萧扶光毫不客气地占了他的位置,当下便气得袁阁老七窍生烟,却也没法儿说,毕竟是他请人上座,人家挑中了也怪不得。
袁阁老心中暗骂:也就这一回而已,等今日一过,叫她连内阁都无颜再待下去。
萧扶光坐定了,这才开口:“发生了什么事?请说吧。”
户部除了尚书杨淮之外,还来了一位库使,两位副使,一位检校。管钱的人,脾气都不小,尤其杨淮,下巴都抬到天上去,看谁都是一副别人欠了他百万两的模样。可偏偏这种人,连景王都拿他们无法。他们眼中只有两件事——一、钱;二、省钱。
杨淮天不怕地不怕,将账目往桌上一摔,“郡主自己看吧!”
萧扶光拿起账本开始翻看。
“想省,总得拿出个好办法来。工造上的事老夫不懂,可老夫却知道偷工减料必然要出大事。这不,报应立时便来了!”杨淮双手一背
,姿态十分傲慢,“我一早便说,钱不该花的不要花,可该花的却不能省!明明是你们内阁捅出这样的篓子,还要工部来背这口锅?!”
第三百九十九章 淬火焚心(二十五)
“的确不该。”萧扶光将账目放下,点头道,“尤其检修筑堤这项,是万万不能省的。”
杨淮来了兴,手拍在桌上,挺着胸脯发难:“郡主既然明白这个道理,为何要削减费用?!一路冲毁三百里,两岸受灾,六月伏汛将至,到时要如何收场?!”
杨淮说到急处,唾沫横飞,险些喷到萧扶光面上。
她擦了擦脸,顺带看了萧冠姿一眼,见她依然是一副好整以暇看热闹的态度。
工部理亏,不敢吭声,内阁也无一人说话。
华品瑜看不下去,出声提醒:“杨淮,这里是阁部大堂,你好歹注意一下尊卑分寸。”
“分寸?狗屁分寸!”杨淮怒急了眼,“我早听说郡主要入阁,战战兢兢万事不敢放轻,原也相安无事。可这才过了几个月,居然闹出这样大的祸事?内阁的诸位,一个屁都不敢放,遇事便推给各部!”他回首指着萧扶光的面门,继续骂道,“郡主在一手遮天的感觉可好?哪怕做错了事,也自有人为你说话!可见不仅是郡主决策失误,怕是连内阁也烂到芯子里了!”
白隐秀见杨淮情绪激动,上前拉着他的手臂喊了声“杨尚书”,却被他推到一边。
“莫挨我!”杨淮怒道,“你们一个两个…一群,都是狗腿子!”
萧扶光有些哭笑不得,眼角余光看到萧冠姿勾了嘴唇暗笑,瞬间便不高兴了。
“白隐秀,你将我带来的文书拿过来。
”她先是吩咐白隐秀,又转头对杨淮道,“我奔着解决溃堤一事而来,杨尚书好大气派,不分青红皂白便将我和我的人先骂一顿。都说钱袋子脾气大,可父王从前对我说,户部的人脾气越大,民生才安稳。如今看来却不敢苟同了。”
杨淮怒极反笑:“郡主的意思是臣错怪了您?!”
白隐秀呈上文书,萧扶光接后,对杨淮道:“杨尚书难道不知,皇太女殿下也入阁了吗?”
杨淮像是早就打听好了似的,冷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手握大权的依然还是郡主您。如今生了事,您倒要怪罪殿下了?”
“我这一月来可算是为内阁做牛做马,大事用不上,鸡零狗碎的事全倒给我。”萧冠姿也道,“萧扶光,如今出了事你就想泼我的脏水?”
萧扶光睨她一眼,展开文书请人上前。
众人上前一观,见她所拿并非文书,而是将入阁以来所办之事列好条目登记在上,订成薄薄一册。
杨淮翻阅四月五月条目,未见记录工部一字,黑着脸道:“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萧扶光道,“该我做的,我不会不认。不信便拿我笔迹去对便是。”
杨淮当即便使人拿来奏疏同萧扶光往日所批作比对,字迹果然相差甚远。
“我…臣想起来了!”陈九和忽然出声道,“皇太女殿下第一日来内阁时看奏疏,工部有位主事在场。殿下还问起袁阁老,阁老
还说什么‘非必要款项锐减’…”
袁阁老早便察觉不对,正在思索对策,冷不防被陈九和揭了台,一张老脸霎时涨得通红。
“你…你…”袁阁老看着陈九和,气得咬牙切齿,说不出一句话来。
陈九和站出来说话后,渐渐有人也想起当日情景来,纷纷站出来作证,直言当日郡主人在西堂,是太女初来乍到为立威拿工部开支开刀。
杨淮也未料到事情因果竟是如此,张着嘴看了看萧扶光,又看了一眼面色铁青的皇太女。
光这还不够,萧扶光又道:“你们说我将杂事放给太女殿下,可你们不会不知道,内阁多的就是这类小事。只是父王在时还好,父王不在,倒越来越多了。我从前都是担心漏了哪怕一件大事,是以从未同你们抱怨过。怎么,放到太女这儿便成了鸡零狗碎的杂事?”
萧冠姿抢来工部奏疏,见果然是自己当日批过的那本,一张脸青得发黑。
“萧、扶、光。”她握着奏疏,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你竟然坑我?!”
萧扶光闲闲瞥她一眼,状似无辜道:“事是你办的,怎么能算我坑你?”说着又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司马炼,“要说坑害你的人,难道不该是他?你们日日同进同出,也是他教你如何批阅,难道没看过这本奏疏?”
工部奏疏当日放在最上面,萧冠姿批后立即放还工部,并未经司马炼之手。此时她便是想找替罪羊
,也找不到这状元郎头上。
萧冠姿几乎咬碎一口银牙,怒而起身,拂袖离去。
杨淮骂了半日,回头发现自己竟错怪了人,自然有些挂不住脸,也打算离开。
然而白隐秀拦住了他的去路,笑问:“杨尚书去何处?我们郡主也是超品之尊,今日若是换了景王殿下,尚书大人也这般不留情面吗?”
“想是不会留的。”华品瑜皮笑肉不笑道,“毕竟殿下说过嘛,钱袋子们为国为民操劳,脾气差些无可指摘。想来即便被骂个狗血淋头,殿下也不会吭声呐…杨尚书骂过殿下吗?”
杨淮汗如雨下——就是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说景王一句不是。
他左右下不来台,不得已朝萧扶光拱手一拜:“臣怨错了郡主,还望郡主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臣方才口不择言。”
萧扶光从进来便憋着笑,此时有些憋不住,眼角嘴角都弯了起来。
“不敢当。”她说,“我只希望杨尚书能解决好这件事,最好将工部缺的漏补上,至于亏损需要补贴的…”她顿了顿,“谁惹出的事,这个银子便由谁来掏吧。”
众人心说二十万两,这可不是个小数目,怪不得皇太女方才竟落荒而逃了。
杨淮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连声说是,又言自己要尽快去办,也蔫蔫地离开了内阁。
解决完了这件事后,萧扶光总算舒了一口气,压在她心头一月的憋屈之感也渐渐烟消云散了。
她调整了
座椅,又对一旁耸着肩膀的袁阁老道:“阁老这把椅子有些薄,我坐着不舒坦,打算换张黄花梨的,您觉得如何?”
袁阁老正担心会点了他来赔银两,冷不丁听她说起这个,一时未了解她的意思,张了张嘴,道:“啊…那有什么,凭郡主的意思便是。”
萧扶光莫测一笑。
稍后她偏头看向华品瑜,见他朝自己点了点头,眼中满是赞许。
两日之后,袁阁老的老旧座椅被当做旧物扔出了内阁,而光献郡主那把黄花梨木的座椅被置在主座最中央。
第四百章 淬火焚心(二十六)
檀沐庭也算得上是耳目众多,在杨淮来寻他之前便已听闻内阁所发生之事。如他所料,杨淮震怒,继而责问他:“是你与我说,郡主专政跋扈,而平昌公主同闵孝太子一母同胞,实乃陛下正统所出。我带着头地休沐罢职,好教他们允公主入阁,结果给我弄了这么一出?”说急了眼,杨淮连连抽自己的嘴巴,“檀沐庭,你要我如何对得起先帝和殿下栽培?!你要你上峰的脸往哪儿搁?!”
檀沐庭被指着鼻子骂,倒也是他理亏,于是心平气和地同杨淮道:“大人息怒,此事的确是我先前未察。皇太女入阁时日短,难免会出纰漏…”
“你不必再说了。”杨淮扬手制止了他要解释的话,愤然道,“我自上任以来,从未出过这样大的事。如今可倒好,平昌公主搞这样一出,弄得老夫晚节不保。先将工部那些款项补齐,你赶紧去催,不要等伏汛到来淹死人——到那时老夫便只有一头撞死在太极殿了!”
檀沐庭道了声是,旋身离去。
他先按杨淮的吩咐亲自去催款,随后又去了工部一趟,最后才进宫。
万清福地内,萧冠姿跪在廊下,神殿内的皇帝正在发火。
咆哮声一阵盖过一阵,连姜崇道都有些听不下去。他小心地抬头看了一眼殿内,见皇帝刚好抛了个物事过来,险些砸在姜崇道面门上。
姜崇道赶紧跪下。
“往日朕不计较,可如今天时
地利人和你无一不占,内阁又有袁阁老等人辅佐,为何出了这样大的纰漏?!”皇帝怒气冲天,“难道你跟你兄弟一样,是个愚不可及的蠢物不成?!”
萧冠姿虽然理亏,然而听到这话却依旧红了眼。
“是,儿臣是蠢物。”她跪直了身子高声道,“可惜父皇运道不好,生一双儿女,偏巧个个都是蠢物。”
皇帝听后,拔剑出了神殿,剑尖直指跪着的人。
“陛下!使不得啊!”阮偲扑来抱住他的臂膀,大声呼道,“太女殿下可是您的女儿,您怎能拔剑相对呢?请陛下息怒啊!”
“朕恨不得攮死了这孽障!”皇帝怒道,“你可听到她方才在说什么?一双儿女个个蠢物,她这是在骂朕不成?!”
“阮偲,不要替我求情,让陛下动手便是。”萧冠姿诡异一笑,“反正如今有了妙通仙媛,再造个仙童也不迟。”
皇帝怒不可遏,抬手抽了她一巴掌。
因他力道太大,萧冠姿身形偏瘦又无防备,这一巴掌竟将她扇飞出一丈远。
日前威风凛凛的皇太女,如今就像一只断了翅的鸟儿,落在月台上动弹了一下后便再无声息。
众人皆是一惊,皇帝也愣了一下,似是觉得自己下手真的有些重了。
姜崇道跪爬过去,见萧冠姿一边脸高高肿起,嘴角也渗出了血,人却双眼紧闭。
他伸手探了探鼻息,才敢抬头:“陛下,殿下她昏过去了。”
皇帝紧绷着的脸
稍稍放松,他冷冷地丢下一句“别让她死了”,随后又命姜崇道去召檀沐庭与司马炼入宫。
萧冠姿被抬回德阳殿时,锁儿听到动静,让崇殷假扮罗汉像立在寝殿后。
“慢点儿慢点儿,伤着殿下可要拿你们是问!”
阮偲的声音大老远传入耳中,竟是朝着寝殿的方向来了。
锁儿一惊,赶紧扯了块长巾将他蒙了。
这边刚弄好,那边门便被打开了。几个小宦官抬着萧冠姿入了内,七手八脚地将她放在床上,后头跟着几位提着药箱的医丞。
锁儿见主人脸颊颧骨高高肿起,惊问:“这是怎么了?”
阮偲叹气:“能怎么?宫里头还有谁敢这样对殿下的?”
锁儿瞬间明白是皇帝所为,不敢吭声。
医丞上前看过,都说是受了点皮外伤,冷敷两日就消肿,并无大碍,开了两贴药便离开了。
阮偲倒是没急着走,站在原地,道:“陛下心里压抑得很,殿下也是个倔脾气,咱们在身边伺候着的,得摸透他们的性子,顺着他们的意来。今日内阁发生之事你们可听说了?殿下办坏了差事,要亏补二十万两…老天爷,二十万两,哪里是个小数目?殿下这是撞霉运了,这个缺要补,陛下刚召了檀大人和状元郎商议此事呢…我说,外头那些够叫殿下憋屈,你打小就跟着她,不能再给她添堵了,明白吗?”
锁儿一抬头,见阮偲就站在崇殷旁边,顿时吓出了一脖
子的汗。
“是…阮公公教训得是。”锁儿小心翼翼地应付着,生怕阮偲发现了崇殷。
没想到阮偲教训起人来上了瘾,竟不打算走了。
“殿下的这脾气也是倔,但凡稍微软乎一点儿,也不至于挨打…你多规劝些吧!”阮偲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一旁遮物的巾子,哟了一声,“绡纱啊?还是重绣?盖东西可惜了的…”
阮偲说着,将纱巾扯了下来,崇殷整个人暴露在他眼中。
锁儿呼吸一窒。
“唉哟!黄金罗汉呐!”阮偲指着崇殷喜道,“这可值钱,怪不得用绡纱遮呢!二十万两这不就来啦?”
锁儿硬着头皮解释:“这是…漆金罗汉像。”
阮偲噢了一声,似是十分可惜:“做得倒是精致,可惜不是纯金,中什么用呢…可别叫别人发现了,陛下不喜宫人拜佛,若是叫他发现,殿下少不了又要挨打!”
锁儿连声道是,上前架着阮偲的胳膊,小心将他请了出去。
待二人声音渐远了,崇殷才敢活动身子。
他走到萧冠姿床边,而她不知何时已睁开了一双眼,那眼中满是怒愤,可脸颊还肿着,倒莫名添了几分可爱可怜。
崇殷听方才阮偲所言,将事情原委串了起来,明白了个大概。
一日十二时辰,三个时辰入眠,九个时辰在看她想她。而今终于有了一丝垂死之人能体会到的无力感——看着心爱之人受苦,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有什么比当下更
难过的时候呢?
崇殷上前,将她用力地抱在怀中。
“公主,我们回大悲寺吧?”
第四百零一章 淬火焚心(二十七)
德阳殿内,崇殷拿帕子在凉水中浸了又浸,最后替萧冠姿敷上。
萧冠姿不怎么正眼瞧他,今日却破天荒地盯着他看了半日。
崇殷忙着照料她,并不敢看她的眼睛,然而耳根却红了。
崇殷原是大悲寺的罗汉,练了二十年童子功,风吹雨打也未停过。哪知一朝碰上平昌公主,妖精似的女子,早知她吸人精气厉害,偏偏看到了就挪不动腿。功法破了,心也乱了,还是那个和尚,头上顶着戒疤,身上穿着袈裟,脑子里却尽是这妖精猩红的唇、光裸的腿和水蛇似的腰。
“和尚。”她忽然动了动嘴,“你方才说什么?”
崇殷默了一瞬,低着头道:“没什么。”
“你方才抱着我的时候分明说了!”萧冠姿气极,抬手就要拔出发簪来丢他。
崇殷担心她伤到手指,倾身向前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俯身看着她,不过两尺的距离而已,彼此心跳却渐渐加快,乱成一片狂风暴雨。
好生奇怪,明明亲密有无数次,却没有一次像此时这样,光看着对方的眼睛便叫人欲罢不能。
崇殷盯着她的眼睛,慢慢道:“我说,‘我们回大悲寺吧’…”
“倘若公主不喜欢皇后,不想回大悲寺,其它寺庙也可,西有伽蓝寺,北有般若寺,南有宝莲寺,都允女子修行…”
“或者,公主不想修行,那便租一辆车,或一艘小船,随处行走,总不会再有烦心事。”
“只要公
主愿意,崇殷会一直陪着公主。”
她没说话,但崇殷看到她眼睛红了。
-
皇太女办砸了事,总要有人善后。
皇帝将檀沐庭与司马炼二人召进万清福地,第一件便是质问司马炼为何未教导好太女。
司马炼倒也硬气,不推卸责任,直接跪地认罪。
并非是他识时务,想要替太女揽下这项罪名——内阁与户部、工部均知晓其中究竟是谁犯了错,即便司马炼肯认,他部也不一定能接受,反而会让人认为太女没有担当。司马炼笃定皇帝不会惩戒他,所以敢大胆认罪。
而檀沐庭就没有这样好受了。
皇帝建万清福地,檀沐庭在其中出钱出力。不仅如此,檀沐庭在皇帝一应诸事上一直倾囊相助。内阁不打算大事化小,工部亏损便要有人来补,皇帝不可能去动国库,私库若有也不至于频频依赖檀沐庭。
于是在象征性斥了司马炼几句之后便将人打发走,只留檀沐庭一人在万清福地。
周围人被遣走,檀沐庭静静地看着皇帝下摆,月白道袍随风微动,他知道皇帝有话要说。
“檀卿。”皇帝开口,“妙通仙媛未进宫时,朕记得檀卿有个女儿,正值妙龄。当时朕有意请她同修,檀卿说她已许了人家。”
檀沐庭脊背一寒,垂首道是:“小女早前辗转流落民间,被臣寻回后恰值春秋闱,所幸在榜上招了婿。小女福薄粗鄙,不堪侍奉陛下万尊之躯。”
皇帝脸
色好了些,又道:“可朕有今日,檀卿功劳不可没,这是朕的一块心病。”
檀沐庭再拜:“为陛下效力,臣万死不辞,不敢求赏赐。”
皇帝的手垂在膝头,洁白修长。檀沐庭眼角余光看到他拇指正在轻点膝盖,便知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定十分重要。
果然,皇帝停了小动作,声音在他头顶上方响起。
“司马炼这小子,太年轻了些,年轻人做事,朕始终不放心。妙通仙媛入宫,朕也不知他如今心中是否对朕心存芥蒂。朕观檀卿年过而立,姿容却胜少年,檀卿又屡立大功,所以朕打算让檀卿做平昌的驸马,成为真正的一家人。”
饶是先前在云台殿闻公主说过这话,如今真正听到时,檀沐庭浑身血液也不受控制地涌向头顶。
做牛做马十余载,最后做了驸马,若是普通官员,此刻怕是该烧高香了。
他不愿意。
但他没有选择。
檀沐庭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的额头紧紧地贴着地面。黑色金砖上倒映出他模糊的面容,一如既往地英俊,然而细看整张脸却都在微微抽搐。
“臣,谢主隆恩。”他叩了三个响头,再抬头时已是涕泗横流。
皇帝嫌弃司马炼年轻,可皇帝有没有想过,年纪大的人虽说稳重,却也自带一副伪装面孔?
见檀沐庭如此激动,皇帝终于松了口气——从小了看,檀沐庭能调和户部与内阁矛盾,为萧冠姿解决工部难题;但从
远了看,只要赐檀沐庭驸马之位,日后无数个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皇帝眉头舒展,双肩放平——他从一开始便不看好宇文渡,一个胳膊肘向外拐的人,如何靠得住?说忠诚,谁能有檀沐庭来得忠诚?
皇帝走到他面前,俯身双手将他拉了起来。
“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他用力地握了握檀沐庭肩头,笑着道。
檀沐庭泪水尚未来得及拭去,一脸似笑非哭的面容。
-
当夜。
檀沐庭回到家时大醉酩酊,姚玉环一早得了消息,横在他院门前贺喜。
“哟,驸马爷来了。”姚玉环冷眼看着他道,“你真是好本事好能耐呀,二十万两买了个驸马,这买卖谁不说划算?啧啧,真不愧是生意人中的高高手!”
檀沐庭努力地睁开眼,看到是她,惨淡一笑:“玉环,是你啊…”
姚玉环见刺激他不成,索性搬出了自己娘亲:“你当年是如何羞辱我娘的难道忘了吗?如今你要尚太女,可有人还记得我娘?!”
檀沐庭闻言,双目竟滑下两行泪来。
“是我对不起你娘…”他喃喃道,“若不是因为我,阿绮她不会死…”许是喝多了,他的嗓音有些怪,尤其是在唤人名时。
“住口!”姚玉环上了火,“你不配喊她的名字!”
酉子进来时,便见檀沐庭仰头流泪。
“主人喝醉了,小姐还是离他远些吧。”酉子将怒气冲冲的姚玉环劝了出去。
出了院子,姚
玉环还在笑:“他要当驸马了,难道还不高兴?随便换了什么人怕不是要高兴疯了。”
第四百零二章 淬火焚心(二十八)
酉子看了看她,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念及姚玉环同主人羁绊,仍是开口道:“小姐,主人心里不痛快,您就不要再刺激他了。”
姚玉环只稍稍一想,便明白了。
“怎么?难道他不想做这个驸马?”姚玉环笑得泪都要流出来了,“他摆布别人的时候,也可曾想过自己也会有今日?”
檀沐庭倏然间抬起头,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她,看得姚玉环浑身直发毛。
“你瞪我做什么?”她率先发问。
檀沐庭抬手指了指她,对酉子道:“将小姐送走。”
不等酉子问送去哪儿,他便一头栽倒在床上,双目紧闭,薄唇微张,似是醉眠去了。
酉子唤人来将姚玉环送回去——是送回她住所,并非是送出去。谁叫主人醉得太厉害,竟连个准确意思也未示下。
不过,檀沐庭向来谨慎,极少有大醉的时候。他既然在这个当口说要将人送走,那必然是有了打算。
酉子拿来醒酒汤药,慢慢为他灌了下去。
檀沐庭本性谨慎多疑,难得大醉一场,却也不过一两个时辰而已。两碗汤下去,人渐渐清醒过来。
他坐在榻上,一双猩红的眼睛在夜间亮得厉害。
酉子摸不清他的脾气,上前道:“方才小姐来过,为主人道贺。可主人说,要将小姐送走。”
檀沐庭饮了口香茶,混着舌尖血吞下。
“玉环也该嫁人了。”他慢慢道,“过两日将之瀚请来吧。”
崔之瀚便是檀沐庭
精心挑选配予姚玉环的夫婿,虽然家道中落,却是个相当努力上进的青年。他未入鼎甲,却也有几分才气,最重要的是其人轻名利重情义,因此檀沐庭很是看好他。
酉子想问为何要过几日请,然而接下来檀沐庭的吩咐让他明白,主人已经开始着手布局了。
夜中时,一个黢黑的人影在茅厕转了几圈儿,随后推着车来到了南墙后。他仰头看了看老榕树,打算登高折枝。
然而就在他打算攀爬时,一众守卫挑灯而至,厉声喝问:“干什么的?!”
那人影儿像是吓了一跳,慢慢转过身道:“小人是府上倾脚工,午夜来倒粪桶。”
众人听后纷纷后退,捂着鼻子骂晦气。然而即便恶心,却也忍着冲天臭气去检查他的推车。
推车里的东西不作假,实打实的隔日五谷。守卫放下了戒备,捂着鼻子道:“今日起,你每日卯时倾倒,其余时间不要乱走动。否则谁也保不住你!”说罢便要离开。
藏锋原本松了口气,闻言后更觉奇怪,于是上前偷偷问走在最后一名守卫:“请问兄台,可是府中发生了什么大事?”
半夜三更正好眠时被叫起来巡视,任谁也有怨气,那守卫捂着鼻子离他远了些,却也乐得同他解释:“咱们大人要做驸马了,可不得全府戒严,等着日后迎娶太女殿下嘛!”
藏锋心底一惊,“驸马?!”
“今日陛下亲口说的,咱们大人还高
兴得醉了一场呢。太女从前常在寺中,在京未建府邸,大人刚醒了第一件事就是吩咐下去,阖府上下都要准备起来。”守卫还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你没准儿日后还能倒上皇太女的夜香呢!”
守卫离开后,藏锋一人风中凌乱——原本萧扶光要他即刻撤离檀府,如此看来依然时机未到。原本做这等脏活无人注意他,如今包括檀沐庭在内的不少人都与他打过照面,贸然离去恐怕会引人注意,最后为郡主带来麻烦。
且被檀沐庭锁在高墙之内的那一人身份实在蹊跷…
藏锋眼神又坚定几分,转身朝推车走去。
-
皇太女要尚小檀郎,这一消息不过半日便席卷帝京。
皇帝属意檀沐庭做驸马,其实并无多少人感觉意外。檀侍郎本就是皇帝得力爱臣,又生得玉树临风,自然是驸马的不二人选。
至于司马炼,皇帝怎么可能会选妙通仙媛的前夫做驸马?择此人做婿,这不是糟践皇太女吗?
只是百姓早前便说皇陵有问题,以致于萧氏这一代不论男女,姻缘都出了幺蛾子。而今太女又许给檀沐庭,门当户对先放在一边不说,风水上应渐渐要好起来了。
太女从前跟随皇后在大悲寺,在帝京无公主府,而今身份更为显赫,索性在京选址建府。万清福地都是檀沐庭出资出力,如今自然也少不了他。府邸就建在檀府旁边,原就是前朝高官宅邸,檀沐庭收
购后扩建修葺,也不算埋没了皇太女。
当然,作为准驸马,他也出面摆平了因太女决策失误而惹出的难题。
这则消息也很快传到萧扶光耳中。
“我一点都不意外。”她道,“我之前甚至想过,即便宇文渡还在帝京,他还是准驸马,陛下也有可能会换人,毕竟檀沐庭能给的实在是太多了。恐怕陛下只恨自己未多生几个儿女,这样一来就能笼络四方重臣了。”
白隐秀说是:“婚期在十月金秋,还有五个月不到。郡主不必忧心,这并不是您的错。”
“我何时说是我的错了?这可怨不得我。她是咎由自取,若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大悲寺,万万到不了这一步。”萧扶光斜眼看他,“平昌心浮气躁,她幼时便是如此,摔倒一次便再也不肯爬起来。虽说从前发生过许多事,也并非她的错,可当下我只知道,任何站在我对面的人都不能留。我一时心慈手软,最后的结果只能是我父女二人皆任人宰割,不论是我娘还是廷狱,这一堑又一堑,足够我痛悔半生了。”
“檀沐庭倒也认得,为了向上爬什么都不顾。”白隐秀又道,“毕竟平昌公主豢养面首多年,在京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萧扶光笑了下:“有的人醉心名利,其它便看得轻了。这顶帽子司马炼戴得,他檀沐庭凭什么戴不得?在他眼中,只要官帽还在,其它帽子多几顶又有什么要紧的
?且自古以来皆是公主为尊,驸马算什么?不过是皇家助力罢了。檀沐庭能有今日,在我们看来他是自找的,可对他而言焉知不是他的福气?”
白隐秀淡笑认同。
第四百零三章 淬火焚心(二十九)
萧冠姿是在午后醒来的。
昨夜缱绻余温尚在,那和尚放肆得很,不仅大言不惭说要带她走,竟还贴面同她亲吻。
她人自昨夜开始好似分成了两个,一个是往昔沉浸肉体之欢后无尽空虚的她,一个是昨夜神佛降世持杵念咒也难以将和尚与之分开来的她。
她将崇殷自金檀罗汉的位置扯落而下,原以为自己才是那误人修行的魔佛,谁料和尚区区一两句话便教她尝到心碎似的感动滋味——
明明和尚才是那个披着袈裟的妖僧。
尊贵如她,竟也开始幻想起未来。
倘若真如和尚所说,她跟他走了,一辆车,一叶舟,不问前路,该是什么样的日子呢?二人同吃同睡,早起听他念经早课,午时吃他做的素斋,夜半如两条光裸的蛇抵死缠绵?
公主忽然觉得,比之当下日日批阅奏疏同时还要提防光献,那种日子简直无拘无束极乐如登西天。
她高声唤锁儿,锁儿应声而至。
“殿下。”锁儿看着她难得明媚的神情,有些欲言又止。
“锁儿,你跟我最久,你说的话,我是信的。”她道,“你觉得和尚如何?可靠吗?”
锁儿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来,却还是仔细地想了一会儿,说:“殿下,崇殷是个体贴的和尚。他虽忤逆了佛祖,但他对殿下好。奴是殿下的人,只要对殿下好,他就是个好人。”
萧冠姿眉眼舒展得更开,艳丽的神色令人有些不敢直视
。
“那你将和尚叫过来吧。”
“可是殿下,现在还是白日。”锁儿心想:殿下昨晚折腾了和尚一夜,白天又不让和尚睡觉,和尚容易猝死的。
可是他的殿下好像很高兴,“去吧,将他叫来,我有话要同他说。”
锁儿无奈离去,她一个人端坐在梳妆台前,镜中人容色焕发,细长薄情的眉目间好像也添了几分春情。
她想了想,还是唤宫人进来为她梳妆打扮。
十余位宫婢鱼贯入了寝殿,开始为她梳洗。
公主心中也不能告知于众人的隐秘欢欣,眉梢却一直挂着笑意,看谁也都是和和气气,看谁都觉得面上带着喜气。
妆扮好了后,梳头的小宫婢不慎掉落了香木梳,哐哐几下砸在地上,梳子顷刻间便断了一齿。
小宫婢吓得跪倒在地,连连求饶。
萧冠姿笑了:“今日孤心情不错,就饶你一命。”
小宫婢千恩万谢,担心她会变卦,急急地退下去了。
一旁侍立的宫婢们看在眼中,惊觉殿下好像变了个人,今日的她好像待人格外温和。
早已听闻风声的宫婢笑道:“殿下是因为自己的喜事高兴吗?”
萧冠姿面上还泛着浅浅笑意,听到这话后却有些不解。
“什么喜事?”她问。
宫婢们相互对视后,恭敬地道:“陛下已点了檀侍郎做殿下的驸马,说要十月完婚呢。”
倘若她们再向前一些,再稍稍抬些头,便能看到皇太女的脸色在瞬间改变。
萧冠姿
觉得自己像是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置于冰窟最底层。
“你们说什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喉头发出,干涩嘶哑又难听。
宫婢尤不觉,欢欢喜喜地将圣意重新重复了一遍。
她听在耳中,想起身,想去万清福地,然而四肢冰凉麻木得厉害,最后只能有气无力地说了声“滚”。
宫人知她喜怒无常,躬身悄悄离开。
偌大的寝殿,又只剩下她一个。
萧冠姿慢慢平静下来,一时间觉得人好似德阳殿,外面锦绣成簇,内里却空空荡荡。
她十分彷徨,看到地上摔坏了齿的木梳,俯身想要去捡,却无意间发现金砖上竟落下一滴水。
-
锁儿再快,也要将崇殷涂成个漆金的罗汉才能来。
公主怪,和尚也怪,俩人一夜鬼哭狼嚎似的,此时却一个比一个精神。尤其是和尚,眼睛里还带着红血丝,神情却是抑制不住地兴奋。
他三番五次想要开口,看口型,每次都想喊“公主”。公主吃得睡得比他好,锁儿真不知他一个见不得光的面首究竟为何高兴成这样。
想起万清福地的旨意,锁儿觉得不好——公主好像同和尚在一起时更自在点儿,若真嫁给了檀侍郎,那和尚怎么办?
这是公主与和尚俩人的事,锁儿不愿在此时泼人冷水,毕竟和尚也难有现在这样高兴到失态的时候。
他提醒道:“不要高兴太早,万清福地有些麻烦。”
崇殷没听懂锁儿话语中的
深意,如今他满脑皆是昨夜迷情之际公主那声似泣非泣的“嗯”——那是答应他的意思吧?应当是了。
锁儿将崇殷装扮好了,盖了罩子避开人进了寝殿。
只是公主不知去了何处。
“兴许用膳去了,公主起得晚。”锁儿道,“我去找找,你在这儿等着。”
锁儿离开后,崇殷安心地等待。
他的视线扫过床榻,神情柔和到了极致。
他看到床头小案上放着一只木梳,断了一个齿。
崇殷将梳子拿起来,心里想的是公主一向娇贵,断齿梳头会弄伤她的头皮。他要替她做一把牛角梳,打磨得精细,绝对不会伤了她。
正当他思索二人往后生活之时,寝殿门大开,公主从外间走了进来。
她赤足而来,鞋履不知去了何处,一手垂在腰间,一手握着丢失许久的烟斗,边走边吞云吐雾。
她走到榻前,斜坐了下来,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什么。
崇殷看了一会儿,从柜中拿了一双鞋来,俯身要替她穿好。
“公主不是说戒了么?”他语气中还带着一丝撒娇似的抱怨。
萧冠姿吐了口烟雾,淡淡道:“骗你的。”
崇殷一怔,随后缓缓抬起头。
烟雾缭绕中,他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清公主面容。
“和尚,你知道它丢在哪儿了吗?”公主将烟斗举在他眼前,问。
崇殷心头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不知道…”他觉得自己不该知道。
公主笑了笑。
“前些日子,陛下宴请檀
侍郎和状元郎,想要为我挑一个可心的驸马。那夜我回来得晚,便是去同檀沐庭私会,烟斗遗失在他房中。”她用缓慢的语调残酷地道,“和尚,我有驸马了,我再也用不到你了。”
“昨夜答应你的话,全是骗你的。”
第四百零四章 淬火焚心(三十)
晦日当天,天气燥热,稍稍动一下便会热出一身汗,实在令人心烦。
光献郡主生辰正寿在六月初一,今日是上寿日。古来多是上寿收礼,正寿做宴。她本不欲声张,奈何从前无论先帝还是景王都将人疼进骨子里,尤其生辰日,恨不得叫天下人都知道。
她自一早入了内阁,便不断有人上前送礼相贺,更有甚者提前数月从四海运来生辰纲,列了一张清单奉上。
萧扶光收礼收得盆满钵满,最后还是白隐秀做了她账房——往来人情莫说郡主,便是皇帝也要还。只是她今年不想再大动干戈,毕竟父亲还在病中,大操大办反而会给人可趁之机。于是她主动提出做东,将鸿运楼包了十二日长寿期。她借口要照料景王,不便出席,恰好下属们聚在一起,有上峰在谁也吃喝得不痛快。
她在大堂有了自己的主座,却依然习惯来西堂办公。
时过午时,萧扶光听到大堂那边响动,似是皇太女到了,动静不小,像是带了许多人来。
那喧闹声渐渐近了,令萧扶光有些头疼。白隐秀正打算去关门,一抬眼便见萧冠姿带着十数人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萧冠姿来了也不容主人发话,自己便坐去了对面。
“阿姐,明日过了生辰可就二十了。”萧冠姿嘴角高高扬起,“天下男子多如草,死了一个,还有千千万万个,阿姐一个人受这些累又是何必呢?”
前几日还
是剑拔弩张,今日再见虽说也没吐出几句好话,可生辰将至,萧扶光心情好,不想跟她一般见识。
“台面上的话从你嘴里出来听得我别扭,不会说就不要说。”萧扶光看着她下了逐客令,“留下你的贺礼,然后有多远走多远。”
萧冠姿丝毫不意外她的态度,也不再多说,扬手击掌两下,六名男子便走进西堂。
白隐秀一看,这些男子个个人高马大,生得亦是英俊不凡。他联想起往日行事放荡不羁的公主,当下便明白了她送的是何礼。
萧扶光显然也未料到她居然已放肆到了这种地步,竟然大张旗鼓地要送自己男人了。于是脸色变了又变,最后脱口而出:“荒唐!”
“我有多荒唐,阿姐不是早就知道了么?”萧冠姿又笑,说话间走到那几名男子身前,指着他们道,“这可是我千辛万苦为阿姐寻来的人,阿姐若是不要,那他们便只好去死了。”
话音刚落,方才还站得笔直的六名男子顷刻便跪倒在地。
其中一人还道:“求郡主行个善心,留下我等性命,哪怕是在府上洒扫也使得。”
其他人纷纷附和说是。
萧冠姿哈哈大笑,看了他们一眼,转头又道:“这便是我的贺礼,阿姐就收下吧。”说完也不等她推辞,径直走了出去。
白隐秀望着地上模样各异的美男子,有些头痛地问:“郡主,这些人要如何处理?”
萧扶光认真打量了他们一
番,那眼神看得白隐秀有些发毛。
过了一会儿,她道:“平昌实在不像话,动辄喊打喊杀。可我若是将他们带出内阁的大门,明日指不定要传出什么风声;将人处置了,却也没这个必要…还是给他们些银子,将人打发走吧。”
几人也知自己入不了郡主法眼,却也千恩万谢,频频叩头。
白隐秀松了口气,正要说好,却又见她指着其中一人说:“他们先走,你,留下。”
白隐秀看去,见那人身高体健,容貌端正,目色悲悯,乍看下不像是面首,倒像是隐在尘世间带发修行的高僧。
白隐秀正纳闷郡主何时换了口味,萧扶光却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走。
白隐秀无法,只得带着人出了西堂。
经过大堂时,司马炼迎面而来。
他扫了一眼白隐秀身后,微微蹙眉。也不等他先开口问,白隐秀便说了:“太女送的贺礼,郡主不喜欢,要将人放走。”
司马炼再看一眼——帝京人送礼向来信奉好事成双,没有送人还送五个的道理。
白隐秀想了想,抿嘴一笑,道:“郡主还留了一个。”
此话一出,白隐秀看到司马炼一贯谦恭的面孔上像是裂了条缝,于是眼底笑意更深。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白隐秀朝他客气地点了点头,带着人出了内阁。
司马炼驻足院中,看向西面院墙。
与之一墙之隔的西堂,萧扶光趁四下无人,上前朝跪着的那人伸出了手
。
“好奇怪的人,鬓角居然不长碎发?”她摸了摸男子的鬓边,随即用力一扯,便将他头上粘着的发套摘了下来。
六枚戒疤赫然在顶。
萧扶光细看了看,笑道:“我说怎么看你这样眼熟,原来是平昌身边的那个和尚…你叫什么来着?”
“崇殷。”崇殷低声答道。
萧扶光又问:“这是你的名字,还是法名?”
崇殷摇了摇头:“崇殷曾是法名,也是俗名。我已破解,不配再作法名。”
“这么说,你是在寺中长大的。”萧扶光的手指轻触他头顶戒疤,触感光滑,便知他受戒时年代久远,“自小便受佛经熏陶,寺中规矩又严苛,但你还是来了平昌身边…她不会为难僧人,你是自愿的?”
崇殷道是。
“以我对平昌的了解,她带你出寺,又将你送入宫中,应是费了不少力气。想来你对她应该是很特别的人。”萧扶光又问,“她为何要放你离开?”
崇殷闭上了眼睛,“殿下说她有了驸马,再也不需要我了。”
萧扶光噗嗤一下笑了。
“您笑什么?”崇殷问。
“没什么。”萧扶光说,“我笑她自己蠢,还拿我当傻子。”
崇殷抿紧了唇,过了一会儿后又问:“郡主要如何处置我呢?”
萧扶光看向窗台处,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一道目光像是总在盯着她似的。
入夏燥热,崇殷的光脑袋被她拍得啪啪响。
“我不杀僧人。”她说,“但平昌给我添
了不少堵,她不出点儿血,我心里不痛快。”
崇殷沉默不语。
第四百零五章 帝都雪大(一)
午后,热浪席卷而来。
历经工部一事之后,皇太女已不再坐镇内阁。萧扶光想要去找她,还要先进宫,再去德阳殿寻人。
她到了德阳殿,恰好见萧冠姿正歪在一扇锦屏前吞云吐雾。
萧扶光走上前去,捂着鼻子咳了两声,伸出脚尖踢了踢她的小腿,命令道:“熄了。”
萧冠姿睁着迷离的双目望了她一眼,挪了挪腿,继续抽烟。
“你送的人,我不喜欢。特别是其中一个,模样倒是周正,可居然是个秃头,还以为戴上假发我就看不出来。”萧扶光半蹲下身,“为避免节外生枝,我命人将他处置了。”
萧冠姿睁大了眼睛,愤而起身。
“你有病是不是?!”她声嘶力竭地喊道,“他犯了什么错?!看不惯就冲我来,你动他做什么?!”
“人是你送的,既然送给我,我要杀要剐又关你何事?”萧扶光挑眉看她。
萧冠姿丢了烟斗,嘶吼着朝她扑过来。
萧扶光被她的力道撞翻在地,被她死死地压在身下。
豆大的泪珠滑落在萧扶光面上。
“他在哪儿?”萧冠姿赤着一双眼睛问,“我问你,崇殷在哪儿?!”
萧扶光仰面看着她,笑道:“他果然是你的心上人。”
萧冠姿怒急了眼,将她按得死死的,“他究竟在哪儿?!”
外间宫人听到了动静,悄悄望了一眼,见此情景吓了一跳,忙奔上前来将俩人分开。
“堂堂公主,如今竟同泼妇一样,你看
你哪里还有点公主的样子?!”萧扶光站起身来说。
萧冠姿指着她的鼻子骂:“都说你心慈手软,原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母老虎!母老虎,你还我崇殷!”
萧扶光愣了一下,继而转身对宫人道:“公主失心疯了,请医丞来为她治病。”说罢抬脚便要走。
萧冠姿却匍匐而来,伸手抱住了她一双小腿。
萧扶光险险被她绊倒,怒而回头看,却见她死死地抱着自己的小腿不撒手。
锁儿见状,挥了挥手,屏退了宫人,自己悄悄在殿门外守着。
“不要走!”萧冠姿哭道,“我想不出别的法子保他…小时候我每次闯了祸,你都会向皇祖替我求情,你说我与你长得像,你不愿看我受罚…如今你为什么不能再帮我一次呢…”她将头靠在她脚边,“我们明明这样相像,为何你总是受人宠爱,我却…却…”
“陛下要我下嫁檀沐庭,我不愿,若被他发现崇殷,一定会杀了他的…”她的声音渐渐弱了,泪却依然在流,“我想了一夜,除了你,我竟想不出其他可靠之人…我明明最恨你,为何到这个时候,我还是会相信你呢…”
萧扶光抬了抬脚,却倍感沉重。
“你也记得我的好,后来却又做了什么呢?”萧扶光拍了拍她的脸,力道不小,像是在扇她巴掌,“闯了祸便躲在我身后,照镜子又要怨恨这张脸…无论是你还是我,谁能靠在谁羽翼下过一辈子?
谁又能一辈子是别人的影子?”
“可皇祖喜欢阿姐,哥哥也喜欢阿姐…”萧冠姿流泪问,“为何他们眼中无我?为何世间无人爱我?”
萧扶光歪了歪头:“那个和尚不就是吗?”
她说着,从腰间翻了翻,拿出一把崭新的小梳子丢给她。
“和尚求我带给你的。”萧扶光道,“他说,你的梳子坏了,他原想着来日方长能慢慢做,可你连夜要将他送人,于是只来得及赶出这么一把。”
椭圆的乌木梳只有巴掌大小,没有任何雕刻装饰在其上,朴素到了极致。齿间还有细小的刺,应未来得及打磨所致。
这样的东西,哪怕是穷人家的姑娘也瞧不上。可偏偏公主当个宝一样的收起来,怕人来抢似的。
“他在哪儿?”
“他说,你要送他来我这儿的时候他便知道你的用意。只是他知道自己是个没用的和尚,什么都做不了。”萧扶光看了看天,见日光淡淡的,没了中午时分那股嚣张气焰,“我派人将他送走,这会儿应当已经出城了。”
萧冠姿终于忍不住,崩溃大哭。
“是谁同我说天下男子多如草?这个没了还有千千万万个?”萧扶光斥道,“一个和尚罢了,就值得你这般惦记?没出息。”
萧冠姿还抽泣着,不甘示弱回道:“是,我没出息。阿姐有出息,小阁老停灵时候阿姐还去偷拿死人东西。”
萧扶光头痛,也不想再争辩什么,自行坐去一
旁捋胸口。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道:“那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做?”
萧冠姿愣愣地看着她,似是没明白她的意思。
瞧见这副没了男人就宛如失了智的傻模样,萧扶光心里也落定了——果然如皇帝所说,这是个蠢物。
她闭眼捏了捏眉心,道:“再过几个月,你就要嫁给檀沐庭…”
蠢也有蠢的好处,那便是一根筋,执着。
萧冠姿闻言大怒,梗着脖子双目喷火,道:“一个商贾出身的玩意儿,他也配做我的驸马?!若非是你坑害我,我又何需嫁给他?”
“你没得选。”萧扶光不再同她多言,起身道,“那和尚去了哪儿,只有我知道。只要你不与我添乱子,早晚还能再见他。若你还是像之前那般冥顽不灵,休怪我不讲情义。”
萧冠姿人还坐在地上,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气得眼泪鼻涕一起流。
原想着萧扶光心善,借她之手好将崇殷送出去,没想到这点儿算盘竟被她一眼识破,反而成了拿捏要挟自己的把柄。此刻萧冠姿便是悔也来不及了。
但她却也不后悔,因为除了眼前的这个人,自己好像再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既恨她,可到头来又要求她,真叫人难受!
锁儿在门口探个头进来,见公主还在难过,然而她看起来却比先前不知好了多少——和尚离开后,公主整个人抽了力一样。明明平时也没见她对和尚多好,怎么人一走就丧得这样
厉害呢?
还有光献郡主,明明这对堂姐妹关系并不好,可郡主一来,公主就又有劲儿了。好了歹了,最后还得看郡主——难道这便是源自同一脉的羁绊?
第四百零六章 帝都雪大(二)
日暮后,姜崇道下值,出来时看到阮偲鬼鬼祟祟地出了偏殿。
他想了想,悄悄尾随上去。
阮偲出了偏殿后直下万清福地,毕竟年纪大,腿脚不怎么利索,走一段路便要歇一歇,姜崇道跟得并不费劲。
万清福地后有半座湖,当初为了建万清福地,硬生生给一座湖填平了一半,又将一旁三座宫殿摧毁,这才平地起了座山。如今半座湖改成塘,做了几处舫亭,更有百丈水廊相连,远看也是魏宫一处美景。
姜崇道见阮偲进了八角亭,亭子里的人站起身朝阮偲拱了拱手,十分客气。
他定睛细看,好像是皇太女身边那名叫锁儿的颇为沉静的小宦官。
姜崇道小心挨近了,听到他们正在交谈。
“…公主今时已是四面楚歌,我看在眼中,心中着急,这才来催一催阮公公。请公公万万不要忘记皇后对您的恩情,帮公主一把。”
“我也不是不想帮,可这是欺君的大罪,若是叫人知道了,我有几个身子够五马分尸的呀?”阮偲状似犯了难,叹了口气道,“我看你还是回去吧,今天咱们就当没见过。”
锁儿突然跪了下来。
“除却你我,还有谁知呢?公公若是信不过我,我立时便跳入这湖中,这样一来就只有天知地知了。”
锁儿说罢,起身就要翻过红栏去,看那一脸悲壮的神情,约摸是真打算跳了。
阮偲忙道使不得,拼了老命将人拽回来。
“你这是
干什么呀!”阮偲道,“不声不响就要寻死,事儿还没办呢,倒先搭进去一条命。”
锁儿道:“公公不帮我们公主,眼瞧着距婚期不到五个月。公主往日是随性了些,可她心里头早有人了。若是不能在这之前将大权揽过,被逼着下嫁,这不等同要了她的命吗?陛下执意如此,除了这个下下之策,实在是没别的法子了…”
阮偲依然很为难:“你的忠心我知道,可这不是小事儿,万一被人发现,咱俩可不是一死就能了结了…”
锁儿又跪了下去,砰砰砰地磕头求他。
姜崇道在柱子之后听得清清楚楚,心中早已是一片惊涛骇浪。
早知皇帝与子女不合,他万万没有想到,太女竟动了夺权的心思?!
在震惊之余,姜崇道担心阮偲会发现自己,索性提前一步离去。
而那边的两人议定之后,锁儿千恩万谢,随后俩人分散离开。
阮偲往回走了两步,看向方才姜崇道藏身的廊柱,哼了一声。
姜崇道回了万清福地,发现皇帝刚闭了关。修道之人讲究多,闭关修行总有固定的时日,今日晦日,明日初一,也是光献郡主生辰,这日皇帝照旧闭关不出,使人送去贺礼便算了事,年年皆是如此。
他借机同白弄儿接了头,悄悄出宫,回定合街见了萧扶光一面。
萧扶光思索片刻后便摇头:“平昌行事冲动,此次她算是同陛下生了嫌隙,能这样做也不为怪。
”
“他们父女如何斗都不要紧。”姜崇道说,“奴只是担心,公主或阮偲会陷害您。”
萧扶光让他放心:“我有平昌把柄在手,她不会对我怎样。阮偲这个人,从前依附皇后那样久都未见他替谁豁出命去,如今却为平昌出这等力,让我觉得很奇怪…也或许是我多疑多心,总之,你千万要小心他。”
“郡主就放心吧,阮偲我看着呢。”姜崇道说罢,趁着夜色离开了。
萧扶光今年过寿不打算张扬,银象苑依旧是一片灯火通明。
她起身去了景王居所,小冬瓜刚换上门帘,正用蒲扇给景王扇风。
久病在床之人,往往都有一股味道,可景王这处却没有,足可见小冬瓜尽了多大的心。
“父王没出汗,你倒是累了一身汗,还着急替他扇风。”萧扶光进来道。
“殿下冷热说不出口,您不能看他不出汗就不给他扇风呀。”小冬瓜道,“这两天热得很,好在六月里就能开始用冰,殿下就凉快了…呀!六月了呀!”他一拍脑袋,“坏了,忘记给郡主准备生辰礼,这么大事儿怎么叫我给忘了。”
萧扶光说无事:“你替我照料殿下,代我尽了这份孝心,便是最大的礼物了。”
小冬瓜乐了:“您跟我说什么客套话。”随即搬出个香案来,放了盆水置在院中,跪下对着天上弯弯的月牙儿呢喃。
等他神神叨叨地忙完了,萧扶光才问:“你这是做什么?”
小冬瓜收拾了香案,嘿嘿一笑:“拜月呢。”
“拜月做什么?”
“诚心拜月能心想事成。”小冬瓜又说,“我替您许个愿,本想叫殿下能快些醒来,可再一琢磨,殿下醒来可不是早晚的事儿?于是我想,不如叫小阁老活过来吧…”
“死而复生?怎么可能。”萧扶光笑,“若拜月便能叫人死而复生,恐怕先帝和太祖爷现在还活着。”
“那…那怎么办呢…”小冬瓜挠了挠脑袋瓜,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那就当小阁老未死,只是消失了,我这么一拜,他又蹦跶出来了!”
萧扶光扯了扯嘴角,笑得勉强。
小冬瓜坐在她旁边,叹了口气:“过了这个生辰,您就是大人了。我也见过一些人,要好的时候跟一根树上的枝子似的,雨打风吹愣是要抱在一起。可有一天,树枝岔劈了,分开的时候要死要活,再过几年,各自又有了新人。您能说他们薄情吗?未必。若是薄情人,开始就不会拿情分当回事,分开的时候也不会去了半条命似的苦。可最后都各自成了亲,又是为何呢?兴许是当初那位不是正缘吧!”
萧扶光只低头看着景王,没有吭声。
“郡主也是,以您如今的身份,谁也不敢对您说半个不字,可我、碧圆、清清、云小姐…我们这些人,盼着您能一直好。小阁老走了快两年了,两年您耗得起,往后还有多少个两年呢?”
萧扶光鼻尖
酸酸的,她替景王正了正衣裳,站起身对小冬瓜道:“照顾好殿下,我先走了。”说罢头也不回地逃了。
小冬瓜看着她的背影,又叹了口气。
第四百零七章 帝都雪大(三)
皇帝闭关时,也是秦仙媛唯一得以喘息之时。
她半跪在床前,对镜褪下衣衫。镜中所照皮肤斑驳,昨日又添新伤。想要去拿药膏,奈何双腿亦是寸步难行,于是伸出手去够香木柜子上那些瓶瓶罐罐,胳膊一抬,力道尽失,整个人从床上跌了下去。
她躺在地上,泪流满面。
“唉哟,您这是干嘛呢!”阮偲进来后便看到她这副模样,赶紧将她扶了起来,又拿了件衣裳替她披好,“好端端的怎么睡地上去了,地上凉,您可得小心些!”
秦仙媛衣衫半露,流着眼泪,整个人都是一副呆滞模样。
阮偲看她遍体鳞伤,将药膏拿过来,自己净了手后剜了一块在掌心。
“奴替您上药,总有得罪之处,不过是个阉人,您多担待。”他说着将她的衣裳解开,化开了膏药来涂抹。
干枯如树皮的老手映在年轻却斑驳的肌肤之上,如何看如何觉得丑陋。然而这偌大万清福地之中,却是第一次有人主动关心秦仙媛伤势。
阮偲不似吕大宏,他并没有那些个男盗女娼的污糟事,不过他嘴却很碎,一边替秦仙媛上药一边絮叨:“七年前,先帝爷驾崩,陛下自继位后便未出宫了。那时奴还跟着皇后呐,皇后也跟您一样…不止是皇后,宫里头的好些人也跟您一样,但凡侍奉过陛下的,身上哪有几块好皮?而惹恼了陛下的,哪怕再受宠,最后却是连人带肚子里的
孩子都没啦…哎,您没听说过那一句话吗,‘伴君如伴虎’…”
秦仙媛身子一抖一抖的,“倘若我早知道,我绝对不会进宫!”
“您这话可不能乱说!”阮偲吓得捂住了她的嘴,“若是让陛下知道了,少不得又得遭一顿打!”
秦仙媛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阮偲看了她一眼,又道:“这两日陛下要闭关,您总能歇两上苑又养了一批鹿,擎等着放血做酒呐…”
秦仙媛浑身狠狠一颤。
“所以说,您这两天还是多养养身子吧。”阮偲道,“您也会些医术不是?总能照顾自个儿。不像陛下,无论进药还是炼丹,都得靠着那些个江湖术士…”
秦仙媛眼神一闪,回头问:“术士?炼丹?”
她长发披面,阮偲看不到她此刻神情,一边替她涂药一边道:“修道之人嘛,修心是一项,还得有丹药辅助呐,您可是妙通仙媛,难道不比我们这些凡人清楚?陛下早前便请了九个术士替他炼丹,丹房就在永寿阁,那几个江湖术士就跟膳房里炖汤的厨子似的,有回我进去,炼丹炉前都没人影儿。当时我就急了,怎么不叫人看着呀!后来他们回来了,说这炼出来的丹,几个月才出那么一炉,谁有那闲工夫天天守着看?那些人真是惫懒!不过炼出来的丹可金贵着呐,便是几位大人一年也顶多得那么一颗,剩下全叫陛下自个儿享用啦。依着我瞧,陛
下早晚得飞升做真帝君呐…”
听着阮偲的话语,秦仙媛赤着眼睛,一个想法在心中渐渐形成。
“成了。”阮偲为她上好了药,“您多歇着吧,我得上前头去了。”
阮偲离开后,秦仙媛慢慢穿好了衣裳。她挽好了髻,拿起拂尘,一路走一路寻,最后终于到了永寿阁。
此时永寿阁只有一个术士在看守,正频频打着哈欠。
那术士见了她,忙朝她稽首,“妙通仙媛今日怎会来此?”
秦仙媛平静地道:“陛下闭关前特来让我看看,这一炉炼得如何了?”
那术士答:“这一炉已练了四十六日,还差三日便能成了。”
秦仙媛点了点头,嘱咐了声“好生看守”后便离开了。
她回了偏殿,等夜深人静了便各个神殿寻物。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终于找到了石英砂。
此后,她又借修炼为名半拿半窃了不少耗材,在丹成的前一晚,凑了近半斤的赤砂出来。
她揣着这两物前往永寿阁,身上沉甸甸的,额头全是汗。
所幸老天爷也助她,不知怎的,一路竟也没遇到半个宫人侍卫。而进了永寿阁,那名看丹炉的术士更是张着大嘴鼾声震天。
秦仙媛靠近丹炉拾级而上,她来不及拆开外面那层纸包,直接将收集来的粉末投了进去。
烈焰呲呲作响,同时一股奇异刺鼻的味道蔓延开来。可眼下天气渐热,丹房内开了十几扇窗户通风,这股异味很快便消失。
看守丹
炉的术士皱了皱鼻子,睁开眼睛看了丹炉一眼,翻了个身继续造访太虚。
已出了永寿阁的秦仙媛浑身大汗淋漓,却是畅快无比。
皇帝出了关,又斋戒沐浴了三日,终于在次日晚来寻秦仙媛。
他同往常一样,案上置两个托盘,一个盘中是鹿血酒,另一个盘里则是木绳、马鞭。
秦仙媛白日里听阮偲提起过,说这炉丹没有赏给诸位大臣,陛下用了一颗。
她抬眼瞧了瞧皇帝,见他正看着托盘里的物事发怔。
如若二人没有走到这一步,单看皇帝侧脸,很难有女子不心动。可多少远观令人心生敬仰之人,越是离得近了,越能发现他们金玉外表之下丑陋不堪的内质?
秦仙媛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她主动上前去,跪在他脚边替他斟酒。
皇帝有些惊讶——毕竟这是她来万清福地之后头一次这样顺从。
秦仙媛有些害怕,却仍是双手将酒杯举过头顶。
“怎么?想通了?”皇帝的声音响起,不复近日来的冷酷,倒像他们头回遇到时那样淡漠而平静。
秦仙媛咽了咽唾沫,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过了一遍,开口道:“妾既来了宫中,若是一味违逆陛下,只会耽误陛下修行。这几日思来想去,倘若陛下得道,妾也能沾个囫囵光,哪怕不成仙,也盼着能长命百岁。”
“你若早这样识趣,也不至于吃苦。”皇帝说罢,一口饮下血酒,看了她一会儿后说,“朕
是天下之主,人中至圣,朕最恨谁违抗朕。”
秦仙媛说是,双手抱上他的手臂。
她将酒杯拿下来,一手握着他手心,另一手抽出酒杯,就着他饮过的地方舔了一口残留的血酒。
皇帝眼神逐渐变得幽深难测。
他一把将人拉进怀中,呼吸声渐重。
而秦仙媛忍着惧意,乖顺地坐在他怀中,仰面道:“陛下,双修有双修的功法,陛下强取是不对的。”
她依照从前书中所学,慢慢引带皇帝入境。
三五刻后,皇帝发现今日不同往日,纵然最后精气泄出,不仅一丝气力不耗,更有耳聪目明之感。
他大喜过望,以为眼前这妙通仙媛是个真仙媛,日后定能助他修得真身。
殊不知这才是噩梦的开始。
第四百零八章 帝都雪大(四)
萧扶光的二十岁生辰,有太傅和白隐秀等人前来相庆,倒也囫囵过了。
她给自己放了三日小假,算是短暂地歇上一歇。
可世事总是这样巧,就在她休憩之际,南方却出现动乱——济蕲一战才过五年,不过百里之隔的临江又出叛乱,江上水寇为非作歹许久,五月下旬开始上岸烧杀抢掠。魏在北,齐在南,南部多水泽,齐人善水性,是以魏攻齐久不下。济蕲之后五年来也算相安无事,今日又出祸患,实在令人头疼。
因是水寇作乱,若盲目开战,便有些得不偿失。于是萧扶光立即动身前往内阁,打算派人前去平乱。
然而到了内阁之后,却又见大将军宇文律奏疏,言自己虽伤病在身,拿捏水寇却不在话下,请求派他前赴临江。
朝中可用之人不少,然而今年是春试年,倒是三甲立功的好时机。鼎甲三人,二人在翰林院,一人在内阁,怎么看都是司马炼最合适。宇文律一个镇国大将军,他跟着添什么乱?
萧扶光坐在大堂内,沉默地看向皇帝手谕,手谕上果然推荐了司马炼,想来秦仙媛也下了不少的功夫。虽说皇帝并不会影响她的决策,然而当局形势不明确,太女算是暂时偃旗息鼓,可工部和户部的人需要安抚,檀沐庭刚补上工部的缺,这个人情不能不做。
不过,司马炼想要往上爬,也并非是这样简单的事。
萧扶光当即下诏,擢新科
状元、内阁观政司马炼为昭义将军,即日起带两千人赴临江除寇。同时任命御史沈磐为参将,以引带司马炼。
沈磐来内阁谢恩时被她领入西堂。
“你从前在山东做通判,料想地方上的事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萧扶光道,“我打听过,水寇人数不多,去了便是现成捡功劳的活。他们硬将司马炼塞进来,我凭什么不能安排自己的人?你且去,一切有我。”
沈磐看着她,此刻感激之情难以言表,千言万语只化为一句:“多谢郡主提拔。”
萧扶光伸出手,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身边不能离人,提防司马炼,他跟檀沐庭一条心,你也要看紧了他。”
沈磐点头:“臣记下了。”
沈磐离开时,司马炼也受命而来。
二人擦肩而过,沈磐看了他一眼,见他面色依旧平和。但同数月前住在隔壁的那个耙耳朵相比,如今的他很是沉稳干练。兴许同檀沐庭走得近,人也养起来,青袍之下身材峥嵘尽显,若矮他两分,怕是看起来就有些慑人了。
他也望过来,眼底藏着令人看不懂的情绪。
沈磐朝他点了点头,与他错身而去。
萧扶光正对案整理文书,好一通忙活之后,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
她刚转过身,整个人便撞进一抹青色。
入夏燥热,官员却四季着制服,隔着袍服,萧扶光额头都能感觉出别样的温热。
瘦削些的男子前胸贴着后背,骨头硌得慌
,练过的却不一样,筋肉层层都带着韧劲儿,刚中有柔,柔中带刚。小阁老就属于后者。
萧扶光抬起眼,见是司马炼,好奇这人过年时还瘦得颧骨下都有些内陷,这几个月来却养得不错,同司马廷玉越来越像了。
“放肆。”她沉下脸道,“你站在别人身后做什么?!”
司马炼俯首看了她一会儿,慢慢道:“来谢恩。”
萧扶光向后退了几步,同他拉开了距离。
“要谢恩好说,可不声不响地偷偷站在别人身后,我还以为你打算谋害于我。”
司马炼摇头叹气:“我怎会想谋害你?”
萧扶光看到他便会想起秦仙媛,继而又想到萧宗瑞,于是越想越来气。
“你以为我真愿意将这个大好机遇送给你?”她凛声道,“若非我年轻,又是女子,难以服众,这次我该派其他人去,断断不会轮到你。你若识相,就收起从檀沐庭那儿学来的歪门邪道,老老实实听沈磐的安排,功劳平分,你也不吃亏。”
司马炼笑了下:“若我说不呢?”
萧扶光远不及他个头高,这佞臣越发狂妄,居然俯首盯着她看。
“若你不愿听沈磐的话,也不要给他添麻烦。”她停顿了一下,又道,“沈磐是我的人,你敢对他如何,我定不饶你。”
她有自己的担心,便是这次水寇若有人故意而为之,为的便是除掉她身边一名得力干将,这就损失大了。她有可用之人,但更信赖
自己一手栽培之人,白氏兄弟其一,沈磐其二。
司马炼离得近,将她瞳仁中倒映而出的自己看得清清楚楚。他看到自己的脸色算不上多好看,也看到她眼底已经彻底没有了那丝情意——好似她真的将他与故人分别开来,或者再不眷恋那位故人。
“你不是来谢恩的吗?”她坐在案后,微微抬起下巴,倨傲地看向他。
司马炼却问:“沈磐对郡主,很重要吗?”
萧扶光点头说是:“眼下还说不好,日后怕是离不得他。”
天气实在是热,耳边充斥着阵阵蝉鸣。夏蝉素来如此,埋于土中数年,一朝破土却仅有一夏可活,自是卯足了劲儿地嘶鸣,叫人心烦心悸。
司马炼垂首相拜,跪地叩头道:“臣知道了。”
不等她发话,他便自行起身离开了。
萧扶光有些奇怪,方才看他的模样,像是谁惹恼了他一样——笑话,她未追究他不敬,他为何甩脸子给人看?莫非皇帝手底下的人个个眼高于顶,人人都不将人放进眼中?
总之她已经提醒过沈磐,料想此行应出不了岔子。
然而就在司马炼离开不久,宇文律却来内阁求见了。
宇文律不同于宇文渡,宇文渡是出了名的俊将,宇文律却是实打实的武将。
他进门时,萧扶光都有些担心西堂的门会被他挤坏,门槛会被他踩平。他个头奇高,整个人像一座山,身上穿的衣裳也是裁缝单做的,横看侧看都能塞
进两三个人的模样。
宇文律也不含糊,见了她后直接下跪:“求郡主赐个恩典,命臣赶赴临江除寇。”
第四百零九章 帝都雪大(五)
“我不能答应你。”萧扶光摇头道,“让大将军去临江那种地方,未免也太大材小用了些。”
未料宇文律再一拱手,直接请罪了:“实不相瞒,自南津离开后,臣整日食之无味。臣只这么一个儿子,如今被派去陇西,已许久未见他,着实担心,整日窝在家中,伤病还好说,闲都要闲出病来了!郡主派去的那俩人,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一个是从未用过兵的文臣。臣非自夸,至少要强上他们些许吧?”
萧扶光说是:“大将军的意思是?”
宇文律也不客气,直接开口了:“南津那小子窃我兵符赠予郡主,如今郡主手握京畿大权,臣便是出走也也要看郡主允不允。臣好歹也曾调兵遣将二十年,小小水寇不在话下。郡主不妨让臣去带带那俩小儿,这样一来他们有功,臣沾光,郡主也有面儿。”
萧扶光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
起先宇文律还直视她,然而时间久了,却发现她的神态简直同景王一模一样。景王看人时也总是这样,半合着眼睛,微抬起下巴,瞳仁慢慢移在下眼睑处,一言不发地盯着人看,看得人胳膊肘失了血似的犯凉。
宇文律悄悄攥紧了拳头,正打算回去时,却听她开口了。
“好,那便应大将军所言。”
宇文律喜出望外,再叩首:“多谢郡主!”
得了准信儿,宇文律当即便回了镇国大将军府。
酉子正在厅中坐,听
到一阵撼天动地的脚步声便知是人回来了。
他起身迎上去,问:“大将军,如何了?”
宇文律哈哈一笑,壮硕的身子沉在椅中,坐得吱呀一声响。
“不过是个黄毛丫头,随便说两句便应了。”他笑罢,脸也沉了下来,继续说道,“南津这臭小子,吃里扒外,竟将我虎符盗去送给郡主——他若有本事将人弄到手就罢,不仅没那个能耐,还被她遣去了陇西守疆。主君既不站在他的立场替你想,那还配做他的主君吗?!再这样下去,我大魏国祚怕是要毁于妇人之手了!”
酉子抬额瞥了他一眼,恭敬道:“我家主人说,事成之后,定然会为大将军加官进爵,到时只要您想,小将军也会被召回的。”
宇文律点了点头,又问:“如今我同檀侍郎算是同仇敌忾,他除了托我送这些,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酉子看了堂中那几只上了锁的大箱子,笑了笑说:“没有了,只要将东西带到便可,不敢再劳烦大将军。”
宇文律说好,又请人将酉子送出了门。
酉子离开大将军府后,直接回禀檀沐庭。
檀沐庭正在锁凤台高处,酉子气喘吁吁地爬梯上来,暂歇了片刻后道:“主人,大将军那里一切都办妥了。”
檀沐庭回过身,一双清亮的眸子直直地看过来。
“你办得很好。”
酉子又问:“那,下一步…”
“下一步便要清理户部了。”
-
萧扶光当日下午
去为司马炼与沈磐送行。
宇文律已行至城门处,萧扶光看到外人,也不便多说,只是同沈磐递了个眼色,算是要他一路保重。
这番眼神看在宇文律等人眼中,只当是她在同沈磐眉来眼去——说不定自己那傻儿子当初也是这样上的当。如此一来,心中更是轻蔑。
司马炼身边只一个少年来送,行囊轻简,一看便是常出门远游的。
他上了马,复又回头看了萧扶光一眼,也仅仅是一眼,随后策马南驰。
时间一晃而过,又过了几日,有人入大理寺爆出一起发生在数年前的惊天大案,直言户部尚书杨淮任河北地方推官时曾与分吏主事勾结,将税粮折成税银,又以税银低价大量购入粮米充税,以赚取高价差额损公肥私。
萧扶光听后震惊不已,使人去查证,果然从杨淮家中搜出罪证,票据一应齐全。
大理寺与刑部会审,杨淮倒也是条汉子,直接供认所有罪行,被刑部收押入狱——从爆出案件到杨淮伏罪,所用时间不过四日,抓捕朝廷及豫州官员共计二十六人入狱。
此案又称“豫州粮案”。
而户部群龙无首,左侍郎檀沐庭暂代尚书一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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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中旬时,萧扶光去狱中探望杨淮。
户部日日同钱打交道,户部的缺,都是肥缺,户部的长官,官至三公者不计其数,倘若这件事不曾发生过,杨淮再熬几年,说话比如今的袁阁老都有分量得多。
此时
他披着头发,坐北朝南,仰面看着空荡荡的墙壁发怔。
狱卒见郡主驾临,忙不迭搬了椅子来请她坐。
杨淮听到动静,慢慢转过头来看她。
“此处膳食如何?杨大人中午用了什么?”她问,“我幼时常听说书人讲,狱中清汤寡水,吃得不好。”
杨淮以为她会问起粮案,未料到她却问起伙食来。
杨淮动了动嘴,答:“中午送来一碗粥,一个炊饼,一碟焖茄,一碗青菜。臣吃不下,菜只用了一半,牙齿不好,炊饼嚼不动。狱中养了条狗,骨瘦如柴,我便招来喂了它,它还没吃,就开始冲臣摇尾巴。”
萧扶光扭头朝狱卒吩咐了几声,狱卒看了杨淮一眼后点头哈腰地出去了。
“天气越热,紫茄越好吃。我从前常吃素,吃一夏都不腻。”她说罢顿了顿,忽然笑了,“我自小便怕狗,第一次跟狗接触时小阁老在侧,我担心害怕畜生被他知道,会叫他看轻了去,只能装作不怕。”
杨淮双手扶膝,问:“郡主来此,应当不止是为了说这些吧?”
“可我也知道,无论我问什么你都不会开口。”萧扶光道,“从前父王常说,户部的钱袋子惹不得,杨大人是其中最硬的那一个。我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我不能不信父王说过的话。我还听女眷们说杨大人俭省到了疯魔的地步,十几年不曾购置新衣,甚至为省盐不洁齿以致牙齿松动,难以咬硬食。”
“殿下是臣的伯乐,若非殿下提拔。”杨淮笑了,朝定合街的方向一拱手,“臣一辈子都要蜗居在豫州。”
“今夏尤其热,去岁不曾降雪,今年应是个短秋长冬。我担心长冬会有暴雪,少不得要提前作一手准备…”萧扶光对他道,“大人觉得,我父王在冬日前会来看您吗?”
杨淮放下手,仔仔细细地看了她一会儿。
十数日前还当她是个一窍不通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自己看到工部账目气不打一处来,直奔内阁骂人,谁料做错了事的是皇太女,竟叫自己错怪了她——他回去也在琢磨,要不要再次登门道歉,可一来担心别人说自己媚上,二来登门少不得又要备礼,总之要出钱的事儿他打心里不愿意干,于是折腾到最后也没上门。
今日落了难,她竟不计前嫌地来了。
“应该会吧,郡主。”他问,“臣真的能等到殿下吗?”
“杨大人是不相信我吗?”
杨淮无奈地笑了笑:“事到如今,臣只能信您了。”
六月下旬,如山铁证在前,杨淮突然翻供。刑部再次审理,然而杨淮却借摄政王未现身为由拒绝受审,豫州粮案再次搁置。
七月初,昭义将军司马炼联合参将御史沈磐于临江发来急奏,称水寇为假,齐兵骚乱是真,并弹劾镇国大将军宇文律以“扰别处、勿扰临江”为由天价贿赂敌军。
萧扶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再调三千兵马前
赴临江支援司马炼与沈磐。
而此时的宇文律通敌行贿数罪并罚,整个人被五花大绑关在室内。
他在意识到自己被摆了一道后,隔空雷霆暴喝:“檀沐庭,我屮你嫲!”
第四百一十章 帝都雪大(六)
通敌等同叛国,是诛九族的死罪。
临江借调兵马后不久,萧扶光拨去的人马也及时赶到。司马炼谨慎多疑,沈磐又对山东周遭极为熟悉。二人深知魏人水性不比齐人,待对方前来叫阵时如何挑衅也拒不下水,而魏军气倒一大片,提枪要上,在被司马炼以不从军令为由打了二十棍,自此无人再上前。二人稳如泰山,哪怕对方追着骂道姥姥家也只当自己没姥姥,听不见。齐兵叫阵数日不应,粮草先绝,灰溜溜地开船要溜,此时司马炼下令叫骂,憋了数日的魏军终于得以火力全开,将齐军并慕容皇室十八代含在口中反复蹂躏,骂得那叫一个脏。齐军早已竭力,粮饷不继,一顿狗血淋头下来,精神几欲崩溃。有几个血性人物将船只驶向岸边,却不料司马炼与沈磐打配合,正埋伏在岸边候着,于是兵不血刃擒下敌军二百,当众斩首,此战告捷。
捷报传入帝京时,萧扶光自是高兴的。可两个年轻人冒尖,多的是人看不下去,加上同去临江的大将军宇文律通敌一事被揭露,不少人认为这是司马炼或沈磐给大将军挖下的坑。
于是有几人联合上书,恳请召回二人后严厉惩戒。
萧扶光看了两眼,直接将联名奏书摔在人面上。
大堂内呼啦啦跪了一地。
萧扶光端坐在正中央,道:“司马炼和沈磐在用兵上顶多算初出茅庐,却是难得隐忍刚毅,他
们二人的年纪就算加起来也不如朝中许多大人的年岁长,我在此试问诸位:你们在二十出头时都在做什么?若有上千人指着你们鼻子骂,你们又能忍多久?”
众臣默不作声,因为大家二十出头的时候还在考功名,或是六部翰林院地方一不入流官员罢了。气血方刚的时候,莫说一千人骂自己,便是一个人多骂两句便要上去同人拼命了。
“真是严以待人,宽以律己啊。”她嘲道,“各位今日开了这个口要弹劾他们,也不过看我年轻,觉得好拿捏罢了。今日为难我的,当年想必也为难过我父王吧?诸位除却长我数十年,尊卑不分,眼中只有长幼了?”
众臣将腰下得更低了。
“五年未有战事,如今看来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死的不是尔等子民,如今又未见其人,所以才能大言不惭地说是沈磐和司马炼坑害大将军。”她说着,随手拿起奏书点了两个人名,“内阁的椅子既然坐得刺挠,我也不强留,即刻起去养马场喂马吧!”
她不顾底下人磕头求饶,命人将那二人拖了出去。
眼看着同僚仕途中断,余下人吓得不敢吭声。萧扶光又问了两句,无人再敢站出来反对,直接将奏书撕碎作废。
袁阁老看在眼中,待下值时悄悄进了趟宫。
他去万清福地求见皇帝,阮偲却说陛下近日修炼颇有心得,不见大臣。
袁阁老实在着急,再央道:“外面快
要翻了天了,让我见陛下吧!”
阮偲心不甘情不愿地进了神殿,过了不一会儿后又出来了。
“进去吧。”
袁阁老入大殿后,见皇帝正坐在太极座上,本就天生一张绝色容颜,而今愈加容光焕发,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奇异热烈的朝气。
他睁开眼看向袁阁老,问:“有何事要禀?”
袁阁老伏地磕了个头,将临江一战始末及今日萧扶光在内阁所言尽数报之。
皇帝的眼睛尤其明亮,在听到他所言后,面上渐渐开始不耐烦。
“这等小事,有必要特地告知朕吗?”
袁阁老愣了一下,半晌才回过神来,忙道:“陛下!宇文大将军还未归朝,怎能听信司马炼和沈磐二人的一面之词呢?!”
话音刚落,侧门突然被打开,一位身着道袍的宫娥款款而至,双膝跪地将托盘举过头顶,道:“陛下,申时三刻,金气旺于西,运气养肺,可调息如龟,长寿大吉。”
皇帝听后十分高兴,伸手将她呈上的碗掀开。
袁阁老一看,赫然是一枚金得发红的丹药。
皇帝将丹吞下,闭眼调息片刻,额头有汗珠渗出,再睁眼时双目微微赤红。
袁阁老登时便知道眼前这莫名熟悉的女子是哪个了——她是司马炼之妻,如今被封为妙通仙媛的秦仙媛。
这样便说得开了,有秦仙媛在,司马炼自会节节高升。不仅如此,司马炼同檀沐庭交好,檀沐庭又是皇太女的驸马,宇文律不过
是前驸马宇文渡的爹,废弃一枚而已。今日他说司马炼与沈磐联手陷害宇文律,皇帝又怎会信他?
果然,皇帝蹙眉看着他,问:“袁阁老刚刚说什么?”
袁阁老再拜,小声道:“臣方才已琢磨通了,司马炼为人谦恭,做事谨慎,想来应是大将军一时犯了糊涂…”
“以后这种小事就不要来犯朕了。”皇帝拧着眉心,眼角青筋跳了一下。
袁阁老吓了一跳,连忙告退。
秦仙媛见人出去后,扭头迎上皇帝的眼睛,轻笑着捉住他手臂,将人朝着西面偏殿走去。
袁阁老出了万清福地后,满心都是纳闷。
他看了姜崇道一眼,又拉住阮偲走到旁边。
“阮公公,你有没有觉得,陛下有些不对劲儿?”
阮偲一双浑浊的眼珠微微一动,“瞧阁老说的,陛下怎么不对劲儿了?”
袁阁老说:“方才妙通仙媛喂陛下吃了一颗丹,陛下服用之后,眼睛红得跟那兔子似的,满脸都是汗,我瞧着难受极了…公公您说,会不会是那丹有问题啊?”
“阁老说得这叫什么话!”阮偲沉了脸,“这丹可是陛下自个儿炼的,阁老说丹药有问题,岂不是说陛下的方子不对?您这不打陛下的脸嘛!”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阮偲佯怒道,“阁老觉得陛下本事不高,练不得这个,不妨直接同陛下说。我一个宦官,我懂什么呀!您告诉了我,我总不能再告诉陛下去吧
?”
袁阁老拽住了他的袖子,连连赔罪:“就咱们随便说说,千万别告诉陛下!”说罢又添了一句,“罢了,原是我多心了,公公莫计较,也别告诉别人。”
阮偲哼了一声,“怀疑陛下的事儿我可干不出来,阁老今日说这话,我只能没听过。”
袁阁老千恩万谢,赶在日落前出了万清福地。
第四百一十一章 帝都雪大(七)
二战捷报传来时,帝京将入七月。
七月流火,天气原该转凉,然而帝京不论白天夜晚,依旧燥热得令人浑身发烫。
萧扶光在冰堆旁拆了急报,这一战依然是司马炼首发,沈磐坐镇其后。司马炼绕过水路偷袭齐军大营,被发现后迅速后撤,沈磐接应而来,直接炸毁桥梁三座,困住前来报复的齐军。陆路既不通,齐军再次下水上船,却又回到首战原点,今非昔比,这次他们未占到便宜,叫阵气势弱了几分,最后再次被活捉几船人。两战失意之下,慕容皇室不得已出面,声称主将有反叛之意,斩首后上供求和。司马炼与沈磐签订和约,随后撤兵返回帝京。
然后奏报还提到一件事,便是宇文律在回京路上失踪。
相较于二战全胜,大将军失踪倒算不上什么大事了。恰恰因为如此,更加坐实了其通敌罪名。
萧扶光尚有一丝仁善之心,她记得宇文渡曾说过,宇文律暴虐急色,后宅虽多,却无一怀妊。于是只拿下宇文氏族人,将大将军府包围,又暗中遣散其妾侍,也算做了件功德事。
七月中旬时,司马炼同沈磐回京。
因司马炼在朝中名声不好,二人原打算悄悄进城,不料捷报早已传遍帝京——在镇国大将军与荣王之后,难得有人真刀真枪地同齐军相对,战事虽小,却是替五年前济蕲一战出了口恶气。于是他们进城时不少人主动相迎,一
度堵得城门水泄不通。
萧扶光很是高兴,为避免骚乱,不便出内阁,却带了不少人早早地等在大门前。
华品瑜一直看她,脸上笑意从未间断过。
“老师也高兴吗?”她问,“您笑得好开心。”
华品瑜摇了摇头:“为师不是为他们高兴,为师是替你高兴。”
“我又没有功劳。”萧扶光一头雾水。
“你明明厌恶司马炼,却依然肯用他。”华品瑜指着她手中提前写好的诏书道,“他有功,你有赏,你的赏赐是真心实意,而不是做给别人看,这便是秉公之德。阿扶,你有君主之相了。”
华品瑜极少夸她,而今一下将她夸到天上去,让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十分不习惯。
“老师好浮夸。”她转过身去,笑够了之后才抻平嘴角转回来。
司马炼与沈磐回内阁复命时,骑的还是战马,身上穿的还是去时那身衣裳,而今已有多处磨损。腰间破得厉害,索性穿了件腰甲掩着,然而经过长时间奔驰,早已模糊了血肉一片。
萧扶光未料二人如此狼狈,想了想,还是先派车将二人送回各自家中。
下午时她提前离开内阁,先来到清枝胡同的沈家。
沈淑宁刚从井里将湃好的瓜拿上来,便听有人敲门,开门之后发现是光献郡主,两只眼睛都弯成月牙。
“哥哥在睡觉。”沈淑宁说,“他是连夜赶回来的,没休息好。”
萧扶光命人将赏赐抬进门,道:“那
这两日便让他好好歇一歇。”说罢看了看院落,又道,“你哥哥马上就要升官了,再住这里不大合适,要不要换个大点儿的宅子?”
“就我们兄妹俩,要那么大的地方做什么?我们还年轻,有手有脚的,什么都能自己做,也不想买仆人。”沈淑宁笑说。
萧扶光想了想,道:“姜公公在定合街前街有一座宅院,也不大,隔壁更玲珑一些,我帮你们留意着?”
定合街是好地方,周边住的全是达官贵人,风水极旺。只是价格一向昂贵,沈家兄妹起初也不知自己最后会定居在何处,这才在清枝胡同勉强对付一下。
而今萧扶光提起,沈淑宁不免有些心动——漂泊惯了的人,哪里会不想住进风水好宅中呢?
正当沈淑宁难得扭捏时,沈磐自卧房走了出来。
“那就有劳郡主了。”
沈淑宁回头看了看他,又笑着同萧扶光道:“你们聊,我去切瓜。”说罢抱着瓜去了厨房。
萧扶光站在墙下,听沈磐讲述这一个月来所发生之事。
“臣与司马炼带兵赶赴临江时,军中多有不忿,毕竟行伍出身的多是些粗人,说起话来直来直去,他们早前便听说司马炼之名,私下说他是‘绿头将军’,十分难听,司马炼说什么做什么,他们都要挑刺,司马炼的命令,他们也阳奉阴违,对此他却从未有过一句怨言。直至首战时,对方叫阵骂声实在难听,连臣都一度忍
不住,但司马炼却叫我们忍着。忍了三日之后实在忍不住,那些人索性直接当面骂起他来…这种情形之下臣是忍不得的,可司马炼偏偏能忍得。他将第一个开口的打了军棍,却没有让人使力,以致于二十棍之后那人还能下地行走。当时我便觉得,他不挟私报复,是个厉害人。后来果然让臣猜中了,他在等齐人粮草先绝,等他们气衰时攻心。
初战告捷后,军中对他看法转变许多,却不乏有人依然厌恶他——毕竟大家都是腰上别着脑袋的背井离乡之人,最看重的便是家中妻子老母,有司马炼献妻在前,只那一战不大可能令大家对他看法转变。可二战前夕,他只是知会于臣,他带人进攻,要臣接应断后便可,还自行立下军令状,若是失败,所有后果由他一人承担。臣承认臣也在赌,赌他的能力和良心——臣果然赌赢了,司马炼带八十人深入敌营,烧了齐军粮草与主将大帐。自那之后,便再无人说他一句不是。”
沈磐娓娓道来,萧扶光听得心潮起伏不定。
“此战功劳在他,并不在臣。”沈磐慢慢道,“司马炼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郡主若是有心招揽,还需费一番心思;若招揽不成,臣认为他留不得。这种人若为陛下所用,早晚会成祸害。”
“此前司马炼确有此意,只是…”萧扶光抱臂沉思,想起在天仪山庄的那一夜,便有些说不
出口了。
都说女子心思深,可她总有些看不透司马炼。
沈磐以为她是介意司马炼同小阁老面貌过于相似,也没有多话,只提醒一句:“司马炼功高,无论如何,郡主都不要寒了将士们的心。”
萧扶光抬起头,笑着说好。
沈淑宁将瓜籽除去,切得整整齐齐放进盘中。
她端出来时却只见沈磐一人,张望着问:“咦?郡主呢?”
“郡主刚走。”沈磐低头看了看瓜,蹙眉问,“怎么平时也没见你挑过籽?”
“那是因为郡主娇贵。”沈淑宁看了他一眼,“哥哥还是自己吐籽吧。”
端盘进屋时,沈淑宁忽然想起一件事。
“司马炼还借了咱们二百两银子呐,借据我还收着…这回你同他一起去临江,他还给你没有?”
不缺钱花又囫囵过日子的沈磐对此从未上心过,直到妹妹提醒,他才想起这件事,“…我忘了。”
“跟他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你就一次都没想起来过。”沈淑宁气得翻白眼,“他肯定想起来了,就是不告诉你,他定是不打算还了!”
沈磐摇头:“我总觉得,他不是那种人…”
沈淑宁又生气了,直接进了屋,没再搭理他。
-
萧扶光心事重重地回到定合街。
她望着王府门前宏大的牌匾,脑子里想的依然是沈磐方才所言。
若事实真如他所说,司马炼是个厉害人,断断不能让他继续为檀沐庭做事了,否则日后必成大患。
这样想着,她
慢慢来到定合街东街。
状元府门前依然寥落,毕竟这一战于别人而言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对他来说,一个月里有二十天都在忍受煎熬。人言可畏,他应该是体会到极致了。
门口出来个蓝衣少年,正是司马炼走前唯一送行的那一位。
他看到萧扶光,顿时笑开了脸,奔上前来磕了个头,仰头道:“郡主来了?快请进,我家主人一直等着您呢。”
第四百一十二章 帝都雪大(八)
定合街一带都是风水绝佳之地,多少达官显贵皆居住在此。状元府邸又是皇帝亲赐,更不会差到哪里去。
萧扶光进门时还有些诧异,听这叫竹斋的仆人讲,司马炼一直在等她,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来一样。
若非她相信沈磐的为人,几乎就以为是这二人一唱一和,就为了降低她的警惕之心了。
她跟着竹斋穿过前堂,随口一问道:“你跟你们主人多久了?”
“回郡主的话,才几个月,还不到半年。”竹斋答,“小人是檀大人赏给主人的。”
“你是檀沐庭的人?”萧扶光秀气的眉头微微一拧。
竹斋欠了欠身子:“从前是,跟了主人后便不是了。今后只为主人一人赴汤蹈火。”
“好一个识时务的奴婢。”萧扶光冷笑,“还是说,有其主必有其仆?”
竹斋一早便被提醒过,如今见她阴阳自己,不仅不生气,反而更加恭顺了。
“檀大人御下严苛,小人这种人,在檀大人手底下是活不下来的。”他笑了笑,“若非主人出手相助,小人现在该是被野狗咬得骨头都不剩了。小人感激主人恩情,愿意侍奉主人。郡主如何说小人都不要紧,只是凡事请三思,我们主人不像外间传得那样坏。”
说话间二人便到了正厅,厅前挂了一面玛瑙琉璃帘子,竹斋伸手一扶,声音清脆响亮。
一股不同于外间燥焖的清亮扑面而来,令萧扶光通体舒畅。
她轻哼一声
,也不看竹斋,抬步走了进去。
厅内陈设简单,四张沉香椅两张沉香案,一架白鹤屏风,两座香炉便无了。若仔细看,四角和屋檐都置了冰。
萧扶光心道怪不得这般凉快,这司马炼倒是会享受。
她入座后,竹斋端了茶点上来。
“沈御史说,他和你家主人为提早回京昼夜赶路。”萧扶光随口道,“你家主人在休息吧?”
“没有。”竹斋说,“他料到郡主会来,一直在等着您,不敢休息。”
萧扶光蹙眉:“我若不来,他便不打算睡了?”
“应是如此。”
萧扶光心说好个司马炼,原就是这样媚主的,怪不得能讨皇帝欢心。若是换成她,她早便睡大觉去了。
“既然是一早便候着,怎么现在都不见人来?”她问。
竹斋答:“主人几日不曾沐浴,又一直在赶路,唯恐冒犯了郡主,正在沐浴。”
萧扶光鼻子动了动,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自己在峄城时还不愿沾水,如今沐浴倒是不成问题了。又想起距峄城那时已过去两年,心中感叹光阴如梭。
不知何时竹斋已退了出去,只留她一人在厅中。
她闲来无事,起身走到屏风前观鹤。
屏风是白绢为底,上面绣有一只成年白鹤,它细长的双脚踩在碎石缝中,沁出点点殷红,正对日引颈长唳。
正看得出神,冷不丁发现白底投下一道阴影。她慢慢仰头,见司马炼正站在屏后,带着满身水汽。
他长发未来
得及擦干,垂在肩头,已经洇湿了一大片。
“郡主喜欢这个吗?”他问。
萧扶光摇头:“不喜欢。”
他高声唤来竹斋,指着屏风道:“送到银象苑。”
萧扶光瞬间变了脸:“我说,我不喜欢。”
司马炼像是没听到似的,指挥竹斋喊了人手来将屏风移走。
萧扶光眼睁睁地看着厅中变得空空荡荡,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谢谢他。
“郡主早晚会喜欢的。”他认真地道。
没了屏风相隔,她便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面孔。
这一个月他吃了不少苦,原本白玉似的面孔上晒红了一层——皮肤白的人,越晒越红,这是伤了皮了,若是不养,长此以往下去,白面皮也会晒黑。
萧扶光平复了心头愠恼之意,闭了闭眼,不再看他那张脸——每次一看到,总会想起司马廷玉,一时间难免要混淆,这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事。
再睁眼时,她双眼变得异常清明。
“临江的事,我已听沈磐说过了。”她道,“受了那样的委屈,却还能立下大功,司马炼,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早已写好了手谕,保你的委屈不白受…”她又顿了顿,“只是,若是不跟着檀沐庭他们就更好了。”
司马炼没有自夸,也没有说檀沐庭的不是。
他一直俯首听她讲话,极为认真的模样。
湿哒哒的头发依然垂在肩头,水珠儿一滴一滴地落在他脚边,有些入了上衣里,竟勾勒出了他的身形
。
萧扶光看着眼前沟壑分明的前胸,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恍然大悟——这司马炼说在等她,原是打算用这一招美男计。
可惜曾经沧海难为水,但凡吃过好的,哪里还会惦记小野菜?
她冷下一张脸,道:“你若执迷不悟,不管日后立多大的功劳,只要站在我对面,依旧是我的敌人。如今我父王不在内阁,内阁到底多是他的人,不过入了阁罢了,不要想着靠功勋去改变什么——若说功勋,无人比宇文律更大,还不是因为你们一句话,他便翻了船?”说罢见他依然没有要遮掩上半身的意思,掩嘴轻咳了一下。
司马炼浑然不觉,以为她真是问起宇文律一事,直接说道:“当初镇国大将军与我们同赴临江,臣与沈御史不过是收拾了一两件包袱,而大将军却携带六只铁箱,当时臣便觉得不对,命人在暗中观察。未到临江时,大将军声称有要事要办便先行离开,却在同齐人交易时被我们抓了个现行,箱中装的是珠宝黄金。大将军声称自己是被奸人所害,我们也担心这是一场误会,索性将其带回关在地下,等回京时再行审问。可就在回京前夕,大将军却逃走了。若非他心中有鬼,为何要逃?”
“你说得对,即便他是被误会,也至少不会干净。”萧扶光点头,再问,“他口中的那奸人是谁?”
司马炼默了一瞬,随后道:“檀沐庭。”
萧
扶光忽然笑了。
“檀沐庭…又是檀沐庭。”她捏着眉心道,“你不也是檀沐庭的人?”
司马炼只是看着她,并没有应声。
她同他对视,就如去年七夕的那一晚,相隔一湖两岸,眼中似乎只能看到彼此。
萧扶光承认,她想从他口中听到只言片语,她想听他说,他依附檀沐庭是形势所迫,并非自愿,这样一来一切就都好办,她又多一个可用之人…或者说,她更想听到他说,他是廷玉,如今的一切都是假象,他有自己的不得已。
然而事实也正如去年七夕那一日,自那之后便是分道扬镳,她到底要失望了。
第四百一十三章 帝都雪大(九)
她不打算久留,起身昂首道:“该给你的赏赐,一分都不会少。日后必有狭路相见之时,若到那时你还能跟着你的檀大人,为他出生入死,为他卖命,这样我的铡刀也会锋利些,不会连个痛快都不给。”
她说罢,头也没回地离开了。
竹斋正在院子里坐着,只看到光献郡主衣袂一闪便出了正厅。
他忙追上去,将她客客气气地送回了定合街,好一会儿才回来复命。
“小人将郡主送回去了,送到王府东侧门,看着她进去的。不过公子不必担心,小人能感觉出来,郡主身边一直有人跟着呢,寻常人近不了身。”竹斋顿了顿,又感叹道,“不过郡主可真是个难得的美人,离得她近了,叫人连气都不敢喘…”说到一半,他自觉失言,随即又闭上了嘴。
司马炼并没有看竹斋,他坐在院中,头发已经半湿,独坐许久最后才回房。
萧扶光回到银象苑,华品瑜也在等他。
此时宜宙来报:“陛下近日来很是奇怪,万清福地不少人闻见他啸声震天,行走如风。郡主,陛下会不会…真要成仙了?”
不等萧扶光开口,华品瑜先嗤笑出声。
“成仙?就凭他?”华品瑜极是不屑道,“老夫同他论道也有不短时日,他瓶子里装多少水,我还能不知道?修道先修心,没见过修体成仙的——若是有,老夫今日且在云上,非在人间了。”
宜宙自是不懂这些,想了
片刻说:“这些都是万清福地宫人所说,姜公公也有听闻,郡主、太傅还是慎重为上。”
萧扶光对华品瑜说:“老师,我总觉得其中有蹊跷。”
华品瑜道:“你说。”
“父王同陛下不合日久,当初也是父王将他困在宫中,并非是他沉醉修道。所谓修行也不过是个幌子,用来掩盖他自己无能罢了。”萧扶光顿了顿,有些不确定地再次开口,“今听宜宙所说,我倒觉得陛下不像是得道,倒像是用了什么灵丹妙药一样…”
华品瑜面上神情一滞,随即起身道:“为师明日就进宫打探打探。”
萧扶光不忘提醒:“老师千万小心。”
次日一早,萧扶光赶赴内阁,华品瑜进宫拜万清福地。
鉴于户部尚书杨淮入狱,尚书一职被檀沐庭暂代,而宇文律为镇国大将军同时兼任兵部尚书一职,以致于二部上下一动百动。而司马炼同沈磐二人临江有功,进授司马炼为兵部武选员外,沈磐则兼任考功郎。
功勋升迁,一靠命二靠运,司马炼将入内阁便得了好差使,身份水涨船高,便是有人愤愤不平也无用——谁叫自己没个考状元的命,谁叫自己没有个女道妻?嫉恨嫉恨,既是恨更是嫉。
日暮时分,华品瑜来寻萧扶光,二人回定合街密谈。
一眼望去,华品瑜面色苍白,心绪不宁。
“老师怎么了?”萧扶光搀着他坐下,急切问道。
华品瑜冲她摆了摆手,
示意自己无碍,却说:“皇帝…为师估摸着他命不久矣。”
萧扶光一惊:“怎会如此?”
青龙已过不惑之年,算不上年轻,却也不能说老。虽说往年他不出万清福地,却也有宫人好吃好喝伺候着,以他这个年纪如何都与“命不久矣”搭不上边。
“的确如宜宙所说,他声色洪亮,行动有力,但这是恰恰不对。”华品瑜道,“世事反常必有妖,一个人在短短一段时日内,体力骤然攀升,绝对不是一件好事,譬如回光返照,便是如此。他如今一举一动,都是耗的内在精气神,待耗光了,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小狐狸,你要做两手准备了。”
萧扶光站起身,替他倒茶时手都有些颤。
“学生明白了。”她端茶献上,“那依老师所见,陛下究竟为何会这样?”
华品瑜仰头将茶一饮而尽,道:“为师入万清福地时,陛下听闻我来,急切地召见我,似是想要问我他近日修行有无进步。我见他面白眼赤,汗如雨下,亢奋异常,当时便觉不妙——我自然不会说出来,便夸赞他容光焕发,与往日不同。他很高兴,还留我进膳…你绝对想不到他吃的什么。”
“老师别卖关子了!”萧扶光急道。
华品瑜叹了口气:“他上个月还如你往常一般,常用素斋,只偶尔食荤。今日午膳他却食生切生腌——新鲜生牛肉,他一次竟用了一斤余,吃得齿间尽
是血渍,看得我是一点胃口也无了。”
萧扶光双眉紧蹙:“陛下的确不正常。”
“就这,他还笑我讲究,我都没说他茹毛饮血同北境野人有何异。”华品瑜继续道,“约申时后,我正打算回来,那妙通仙媛却进来,奉了丹药给他——那秦仙媛也与从前不大一样,从前唯唯诺诺,见了陛下恨不能有多远躲多远,今日我观她倒与陛下郎情妾意,真是…真是…唉!”
华太傅这样真性情的人,从前倒是可怜秦仙媛遭遇,现如今入了一趟万清福地,那点儿可怜也丢光光了。
萧扶光忽略秦仙媛态度转变,对华太傅道:“阿寰临终前曾告诉过我,陛下的丹药并无问题,是他想要坏了陛下修道的名声,想要陛下心生愧疚,这才给自己下了毒。陛下是自己与几个江湖术士捣鼓的丹方,应当不是丹上出了岔子。”
华品瑜点了点头:“为师改日再进宫打探打探。”
萧扶光拜了拜他:“多谢老师。”
“你要思量好,即便丹药没问题,陛下却绝对要出问题。”华品瑜走前还道,“底下的人要忠,手头的人要够用。到时若有十个人说你不配,杀了九个,剩下那一个便孤掌难鸣。”
“老师还是这样直爽。”萧扶光苦笑,将他送了出去。
既怀疑皇帝龙体生恙,萧扶光听从华品瑜建议,直接任命景王部下代兵部尚书一职,借其手悄悄调派各地兵力入京。
然
而,这种私下调兵的行为竟被刚任武选员外的司马炼看在眼中。
第四百一十四章 帝都雪大(十)
往年的八月,街道四处早已满飘桂花香气。
今年夏季尤其长,长到进了八月中,日夜也一如七月般燥热。
华品瑜从万清福地回来后,带回来一则景惊天消息——皇帝突发急症,如今卧病在床,口不能言。
“姜崇道说,昨夜御幸秦仙媛时忽然翻身倒地,还是秦仙媛及时唤人,这才捡回一条命。”华品瑜道,“为师开始以为是卒中之症,可今日丹药皇帝未服,我看了看,应还是丹药上出了岔子。”
萧扶光极为震惊,听到他说,依然觉得不可思议:“老师是说,陛下给自己吃的丹有毒?”
“不一定。”华品瑜摇了摇头,“丹品以色纯为上,我观陛下的丹金中带赤,可据万清福地术士道人所说,之前并非如此。为师认为,应是用材上出了问题。”
“我去看看。”萧扶光当即起身,命人备马入宫。
有白弄儿在,她进宫倒不费什么事。只是要入万清福地时,却被人拦了下来。
“哟,郡主来了,久了未见您,您近来可安好啊?”阮偲挺身上前,就是不让她进神殿。
“哪里来的奴才,居然敢挡我的道?!”萧扶光斥道,“还不快滚?!”
阮偲十分委屈:“奴哪儿敢拦郡主呀?只是陛下未召见您,您就这么来,不合适。”
萧扶光抬头看了看神殿,殿内一片漆黑,什么都望不见。
她呼出一口气,说:“我听闻陛下抱恙,特前来问安。”
话音
刚落,神殿门大开,秦仙媛从殿内走了出来。
她看向热出一身薄汗的萧扶光,淡笑道:“陛下说他大好了,只是不想见郡主。郡主还是回去吧。”
“陛下不想见我,为何不亲口说?”萧扶光上前一步,“还是说,这是妙通仙媛的意思?”
秦仙媛今非昔比,不见往日那副梗着脖子骂人的泼妇模样,如今的她倒是镇定,听萧扶光质问,面上也不见一丝慌张。
“郡主不也常说摄政王殿下无恙?”秦仙媛反将一军,“摄政王究竟有恙,还是无恙?”
萧扶光心中明白,秦仙媛这是打算要逼她开口承认景王依然未醒。
若是着了秦仙媛的道,实在得不偿失。
“很好,在宫中久了,也开始有样学样了。”萧扶光道,“我就看你还能瞒多久。”
秦仙媛笑了笑:“那就拭目以待。”
萧扶光下了月台,听到树后有一个声音在唤她。她望过去,见姜崇道正藏在树后同她招手。
萧扶光走过去,同姜崇道一起站在树荫下说话。
“昨夜里,陛下召秦仙媛侍寝。约摸过了三更,秦仙媛开始喊人。奴与阮偲是同时进去的,可阮偲不让奴靠近。奴大老远地看了一眼,陛下半个身子在榻上,半个身子已经翻了出来,正赤身仰着头吐白沫抽搐,秦仙媛站在一边不着寸缕。”姜崇道提防地看了周围一眼,谨慎道,“奴没敢声张,叫了几个信得过的去请医丞,可昨夜
在值的医丞不多,因皇太女不舒坦,都被德阳殿请去了,只剩了俩年轻的——您说巧不巧!”
萧扶光一怔:“平昌?”
“只是臆测,万一真碰巧了呢?”姜崇道说,“经那二人救治,陛下总算不再打抽抽了。只是到如今都不能开口,只知道抬手指人,那手一抬还哆嗦,想来写字也不成了。而今贴身伺候的是秦仙媛和阮偲,奴近不得身,即便能上前说两句话,陛下也只盯着奴看,那是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奴原以为是卒中,可医丞却说不是,他们说,陛下房事过度,疑为亡阳之症…”
萧扶光虽是黄花姑娘,却也明白姜崇道所言。联合华品瑜来前的交代,顷刻间便明白过来——皇帝这是着了人的道了,这人八成是平昌。
“我知道了。”她说,“我去问平昌,听听她究竟怎么说。”
萧扶光说罢,顶着烈日去了德阳殿。
皇太女十月将下嫁檀沐庭,宫中这时已开始准备起来。德阳殿内外日日忙碌,只有萧冠姿一人清闲,或伏在榻上睡得昏天地暗,或倚在窗边观云,总之万事都与她无关。
萧扶光来时,见她正坐在地上摆弄着烟斗,忍无可忍,上前将她拽了起来。
“你都做了什么?”萧扶光扬声问,“陛下怎么了?!”
萧冠姿抬头看她,眼底尽是一片茫然。
“怎么了?他怎么了?”她随后反应过来似的,“陛下不能开口说话,难道这样
不好吗?”
不等萧扶光说话,萧冠姿又来抱她的腰,“阿姐,等你做了皇太女,就下令撤了我的婚事,让崇殷回来吧,好不好?”
萧扶光胆战心惊地看着贴在自己胸前的人,慢慢地拨开她的手臂,向后退了两步。
“你的婚事,万事都好说。”她慢慢道,“可是,小姿,你怎能联合外人来毒害自己生父?”
萧冠姿眼底茫然之意更盛。
“毒害?”她睁大了眼睛,胸前一起一伏,“就如你所说,他哪怕打我骂我,也是我生父!我为何要毒害他?!”
“你说你没有下毒?”萧扶光上前,捏着她的肩膀问,“既然不是你,那他服的丹为何换了丹材?自用丹后他是什么样子,难道你没有看到过?!”
萧冠姿被她捏得肩痛,一下推开了眼前人。
“我没有!”她吼道,“做了便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是,我是恨不得他去死,可他死了我有什么好处?!他活着,跟那村姑在万清福地一辈子不出来才好,你和大伯守在内阁,我还是皇太女,我比你们身份尊贵。你向来心软,我就算不做皇太女,也是堂堂公主,也再不必因陛下要拉拢檀沐庭而下嫁!”
萧冠姿说话时,气得满脸通红,眼角水光闪闪,马上就要掉泪似的。
看她表情不像是伪装,萧扶光方才还满心惊怒,如今不禁有些疑惑了。
正在二人对峙时,一个小宦官从破门而入,一个滑铲便
扑倒在萧扶光身前。
锁儿连连叩头,不过十数下便磕得头皮红了一大片。
“奴曾寻过陛下身边的阮公公,因为公主不想嫁给檀大人,奴便同阮公公说,想法子在陛下膳食中添些舒缓镇定的汤药,让陛下多睡上几日。”锁儿跪地哭道,“方子和药都在,郡主若是不信,请白大人来查搜便是…可郡主说换丹药,在丹里下毒,奴是一百一千个胆子都不敢有!陛下的丹要炼七七四十九日,哪怕是换了一钱的丹材,搞不好都要出人命!奴一个阉宦,怎会谋害陛下?!公主对奴有恩,奴又怎会让公主担上弑君杀父的骂名?!”
第四百一十五章 帝都雪大(十一)
“她何曾被人冤枉为难过,你同她求什么情?!”萧冠姿横眉怒道,“让她将我抓走好了,好事全无我,恶事全是我!我是最坏的那一个!”说罢她便向外走。
萧扶光见她连双鞋也不穿,三两步便跟了上来。
“你要去哪?”
“我要你管?!”此刻萧冠姿早已气急了眼,“不好好做你的太平郡主,管这么多闲事作甚?!”
萧扶光伸出一臂,直接将她推了回来。
“既不是你做的,就老老实实在此处呆着!”
“我不要你假好心!”萧冠姿回头,依然怒道,“你不相信我,我为何要听你的话?!”
萧扶光头痛异常,出声安抚她:“我信你。”
这话不知哪里触动了她,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公主忽然流下一行清泪。
她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萧扶光有些不明所以,依然答了:“我说,我信你。只是此事过于复杂,如今陛下已病卧在床…”
萧扶光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此刻眼前人的泪水像泄了洪似的唰唰往下流。
“这件事你信我,那从前那件呢?”萧冠姿流着泪又问道。
萧扶光怔了一瞬,“哪件?”
萧冠姿却不再说话,只睁着一双泪眼倔强地望着她。
她认真回想了一下,忽然想起六年前萧冠姿谋杀宗室那一案,当时闹得沸沸扬扬,皇后出面将事情压了下去。而自己当时远在兰陵,听说得并不多。
“我自然是信你。”萧扶光道。
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可了不得,萧冠姿登时放开了嗓门大哭。
“你怎…你怎么现在才来…”她哭得一抽一抽的,话都说不成个儿,“你怎么…现在才来…”
“什么现在才来?”萧扶光有些不明所以,“我不一早便来问你了么?只要你肯好好说话,讲清楚了,不是你的过错,我自不会冤枉了你。陛下那边,我去说便是。阮偲那狗奴才,想靠一句话栽赃你,也得先看我愿不愿意。”
萧冠姿哭得鼻涕眼泪一起流。
哭够了,她又抬头,却是赶人了:“你走吧。”
“你提防些,不要着了别人的道。”萧扶光也打算重回万清福地,点头道,“那烟斗也别再碰了,他们既能换了陛下丹材,你也要小心…”
不等她说完,萧冠姿捡起烟斗往地上一砸,金砖裂了条缝,烟斗断成两截。
萧扶光头回见她如此上道,半不出一句话来,最后丢下一句“我还有事,你好自为之”后便离开了。
萧冠姿光着脚蹭蹭跑了出去,目送那一抹黑影儿越来越远,心里却是难得的晴天。
-
“陛下,您好些了吗?”
阮偲走到床榻前,看着仰卧在床的皇帝轻声道。
皇帝费力地睁开双眼,想要张口说话,可浑身却好似只剩下一股气力似的,在眼和唇之间来回游荡。这边睁眼能看人,那边便使不上张嘴的劲儿。想抬一抬手,却发觉四肢都酸痛发麻,针扎鼠咬似的难受。
他
蹙了蹙眉,眼睛再次闭上,想歇一会儿,等卯足了劲再开口。
阮偲将帘子放下,对一旁站着的秦仙媛道:“陛下还是说不成话,这么下去实在是不行。”
“陛下究竟何时才能好?”秦仙媛语气中透着不悦,“都怪皇太女,为了不嫁给檀大人,竟私下揣掇你办起坏事来了,依我看,八成是她下的毒!”
“这可不敢乱说!”阮偲惊呼,“太女殿下不过是瞧上别人了,这才使了个人想给陛下开两副镇定安睡的方子,以便趁陛下熟睡时撤掉这门亲罢了,有光献郡主在,殿下还能有什么篡权夺位的心思不成?可谁料那些人中没有个坏心眼儿的呢?殿下是陛下的女儿,陛下瞧着不关心,其实一心都系在殿下身上呢,殿下又怎会做出那等事来!”
秦仙媛道:“如今除了你、我、檀大人,还有谁是真心为陛下想的?你也不必替她说好话!”
皇帝听后气怒不已,豁出命来将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手上。
“砰——”床榻被敲得砰一声响,惊动了外面二人。
阮偲忙撩开帘子,秦仙媛也探头看了进来。
皇帝怒急攻心,呛得一阵咳嗽。
阮偲与秦仙媛连忙上前替他抚胸拍背,尤其秦仙媛,拍着拍着便扑进他怀中,低声啜泣道:“陛下,您可要快些好起来,不然我可怎么办呢?”
皇帝瞪眼瞧着秦仙媛,不是感动,是因为她压得自己有些喘不来气。
阮偲将
他放平了,扶起秦仙媛,转而又对皇帝道:“陛下方才敲床是有吩咐?如果是,您就眨两下眼。”
皇帝费力地眨了两下眼睛。
阮偲又道:“您是想要召人上前吗?您想见太女殿下?”
皇帝怒睁双眼。
阮偲又问:“状元郎进封兵部员外,您想召他觐见?”
皇帝依然睁着眼。
阮偲与秦仙媛对视一眼,再问:“您想见檀侍郎…哦不,如今是檀尚书…还是不对,现在应该说檀驸马了。”
皇帝终于神情放松下来,轻轻眨了两下眼睛。
阮偲忙出了帐,对在外候着的姜崇道颐指气使道:“陛下要见檀大人。”
姜崇道看了寝殿内一眼,远远地皇帝躺在榻上,秦仙媛在一旁服侍。
皇帝一向信任檀沐庭,姜崇道也没有理由拒绝,只能垂首去办事了。
过了约不到半个时辰,檀沐庭匆匆赶来。
他疾步进了寝殿,见皇帝这番模样,登时痛哭流涕伏在皇帝榻前。
“陛下!您怎会变成这般模样?!”
皇帝点檀沐庭做驸马,一来自己低谷期一直是檀沐庭搀扶他行走,是值得信任之人;二来檀沐庭在众官员中的确出类拔萃,英俊过人。
眼下见檀沐庭痛苦,皇帝心软了几分。
他张了张嘴,可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檀沐庭握起他的手,对皇帝道:“陛下,臣跟随您这样久,还能不明白陛下所说?臣一定要拿住危害陛下龙体的凶手,为陛下报仇。”
皇帝忽然想起
自己的女儿,虽说她行事骄恣放纵,却也总归是他的女儿。若是被人发现是她做的,不知檀沐庭会如何处理呢?
第四百一十六章 帝都雪大(十二)
皇帝用尽力气摇了摇头,示意此事不要再追究。
“既然陛下不想,臣就不让人追究了。”檀沐庭双目含泪,更加握紧了皇帝的手,继续道,“陛下好不容易才得以自行出入万清福地,突然患上这等急症,臣实在心痛难当…那些医丞真是不顶用,竟都治不好陛下的病…”
皇帝也是气极,怎么一到用人的时候不见几个,个个都是庸医呢?
“不过请陛下放心。”檀沐庭信誓旦旦道,“臣就算倾尽全力也会治好陛下!”
皇帝的眉头舒展开来。
檀沐庭望着他,双目蓄满了泪水。
“陛下信任臣,将太女殿下下嫁臣为妻,陛下之恩臣十世结草衔环也难以报答。”檀沐庭忽然抬起头,一串眼泪甩在皇帝手上,“臣与殿下虽未成礼,然臣却一直视君父为生父…若陛下不弃,可否容臣提前唤一声‘父皇’?”
皇帝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被泪水沾湿的手背,最后眨了两下眼睛。
“陛下应了!”阮偲欣喜道,“檀大人,陛下答应您了!”
檀沐庭欣喜若狂,当即便松开皇帝的手,在床榻下磕了个响头,“儿臣叩拜父皇!”
皇帝眼中含笑,一旁的秦仙媛也偏过头去抹着手背,好似被这一幕感动了一样。
有宦侍端着药进了寝殿,檀沐庭见状起身,坐在皇帝身边,将他扶了起来,亲手来侍奉皇帝用药。
过了片刻,姜崇道在外高声道:“众臣求见,陛下
见是不见?”
皇帝是要面子的人,自然不愿见人看到自己此时的模样。
檀沐庭却说:“父皇您想,摄政王明明昏厥,却不敢见人,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倘若今日陛下不见他们,若是被郡主知道,她会如何想?郡主身边可是文有华太傅,武有白弄儿,她在内阁又说一不二。陛下再不露脸,郡主只怕会骑到您的头上了。倘若陛下担心自己开不了口,儿臣替陛下说便是。”
皇帝听后,眉头微蹙,须臾后便分清了利弊,向他眨了眨眼睛。
檀沐庭点了点头,转头冲门外道:“让他们进来吧!”
听到声音后,众臣这才走了进来。打头的是袁阁老,后面跟着司马炼,在后面跟着的皆是皇帝一派之人,这些人中十有八九同檀沐庭打过交道。
袁阁老带人上前,见皇帝背靠在檀沐庭怀中,一脸灰败之色,双腿一软顿时便跪了下来。
“陛下!陛下!”袁阁老哭道,“陛下素来康健,何以至此啊!”
袁阁老带着头的跪倒,后面的人也不闲着,撩膝跟着跪了下来。
皇帝有气无力地看着他们,又看了一眼檀沐庭。
檀沐庭会意,对众人道:“诸位不要担心,近月来天气酷热难当,父皇不过是偶感风热罢了,不是什么大病。”
皇帝对檀沐庭此言十分满意。
众臣伏在地上,却悄悄地看了看自己同僚——檀沐庭方才说什么,他竟称皇帝为“父皇”,皇太
女还未过门,他竟已经开始以驸马身份自居了么?而皇帝虽未开口,但观其神情却是默许了的。
难道檀沐庭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已经胜过半子了么?
可看皇帝面色,并不像是风热。自他们进门后皇帝便一言不发,且据传言所说,皇帝是亡阳之症,昨夜一度垂危,好不容易才救了回来。如今看来,果真不像檀沐庭所说风热,与传闻中的亡阳更像些。
众人越想越惊——皇太女已是斗不过光献郡主了,倘若皇帝真有个三长两短,那他们这些人要怎么办?
正当众臣胡乱猜测之际,檀沐庭又说:“我近日打算为陛下侍病,大家若有要事,直接来万清福地寻我。不决之事我会报予陛下,陛下再行裁决。”
此言一出,倒是给众臣提了个醒儿——皇太女不中用,陛下不成,不还有个檀驸马吗?
如此一来,众人总算放下了心中一颗大石,连忙朝檀沐庭拱手,意为以他为尊。
司马炼跪在袁阁老身后,众人当中,也跟着伏地拱手,一副恭敬依附姿态,从头到尾也没有抬头过。
秦仙媛也未看他。
待朝事议定后,阮偲与姜崇道二人同时出了寝殿,将众臣送走。
“我就说,风水轮流转,保不齐哪天,又得出第二个韩敏。”阮偲抬着下巴看了姜崇道一眼,“姜公公觉得呢?”
姜崇道最见不得他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冷笑一声道:“中贵人忠君为主,可不
像某人,为了往上爬连自己的主子都叛了。”
阮偲道:“彼此彼此,姜公公原也是侍奉皇帝的人,就许你为郡主办事,就不准我来?什么话!”说罢一甩袖子离开了。
姜崇道闷了一肚子气。
檀沐庭来得实在是巧,皇帝夜里病了,第二日就被召见,还打算长留万清福地做个大孝子,就连亲生的皇太女竟也不及他。姜崇道心里着急,恐怕檀沐庭一早便同秦仙媛联手,二人商议着将皇帝弄成如今这副模样——可话又说回来,他听说这其中也有皇太女的份儿,究竟这三个人在谋划什么呢?
正琢磨着,姜崇道远远地见山脚走来一人,细细一看,光献郡主竟去而复返了。
姜崇道正心说她来得不是时候——如今寝殿内檀沐庭和秦仙媛都在,她这时候折回来是做什么呢?!
姜崇道赶紧下了台阶,就要上前去拦了。
未料有人却快他一步先迎了上去。
萧扶光正一步步缓缓向上走,日头正毒辣,她以手背作眼帘,却冷不防撞进一片枫色阴影中。
眼前人身着一身白衫枫袍,身形颀长,高大挺拔。他面白如玉,高耸的鼻梁有些泛红,似是刚刚哭过,细长精致的眉眼中泛着点点水光,亮得出奇。
他正以长袖作帘,笑吟吟地为她遮挡头顶日光。
有一个噩梦萦绕在夜中五年,这是五年来萧扶光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檀沐庭。
“郡主。”檀沐庭轻声开口,“
别来无恙。”
第四百一十七章 帝都雪大(十三)
再未见到檀沐庭之前,萧扶光设想过此人很多种面貌,其“小檀郎”名声在外,同丑必不可能沾边,他应同朝中许多官员一样,或儒雅皙秀,或英姿凛然,然而直到真见了他,方知此人风仪并非寥寥几句话便能说得清的。
他眉眼精致,似是名匠家中价格连城却从不外露的珍贵瓷雕。他眉眼细长,眼尾微微上挑,眼瞳在日光下凝成淡淡金褐色,眼底净澈无比,一丝杂质也无——便是这样一双比当下时节秋意更浓的清眸,正饱含笑意地看着她,问别来无恙否。
说他是奸臣檀沐庭,倒不如说是邻家温润有礼的兄长。若行走在街头,有人告诉她此人大恶,萧扶光绝对不会相信。
“别来…无恙?”萧扶光仰头,拧眉看着他,双目几欲喷火。她虽在身形输了一大截,气势上却是一点儿也不输,“檀沐庭,我可不认为自己同你打过照面——倘若你若要说起五年前,我倒是有一笔账要与你好好清算。”
檀沐庭却依然擎着手臂,举袖遮在她头顶上方。
“臣在户部多年,深知一人为私的道理。”他的声音极轻,温和到极致,“有些账要细细捋,一个人是没办法算的。”
萧扶光攥在袖中的拳头拧紧了,她冷笑一声道:“陛下突急症,今日算你走运。那咱们就挑个时间,各自带上几人细算——到时望檀大人敞亮些,不要夹起尾巴逃跑。”
“不着
急。”檀沐庭微微一笑,“臣一直在帝京之中,一直在郡主所见之处,永远不会离开。”
檀沐庭的话莫名让萧扶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想起自己的母亲,便恨他恨得要死。
她一仰头便能看到皇帝所在的神殿,宫檐直冲云霄,耳边蝉鸣阵阵,恍惚间竟生萌生出一种想法——若是皇帝真的开不了口,不能说话,她手握京畿兵权,各路人马也在纷纷赶来,内有白弄儿接应,或许可以平推这座万清福地,到时何须再与檀沐庭站在此处话里藏锋地交谈?此人不过一条贱命,她想杀便杀…
一阵热风吹过,她猛然清醒过来。
在发觉自己刚刚想了些什么时,萧扶光冒出一身冷汗——宫中不止有皇帝一个人,还有平昌、姜崇道、白弄儿、金小砂几个,帝京中也有无数子民,一旦内讧,损的不仅是父王和她的威望,更是父王和先帝数十年浇筑而出的巍巍皇城。
这是她同檀沐庭的恩怨,怎能让别人做牺牲?
萧扶光呼出一口气,再看向檀沐庭时已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表情了。
她拾级而上,檀沐庭却依然擎着手臂替她遮阳。
萧扶光脚下一顿,冷声发问:“你到底在耍什么把戏?你袖中藏了刀?”
“郡主如何以为臣是假意?”檀沐庭哂笑道,“臣当真奉郡主为主。”
“你不必假惺惺。”她一字一句地道,“我早晚会杀了你。”
檀沐庭失笑,轻声张
口:“好,臣拭目以待。”
他看她时一直在笑,仿佛是大人在看一个小孩儿,小孩儿龇牙咧嘴说要杀人,大人总会笑着说“那你快些长大吧”。这种感觉令萧扶光极其不适,一口气憋在心口,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她上了月台,发现神殿门口已有重兵把守。
萧扶光一愣,转而质问檀沐庭:“你这是要做什么?!”
檀沐庭侧了侧身子,整个人直直地面对着她。
“陛下患了急症,万清福地怀疑是太女殿下下毒,为了陛下安危着想,不得不做打算。”
萧扶光一句话也不想同他多说,高声唤阮偲的名字。
阮偲正躲在殿门后,听到声音悄悄地伸头来看。
“滚出来!”萧扶光一眼就望见了他,“我让太女身边的锁儿与你对峙,看你还如何能冤枉人!”
阮偲哭丧着一张老脸看向檀沐庭:“驸马爷,您瞧,郡主发火了。”
檀沐庭心情极好,对阮偲道:“你先进去。”复又扬手拿过宫人递来的伞,展开后举到萧扶光头顶,替她遮了大半身形,“近来酷热,无事少四处走动,你都出汗了。”说罢,另一手从怀中掏出汗巾奉到她跟前。
萧扶光扬手打落了他手中汗巾,后退一步站到阳光下,面上的汗在日头的耀射下泛着点点水光,像一尊瓷人漆了一层金霜。
“什么东西,也敢冲我指手画脚?”萧扶光实在忍无可忍,道,“今日不杀你非我忘却往日
旧仇,而是怜惜生灵不忍造业。莫以为我同你说两句话,咱们的恩怨便能一笔勾销——檀沐庭,你最好睡觉时也有人守着,否则脑袋哪日落了地都不知道。”
然而檀沐庭依然未生气,只是蹲下身捡起汗巾擦了擦,又轻笑道:“郡主还是这样,动不动就生气。”
萧扶光只觉得太阳更毒了——不怕不要命就怕不要脸,这檀沐庭似乎比她想象中更加难缠。
此时姜崇道也走了过来,有人在前,他也只能说:“郡主,陛下有妙通仙媛照应着呐,方才袁阁老那几位也来过了,陛下也见了,如今陛下正歇息,妙通仙媛说有什么事儿明日再说吧…”
“明日?人究竟病成什么样子,总得让我见上一见。”萧扶光道,“即便不让我入神殿,总要让阮偲出来同锁儿对峙吧?!”
阮偲听后缩回了头。
姜崇道实在没办法,上前一步同她悄声道:“陛下张不开嘴,妙通仙媛拿主意,她同阮偲合计好了要嫁祸太女,郡主还是想想辙吧,若您也在这儿待下去,陛下真有个三长两短,您可就说不清了。”
萧扶光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方才平昌被冤枉得狠了,哭得实在厉害,她这个做姐姐的才想要为她讨个说法。
而今看来,这怕是檀沐庭与秦仙媛联手走的一步好棋——俩人想是打算谋害皇帝,再以弑君的名义拿捏要挟萧冠姿,最后檀沐庭好能利用他驸马
的身份堂而皇之地取太女而代之了。
第四百一十八章 帝都雪大(十四)
萧扶光被姜崇道劝离万清福地,当即便去禁中寻白弄儿。
“陛下如今应是被檀沐庭与秦仙媛控制住,我已调了人手入京,但没有正当借口便入不得城。”她对白弄儿道,“如今我只担心平昌,她身边的人好心办了坏事,现在万清福地都认为是平昌害得陛下如此。你在宫中,一定要替我照看好她。”
白弄儿倒也知道前一阵萧扶光姐妹斗得厉害,可对于萧扶光,先帝总说她仁厚,她会如此,也在他意料之中。
于是白弄儿点头应下:“郡主安心,臣一定竭尽全力保护好公主。”
萧扶光又安排了一些事宜,最后甚至将望朱台的金小砂调去了德阳殿。
如此一来萧扶光便安心许多,又使金小砂替她带了话给萧冠姿,让她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
两日后,天气依然没有转凉的意思。秋季本就干燥,不下雨的帝京像是一座火焰山,无声炙烤着其中每一个人。
萧扶光坐于内阁大堂内,白隐秀自外抱来一摞文书送上,捱近了她低声道:“六地武选司加京畿一带共调了三万五千余人来京,已分散驻扎在京外十三里坡,若陛下大行,即刻便能入京。”
“我想了想,檀沐庭应会吊着陛下的命,不会让陛下这样轻易离世。”萧扶光蹙眉道,“现在的情景对他来说最好不过,户部侍郎代任尚书,平昌驸马,陛下近臣,毫无疑问陛下最信赖的便是他。倘
若陛下驾崩,他与平昌未成亲,驸马的位置便不保,平昌依然是皇太女,我也会重新认命周尚书的门生进户部,总的来说,陛下病危对他而言无丝毫利益…”
白隐秀想了想,试探性问道:“那郡主不如…勤王?”
“这个想法,我两日前看到檀沐庭时便想过。”萧扶光又摇头,眼神复杂地说,“陛下病情由他们拿捏着,倘若一剂汤药将人喂好了,我带着人入宫勤王岂不成了造反?这样一来完全得不偿失…但我实在想不出来,这样拖着究竟对他们有何好处。”
萧扶光看了看文书,又对白隐秀道:“你先去忙吧,我自己待会儿。”
白隐秀深知她此刻内心纠结,悄悄地带上门走了出去。
萧扶光正在闭目养神,许久后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而来,待到她跟前时渐渐放轻了。
她忽然睁开眼,见林嘉木正在看她身前的文书调令。
萧扶光神色一凛——虽说二人算是说开了,但对于他,她始终怀有两分猜忌。
林嘉木也看清了调令上的字迹,脸色一白,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垂下了头:“我…什么都没看见。”
萧扶光面色已然不悦,又问:“为何进来时不敲门”
“我…臣看郡主在休息,本想在旁边等等,看今日公文多,想分担一二。”林嘉木连忙解释道。
萧扶光诸事加身,好不容易重新树起的一点点信任也崩塌下来。
“林嘉木
,该休息的是你,不是我。”她道,“你说你未看到,我却不能冒这个险…今日起,你停职回家吧,若此事泄露出去半分,我绝不会客气的。”
林嘉木脸色又白三分,却不想让她为难,最后只能垂首道:“谨听郡主之命。”
-
万清福地内,秦仙媛正坐在床榻前为皇帝侍药。
姜崇道来看皇帝近况,但寝殿前里里外外足有数十人看守,他实在入不了内。
袁阁老从里面走了出来,摇着头道:“陛下怎还是如此…”
阮偲跟在他身后,愁眉苦脸地说是:“好好的人突然成了这样,可不叫人难受嘛!幸好有妙通仙媛和檀驸马他们在,俩人日夜轮流衣不解带地照看着,一个比发妻情深,一个比亲生子义重呐…”
袁阁老深以为然:“太女那边怎么说?”
“殿下呀…”阮偲不屑地哼了一声,“殿下惹出来的事儿,陛下自然不能也不想追究,阁老您想啊,如今没了太女,陛下还能仪仗什么人呢?总不至于靠檀驸马吧!驸马再厉害,他也姓檀,不姓萧。内阁还坐着萧家女呢,他这外人怎能说得上话?檀驸马是跟着陛下久了,眼见着主人得了病,这是在尽忠尽责。”
袁阁老背过手去,摇头道:“这样下去可不成,等陛下好了,光献郡主岂不要登天了?!”
“谁知道呢。”阮偲眯着眼说,“车到山前必有路,郡主想要上位,一没有陛下禅位诏书,
二没有摄政王在后头撑着,她能蹦跶多远?”
袁阁老瞥了阮偲一眼,心说万清福地的阉人说起话来倒是轻巧,他们不在朝中不谙事,哪里知道如今光献郡主的势头?这一桩桩一件件,实在是令人头疼。
见阮偲去送袁阁老,原本正在一点点喂药的秦仙媛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她当着皇帝的面走到窗边,窗边摆着一盆海棠花,开得极好。
秦仙媛抬起手,将碗中的药汁慢慢倒进花盆中。
皇帝看着她的动作,渐渐瞪大了双眼。
秦仙媛放下碗,慢慢拨弄着海棠花瓣,道:“我见陛下第一眼时便想,天底下怎会有生得这般俊雅的男子,那眉毛、那眼睛、嘴唇、耳朵…总之无一处不好,当时我一颗心都不得跳了…”她忽然转过身,笑着看向他,“我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见阿炼的时候。阿炼他其实长得不算好看,但他是司马家的人,我呢,不过是桃山老人收养的徒弟罢了,一身的药味儿,浑身脏兮兮的,从来没有人将我放在眼里过。我现在都记得阿炼说他看上我的时候,我的心也是像第一次看到陛下那样,先停,再就要跳出嗓子眼儿了…
陛下…不,其实我还是喜欢称呼您为‘大人’。大人,您也经常与人论道,老子曾说‘道法自然’,世间万事,顺其自然是最好的。比如你和我——如果再同大人多见两次面,多说几句话,不强
迫我入宫,不对我施虐,我怕是会喜欢上大人,也不会再想念阿炼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帝都雪大(十五)
在皇帝眼中,女人是什么呢?
首先,是个人,这总不错,但他周围何曾缺过人?放在数年前,他更年轻时,身边姬妾环绕,倾国倾城不说,无一不是出身名流,单看哪位都是千里挑一的人物。纵是如此,在皇帝看来,也不过是一只毫笔套——一个物件罢了。
秦仙媛又有什么特别呢?她一点都不特别,甚至有些丑,相貌平平,身段平平,肌肤粗糙,半分女人味也无。能瞧上她,不过是图个同为修道中人,能说到一起去,闲暇时还能为自己解解闷——至于他为何动手,实在是不忿罢了,哪个女子不是心甘情愿来侍奉他?除却皇后。他恨皇后寡廉鲜耻,嫁给他后心中念的依然是自己兄长,甚至到如今他也不知道萧寰究竟是不是他的孩子。可皇后终究是皇后,表面夫妻也需要维持体面。而对于秦仙媛,他却没有耐心去维持什么体面。他为王称帝,从没有人敢当面同他说不能打女人,反而依他之所见,不听命于他之人都要接受惩戒,也总比要了她的命好吧?
皇后尚且如此,她秦仙媛又有什么特别?这是皇帝所不能理解之处。
秦仙媛并没有忽略他眼底的那丝迷茫。
“大人现在应当很奇怪,不过是一个解闷的玩意儿,有什么可争可气的呢?”秦仙媛走到他床前,俯下身道,“大人难道就不好奇,您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吗?”
此刻皇
帝终于反应过来。
他勃然大怒,骂她是毒妇,伸手想要掐她脖颈。然而手臂酸麻,话到嘴边,竟连张口的力气也无。
“当初我随师父修行,不过是讨一碗饭吃。陛下什么都有,为何还要修道呢?前几日我才想通——有摄政王在前,他处处都胜您一筹,这么多年,大人过得一定很不甘心吧?有仙便有魔,您从一开始便有了心魔,所以才想修道摆脱吧?”秦仙媛慢慢道,“丹方没问题,只可惜大人一直将我视作真仙媛,以致于我靠近丹炉都无人敢问。石英、丹砂,想必大人知道那是什么吧?大人的丹并没有问题,只是我在开炉前一日,添了两斤纯砂进去,这样一来,纯砂功效便远大于其它丹材…”
“砰——”
皇帝用劲了全身的力气砸了一下床。
阮偲刚送完了人,进寝殿便听到了这一声响。
“哟,陛下好了这是?”他走进来问。
“没有。”秦仙媛微微一笑,“我同陛下说话呢,陛下听得高兴,应我一声。”
阮偲也不上前,看到空了的药碗,端起后又走了出去。
皇帝看着阮偲远去的背影,气得胸腔内一阵刺痛。片刻后,只觉有咸腥血液溢出口。
秦仙媛见他吐血,也不声张,只是拿干净帕子来替他擦拭。
“大人如今可不能动怒,一旦动了怒,血脉爆裂,立时就要归西了。”她轻声道,“做了八年皇帝,盛年之时因食了自己的丹药
驾崩,这可比一直活着还要窝囊。”
皇帝不断呕血,胸脯不断起伏。他闭上眼睛不再看她,期待这样能让自己好受一些。
“大人现在担心谁呢?太女殿下?还是光献?”她摇了摇头,“这不是您该操心的事,您放心,一切都有您的好驸马替您善后呢…”
皇帝眼睫一颤,复又睁开双眼。
檀沐庭,对,他还有檀卿。
不过须臾,外间一阵响动,宦侍尖锐的呼声入耳,令皇帝气乱。
檀沐庭自外间入内,走到皇帝病榻前两丈远处,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个头,臣子礼仪尽显。
秦仙媛看了他一眼。
檀沐庭膝行两步至皇帝身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出声问道:“父皇,您这两日有没有好些?”
皇帝用尽全身力道攀住檀沐庭的手臂,青筋若隐若现。
皇帝一脸怒容,檀沐庭顺着他视线看去,见他盯着的正是秦仙媛。
檀沐庭了然,将他的手轻轻放下,试探问道:“父皇是不想妙通仙媛在此处吗?”
皇帝眨了眨眼睛。
檀沐庭蹙眉,一副为难模样。
“可是父皇,您与妙通仙媛共修,她怎能离开您呢?”檀沐庭说话间,自怀中拿了一副卷轴来,轴柄为玉,龙腾其上。摊开一看,竟是拟好的诏书。
“如今您这副模样,连话也说不得,还能做什么呢?不如将诸事放手,安然修心吧。”
皇帝双目先由恨转惊,继而是无尽迷茫。他怔怔地望着檀沐庭,好似不
相信这位陪伴自己一路到今日的至忠之臣会这样对待他。
“陛下,想来您应当听说过‘金爵钗’吧?”
皇帝眼底的迷茫之色瞬间散去,眼中渐渐凝聚起滔天之怒。
“先帝造有一支金爵钗,立储前由皇子掷钗,中者为储。”檀沐庭依然半跪在榻前,情深义重地执起皇帝右手。秦仙媛取来印玺,檀沐庭用皇帝的手握住,在诏书上盖下印记。
做完这一切,檀沐庭才看向他:“陛下也听说过这件事,可时至今日,都未寻到金爵钗下落。当初陛下并非以储君之身继位,而是在先帝大行后由太极殿而出,宣称自己为新帝。陛下如今的位置,本就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才被摄政王制约这些年。可是陛下,金爵钗究竟在哪儿呢?”
他说罢,转身朝门外道:“殿下,请进来吧。”
一人自外间入了寝殿,因是背光,皇帝看不清他模样。
待那人行至身前,皇帝才发现他竟是一容色极佳的青年。若非是一双断眉,那眉宇之间神态几乎同先帝无二了。
那青年手上端着一个匣子,在檀沐庭示意后,他将匣中物取了出来。
那是一支金钗,孔雀形钗首,末端点翠。那只孔雀衔着一只金莲,莲座内嵌着颗耀目南珠,造型极尽精致奢丽,令人见之难忘。
皇帝仰面望着他,心中又惊又怒。
“金钗主人,臣为陛下寻来了。”檀沐庭笑着同他道,“臣与陛下到底岳婿
缘薄,难以再替公主为陛下尽孝道了。”
第四百二十章 帝都雪大(十六)
午间,陈九和带了礼物去林家探访。林嘉木被停职,只说是犯了过错,却未听他说原因。作为好友,陈九和前来关心。
未料二人刚聊入正题,林嘉楠忽然在院中高声唤:“大哥哥!九和哥哥!出大事了!”
林嘉木走出房间,陈九和也跟了出来。
“刚刚好多武卫守在坊前,外面人说…说…”林嘉楠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说有人带着金爵钗入宫了!”
“什么?!”林嘉木大惊。
他疾步而行,立即便打算出门。
林嘉木牵马时,陈九和追赶上来拦住了他。
“你已被郡主停职禁足,这个时候还要去哪儿?难道你要违抗郡主之命吗?退一万步来说,外头的事,你跟着掺和什么?!”陈九和沉声道,“我马上回内阁打听消息,一旦有了信儿,马上让人来告诉你。若真如嘉楠所说…你提前早作准备。”
陈九和说罢,快步离开了林家。
林嘉木被留下,出不得府,只能站在大门前看。
街道上一如往常,只是多了不少武卫,个个持枪持戟,不知在防着谁。
林嘉楠吓得抱住了林嘉木的腰,“大哥哥,我害怕!”
林嘉木轻轻抚摸她的头顶,慢声安抚她,心中却是一片惊涛骇浪——金爵钗不是早已被先帝遗失,为何会在今日出现?
而一直带着它的那个人,究竟是什么何方神圣?
林九和抵达内阁时,罕见地看到所有人都聚在大堂,便是诰敕房不入流的
官员也在此。
大堂虽宽绰,要容纳上百人却也稍嫌拥挤了些,人人皆是站着交头接耳,声声不离金爵钗。
“金爵钗的传闻难道是真的?”
“先帝造过的东西,那还能有假?”
“听说陛下已下了诏书,要重新立储。陛下已有皇太女,却还要为金爵钗让路,这岂能是假的?”
“拿着金爵钗的究竟是何人?”
“听说是个年轻人,比郡主还略大些。”
“是了!据说先帝当年…”
“…论说摄政王是嫡次子,若论起长幼,还不及那一位。那一位若诞子,可不就比郡主大些么!”
“如此说来,此人应当是天命所归了…”
众说纷纭,无一不在说今日之事。
门外一阵脚步声传来,大堂内忙噤了声。
过了片刻,萧扶光才入堂,身后还跟着白家兄弟。
白弄儿带了不少禁卫来,不入大堂,只大马金刀地往外一站,周身气势便流于外。
萧扶光直奔主座而来,袁阁老见后忙站起身朝她施礼。
萧扶光也不奇怪袁阁老突然这般客气——眼下袁阁老自然需要个拿主意的人,有她在前,即便日后出了事,也能说内阁一切以郡主为尊,同他不干什么事,一下便能将责任甩脱了。
萧扶光也不客气,直接上了正中央那把座。
“今日之事,想来大家应听说了。”她开口道,“人难得凑齐,不过我既然还能来此,便是想要告诉诸位,外间传言并不真,金爵钗的下落,早
年我也曾问过皇祖,皇祖的确说已遗失——既然遗失,那又为何在今日现身?陛下卧病在床,几位大臣应去探望过,口不能言,更莫说提笔,诏书传言也不能尽信…倘若金爵钗为真,诏书也是陛下亲手所写,诸位也不必恐慌。你们是阁臣,不论发生什么,只要有我在内阁一日,谁都动不了你们的位置。”
她说话声音铿锵有力,信服的自然早就归从,不信的抬眼便能看到满脸杀气的白弄儿和他所带来禁卫,这是要人从也从,不从也从了。
“我即刻便进宫。”萧扶光又道,“定然给大家一个交代。”
说罢,萧扶光起身而走。
在路过司马炼时,她忽然偏头望了他一眼。
司马炼未来得及探究她眼底那一丝复杂情绪,她便消失走远了。
萧扶光带着白弄儿一起进宫,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万清福地。
神殿外有重兵把守,哪怕是白弄儿,也轻易不能上前闯殿——若是动手,便等同谋逆,便是浑身长一万张嘴也说不清。
萧扶光站在门前,见其中一抹枫红色飘然而至。
檀沐庭依然是那副闲适神情,今日他换了褐色内衫,应是精心沐浴装扮过,整个人容色更甚以往。
他站在月台前,身姿挺拔,整个人沐在日光之下,人如其名,檀沐庭。
“又出汗了,跑这样远,不累吗?擦擦汗吧。”他双手奉上一条新帕,“日后让殿下下令,郡主出入宫中诸处
不必下辇,这样就不用辛苦了。”
这等情形之下,檀沐庭还有心思关心她累不累。换在前几日她还觉得他虚伪做作,今日不知为何,只觉得毛骨悚然。
“收起你假惺惺的作态!”她扬声问,“什么金爵钗…风声是你放出去的?檀沐庭,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檀沐庭没有收回手,转身从一旁小宦侍手中接了把伞过来。
他执伞慢步上前,白弄儿挺身一步拦在中央。
未料檀沐庭却只是笑了笑,将伞递给白弄儿,真心实意地道:“今夏酷热,郡主晒后容易面痒难耐,你既跟着她,总不能只看安危,少不得也要为她多想想。”
这句话让原本要拔刀的白弄儿愣了一下。
白弄儿看了看周围,自己身后的人比檀沐庭身边人多,倒也不怕他动手。再看伞也是平平无奇,应当没有利器藏在内。
白弄儿莫名其妙地接过伞,替萧扶光遮挡酷烈阳光。
“我问你金爵钗,你为何不回答我?”萧扶光厉声问道。
檀沐庭笑了笑,侧身避到一边,对身后道:“殿下,出来吧。”
一人自神殿内缓步而出,他穿着太子萧寰穿过的朝服,可动作却僵硬无比,宛如一头失了魂的幼兽。
萧扶光看清他的脸后,瞳仁瞬时缩到极致。
“蓝梦生?!”她上前一步道,“你…你为何会在此地?!”
蓝梦生听到她的声音,失焦的眼瞳动了动。
“小扶…”他慢慢开口,“小扶,你
还记得我,对吧?”
第四百二十一章 帝都雪大(十七)
蓝梦生慢慢挪动身体,他眼神空洞,不知在思索些什么,许久后才缓声说:“小扶,我家没了,你们走之后,我与祖母也要走…那天来了好多人…他们把寨子烧了…祖母也被人杀了…”
萧扶光看了檀沐庭一眼,质问蓝梦生:“我是不是说过,要你们尽快离开济南?我有心放你们一马,结果你还是被人抓来做傀儡…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当初便了结了你,也好过你如今穿太子的袍子在别人身后耀武扬威!”
初见蓝梦生时他也算是意气风发,如今却宛如丧家之犬,还是任人摆布的那种。见他如此模样,萧扶光太阳穴突突地跳,暗悔自己当初竟放过了他,才酿成今日苦果;又恨他既也是先帝之后,如今却依附檀沐庭,一丝血性也无,实在枉为其孙。
“不是的…小扶…”蓝梦生忽然泪流满面,他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蹲下身痛哭,“我不想…呕…”
他话没说上几句,一手扼着自己的喉咙,跪在地上狂吐起来。
“小扶…呕…”蓝梦生眼泪混着鼻涕一齐流淌,他仰头看着萧扶光道,“我原本想来找你,想将金爵钗…呕…”
蓝梦生话未讲完,忽觉颈后被人拉扯而起。
他耳边出现一道恶鬼一样的声音,“殿下,我们来前是如何说好的,难道您忘了吗?”
萧扶光只看到他被檀沐庭像拎一只小鸡似的拎起了后颈,不知檀沐庭对他说了什么,蓝
梦生浑身抖得厉害,不仅发冠歪斜,就连身上也沾了秽物。
他不断抖着身子同檀沐庭求饶,反观檀沐庭却只是笑,时不时看过来,那眼神异常温和,却叫她十分不舒坦。
“小扶…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了…”蓝梦生竟朝她跪了下来,声声泣道,“只要你,你承认我是先帝之后,我就能活下来…不然我就是窃取金爵钗的小偷…这样金爵钗会被檀大人拿走,我就活不下去了…”
“你还不如一头撞死的好!”萧扶光此刻虽气得发懵,却也知晓怒意上头时万事不宜做。此刻皇帝怕是在檀沐庭与秦仙媛掌控之中,他们既能将蓝梦生寻来,早便做好了准备。
若今日她退一步,仍是内阁掌权人,檀沐庭的手再长,不过是在先帝一脉上做手脚。纵然有蓝梦生和金爵钗在手又如何?自己依然走父亲的老路,做个摄政的郡主。蓝梦生既为檀沐庭所迫,说明他非自愿,更有不得已的苦衷。檀沐庭当年能仪仗皇帝,皇帝病重,又寻来蓝梦生,起码现在的他应不会动蓝梦生,因为这是他如今的本钱。
“檀沐庭,今日我要你一句话。”萧扶光扬声问道,“若我承认蓝梦生是先帝长孙,你是否能保证陛下和蓝梦生安危?”
“对别人,臣不敢保证。”檀沐庭丢了蓝梦生的后领,朝她一拱手,“但倘若是郡主,臣不会不答应。”
萧扶光恶心他这般说话口气。
她
呼出一口浊气来,最后狠瞪了蓝梦生一眼,“且好好活着,等我来拿你的命,莫要死在别人手里了!”
萧扶光说罢,不顾怔愣在原地的檀沐庭,同白弄儿一道迅速离开了万清福地。
她出了宫门,路边武卫见到她,也慢慢撤去。
白弄儿不解:“郡主,檀沐庭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先帝长孙出来,他已做到这份上,咱们就这样放过他了?方才郡主一声令下,我等便是杀进万清福地也使得。”
“杀进去?你当宫中真是你家,来去自如?”萧扶光抬起眼皮看他,“你没有看到,万清福地周围全是人吗?他们少说有五百人,清一色黑衣,隐匿在山中四处,这样热的天,半个时辰竟丝毫未动,怕是以一敌十的高手。万清福地是檀沐庭为陛下建的,恐怕在那时他便算计好了今日。今日埋伏在宫中,就是等你先动手,再给你安个逼宫的罪名。杀了你之后,他又立大功,进而再迫我加官进爵…只是他也未料到我今日忽然便没了气性,不上他的当了。”
白弄儿听她解释之后,方才出了一身冷汗:“他为了今日,竟准备了数年么?”
“数年?怕是不止。”萧扶光道,“从檀沐庭接近陛下那日起,恐怕就开始谋划今日了。”
白弄儿回忆往昔,檀沐庭在翰林院与户部一直低调行事,从不曾冒尖过。若真如萧扶光所言,此人倒是极能忍得。
“那郡主觉
得,檀沐庭是为了夺权而来?”白弄儿又问。
萧扶光忽然停下脚步,有些怔忪地望着他。
“不对。”她摇头道,“倘若檀沐庭是为夺权,他完全可以杀死蓝梦生,拿到金爵钗后谎称自己是先帝之后,这样岂不是比将蓝梦生留下更便宜一些?”
“正是!”白弄儿马上转过弯来,“那他为何不这样做呢?”
萧扶光绞尽脑汁思索了一会儿,最后只能叹气:“我想不出他为何这样做,正如我猜不透他为何要害我母亲一样。”
“郡主,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白弄儿道,“您说,会不会是先帝在时有什么冤案,将檀沐庭亲近之人牵连进去?所以他才会来向皇室复仇?”
“你这个想法,我一早也有过。”萧扶光不置可否,“可先帝的为人,旁人不知道,你应当是了解的。而现今也只有这一说法能解释檀沐庭的所作所为了。不过,根据我查探,现在的檀沐庭应当不是济南的那个檀沐庭——我怀疑他是另外一个人,借着檀沐庭的身份入京为官,一切筹谋也只为今日。如若能知晓他的真实身份,一切难题便都能迎刃而解了。”
白弄儿道:“臣去查…”
“不必,藏锋已经去了很久。”萧扶光看向檀府的方向,道,“他应当快要回来了。”
他们回到内阁后,原本喧闹的大堂顷刻间便静了下来。
他们望着萧扶光,迫切地想要从她口中得到一个交
代。
第四百二十二章 帝都雪大(十八)
“万清福地来的那个人,我方才已经见到了。”萧扶光道,“当年先帝的确育有一子,只是并未带入帝京中抚育,后来他娶妻生子,然而夫妻二人不幸病逝。他们倒是留下一个儿子,便是今日金爵钗主人,在山间寨子里跟着响马长大,还做了二当家。”说到此处,她顿了顿,“早在此前我也见过他,只是皇室有皇室的体面,我便没有说出口,以免遭人耻笑。”
众臣开始吊起了嗓子眼儿,听她这样一解释,倒也释怀了——跟着响马长大,身上必少不了江湖|习气。天家最重颜面,且先帝驾崩数年,此人又失去双亲,仅凭一支金爵钗,谁又能保证他真是先帝之后?
“陛下急症在身,父王身体也大不如前,但我既然坐在这个位置之上,自然会坐到底。”她停顿了一瞬,继续道,“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考验人心之时,我相信有主见之人不会因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一支钗便轻易改变自己立场。”
她刻意又停了片刻,众人只是望着她,没有一个人出声。
想来他们当中也有许多人正在纠结吧,一边是名虽不正但只要选了便能一劳永逸的道路,一边是立于风雨中的女君。党争之下,风险无处不在,择光献前途不定,择金钗便失了本心。
“城内武卫已撤去,但也只是暂时的。”她道,“如今我也迷茫,我实话同大家说一句,父王
虽大好,却至今未醒,这几个月来内阁一切要务皆是我一人决策,没有假他人之手。”
话音刚落,人群中又起议论声。先前只当摄政王未醒是猜测,而今听她亲口所说,心头坠着的一块大石头终于重重地砸在地上,崩得人身子都要碎掉。
几位老臣已有些忍不住,偏过头去开始抹眼泪,口中还唤着:“殿下啊…”
“殿下好好的,你们叫什么魂儿?!”萧扶光听得烦心,忍不住骂道,“真想尽忠,要么拿根绳去万清福地吊死,要么老老实实待在内阁为殿下效忠,光哭有什么用?!”
见她发了火,刚刚几个啜泣的也没了声,垂着头不再动弹。
萧扶光又看了他们一眼,叹了口气:“都散了吧。”
-
皇帝诏书中言,平昌公主萧冠姿德行有亏,不堪为储君,又因金爵钗现世,想要重新立储。然而立储不是儿戏,蓝梦生——不,如今应要唤其为“萧梦生”了。内阁以先帝驾崩日久,萧梦生是否为先帝之后依然存疑为由扣下诏书。
虽说如此,萧梦生却同萧冠姿当日一样,俨然已是另一位皇储,万清福地上下皆称其为“皇太侄”。只是萧梦生身份尴尬,除了金爵钗似乎再也没有了傍身之物。出了万清福地,便是魏宫宫人也不认这位皇太侄。
萧扶光稳住了内阁人心,对万清福地的提防心却更重。
而另一边的檀府内,藏锋终于找到出府的机会
。
檀沐庭近日日日进出万清福地,且将府中那群来去诡异的黑衣侍卫带走不少。这一天,檀沐庭为皇帝侍病未归,他终于等到机会出府,于是提前等在院子侧门旁的杂物间里。
府中侍卫于酉时三刻交接,正当他推着粪车要离开时,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
藏锋丢下车,整个人隐匿在檐下阴影之后。
来人不是别人,却是姚玉环。藏锋在此处久了,倒也摸清楚了传闻中檀小姐的来路——她是当初司马阁老身边的那位姚夫人,从前一起去济南时二人常打照面。
此时姚玉环正昂首走在前,后头跟着一位年轻儒雅的青年。
姚玉环走到一棵银杏树下,转身对青年道:“今日檀狗…檀沐庭不在,我且同你说清楚了,我们两家结亲,全是我迫不得已。崔公子这般品貌娶哪家小姐都使得,何必日日来此?倘若你有心攀附檀沐庭,我只能劝你另想法子,毕竟我这人油盐不进,崔公子犯不着在我这儿耗时间。”
那青年看了她一会儿,随后便道:“崔某非是那等名利熏心之人。”
藏锋松了口气——只要不是被檀府的侍卫发现就好。
不过他听青年声音,确定此人是檀沐庭为姚玉环自榜下桌来的未婚夫婿,好像是叫崔之瀚。
“你既不想做大官,那咱们的亲事还是算了吧。”姚玉环又道,“你瞧不上我,我也不中意你,何苦凑做一对!你放心,明日
我便告诉檀沐庭,同他说清楚,不会给你和你家添麻烦。”
崔之瀚默不作声。
“想通了就离开吧。”姚玉环又道,“明日起你便不用来了,天天上门,不像话…”
在姚玉环的驱赶之下,崔之瀚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解决了这么个麻烦,姚玉环长舒一口气。
她抬脚正准备走,一阵风吹来,令姚玉环忍不住捏起了鼻子。
“什么味儿?!”她怒气冲冲地向后走两步,却看到一辆粪车。
“咦?哪个倾脚的把这脏东西落这儿了?!”姚玉环自言自语罢,张口就要唤人来清理。
然而她一声“来人”还未喊出,便被人捂着嘴掠入一片阴影之中。
“唔——唔——”姚玉环惊恐地看着眼前人,死命地掰着他捂住自己嘴巴的那只手。
藏锋实在没了辙,眼看着就要脱身,谁料竟被她发现了——姚玉环身份特殊,他总不能将她掐死在此处吧?
无奈之下,他只好压低声音:“姚夫人,是我,郡主身边的藏锋。”
姚玉环听后,仅是思索了片刻便安静下来。
藏锋见她不再作声,慢慢将手掌移开。
姚玉环向后退了两步,借着月光看清了他的脸——果然是跟在光献郡主身边的那名侍卫!
虽不曾说过几句话,可好歹也说得上是故人。
姚玉环上前一步,欣喜若狂地问:“藏锋大人?你怎会在此地?是郡主派你来的?你来了多久了?何时离开?你若打算离开,能
不能将我也带走?”
第四百二十三章 帝都雪大(十九)
藏锋心说这么久时间过去,这一位还是如此地没有眼力见。他都沦落到掏粪的地步了,她竟还不清楚他当下境遇么?他自己都难以脱身,更莫说带她一起走了。
而同时藏锋也好奇,司马阁老的小夫人如何成了檀沐庭的养女呢?
藏锋只好同她解释:“檀沐庭豢养了一批死士,这些人都是从小被训大的,对他忠心,很难对付。我谋划许久才打算在今日逃离,不想却撞见了姚夫人…夫人又为何会在此地?”
姚玉环面色瞬间暗淡下来。
“我如今已不是姚夫人了…两年前咱们回京后不久,我同阁老吵了一架,赌气离家出走。那时我心中烦闷,饮了些酒,恰巧碰到檀沐庭,便闹了一通。谁成想他竟将我捉进府,这府里个个都拿我当大小姐…真是可笑!他这会儿竟想要做我爹了,也不看他配不配!”
藏锋想起府中人对待她的态度,又道:“不过话说回来,檀沐庭待你确实极好。”
“那是他有愧!”姚玉环却恨得牙痒痒,“我娘原是班子里的人,跟人走南闯北地唱戏,他们在济南时,檀家将他们请了去。檀沐庭这混账,欺负了我娘,以致我娘生下我之后便自尽了…如果有得选,我倒情愿自己是个叫花子的女儿,也好过做他檀家的大小姐!”
藏锋闻言又吃一惊,不想姚玉环竟真是檀沐庭之女。可惜檀沐庭恶事做尽,竟未报应到他本人身上
,反倒是姚玉环这些年吃了不少的苦。
不过听她言辞,说她不恨檀沐庭是假的。不过想想也是,谁碰到檀沐庭这种爹谁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今日我原打算离开,却不能带你一起走。”藏锋道。
姚玉环瞬间变得失落。
“不过我想,不久后你便能自己出来。”他又道,“檀沐庭既然不会动你,还请你耐心等上一段时日,这期间万万不要同别人说起曾见到过我。”
“那是自然。”姚玉环复又变得期待,“大人说我会离开,这话可是真的?!”
藏锋点头肯定。
姚玉环是个心大的,于是催促道:“那你快走吧,回去同郡主报信儿,叫她来抓檀沐庭下大狱,好为我娘报仇!”
藏锋道好,与她道别后,推着粪车趁夜色离开了。
藏锋走后,姚玉环准备回房,然而却见崔之瀚在院子的拱门处等着她,似乎站了许久。
姚玉环一愣,随即变得有些紧张:“你在这儿多久了?”
崔之瀚眨了眨眼,道:“崔某并未离开。”
“你…你没走?!”姚玉环心中一慌,“那你可曾看到听到什么了?”
崔之瀚俯首望着她,依然是那副温和谦恭的模样。
“崔某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重要。”他慢慢道,“重要的是,我是真心想要同小姐结为夫妻,所以小姐不想看到的,我断断不会去做。”
姚玉环咬了咬牙,问:“那我若是说,我并不想同你做夫妻呢?”
“那便是我没有这个福分。”崔之瀚叹了口气,又道,“小姐为何不愿给我一个机会呢?”
姚玉环不想同他多说,却又担心他会同檀沐庭告密,于是狠了狠心,问:“你可知在我未进檀府前,都是在做些什么吗?”
崔之瀚表情十分沉静,顺着她的话问:“小姐在做什么?”
“十六岁前,我同戏班子走南闯北,寅时练功,卯时洒扫,有我台子便上去唱两声,没有便卖茶卖笑。”她咬了咬牙,继续道,“十六岁后,我做了高官的妾室。他年纪比咱俩加起来都大,可他是头一个关心我的人,我心甘情愿地跟他。”
崔之瀚看着她,神情一如既往地毫无波澜。
“我就是这样便宜的人,别人随便一句关心的话,都能叫我感动好些年,愿意死心塌地地跟着人家。什么檀家大小姐,都是假的,我做不来这等人。你人长得出挑,又有功名在身,想找什么样的姑娘找不着?”姚玉环想了想,又说,“倘若是檀沐庭利用你家人胁迫于你,这个好说,我去同他闹,管叫他不再纠缠你家人。”
崔之瀚问:“那小姐呢?”
“我?”姚玉环一头雾水,“我怎么?”
“檀大人不会迁怒于小姐吗?”
“不会。”姚玉环说罢,又补了句,“我闹了不止一次,他不会将我怎样的。”
“倘若小姐厌恶崔某,崔某此刻该掩面而走才是。”崔之瀚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
,却道,“可小姐方才句句泣血,这实在令人难以弃之而去…或许同你所言一般,我也是个便宜的人,越是得不到,越上赶着来。”他顿了顿,继续道,“过去如何,那都是过去了。阁老已经带着新夫人回了河内,他都放下了,你为何没有放下呢?”
姚玉环浑身一震:“你是如何知道的?”
崔之瀚低低地垂下了头,道:“我表兄原也是阁老门生,四年前我便见过小姐了。”他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那时小姐未上台,在门口与人交涉。”
姚玉环愣了一会儿,仔细一回想,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哪里是“与人交涉”,分明是有人划破了她的戏服,叫她登不了台,她气恼财路被截断,同人扭打在一起。
“你这人倒是有意思。”姚玉环乐了,“读书人说话就是含蓄,我明明同人打起来,跟个泼妇似的,到你嘴里却成了讲规矩的人了…你既一早便认出来是我,为何不早说呢?”
崔之瀚认真地道:“我说过,你不喜欢的事,我不会做。”
他倒是坦诚,却是叫姚玉环扭捏了。
“我极少同人说谢,今日却要谢你了。”姚玉环道,“今日之事,我希望你能保密。”
姚玉环拖了他半日,料定藏锋已经平安出府,便是崔之瀚打算告密,檀沐庭也不敢去定合街兴师问罪。
崔之瀚却道:“我一直在同小姐说话,什么都不曾看到。”
姚
玉环满意了,同时又有些惆怅——这崔之瀚,倒是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难甩脱。
第四百二十四章 帝都雪大(二十)
藏锋背一身夜色而归,回银象苑时动静不小。
“藏锋回来了?!”碧圆等人看猴似的看他,“去了这样久,我们险些都要忘记你的模样了——咦,怎么瘦成这样了?!”
清清备了茶水膳食,看着他清瘦的模样,也跟着心疼:“檀家那样富庶,竟不让底下人吃饱饭不成?”
藏锋细嚼慢咽地用完了一餐,没有说话。
“咦?”碧圆鼻子动了动,“你们有没有闻见什么味儿?”
“我早闻见了。”宜宙接道,“是有一股怪味,像是粪坑里的味儿。”
“我就知道,眼瞧着小冬瓜不在,下头人一个比一个懒,连茅厕都懒得清理了。若是郡主回来熏着她可怎么办?!”碧圆说着,怒气冲冲地向外走。
“不必去了。”藏锋放下筷子,神色坦然道,“是我身上的味儿。”
碧圆脚底一顿,宜宙已经上来嗅了。
“好兄弟,你是逃出来时拉裤里了么?”宜宙蹙眉道,“那檀沐庭竟这样可怕,能逼得藏锋大人如此…”
藏锋忍无可忍,将他们赶了出去,随后闻了闻自己身上,的确是有些异味。
他去冲了个澡,洗得干干净净后再来,发现萧扶光也已经回来了。
“藏锋?!”萧扶光见到他后大喜,“你终于回来了。”
藏锋当即便要跪地叩首,却被萧扶光一把扶起,“难为你蛰伏这样久,我好几次都提心吊胆,想着干脆接你回来。”
“臣原早该回银象苑,但
深入檀府后发现檀沐庭并不像臣想象得那样简单。”藏锋道,“不过,幸而臣留下了。”
萧扶光屏退所有人,只留下她与藏锋二人,问:“怎么说?”
藏锋道:“臣在檀府埋伏时发现,檀府有两处禁地,一是锁凤台,檀府至高之处,登高可望帝都八方。其二是一处高墙所筑宅院,院落并不大,四壁光滑,日夜有人看守。锁凤台是檀沐庭平日登高饮酒作乐之处,而那所院子才是他腹地。”
“所以你在檀府这样久,就是为打探那座院子是做什么的?”萧扶光道。
藏锋道是:“那处宅院先前困了个人,后来檀沐庭又将一人囚禁于此——第一个人,郡主识得的。”
萧扶光忙问:“那是何人?”
藏锋抬起头,清亮的眸子直视着她,道:“她便是郡主在济南时见过的那位檀家老夫人,被剜了双眼后囚在院落中,如今早已死去。”
萧扶光听后,心中骇然。
“是檀沐庭灭的口?”她问,“为何要杀她,难道此檀沐庭果真非彼檀沐庭,他担心自己的身份会泄露,所以才杀人?”
藏锋慢慢摇头,“郡主绝对猜不到她是如何死的。”
不知为何,萧扶光脊背有些发冷。
“你说。”她道。
“郡主抄了檀家之后,檀沐庭便将这位檀老夫人接回帝京。臣入府时,檀老夫人不过双目失明一老妪而已,她被檀沐庭藏匿于高院中,日日只喂食一餐。”藏锋慢
声道,“闵孝太子薨逝后不久,檀沐庭又将一名叫蓝梦生青年囚于高院中。起先我以为,这一老一少应有些关系,后来发现并非如此——蓝梦生性情暴躁,初入高院时声声咒骂檀沐庭不得好死,又自称自己乃先帝之后,便是郡主您来也要唤他一声堂兄,不仅如此,他还大骂檀沐庭是强盗歹人,抢走了他的东西…”
“你说的这个蓝梦生,我的确认识。”萧扶光道,“他也的确是先帝之后,而今被檀沐庭送入万清福地,现在已经改姓作‘萧梦生’了,万清福地人人拜他为‘皇太侄’。”
“萧梦生?”藏锋有些愕然,然而只要稍稍一捋,便能清楚蓝梦生是谁了。
于是他继续道:“蓝梦生与檀老夫人被锁进高院之后,原檀老夫人也日日怒骂檀沐庭,二人凑在一起,已将檀沐庭骂得体无完肤。反观檀沐庭却从未生气,然而后来他却做了一件事…”
“何事?”
“往日他只命人给檀老夫人一日送一餐。”藏锋道,“后来蓝梦生进去之后,他依旧只派人送一餐。”
话已说到这份上,萧扶光终于明白自己脊梁骨背后的冷意是从何而来了。
萧扶光艰难地开口:“他…是将檀老夫人活活饿死的?”
藏锋望着她沉默了片刻,最后摇了摇头。
“檀沐庭使蓝梦生与檀老夫人用一餐,二人共用,皆用不饱,同是有气无力,骂檀沐庭的声音也小了;五日
后餐食减半,二人近奄奄一息;七日后餐食再减半,二人开始反目。檀老夫人上了年纪,又瞎了眼,自然争不过他,活生生饿死了…”
萧扶光越听越是心惊:“人间恶鬼,竟用这等法子来折磨人?!”她从未想到,蓝梦生在檀沐庭的手底下竟然遭了这样的罪,更没有想到,檀老夫人一生衣食无忧,临到头来却是被自家饿死的。
哪知藏锋接下来的话更为惊悚。
“檀老夫人死后,檀沐庭便不再让人送餐食进院。蓝梦生又捱了几日,眼看也要饿死时,檀沐庭却忽然出现,同蓝梦生说,檀老夫人是因他才死。既然人已经死了,便也无所谓了。檀沐庭临走时丢下一把刀,蛊惑蓝梦生,要么自尽,要么让檀老夫人死得其所。蓝梦生原想自尽,但他下不去手。于是臣亲眼所见,蓝梦生割下了檀老夫人的肉,靠着她的尸首又活了七日…”
萧扶光猛然起身,因用力过猛,撞到了一旁的架子上。
她有些头晕目眩,藏锋伸手欲来扶她。
“我无事…”萧扶光站住了,胃中也跟着一阵翻滚。
怪不得,怪不得在万清福地见到萧梦生时,他就像是失了魂一样,甚至止不住地作呕,原来他竟被檀沐庭这般折磨过,比昔日自己更甚。恐怕如今的萧梦生已经早就没了安全感,除了对檀沐庭的恐惧,脑中再无其它了。
萧扶光几乎咬碎一口银牙——檀沐庭究竟是
哪里来的怪物,竟想出这样的法子来专门对付他们萧家人?!
第四百二十五章 帝都雪大(二十一)
“五年前,檀芳也是如此。”萧扶光定了定神,道,“檀芳杀桃山老人后分尸盛盘,我至今仍然时时想起。现在看来,檀芳倒是同檀沐庭沆瀣一气,假兄弟,真狼狈,折磨人的方式也如出一辙。”
“臣管檀老夫人生前对檀沐庭的态度,的确可以确定如今的檀沐庭并非昔日檀沐庭,但他们一定认识,甚至有大仇。”藏锋又说,“因为蓝梦生还未来时,檀沐庭隔门探望檀老夫人,老夫人却说:‘沐庭从来不愿意考功名,当年你在东昌府需要打点时我便觉奇怪,只当是忽然开了窍,没想到是引狼入室。’檀沐庭却说:‘想起你们祖孙,我便如芒在背。昨日杀他,今日杀你。’”
萧扶光细细思索,突然道:“檀沐庭是先帝在位二十三年时参加秋闱,照你所说,如今的檀沐庭应是在此前曾见过檀老夫人。”她伸指一算,又道,“我在济南时打听到,同年济南暴雨淹了内城,檀沐庭赶赴东昌府应试时曾失踪过两日,而后才抵达东昌府,并借住在另一位名唤尤彦士的考生家中。尤彦士押题极准,檀沐庭怕是一早便将檀家和尤彦士算计在内,目的便是为来帝都,做高官——倘若他在下一盘棋,那么这盘棋他居然下了十四年之久!檀家同他有仇,他便杀檀家长孙,拿檀家银两铺路;尤彦士名声在外,他便接近尤彦士,就为要尤彦士手中考
题…就连我与陛下,也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罢了。”
萧扶光说罢,寒意瞬间裹挟其身。
“檀沐庭权势熏心,将蓝梦生囚禁。陛下的病情也同他和秦仙媛脱不了干系。”萧扶光扶额道,“这些年他接近陛下,看似为陛下铺路,实则就为满足一己私欲…但我有一点不明白,如果他是为了官至冢宰,或者更有野心些,想要颠覆超纲,为何在人前摆出顺从我的姿态?倘若他想篡权,为何要控制陛下,再塞萧梦生这么个傀儡入局?难道他不知道,陛下不如父王权势重?他从开始便着手对付我和父王岂不是更准确?”
毕竟藏锋也猜不透檀沐庭的心思,只能摇头。
“不过,还有一事。”藏锋道,“檀家那位小姐,郡主可曾听说过?”
“外间人说她与檀沐庭是舅甥,实则却是檀沐庭的女儿。”萧扶光点头说知道,又问,“那檀小姐是什么来路?”
“郡主同她是故交。”藏锋道,“她是阁老的小夫人,姚玉环。”
“居然是她?!”萧扶光万万没料到,檀沐庭的女儿竟是姚玉环。
她忽然想起阁老司马宓还未离开时,姚玉环拦街云晦珠,要云晦珠帮忙捎了信儿,暗示司马宓不可饮用赐宴上的食物一事——那时开始姚玉环应已在檀沐庭掌控之中了,她既忧心司马宓安危,又不能明目张胆地来寻自己,这才借着云晦珠之手提了个醒。
可是,为何是
姚玉环呢?
萧扶光又坐了下来。
她总觉得有什么就要呼之欲出,马上就能抓住了,却没有一点头绪。
萧扶光望向窗外,近日天气依然不见丝毫转凉,院中已有侍女将湃好的瓜果拿出洗净切盘。
一个头大的瓜的切成十几瓣,碧圆还惦记着小冬瓜照顾景王辛劳无比,拿了仨装盘要给小冬瓜送去。清清却在笑:“小冬瓜能吃,三瓣瓜他三口就吞了,剩下的七个咱们六人可怎么分?你还不如送一整儿去给他…”
萧扶光看她俩争执,扬唇一笑。然而电光火石之间,却有一个想法直刺脑海。
“郡主?”藏锋见她呆在原地失神许久,忍不住出声。
萧扶光回头,眼睛睁得大大的,脸色却比往日惨白数分。
“原来…竟是如此…”她怔然道。
藏锋不明所以:“郡主说什么?”
萧扶光坐在椅中,整个人都要陷下去,只有双臂强撑在扶手,不至于让身子垮掉。
她坐了一个时辰,藏锋也在一旁候了一个时辰。期间清清和碧圆进进出出,见她如此还悄声问起过,藏锋也只是摇头。
夜深了,寒蝉鸣声渐小,萧扶光这才支起身子来,此刻已经浑身酥软乏力,险些站不起来。
藏锋打了把手,她借着力道站起身,却依然抓着他的手臂。
“藏锋。”她抬眸问他,“云晦珠是你妹妹,你是高阳王之后,对么?”
藏锋心中一惊,他不知云晦珠已经将自己老底儿都揭
了。
“臣并非有意隐瞒郡主。”他垂首道,“殿下对臣有再生之恩,殿下便是臣的父母,晦珠是女子,她需要人照顾,臣却不要。”
萧扶光又问:“那你对高阳王印象如何?晦珠已离开帝京,她代我前往辽东寻小王叔。高阳王一直在四处寻你,想要将你认回。”
“臣对他毫无印象。”藏锋漠然道,“只要晦珠过得好,他有没有我、我有没有他都是一样。”
“你不恨他?”
“谈不上恨不恨,都有不得已。”藏锋想了想,又说,“若他与殿下二选一,臣依然会选择殿下。”
萧扶光起身走到他跟前,仰视他说:“我相信殿下的眼光不会错,藏锋,倘若这世上我只能信一个人,我也会选择相信你。所以,我需要你回高阳王府。”
藏锋面露惊讶:“郡主可否告诉我为何?”
“只我一个人相信你还不够。高阳王没有子嗣,你若去了便是兼祧,能承袭爵位。我需要你以亲人的身份协助我——”她道,“因为我已经知道檀沐庭究竟想要什么了。”
她与藏锋密谈至亥末方歇。
次日一早,藏锋跪在景王榻前磕了三个响头,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定合街,直奔高阳王府而去。
萧扶光去寻华品瑜议事,起先华品瑜完全不赞同,萧扶光用尽浑身解数才勉强说服了这难缠的老人家。
八月底时,萧扶光招来绿珠,对她道:“我打算将你们送走。”
绿珠
一惊:“可是出了什么事儿么?”
第四百二十六章 帝都雪大(二十二)
萧扶光点了点头,紧接着却又否认:“没什么事,要秦仙媛给宗瑞治脸是不成了,我想将你们先送回我与母亲住过的地方,顺便再找找桃山老人治过的人,看他们有没有好法子——也算给你们放个长休,带着孩子们好好玩玩。”
绿珠隐隐觉得不太对劲,要说哪里不对,却也说不上来。
绿珠办事麻利,不过一会儿便收拾好了东西,她抱着萧宗瑞,身后跟着一脸兴奋的灿灿和玉堂一齐来到萧扶光跟前。
而今萧宗瑞已满两岁,因学话晚,现在说得还不是很好。人是丑的,笑容却是明媚的,见着萧扶光后迈着小短腿上前,开心唤“姑唔”——姑唔便是姑母,他嘴前开了缝,叫人叫得不利索。
萧扶光一把抱过他。
“好宗瑞,你先跟绿珠出去玩一段时间,等事情平定了,姑母再接你回来。”她道,“行吗?”
萧宗瑞瞪着圆圆的大眼睛看她。
孩子总是敏感的,他好像知道了什么似的,顷刻间便落了泪。他哭也不似其他小孩那般哇哇大叫惹人心烦,只是瞪着眼睛看人,一声不吭地,眼泪却在逞凶。
“哭什么?又不是不要你了。”萧扶光将他抱紧了,“当初再难不也都过来了,我怎会不要宗瑞呢?”
贺麟在外催促:“郡主,时间不早了。”
萧扶光狠了狠心,把萧宗瑞放回绿珠怀中,让她们离开了。
绿珠一步三回头,最后咬了咬牙,抱着孩
子离开了定合街。
将萧宗瑞送走之后,萧扶光心中也算落下了小半块石头。
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眼下萧梦生对檀沐庭来说还有几分用处,可萧梦生到底是个成年人,哪怕再畏惧檀沐庭,也不如一个两岁小儿好控制。如今秦仙媛与檀沐庭狼狈为奸,只需一句话,秦仙媛便愿意为萧宗瑞治病——她若是不提前将萧宗瑞送走,檀沐庭又将假拟诏书再立一个皇储出来,与其他人不同,如今的萧宗瑞是闵孝太子血脉,如今无人能比他更有资格做一名傀儡。
将人送走后,萧扶光得以有喘息之机。
她同往常一样频繁出入内阁,似乎近来万清福地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朝臣也渐渐分隔成两派,站在她这处的依然居多,少部分人则是扬言死忠先帝的几位老臣,他们信奉先帝如神明,金爵钗一论已经深深地刻进了脑子里——光献是女子,萧梦生是庶出,既然谁都讨不了好,索性认准金爵钗便是;多数人依然是一早同檀沐庭交好之人,眼看着他手中又多一张王牌,不禁喜出望外,雨后春笋一般个个冒出了尖。
萧扶光看得稳,心中也有数,在内阁久了,说起哪位官员来也算如数家珍。年轻的脑子就是好用,渐渐也在心中做成一张紧密织网,将京畿官员一一联系起来,以确定檀沐庭的爪牙究竟有多少。
檀沐庭十几年来收买的人虽不少,但
他却有一个弱点——无兵权在身。大魏有律,无故调动五十人众便要问刑。当初他带人进万清福地,亦是四十八人一组,不敢轻举妄动,这便是律法健全的好处所在。
可檀沐庭苦心经营十数载,哪里会想不到这个?于是他促使司马炼进入内阁,借萧扶光之手给予其功勋,而今在任兵部员外一职。
萧扶光看着司马炼,恍然间又想起司马廷玉——倘若他在,现在的她也不必头疼至此吧?
而如果他依然在,自己恐怕到现在都不知道,檀沐庭用十几年下了这样大的一盘棋。
所以,自己的事,何必求人?没准儿这便是老天爷安排下来的一次劫难,过得去便是广阔大道了。
在萧扶光与檀沐庭明争暗斗时,时间来到九月上旬。
帝京内暗潮涌动,天气却仍然未转凉。
长夏后总有短秋,重阳就在眼前,人人依然身着罗衫。有些眼力见儿的人知晓今年这个冬天更不好过,早早地准备携家带口去南方过冬。
然而还未到南方,却听说了一件大事——前大将军宇文律于临江反了。
造反这种事,大魏还从未遇到过——若说上一次有人造反,怕是几十年前的太祖爷有些心得。
大将军宇文律早在数月前临江一战时便贿赂敌军,被冠以通敌罪除名缉拿,人怕是已经到了南齐,如今为何要反?
内阁辅臣纷纷唾骂:“想来这厮早便有了反心,这才借着由头去临
江,目的便是为亲自同齐人交涉,再反手同咱们打个措手不及!”
“对!幸而我们有司马炼、沈磐二人,他们机警,这才避免了自己人捅的刀子!”
萧扶光近日集中精力应对檀沐庭,实在无暇分心去应付宇文律——宇文律的兵符早前便被宇文渡偷来赠给她,所以这个人她是不怕的。若说心痛,痛的当是临江百姓,无辜又要遭一回难。
宇文律既反,战是一定要战的,选谁去也是明摆着的事——无人比司马炼和沈磐更合适。
可司马炼一早便跟了檀沐庭,从前萧扶光敢用他,如今却不敢了。
她担心这又是檀沐庭的一步棋,为的是让司马炼拿到精兵与之抗衡。
萧扶光极少有优柔寡断之时,可这次她不得不慎重考虑。
她依然出入西堂,一日、两日…三日后,袁阁老率先坐不住了,借着重阳送礼的名头来寻她说话,话里话外不过要她释放兵权,由司马炼前去捉拿宇文乱贼。
萧扶光能坐得住,自然也不会被袁阁老一两句话动摇。
“袁阁老说得简单,若他带着我的人回来对付我,我上哪儿哭去?”她冷笑问。
“哪儿能呢!”袁阁老压根没想到她会直接问出来,忙反驳道,“当初平乱时司马炼不做得挺好?怎么会反过头来攻自己人呢!”
萧扶光又问:“那宇文大将军为何要打自己人呢?”
袁阁老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然而半晌午时,司马炼
却来了。
第四百二十七章 帝都雪大(二十三)
武将有武将的本事,譬如大将军宇文律,哪怕没了兵符,也断断不会到无人可用的境地。他被冠以通敌罪之后,属于大将军的六路兵马便悄然汇聚,人虽不多,然而以宇文律的本领却绝对不能小觑。
“郡主让臣去吧。”司马炼开口便单刀直入。
“不行。”萧扶光没有抬头看他。
若是普通人,讨了这么个无趣后定要灰溜溜地离开了。
可司马炼这人奇怪得很,从开始便若即若离,哪怕被她敲打无数回之后也依然是个没有眼力见的人。
许是名利之心太盛,他竟跪下来相求:“请郡主让臣去临江。”
萧扶光行笔动作一滞,过了会儿才道:“专权最大的好处,便是任何人都不能强求我做我不愿做的事。我实话同你讲,谁都可以去,但你,不可以。”
“郡主是信不过臣吗?”他抬起头来反问道。
“是,也不是。”萧扶光看了他一会儿后说,“你同檀沐庭走得太近,我不放心。便是今日檀沐庭来,我也是这句话——皇太女、皇太侄,萧家人被他拿捏了一遍,如今还想将手伸进内阁吗?”
见司马炼依旧跪得笔直不肯说话,萧扶光感觉一拳像是打到了棉花上,无力可发。不知为何,恨意与示意像是找到了突破口:“檀沐庭是如何对待陛下的,想来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为了一个萧梦生,十几年的主君说病就病,难道你还看不透他的为人?”
她已说得够直白,可眼前人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全然不似他们初见那阵儿的傲然。一身硬骨头像是只在面对她时才是硬的,在檀沐庭前怕是早已软成了一滩烂泥。
“临江,你不能去。”她缓慢而坚定地道。
司马炼没有再坚持,朝她再拜后离开西堂。
-
正在帝京风雨欲来前,高阳王却寻回了自己流落多年的外孙,这无疑是一件喜事。
几位老王爷从不插手政事,所以朝廷上下对于这等喜事还是十分乐见其成。当初找回云晦珠时是高阳王亲自进了万清福地,这次老几位一起奔去了。可惜皇帝只能干瞪眼,连话都说不出来,秦仙媛代为转达皇帝的意思——这种事自己看着办便好,没必要专程来一趟。老王爷们犯了难,檀沐庭取来印玺,半执了皇太侄的手盖上大印,算是认可了云重岫的身份,再上太庙告祭天地祖宗后就算礼成——虽说是外孙,想要袭爵便要削减一等,不过高阳王一脉也总算是后继有人了。
高阳王自是喜上眉梢,得意之时甚至对檀沐庭说:“如此一来重岫也算是公主的族兄,待公主与檀大人好事亦近,大婚时还能讨上一杯喜酒喝。”
檀沐庭看过来,不知为何,高阳王总觉得这位素来和善的年轻高官并不像是传闻中那样好相与,就譬如方才,自己看到他眼底一晃即逝的抵触——上了年纪之后看人很少会出错
。
高阳王回去后,想了想,还是招来藏锋:“重岫啊,外祖觉得这檀沐庭不像个好人啊。”
藏锋刚从后宅出来,听他这么一说,附和点头:“外祖阅历繁多,感觉应当不会有错。”
高阳王越看外孙越是喜欢,他们兄弟几个一个比一个矮,可外孙却是萝卜笋中的竹子尖,别提有多给他添面子。只是人行事有些过于爽快激进,一来便得罪了高阳王妃,他名义上的外祖母——说来倒也不算得罪,不过是王妃自觉他身份存疑,夹枪带棒地嘲讽了几句,他便要以她残害庶母为由将人扭送去宗人寺,且说干就干,拎着王妃的后衣领如同拎了只雀儿,也不知哪里来这样大的力气。高阳王也苦苦求情,说这是太祖爷赐下的人,动不得的。他也很是理解,将王妃丢下,转而处置了王妃身边的人,拿口锅来要将人煮了——高阳王妃这时才知晓这叫云重岫的小子是为妹妹撑腰,一直惦记着她将云晦珠的小黑狗炖吃那件事,明白过来后吓得险些梗过去,醒来时用惯手的几个老婢悬在她房里,活像炉里的烤鸭,吓得她如今都不敢回自己院子,人也终于消停下来。
经此事之后,高阳王总觉得外孙身上有股狠劲儿,他办起事来却不像软弱的云家人。当然,高阳王也没过问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唯恐听到令自己更为愧疚的,又或者说不该听的。
宗室王孙
,总愿意在朝中挂个闲职。高阳王思来想去,还是舍了脸皮来求光献郡主。
光献答应得十分爽快:“大将军谋反,让他去挣军功吧!”
高阳王大吃一惊,连声道不可:“重岫在外多年,好不容易才回来,我实在是不舍。现如今晦珠离家出走,至今未归,若是重岫去了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如何对得起晦珠?”
萧扶光噢了一声,假惺惺地道:“闲散职位倒是多,只是宇文律集结了不少兵马,我也不得不多派些人去,此行便是守住临江,回来也少不得封个五品校尉。不信你瞧司马炼,便是状元又如何,在内阁少说也要熬上三年才有出头机会,如今却已是兵部员外了,靠着军功不比考功名升得快?”
高阳王一听,顿时便有些心动,可恨自己岁数大,一脚踏进棺材里,不然也想试上一试。
“既然你不愿,那就算了。”萧扶光眼波一转,又说,“可惜了,这次太傅也请命前去,稳赢的局势啊…”
太傅何许人也?那是文治武功第一等,便是连先帝也要高看三分的人物。有他在,临江二战简直是易如反掌。
高阳王登时便急了,“我、我再同重岫商议商议。”
“那您可要快些。”萧扶光点头,“方才司马炼也来过。”
高阳王顾不得同她道别,急匆匆赶回了家。此时藏锋正在练功,一把长刀刷得有模有样,一看便是练家子。
高阳王觉得外孙
的确有做武将的能耐,靠爵位吃一辈子有什么出息?人还是得靠自己。
他将临江战事同藏锋说了,藏锋早已同萧扶光通过气,假模假样地推脱了一番之后才应下。
九月中旬时,华品瑜与云重岫带兵动身前往临江。
第四百二十八章 帝都雪大(二十四)
朝堂上有檀沐庭挟萧梦生把控万清福地,后又有大将军宇文律反叛。不过宇文律虽在萧扶光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当中。
她之前一直很是好奇,为何宇文律被定罪时会怒骂檀沐庭,直至自己想通时才反应过来,原宇文律也是檀沐庭的一颗棋子,为的便是要她内忧外患,乱她心神而已。
只是今日的她已不再是往日的她,重压之下,她更要为自己杀出一条路来。
太傅不负众望,一把年纪出征,将宇文律杀得片甲不留。原因无他,宇文律麾下都是魏人,魏人哪有未听说过华品瑜名号的?其白发童颜几十年如一日,关于他的传说数不胜数,真君道人、山鬼魔魅,几乎不战而屈人之兵。藏锋同华品瑜又相识,二人配合得极为默契,不过数日便将宇文律生擒马下。
彼时宇文律被六个大汉堪堪制服,华品瑜下令斩断他两根大拇指,他这一辈子都提不起兵器了。
然而宇文律满是污血的头颅不屈地昂着,张嘴便是:“老子要见郡主!”
十月初,宇文律被押回帝京。
重枷在身入了城,喊打喊杀的依然是数月前骂过司马炼的那群百姓。这些人其实并不坏,只是随波逐流,只愿相信自己看到的。若要他们再看些深层的东西,便只能想得到地底下的泥土,全然不见云层之上的烈阳。
华品瑜等人回京之后,萧扶光先去狱中看宇文律。
宇文律见了她,
直言道:“初赴临江前,檀沐庭借口要稍带物事,让他身边的酉子给了我六只箱子,可我万万没想到,前来接应的是齐人,箱子里更是真金白银——檀沐庭是生意人出身,我往年东挡西杀得了他不少好处,也替他捎带过物事。我同他说,南津盗我兵符赠予郡主,我咽不下这口气。檀沐庭便以陛下之名许我好处,还说日后若替陛下夺回权位…”他抬起眼睛看着她,继续道,“…便将南津召来,将郡主送与南津。”
萧扶光听到自己牙根咬得咯吱作响。
“大将军威武了一辈子,临到头来却折在檀沐庭手里。”萧扶光倾身问,“大将军难道就这么甘心?”
她本意是想让宇文律告发檀沐庭,这样才能名正言顺地越过万清福地将檀沐庭收押。
然而宇文律却泄了气:“我没有证据。”
倘若留张票据、留个人证也好,可他当初毕竟是避着人说萧扶光的歹话,也过于轻信了檀沐庭,以致如今百口难辩。
萧扶光恨宇文律无脑,然而却毫无办法。无论通敌还是谋反都是重罪,宇文律难逃一死。
再看宇文渡,倒也算在她手中捡回了一条命了。
萧扶光离开时,吩咐人照看好宇文律一日三餐。再如何说也是大将军,不能失了体面。
然而后半夜便传来消息,宇文律晚间趁人不备时碰碎了餐碟,用碎瓷割了颈脉,以致失血过多而亡。
宇文律从来不算是个
好人,但却是个有骨气的人。他对宇文渡早已失去了耐心,眼看复仇又无望,索性自尽也算保全生前体面。
萧扶光知道后也仅仅是叹息,随后按律鞭尸后吊在城门三日以示天威,最后命人将尸身敛了,运去西北宇文渡所在之处。
宇文律被檀沐庭摆了一道,从那时开始他便已是必死之人。与其被檀沐庭利用使他手下人上位,倒不如为自己所用。
萧扶光躺在床上,外间依然是清清在守着。
往日清清总能听到她辗转反侧之声,可如今她渐渐静了,倒是让清清更加不安起来——郡主越来越像一座沉潭,石子儿丢进去,瞬间没了影儿。谁的二十岁是死气沉沉的呢?这不是好事。
华品瑜与云重岫捉拿叛军有功,华太傅早已位极人臣,其无后不好封爵,只进一品柱国算是锦上添花。云重岫拜过万清福地与太庙,日后要接高阳王府这个担子,拜骑都尉,也算安慰了人心。
华品瑜与云重岫同入内阁拜谢,萧扶光暗暗同他们递了眼色。
这一战打得又快又漂亮,不可谓不是个好开头。
-
往年的十月,已经起了寒风,今却将将有几分凉意。
华品瑜去临江的这段时日,颜三笑留在府中。她白日里闲着无聊,常来寻清清等人说说话。华品瑜回来后,也只在想喝茶时才用她,总之颜三笑算是整座王府中最清闲的人了。
碧圆惦记小冬瓜辛苦,常亲自送些
瓜果点心去景王住处。今日清清熬好了枇杷梨膏,唤了碧圆两声,却不见人影儿。
“碧圆方才捂着肚子出去了,怕是要有一会儿。”颜三笑道,“不如将东西给我,我去送。”
清清看了她一眼,“还要麻烦你走一趟。”
“不碍事的。”颜三笑接过梨膏,转身离开。
景王住处离银象苑远些,颜三笑走得脚底生风,临到时出了一层薄汗。
景王身边亲卫众多,往日出入时明里暗里加起来三五十都不止,如今病卧在床,人手只多不少。纵然是女子,为了景王安危着想,她也避免不了层层搜检。直至颜三笑入内时,手心都出了一层汗,见着小冬瓜时才放松下来。
小冬瓜见是她,蹦跶着走了过来:“三笑,怎会是你?碧圆那懒丫头呢?”
“碧圆吃坏了肚子,一时半会儿来不了。”颜三笑将梨膏递给他,“你辛苦这样久,总不能怠慢了你,于是我便来了。”
小冬瓜很喜欢这温温柔柔的颜三笑,便同她多说了两句话。
颜三笑一边应付他,一边则往屋里的方向瞥,半晌没瞧见人,索性问:“殿下好些了吗?怎不见他出来?”
“啊,殿下啊…”小冬瓜摸了摸鼻子,“殿下好着呐,能吃能睡,养得白白胖胖的…”
颜三笑在心底笑开了——这小冬瓜,撒谎也不会打草稿,眼睛滴溜溜地乱瞧,小动作一堆,一点儿也不会遮掩。人越是想掩盖什么,
就证明越缺什么,很明显,景王并未好转,恐怕连意识也尚在混沌之中。
“你忙着,我先回去了。”颜三笑说着,起身就要离开。
“这么快就要走啊?”小冬瓜依依不舍地道,“那我让江大人送送你。”
不等颜三笑拒绝,小冬瓜吹了个哨,眨眼间江北流便出现在了颜三笑身后,将人吓了一大跳。
“你何时来的?”颜三笑抚着胸口,惊疑不定的同时暗道江北流身法高超。
江北流直来直去,也不避讳自己藏身之所。
“我在那儿。”他指了指斜上方,说道。
颜三笑抬头看了一眼,见廊顶那处冒出个尖尖,恰好能供人藏身。
颜三笑恢复了以往一贯的笑意,说了声有劳,便由江北流将她带出去。
第四百二十九章 帝都雪大(二十五)
若说近日帝京中风头最盛的是谁,高阳王府云世子第一,华太傅第二。
高阳王世子云重岫同云晦珠是亲兄妹,早年与妹妹分散流落在外,近日才回京中。高阳王无子,偌大家业无人继承,请命封了外孙做世子。老王爷舍得下脸,郡主偏爱俊青年,有华太傅帮忙,云世子前往临江走了一遭,回来后跻身帝京第一等贵公子。
同是年轻人,状元郎虽说有真材实料,但前妻是他一辈子的污点。相比较之下,云世子何止人品没得说,简直就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青年。高阳王府的下人都说,世子能持剑善用戟,一柄长刀足有半人长,还会飞檐走壁,端的是神勇无双。
当然,任谁也无人能及小阁老。
人死不能复生,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而今光献郡主似乎不爱文臣爱无疆,突然便开了窍,于秋日迎来自己的第二春——内阁门前的梧桐树下近日来总是栖着一辆马车,马匹十分神峻,看得出来主人眼光好,很会挑。两个小童清秀面善,一人顾一匹马,年纪虽小却沉稳得出奇。
而光献郡主未初时出内阁,小童们便跳下车来迎,同她说了几句话,车里便伸出一只修长干净男子的手,掌心朝上来迎她。
“郡主如何是那等扭捏女子?人家大大方方地攀着这手上了车。”陈九和来同林嘉木说起近日之事,每说一句,便见他的脸色惨白上一分。
怀春
的青年,真是十分有意思。
林嘉木依旧不死心:“那云世子是何模样?”
“没看清楚脸。”陈九和双肩一怂,“高阳王的宝贝外孙,料想应是个矮个子吧…”说话间他瞥见林嘉木突然直起了腰杆,噗嗤一笑,“骗你呢,我远远地看过一眼,模样确实不错。可若是拿他同小阁老相比,就有些不够看了…”
“世间又有几个小阁老这样的人物呢?”林嘉木笑得十分勉强,“不过也好,有云世子在,郡主总能慢慢走出来了。”
“感情的事儿,谁说得准呢?”陈九和起身,“你还为别人操心呐,我都快替你愁死了。郡主够不着,饭碗都快丢了。你赶紧振作起来,该认错认错,等郡主被云世子哄得开心了,你也好说话。”
林嘉木苦笑:“我暂时还不能进阁部。”
陈九和再问他,他只闭口却不再回应了。
“得,你自己看着办吧。”陈九和临行前道,“年纪老大不小,有些事儿也该操心了。嘉木,等你成了亲就知道媳妇和孩子有多重要了,大多数人的一辈子都是这样过来的。”
林嘉木哪里不知道他是说给自己听的?可惜巫山云蔽日,沧海水甘甜,见过光献,看谁都差点儿意思。
感情上的一切事,总归是难以轻易妥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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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藏锋将萧扶光送回了定合街,这条路他实在是驾轻就熟,从前总是隐在萧扶光周围,如今堂而皇之地露脸,实在
有些不适应。幸而他进檀府前面上带疤,常以金箔覆面,见过他真容的便只有景王府内极少数人,再就是檀沐庭与姚玉环,不过后面那二位不是刻意碰面,轻易也不得见的。所以在他进定合街时,大多人依旧以高阳王世子的身份相待。
郡主带了位俊俏青年回家,顷刻间便传遍阖府上下。
清清和碧圆原本也高兴,但在看到是藏锋时明显萎了下来——莫说藏锋是高阳王世子,他就是天王老子,她们也只拿他当郡主最忠诚的侍卫看待。藏锋的身份早已先入为主,她们才不吃这一套。
纵然如此,还是假模假样地当贵客迎来送去,体面做得十足。
藏锋是未时中来,直至宵禁前才回高阳王府。
接下来的几日,日日皆是如此。
只是好景不长,十月中的某一日忽然刮起了妖风,便是这一天,帝京终于走出了最为漫长难耐的夏日。
北方秋日原就干燥,这一阵风刮得巧,灶台中不缺柴火,一眼照看不全,便烧起熊熊烈火。遭逢此难的有好几处,最严重的竟是状元郎的府邸,小厨房连着偏厅,一下全烧了,连带着四邻也遭了殃。
司马炼不过去内阁上值一日,听到消息后匆匆赶回定合东街前道。
家没了。
府邸本就不算大,如今被烧得一片狼藉,幸而人都没事。竹斋的脸被熏得漆黑,浑身上下只有牙是白的,四位御赐美妾也好不到哪儿去,细软都
未来得及收拾不说,第二次见着夫主的面竟是在如此狼狈的情形之下,实在不堪。再就是为数不多的仆婢,司马炼生活简朴,侍奉的人倒是不多。
“主人,我们…”竹斋羞愧得说不出话来。
司马炼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却并未有责怪他们几人的意思。
他站在府邸跟前,仰头望着烧得尽毁的牌匾,表情平和地令人看不清一丝情绪来。
今日萧扶光回来得晚,因着风大,小童们被迷了眼,又不想驱散行人,是以路上多耽搁了会儿。
为着行路安全着想,今日她不曾留藏锋。
只是将要从侧门入府时,忽然听到身后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郡主。”
萧扶光回头,见司马炼不知何时已来到侧门外。
他站在秋日狂风中,前额发丝略有些凌乱,似小阁老的从容神情却依旧不减。
“司马炼?”萧扶光蹙眉,“你有何事?”
司马炼张了张嘴,萧扶光忽然便想起白日里有人曾说起状元府被焚烧一事来。
萧扶光见他衣着尚算整洁,只是神情有些疲惫,便问:“你府上如何了?”
“烧了。”他道。
“……”
萧扶光不知如何安慰他,忽然间她又反应过来——他家烧了又干她何事?她何必安慰一个不相干甚至站在自己对面的人?
“明日去户部走一趟,他们自然知道如何去办。”萧扶光道,“这两日先安顿好,不必来阁部了。”
“可臣今日没有去处。
”司马炼又说。
他在同她说话,双眸被晦暗的狂风天气映得有些发灰。
他声音极轻,带着难以察觉的一丝恳切与温柔。
第四百三十章 帝都雪大(二十六)
萧扶光看了他半晌,眨了眨眼,指着街道尽头说:“外面多的是客店,你没住过店吗?”
“臣身无分文。”
官不小,还挺穷,檀沐庭也不缺钱,怎底下人如此不济事?
“你不是与檀沐庭关系不错?我瞧他家大得很,一百一千个你也住得下。”
“臣拖家带仆,不大方便。”
萧扶光倒也听说过,皇帝赏了四位美人。皇帝年轻时风姿冠绝大魏,他赐下的人也均是千里挑一——这司马炼,艳福不小。
“当初秦仙媛可是坑了我一座宅子,就在长秋寺旁。”萧扶光半是讥讽地道,“就算不愿去,清枝胡同那也应还空着吧?”
“酉时宵禁,臣来不及。”
萧扶光抬头看了看天,清枝胡同离得远,长秋寺也不近,一路行走过去的确迟了。
“我记得诰敕李大人也住在东街,你去寻他先对付上一日。”
“臣人缘差,同朝中诸位大人处得并不好。”
这倒也是,他在街头不遭人打已经是很好,同僚哪个是真心看得起他的?若非如此,檀沐庭又怎敢用他?
萧扶光不禁蹙眉:“就你事多,那干脆睡大街去好了。”
这回司马炼实在是没了理由,只能万分无奈地说:“…臣领命。”
司马炼离开后,萧扶光头也没回地进了侧门。
过了片刻,侧门在值的守卫见郡主悄悄探出了一个头来。
定合街只景王府这一户,一眼便能望到尽头,半个人影也藏不住。
“人呢?
”她问。
守卫料想郡主是问的是状元郎,于是贴心地说:“他已经离开,应是去问邻里借铺盖了。”
至于借铺盖做什么,那还用说?郡主不是已经发了话让他睡大街去吗?
萧扶光气息一滞,却没说什么,旋身回了银象苑。
帝京秋日不仅干燥,偶尔伴有沙尘,尤其是这种刮风天气,出去转上一圈儿回来,带了一脸的灰尘。
萧扶光一回来,清清和碧圆立马上来,一个替她宽衣,另一个端水伺候净面。
“外面的风可真大。”碧圆将衣裳送出去,回来后细细叮咛,“皮肤娇嫩得很,万万吃不得风吹砂砾,明天郡主可得带件斗篷,不带您就别想出门了。”
萧扶光说哪有那么严重。
“怎么不严重了?”碧圆反驳道,“这样大的风,任谁出去不是灰头土脸地回来?街上的人都恨不得包了头脸,偏您就不当回事。”
“郡主还是听她的吧。”清清也说,“我们不出去,也知道今天这风怪得很,听说京中好几处都走了水,西关卖货的地方险些烧了一条街。”
萧扶光只能说好。
日光偏西,眼看着就要落山,定合街前的武卫们已架起了栅栏,擎等着哪个不要命的来闯。
萧扶光坐在屋里,听着外间狂风怒号,眼前书卷上的字个个都认识,看起来却很是晦涩。
她干脆合上书本,褪了袍子上床。睡了一会儿又醒了,扬声问外头值守的碧圆:“什么时辰
了?”
“还未到酉时。”碧圆道,“您今天歇得早,这才睡了一刻呐。”
萧扶光问:“咱们这一片有走水的吗?”
碧圆说有:“听说东边烧了,遭殃的有三四家,具体是哪座府上倒不清楚,没问。郡主问这些做什么?”
“随口问问。”萧扶光清了清嗓子,又道,“着人去瞧瞧吧,有什么能帮忙的就帮一下——我不是滥好心,我是担心再烧起来会燎了王府。”
碧圆心思单纯,主人常做好事,她跟着也积阴德,于是叫了清清一起,带了十几个人去东边。
几人一打听,便知道烧毁的是那座状元府,状元郎连着自家仆婢正在住宅残垣下清理,即便如此,那院墙依旧黑里透着黄,四处漏风。
竹斋见了他们,向他们行礼。碧圆见是司马炼,往后退了一步,小声说:“怎么是他呀?”
碧圆头脑简单些,清清却一下就明白过来。
清清派了人手来帮忙,又上前对司马炼道:“王府东有座院所,平时不住人,偶尔存放些书籍彩绘,日日倒也有人清扫。大人若是不嫌弃,不妨先去将就一晚,等府宅重修好再做打算。”
“那便叨扰了。”司马炼点头道。
别过他们主仆后,清清带着碧圆离开了。
“你何必发这个善心?!”碧圆十分不忿,“当初郡主想要留他在银象苑,人家倒好,为了秦仙媛三贞九烈的。今日遭了难,就要来投奔咱们郡主了?”
清
清叹了口气,没有搭理她。
碧圆心大,没有因此同清清置气,回去后也如实同萧扶光禀了。
萧扶光倒也不曾意外,应了一声,没有表态。
碧圆摸不准她的脾气,索性把事情丢给清清。
稍晚一些时,清清带着人来了东院所,将各类生活用具补全了。竹斋千恩万谢,四位美人也是知礼之人。只是从头到尾,清清都未同司马炼说过一句话。
临走时司马炼来同她道谢,清清看了他一眼,叹息道:“郡主现在过得很好,您这又是何必呢?”
何必呢?
感情上的事儿,谁又能说得清?
萧扶光一夜好睡,自然醒时也不过寅中。她常卯时过后去内阁,这样便不必碰上许多人。
藏锋那架车从日出便侯在侧门前,两个小童见郡主出了门,很是殷勤地上前来请。
上了车后,路过东院所时车马速度突然间慢了下来。
“怎么了?”萧扶光问。
“啊…无事。”小童们面面相觑,慌忙道。
这一路不紧不慢便到了内阁,藏锋将萧扶光送下车,自己也回了高阳王府。
回去的路上他才问:“方才发生了何事?”
一小童道:“风大迷了眼,咱们的马车不小心撞上了一个人。不过那人起身很快,又匆忙走了,我们当他没事,又怕耽搁了郡主行程,这才没说。”
藏锋倒没放在心上:“不必内疚,那条街上住的都是王府中人。”
这边萧扶光进了西堂,忙碌到午时后,才
打算进膳。
还没用上几口,便听到一阵深深浅浅的脚步声。
她抬头一看,司马炼单手抱着一摞文书立在门口。而他另一只手抬起,正打算敲门作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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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节是作者生日,所以请假一天哈,少更的章节会在之后三天内补上。
第四百三十一章 帝都雪大(二十七)
萧扶光只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惊奇于为何来人是他,按理说这等传送的活自有人做,万万不会叫一位阁臣亲自来送卷疏。
“放下吧。”她头也没抬地道。
碗盘里摆着她今日午膳,浇头燠面、桂花蒸糕和玉露团,东西不多,样样精致,厨娘们一早便拿捏了郡主喜好,做好后从银象苑送过来。
司马炼将文书放好,迟疑片刻还是开口:“臣曾听人说,郡主常食素。”
浇头里带着肉碎,燠面下叠着一层鸡丝,怎么看怎么荤,实在不是吃素的人能进用的。
“人总是会变的。”她丢下这句话,却依然没有抬头。
司马炼又道:“昨日之事,还未谢过郡主。”
“不必谢我。”她说,“要谢就去谢清清,不是我让她们做的。我也说过,今日你不必来上值,早些找好地方搬走要紧。”
这一下将话头堵死,叫人接不下去。直到他离开,她也不曾看过他一眼。
今日事务繁多,申时萧扶光才得以离开。
她走出大门,见梧桐树下依然停着那辆车。两个小童连忙上前,一边一个扶着她的手上车。
藏锋关切道:“这两天风大,郡主多添些衣裳。”
萧扶光解开帽檐扯了两下,正要伸手去解,听到两个小童呼喊:“咦?怎会是你?”
不等车里的二人问话,小童又道:“请主人和郡主稍待。”
另一个小童低低说了一声,复又高声问:“公子,您没事吧?”
小童
们下车去看,过了片刻又说:“怎么没事?路都走不利索了…您贵姓?住在哪儿?等我们将人送回去,日后向公子登门赔礼…啊?定合街?那、那不是…”
萧扶光听到声音,掀开车帘一看,司马炼正背对着她与那两位小童说话。
“怎么了?”她问。
司马炼偏首看了她一眼,只说无事,抬脚便走。
两个小童面面相觑,最后一脸为难地做央求状:“郡主,我们今早来时不小心撞伤了这位公子,他…”
萧扶光看去,见司马炼的背影有些不稳,走路慢慢的,像是伤到了腿。
她忽然想起午间他来时脚步声便有些不对,可她也是蹭的车,正犹豫要不要捎人一程时,藏锋低声道:“臣早听说此人与小阁老渊源颇深,正好可以试探一番。”
萧扶光没说话,算是应了。
藏锋随即便命小童将人搀上车。
司马炼道声打扰,果然挤了进来。
他身伟腿长,纵然车内空间不小,却到底有限。往那一坐,头垂着,身子半躬,倒显得有些委屈。
只是高个头自带压迫感,自他进来之后,萧扶光也往里坐了坐,这一坐便坐到藏锋身边。
她方才想要松下斗篷系结,藏锋见她往自己这边靠,便随手替她松结。
藏锋是在她拜师华品瑜时便来到她身边的,那时除了他还有清清和碧圆,仨人此前都不是很会照顾人,是相处三年不断磨合才有日后默契。
所以藏锋一伸手,
萧扶光便轻轻昂起头。
司马炼看了他们一眼,见她半眯着眼,十分乖巧地抬着头,任这位云世子替她重新松结系结。
云世子的手指干净修长,在她雪白颈项间翻飞。偶尔也会触碰到,她觉得痒,便会笑笑,再伸出小指来蹭蹭。云世子看到后会收一收动作,轻缓地说声“快好了,再忍忍”。她没有张嘴,用鼻腔嗯了一声,声音又懒又娇,人又乖得很,全然不似午间西堂里的那位气势慑人的光献郡主。
藏锋忙活完手中事后,直觉让他看过去,却发现司马炼眼观鼻鼻观心,不曾注意过他们。
有司马炼这个“外人”在,二人并没有说上几句话。许是不愿意冷落第三人,萧扶光主动同藏锋介绍起他来。
纵然不说是哪个,也总有耳闻。藏锋关切地对司马炼道:“我家小童无礼,不知晨间撞伤了大人,大人伤到何处?若是严重,我送过郡主后便请大夫上门替大人医治。”
司马炼这才正眼看他。
“是我行路着急,撞上你们马车。”司马炼道,“没有大碍,不必放在心上。”
“他还能走,料想不碍事。”萧扶光接道,“即便有事,王府还没个大夫不成?你何必再跑一趟。”
藏锋眼睫一垂,忽然说:“本想找个借口再见郡主一次,可惜可惜…”
藏锋从前不大露面,可到底跟她久了,偶尔也有促狭的时候。从前自峄城一路来时,也因宇文渡频
频纠缠于她而出面解围。
萧扶光却说:“你想来便来,何必找什么借口,我还能拦着不让你进不成?”
藏锋笑着说好,再看司马炼,依然是那副万事不干己的模样。
说话间便到了定合街,藏锋先将萧扶光送进府中,后送司马炼去院所。
藏锋看着司马炼,过了一会儿后便笑了:“大人很像一个人。”
“不少人都这样说。”司马炼神情淡淡,却抬起暗得发灰的眸子盯着他,“云世子也很像一个人。”
藏锋一笑,果然上当了。
“哦?不知大人说的是何人?”
倘若司马炼说他见过自己,就证明他是小阁老无疑。毕竟小阁老早前见过藏锋,而司马炼却是在自己去檀府后才出现,绝对不可能见过藏锋。
然而司马炼却笑了笑,道:“之前在拜访檀大人家中时,我总觉得像是见过云世子…”
藏锋心中一惊,如今局势尚且不明,自己曾在檀沐庭府中埋伏一事绝对不能泄露。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司马炼一眼,忽然便笑了:“应是我记错,想来是大人面善,这才觉得似曾相识。”
“真巧。”司马炼也笑了笑,“我也觉得云世子面善。”
小童哼着曲儿驾着车,不知身后正暗流涌动。
很快便来到东院所,司马炼与藏锋没事人似的别过了。
日落西山,夜幕还未降临,王府便上了灯,照得整条定合街都亮堂起来。
清清正在房中叠衣裳,忽听外间人报,说
有人来找自己。
她正纳闷,待出了银象苑的二门后才看到来人竟是司马炼身边的竹斋。
第四百三十二章 帝都雪大(二十八)
“府上遭了难,迫不得已借住在王府,我家主人一直记着郡主收留的恩情。听说郡主从前常用素,近来才改食荤,恰巧家中有面食做得好的厨子,打山东来的,应合郡主口味,便命我来送些新炙的酥来给她尝尝口味。”
竹斋说着,双手将一个精巧的篮子奉上。隔着绸布似乎还能闻到其中的香气。
清清没有接过,只是看了他一眼才道:“郡主日日吃什么都是小厨房管着,一日三餐,八个人忙活完了还有俩人试菜,确定不出岔子才能进给郡主用,这你当是知道的吧?”说罢看了一眼篮子,深吸一口气说,“你家主人是聪明人,聪明人就该懂事。当初我们郡主瞧他像逝去的小阁老,亲自去请他,结果呢?连门都进不得,还被夹了手,肿了好几天才消下去。先帝和殿下一根头发丝儿都不舍得动的人,却硬是在你家主人这儿碰了几回壁。”
竹斋尴尬地托着双手,苦笑道:“清清姑娘,我…”
“我念你是后来人,不为难你,你走吧。”清清道,“现在有云世子心疼郡主,我们比谁都高兴,不想再看到什么朝三暮四的人了。倒是你们,赶快找到地方搬走是要事,日后也别来了。”
竹斋发现清清看似好说话,然而一旦坚定起来,说话滴水不漏,一点空子也让人钻不得。
竹斋没了办法,垂头丧气地回了东院所。一篮子炙酥不敢拿进去,因
为司马炼说,送不出去就自己全吃掉,别回去见他。
竹斋坐在院里,过了会儿肚子果真饿了,拿起一块金铃酥来吃了。刚啃了两口,眼都直了,随即狼吞虎咽起来。
东院所是从前王府用作收纳锦绣织物之处,司马炼带来的人少,住着也不算拥挤。夜幕刚下,司马炼那四位御赐美妾结伴来院中散步,闻见香味儿也跟着凑了过来。竹斋分食给她们,几人尝过后连说好吃,不一会儿便吃了个精光,完事儿还追问厨子明儿做不做。
竹斋没吭声。
恰巧司马炼从房里走出来,见他们五人凑在一起,眼尖地发现了竹斋要藏起来的篮子,顿时便明白竹斋没能打通清清的路子。
四位美人素来畏惧他,这是第三次打照面,弱弱地唤了声夫主,有个胆大的问明日还有无炙酥烤酥,司马炼瞥了她们一眼,没应声,转身又回了房。
“夫主可真难相处啊。”美人们说。
竹斋没说话,清洗了两遍篮子后回房了。
今晚清清值夜,刚收拾好外面的绣榻,便听到萧扶光吩咐:“你带个大夫去东院所去一趟。”
清清一愣,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晨间藏锋来接我时,马车不小心撞到他了。今天一天都走得不利索。”她说罢,又补了句,“叫他不必去上值,不听,总不能让外人说我苛待阁臣,到时免不了又要说我小心眼儿。”
清清踌躇片刻,终于还是没有将
竹斋来过的事儿告诉萧扶光。
不过两刻,清清便带着大夫来到东院所。竹斋听到动静,随即便迎出来。
清清面色平静,对他说:“郡主吩咐下,来为大人看伤。”
竹斋将人引进司马炼住处,敲了两下门,过了有一会儿才见司马炼披衣开门。
清清说了声打扰,便使大夫进房替他验伤。
因先前秦仙媛之故,清清又护主,心底对司马炼多少有些抵触,是以今日不忌男女大防,同竹斋一起进屋看着大夫替司马炼检查身体。
司马炼坐在床边,慢慢褪了上衣。昏黄灯光之下,他上半身慢慢裸现。实在难以想象文臣竟有这样一副结实遒劲的半躯,原来着衣时蓄势待发之势并非虚假,司马炼的确很有真材实料在其中。
只是一道青紫相间的瘀痕由劲腰蜿蜒而下,又没入袴裤之中,的确是伤得狠了。
大夫将要上手,清清也默默转过身去。
大夫处理好伤口,又开了几贴药,却磨磨唧唧一直未起身。
清清转过身,见司马炼已合衣坐在床头,由着大夫为他的手上药。
“烫伤处不可沾水。”大夫嘱咐道。
司马炼点头说好。
清清看在眼中,离开时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回银象苑后照常来值夜,思来想去还是告诉了萧扶光。
“司马炼的确受了伤,万幸是没有伤到骨头。”她斟酌后又道,“有件事,奴觉得不该瞒着郡主——竹斋傍晚时来过,说他主人听说郡
主开了荤口,特来送了些肉酥。我想着您晚间用过,他们又一直示好,便回拒了。可刚刚与大夫一道过去,发现司马炼的手被烫伤过,奴猜测,他是亲自为您下厨了。”
清清说罢,好一会儿没听到里头有动静。正当她以为主人睡着了时,萧扶光的声音从里面慢慢传来。
“他刚入京时,我追去清枝胡同,他将我拒之门外;后来我强行将他弄进来,秦仙媛又追过来,二人是苦命鸳鸯,我做了棒打鸳鸯的恶人;去年秦仙媛外出寻药,他对我若即若离,我被那张脸迷了眼,险些真拆散了别人姻缘;最后秦仙媛进万清福地,他又来献殷勤…一件接着一件,若我再看不清,算是白来这世间一趟。”说罢她又轻笑一声,“自己下厨做点儿吃的我就会感恩戴德?我光献什么没吃过没见过?难不成离了他这一顿我就要饿死了?我是什么便宜货不成?”
清清听后终于松了口气,“还是郡主通透。”
可越是通透的人,往往情路越艰难。毕竟人生在世,难得糊涂。
自这日之后,司马炼也偃旗息鼓。起码萧扶光无论早晚来去,不会碰到他了。
如今正局势不明,不过在藏锋回来之后萧扶光便明白萧梦生梦魇所在。只是如今皇帝病卧龙床,连召见哪位都是檀沐庭决定,她无法擅入万清福地。幸而调兵后多了道防患,她手头宽裕得很,养得起许多人马。
只是平昌公主与檀沐庭婚期将近时,德阳殿的锁儿托姜崇道捎了信出来,说公主被拿进万清福地,万恳郡主搭救。
第四百三十三章 帝都雪大(二十九)
越是四面楚歌之时,皇子皇孙们便越发烈性。
萧冠姿可以放崇殷离开,但若要她嫁给檀沐庭,那是一万个不愿意。太平时节的公主挑驸马,哪怕贩夫走卒一个,只要可自己心意就上上大吉。纵然你封疆大吏权势滔天,不中意就是不中意。
萧扶光当即叫上白隐秀一起进了宫,万清福地入不得,德阳殿总入得。
锁儿跪在地上,涕泗横流地道:“郡主上回走后,公主便打算去万清福地拜见陛下,一来探病,二来惩戒妙通仙媛。可她每每求见,檀沐庭便说陛下不想见她。公主不信,昨日便索性闯了神殿——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奴去打听,他们都不开口,只有姜公公偷偷告诉奴说檀沐庭怕公主生事,嫌她闹腾,索性将她关起来…”
“他敢?!”萧扶光愠声怒道,忽然又想起檀沐庭既然敢控住皇帝,又迎回萧梦生,他还有什么不敢的?随后又说:“看来这万清福地不去不行了。”
萧扶光当即便叫来白弄儿,调来些人手后先去万清福地待命,随后命白隐秀出宫去请华品瑜,万事有他万事轻省。
这期间动静不小,阖宫上下都在瞧。见禁卫禁军都已出动,不免人心惶惶,纷纷奔走说郡主要逼宫了。
宫中老人都知道,光献郡主是个善性人,哪怕真逼宫,也顶多是动万清福地那几位,断断不会拿他们这些宫里人开刀。
消息通天,渐渐传入城
中。华品瑜闻言后不免心惊——眼下可不是好时机,她怎会做这等傻事?!随后白隐秀带人前来相请,并将宫中发生之事同他说了。
“糊涂!糊涂!”华品瑜怒声道,“公主被抓干她何事?顶多死个人罢了,如此一来她倒有借口去扳倒檀沐庭。怎这般糊涂,选在这个时候动手?!”
骂归骂,可人依旧换上衣裳打理好了出门。
此间萧扶光已经带人登上万清福地,先帝之师,非比寻常,然而檀沐庭花大价钱养出来的人也无一不是精锐,见有甲士朝万清福地而来,顷刻间便列出一字长蛇阵来,乍看之下像一条蓄势待发的黑蛇,正狂吐信子看向来人。
檀沐庭闻声而出,他站在月台上,俯首看着萧扶光笑道:“郡主想要什么,檀某自当双手奉上,何须大动干戈?”说罢又看向她身后,“白弄儿,你这是要让郡主蒙上不义之名吗?”
“你少来泼脏水!”萧扶光上前一步道,“睁大你的眼睛瞧好了,我的人未带任何兵器,如何算得上是不义?还是说你早料到有今日此时,所以是特意来请我入瓮了?”
檀沐庭凝视片刻,见白弄儿的人果然赤手空拳。
“郡主倒也是个聪明人。”他道,“可惜聪明人却来错了地方——这里是万清福地,陛下的修道之所。陛下不曾召见,郡主如何能进来呢?”
“我不进去。”萧扶光昂起头,高声说,“你将公
主请出来,我立即走人。”
檀沐庭抿了抿唇,又道:“公主入万清福地,臣既为驸马,自然侍奉得妥帖。倒是郡主,如此大动干戈,知道的当郡主姐妹情深,不知道的还以为要逼宫——郡主想要再向前一步吗?陛下可是不曾下过命令。”
萧扶光果真上前,白弄儿欲拦,她回头说:“我先进去,你在外等太傅来就好。”
白弄儿不免担心,“可是郡主,檀沐庭他…”
“你放心,没有万全的把握我是不会一个人上的。”她说罢,转身上了台阶。
未带兵器,一人而上,说破天也不是逼宫。没了勤王的由头,檀沐庭也只能挥手撤人。
萧扶光来到神殿外,俯身跪在门前。
“郡主胆子不小,难道不怕陛下将您以乱贼之名抓起来吗?”檀沐庭上前,却从一边随侍之人手中接过一柄伞来替她遮光。
“我只是来接平昌,并未作乱,为何会是乱贼?”萧扶光平视着厚重的神殿大门问,“平昌在哪儿?”
檀沐庭向前探了探身子,指着空空如也的神殿道:“郡主何必着急?公主就在里面,随意进去寻人便是。”
檀沐庭殿门前,亲手为她推开门。萧扶光斜视他一眼,飞速踏进神殿。
轰地一声,殿门被重重关上,光从窗棂中钻进来,空中飞尘如白烟。昏暗的神殿底部,似有人在低低啜泣。
仅一瞬间,萧扶光便明白人在哪儿。
她走到正中央太极阵上,将
机关打开,阴阳鱼一阵错落旋转后,露出了一人空隙出来。
萧冠姿正在其下,她痛哭流涕,两只手的指甲都抓出了血痕。
豁然开朗,她看到萧扶光来,伸着手哭道:“阿姐…你来了…父皇他被秦仙媛下了过量丹砂,恐怕再也好不了了…”
话未说完,她猛然看到萧扶光身后像是掠过一道身影,整个人踉跄得一屁股坐在湿滑的青苔石上。百足虫路过她的指尖停留一瞬,还未触碰到她,她又吓得跳了起来。
“阿姐!”萧冠姿哭道,“都是檀沐庭做的!阿姐,你一定要杀了他,为父皇报仇!”
“先出来。”萧扶光朝她伸手。
萧冠姿攀住了她的手臂,幸而她练过弓,臂力较常人大些,萧冠姿体瘦,将人拉出来并没有什么困难。
出来之后,萧扶光手臂酸痛得厉害。而萧冠姿则紧紧地抱住她的腰,涕泗横流地哭诉。
“我求见父皇,他们不让…他们算个什么东西!我见我父皇都有人拦着?!我闯进寝殿,正见秦仙媛在喂父皇丹药…那丹里被她用了不知多少丹砂,她硬塞给他吃,他不吃,她便拿筷子噎进他嗓子眼儿里,我全看见了!阿姐!秦仙媛和檀沐庭谋害我父皇,他们一定要死!”
正当萧冠姿泣诉二人行径之时,一阵杂乱无章地脚步声远远传来。
姐妹俩一抬头,见萧梦生目光呆滞地走上前来。他身后还跟着阮偲,像是听极了阮偲的话
似的,阮偲说坐,他便坐到皇帝的莲花座上。
“那是我父皇的位置!”萧冠姿怒从中来,“你又是哪里来的野种?还不快滚下去!”
阮偲欠着身子,轻轻贴在萧梦生耳边说了两句话,随后她们便见萧梦生慢慢摇头:“我不是野种。”
“我是先帝长孙。”
“我有御赐金爵钗在手。”
“我应践祚御极,成天下至尊。”
第四百三十四章 帝都雪大(三十)
“公主还没认清楚这是谁呢吧?”阮偲捂着嘴笑了一声,随后清了清嗓子,道,“这位可不是您口中的什么杂种,人家是先帝正经的长孙——先帝从前在民间有过一位娘娘,那位娘娘忌惮太后母家势大,多年流落在外。她诞下的皇长子,倒比摄政王还大上两岁呐。眼前这位就是当年皇长子的儿子,如今可是正经的皇太侄。”
“阮偲,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萧冠姿拧眉,“还不快叫人将这野种拖下去!”
阮偲又笑:“奴可不敢——您年轻,不知道其中那些弯弯绕绕。若是不信,您不妨问问郡主?”
萧冠姿回头,眼见着萧扶光只死死盯着着莲花座上的人瞧,却一言不答,渐渐地,她浑身血都凉透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萧冠姿抓住她的手问,“他是谁?你为何不回答我?!”
阮偲啧啧两声:“殿下又何必为难郡主呢?眼下郡主又能比您好到哪儿去?大家都是名不正言不顺,殿下尚有位驸马可做倚仗,郡主呢?手里死抓着内阁偏就不放——哪怕您稍微松松手呢,也不至于闹成今日这样不是?”
“就凭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种,带着一支金钗就想要做御极?!”萧冠姿咆哮道,“我父皇还不曾禅位,想做皇太侄?你不如去做梦!”
然而萧梦生神情呆滞,口中依然喃喃重复着方才那几句话。
“还有你。”萧冠姿怒极,转而又来
同萧扶光说,“你不是最有血性?你父王护着的江山就要拱手让人了,这口气你能咽得下?!”
“这不是眼下你该管的事。”萧扶光说着,拉起她手臂就要出神殿。
“阮偲!我和母后一向待你不薄,如今你竟连同外人合伙来谋害我父皇?!”萧冠姿挣扎道,“你放手!我要见我父皇!”
萧扶光臂力大,哪怕萧冠姿不愿意,也被她生拉硬拽出了神殿。
神殿内才几人,可外头的月台和阶陛上却满是黑压压的人影儿,足有数百之多,人人虽未着器,却染得广阔天地都开始发暗。
秋风猎猎而过,所有人同时望向她们而来,却无一人发声。
萧冠姿终于回过神来——当下局势,好像已经不是自己能看得明白的了。
她向后退了一步。
萧扶光欲唤白弄儿,未料华品瑜却自远处快步行来。
他拨开人群上前,一眼未留给公主,只道:“公主在你手上,咱们的人马已到了宫外城外。你既来到这里,还等什么?”
说话间,华品瑜再向前一步,扯过萧扶光一臂,将自己往年曾赠予她的生辰贺礼放在她手心上。
“杀死公主,师必有名,再行勤王之策,十个檀沐庭也不够你杀。”
萧扶光看向手中宝石匕首,那样锋利的双刃,只需在萧冠姿颈上轻轻一划,她的人马立时便能围困魏宫,将檀沐庭的人一网打尽。血洗万清福地之后,今日发生了什么,最后由
她说了算。
而今,只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公主求见陛下不得被刺杀,光献为救驾起兵”,公主的性命简直是最好的引子。
“哎呀!使不得呀!”阮偲追出来大呼小叫道,“殿下可是您的妹妹呀,太子一走,就数您姐妹最亲。您下得去这个手吗?!”
萧扶光艰难地仰起头,一边华品瑜催促她动手,另一边阮偲拼命地阻拦。此时檀沐庭却不知躲去了哪里。
华品瑜见她迟迟不动手,夺过匕首来,面色阴沉地走向萧冠姿。
“她当初入阁是如何对你的,今日你又要心软吗?你父王还在榻间,你要让他醒来后发现江山易主吗?”
萧冠姿再向后退一步。
“阿姐…”她看着萧扶光,眼神中满是迷茫与惶恐,“阿姐你…要杀我吗?”
萧扶光闭上眼睛。
华品瑜一手拽过公主衣领,将人提到跟前。
手起刀落,眼看着公主的喉咙就要被割开时,华品瑜忽然发现自己的动作变钝了。
他垂首一看,见萧扶光伸出一臂来拽住了他的手。
“老师,别…”萧扶光哀求道,“老师,回去吧。”
华品瑜厉声斥责她:“回哪里去?这样好的时机,你竟要放手?难不成今日你让白弄儿围来万清福地,就只是为了将她带出去?!”
萧扶光咬了咬干涩的下唇,道:“老师,放过她,日后我们再行谋划,好吗?”
“日后?日后是多久?”华品瑜气得眼都红了,“先帝
说日后,老夫等了二十多年,你的日后与他相比如何?为师是人,不是神仙,还有几个年头可活?你父王他又还能等多久?!”
“我再行时间同老师解释。”萧扶光说罢,将萧冠姿拽了过来。
她狠狠地将人推向白弄儿,“按我先前说的做!”
萧冠姿被推了个趔趄,还未弄明白当下境遇时,又被白弄儿抓起后领上了马。
白弄儿看了萧扶光一眼,朝她点了点头后便带着自己那支禁军离开。
围住万清福地的禁军离开后,便只剩宫中原有禁军与檀沐庭的人。禁军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云龙门外人声鼎沸,领军旗帜飘扬,细细一看,竟是兵部员外带了人马来万清福地护驾。
华品瑜无力回天,指着萧扶光破口大骂。
“妇!人!之!仁!”华品瑜怒道,“萧扶光!你就是个没有出息的人!哪怕先帝也比你强上一百倍!日后你也不必再唤我老师,另请高明吧!”说罢一拂袖,竟是要离开了。
萧扶光脸色煞白,动了动嘴,想央他息怒。
“站住!”阮偲冷笑,“太傅在此地闹了半日,如今说走就想走?”
“便是先帝从地底下钻出来拦着,老夫照走不误!”华品瑜怒而回头,“何时轮得到你这阉竖来阻我去留?!”
“你…”阮偲抬起手指了半天,最后只得不情不愿地命人给华品瑜开道。
华品瑜一甩袖子,背身怒而离去。
白弄儿与华品瑜相
继离开,白隐秀等人却以谋逆罪名被拿下。主谋是光献郡主,罪名却迟迟未定。
第四百三十四章 帝都雪大(三十一)
兵部员外司马炼赶到万清福地时,显然有些晚。白弄儿已被押走,萧扶光也再次被带进神殿。
萧扶光进来时,已被除了匕首和首饰,整个人素面朝天的模样倒是少见。
而萧梦生依然坐在莲花座上,喃喃说着胡话,一会儿是“与天同寿”,一会又是“何至于此”。
阮偲立在一边,笑着说:“就知道郡主是个心善人儿,瞧着对公主爱答不理的,实则拿人当亲姐妹看。毕竟起小就在一处玩…奴还记得,公主那么丁点儿大的时候最喜欢粘着您,还描眉画眼,说日后要跟堂姐长得一样俏——这确实是越长越到一处去了,可她同您也渐渐生分了。我们大人说您重情,就赌您会怜惜公主,只要公主遭了难,您万万没有视而不见的道理…还真让檀大人赌对了呢!”
“姜崇道呢?”萧扶光冷声问。
“哦,那吃里扒外的家伙啊——”阮偲说,“一早怕他坏了檀大人的事儿,我将他派去刷恭桶了。”
萧扶光默了一瞬,背着手道:“喊你主子来。”
阮偲一愣,随后又笑。
“郡主着什么急呀,这会儿檀大人在帮忙拟诏书呐。”他道,“只要您一声令下,叫内阁将拟好的诏书公布,让咱们皇太侄做真正的皇储,您就能回家啦——姑娘家何苦这样累呢,在后宅弹弹琴绣绣花,日后嫁个好夫婿不比什么都来得强?您何苦抛头露面非要将这么多事儿往自己
身上揽呢!”
“快闭嘴吧。”萧扶光说,“纵然我失了势,想杀你还是动动指头的事。”
阮偲果然不再说话了。
阮偲离开了神殿,临走前还带上了门——外面天罗地网,也不怕她跑。
“我有金爵钗,我要做皇帝了…”萧梦生还在喃喃。
萧扶光走上前去,俯首看着他,问:“那支金钗从一开始便在你手上?”
萧梦生抬头看了她一眼:“是,祖母给我的…”
“为何会在你祖母手上?”她再次发问,“是先帝赐给她的?”
萧梦生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不要问我…我不知道——”
他说话间语速与呼吸渐渐急促,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要问我!”萧梦生突然伸手推了她一把,一股脑将身边的东西往她身上扔,“你走啊!我不认识你!你不要问我!”
萧扶光被他推倒在地不说,他随手抓取的不仅有毫笔和道经,甚至还有沉重砚台。
当萧梦生举起砚台时,有人先他一步将砚台踢开。
砚台被摔在地上,瞬间裂成了三大块。
萧扶光惊魂未定,再抬头时却见檀沐庭在自己身前。
“我教你的东西,你是一点都没记住。”檀沐庭背对着她对萧梦生道,“你还想被关回去?”
萧梦生吓得坐在地上,哭着拽住他的下衣摆:“我听你的,我都听你的!我不要再回去!”
“要听话就老老实实地在这儿呆着,哪里都
不要去。”檀沐庭将自己的衣摆从萧梦生手中拽了出来。
萧扶光怔愣之际,一只大手却将她下颌捏起。
檀沐庭的五官清晰映在眼前。
他却一手捏着她的下巴,另一手扣着她的颈将她整个人都送到萧梦生跟前。
萧梦生犹在哭,看到她后却傻了眼。
“这是光献郡主,是你的堂妹,看到了吗?”檀沐庭温声说,“记清楚她的脸,日后不能再伤她。”
萧梦生眼睫上还挂着泪,只见他眨了眨眼,随后重重点头应道:“记住了…记住了…”
檀沐庭松开了捏着她下巴的那只手。
然而她整个人都还被檀沐庭按着,只觉得他捏在自己颈后的手掌渐渐下滑,最后抵在了腰间。不过两三掌的距离,却直接带起她脊背一阵战栗。
察觉到她僵直了身子,檀沐庭嘴角勾了勾,掌心在她腰间轻拍两下,算是安抚。
“郡主不必紧张,今日才只是个开始。”他道,“郡主且放心,臣是不会对郡主做什么的。”
萧扶光偏过头,冷眼盯着他瞧。
檀沐庭笑意盈盈,眼神是见底的澄净,“即便是要对郡主做什么,也总得郡主允许才是——”
“你拿小姿要挟我,不就是为今日?”萧扶光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檀沐庭,收起你的阴阳怪气。你想要什么直接说。”
檀沐庭听后却叹了口气。
“郡主何必心急?”他道,“臣先领您去见陛下吧,总得让您知道,臣可没有半分谋
害陛下和公主的意思才是。”
檀沐庭起身,华裳风姿一如既往。如今身边多了个人,他也伸出了手,作势要扶她一把。
萧扶光自是不想搭理他,一掌撑起地面就要起身。
然而檀沐庭却抓起她另一只手,稍稍用力便将人从地上带起来。
萧扶光见自己的手被他包在掌心,心中一阵恶寒。
她甩了甩,檀沐庭却抓得更紧。饶是她臂力过人,可檀沐庭却像是力气比她更大似的,愣是死死地抓着不撒手。
“臣是不会伤害郡主的。”檀沐庭捏紧了她的腕骨道,“但臣却不能保证郡主是否会伤到自己。”
萧扶光放弃了,由着他牵着自己前往神殿之后的皇帝寝殿。
做过活的人,哪怕后来养得再好,手心也会有很多细纹。换皮除疤,手上最容易留下痕迹。
檀沐庭的手却并不是这样。他十指修长,骨节宽大,掌心温润,十指修得干干净净,保养很是得宜。
萧扶光静默片刻得出结论——这种手,绝对不可能是干过重活的一双手。
就在她盯着二人的手思索时,忽然听到檀沐庭开口。
“郡主要臣做考官时,那时臣便想亲自拜见了。只是当时甚是紧张,原定拜访的当日,在家中一连换了三十套衣物,折腾得满头大汗。沐浴更衣后却误了时辰,到最后也未能出门。”他声调中透着轻松愉快,仿佛拨云见日一般明朗。
萧扶光听他这般说话,总觉得有些毛骨
悚然。
第四百三十六章 帝都雪大(三十二)
疯疯癫癫的萧梦生被人带下去。
檀沐庭托着萧扶光双臂,将她放在莲花座上。
萧扶光看着身下已闭合的太极阵,两年前入京时的场景历历在目。那时她高调回京却跪在下方,皇帝被困于此地,就坐在她如今的位置上。而今皇帝卧床不起,她也被困在这一处。位置变了,形势也变了,她甚至想笑——若日后有机会,一定召来钦天监所有人好好看一下,这万清福地的风水是不是真的不行。
“折腾这样久,郡主累了吧?陛下还未醒,郡主先在此地稍待,一会儿臣就带您去见陛下。”
檀沐庭说着,忽然半跪下身来执起她脚踝。
萧扶光挣扎了一下。
她不动还好,她稍稍一动,脚腕处便被他捏得生疼——若是檀沐庭再使上两分力,她的脚腕怕是就要碎在当下了。
“臣说过,臣不会伤害郡主半分。”察觉到她渐渐放弃抵抗,檀沐庭叹道,“郡主为何就是不相信臣呢?”
萧扶光冷眼望着他,以沉默应对。
“郡主这些年被照料得好吗?”檀沐庭褪了她脚上那双金丝履,伸手虚虚丈量了一拃。
只着亵袜的足踝轻轻一颤。
檀沐庭莞尔,又为她穿上鞋。
萧扶光吊起的心慢慢放下。
然而下一刻,他却忽然牵起了她的右手。
“身边人用得可还顺手?需不需要换?华太傅文治武功胜人一筹,可到底无妻无女,不会养人——瞧,郡主拇指上都起薄茧了。
”
檀沐庭说这话时,言语间满是关切。
萧扶光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嘴角扯出一丝笑来。
“这一点太傅的确不及檀大人,我听说,檀大人的女儿都同我差不多年岁。”
檀沐庭抿了抿唇,再看向她时那双细长绝艳的眼底满是戏谑性的笑意。
他不知从哪里变化出来一瓶一指大的膏,打开时一股清新沁人的香气扑面而来。
檀沐庭用小指剜了一些出来,细细地涂在她练弓时磨出的茧上,一层又一层。
男人翘着手指做事总会有些娘,但檀沐庭不一样。
他神情认真,哪怕是在做涂药膏这种小事,都仔细小心到了极点。如若不看手下动作,单看此时他的表情,好像是在熔金雕玉。
涂完药膏后,他又用一只干净的白帕将她的手掌缠好。
“道听途说而已。”檀沐庭低声道。
萧扶光一恍神,险些没反应过来他为何会这样说。
“没关系,郡主不喜欢换人,那就不换。”他又道,“万事皆可商议。”
檀沐庭今日似乎格外开心,他本就生得端正标致,眼下眉眼含笑,同嘴角一起慢慢弯了起来。
他与任何人都不同,他的形容分明是最宜人的那一类,静时如落叶,笑时如清风。
若是放在人群中,几乎任谁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居然是至奸之臣。
正因如此,萧扶光从头到尾都在防备,脊梁挺得笔直,一刻也不敢松懈。
越是这样,越发衬得檀沐庭轻松自如了
。
萧扶光思索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平昌一直在德阳殿中,她被你与秦仙媛联手陷害,险些以为是自己害惨了陛下。今日她上万清福地想见陛下,却被你们抓起来——这看似是你们以平昌为饵引我出面,可你一直在宫中,想何时抓她不过动动嘴的事,却偏偏选在今日…檀沐庭,若我是你,我不会这样着急。”
檀沐庭嗯了一声:“那郡主会选在何时呢?”
萧扶光抬了抬头,神殿门窗紧闭,然而秋风阵阵猛摇,令人很难忽视。
“倘若我是你,我会选在陛下驾崩之后。”她道,“陛下驾崩,诏书便成了遗诏,死人永远不会讲话,活人又在自己手中。作为平昌的驸马,我会扶持平昌上位,她若不听话,我便将她困在身边——既然能有困住皇帝的本事,想来困住平昌应不在话下。”
檀沐庭点头:“倒是个好办法。”
萧扶光也笑了。
“可是你不愿意。”她偏头看着他,说,“你不愿意娶平昌,我猜你…你是恨她?平昌面首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你觉得娶她是替自己戴帽子?不,不对——”说话间她又摇头,“你既能忍到今日,几顶帽子对你来说有什么关系?你最是不择手段,只要能拿到自己想要的,哪怕是十八层地狱钻出来一只恶鬼要你拿身魂做交易,你也不会眨眼吧?”
“郡主口中的臣真是可怕。”檀沐庭缓缓起身,避开她被
包扎的右手,轻轻牵起她另一只手,将她朝皇帝住处带。
“郡主口中的臣阴险毒辣,好像这么多年来,臣就是为了今日而来…”檀沐庭话锋一转,“然而臣先侍奉陛下,所以忠于陛下,十三年间从未变过。陛下要什么,臣便给他什么,给不了的,臣便替他谋划。如郡主所言,纵然有那恶鬼要臣以身魂相易,臣也不得不易。臣的所有忠诚都给了陛下,陛下又是如何待臣的呢?所以,陛下今日是幸还是不幸,郡主说了不算,臣也说了不算。”
说话间,二人已到了皇帝寝殿外。
秦仙媛自内而出,看向萧扶光时,面上泛起一抹诡异的笑。
有一阵子不见,秦仙媛的面相也似乎变了,就连笑容中都透着几分狰狞。
“陛下能开口了,交代上两句没有问题,只是——也就今日这么一回了。”秦仙媛倚在门边,看着萧扶光被檀沐庭握住的那只手道,“檀大人好艳福,如此迫不及待,这就开始上手了?”
檀沐庭并未理会秦仙媛的阴阳怪气,只是松开了手,将萧扶光轻轻往前一推,“郡主,进去见陛下吧。”
萧扶光一甩袖,昂然入内。
皇帝躺在榻上,素来风华绝代的一张脸此刻血色尽失。
“陛下。”萧扶光快步走到床边,俯身问,“陛下,您可还认得我?”
皇帝闻言,艰难地动了动眼珠。见是她来,失焦的瞳仁慢慢清晰。
“扶扶…”皇帝吃力
地动了动嘴,发觉自己竟能开口了,于是迫不及待地发问,“金爵钗…为何不在你那儿?!”
第四百三十七章 帝都雪大(三十三)
萧扶光听清楚皇帝在说什么后,惊愕到无以复加——眼下是什么境遇,他难道还不懂?
她看了看守在门口的两个人影儿,心中颇有几分踌躇。而磁石阮偲恰好走过来,宦官声音叫常人不同,略尖锐一些,正同那二人说着什么。
趁着阮偲与檀沐庭说话的空当,萧扶光压低了声音,迅速同他道:“陛下病症不乐观,平昌来万清福地讨要说法,却被檀沐庭制住,关进当初陛下关中贵人的地方。风水轮流转的道理陛下懂,我也不多说,如今面见陛下的机会是我问檀沐庭换来的。如今内忧外患,你我在朝堂说话都不算数了,陛下还是少斥责我,兴许下一刻,陛下与我便都要被檀沐庭囚杀在此…而我只问您两句话:一,而檀沐庭今日与妙通仙媛欲立萧梦生为皇太侄,这其中是否有陛下授意,换句话说,陛下是否仍旧因平昌缘故迁怒于我,或者您一直恨着父皇,就因先帝一直属意我父王,所以才放任檀沐庭独大?当年先帝驾崩时眼前只有您、中贵人和阿寰仨人,中贵人被您困在太极阵下,被我救出后却在当夜自缢,阿寰生前却曾说,是您与先帝发生冲突,先帝才暴毙——第二个问题便是,那一日您究竟同先帝说了什么?”
皇帝面无血色,眼睛却是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他病得厉害,能听懂这一番话已然十分吃力。
萧扶光心中着急,不
断地看向门外,阮偲正在恭维檀秦,三人无暇理会他们。
“父皇…他说”皇帝艰难地开口,“他说…金爵钗是为你打造…”
萧扶光顿时怔住,随后捉住皇帝臂膀,恨声道:“都什么时候了,您竟还有心思开这种玩笑?!”
皇帝话说得十分艰难,仅两句话便叫他大汗淋漓。
“朕没有说笑…分明是父皇在说笑…”皇帝张了张嘴,喉咙发出嘶哑的声调,“朕比你们知道蓝氏…要早…朕以为父皇迟迟未立储…是在等蓝氏之子…二十八年冬,父皇病入膏肓,已是回光返照之时…你侍病后回兰陵,而你父王则去了幽州,老三远在辽东…他都要死了…依然不肯立储…朕问他,是不是在等那孽种…等那孽种拿着金爵钗入京,好将我兄弟仨人踢开…你的父亲、小叔父为他操持二十八年…他却只认那支金爵钗…他眼盲心盲,他将我们放在何处…”
萧扶光心下一沉。
倘若皇帝所言非虚,那便也证实了她先前的猜测——先帝因萧梦生的父亲而制钗,同时也需要维稳朝纲,所以重用父王与小王叔,看似放权,又迟迟不立皇储,待兄弟三人斗个你死我活,好叫蓝婆之子渔翁得利。只是谁也不曾料到那位竟如此短命,蓝婆又隐居寨中数十年,不曾进京寻过先帝,以致于先帝直到驾崩都不曾看到过他的长子,皇位平白被兖王捡了去。又因此兄弟三人内斗
,毕竟时机太过巧合,她父王才将其困入宫中而后摄政自立,这都是后话。
“可笑的是,他居然…”皇帝的喉腔内又开始发出奇异声响,“他居然说,金爵钗是为你而制…如此滑稽说法,谁会相信?朕问他金爵钗在何处,他竟说早已遗失…父皇当真是病得糊涂了,朕逼他交出金爵钗,他不肯,打算让韩敏调人进来。朕同他争执之间,他病情加重,一口气没上来,便去了…”
说到此处,皇帝已面色发灰,只能大口进气。
萧扶光倒了杯水,慢慢喂他两口,人总算是稍缓下来。
“因先帝之死,你父王认定朕弑君谋逆,将朕困在宫中八年…你父王事事为你,即便朕如此说,想来你也不会信。可如今朕已是将死之人,且这些年的确与你父王斗,朕又何曾真正加害过你?”说到此处,皇帝血气上涌,竭力道,“纵使继位并不光彩,朕也是万民之君,是无上至尊。朕以此残败将陨道身立誓,朕今日所言半句非虚——”
皇帝言语并不多,断断续续地当日发生之事告知于她。在萧扶光听来,他所说同萧寰和韩敏二人所言并无多少出入。
可萧扶光总觉得哪里不对。
皇帝费力地抬手,却只能挪动一根尾指,“榻下…”
萧扶光会意,在他床榻下摸索一番,却摸出一本小册子来。
这本册子是春闱前印制,讲的是某朝王府秘辛,疑似影射摄政王一家
。萧扶光也看过两眼,不过那时云晦珠她们还在银象苑住着,她从团子圆子那里拿来的一本,据说是从狗嘴里抢下来的,已是破得不能看。这本册子与上一册的元孟二位大人断袖之交形成鲜明对比,内容着实有些无趣,是以没有掀起太大风浪。
然而萧扶光看到这本完好的册子后,发现其中大有乾坤——那封首上画的确然是她幼时无疑,就连衣裳首饰都无一错漏,她记得十分清楚,那年是赤乌二十三年,她七岁生辰,先帝难得地亲自来兰陵为她庆生。
而她身边穿靴的那人,正是先帝无疑。因只有帝后才能穿赤履,而其他人只能着黑着白。
巧合的是,那年也正是济南暴雨之后檀沐庭动身前往东昌府应试之年。
萧扶光并不相信这世间有这样多巧合,所有一切巧合,都是冥冥中既定的发生。
“你看…这里…”皇帝费尽地道,“画上…你头上…”
萧扶光低头细看,猛然发觉册子上的自己,头上竟还插了支金钗。
“这是…”萧扶光骇然道,“蓝梦生的那支金爵钗?!”
皇帝气得眼睛一闭,好一会儿才睁开。
“朕不信先帝,但这册子出现在那蓝氏孙来京之前…所以朕才问你,你当真不认得、不曾见过金爵钗?!”
萧扶光细看了半晌,随后摇头。
“白龙珠城所产南珠,我库中共有三万九千一百八十八颗,王府中有专人日夜轮流看管,每
一颗收在何处、用在何处都详细登簿,每月每季重新清算。”她指着册子上面的金钗道,“这支金爵钗造价极奢,莲花内的那颗南珠尺寸之大更是世间罕有。若我当时年幼记不清楚,府库也绝对不会漏掉这样重要的南珠和金钗。”
第四百三十八章 帝都雪大(三十四)
皇帝听后,整个人脱了力似的,显然失望至极。
他无力地仰面瘫在枕上,双眼空洞地望着头顶。
“父皇天,他几个儿孙中,只有你最像他…”他喃喃道,“可到头来,连你也是弃子吗…”
从小便是天之骄女的萧扶光并不喜欢听皇帝这样讲话,可事已至此,她却不能不信自己的猜测或许是真的,原来皇祖那样疼爱自己竟是个幌子,他欺骗了所有人,一直在等蓝婆所生的那对父子。一句“日后再议”拖了他们多少年,以致如今萧氏门庭竟被狂风疾雨所欺。
思及此,萧扶光不禁也沉下嘴角。
“我想知道的第二个问题陛下已经解答,现在来说说这第一件。”她凝视着皇帝纵然灰败却依然清俊的那张脸,问,“陛下变成这副模样,到底是放任檀沐庭才招此祸患。檀沐庭究竟有何与众不同之处,竟能将您诓骗至此?”
皇帝动了动唇,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要说,然而方才说了许多后整个人都泄了力道,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是朕之过。”
萧扶光听后自是怒不可遏。
“陛下可知自己识人不清,险些就害惨了平昌?今日我若不来,平昌恐怕会被檀沐庭以谋逆之名就地格杀!”不等皇帝作出反应,她探身揪住他衣领,“檀沐庭到底给您灌了什么迷魂药,竟让您这样信任他?您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还要让唯一的女儿也恨您吗?!”
皇帝气喘两分,捱得近了,似乎还能闻到他身上的药味。这位乖戾的帝王自年轻时起便是名满帝都的风流亲王,姿仪令多少女子趋之若鹜,最后却败在女子身上。
皇帝似也想起了太子萧寰,眼底在无助愤懑之外,终于有了一丝悲戚。
“阿寰…”他声音发颤,“他是不是…朕的儿子…”
萧扶光震怒之下强忍住不让自己动手,免得一不小心真的弑了君。
“陛下自己炼的丹,一点问题都没有,这也是阿寰亲口对我说过的。”萧扶光咬牙切齿道,“他临终那一日告诉我,他服过您赐下的丹后,又自服了毒,朝中才有陛下修道走火入魔,企图丹杀朝臣的流言传出——陛下没想到吧,您自诩修心清净,为何朝中上下皆是怨言?”
皇帝努力抬了抬眼皮,“阿寰,是他…”
“是他,那又如何呢?”萧扶光厉声打断他,“您看得到他吗?从小到大,您主动召过他几次?这么多年,只有逢春时才能拜见您一次,只那一次,您还以‘天人不见’的由头隔帘受拜。他想同你说几句话,您不耐烦,他想为您做事,您骂他愚钝。他至死都不明白,为何您这样厌恶他——就因为他的母后曾与我父王亲近,所以他活该受您质疑吗?”
说到此处,萧扶光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恨谁好。
“陛下如今后悔吗?是谁对陛下说太子非您所出呢?”萧扶光歪了歪头,“
檀沐庭,对吗?如果我未猜错,金爵钗的消息也是他告诉您的吧?二十三年秋闱,二十四年春闱,殿试后直入翰林院,在那时他便开始侍奉陛下了吧?所以您继位后才这样迫不及待地提拔他——您那时想过今日吗?您知道他究竟想要什么吗?”
她每问一句,皇帝面色便白一分,说到最后,他的神情已经不是惨然可以来形容了。
“檀沐庭的野心有多重,您总算看明白了吧,后悔吗?”萧扶光说着,又将那本小册子翻开,指着内页画上人道,“这握刀的女子,是我母亲。她素有沉疴,所以五年前我寻桃山老人为她医治,而檀沐庭却指使檀芳杀死桃山老人,分食予我,将我沉入湖中。我娘听闻后旧疾复发,撒手便去了——他恨我母亲,恨整个萧氏,他要的从来不是权势,他要覆灭王庭!这就是檀沐庭,睚眦必报的檀沐庭——不,他并不是檀沐庭,或者我们应当叫他——‘阿九’,兰陵城外的卖鱼郎阿九。”
皇帝惊疑不定,半张着嘴,喉咙中像是有无数气泡,正“嗬嗬”地响动。
见他如此,萧扶光却并不觉得痛快。
“阿九原是兰陵城外卖鱼郎,他并非兰陵人士,来时操着一口南音。他在城外打渔卖鱼,但兰陵冬日不比南国,河流湖泊四处结冰,他为谋生冬日破冰,却不慎落入水中,是我母亲带我经过时救了他一命,为报答恩情
,自愿入府为奴,直至二十三年春——那年春末,皇祖提前来兰陵为我庆生,携生辰贺礼一批,却被阿九连同府中下人盗走。皇祖震怒,母亲不得已杖毙数人才平息此事,然而阿九在那次后连夜潜逃出府,辗转去往济南一带。同年秋,济南暴雨,檀沐庭动身前往东昌府,路遇阿九,遭其毒手——陛下现在看到的人,便是剥下檀沐庭面皮后换在自己脸上的阿九。”
皇帝虽没有说话,但剧烈起伏的胸腔却能代表他此刻心境。
“阿九利用檀沐庭的身份获得檀家支持,而檀老夫人却在秋闱后一直未见过她这位长孙。檀家米商起家,持巨富之资,可惜檀家儿孙个个纨绔,檀沐庭更是个中翘楚。但阿九与檀沐庭不同,阿九是为奴为婢一路从南国走来的人,他得了檀沐庭的身份后自是好好利用。东昌府有个叫尤彦士的人,秋闱考题十押九中,阿九借机接近他,拿到考题后毒害尤母,以致尤彦士因母丧错过秋闱。
阿九的耐心,想来陛下看得清楚,他能伏匿在陛下身边十数年,因他那时起便能用三年又三年拖垮尤彦士。从他代替檀沐庭时起,便已经盯上了陛下。他恨先帝冤错他,恨我母亲要杀他,所以陛下您才是最好的棋子,因为在您、父王和小王叔中,只有让您同父兄妻子疏离最为简单,您最好掌控。”
皇帝听后终于没忍住,白眼一翻
,几乎就要昏死过去。
阮偲看了一眼后忽然走进来,两手一拍慌忙喊道:“吆!怎么了这是!郡主您真要杀人了呀?!”
第四百三十九章 帝都雪大(三十五)
萧扶光气得头疼,回首斥道:“大呼小叫,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阮偲被她视线盯得发毛,没敢继续上前,只得站在门边喏喏:“陛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郡主可真就脱不了干系。”
话音刚落,秦仙媛便走了进来。
她翻看了看皇帝的眼皮,又喂了他一颗不知什么丹。
秦仙媛看了萧扶光一眼,问了一嘴:“他与你说了什么,心脉竟这样动荡?”
“我们两个被困住的人还能说什么?”萧扶光冷笑一声,“自然是说待陛下大行后,要将妙通仙媛凿颅开顶,灌了铅水后供在陛下陵寝内,携伴陛下一道飞升。”
秦仙媛脸色一变。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能说笑。”秦仙媛白着嘴唇道,“且想想自己今日后如何立足吧,郡主。”
过了片刻,皇帝终于清醒过来。
他忽视秦仙媛,梗着脖子看向萧扶光这边。
“扶扶…”他拼命咬牙喊道,“你…你要为朕…不…为阿寰…就算是为阿寰…”
萧扶光担心他言多有失,抢先道:“这个仇,等我出去了自然会报。”
皇帝听后,终于舒心了,头往后一仰,再次昏死过去。
“郡主真是会安慰人。”秦仙媛在一旁不冷不热地开口,“陛下都这样了,郡主还知道哄他。”
萧扶光眼角余光瞥见门边一抹枫红,再看秦仙媛时眼中多了几分怜悯。
“人人皆知陛下与妙通仙媛共修,如今陛下得了急症,你以为你能
逃得开?”她反笑道,“陛下活着,你就能活;陛下若有事,第一个死的就是你秦仙媛。”
秦仙媛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看向阮偲。
阮偲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立在一边眯着眼,那双眼珠子却在里头来回地晃动。
秦仙媛心里没了底,转身朝外走去。
不一会儿,外间便传来她歇斯底里的咆哮。
“为何会这样?他死了难道还要我陪葬?!为什么——什么狗屁规矩!你才是谋逆主犯,你该诛九族,你为何不死,偏要我死…我不服!我要出宫——檀沐庭!你这出尔反尔的小人!你竟然陷害我——放开我——檀沐庭!你不得好死——”
伴随着一阵沉闷脚步声,秦仙媛的声音离他们越来越远。
阮偲睁眼一只眼往外瞄,见着红衣一角后立马又闭上了眼睛。
檀沐庭走进来时,整个人精神又与方才不同。想来在外等候的这一小会儿他想了很多,也筹划了很多。
“同陛下说好了?”他的手掌再次放在她面前,像做过许多次那样自然随意。
与力气大的人不能角力,与脑子好使的人不能比术数,与城府深的人不能玩心机,不然最后吃亏的只是自己。
萧扶光将手放上去后,檀沐庭唇角显然上翘了两分。
他没再问她同皇帝说了什么,临走时甚至在叮嘱阮偲好好照看。
阮偲应下,没有秦仙媛在旁,起码皇帝睁开眼后不用心惊胆战自己会死——毕竟这两
日以来秦仙媛可是将皇帝折磨得不轻。
檀沐庭牵着萧扶光的手,从寝殿回神殿。
他有心想要多同她说两句话,便绕远路从山泉回廊下走。
万清福地是个好地方,平地起一座山的难度可想而知,又是移宫后再建。前有湖后有山,几座神殿建在山腰,从回廊之中便能观山望水,可见檀沐庭的确用了心,当然也破了不少费——不过钱财乃身外之物,何况檀沐庭花得是檀家的钱,哪里有一分是自己的?
“当初臣在建万清福地时,只觉魏宫太大太空,便起了这座山。陛下在山端,天下万民在山脚,当初他可是很高兴。”
萧扶光抬头看了看天,万清福地的上空总是灰蒙蒙的,像蒙了一层黑烟。
“这处本没有山,是你强行扭转,所以魏宫之上一直是阴天。”
“因为陛下从来都不是这里的主人。”檀沐庭面上依然挂着不变的淡雅笑意。
“陛下不是谁是?萧梦生?”萧扶光轻蔑一笑,“一支金爵钗,一场谋划内的宫变,檀大人以为,这样就能让江山易主?大臣们都不是吃干饭的,我在内阁他们尚且有诸多埋怨,又何况一个萧梦生?”
“郡主为何认为,臣一定要萧梦生代替郡主呢?”
他说这话时,眼睛里像是盛满了万清福地山水,澄澈夺目的同时又泛着一丝欲望的绿光。
萧扶光不禁脚下一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
神殿。
檀沐庭将她带到正殿,皇帝与萧梦生先前坐过的莲花座上,赫然立着一套帝王衮冕。
它在阴暗中不显,因它黑色为底,乍看之下像是一条游龙吞日衔月地卧在山端,细看却是金丝织成日月星辰,红缨缀入袖中成山火。
它造型与真正的衮冕不同,皇帝的那件有些硬朗,而这件一眼望去,却让人觉得它的主人该是位女皇。
萧扶光呆怔了片刻,回身抽手招呼在他面上。
“檀沐庭,你疯了?!”她怒道,“陛下、平昌、萧梦生…下一个是我?你当我萧扶光是泥巴捏成的什么人偶,会任你摆布不成?!”
檀沐庭猝不及防地被抽了这一巴掌,她臂力本就过人,盛怒之下这一掌完全不可小觑。
不过片刻,他那张清俊的左脸便浮现红肿。
他的眼睛褪去了山川湖泊色,因背后神殿大门被人由外关闭。明亮的窗棂艰难地想要透进一缕光,却被他身形尽数遮掩去。
“我从来不认为你是可任人摆布的玩物,所以我费尽心机走到今日。”
“你自小想要什么,便有人拱手送上,你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想要,觉得世间一切合该就在你眼前——可你说只有一样,你拿不到手。”
“你说你若做皇帝,定然比赤乌要强。但因你是女子,无法成为皇储。”
“我记你这话记了十六年。”
“我铺了这样远的路,就为了今日,这一切你唾手可得。皇帝要杀便
杀,自有公主和秦仙媛替你背负骂名。萧梦生不过遗腹子,金爵钗在我手中,你说你想要金爵钗,那它便是你的。”
“而我只要一样东西,那便是你——阿扶。”
第四百四十章 帝都雪大(三十六)
光献郡主究竟是什么模样,在所有人眼中大约都很模糊。
一颗真珠价值连城,端看它有多大、多圆润,你若问它色泽如何,在日光与暮光之下分别是何模样,见过几次的人都不一定能答得上来。
魏武捉刀的道理便是如此——帝王家儿女,气势在前,仪态绝佳,哪怕隐在人群中,也容易被人一眼发现。
约摸是在十二年前,赤乌二十四年夏,刚刚通过殿试的檀沐庭甫入翰林院,便引得各方瞩目。
年轻俊朗是招牌,可真靠脸吃得开的那是勾栏,不是朝堂。
翰林院汇聚天下人才,檀沐庭在其中,论资质充其量能用“平平”二字概括。然而文人总是相轻,若你也登上帝都塔顶,便会发现这里早就挤满了人,日光月色与清风,总有人要来分一杯羹。三把刷子丢一把,至少要有两把刷子才能在塔顶站稳。
阿九很幸运,因为他如今是檀沐庭。檀家别的没有,钱财多得是。从前那时一两银子都要掰碎了称着花,而今只需动动嘴,一万两,两万两,十万两,檀家也拿得出来。
官场走动,人情往来,恰恰需要银子。
不是自己的钱,花起来真不会手软。翰林院有位才俊,但会来事儿,虽说沾带些铜臭味儿,可没有文人架子,待谁都很不错——小檀郎的名号渐渐打出去,白日勤勤恳恳务工,夜间呼朋唤友作乐。
放得开,玩得开,嘴巴甜,会说话,
不吝啬,爱交友,我有千金财,甘为仁义散——这样的小檀郎,有谁能不爱?
有小资难以同巨富相比,檀家正是巨富——巨富究竟是什么?简而言之,它散财不及敛财快。甚至说,它花出去的每一分钱,实则都可以以另一种方式赚回来。
檀沐庭便是如此,在入帝京之后便大手一挥盘下两条街,那些花出去的钱,最后都流回了他口袋中。
帝京中贵公子不少,大多都与檀沐庭玩得来。青龙继位,檀沐庭开始步步高升,解决了尤彦士的他心情大好,与同僚一道畅饮时看到了司马家的公子。
彼时的司马廷因父亲在阁,不得科举,只能被阁老保荐入阁。小阁老出自河内司马氏,年仅十六岁,却已长成八尺之高,猿背蜂腰,一张脸还嫩得很,却是十足派头的名门贵公子。有人同他举杯相庆,司马廷玉抿了抿杯沿,已是很给面子。有人问他,小阁老为何不饮酒,他吊着一张嫩生生的脸,一双眼睛透着清澈锐利的光。他说:“酒色一旦沾上,一生都要为其俘虏,哪怕戒了,也会让自己难受。”
檀沐庭听后,只觉得这小阁老说话倒是有点儿意思。
有人又开玩笑:“小阁老日后要娶光献郡主,萧氏皇族素来貌美,万一日后逃不开郡主姝色可如何是好?”
檀沐庭听后不大高兴,那时的阿扶才多大,十三岁的丫头片子,能有何姝色?堂堂郡主,
私下竟也成了这些脑满肠肥之人口中的消遣。
司马廷玉听后,黑着一张脸,起身操起八仙椅,将那人打了个头破血流。
十六岁的小阁老一战成名,成了极难相处之人。
二十四岁的檀沐庭依然是低调却八面玲珑的檀沐庭。
时光匆匆又过一年,年末时万清福地被工部承揽。
大雪纷飞之时,檀沐庭迎着风雪监工。帝京冬日难捱,这些年他养得好,已很少生冻疮,然而白龙珠城人依然难捱冰雪盛季。
风雪中车马难行,他坐着小轿回家,路上依然觉得冷,便下轿独行。
沉沉夜色中,武卫却将架好的栅栏破开,开始清理街道。片刻后,街边瞬间变得空旷。
檀沐庭静立在屋檐下,仰头看到一驾金銮车像是自天际而来。
景王的车驾,他认得,车中人他却不认得了。
只看眼,实在太过艳丽,不像人,有些像山间的妖精。幸而生了一双浓眉,英气压了些许妖气,如此一来又过于浓丽——很难形容这副容颜带给他的震撼,明明七年前还是个小丫头,雪白的皮肤,黑葡萄似的眼睛,一哭起来上下长长密密的睫毛都会黏连在一起,豆大的嘴唇一抿便消失不见,如今竟出落成这般亭亭妖冶的模样。
檀沐庭于风雪中目送那驾金銮车远去。
“郡主长大了。”
若二十五岁的阿九喜欢十四岁的郡主是禽兽,那么今日三十一岁的檀沐庭喜欢二十岁的郡主便不是
禽兽。
-
“檀沐庭,你说什么?!”
萧扶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话。
不等他再次重复,她攥紧了拳头,伸手便要再挥一掌。
檀沐庭扬手捉住了她的手腕。
“我说得不够清楚吗?还是郡主不想听,不敢听?!”他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那处热意灼灼,疯狂跃动,“我喜欢你,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我只要你,阿扶,我要你嫁给我,成为我的妻。你做皇储,将来是女皇,我们的儿女要生便生一双——他们出世便有一位富有的父亲,更有世间最高贵的母亲,我们一家四口永远是大魏穹顶之人…”
萧扶光翻转手腕,将自己的腕子从他袖中拧了出来。
“檀沐庭,你真是得了失心疯了。”她后退数步,高声道,“难不成你是烧坏了脑子?我凭什么要嫁给你?凭什么要为你生儿育女?!”
她后退,他便上前,直至将她逼至莲花座后,退无可退。
“阿扶不嫁给我,要嫁给谁?”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一个人,“司马廷玉?他已经死了,被宇文渡弄死的,巨石滚落山坡,砸得整个人都血肉模糊——阿扶要嫁给一具尸首?”
“他…”萧扶光刚说出口,看着他眸中疯狂底色,心跳忽然慢了一拍。
“廷玉…真是你害死的!”
“哈哈哈…宇文渡不早就告诉你了吗?”檀沐庭扬唇大笑,“司马廷玉,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他也配和我争
?!”
第四百四十一章 帝都雪大(三十七)
萧扶光恨得双目通红。
她的廷玉,那样意气风发、嘴巴从不饶人然而眼中只看得到自己的廷玉,叫她又爱又恨的廷玉果真是檀沐庭害死的!
什么仪态风姿,全部被抛去了脑后,她一个猛冲便将檀沐庭扑倒在地。
乌黑的发散落在檀沐庭耳边,郡主的脸还是那张脸,然而面上却是一双痛恨他到极致的眼。通红的眼眶凝出雾气,顷刻间泪水便滚落而下。
人一旦怒极,纵是女子也有神力,又何况是用惯弓箭的萧扶光?檀沐庭双手被她所制,一时竟难脱身。
“你还我廷玉!”萧扶光一手扼住他脖颈,力道慢慢收紧。
檀沐庭只觉得喉咙被死死掐住,空气进出艰难,眼看着她竟真下得了手打算扼死自己,于是膝盖一弯,触到莲花座上一个凸起。
整个莲花座瞬间倾斜,露出底端太极阵。
事发突然,萧扶光蓦然卸了力,偏着身子摔去另一侧。
檀沐庭终于有了丝喘息之机。
哪知萧扶光新仇旧恨齐上头,摔倒后又爬起。
这次檀沐庭有了防备,伸手制住她双臂。
檀沐庭取巧,不同她拼臂力,只伸手扯下卷帘,缠紧了她一双手腕,便能叫她折翅难飞。
鎏金云凤卷帘足有三丈三尺长,却险些拢不住暴怒郡主的手。她挣扎间忽然抬起头,死死地咬住檀沐庭一臂。
檀沐庭吃痛,却未将她推开,反而把人裹得更紧。
萧扶光不撒口,睁着一双泪眼,将他咬得
死死的。
“恨我,是吗?恨也好,起码还能让你记我一辈子。”他俯身直视她,“郝赞的娘亲问你是否忘记我,你为何说忘了呢?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你知道吗?檀沐庭死之后,我才将他的脸剥下来,他是个死人,没有痛觉,可我呢?我是活着的时候生生揭开自己的脸皮,才能变成他——阿扶,我吃过的苦比谁少半分?我得到今天的一切,难道不应该吗?”
萧扶光咬得牙齿酸痛,被他用力捏住脸颊后麻木地松了口。
檀沐庭的脸距她不过两寸,近得几乎要与她贴在一起。
这个疯子,她一生仇敌就在她眼前。
“司马廷玉粗鲁桀骜,乖张难驯,不过是靠着他那阁老爹上位的纨绔罢了,他究竟有什么好?如今帝京还有谁能比我更配得上阿扶?”檀沐庭赤红了一双眼,不顾手臂伤口正在流血,扣着她的颈子迫使她贴得更近,“阿扶记不得我,难道还看不到我吗?!”
萧扶光被迫仰望他,眼中满是不屈恨意。
她张了张嘴,只觉口中满是血锈味儿。
“便是个死人,也无一处不比你好。”她道,“我不会一辈子恨你,今日你不杀我,我定亲手杀了你!”
檀沐庭似在意料之中。
“不急,阿扶,我们慢慢来。我能等一个十三年,就能等两个十三年,”他松开了她的脸颊,末了指腹还在上面揉搓两下,似乎有些贪恋这种触感,“阿扶
难道不好奇,我的人去了哪儿吗?”
萧扶光正要啐他,听他这样一讲,忽然想起好像的确未见万清福地隐匿的那一众黑衣人。
她面色一变:“你…”
檀沐庭伸手再次抚上她的脸——只有揭开一张底牌时,她才能稍稍安静一下。
“华太傅是什么人,我难道不知道吗?他是阿扶的师尊,数十载才收郡主这一位徒弟,怎会因今日这一件小事同阿扶背道而驰呢?”他轻笑一下,“太傅要去哪儿呢?去城外调兵吗?”
萧扶光神色一凛,“原来你早就知道。”
“要沈磐和司马炼同去临江不过是个幌子,战功给了司马炼,以惑人心神,再让沈磐神不知鬼不觉将人调来,是吗?”檀沐庭赞赏地看着她,“阿扶的确聪明,表面看似让步,实则暗度陈仓。可惜阿扶还是太过年轻,不懂得防备身边人。”
萧扶光自知又败一手,冷眼睨他。
檀沐庭又来抚弄她,她一偏头,如瀑长发隔开了他的手。
他失了手,却也不生气,继续劝道:“阿扶,都已经这样了,何必再强撑呢?只要你点头,这一切还是你的,你依然可以进出内阁,诸事依旧由你做主…”
“然后呢?白日在内阁,夜间在你榻上,然后为你生一双儿女,好让世人都知道光献郡主与檀大人苟且,对吗?”萧扶光冷声道,“檀沐庭,你未免太自信,你凭什么认为,没有司马廷玉,我一定会选你
?今日我告诉你:纵是天下男子死绝了,我都不会同你在一起。”
她说得决绝,檀沐庭听得恼怒。
“你不想又能如何?如今你在我手上,还以为自己能出得了万清福地?”檀沐庭道,“今日就请郡主在神殿好好想清楚,自己日后究竟该如何做,该依靠谁——想清楚了再说话。”
檀沐庭说罢,殿门从外面被人打开,阮偲匆匆带着人走了进来。
见此情景,阮偲也吓了一跳,先命人来为檀沐庭医治手臂,再上前看萧扶光。
“奴说怎么这么大动静呢,原来大人在陪郡主玩儿呢。”阮偲说话间上前,看着被卷帘缠住上半身的萧扶光不禁笑了,“大人真是好法子,这么着郡主就用不了手了——哎,大人不是还给郡主做了个小玩意儿吗?”
檀沐庭沉下双肩,抬手打了个响指。
两个小宦官抬着一个木箱子走了进来,箱子落地时发出沉闷碰撞声,里头似是有什么重物。
“来了来了。”阮偲将箱子打开。
金灿灿的光泽瞬间映亮了人的眼,待仔细看过后,才发现这是一对黄金锁。
萧扶光不禁变了脸。
阮偲拍手叫好:“郡主力气大,少不得要用这个,只是这未免有些…”有些侮辱人了。
萧扶光看向檀沐庭时,眼神中也多了几分震撼。
“我是先帝之孙,景王之女,我行事磊落,二十载从无罪愆。”她蓦然失笑,“檀沐庭,你竟然要给我上黄金枷?
”
第四百四十二章 帝都雪大(三十八)
司马炼单手扶在腰间,抬头看向神殿。
郡主嘶吼声犹在耳侧,这会儿里头却静了。他仰目望去,片刻后便见阮偲从里面走了出来。
“站在这儿干嘛呢,大人没有自己的事儿要办?”阮偲上前催促的同时感叹,“不过,要说天家风骨,还得看景王这一脉——方才郡主在里头同檀大人对峙,都这时候了你说你就不能服个软、说两句好话先哄哄他吗?人家偏不,人家愣是给檀大人骂了个狗血淋头,那叫一个宁死不屈…”
司马炼问:“郡主如何了?”
“檀大人拿景王和公主要挟她,她还能如何?”阮偲将手腕子怼在一起往他身前一送,“那么沉的链条,直接扣上去了,谁叫她会拉弓射箭呢,檀大人早就防着她这一手,打了几十斤重的黄金枷,就为了困住她…啧啧,委屈大喽…”
阮偲说罢,司马炼沉默半晌。
神殿门开,檀沐庭从中走了出来,虽有些狼狈,整个人却是不同以往的意气风发。
“阿炼。”他开口便唤司马炼。
司马炼上前,拱手低声应了。
经过萧扶光一番歇斯底里的痛骂,如今檀沐庭再看司马炼竟出奇地顺眼——往日一直怀疑他与小阁老有关联,而今疑虑打消,接下来总算高枕无忧。
在他眼中,司马炼同他一样,都是为了向上爬而不择手段的人物。
“阿炼,还有件事需要你去办。”檀沐庭道,“华太傅正出城调兵,你将
他拦截下,再入定合街将景王带出来。”说罢又拍了拍司马炼肩膀,“妙通仙媛如今心绪不稳,先让她自己呆两天,待事成之后,你便可以将她带走了。”
司马炼听后感激涕零,同他一拜再拜后,动身出宫。
而华品瑜佯与萧扶光分裂,实则出城集结兵马打算入京。不过在他出城前一刻浑身发麻,直觉告诉他萧扶光有危险。
思来想去,华品瑜决定将事情托给白弄儿,自己则护送平昌公主出城。
萧冠姿坐在车中,听闻他来,神思惊惶不定。
华品瑜素来对青龙的一双子女没有什么好脸色,直至将人送出了城,交到另一拨人手上才打算回城。
萧冠姿下了车后,便见披着斗篷的崇殷向她走来。
“公主。”崇殷松了一口气,“崇殷总算等到公主了。”
此番还能再相遇,二人心中皆十分欢喜。只要人还在,哪怕路远天高,日子总归有了盼头。
华品瑜心系萧扶光,自然没有闲心看这二人卿卿我我。
他策马回身,却听到公主在唤他。
“太傅!”萧冠姿踉跄奔来,“太傅,我阿姐呢?”
“你既出来了,还管这么多作甚。”华品瑜拧着一双白眉道,“她出不了事,你快走吧!”
华太傅离开后,崇殷上前,欲要将她带离此处。然而萧冠姿双手覆面,顷刻间便落下泪来。
“都怪我…是我害了阿姐…”她流泪道,“若不是因为我,阿姐也不会进万清
福地…为何我总是给她惹麻烦…”
-
白弄儿正要调兵围城,未料出发之际兵部员外司马炼带人从天而降,将众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私下聚集兵马乃谋逆重罪,哪怕是景王也要掂量几分,更何况是白弄儿?
僵持不下之时,司马炼却道:“我还有要事在身,你若就此离去,我便当今日从未见过你。”
白弄儿听后一惊,又怕其中有诈,思来想去还是先撤离,再带领一队人马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城——郡主还在万清福地,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能进不能出。
司马炼警告了白弄儿后,先他一步回城,却是直接去了定合街。
先前他在定合街东院所借住了数日,王府对他本人并没有什么防备。直至人从侧门进了银象苑时,大家才反应过来。
府卫自四面八方而来,将司马炼一行人围在正中央。
司马炼单手举起诏书,道:“郡主擅闯万清福地,欲加害陛下,现已被囚禁宫中。陛下有令,捉拿尔等不怠!”
清清正在做衣裳,听他如此说,针头都扎进了肉里。
“怎么会?!”碧圆慌了神,眼泪险些掉出来,“郡主不是入宫救公主去了吗?怎会如此?!”
清清捏着渗血的指尖,推了碧圆一把:“你快走…快和贺麟去给小冬瓜报信儿,让他将殿下送走!快!”说罢,清清叫来宜宙,“你同我出去将人拖住。”
碧圆擦了擦眼泪,她找来贺麟,卯足了
劲儿绕阁后向外走。
清清稳住心神,匆匆走了出去,看到司马炼后张口便道:“好个厉害的状元郎,我家郡主怜你被烧了家,好心收留你,如今你却要恩将仇报,竟拿人拿到银象苑来了么?!”
司马炼漠然道:“我只是奉旨办事。”
“奉旨办事?奉谁的旨?檀大人的旨么?!”清清恨道,“陛下究竟能不能开口下诏,别人不明白,您还不明白么?!”
司马炼叹了口气:“你怎么说都好,今日这人我是拿定了。”
两方人马冲突在即,清清和宜宙横在当中,司马炼挥了挥手,将二人绑了下去。
府卫虽有些本领在身,然而司马炼调集兵部众人,他们又无白弄儿支援,王府亲卫又尽数在景王居所,顷刻间银象苑众人便被拿下。
有人潜入内院,却发现内院中虽有婴孩生活过的踪迹,却早已人去楼空。
碧圆同贺麟匆匆而行,穿过一道又一道门后,终于来到景王住处。
彼时小冬瓜早已听到了不远处的打斗声,心里头痒痒得厉害,却还是记着萧扶光的嘱咐——要照顾好景王,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能离了他身边。
秋天风大,小冬瓜打算去关窗户。
胖胖的手刚摸上窗沿,却见院门口站着一个人,正被亲卫拦下不得入呢。
小冬瓜一瞧,见是颜三笑,瞬间便乐了,高声唤她:“三笑,你怎么在那儿站着呐?!”
颜三笑看了他一眼,举起一个食盒淡
淡一笑:“碧圆让我来给你送点儿吃食。”
第四百四十三章 帝都雪大(三十九)
“有心了,有心了。”小冬瓜喜滋滋地道,“碧圆也真是,这么大老远的还总麻烦你过来。”
颜三笑站在院门前浅浅地笑着,有人拦着,她入不得内,等着小冬瓜来找她。
“你先放着吧。”小冬瓜隔窗喊道。
“这怎么行?碧圆说你劳苦功高,特意煲了汤,嘱咐我一定要看着你喝完。”颜三笑眨了眨眼睛,“不如你让我进去。”
小冬瓜回头看了看床榻,挠挠后脑勺说:“行,你们先让三笑进来吧。”
门卫踌躇,小冬瓜又催促:“这是三笑,从前伺候过郡主,现在跟着太傅,还是江大人的心上人——”
门卫听后恍然大悟,抬起枪戟给颜三笑放了行。
颜三笑来到门前,她用眼神扫了一圈儿,随后将食盒放在门外的美人靠上,取了下面的碗为他盛了几勺,端到他跟前来。
“趁热尝尝吧。”她说。
小冬瓜说好,站在窗前囫囵喝了两口,见她一直看着自己,不好意思道:“你干嘛老盯着我看?”
颜三笑收回了落在他身后的目光,淡淡笑道:“没什么…味道如何?我的手艺不差吧?”
“不差…不差…”小冬瓜又狼吞虎咽喝了几口,忽然又抬起头,“不是碧圆让你送的么?怎还是三笑你自己做的?”
颜三笑自知失言,却依然面不改色,笑意盈盈说:“我愿意帮她们的忙。”
“噢…那真是太麻烦你了,三笑。”小冬瓜边吃边喝,塞了一嘴
,还不忘同她聊天,“你来时有听见什么动静吗?我怎么听着银象苑那边乱糟糟的,还有兵器声?”
“哦?是吗?”颜三笑没看他,捋了捋鬓边的发,“来时还好好的,我没注意…想是贺麟他们在练功吧。”
“粗鄙武夫!”小冬瓜不屑骂道,“万一吵到了殿下可怎么办!”
颜三笑又向屋内看了一眼,只见幔帐内外有两层纱帘,里头果真躺着一个人。
“殿下还没醒吗?”她问。
“嘘——”小冬瓜将手指竖在嘴巴前,“这事儿可不能往外乱说。”
见小冬瓜神神秘秘,颜三笑也知会地一点头。
然而过了没半刻,小冬瓜突然捂着肚子叫起来。
“哎哟——我不成了!”
颜三笑见他在地上打滚,懵了片刻。
“你怎么了?”她伸手去拉,可惜小冬瓜比两个她还重,实在是拉不动。
小冬瓜冷汗直冒:“可能吃坏肚子了——”
颜三笑听他这么说,自己也吓了一跳——她可没对那盅汤里做什么!
“你刚喝了汤,怎么就吃坏肚子了?!”她急急问道。
“你急什么呀,又没说是你的汤有问题——兴许是上午喝多了凉茶,这会儿发作了…”小冬瓜说罢,骨碌一下从地上爬起来,捂着屁股向外走,“三笑,你先回去吧,我要去趟茅厕,就不送你了。谢谢你的汤啊——”
小冬瓜说罢,圆滚滚的身子一下便消失无踪。
颜三笑偏头看了几眼。
景王居所不过
三座大殿,两间侧殿与一间正殿离得稍远,中间隔着假山竹林。小冬瓜为方便照料景王,寝居移在正殿后方——方才她隔窗看进去的料想便是了。
眼下小冬瓜不在,颜三笑想了想,借着收拾食盒的功夫频频向内看去,果然见其中无人了。
景王素来好面子,如今贴身伺候的人中萧扶光最信任小冬瓜,这才将他调来此处。小冬瓜当个奴才的确尽心尽力,可他总有照看不到的时候——就譬如现在。
颜三笑抬眸看向院门处,见无人注意自己,一个闪身便进了房中。
屋宇内明亮整洁,绕过正厅拱门,便见垂花帘后置放一张圆榻,兰花帐自房顶垂了下来,将床榻掩得严严实实。脚梯上还有一双靴,绣着白龙游鱼,正是景王常着之履。
榻上躺着一个人,一动也不动,连呼吸声都浅若未闻。
“殿下?”颜三笑唤了一声,见里头人依然没有反应,于是大着胆子上前,慢慢揭开了帘幔。
湖蓝床榻上的确躺着一个人,只是他却是醒着,正睁着一双眼睛望着自己。
颜三笑神色大震。
“怎会是你?!”她身形一晃,脚底却踩住了裙摆,整个人都跌坐在地上。
“怎会是你,这四个字应当由我来问你。”江北流从床榻上起身,不敢置信道,“三笑,这是殿下住处,你为何要来?”
颜三笑心跳得厉害,见他质问,强颜笑道:“小冬瓜不在,我便替他照看
殿下,难道有什么不对么?”
话音刚落,方才还溜没了影的小冬瓜突然出现在她身后。
“三笑,我何时托你替我照看殿下?”小冬瓜绷紧了一张脸,严肃地问。
颜三笑看着去而复返的小冬瓜,果然愣了一下,“你不是——”随后她便意识到自己被摆了一道,转而便是一阵冷笑。
“你们竟合起伙来诓我?!”
江北流一跃下了榻,伸手捉住了颜三笑的手腕。
“三笑,你来究竟想对殿下做什么?”他看着颜三笑指尖内嵌着的药粉,隔空嗅了嗅,“牵机?!你——”
颜三笑攥紧了手指,勾唇笑道:“这不是还没做什么,便被你们发现了?不够聪明,却如此警醒,倒叫我小瞧了你们——”
“你这坏女人,这个时候居然还骂人?!”小冬瓜叉腰怒道,“老江,揍她!”
江北流哪里对女人动过手?他忽略了小冬瓜的命令,肃声问:“你是檀沐庭的人?是他让你来谋害殿下?”
颜三笑冷冷瞥他们一眼,素来和善的面上此时写满生人勿近。
“从前是。”她道,“进府后便不是了。”
“什么话,听不懂,你说白话。”小冬瓜怒问,“还不老老实实招来!”
颜三笑睨了他一眼,随后直视前方,道:“我原是檀大人侍妾,大人为掌握郡主起居动向,便命我来府上做婢——自入了银象苑,我便是郡主的人,做什么也自是同他再无干系…”
“你放屁
!”小冬瓜怒道,“你说你同他没关系,你自己来干坏事来了?!”
第四百四十四章 帝都雪大(四十)
“我们郡主究竟是哪点儿对不住你,你竟存了心思要害人?!”
小冬瓜气愤不已。
萧扶光与他一早通了气,说颜三笑怕不是表面上那样柔弱,料想是什么人安插进来的眼线。他虽说很多时候不靠谱,可到底是宫里出来的,见得最多的人是两面三刀之人,见得最多的事是倾轧和阴私。即便萧扶光不与他说,他也要防。
颜三笑抬眸看向他,又露出平日那副温温柔柔的笑脸来。
“小冬瓜,你不是好奇刚刚外面是什么声音吗?”
“我管那么多作甚。若我光顾着看热闹,岂不是让你这坏女人有机会害了殿下?”小冬瓜恶声恶气道,“你是檀沐庭的人,人证物证俱在,想要谋害殿下的罪名算是坐实了。我马上就上报郡主,让郡主治你主子的罪!”
颜三笑看着自己被江北流扣住的手,无声地笑了。
小冬瓜怒不可遏,“坏女人,都死到临头了你笑什么笑?!”
“若我是你,此时该想着快些逃出府去,而不是留下来同别人浪费口舌。”颜三笑止住笑后才道,“小冬瓜,外面如今是什么局势,你应不知道吧。你确定郡主真的能治檀大人的罪吗?”
小冬瓜听得一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北流沉默中将颜三笑绑在床边,嘱咐小冬瓜看好,随后转身便出去了。
回来时他铁青着一张脸,再看颜三笑时眼底满是痛恨。
“郡主如今入了万清福地,
怕是出不来了。”颜三笑抬了抬下巴,说,“作为谋逆主犯,陛下怕是已降下旨意要清理定合街。我劝你们,能逃就快些逃出去,不然待会儿都要下大狱。”
小冬瓜瞪大了眼:“谋逆?我们殿下和郡主在朝中说一不二,犯得着谋逆?陛下不是得了急症,话都说不利索,怎会下旨呢…啊!你们这群坏人,趁着我们殿下不好,联起手来构陷我家郡主!”
小冬瓜分析罢,先给自己气了个半死。
颜三笑也不打算同他继续浪费时间了,索性直接问道:“摄政王究竟在何处?”
小冬瓜急得团团转,听她如此问,不忘扭头来啐上她一口。
“都自身难保了还想套我的话?做梦去吧你!”
颜三笑转而看向江北流,见他偏过脸去,并不看自己。
“江大人。”她声音缓和几分,带着初见时令人心动的柔弱,“我虽非为前主人做事,但他的手段,江大人应该略有耳闻。若我无法交代摄政王去向,只怕性命难保——江大人不是一直喜欢我,想要同我在一起么?等此事落定,江大人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小冬瓜听得头皮发麻,忙对江北流道:“老江,这坏女人定然是在撒谎,你可别信她!”
江北流回过头,却不看小冬瓜。
“你说的可是真的?”他认真地问。
颜三笑以为美人计见了效,点头应道:“自然是真的。”
“老江!老江!”小冬瓜气得直拍
大腿,“老江,你糊涂啊!”
江北流没理会他,上前看了看颜三笑,扯下一块帷帘,将人又缠了一圈儿。
“这样就行了,一时半会儿逃不了。”江北流收手,转身对小冬瓜道,“我们走吧。”
颜三笑懵在当场。
小冬瓜松了口气,却道:“你走吧,殿下如今安全得很,我要留下来,进宫见郡主。”
江北流看了他一眼,听着院外脚步声渐近,却匆忙杂乱,似是两拨人在打斗。
他知道自己劝不动这只瓜,朝他一抱拳,也没给颜三笑一个眼神,转身便离开室内。
小冬瓜坐在颜三笑对面,看着她的脸慢慢变红,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越是这时候,他却越是平静。
“我干爹曾对我说,他最后的心愿,便是要我认定一个主人,然后做对她忠诚之人。干爹是先帝的奴婢,跟了先帝一辈子,先帝爱重他,让天下人都知道了中贵人韩敏。但凡宦官,没有一个人不想成为韩敏。”他看着颜三笑说,“我也想成为干爹这样的人,哪怕今日之后,郡主永远翻不了天了,我也会成为她身边最忠诚的人。殿下是郡主的父亲,殿下的安危便是我的首要重任,莫说是你颜三笑,哪怕清清、碧圆她们要接近殿下,我也不会同意。三笑,你的脸,应是故意划伤的吧?就为了接近郡主,好让她同情你可怜你?”
颜三笑沉默以对,并没有说话。
“你以为自己做得天
衣无缝,可是三笑,我是宫里来的,你知道吧?”小冬瓜笑了起来,“毁容的宫婢我见过不少,你连指甲都保养得那样好,偏一张脸就是素净的,连药膏都不涂,那会儿我就觉得奇怪——如今真让我猜着了。你说你是檀大人的侍妾,想来也是最得他心的那位吧?他为何舍得派你来呢?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这般关注,他明明有陛下和平昌公主可以依仗,为何非要盯住我们郡主?难道说他——觊觎郡主?”
颜三笑面上笑意渐渐隐去。
“我猜对了吧?我不确定,毕竟我也不是真男人。在我看来,除了小阁老,别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小冬瓜想了想,又说,“檀大人在朝中时日不短,如今这样巧的时候却说郡主谋逆,想来应是布好局了?萧梦生也是他逼迫的,对吗?”
颜三笑冷眼望着他,勾了勾唇,道:“我还以为你是个傻的,原来竟也长了脑子。”
小冬瓜也不生气,转身将架子上的瓷器摔了个粉碎,自己捏了片碎瓷握在手中。
“你别激我,我可不是江北流,我们阉人不会怜香惜玉,待会儿我手一滑,你这张小脸可真要花了。”小冬瓜晃了晃手中的碎瓷片,瓮声瓮气地道,“不过,三笑,你真觉得你们檀大人能赢得天下吗?”
事到如今,颜三笑也不装了,直接说:“大人不要这江山朝堂,大人想要的从来只有郡主一个人
。”
“巧了,我跟你想得正好相反。”小冬瓜也笑,“檀大人拿不下郡主,因为郡主心里有人;檀大人握不住江山朝堂,因为萧梦生的那支今金爵钗,是假的。”
第四百四十五章 帝都雪大(四十一)
颜三笑倏地怔住。
只是,她还未将疑虑问出口,庭院便闯进了人。司马炼带着精兵数十入内,却也知道景王身份尊贵,客客气气地在外拱手高声道:“请殿下随臣移驾万清福地。”
这般恭敬,司马炼做得来,旁人可不一定做得来。跟着进府的多是兵部的人,从前在大将军宇文律手下讨营生的,旧主父子二人皆被郡主发落了去,他们对摄政王父女自是有一万个不满。
“年轻姑娘,尤其是漂亮些的,脸有多重要,不用我多说。能下得去这个手,说来你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现在是一张脸,日后说要你的命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小冬瓜最后道,“三笑,无论做事还是做人,你都太让人失望了。”
说罢,小冬瓜不再看她,理了理衣襟后起身出门。
不大的庭院挤进了上百人,到底是王府亲卫,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硬汉。兵部的人虽有股气在,到底忌惮摄政王余威,不敢贸然上前。只司马炼一个胆大的卸了兵器上前,一抬头见是小冬瓜,随即便命人入内拿人。
府卫退散而去,小冬瓜一人站在庭院正中央。兵部的人搜了一圈儿未见到景王,只看到一个被绑得粽子似的颜三笑,拉着脸走了出来。
“什么东西,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自己几斤几两,敢来冒犯殿下?!”小冬瓜这才骂道,“打听清楚人不好,这才勇闯定合街。但凡我们
殿下睁开一只眼,你们顶头的人连个屁都不敢放!”
司马炼淡淡瞥他一眼,问:“殿下人在何处?”
“不知道。”小冬瓜昂首挺胸,“有本事将我拿进宫,我亲口告诉陛下!”
“陛下岂是你想见便见的,怕是想看郡主吧?”司马炼自然知道他的心思,点头道,“是个忠奴。”
“过奖了,绿毛龟。”小冬瓜毫不客气地回。
司马炼也忍得,大手一挥,将小冬瓜几个人都捉进了宫。他这一趟无功而返,檀沐庭却未生气。
或者说,檀沐庭本就没有指望他,另派了人手潜伏在城内外,就为了抓住华品瑜和白弄儿。
不过檀沐庭倒也有心,知道萧扶光性情刚烈难驯,索性将她身边人也弄了来,一半是为了照顾她,另一半则有胁迫她的意思。
而高阳王世子今日未等到光献郡主,稍一打听后便得知了今日发生之事,当下便进万清福地求见皇帝。
檀沐庭被这阵子突然冒出的云世子搅得心烦意乱,对郡主有意,便是与他为敌,一个闲王的外姓世子,他还瞧不上。于是没有出面,直接让人知会高阳王将人带回家。高阳王素来软弱,亲自进宫将云重岫带回家中看管。
而另一边,小冬瓜亦被司马炼带进了万清福地,神殿打开后便走了进去。
远看不大真切,近看发现莲花座上坐着一个人,正是他家郡主。小冬瓜见她无恙,欣喜不已,奔过去正要拉着她
说话,可她的手沉甸甸的,一抬起时哗啦啦地响。
“郡主,这…”小冬瓜低头一看,见她两个手腕上都被黄金锁困住,方才听到的声音正是锁链声。
小冬瓜登时飙出泪来。
“他们…这是陛下还是檀沐庭干的?!”他的泪止不住地掉,“天杀的坏东西,谁借给他们的狗胆,居然敢这样欺侮郡主!老天爷开开眼,叫他们这些人不得好死!”
“哭什么,我又没事儿。”萧扶光笑了,“外头没人看见我这副模样。”
看见她笑,小冬瓜心里更加难受了。
生在太平盛世帝王家的皇子皇孙,别的没有,骨头比谁都硬。无罪上枷,比杀了她还难受。
小冬瓜这里扯扯那里拽拽,甚至还上了牙口,但这黄金枷用材太实在,他费了好半天劲,锁链还是一如既往地结实。
小冬瓜难受得很,便背过身去抹眼泪。
萧扶光又笑,抬手想拍拍他肩膀,奈何这链子实在太沉,她已琢磨了许久,还是未能打开。
“我没事儿,顶多不动手,就当歇着了。不是有你来伺候我了吗?”萧扶光规劝道,“让你办的事儿办妥了吗?”
小冬瓜这才挪过身子来,擦干了泪后点头:“办妥了,藏锋将殿下藏得严严实实的,绝对没人知道在哪儿。这会子又被高阳王禁足,正好照料殿下。”
萧扶光松了口气,“我原以为,内阁到了我手上,我就能和父王一样。谁知只有自己试了才
知道,没有皇储这一层身份,做什么都是进退两难——檀沐庭胆大包天,竟然连我也敢圈禁,可见里里外外都有他的人,这是早安排好了的。”
小冬瓜盘腿坐在地上骂了檀沐庭半晌,忽然想起一件事儿,抬头问萧扶光:“郡主,奴听司马炼说,檀沐庭是因一支金爵钗将萧梦生奉为皇太侄的,可有此事?”
“不错。”萧扶光点头,“萧梦生的金爵钗,我见过。陛下今日同我说起,问我那金爵钗为何不是我的——我实在不明白,那支钗我分明未见过,如何能是我的?倒是萧梦生,谁知先帝竟将金爵钗赐给他…我想了许久,越想心里越难受,原来我们这些人竟都是蓝婆母子们的垫脚石么?”
“等、等会儿!”小冬瓜摇着头说,“…不对…这不对。”
“什么不对?”萧扶光不明所以。
“我说萧梦生的那支金爵钗不对。”小冬瓜两手比划了比划,“是不是这么大一个,孔雀头,下面坠着个红托盘一样的东西,里头是一颗老大个儿的南珠?天一暗,还泛着蓝光?”
“那是业火金莲,不是红托盘。”萧扶光纠正道,“的确是雀首金莲,莲花内有一颗南珠。”
小冬瓜突然笑了,捶着地打了个滚儿转着圈儿地笑。
“你笑什么?”萧扶光更纳闷了。
“我…我笑萧梦生…笑檀沐庭…哎哟我都不知道要笑话谁了…”小冬瓜眼泪又迸了出来,这次
却不是因为伤心,“那支钗是您快七岁时,先帝预备送您的生辰礼呀!那原就该是您的东西,怎么没到了您的手上,却被传成金爵钗了?”
第四百四十六章 帝都雪大(四十二)
“起初,先帝想着您什么都不缺,什么好东西都见过,心里发愁,来问干爹送您什么好。干爹说,郡主这会儿年纪还小,也不知道什么东西精贵,但瞧那模样,长大了定是个爱美的。姑娘家,活到八十都爱俏,于是干爹说,就给郡主打一支钗吧,用最贵的宝石原材让最巧的匠打一支钗,好叫天底下人都知道您是他最宠的人。哪怕他日后不在了,别人看见这支钗,也要尊崇几分。”
小冬瓜这么说着,萧扶光却满眼不可置信。
“这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她忙问道,“你是如何得见的?怎么就确定那支钗是我的?”
“因为您也没问过奴啊。”小冬瓜两手一摊道,“都说金爵钗现世,可奴从头到尾都没见到过什么金爵钗,也不知道就是先帝要送您的那支。至于奴为何知道,自然是在干爹那儿瞧见的——干爹是先帝宠臣,先帝有什么事儿都会同他商量,包括为您打的这支钗,奴曾在干爹那儿瞧过图样子,当时奴还问他:‘干爹啊,您节俭了一辈子,怎么弄了这么一支造价昂贵的首饰?’干爹当时就笑了,说这不是他的东西,是先帝着人打造的,要赐给郡主的,可惜不知怎么的,居然弄丢了。先帝驾崩后,干爹便留着先帝从前的东西做个念想,图样子是其中之一,所以奴见过。为何奴来问您,因为过年时帝京街头买墨锭赠的小册
子里分明就是那支钗呀!当时奴还纳闷,明明干爹说这支钗弄丢了,怎么小册子里却插在您头上?您说没见过它也就罢,怎的如今它又出现在萧梦生手中,变成什么金爵钗了呢?!”
萧扶光听后,先思索一番,后直起身子看向小冬瓜。
“除了这个,大监还说过什么?”
小冬瓜被问得一头雾水,迷茫反问:“什么说过什么?干爹说过的话可多了去啦…”
“我是说,大监临走前,有没有告诉过你什么?”萧扶光再问。
小冬瓜想了想,点头说有:“干爹说,先帝最是赤诚,从来不骗人。不过他后来还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他说您打小就生得好,怎么打扮都好看…这话我没听懂,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怎么跟交代似的?陛下若是个女的,我瞧着还没郡主标致呐…”
萧扶光先是愣了一下,最后忽然笑了。
她笑得有些开怀,更多则是无奈。想抬手擦擦眼角笑出的泪,奈何手腕被锁住,沉甸甸的抬不起来。
小冬瓜将袖子甩了甩,搓了搓,替她擦了擦眼角,问:“这会儿换您笑了——郡主别不是被这链子激得发疯了吧?您笑什么呀?”
萧扶光抬起脸来,眉宇之间凝聚的阴云渐渐散去。
“因为我刚刚想明白了一件事。”她说,“先帝赤诚,从不骗人,既然他说有金爵钗,那便真有,或许就是当下蓝梦生这一支;他说是为我而制,金
爵钗便是我的;先帝最宠我,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偏就金爵钗早已遗失,又莫名出现在萧梦生手中…这说明了什么?”
小冬瓜不傻,脱口便道:“是他从先帝手中盗走了金爵钗!”
“不一定。”萧扶光摇了摇头,“不过当年先帝来为我庆生时,还发生了一件事——母亲以盗窃为由杖毙数人,原本檀沐庭便是其中之一。”
“嗐?”小冬瓜吓了一跳,“他他他、他一早就认得郡主?!”
“何止认得,他算是恩将仇报了。”萧扶光将檀沐庭的身世告诉了小冬瓜。
小冬瓜听后,打了个激灵:“这狗奴才,不好好侍奉主人,偷盗东西不说,还妄想染指郡主?!”
“东西不一定是他偷的,但也与他脱不了干系。我若是他,主人家救我一命,却冤枉我盗窃,我该想法子洗刷冤屈才是,我不可能废这样大的功夫改头换面成为另一个人,潜伏十几年只为报仇——檀沐庭身上一定还有我们不知道的秘密。”萧扶光又摇头,“我想,此事或许应该当面问萧梦生——倘若真如你所说,大监认定先帝没有骗我们,那么我只需要一个答案,便知道金爵钗为何会落在他手上。”
“奴去帮您问。”小冬瓜打算身先士卒。
“不必,他如今疯疯癫癫,你近不了他的身。”萧扶光制止了他,“我一定要亲口听他说明白,才能有对策。”
小冬瓜看着她手腕上
的链子,心里又是一阵儿难过:“您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对策?奴真怕檀沐庭将万清福地改成风月洞天,当场就强娶了您…”
“不会,他不敢。”萧扶光道,“他找不到父王和宗瑞,太傅和弄儿又不见踪影,平昌已经跟崇殷离开帝京,他拿什么挟制我?借他一百个胆也不敢对我做什么。等过段时间内阁上书求见,那时我便能出去了。”
小冬瓜听她这么一说,终于放下心来。只是天生嘴贱,忍不住问:“若是殿下和小公子他们都被他找着了呢?他拿此威胁您可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萧扶光失笑,“那便只能任人宰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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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司马炼无功而返,原作好了被檀沐庭惩戒的打算。
没想刚檀沐庭心情似乎格外地好,听闻后也仅仅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郡主看似莽撞,实则做事前都会细细思量,没有万全的把握,她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峄城那次如此,今日亦是如此。阿炼,这不怪你。”
司马炼垂首,看了他一眼后又问:“檀兄接下来打算如何做?”
暮光之下,檀沐庭侧脸却是一片阴影。
“如何做?”他缓慢回头道,“郡主以为如今我拿捏不了她,所以自然是——各个击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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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中,萧扶光日日被困在神殿,活动区域不过黄金链所到之处。幸而皇帝常在此闭关,屏风之后有偏室,可供日常沐浴方
便。加上小冬瓜伺候得力,使她不至于像寻常阶下囚一样。
然而三日之后,檀沐庭却带来了两个人。
第四百四十七章 帝都雪大(四十三)
绿珠被阮偲推进神殿中,脚底险些被绊了下。只是怀中有人,护住萧宗瑞的行为早就刻进骨子里。
她这一路显然受惊不小,檀沐庭的人一路威胁恐吓,绿珠一个年轻姑娘家,从未见过这等阵仗,又闻萧扶光因谋逆被抓,心情焦灼之下起了一嘴的泡。只萧宗瑞尚不知事,懵懵懂懂地捱着她被一道抓了回来。
萧宗瑞看到萧扶光,眼睛瞬间便亮了,以为又能与她在一起,高兴得手舞足蹈,挣扎着要脱离绿珠怀抱。
可他刚一落地,便被人揪着后衣领拎了起来。
檀沐庭一手将他抓起来,淡淡扫了萧宗瑞两眼。
他还未开口,一旁的阮偲大呼小叫起来:“这谁家的…唷,怎是个狼咽?这丑八怪,模样可真吓人呐…”
萧宗瑞虽懵懂,却是极为聪慧的。从前他被保护得太好,从未感受过别人对他有哪怕一丝的恶意。然而就在这两日,他见过许多人,听过许多听不懂的话,看到不一样的眼神,整张脸尽是疑惑与惶恐。
檀沐庭看了看他,又看向萧扶光,见她虽沉默,却眼含厉色。
“他是郡主什么人?”檀沐庭将手提了提。
萧宗瑞被他勒得难受,却有着不服外人的劲头,平时一点儿不开心就要落泪,偏生这会儿忍得眼睛通红也硬是不肯掉一滴泪来。
萧扶光知檀沐庭故意要拿自己身边人来拿捏她,所以哪怕再揪心萧宗瑞,也不能表现在面上。
“我
以为檀大人离开这三日,怎么也能想出折磨我的法子来。”她抬了抬下巴,“就这?拿个孩子来要挟我?”
檀沐庭淡淡一笑,将萧宗瑞放在地上。
“臣早知道郡主心肠软,可下头人却也不会随便拿个什么人来糊弄臣。”檀沐庭看着萧宗瑞连路都走不利索,还是执拗地朝着萧扶光奔去,面上笑意更深了,“臣只是好奇罢了,他究竟是郡主的什么人呢?”
萧宗瑞跌跌撞撞地来到她跟前,又像往常那样伸出双手求她抱。
他眼睛红得厉害,若能说得利索些,怕是想开口问她何谓“丑八怪”——他听不懂,却能感受到陌生人的抵触,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在她这里寻求安慰。
萧扶光终究没能忍住,伸出双手,哪怕腕上沉得几乎抬不起来,却也将他揽入了怀中。
绿珠看着她腕上的链子哗啦啦作响,脸色一片煞白,“郡主…”
萧宗瑞满意了,靠在萧扶光肩头无声地流泪。这孩子总是这样,又听话,又让人揪心。
“你既然能将他找回来,又何必假惺惺再问。”萧扶光垂着头道,“是萧梦生留不住,还是说,你不够自信,想要再多拿一张底牌?”
檀沐庭回头,对阮偲耳语几句。
阮偲听后点头,上前来就要将萧宗瑞抱走。萧宗瑞讨厌这说自己是“丑八怪”的老家伙,舞动四肢又开始挣扎。
阮偲不备,被他踢了好几脚。
“可真是个难伺候的!”
阮偲佯怒,“再踢,再踢我就将你从台阶上丢下去!”
“我看你敢?”萧扶光抬眼道,“若是动他一根汗毛,我便叫你血溅当场。”
阮偲看了看檀沐庭,见他没说话,从进来便盯着郡主瞧,知道这是只囚凰,哪怕落了难也不至于斗不过他们这群山鸡,于是缩了缩脑袋,半晌赔笑道:“瞧您说的,奴这不跟他闹着玩儿呢嘛…”
檀沐庭抬手,刮了刮萧宗瑞的脸,又细细端详他的嘴巴,末了对阮偲说:“将人带下去吧,好生侍奉——把照顾他的人也弄到一起。”
这倒也在阮偲意料之中,于是抱着人对檀沐庭弯了弯腰,命人将绿珠也带离了神殿。
殿门开了又关,烟尘在日光中缓缓上扬,枫红衣袂被照出金色,连人漆黑的眼瞳也跟着泛起奇异光泽。
檀沐庭半跪在萧扶光跟前,伸手将她手腕握在自己掌心。
萧扶光抱了萧宗瑞许久,双臂早已坠得发酸,使不上一丁点儿的力气,只能任由檀沐庭将自己一双手置在他掌中,看它们变成别人掌中玩物。
“早先寻到萧梦生时,他藏匿于闵孝太子墓中。说来也巧,在那之后,臣便派人查验了闵孝太子陵寝,却无意中发现太子妃有崩血痕迹,疑似生前曾生产过——这个孩子,便是太子的孩子吧?”檀沐庭道,“可此子天生狼咽,也难为郡主将他照料这样久。若是太子殿下地下有知,不知感激涕零
呢,还是会埋怨此子给郡主添了这样多麻烦?”
檀沐庭每每见她前总会沐浴更衣,离得近了,萧扶光甚至还能闻到他身上略带潮湿的水沉香气。他整理得一丝不苟,连头发丝儿都是乌黑油亮的,而她却被困为囚徒,披头散发地坐在莲花座上。
这样的她,不仅没能让檀沐庭的执念消失半分,却更激起了他心中不为外人所道的隐忍快意。
“郡主何必强撑?如今的臣,哪里配不上郡主?”不等她开口唾骂,檀沐庭先用手指掩住了她的嘴。
“萧宗瑞,是吗?好个狼咽,不过生得再如何丑,也是太子的儿子。这般模样,没少让郡主为难吧?”
萧宗瑞果然是软肋之一,萧扶光止住即将脱口而出的辱骂,话到嘴边却变成:“你想说什么?”
檀沐庭笑着道:“若臣说,臣有法子治好他的脸呢?”
萧宗瑞的脸,一直以来也是她的心病。为了能治好她,她可没少费功夫,为此还处处忍让秦仙媛,受了秦仙媛不少的挤兑。
“没用的。”她道,“从前秦仙媛没有救治他,如今的秦仙媛更不可能。”
檀沐庭半垂首,低头看着她手背上血脉。指尖沿着血管走过,指腹却在神奇地跳动着。
“若臣说,臣可以呢?”他又道。
“你?”萧扶光不禁看他两眼,先是诧异,后来一想便也琢磨清楚了——当年的他可以求桃山老人为他换脸,能下得去狠手在自己脸
上动手剥皮,料想这过程他清醒参与。如此一来,还有什么是他不会的?
第四百四十八章 帝都雪大(四十四)
“太子殿下着实可怜,连自己的儿子都未能瞧见一眼便薨逝了。当然,更可怜的绝对不是太子与太子妃,而是这个孩子…”
檀沐庭说话间又伸手来探她的发尾,被她偏头闪避开,只用一双满是怨怒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好似在说凭他也配。
檀沐庭倒也不气恼,他深知要徐徐图之的道理,对于她,自己总有无穷的耐心。
“这孩子的相貌原本不错,可惜毁在狼咽面容上。你一时护得住他,但他日后长大成人了呢?十二三、十八九岁时,你确定他不会想去看看定合街外面是什么样子?”
这种问题,萧扶光怎可能没有想过?甚至在这孩子出世第一日,她便考虑此事。狼咽与毁容无异,出门定会引起旁人恐慌,她自己有几不少庄园,怎么也能护住一个孩子。可萧宗瑞总有一日会长大,他会好奇外面的世界,到那时一旦贸然出门,恐怕就要知道自己在旁人眼中是个模样丑陋的怪物。所以当初她才会对秦仙媛诸多忍让,只是因为世间只有秦仙媛能治好他的脸。
而如今檀沐庭却告诉她,他可以帮她?
“我不信你会有这等好心。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宗瑞虽是阿寰的骨肉,却不是我的,我心疼他,更心疼自己。要用我自己去换他的脸——”她漠然道,“你倒不如杀了他。”
檀沐庭微微一笑:“郡主已在臣手中,又怎会拿别人来再次要挟郡主
?令郡主厌恶的事,做一次就够。只是,郡主难道对如今的境遇不够满意?身边惯用的人都被调来,只要郡主愿意,万清福地既能平地而起,也能再推平了建成另一座银象苑。”
萧扶光抬了抬沉重的黄金枷,“你如此对我,还有脸问我满意不满意?我身边的人被抓进宫,难道不是你想用他们来拿捏我的?”
“怎会?”檀沐庭淡声道,“臣只是想,过去别人能给的,如今臣也能给。”
日光又从窗棂间照进来,他的脸在光下异常清透漂亮。小檀郎名不虚传,眉眼本就俊挺,经过岁月与金钱的打磨,属于真正的檀沐庭的纨绔之气早已被温润儒雅所替代。这样隐忍的人她从来都是十分欣赏的,前提是他不会将矛头对准她。
她忽然问:“你费尽心机,就只为了娶我?”
檀沐庭以为她开始动摇,当即便应了:“臣渔夫出身,鄙薄之命尤轻,难以支撑朝堂,不是为了郡主,又是为了什么?”
“你不要将问题丢给我。”萧扶光又道,“这么多年来,你见过我几次?口口声声说喜欢,说想要娶我,真正喜欢一个人会如何做,你懂吗?”
檀沐庭并未想到她会问这种问题,一时间怔愣了下。
喜欢一个人会如何做?这让他想起颜三笑来。那时的他不过是籍籍无名之辈,颜三笑也是最底层的艺妓。他见过颜三笑三次,每次她都跟着不同的人。那些
人因自己有檀家之财而格外奉承,只他知道檀家的钱也是自己险些丢了半条命才换来,哪里肯轻易应下?颜三笑便笑着来周旋,却被人一巴掌扫在地上,明明嘴角溢出血,脸上还是带着笑的——或许这才是她名字的由来,但那都是后话。总之檀沐庭应下事,讨了颜三笑。这宗买卖里,价值最高的是颜三笑,她会来事,会说话,能饮数杯烈酒,人又温柔漂亮,他便开始带她各种应酬。成年男女常处一室,久而久之,该发生的也都发生了,颜三笑是欢场出身,于此事尤其洒脱,次日依旧像从前那样待他,仿佛一切都不曾有过。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只是在一次宴上,有人看上颜三笑,来同他讨要,他思虑片刻,回头看向颜三笑,那时她的眼神他一辈子都不会忘。
那是什么眼神呢?震惊,诧异,失落…都有,但还有一种他看不懂的情愫,和着盈盈泪光,不难猜得到她会说什么。她是颜三笑,从不会让他失望,哪怕牺牲自己,她也会让他周全。所以最后关头,他拒绝了,回头便给了颜三笑名分。虽是侍妾,然而名义上是他的人,别人也总要给几分颜面,不会像讨物件一样随意讨她。可在那之后,他又做了一件事,便是再娶两房美妾。他说不清楚为何会那样做,或许是为了掩饰心中不安——为何不安?他至今也未思量清楚。
“
喜欢谁,便会想将这世间一切珍奇宝物奉给他,就为了让他开心。”萧扶光吃力地抬了抬手,锁链碰撞,声音清脆,“而不是想要独占她,利用她的软肋威胁她。”
见檀沐庭有一瞬间失神,她继续道:“我知道,你并不喜欢我,你只是为了向我复仇。你不甘心自己被冤枉,所以才使我娘病情延误致死。可有一件事恐怕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吧,阿九,你在朝中这样多年,仅仅是为了报复我娘吗?我猜不是。你说你喜欢我,你的所作所为却没有任何‘喜欢’,你像是在演戏,像是拼命在证明说你喜欢我。可我在你眼中,看不到任何爱欲——阿九,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你究竟是喜欢我,还是喜欢光献郡主?”
被抵挡的微弱光线之下,萧扶光看到他的瞳仁一点一点地缩成一个点。
他的胸腔未动,呼吸却已然乱了。
“郡主想要说什么?郡主是在抱怨臣下作吗?”檀沐庭忽地一笑,笑容却带了丝狰狞,“郡主喜欢谁?小阁老吗?可并非人人都是小阁老,郡主的喜欢又价值几何呢,他已经死了。”
一说起司马廷玉,萧扶光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态瞬间乱了。
“你不配提他。”她道,“我说过,纵然他死了,你在我眼前也一文不值。”
檀沐庭伸手捏住她下颌,她不让他碰,他偏要碰。
“我一文不值,但如今站在郡主眼前的人是我。”他笑道,
“你是萧扶光还是郡主,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第四百四十九章 帝都雪大(四十五)
小冬瓜借着从前在宫里的人脉,一直在想办法怎么才能打开锁住郡主的那副黄金枷,不料回来时便看到檀沐庭屈身半跪在莲花座下,一双长臂却将他家郡主困入怀中,正欲行不轨之事。
小冬瓜暴喝一声,当即便朝檀沐庭冲过来。
虽未练过功夫,可那一身肉撞来便是泰山压顶之势。
檀沐庭掐着萧扶光下颌,正沉溺在她那双清冷眸光中,意乱情迷得很,对小冬瓜一时不备,竟被他生生撞出去足有半丈远。还未起身,小冬瓜便又压了上来,拳打脚踢连带撕咬。
“不准碰我们郡主!”小冬瓜恶狠狠道,“我们郡主看不上你,不准你碰她!”
不喜欢,看不上,光献郡主和卖鱼郎,本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最近也要千里之遥,若非偶然,合该一辈子遇不到,一辈子只能听说起她的名字,听先帝如何宠爱她,为她年年过生辰而大肆购入白龙珠城特产南珠。
爱一个人要多久?在一起少不过三月,多不过七载便要腻。
恨一个人要多久?有些仇自出世那日起便扎根,与岁月同疯长,至死难消。
折扇划出檀沐庭袖中,扇骨伸出利刃,一下扎进小冬瓜背中。
因照料景王消瘦几分却依然看起来圆圆胖胖的身子像是瞬间便失了力气,塌了似的软软倒在地上。
“小冬瓜!”萧扶光欲上前扶起他,双臂却被锁链纠缠住,只能在离他一步的距离处看着他。
鲜红的血液渐渐蔓延开来,将小冬瓜绀青衣衫染成酱色。
小冬瓜趴在地上,眼角余光看到主人裙裾,向前伸了伸手。
外间听到声响后入神殿,见此情景焉能不知发生了何事?当下便有几名黑衣人入内,扯一床帷幔来将人拖走。
“住手!”萧扶光目眦欲裂,喝声命令,然而此间却无人听命于她。
她不得已回头看向檀沐庭:“将他留下,为他医治,今日之事我便不追究。”
然而檀沐庭却并不吃她这一套。
“郡主倒是养了条好狗,中贵人有几分本事,调教出来的人果然忠心。正因为他太忠心,会扰了臣与郡主的好事,所以——臣不打算留他。”檀沐庭说罢,又摸了摸被小冬瓜咬过的手臂——这主仆二人还真是默契,让他旧伤未愈,如今又添新伤。
黑衣人上前,因小冬瓜体胖,趴在地上宛如一滩烂泥,轻易难以抬起,索性扯了一面绫来将人裹了拖走。
“放开他!我是光献,谁敢不听我令?!”
黑衣人皆是少年时期便被檀沐庭寻来,九死一生毁灭同伴才了生存机遇,除却檀沐庭,任天王老子来说话也不顶用,何况一个光献郡主?素来沉着的萧扶光终于意识到恐慌,拼命地要挣脱链枷上前,“小冬瓜!小冬瓜…”
“我…没事…郡主…”小冬瓜吃力地抬起头,甚至有余力冲她笑,“您忘了…我…我会…变戏法…大变冬瓜…瞧着啊…我
变…”
黑衣人恰巧将绫布将他裹起,将人拖了出去,只余下一道长长血痕。
萧扶光双目沁红,看向檀沐庭时眼神淬毒,宛如地狱怨鬼。
她如此模样,却叫他更为开怀。
“我杀了郡主心腹,郡主恨我吗?郡主不是说臣不懂如何喜欢人吗?臣是不懂,但臣却深知爱恨,料想郡主不懂何为爱与恨吧?今日臣先来教您何为恨——”他俯身而来,伸手紧紧捏住她双肩,“臣是白龙珠城人,白龙珠城,郡主听说过吗?地处大齐以南,却非是在齐境之内,那里除却贝类什么都没有,是连周边小国都不愿占领的孤岛…可是突然有一日,赤乌开始在四海遍寻珍珠,一颗拇指大的南珠从上岸换两斤青菜自那后却能卖出二两高价,所有人开始疯了一样的采珠,小小白龙珠城便成了你们的附属…哈哈,郡主两岁时便启蒙,有人教你识字念书,你以为谁不想?郡主可知我两岁时在做什么?”檀沐庭说着后退两步,将革靴甩出去,露出一双疤痕累累的伤足,“郡主不是一直怀疑我是白龙珠城来人,却一直未看到手上伤痕吗?便在此处——郡主不懂吧?为何我会用足开贝,却不用手?那是因为我三岁时,一手要拉着一个弟弟啊——白龙珠城产珠,只有我们会采贝,父母拼了命地生,就为了给赤乌、给他最宠的子孙冠冕金钗上簪珠,如今的您懂了吗?”
萧扶光看着他的足面,愤怒与惊骇之情交加,满腔怨语控诉堵在喉头,一时连呼吸都难,莫说开口。
“为何恨郡主,当初见郡主时,我本想掐死你。”檀沐庭压手在自己下衣摆处,枫红的底色上绣着黄金叶,“我潜在兰陵城外,就等郡主那日外出。北境冬日严寒,我不知冰上何处会塌陷,不慎落入水中——为何偏偏是你救我?!你若不救我,你便无今日,这世上也不会有阿九,更不会有檀沐庭——你既救下我,为何又不信我?二十三年春,赤乌微服兰陵,蓝婆与蓝梦生知晓后同来兰陵城中。你生辰在即,赤乌要赐你金爵钗,是蓝婆盗取金爵钗后离开。赤乌身侧亲卫数百人,我近不得他身,便将此事告知谢妃——你娘是如何做的?她诬陷偷盗金爵钗另有其人,将我与他人绑在一起要杖毙我们…若非我双脚灵活得以逃脱,当时便要死在她杖下。我不懂,为何救下我,又要杀我?若我有罪时杀我,那我毫无怨言;可我无罪时清清白白,为何你们却要杀我?!”
萧扶光听后已是满目震惊。
她不知当年此事竟真同金爵钗有关。
“所以…春闱前…”她望着他一字一句道,“那本册子,是你…我娘举刀…要杀的竟然是你么?”
檀沐庭仰头,每呼出一口气都是断断续续的,十数年来,不,三十年来积怨在此时一吐为快,竟连着叫他五脏
六腑都在震颤。
第四百五十章 帝都雪大(四十六)
一番歇斯底里的控诉之后,他仰头长舒一口气,再俯首时依然是那位温润如玉的小檀郎。
“当年之事,真正说来其实同你无关,只可惜,谁让郡主生来便是郡主呢?”檀沐庭探下身,语气温和,然而在萧扶光看来他却是更加阴晴不定。
“既然生恨,便格外关注郡主。自郡主七岁生辰后,每个生辰,臣都会备一份薄礼,没有署名,郡主猜不到。”
萧扶光忽然想起两年前,那时父王身体康健,然而她却发现一颗比父亲为她寻来的成色更好的明珠。
“那次也是你。”萧扶光了然道,“原来这些年,我竟一直都在你眼皮子底下?”
檀沐庭微微一笑,“殿下防人之心甚重,臣连人手都安插不进,见郡主一面难如登天,只能伺机而动,聊备薄礼相赠——可惜郡主从未缺过什么,臣谋算十数年得来的,郡主出世便有了,真是…”
“真是什么?”萧扶光反问,“你想说,我命好?”
檀沐庭没开口,那意思却是显而易见。
“你先祖生来采贝,我先祖从一开始便是皇帝么?只顾躺好,甩手万事不管,便有皇位奉上,是么?”萧扶光继续道,“太祖爷九死一生践祚尊位,先帝制衡朝政二十八载,我父王沥血亲政七年,内阁不应是我的?又是谁的?”
这个道理他不可能不会明白。檀沐庭阴沉着脸,久久不曾应声。
“阿寰,平昌,萧梦生…”萧扶
光一个个地点,说到最后居然还能笑得出口,“你要找,好歹找个让那些老臣看得入眼的来,拿储君之位做儿戏,杀我身边人,你就只有这一点本事?”
檀沐庭虽没有被她的话彻底激怒,显然已经动摇了——他潜伏至今,所作所为说到底不过想令她高看自己一眼,如今似乎却起了反效。
“郡主不是素来心软,刚刚那小胖子,难道不是中贵人的干儿子、郡主最看重的奴婢吗?”檀沐庭扬了扬手,殿门再次被打开,清清和碧圆被人押了进来。
碧圆唤了声“郡主”,哭得泪流满面。清清面色惨白,张了张嘴,只小声说了一句“郡主,小冬瓜他…”
萧扶光随意扫了她们一眼,闭了闭眼,面无表情道:“我是主,他们是奴,为主人赴死效忠是该尽之事。死了一个,再养十个百个,难不成因为这一个奴,我便不活了?如今我双手被缚,自顾尚且不暇,还有心思去护着别人么?”
碧圆与清清二人听后,满脸皆是不敢置信。
“我既出不得万清福地,谁来伺候都一样。”说到最后,萧扶光无奈地垂下双肩。
檀沐庭看了她两眼,见她只望着地面那一串血痕发呆,说不心疼,他绝对不会相信。小冬瓜的命虽是她救的,对她忠心不二,可这小胖子惯会耍滑,又听颜三笑说,小冬瓜倒也有几分得势,且能亲自照料景王,料想知道的应该不少。只是
自己刚刚被激怒,一气之下竟动了手——索性她看起来只是略有些伤心,并未哭天抢地,想来高位者皆是如此,视他们这些人皆如蝼蚁。
檀沐庭看了看碧圆两个,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人将她们处置了去。
萧扶光也仅仅是抬了抬眼皮,一声未吭。
对于她,檀沐庭依然决定继续怀柔。
他再次俯下身来,用衣摆遮住了自己一双伤足,半跪在她跟前。
“臣只是恨先帝奢靡,恨谢妃有眼无珠,其实在臣的心里,从未真正恨过郡主半分。”他慢慢低声叹息道,“臣听郡主消息听得多了,郡主在臣心中早已是无可替代之人,除却郡主,臣对任何人都没有耐心。郡主年轻,只知宇文南津飒挺、司马廷玉英朗,说起爱又能有几分?若真心爱慕宇文南津,何至于后来又看上司马廷玉?若爱慕司马廷玉,何至于见到状元郎险些委身?说到底,郡主爱的不过是自己。”
萧扶光听后显然一怔。
他没有错过她的失神,转而抬起她的手,对上她半是困惑的眼神慢慢地笑了。
“是的,郡主不爱他们,郡主爱的是自己。天家之人,最爱的永远是自己——不信郡主看陛下,他修道是为何?为长生永治,他连自己的孩子都下得去手,他难道不爱自己吗?”檀沐庭耐心地诱导她,“郡主和他、和先帝都是一类人,只要保全自己,其他人都无所谓。既然都无所谓,
那么换臣在郡主身边又有何不可呢?”
他看出萧扶光眼底的迷茫,心中微微一动,再次捱近了她。
萧扶光往后退了两分,锁链又是一阵作响。
“你杀了我的人,你要我如何信得过你?”她反问道,“我身边从不养祸患。”
檀沐庭有些可惜,他距离上手好像总是差那么一步。
不过依然是那句话,对于她,他有足够的耐心。
“那请郡主暂且等候。”檀沐庭道,“万事交给臣,臣一定会给郡主一个交代。”
-
司马炼回到万清福地时,檀沐庭正站在神殿外的长廊下喂乌鸦。
“阿炼,你来了?”檀沐庭挥手驱赶,乌鸦有些不甘心,上前就要啄他。
司马炼抬了抬手,挡住两只乌鸦的啄击。
檀沐庭见状一笑,道:“郡主护景王护得紧,只是今日事发突然,景王应当并未出城。你出宫后便带人搜城,掘地三尺也务必要将人找出来——在郡主眼中,只要景王还在,她就还有底气。拿下景王,纵然是昏死之人,郡主也会从的。”
司马炼点头应下,然而在听到他最后那一句时却有些困惑。
檀沐庭自是看得出来,展颜一笑道:“我一直有一个心愿,那便是娶光献郡主为妻。”
他在说这句话时,没有错过司马炼面上任何一丝细微神态。司马炼像是早料到,有可惜,有懊悔,甚至有几分可怜萧扶光的眼神在其中。
檀沐庭这才放下心来,“阿炼,你可
要好好跟着我,接下来才是我们做大事的时候。”
司马炼微微欠身,十分顺从地道:“是。”
第四百五十一章 帝都雪大(四十七)
自皇帝病倒、檀沐庭入万清福地后,阮偲便卯足了劲儿欺压姜崇道,甚至还将人赶去刷恭桶。幸而姜崇道素来与人交好,在禁中侍奉时一直规矩谨慎,所以那些下头的宦官们倒没有真正为难他的。
姜崇道得知萧扶光出了事,具体是什么事却不知道,心中万般焦急,只是神殿周围全是檀沐庭的人,势头竟比当初皇帝还要大。
从前得过他好的小宦官匆匆赶来,扫了周围好几眼,这才与他通气儿:“坏了大事,檀大人谎称公主毒害陛下,将郡主骗了来,拿了陛下印玺下诏诬陷她谋逆,这会儿被关在神殿,还上了黄金枷,郡主怕是一时半会儿挪不得。内阁的几位也来过,连人影儿都没见着”
姜崇道暗说不好,郡主擎小便是朵霸王花,只有她对付别人,哪有别人囚禁她的?过刚易折,这等屈辱她怕是受不住。
“檀大人还杀了一个人,是伺候过郡主的,您应该认得。”那小宦官又道。
“谁?”姜崇道忙问。
“中贵人的干儿子,模样胖胖的那位。”
姜崇道心里一揪,“小冬瓜?!”
“是,就是他,方才被抬下去时还碰上了阮公公,阮给公公说他是中贵人的干儿子,叫人将他用席子裹了丢出去呢。”小宦官道,“我们都害怕阮公公,没敢拦,后来又押出来俩侍女,也是郡主身边的人。阮公公说掖庭哪处闹鬼,就把她们发到哪处去…”
宫
中冤屈死的人不少,所以忌讳多,平白谁愿意去那等地方干差使?有些阴气重的地方哪怕是青天大老爷来了也要吓尿裤子,更不要说郡主身边娇滴滴的侍女了。
姜崇道硬着头皮说:“掖庭里谁当差?如果有门路还是走走,多照应一下。”
小宦官点了点头,打算要走,可犹豫了半了:“郡主眼下都这样了,内阁来了檀大人都不放人,反而拿皇太侄挡了去…姜公公,我觉得您如今还是先顾自己吧,这天怕是真要变了。”说罢又朝他一拱手,匆匆离去。
姜崇道倚在门框上,无力地垂下头。
-
内阁数次三番前来要人,从未得到答复,只看到皇帝一纸诏书。檀沐庭称光献郡主意欲谋反,内阁却要求交人——哪怕是谋反,也自有大理寺会审,哪里轮得到他檀沐庭做主?可檀沐庭不放人,称自己只按陛下意思行事。
于是一时之间僵持不下。
内阁分成两派,一派以袁阁老为首,以圣旨为尊。可皇帝病着,大家心知肚明,什么圣旨诏书,不过是个噱头罢了。剩下的人都是跟过摄政王的,于是赶紧去寻太傅华品瑜。
可围了定合街走了一百遍,不仅太傅没见到,就连摄政王也不见了人影儿。朱门高墙之内像是隐隐有坍塌的趋势。
奔走的阁臣中,林嘉木算是尽心尽力。若非自己品阶低,在万清福地跟前说不上什么话,这会儿早闯进去问
人了。光献郡主名号听着响,可她也不过是个人,她的野心在维稳内阁,不在上位为尊,他是知道的。突然发生这等事,他多方打听后发现皇帝的病与丹药有关,与皇帝同修的是妙通仙媛,退一万步讲也是和司马炼有关,如何会牵扯上郡主?这其中必然有诈。
于是林嘉木去寻司马炼。
司马炼因府邸被烧毁,原暂居在定合街,现下郡主落了难,他也不装了,又挪去东街另一处大宅。料想是檀沐庭给了不少好处——这可将林嘉木气得够呛。
“郡主提拔你,也算是你半个伯乐,如今你竟恩将仇报?”林嘉木迎头斥道,“秦仙媛入宫,我原以为你是有自己苦衷,未成想到头来所有人都成了你上位的梯子…我真看不起你!若你还有半点儿良心,快些离开檀沐庭,将郡主放出来。”
司马炼听后,用看笑话一样的眼神看他。
“你可知郡主有今日,都是因何而起吗?”
因何而起?左右不过是一场宫闱之乱,光献郡主是摄政王的女儿,与皇帝一派水火不容,摄政王一病,她孤掌难鸣,这才被檀沐庭借机针对。
谋逆的名头一旦扣上,很难打消。可如今朝堂上乱得很,从前有摄政王坐镇,后来内阁又有郡主,再如何也不至于内乱。如今檀沐庭声称郡主谋逆,又拿了皇帝诏书,万清福地那位皇太侄对皇位虎视眈眈…何止是乱,简直搅成了一锅粥
。
“郡主为人如何,你我心知肚明。”林嘉木道,“她被困在宫中,难道不是檀沐庭的手笔?或者说,就连当初秦仙媛进宫,也是他安排——真正谋逆的另有其人才是!”
司马炼整个人大马金刀往榻上一坐,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既然如此,那就请林大人去大理寺禀报,将檀大人抓起来吧。”
“你——”林嘉木攥紧了拳头,若非修养在身,真恨不得上去给他来几拳。
司马炼看着他脸红脖子粗的模样不禁笑了笑。
“林大人在朝中时日不短,应当明白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有根有据的道理。”他慢慢道,“官阶是梯子,末品小官在地方都能横着走,哪怕杀人放火都有人维护。林大人勤勤恳恳做事,才入内阁几年,品阶不高,阁臣却是朝中梁柱,重中之重,不论是陛下、殿下还是郡主,万事都要同阁臣商议。再往上便是那些大员,到了檀大人这种地步,哪怕获罪,轻易也不能入狱,甚至审讯前官员还要同他磕两个响头,恭恭敬敬地奉他上座,客客气气地与他问话——除非你有证据在手,你能证明这些事都是檀大人做来,这样才能一棍子将人打死,才能彻底治他的罪。可是林大人,你的证据呢?”
林嘉木看着他,不知为何,明明自己浑身是理,他问起来时自己却说不清了。
“林大人也做了不少年的官,怎的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想
不通了呢?”司马炼摊开手,“林大人是打算两手空空,用一张嘴去说服大理寺上下一百一十人吗?”
第四百五十二章 帝都雪大(四十八)
司马炼所言,林嘉木不是不明白。户部尚书杨淮因豫州粮案尚在狱中,那可是有实打实的人证物证,至今都不曾发落。为什么?因为官大体大,牵一发容易动全身。所以官员获罪,不仅要证据,掌权者权衡利弊之后才能做处置,并非这一人该死,他便要死,任谁都怕他这一死后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若檀沐庭当下就死,会有多大的麻烦呢?首先便是户部从此无主,底下提拔上来的不担事,财政上便要乱套。眼看着就要到年底,多少事交代不得,又要拖到下半年——这还是最好的结果,最坏的呢,多少人借机将些烂账混进去,来年又从百姓身上讨回来。
真正的掌权者并非是生杀大权在手的活阎王,而是为国家百姓计长远的君父,赤乌能端坐朝堂二十八载稳如泰山,功勋寥寥,但只凭他无过这一点,完全算得上是个好皇帝。郡主在内阁时虽有几分乃父之风,政事上却依然求稳,这点同先帝倒是相合。
林嘉木冷静下来思索这一番后,人已经被竹斋请到门外。
林嘉木抬起头,看着眼前富丽堂皇的门匾,“司马”二字刺得自己眼睛发疼。恍惚之间,却另想起一人来,那人有着同司马炼相同的面貌——倘若小阁老还在的话,定不会如自己一般贸然上门问责吧?小阁老又会如何做呢?
林嘉木在原地想了半日,忽然福至心灵,转身上
马一气呵成。
他匆匆回到内阁,此时所有人都聚在一起思想对策,没有人注意到他。
陈九和却见着了,悄悄将他拉到一边:“你怎的这时候来了?郡主不是说要你在家闭门思过,你…”
“郡主都还在万清福地,谁有空管我?”林嘉木回来拿了点儿东西,急急忙忙地与他道别,却不是朝阁外去,而是直奔萧扶光曾经办公的西堂。陈九和想要同他一起,恰巧几个阁臣来请他一道议事,便由着林嘉木去了。
林嘉木依着当日记忆,在西堂找到萧扶光从前看过的文书。她平日里做事有些细微的习惯,那便是常喜欢用炭笔在废纸上写写画画。林嘉木眼见着一张废纸上画了个框,内外标有圆圈标记。
他闭上眼睛,帝京周围尽在眼前,那几处标记应就是先前她调兵埋伏之处。
这几日过去,依然不见华太傅与白弄儿,料想二人应是在躲避檀沐庭追捕的同时想方设法与城外这几处兵力汇合。可如今郡主是否平安,林嘉木也没个底。倘若郡主真出了事,华太傅与白弄儿两个外人起兵,无论结局如何,最后都会背上叛变骂名。
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去城外。
在今年长夏时人人便有预感,今冬定然来得早来得急。
林嘉木上马出城,只觉漫天凉风刮得人骨寒,再抬头时,竟见满天细碎雪粒悄然掩入山林之中。
冬天竟来了么。
他只是诧异了一瞬,而
后快马加鞭,凭借记忆来到博陵镇。
博陵镇原是京外三十里的一处小镇,往年多有商旅留宿,也算繁华一时。只是摄政王上位后兴及商贸,扩宽官道,来京之人即到了博陵,总想着脚程再快些好进京,长此以往,博陵镇便大不如前,渐渐没了人。
林嘉木来时,果然见到华品瑜。
见是林嘉木,华品瑜蹙起眉头,来回打量了他许久,像是并不惊讶她来一样。
“太傅,郡主被檀沐庭困在万清福地,据宫人说,檀沐庭还给她上了枷。”林嘉木忿忿,“太傅还要等到几时?”
华太傅又看了他两眼,反问道:“你是如何找来的?除了你,还有谁知道此处?”
林嘉木说只他一个人,又将自己往日常观察萧扶光推断出她的习惯所以找来博陵镇告知他。
华太傅听后,却像是松了口气,又道:“我与弄儿通过气,郡主眼下暂时无碍。”
“可是,郡主她…”
“你可不要忘了,她是如何从峄城回来的。”华品瑜提醒他。
峄城纪家那一案,郡主做得实在漂亮。林嘉木虽然没有亲眼所见,却也听说过无数个版本。那位纪家大公子断了双腿,养了不知多少凶残鬣狗,生性又多疑。她能潜在峄城三个月,此间在万清福地才短短三日而已。檀沐庭虽隐忍,却不及纪大公子残暴,对付不一样的人,她一定有自己的法子。
“你不要焦躁,眼下当务之急还有一件
事。”华品瑜又道,“郡主先前调兵入京之事泄露,这才逼得檀沐庭提前动手。他在宫中拿捏陛下与郡主,便是算准了我们不敢进京。司马炼虽拜兵部员外,然而郡主调兵入京畿的时辰与兵力他却不明了,我们猜测,同檀沐庭报信的应另有其人。”
“郡主也曾怀疑过我。”林嘉木道,“若真是我,我不可能被你们怀疑还要到你们跟前来说这些话。”
“我也知道不是你。”华品瑜又道,“若真是你,此时你早已死在我刀下。”
林嘉木看着太傅腰间那把刀,不算长,刀柄却沾着血,后颈突然凉飕飕的。
-
没有了小冬瓜伺候,萧扶光进食都有明显减少。
檀沐庭听说后匆忙赶来,见午膳刚被撤下去,未见人用过的痕迹。再看她的脸,原本便有些消瘦,这阵子更是清减得下巴都削尖。配上未经粉饰的面容,竟少了几分威仪,多了丝柔弱之感。
身为男子,檀沐庭觉得女子便该如此。光献郡主过于气盛,寻常人难以驾驭。出身既是天注定,然而后天她也应该被好好磨一磨棱角才对。
眼下这般才是他心中的光献。
“郡主不是一直忧心萧宗瑞的脸吗?臣想好了,臣为他治。虽说臣医术不如桃山老人和妙通仙媛,但术业有专攻,脸上的血脉穴道,哪处深哪处浅,哪处下刀更疼,这世上无人比臣清楚——小皇孙的脸,说来也不过避开要害缝几
针的事,有臣在,他日后绝对比他的父亲更漂亮。”檀沐庭执起她的手,看着掌心下她细弱的血脉,凭空竟生出万事可期的磅礴豪气。
“先前不是同臣说好了吗?从今往后,换臣来守着郡主。这样的小事,又怎需郡主操心呢?”
第四百五十三章 帝都雪大(四十九)
世上哪有白吃的饭,平白无故要对你好的人,他对你定有所求。
皇室之中,除却已被檀沐庭掌控的萧梦生,萧宗瑞俨然已是最后的血脉。可他的脸一直是她的心病,这副模样日后出现在人前只有被议论嗤笑的下场。
“你倒是会拿我七寸。”她说罢,又问道,“我似乎没得选?可谋逆重罪,我要如何全身而退?”
她的口气已不像前几日句句夹枪带棒,言辞中也带了些商议的口气。虽说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可这样的结果却已令檀沐庭足够欣喜。
不怕时日长久,毕竟他有的是耐心,他只怕她一颗心如磐石金刚,至坚至利,百炼难销。
“臣怎会真让郡主背这个骂名?”说话间,他执起她的腕骨,挣脱枷锁的痕迹还在上面,险些磨破一圈儿娇嫩皮肤。檀沐庭再次笑了:“只要郡主肯应一声,有什么是郡主得不到的?哪怕不可能,臣也会让它变为可能。”
萧扶光低下头。
她的身体好似没有先前那样硬了,脊背看似笔直的,然而腰却先塌下去。年轻女子有千般好,皮肉细嫩紧俏便是其一。尤其这一垂首,青丝自耳边千缕万缕坠向胸前,朦朦胧胧透出颊边肌肤,颜色竟胜过窗外初雪三分。
这是光献郡主,皇室至宝,世间独珍。摒去身份不谈,她有一佯本事,便是叫人在看到她时心空。待你将百转千回的思绪扯回时,发现胸腔空了
的那一块只有在看到她时才能填满。
他试探着向前,明明困住她人的是他,可姿态卑微的依然是他。从前操劳而今能遮天的一双手怯懦地伸向前,指上金蜃龙遇着真龙女却越发显得黯淡。终于,他如愿真正地触碰到那片雪腮,掌下触感奇异,像是生活在神秘岩礁内的至臻母贝,光滑、柔软且冰凉。
真是神奇,她竟是这样的触感。
当下,此时,檀沐庭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若要像个真正的人那样活,正需她来填补——三十余年来不忿也好,执念也罢,除却光献,无人能医他的心病。
巴掌大的小脸,自小便如一尊精瓷,也不知是几世修行积来的福报,此生得天独厚。
颜三笑来时,便看到这样一副场景。郡主坐在莲花座上,正半垂着头,一张脸素得像初荷,只眉眼浓得像墨。自己尽心侍奉的人正在侍奉她,他单膝跪在座前,小心翼翼地捧起她脚踝,用拇指和中指丈量她的足,还笑着说:“冬衣这些年做了不知多少,一直没有机会奉上,今日却觉得那些俗物倒配不上郡主了…齐人女子裹足,我从前倒见过,然而褪去鞋袜总觉得丑陋难看…尺寸倒是与我目测差不多,现在派下去,明日便能做好送来…”他声音极轻,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仿佛眼前人是脆弱奇珍,担心声音大些会将人震碎了。随后郡主张嘴不知说了什么,他又笑了,
看她时一双眼睛璀璨如星。
颜三笑不知他竟也有这样多的话愿意同人说,明明一早便明白郡主在他心中地位难以替代,可今日听了看了,才知晓同为杂草,并非所有人都像她一样只求活。有的千方百计钻出石缝,只为一沐日光。
颜三笑如鲠在喉,却悄悄地退下了。万清福地还是檀府,如今的她竟不知道去哪儿好。
-
司马炼再回万清福地,见神殿周围又换了一批人,甚至还多了几名贴身伺候的侍女,只是困住郡主的黄金枷尚未解开。
他有些诧异,因为以萧扶光的性情而言,受此羞辱定不会屈服。然而在见到潘绿珠怀中的萧宗瑞时,方明白原因。
“檀大人要为小公子治脸。”潘绿珠说话时,还有被惊吓后的惶然。
司马炼沉默,转身正欲离开,又被潘绿珠叫住了。
“檀大人觊觎郡主,郡主可是妥协了,真打算要嫁给他?不然他怎会有这样的好心,居然肯亲自为小公子治脸?”绿珠此话说出口后,再看他两眼,忽又惨笑,“是了…我怎么就忘了,连你也是他的人?你们二人一条心,他篡权霸占郡主,你助纣为虐,也不是什么好人!”说罢抱着萧宗瑞回了房。
司马炼来到神殿外,被告知檀沐庭回府中取用物。
他守在殿外,透过窗花看里面的人,见萧扶光依旧坐在莲花座上,披着的发已被人挽起,正凝视着太极阵上炭盆中的那簇火
焰。火光映在光洁饱满的面上,眼中却是一片虚空。
他的手抓在窗沿上,又这般看了半晌,直至被冻得快要没了知觉,这才缓缓回过身。
恰好檀沐庭也回来,看到自己,他再一展颜:“嗯?怎穿得这样少?去年未下雪,今年这场雪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家中炭火可足?我再叫人往你家送些金丝炭——过日子要富足些才好。”
司马炼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谢道:“檀兄周到,愚弟却之不恭。”
“不怕你要,就怕你不要。否则我真不知道该拿什么收买你好。”檀沐庭笑了笑,抖了抖身上披风,将稀碎雪绒抖了下来,才去寻萧宗瑞。
司马炼回头又看神殿一眼,转身没入风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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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座够大够稳,铺上几层褥子,便成了一张榻。
萧扶光仰在上面,手动了动,便有宫婢上前卑躬屈膝地道:“郡主请吩咐。”
“去问问檀沐庭,小公子如何了。”
小婢恭敬地退下,过了一刻后才回来,头上挂着的雪片在进殿瞬间融化。
“檀大人已经替小公子缝好了脸,只是大人说,这嘴巴捱着脑子近,小公子年幼,用药需得小心。不过大人还说让您不必担心,有他在就没问题,他今夜会守着,让您安心歇下。”
萧扶光松了一口气,让她下去了。
她仰倒在莲花座上,闭着眼,想睡又不敢睡。怕睡死了一睁眼看到檀沐庭,起床气重,一时忍不住再给他两
巴掌。
就这么捱到后半夜,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身边站了个人。
那人蹲在莲花座下,贴在她耳边小声问:“你——睡——了——吗——?”
第四百五十四章 帝都雪大(五十)
萧扶光蓦然惊醒。
“谁?”她定神看了看,见他眉骨上似有光掠过,复又压低了声音,“萧梦生?!”
“是我。”听到她认出自己,萧梦生显然十分高兴。
“真的是你?”萧扶光支起身子来,借着雪光模模糊糊地打量他,“你果然没疯。”
萧梦生冷嗤一声,“他当我跟你似的,娇娇女一个,吃两口人肉就要发疯?小爷我可是跟响马混大的,什么没见过?不撒两口盐都算我口味轻!臭卖鱼的,想逼疯我?他做梦!”
萧扶光听他怒骂,数言之中辨出他知晓檀沐庭过往,于是又问:“你知道他从前卖过鱼?你见过他?”
“自然是见过,不然他也不会杀了祖母,还想逼死我!”萧梦生咬牙切齿地道。
“他杀了蓝婆?”萧扶光满腹惊疑,“那你又是如何落到他手中的?”
萧梦生便将两年前她与司马廷玉离开后发生的一切告知于她。
“…祖母曾说,若有走投无路那一日,便带着金爵钗进京寻摄政王。可夜里我们一起出了寨子,臭卖鱼的便派人来杀我们,我在林子里躲过一劫,却因躲避他的人而绕了不少远路,又丢了符籍身信,迟迟无法进京。我想,他从那时起便应是为寻金爵钗而来…”
“你叫他‘臭卖鱼的’。”萧扶光听后,又出声打断他,“你们究竟是从何时认识的?”
他们二人说话声音不大,然而神殿周围常有人把守。她话音
刚落,宫殿一角便亮起了一盏灯。
萧扶光伏在莲花座上,幸而檀沐庭未苛待她,见外间下了雪,为她添置了屏风帷幔。两个宫婢掌灯上前,只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又蹑手蹑脚地退出,行动间惶恐至极,生怕惊扰了她。离开后出了神殿,宫婢们在外与人小声交谈,在说什么“是你们没看好人,怎找到这里来,我们还能藏个大活人不成?若吵到了郡主,大人会要了咱们的命,你们有这等闲工夫还不如找人来修缮一下窗户,看这里,什么时候缺了一块都没发现…”,声音不大,却依稀能听得出她们很是气恼。
外头的人战战兢兢,里面的二人却也松了口气。
确定不会有人再来寻他踪迹,萧梦生这才缓缓道来。
“我爹娘去得早,是祖母将我拉扯大,我们还未入寨子时,日子过得清苦,那会儿我年纪小,祖母眼睛又不好,单靠她一人做工养不活我们娘俩。可是有一天祖母突然对我说,祖父要去兰陵,我们若投奔他去,倒也是个活命的法子——她那时并未提及祖父是谁,只说身家极贵,寻常人近不得他身。我们到了兰陵后,一路打听出了城,去了一座山上,半山腰有一处山院,占地百亩,仆婢无数,主人家极为神秘,据说是位出身名门的年轻夫人。现在想来,那位夫人便是你娘,传闻中足不出户的谢妃。祖母谎称在山间迷了路,
带着我入了你们府上,你府上人见是一老一小,料想不是什么坏人,便放我们入府,容我们暂时住下…”
“我此前不曾见过你。”萧扶光又道。
“你和你娘在的地方哪儿能轻易进去?出了三院外,多少人几年也见不到你们一回,更何况我们这种外来人?”萧梦生咧嘴笑了一下,继续说,“我还记得那一日,天色将暗,山院上下点了灯,耀得整座山都亮亮堂堂的,有好些人进进出出。我祖母问他们发生了何事,他们说是主人家的长辈来访,还说那位长辈是极为厉害的人物,嘱咐我们不得随意外出,以免丢了性命。那时我年纪小,不知来人便是先帝,可祖母却是清楚的。有天晚上刚下过雨,祖母伺机外出,回来时却慌慌张张,收拾了东西带我离开山院。夜间难视物,雨后山路泥泞,我们走了一夜才下了山,来到兰陵城外。城外有个少年在卖鱼,见到祖母后很是生气,质问她为何要拿走东西。祖母否认,卖鱼少年又说她险些害了自己性命…”
“所以,卖鱼的少年便是檀沐庭?”萧扶光问,“原来你们从那时便见过了。”
“正是。”萧梦生不曾否认,“他斥我祖母手脏陷他于不义,逼她交出东西。祖母极力否认,说自己并未窃物。他又问祖母,如果没有偷东西,那为何鬼鬼祟祟地进内院,祖母便说不出话了…一个妇人,如何能
同不熟悉的人解释自己曾是皇帝的姘头,这叫她如何开口?”
萧扶光恍然大悟,“怪不得檀沐庭会说,是你的祖母偷了金爵钗。”
“我们不欢而散,此后祖母带着我依旧四下漂泊,最后来到济南。不过我记得临分别前卖鱼的好像说过,他打算去济南寻什么人,但我们阴差阳错进了寨子,同响马混在一起,也未见过他。再见他时,他已经成了高官檀沐庭——他虽面貌与从前有些不同,但其天生一双巨足与常人有异,所以我一眼就能认得出他来。”萧梦生叹息一声道,“甫一见他,我当遇上故人,然而他却逼我交出金爵钗。看来这么多年过去,金爵钗早已成了他的执念,就因当初的一场误会,如今的他想要我们生不如死。”
萧扶光没有将檀沐庭的真正来历告知萧梦生。先帝好宝石,尤其白龙珠城所产南珠,檀沐庭是白龙珠城开贝人,他的仇恨自小便个根种在心,哪里是轻飘飘的一场误会就能解释得了的。
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细细想来,又理不出头绪。于是又问道:“那你同檀沐庭再相见后,他便夺走金爵钗,还试图将你逼疯,好做个易掌控的皇太侄?”
萧梦生点头说是:“他将我带进府,府中有处宅院,四壁高不可攀,里头还关了个瞎眼的老太婆——老太婆的一双眼是叫人活活剜去的,我猜十有八九是他做下,从那时起
我便开始提防,因为我知道,若是我不装疯,恐怕下场比那老太婆好不了多少。”
第四百五十五章 帝都雪大(五十一)
萧扶光既为萧梦生的机智感到庆幸,却也因檀沐庭的残暴而心惊。
“你说的那个老太婆是檀老夫人。”她道,“两年前我在济南时见过她,的确是个不好相与的人,我抄了她家,万事不能做绝,所以最后倒也留了她一命。她会被檀沐庭如此对待,十有八九因她认出如今的檀沐庭并不是她的长孙,这才下此毒手——不过话说回来,我若是他,有人知晓了我身世的秘密,我该杀了她才对。可檀沐庭却如此折磨她,未免太过了。”
“呵,那卖鱼的一向心黑,能做出这样的事倒也不意外。”说到此处,萧梦生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顿了顿后又道,“不过经你这么一提,我突然想起那老太婆也说过,她说现在的檀沐庭是假的,还说‘他们回来报仇了’——我没弄明白她嘴里的‘他们’究竟是谁,毕竟老太婆一向疯疯癫癫的,嘴里不知有几句清醒话。她已被檀沐庭折磨得临近崩溃,一心求死,最后倒也便宜了我…”
萧扶光听后忍不住看他,昏暗之中,她看不清楚他的脸,只看到眉骨上那点亮光。
随后萧梦生自嘲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跟你不一样,自小泥里打滚,有几斤几两我自己比谁都清楚。管它皇太侄还是什么皇太子,瞧着挺厉害,可命里没有,白拿就要吃亏,说不定还要赔上性命,除了摄政王和你,还有谁能做来?我是
个贪生怕死的人,平生就两个心愿,一娶上几房美妻娇妾,二有花不尽的钱财…”
“这有什么难。”萧扶光笑道,“若你真带着金爵钗来寻我,这两样我都能满足你。”只可惜被檀沐庭截了胡,而今事事都要看其脸色,就连见她都要偷偷摸摸地来。
“都这时候了,你还拿这些话来哄我?先顾好你自己吧。”萧梦生伸手拽了拽她身上的链子,“堂堂郡主,被人拿链子拴着——你别嫌我说话难听啊,人家养狗还每天早晚拉出去遛呢,他这么着对你,摆明了不把你当人看…怎么现在外头人说,公主跑了,他要娶郡主,有这事儿吗?”
萧扶光沉默片刻,点头说有。
“这臭卖鱼的,癞蛤蟆惦记什么天鹅肉?!”萧梦生听后气得咬牙,然而听她语气平静,略迟疑了下后又问,“那你呢…你是如何想的?现在外头都说他要霸占你,难不成你真要,真要…”
萧扶光反问:“你也看到了,以我如今的境遇,连出这座神殿都难,我又能如何做呢?”
萧梦生也犯了难,不过那副江
湖
习气依然在,居然脱口而出:“要不就逃吧!你有摄政王的爹,我就不信,这么大个皇宫没有一个是你们的人,没有一个人会帮你。”
萧扶光听后心里觉得好笑,说他没脑子,他又能在檀沐庭眼皮子底下混进来;说他城府深,可明明就是个简单人。
“难道你不知道,
我父王已经昏迷许久了?”她反问道,“如今他被我的人藏起来,檀沐庭也在四下找我父王。他不敢动我,就是忌惮父王所在,若是被他发现了我父王踪迹,你我也不必在此苦想如何逃脱,一同从了檀沐庭去吧!”
“这怎么行?!”萧梦生豁地一下站起身,急得直跳脚。
萧扶光见状后又笑了,再问:“你对檀沐庭的了解有多少?”
“天底下无人比我更了解他。”萧梦生拍着胸脯答道,“不就是从前在你家做过仆的一臭卖鱼的嘛!”
萧扶光摇了摇头,“不止,他的来路我已清楚,你听说过白龙珠城吗?”
“白龙珠城?好像听别人讲过…”萧梦生思索了一下后道,“我记得老三他们有年抢了一颗珠子,卖了八百两,整个寨子的人好吃好喝过了两年呢。好像说是白龙珠城产的什么南珠…”话说到此处,他想起金爵钗,蓦然一顿,“难道说,他和金爵钗上那颗南珠有关?”
“是。”萧扶光道,“白龙珠城不过南海小城,先帝好珠宝,尤其南珠,为此白龙珠城倾尽全城之力开贝采珠。他虽没有说起自己家人,但他是白龙珠城人,恨先帝不是没有道理。”
“所以…他便做了这样大的局,就为了向先帝、向你们复仇?!”
要如何回答他呢?
生在天家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事,可站得越高,方知巅峰极寒。若有一日不慎坠落,那便是粉
身碎骨了。
然而站得高并不是全无好处,起码有一样——那便是看得比普通人更远。
“我近日在神殿中看些书籍道经打发时间,《太上感应篇》念了无数遍,现在想来,它第一句倒是极有道理。”她道,“‘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萧梦生没有念过许多书,一时未能明白她所说的话,挠了挠头问:“什么意思?”
“意思是,今日一切都是果报。前人种因,后人摘果,我是先帝之后,承其恩宠,所以有今日。”萧扶光又道,“倘若先帝当年看重的不是我,檀沐庭便也不会心怀怨恨来寻我,今日更不会将我囚在此处。”
萧梦生咽了咽口水,显然是未见过这样呆的人。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她也太会给檀沐庭开脱了些——要知道,那臭卖鱼的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什么因什么果,难道这些年他高官厚禄享受得不够?日子过得不舒坦?
“愚蠢,愚蠢!”他想了半天,只能这样评价。
萧扶光没说话,抬了抬手,黄金链微微作响。
“往日仇怨未了,后来再添新仇。我娘对他只有恩,他是甘愿入府为奴,哪怕真杖毙了他也不为过。现在想来,我娘从头到尾都是为保护我,她又何其无辜?”她又道,“一码归一码,先帝的那份我受了,我娘的那份,我亲自同他讨。”
“咦,口气不小。”萧梦生手贱地又来拽她链子,
“可不知谁刚刚还说,眼下这般境地什么也做不了。”
殿内炭火烧得极旺,热得人都有些发慌。
“檀沐庭生性多疑,耐心又非比寻常。你当初若不装疯,也难逃他毒手。”她道,“至于我…你不用管,好好过你的日子,争取多活几日,日后当个娶三妻四妾有花不尽钱财的闲王。”
第四百五十六章 帝都雪大(五十二)
萧梦生蹑手蹑脚离开后,萧扶光开始细细梳理这一切。
据萧梦生所说,蓝婆从前虽侍奉过先帝,然而听他今日所言,蓝婆是找过先帝的,或许二人还真的说上了话,不过结果并没有令她如意——甚至有可能说,先帝驳斥过她,不然她一介妇人,也不会带着萧梦生雨夜下山。同时金爵钗失窃,阿九却说是蓝婆盗取金爵钗后离开,以致于一批仆人被杖毙,而他也在那夜逃离山院,三人又在城外相遇。之后虽说不同路,却阴差阳错都去了济南。同年秋济南暴雨,阿九谋杀前往东昌府赶考的檀沐庭并取而代之,其后再毒害尤彦士母,以致尤三年未能科考。自那之后,他便以檀沐庭的身份亮相,之后的一切便都是自己看到的了。
可萧扶光还有一点不明白。
倘若蓝婆盗取金爵钗,又或者是先帝所赠,无论如何,她也不会要萧梦生拿着金爵钗来寻摄政王才是——如果真是她所窃,为何又要萧梦生亲自归还?
再退一万步来讲,先帝果真有自己的打算,将金爵钗赠给蓝婆祖孙,好叫他们日后拿着信物来京继承大统——若事实如此,蓝婆为何非要萧梦生来京寻景王?难道她不知道景王父女才是掌权人,不怕萧梦生会被杀掉吗?
然而当年之事,知晓的人中多数已逝,如今仅余下檀沐庭一人。想要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恐怕只有他亲口说才行。
一夜雪后,卯时还未到,外间便亮得厉害。
神殿燃了一夜的炭,萧扶光是被热醒的,醒时鼻腔和嗓子干得难受,一呼一吸都带着热意。身子动了动,脚还露在外头,却热了一脚心的汗。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在被褥上蹭一蹭,便觉得有人攥住了那一只脚腕子往上带。一抬头,视线便撞进一双上挑的眸子中。
“天还早得很,郡主能再多睡会儿。”檀沐庭将她脚腕塞进薄被,末了还替她掖了掖,“脚受了寒,人就容易生病。实在热了,叫她们打开两扇后窗便是,不要拿自己的身子当儿戏。”
萧扶光忍住想要将他一脚踹翻的冲动,按捺住性子来看他。听他这样一说,顺势开口问:“你说你小时候会用脚开贝?那你的脚岂不是天天露在外面?如今也没见你身子不好。”
檀沐庭正端了盆热水来,又将她的脚拖出来置在自己膝上,细细地为她擦拭清理。听她这样问,没抬头:“白龙珠城地处极南之境,四季如夏,燥热潮湿。不似帝京,冬季又冷又干,不注意穿衣保暖便会生病。”
“你从前在我家时就没有不习惯?”萧扶光继续顺着他的话继续问。
“夫人并不苛待下人,再说,有郡主护着,臣先前也从未受过委屈。”说到此处,他顿了顿,抬眸看她,含笑问,“郡主可是想起了从前?”
“从前?什么从前?”萧扶光反问,“当年之事,你
若有苦衷,不该说出来吗?你怒而离去,难道其中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她想激怒他,想知道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对她来说无所谓,对景王和光献来说却很重要——她想要明白金爵钗究竟代表了什么,它是一件属于自己的普通至极的礼物,还是赐给未来储君的信物。
然而檀沐庭却不为所动,只是叫了人进来为她梳洗更衣。
宫婢鱼贯而入,檀沐庭从怀中掏出一支黄金钥匙,将她腕上的枷卸了。萧扶光还未来得及再出声相问,便被婢女们诚惶诚恐地搀进偏室。好个体贴周到的檀大人,倒还惦记她从前不敢下水,置了张竹床,叫侍女添上蒸烫的瓦石上去,热水自竹筒另一边荡来,浇得人通体舒畅。萧扶光伏在竹床上,觉得自己好似快要杀青的书简。
若论享受,哪怕王孙公子,都不一定及得上他檀沐庭。
萧扶光伸出手腕,五指张开又合拢,看了一会儿后方才出浴。
檀沐庭坐在莲花座下,见她出来,笑着问她:“怎未上妆?”
萧扶光看了他一眼后反问:“上妆好取悦你?”
以为哄得差不多,没想到郡主还是那个油盐不进的郡主。檀沐庭倒也不生气,若丢了气性,她便也不是她了。
于是他顺着她的话道:“未必是要取悦旁人,对镜时难道不是取悦自己?”
“拿镜子来。”
萧扶光扬手一挥,便有两个婢女将铜镜架在她身前。未施
粉黛的面庞清减不少,衬着乌青的发,有一瞬间还以为自己见到了平昌。
一支金钗插入发髻中,钗下一颗南珠亮得惊人。
萧扶光认得,这是萧梦生带来的那支金爵钗——或者说,是她的金爵钗。
“好看吗?”檀沐庭站在她身后,俯身看向镜中人,道,“本就是你的东西,还是你戴来最合适。”
“不然呢?”萧扶光道,“萧梦生一个大男人,也戴不得首饰。”
檀沐庭替她扶正了钗,掌下却贪恋柔滑丝缎一般的触感,于是五指探入发中,轻而易举地将垂曳的青丝拢起,又任凭它们争先恐后地泻下,就像她的名字,朝日可见,触不可及,以为自己抓住了,手指一张开,却依旧会逃走。
“喀嚓”一声响,黄金枷再次合上。
萧扶光面有薄怒,却被他扣着颈子拥进怀中。
“阿扶…”他叹息道,“不要生我的气。”
金爵钗在首,发髻有些沉甸甸的,并不舒服,可就因这支钗,已经不知有多少人丢了性命。
然而让她更加不舒服的是眼前的人的怀抱,她以为自己能忍受。然而此刻方知,同样灼热的胸膛,有的人却永远替代不了。
……
一夜风雪,白日未止,出门时已经没过了脚面。去年未降雪,如今怕只是个开头。唯有多备柴炭,才能应今冬之急。
林嘉木披着斗篷,戴着皮帽穿行在雪中。
他在博陵镇见过华品瑜之后,便与其他阁臣一起四处
奔走,只想进宫见上光献郡主一面。然而有皇帝诏令与檀沐庭相阻,除却那位俨然是檀党的袁阁老,他们无法靠近神殿——若说法子倒也有,在万清福地前的阶陛上一撞,以死来证明自己相信光献郡主且无不臣之心,便可破开禁制进万清福地。
可是,谁去呢?
第四百五十七章 帝都雪大(五十三)
大家人人上有老下有小,若真死了可就不是死一个,几十口子都要跟着遭殃——便是林嘉木也做不来,不为自己想,他也要为祖母和林嘉楠她们想。
而且,只有活着,才能继续尽忠。
正当林嘉木愁得头秃,几位阁臣思来想去,决心一起闯进去——便是他檀沐庭想要将人抓起来,也不至于会对他们这么多人动手吧?
互相商量了一下,都说这个方法不错。择日不如撞日,于是一齐来到万清福地,跪在正中央求见皇帝。
风雪之中众人跪得笔挺,檀沐庭素来友爱同僚,在户部名声倒是不错。同在朝堂,他也是臣子,哪有越过皇帝和郡主对同僚伸手的道理?正是笃定了这一点,众人才敢来。
立在神殿内外的宫人目不斜视,挑着万年灯站在那儿,远看像是一排排木头人。他们似乎从未看到过这几位阁臣,可那么多的人跪在那儿,哪里看不见呢?
阮偲裹着夹袄,抱着手炉,远远地站在上边看,对身边撑伞的小宦官道:“瞧见没有?同样是当官的,为什么檀大人就能坐在里头,而他们这些人只能跪在下头呢?”小宦官弓着腰说自己愚钝,请他细说说。于是阮偲又笑了:“当官和做人一样,得沉得住气,这样才能做到万人之上。”
檀沐庭当然也听到外头的动静,彼时他正在调香,自然不是为他自己——光献郡主再厉害,说破天她也是个姑
娘,对付这种姑娘需得刚柔并济,一番压制后再行体贴关怀之事。
“爱跪便叫他们跪着。”檀沐庭头也没抬,“将袁阁老请过来,再让司马炼去御史台走一趟。”
手下得了令,立即散去行事。
阮偲看了看外头飘着的雪,抖了抖衣裳,还是出去了。侍奉的小宦官是新进宫的,天真又单纯,将他当做亲爹侍奉,搀扶着他下了石阶。可阮偲毕竟上了年岁,腿脚慢些,待下了石阶后,林嘉木已经冻成了一块木头。
“诸位大人何苦呢?”阮偲啧了两声后,道,“这么冷的天儿,不在家歇着,偏要来此处——诸位大人该不会以为郡主是来万清福地做客论道的,是您们想见就能见的吧?唉,有福不享,非要在这儿淋雪…”
林嘉木冻得面如刀割,几位年纪大些的阁臣更是开口都难。
林嘉木挺直了上半身,一句“食君之禄,当报君恩”还未说出口,却见阮偲诡异地笑了一下。
“如今内阁还有一大堆烂摊子呢,指着郡主来为你们解决?郡主自己还脱不开身呢!奴劝诸位大人还是早些回去,这会儿到家该收拾的还能收拾,过会儿御史台的人去了,可就说不清喽!”
众人听后先是一愣,随即问:“我们是自愿来,又关御史台何事?”
“谁家没点儿糟心事呢?”阮偲抖了抖肩上的雪说,“先前郡主能逮住别人不放,今日自有人来寻诸位的错处。”
这样说岂能不懂?先前平昌公主入阁,萧扶光便弹劾拥立其之人。只是曾经用过的刀如今竟也对准了自己人——御史台不是吃干饭的,管你是哪一党,只要拿到证据他们闻着味儿拿着笔就能来。有错就要纠,否则岂不是白吃这碗饭?
话已说得如此清晰明了,当下便有几人匆匆起身离开。
林嘉木一向行得端正,倒也不怕御史台来拿人。可当他看到阮偲眼底的算计后,再联想起司马炼曾经说过的话,咬牙撑着双腿站起来,匆匆离开万清福地。
因降雪之故,他来得倒比檀沐庭的人早,思索片刻,便说自己是来找沈磐。恰好沈磐昨日今日都在值,佐使引着他去见。
刚进了沈磐的办公处,林嘉木心中有些着急,上前两步对沈磐道:“檀沐庭要效仿郡主,让御史台弹劾阁臣。”
同聪明人不需要说太多,一句话便能叫他明白当下情形。
林嘉木知道,沈磐也是萧扶光的人,她既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未必对沈磐没有安排。
而沈磐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瞬,随后摇头道:“我接下来要做什么,怕是不能告知林兄——朝中有鬼,内阁亦有。”
见沈磐怀疑自己,林嘉木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朝他报以理解一笑:“人多眼杂,的确是该防着。”
林嘉木前脚刚走,沈磐后脚便离开。
萧扶光之前嘱咐过他,倘若她此去不归,便叫他安心等着,等到檀
沐庭有所行动时再出手。
他同上峰告假,因平日里来得早去得晚,办事又周密谨慎,很容易便得了几日假。
时间紧迫,他匆匆赶回清枝胡同,此时沈淑宁已做好饭菜,正打算出门为他送饭,见他回来得匆忙,身上满是雪粒,于是问他怎么了。
沈磐扎进卧室换衣裳,出来时绒帽兜脸,皮革裹膝,像是有一场远路要赶。
沈淑宁一惊:“哥哥要去哪儿?”
“彰德府。”沈磐边收拾行李边道。
沈淑宁未去过彰德府,却也知道两年前彰德府出了件事,一位廪生带着上百人围攻府衙,以致三死数十人伤,摄政王亲临彰德府压制,这才没有闹出大乱子。不过也是自那件事后,小阁老暴亡消息传来,光献郡主遭逢打击后心性大变,走上摄政王的老路子,以女身入阁,成了大魏第一位女掌权者。
好些事情,也似乎都是从彰德府那件案子之后开始发生的。
沈磐想了想,还是同妹妹说了:“先帝在位时起便默许买卖春秋闱名额,彰德府一带便是如此,当年摄政王压下,然而那只是个开头。摄政王在时还好,如今他没了踪迹,对外只称病养,陛下又突然病重,郡主以谋反罪名被囚禁,万清福地只剩下一位有名无实的皇太侄——你若是那些被欺压许久的考生,试后发现自己未中,而乡中纨绔却榜上有名,你会如何想?”
沈淑宁道:“自然觉得不公
平!”
“那便是了。”沈磐将行李往身上一挎,道,“不仅是彰德府,多少人都憋着一口气。从前忌惮摄政王威仪,担心对彰德府的处置也会落到他们身上。今日他父女在朝中飘摇,你猜他们会如何做?”
沈淑宁愣了愣,“闹事?”
“闹事?这还是小的。”沈磐笑了,“不知有多少人等着摄政王倒台,想要进京告上一告了。”
沈淑宁瞬间便明白过来,为何光献郡主被污蔑谋反后囚禁,而自家兄长身为拥趸却一直不着急——敢情是有后招在等着。
买卖名额的事说小可小,倘若闹一出大的,檀沐庭要如何解决?说句不客气的话,他本人春闱时也是买进来的,若是被那些人知道,头一个不被放过的便是他檀沐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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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八章 帝都雪大(五十四)
沈磐离京时,司马炼带着人赶到御史台。对于这位大名鼎鼎却又臭名昭着的新晋官员,御史们给不出什么好脸色。倒也不怨他,其实御史们们本就对所有人都没有好脸色,他们巴不得有人犯错才好。
司马炼行事雷厉风行,哪怕雪路难行,也迅速来到御史台将搜来罪证一一铺在案头。御史们打了鸡血似的来回传递,顾不得室内少炭便撸起袖子开工,一封封弹劾奏疏信手拈来。其实有些错处譬如内宅之争,到底是官眷们的事,谁家还能没几房拈酸吃醋的妻妾?可如今不同了,他们早就看不惯那些说一不二的阁臣,如今没有摄政王和光献郡主撑腰,正是敲打那群人的好时机。
因要规避本人,弹劾奏疏不经内阁,直接送去大理寺。大理寺见后犯难,光献郡主谋反一事还未有着落,她手下阁臣又犯了事,怎么看怎么都是大势已去的劲头。思来想去,拿着奏疏进宫,打算去万清福地探探口风。却未料到万清福地前看到几位老阁臣还跪着,身上坠满了雪,人已经快没了生气儿——这等情形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于是赶紧借着问话的名义将人抬走,以免闹出人命来。
一日之后,雪依然未停。即便是鹅毛细雪,接连下上两日,也有寸余厚。
御道成了雪道,宫人只来得及清理出来,再撒上一层粗盐,总不至于使人绊倒。
审讯不过一日,司马
炼依照檀沐庭嘱咐,明暗两处施压。大理寺有心庇护,私下寻前御史中丞——也就是而今的阁臣赵元直问话。赵元直因有把柄在檀沐庭处,闭门不出,谁来也不见。
朝堂无首,还能撑到现在,全赖先前皇帝修道,众臣自有一套务公自律的习惯,而这习惯仅仅是建立在摄政王与光献郡主坐镇阁部的前提之下。如今内阁阁臣被捉去十几位,光献郡主因谋反被扣押在万清福地,摄政王不知所踪,皇帝病情堪忧,时至今日,众人终于惶惶然——这天难道真要塌了吗?
这份难以遮掩的惊惶迅速在朝中弥散开来,万清福地的皇太侄成不了气候,思来想去,余下几位阁臣在夜间私下商议——究竟是归顺了这位外来的皇太侄,还是将荣王殿下请回来。
然而这场密会还未谋划完成,司马炼便带着人找上了门,不由分说便将人一网打尽。
血溅三尺之后,终于有人反应过来,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指向他:“司马炼!你、你们这是谋害机要大臣!我们是殿下提拔上来的,你怎么敢——”
司马炼回首看他一眼,见出声之人是在内阁时常私下与人提起他卖妻求荣的那位,也正因如此,自己在内阁的日子可算不得好过。
司马炼那张脸本就酷似小阁老,这一回眸望来剑眉上挑,嘴角却是耷拉着的,面容竟同死去的小阁老重合,令人心底生寒。
倒也有平日里
没得罪过他的,譬如陈九和与方圆张忱等人,大着胆子想求他放诸位一马。可司马炼一句“诸位到如今还看不清当下吗”给堵了回去。
司马炼又扫了几眼,未见到林嘉木,神情不见悲喜。顺嘴问了一句,陈九和想了想,站出来提醒道:“嘉木早已被郡主禁足,今日我等在此聚集,不干他的事。”
司马炼却冷笑一声:“禁足?他跪在万清福地前请命时怎未想起禁足这件事?”
这下陈九和彻底没话说了。
司马炼带来的人将阁臣们被关在了一处,好歹也是摄政王跟前常走动的人,哪里受过这等待遇?不多时便将司马炼与檀沐庭二人骂了个狗血淋头,骂檀沐庭“残害股肱,逆乱朝堂”,称司马炼是“党助奸佞”。
然而骂了一晚上,屋里烧的还是奸佞运来的炭,次日一早还是要吃奸佞送来的饭。
内阁一下空了十数个位置,檀沐庭又来到皇帝榻前,拿出早就写好的诏书,取了印玺来盖上,以皇帝名义另择新人入阁。
当然,这番动静是万万不可能告诉萧扶光的。
在神殿里,他依然是体贴细心,处处为她想得周到的臣子,照顾她到了只差将饭喂到嘴里的地步。宫人说檀大人对郡主好生体贴,只是说话时低着头不敢看她。
萧扶光没应声,看着开了半扇的小窗,问:“雪还没停吗?”
檀沐庭说是,转头悄悄同人递了个眼色。宫婢悄悄关了那
扇窗,萧扶光的眼神却依然未从上面挪开来。
檀沐庭朝她挥了挥手,她眨了眨眼睛,这才将视线收回来。
“阿扶,你看这个,合不合你心意?”
他将一副草图展开,上面描了一顶鎏金辇,单看辇顶镶缀一层又一层的金玉宝石,沉甸甸的好似有千斤重。先帝在时常赐下珠宝,加起来也不如这顶辇上的多,可见檀沐庭着实费了一番财力。
寻常小门小户出嫁的姑娘乘轿,富庶些的便乘车,魏人民风奔放,皇亲国戚成了婚有与民同庆的意思。此前萧扶光备嫁时摄政王便命人打了一顶辇,好叫天下人都来沾一沾她的喜气,只是后来司马廷玉暴毙,辇被收进库中,早已落了灰。
檀沐庭的聪明之处就在于此,他先前提过的话怒恼了她,此后便不再提,然而他总有各种方式来旁敲侧击地提醒她——有些事,不是不说便能避得开的,你日日与我相见,总有一日会要你点头。
今日事了,檀沐庭出了神殿,罕见地去了司马炼新宅中。
竹斋怕极了檀沐庭,未敢出门相迎,好在檀沐庭手下可用的人不少,也不在乎这一个竹斋。
“新宅收拾得不错,只是主母不在,未免冷清些。”檀沐庭直言道,“明日秦仙媛便可归家了,愚兄应承你的事,总算能办到了。”
司马炼听后,拱手一拜到底。
檀沐庭满意他的态度,又道:“你我能有今日,你夫人可谓劳苦
功高。阿炼,你是男人,有些事该放下就放下,即便她回来了也不要为难她。”
第四百五十九章 帝都雪大(五十五)
次日一早,备受众人瞩目的光献郡主谋反案终于有了着落。万清福地的皇太侄萧梦生出面来到内阁,磕磕巴巴地将事情原委解释一通,虽说听起来有些费劲,却也能叫人听懂他的意思——事情起因在于平昌公主萧冠姿对皇帝素有积怨,恰逢妙通仙媛入宫,二人索性联手欲谋害皇帝,光献郡主知晓后这才带人进宫包围万清福地,却被有心之人造谣谋逆。
皇帝依旧躺在病榻上说话动弹不得,光献郡主冤屈得以洗刷可喜可贺。始作俑者平昌公主潜逃出宫不知所去,妙通仙媛忧惧不已于万清福地吞毒自尽——一切皆是从萧梦生那张嘴里说来,令人觉得其中很是耐人寻味,比如偌大个魏宫,怎么逃得了公主却逃不了郡主?难道平昌公主手眼通天不成?
然而种种不合理,在面对眼前这位从天而降的皇太侄时却说不出来,更有袁阁老等人在一旁煽风点火,直呼陛下英明。
英明的那是陛下吗?他分明拍的是檀沐庭的马屁。
乱臣贼子在朝,又有拥护光献郡主的几位同僚的前车之鉴,剩下的人即便有心也无力,嗫喏半晌后也只能随大流,跟在袁阁老身后垂头丧气地将皇太侄送出内阁。
院前的梧桐伸出干枯的躯干,上面压满了厚厚的雪,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折断了。
另一边,檀沐庭也的确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所谓妙通仙媛自尽不过是给外人看的
幌子,随便寻了个身形相似的女子毒死了交代,当夜秦仙媛本人便被送回司马炼新宅之中——只是从今往后,“秦仙媛”这个身份便死了,再也用不得了。
秦仙媛到时,是竹斋出来迎接,大门二门挂着灯笼,被雪映得白生生的,看得她有些恍惚。
竹斋知道她是谁,受过什么委屈,也知道她心肠有多狠。
已过子时,竹斋打开了主人的门,司马炼还未休息,正背对着他们擦拭一柄长枪。
秦仙媛唤了声“阿炼”,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整个人飞奔过去抱住了他的后腰。
竹斋识趣地出去,顺手关上了门。
秦仙媛泪如雨下——她从前刚嫁给司马炼时,一心想的是他有朝一日出人头地,二人便可过上神仙眷侣的日子。可事到如今,出人头地也说得过去,可今日情形却是她万万不愿见到的。
她有愧,更多却是后悔,她觉得自己不该来,她该在山中守着他度过余生的。
“阿炼…我们走吧,永远不要回来了…”秦仙媛哭道。
司马炼浑然不觉有人来,一把钢枪在手,给它擦得雪亮。指腹点上去,还能感觉到它已渴血,真是好一把武器,比女人更能吸引男人。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秦仙媛哭得正厉害,忽然感觉臂下胸腔微震,一句看似没头没脑的话就这么从他嘴里说了出来。
泪痕犹在,她却唰地一下白了脸。
“我…忘了什么…”她嘴唇颤了颤
,“我…你…”
司马炼起身,秦仙媛忙松开了手臂。
他将长枪立在床后,转身又回到她跟前坐下。二人面对面,一如从前某日。
“我自认并无亏待你之处,你要我去考功名,我也应了。可我并不记得自己答应过你,要与你一起走。”他慢慢回过头来,一双眼睛被眉骨下的阴影笼罩,看不清眼神,“秦仙媛,你是不是忘了,你我为何会成为夫妻?”
秦仙媛如遭雷击,整个人站在那儿不知所措。过了好一会儿后,突然大喊一声“阿炼”,随后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
竹斋闻声赶来,便见她呼啸着在雪中奔走,他惊疑地看向主人,见司马炼隔窗望来,眼中满是嘲讽。
竹斋来得晚,对秦仙媛了解不多,见主人态度如此,便也甩手不管,随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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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扶光在神殿住了最后一日,午后时皇太侄萧梦生携人亲自来将她送出万清福地。
她腕上的黄金链却未卸下,然而冬衣厚实,又有披风罩着,寻常人也注意不到。加之檀沐庭又十分体贴,郡主出入都有他随侍,神殿的门槛有一尺来高,不等萧扶光迈出脚来跨,他先一步上前打横将她抱起来,轻轻松松地越过去。
阮偲哎哟一声,笑着说大人可要小心脚下。
檀沐庭道了声无碍,托着萧扶光膝弯的手臂收紧了,轻声提醒道:“郡主扶结实些,免得摔下去。”
萧扶光应了一声,抬手勾起他的脖颈
。眼角余光恰好望见司马炼,他正站在陛阶上,身上坠满了雪,有几片还落在睫毛上,叫人看不清楚他的眼睛。
萧扶光收回了视线,将头靠在檀沐庭肩上。
这番难得的乖巧令檀沐庭受宠若惊,一时间竟不觉得累也不觉得冷了,掌中托着一个大活人,下了万清福地都不带喘一口粗气。最后将她抱进车里,手炉还在一边摆着,却上手来拉她,问:“冷不冷?下面人送来了几颗奇石,天生发热,今天给你送过去。”
数日前还一口一个“郡主”,如今就是“你”,好似这期间关系突飞猛进。
回到定合街时,萧扶光发现门庭外站的皆是陌生面孔。仅一瞬她便明白,这是从一个牢笼来到另一个牢笼。
怪不得檀沐庭肯放她出来,原来是提前做好了安排。不过景王府奴仆侍卫足有千人,上上下下重新安排短期之内绝非一般人可以做得到,可见檀沐庭这些年养了不少人的,实力着实雄厚。
回到银象苑后,她发现清清和碧圆几个也被放了出来,除却她们和几位厨娘,皆是生面孔。
她看着欲言又止的清清,转头问檀沐庭:“萧宗瑞呢?”
檀沐庭早料到她会问起,道:“小公子尚在恢复中,不宜随便走动出宫。”
萧扶光心下冷笑——他这是打算拿萧宗瑞做人质了。
她没有吭声,由着檀沐庭搀扶她回室内。
碧圆看着二人近似相依相偎的场景,牙都
快要咬碎了,转头甩出一串泪来,对着清清哭道:“多大的仇啊,就是千刀万剐了都值。如今说放下就放下,好好的人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第四百六十章 帝都雪大(五十六)
银象苑的人手尽数被檀沐庭调走,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批训练有素的家仆,这些人行动间无声,在院中走上几步,雪上竟毫无痕迹,可见身法功力之高。
碧圆心里难受,不仅是为萧扶光,也为了小冬瓜。在她看来,主人接纳檀沐庭的好意,小冬瓜简直是白死了——平时小冬瓜在时觉得他烦,真不见了他人,碧圆比谁都难受。
清清倒是镇定些,劝慰她一番后,借着送茶的由头来到萧扶光面前。
她端起茶奉上,郡主却没有接,只是看着她,问:“自那日后,你们去了何处?”
清清知道她问的是她们被尽数抓走那日,于是答道:“阮公公说我们是您的人,势必跟他们不一心,要将我们发落得远远的,干掖庭最脏最累的活…倒是德阳殿的金小砂偷偷走了些门路,安排我们去一处无人居住的宫殿里当差,地方虽说空旷了些,好歹无人打扰,倒不算糟。”
萧扶光点了点头——从前不过是顺手帮了金璘一把,又顺手将他安排进平昌身边,完全没想到有一日他还能派得上用场。
清清看了眼窗外,又转过头来低声对她道:“碧圆这几天一直在哭,也不知小冬瓜被丢去了哪儿…如今竟连个全尸也没见着。她平日里和小冬瓜走得近,若是侍奉上不得力,郡主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万万不要惩戒她。”
说起小冬瓜,萧扶光心里便痛得一抽抽。人没了
,其实没人比她更难受,小冬瓜看着不靠谱,却是全心全意侍奉她的,便是她要他去照顾景王,他也将殿下当做亲爹看顾,替自己在殿下跟前尽孝。原打算着等事情了了再好好封赏他,实在没料到这么个没胆子的憨瓜居然会为了她去送死。
碧圆在心底埋怨的时候,她坐在莲花座上流泪。痛吗?悔吗?但人从没有回头路可走。
萧扶光抬了抬手,哗啦啦的声响传来,清清这才看到那副黄金枷。
“这…他居然还…”清清这才明白,原来郡主受的委屈从不比他们任何一个人少。
萧扶光按了按胸口,提了一口气上来,又对清清道:“你去大门前候着,若是碰到太傅的人,千万不要让他们进府,以免被檀沐庭抓到。”
清清先是一怔,随后便明白,如今郡主的身边尽是耳目,除了她们,旁人再难信了。
家还是那个家,却已物是人非了。稍晚一些时仆婢又来清扫了一趟院子,扫把舞动之间声音嗖嗖的,比寒风还要响,听得碧圆又是一阵心惊:“坏了,这些人好生厉害。”萧扶光一直低着头伏在案间写写画画,也没应声,碧圆有些尴尬,想借着话头道歉再讨好,可郡主不吃这套,她着急,却也没办法。
然而宵禁刚过,却听外间有响动,萧扶光抬头吩咐碧圆去看,碧圆得令后出了房门,却被几名身材壮硕满脸横肉的侍女拦下。
碧圆气得破口
大骂:“我是郡主的贴身女侍,你们居然拦我?”
那几人瓮声瓮气道:“天冷地滑,姑娘好生在屋里待着吧,有什么吩咐直接告诉我们便是。”
碧圆气不过,又打不过,最后只能问:“外头有动静,我来瞧瞧,看是不是来了什么人。”
那几人互相对视一眼,摇头道:“我们没听到什么动静,想是姑娘听错了。”
碧圆没了办法,恹恹地回了房。她将所见所闻告诉萧扶光后,便坐在窗户旁边抹泪:“连个院子竟也出不得了,怎么跟个囚犯似的呢…”
“可不就是拿我当囚犯看着?”萧扶光依然没抬头。
碧圆终于忍不住,红着一双眼睛看她:“您可是光献郡主,内阁的老一,殿下的心肝肾,连皇帝都要看您脸色,怎么就被一个乱臣欺负成这样了?”
萧扶光终于抬起头。
“说得好,那人使我母亲不治而亡,又害死了小冬瓜,我为什么要被他欺负…”她忽地甩下笔,咬牙切齿地说,“我八岁时他便入了京,此后我在明,他在暗,我乐不思蜀,他韬光养晦。皇帝信赖他,内阁有他的左膀右臂。只要他一吭声,便能越过禁军叫人围了万清福地,这事换我与父王做来便是谋逆,换成别人却是勤王…我为什么会被欺负,因为我是女人,但凡生是男儿身,我便要和太傅一起杀进万清福地,拿檀沐庭的人头祭旗!可今日解决了檀沐庭一个祸患,
他日还有一百个檀沐庭等着我!你当他们跪的是哪个?是我吗?不是!他们跪的是先帝,是我父王!且看这遭出了事,那些人第一个哭的是我父王,第一个想的是请小王叔回来,有谁真正顾念我——”
说到此处,她脸涨得通红,呼吸也渐渐急促。中间甚至有些气恼地想要抓头发,然而一抬手却被腕上沉重的黄金枷困住。
在碧圆看来,郡主一直都是和和气气的模样,偶尔有些别扭性子也仅仅是转瞬即逝,实在甚少见她真正发火。如今这么着,也将碧圆吓了一大跳。
萧扶光却渐渐平静下来。
“先帝微服时曾见民烧荒,不是庄稼人不知道刀耕火种的规矩。”她垂下手藏在衣间,道,“我父王还未醒,那些人眼中便无他了,可见忌惮的不是权势,而是自己的生死。而今掌控他们生死的人换成了檀沐庭,却也让我在一夜之间改变了主意——我想知道檀沐庭的人还有多少,也想瞧瞧阳奉阴违的人究竟有多少。”
碧圆似懂非懂,却也知道以郡主往日的气性,决计不会令檀沐庭好过。可道听途说得来的消息却也令她担忧惶恐,于是又问:“可外头人分明都在说,平昌公主毒害陛下,檀大人这个驸马是做不得了,却有意要尚郡主,连嫁娶行路的辇都打好了——您若真是恨极了他,为何又要嫁给他?”
萧扶光叹了口气。
“檀沐庭多疑聪敏,
除却嫁他为妻,没有令他放下戒备更好的法子。”她看向窗外,这场初雪连下了几日,竟无丝毫停止的迹象。
天地大白,总让她想起往日种种。可姓氏在前,名字在后,有些岔道看似能选择,实际上从开始便只有一条路可走。
“帝京雪大,寒似北境。廷玉,我不能等你了。”
第四百六十一章 山不见青(一)
善恶如同爱恨,往往到极致分明时才得以显现。
那么被收敛起的那些日子,它又藏在何处?
在一个午后,雪终于停了,可积雪未化,天也依旧是灰蒙蒙的。有风吹过,寒如刀割。因为天气实在太冷,积雪早已与地面粘做一处,便是拿铁锨来铲也要费好些功夫。偌大个帝京,只几条主干街道被清理干净,登高望去,满城尽是白瓦,素得仿佛天地间只余一片荒芜。
司马炼穿梭在人群当中,在万清福地的介入之下,内阁以一种诡异而迅速的方式悄然焕新。
此前有萧扶光刻意压制,袁阁老在阁部说不上什么话,赵元直上位后更是被挤去一旁。可自从赵元直因往日杀妾被威胁后也不再主理阁中事务,阁臣欲上谏被斥回,又在雪中跪得太久,一个接一个地病倒,称病闭门不出。旧臣因私下聚集反叛被司马炼扭送至大理寺,新人被万清福地提拔上来,一时间内阁在风雪中飘摇。
多的是人心有怨言,即便明白如今都是因皇帝过于信赖檀沐庭,以致于让这佞臣入朝,如今借着所谓皇太侄的由头肆意干政。可他们能依靠的摄政王踪迹全无,即便寻到人,也不知病体是否安好,其女光献郡主因被冤谋逆而备受打击,回定合街后至今闭门不出,却有传言说她同险些做了驸马的檀沐庭关系不一般,二人恐有私情。
一个是摄政王的掌上明珠,一个是
机要大臣,且不说檀沐庭草莽出身,毕竟皇帝看上的女婿总有过人之处,而适龄男女有私情倒也无可厚非,只是这份情来得实在不合时宜——平昌公主怎就突然要伙同妙通仙媛毒害皇帝,郡主好端端在内阁如何又出现在万清福地…种种迹象表明此事复杂,应有内情在。可几位当事人嘴巴闭得紧,谁也不知道当日究竟发生了何事。总之几日的功夫,朝堂便焕了个新。
又有传言说平昌公主谋逆是假,始作俑者是光献郡主才是,为了堵住话头,私下将公主与妙通仙媛二人解决掉,一个病恹恹的皇帝也阻止不了郡主和檀侍郎。而檀沐庭又弄来个皇太侄做幌子,目的就是为郡主洗白。
众说纷纭,却无一人敢当面质问,毕竟当事人中无论哪个他们都得罪不起。
与先前常被讥诮的境遇不同,而今司马炼可谓风头正盛。从前人人背地里都要骂他是卖妻的状元郎,如今都知道妙通仙媛害了皇帝,以往那些粗鄙之语瞬间转变为对其高瞻远瞩之敬仰——见风使舵,素来是官场最基本的学问。
而其中自然不乏有怀疑他的人,毕竟妙通仙媛毒害皇帝,他这个前夫哪里能脱得了干系?可皇太侄与发了话,司马炼忍辱负重,忠君为主,堪当大任——见过皇太侄萧梦生的都知道,那是个远看着还好,离得近便能发现其常作疯癫状,他哪里知道司马炼究竟
是个什么货色,这话分明就是檀沐庭所说。显而易见,这二人打从一开始便狼狈为奸了。
明事理的仰天长叹:皇纲不振,国将不国。
司马炼逆着人流来到檀府,檀沐庭亲自相迎。
他们站在石桥上,看着远处湖边正散步的二人,此时檀沐庭开了口:“先前她扬言非司马阁老不嫁,我还一度怕她会因此做傻事。多亏有之瀚,现在她不哭不闹,得闲还愿意出来走走。”
司马炼抬眸看去,见那二人正是姚玉环和与她定过亲的青年崔之瀚。
托檀沐庭的福,崔之瀚谋了个小官做,品阶不高,胜在少事清闲,多的是时间来这边走动。哪怕近日天气不佳,他也常来府上陪姚玉环说话解闷。所有人都说,檀大人眼光极好,为小姐找了个好夫婿——虽说姚玉环并不领情就是了。
司马炼收回视线,檀沐庭却挥了挥手,命人将二人带过来。
崔之瀚站在阶下拱手行礼。
“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檀沐庭笑道,“招你们来是想让之瀚见见阿炼,免得日后在朝上行走时不认得。”
崔之瀚又向司马炼拜了一拜:“见过大人。”
司马炼淡漠地朝他颔首,算是认识了。
姚玉环此前早已见过司马炼,初见时以为他是司马廷玉,为此还狠骂了他一通。待檀沐庭与她解释过后,如今虽说半信半疑,却也不会再像先前那般冒失了。
“之瀚一表人才,将玉环交给他我
很放心。”檀沐庭看了看天,又道,“这场雪还未停,怕是要再下上一段时日。等到开春破冰,亲事便能提上日程了。”
久了檀沐庭,姚玉环也有了些心得。她不说嫁,也不说不嫁,反而阴阳怪气道:“哪有小辈先长辈的道理?你都还未娶妻,如今一手遮天谁也不怕,又何必着急将我嫁出去?”
檀沐庭听了却不生气,反而抿唇笑道:“说的也是,不过等不了多久,我就会娶妻了。”
“真话?”姚玉环先是一怔,随后又问,“太女不是逃匿了吗?你还要娶哪个?”
她第一时间便想起那叫颜三笑的女人,前些日子刚回来,府中人人认得她,对她毕恭毕敬。
“不是娶,是尚。”檀沐庭眉目舒展,神色有止不住的欣喜,整个人意气风发,“是光献郡主。”
姚玉环下意识地看向司马炼。
此人面容平和,看神色并不惊讶,像是一早就知道似的。
姚玉环也隐隐听说过这件事,可当檀沐庭亲口承认时,她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宁相信萧扶光会孤身终老,也绝对不会相信她肯下嫁檀沐庭。
可纵有一脑袋疑问,姚玉环也毫无办法——檀沐庭看她看得死死的,除了崔之瀚外竟再没有可以说上话的人,即便是想亲自问一问萧扶光也没有门路。
“随你。”她冷笑一声道,“你尚公主还是郡主又与我何干?只是你可想好,若郡主问起我来,我该如
何说?若是她知晓我娘是如何生下我的,她会如何看你?”
第四百六十二章 山不见青(二)
司马炼静静地看着姚玉环,等她说罢又看向檀沐庭。
预料中的惊怒并未出现,檀沐庭依然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
“你不必操心我如何与郡主交代。”檀沐庭顿了顿,又道,“玉环,有些事错不在我。你只是看到结果,却未看到其中过往。郡主大度,我相信她会体谅我。”
“体谅个屁!”姚玉环没忍住,一个脏字儿迸出了口,“你那般对待我娘,如今却要娶王女,你以为这等福分真会轮得到你?老天爷还未睁眼,你一定会遭报应的!”
她话未说完,檀沐庭微微蹙了蹙眉。
见他要生气,崔之瀚赶紧上前来将姚玉环拉走。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等着瞧吧!”姚玉环临走前丢下了这句话。
见人离开后,檀沐庭这才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司马炼,“又叫你看笑话了,真是对不住。”
“无妨。”司马炼同他客气了一下,思忖片刻后又问,“小姐的娘亲是哪位,怎从未见过那位夫人?”
“她啊,她早已死了。”檀沐庭垂下眼睫,旋身看向结冰的湖面,“死了好些年头,投湖死的,我未能见她最后一面。玉环又被戏班子收养了去,人家也要糊口,带着她走南闯北,我便没有寻回她,所以她才怨我。”
檀沐庭素来自负,甚少有如此伤怀的时候,这一番言语引得司马炼侧目。
司马炼再问:“那玉环小姐又为何会被戏班子的人
带走?檀兄当初没有留下她们母女么?”
檀沐庭整个脊背都僵住,半晌后才说:“这不是你该问的事。”兴许是知道司马炼本就话少,继而补充道,“当初的事,我很难说,即便解释,也总有人不信。那些过往并不光彩,拿出来说道只会往活着的人心口撒盐…好在今日总算苦尽甘来,有我在,绝不会再让她受半点儿委屈。”
司马炼不置可否。
这是别人的家事,万万轮不到他一个外人置喙的道理。也正因如此,檀沐庭十分欣赏他的能屈能伸且不多嘴。
二人默默站在桥头,又是一阵无语。
一阵寒风吹过,不知不觉间细雪起舞,中断了这难得的静谧。
司马炼再次出声:“檀兄想要权势在手,不一定非要娶郡主,将她留在万清福地也不失是个好法子。”
“你懂什么,能留得她一时,却留不住她一世。”檀沐庭又笑,“郡主看似刚烈难以驯服,然而小阁老却是个比她更为桀骜的人物,这俩人碰到一起,原该不对付才是,可是奇得很,偏生他们比谁都要好。因为像他们这类人,从来都是对人情深义重。”
说到此处,檀沐庭忽然转过头,继续道,“不过同理,昨日她同他好,往后自也能对你好,且他们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到底天真些,你在她眼中一文不值,可只需扮苦扮弱,再说上几句好话,他们立时就要可怜你,开始反思是不是自
己过于强硬了…”
攻心算计谋吗?是,也不全是,要看目的为何。若是为做鸡鸣狗盗之事,那它就是下三滥的招式;可若是为得到某人,那便很难说了。你爱重她,自信除自己外世间无人待她更好,它便是有情人筑起的华美城府;可若只是为报复,为私欲,那它便是一座荆棘囚笼,无论在内还是在外都要被揦伤。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摄政王的女儿,万万不会任人摆布摆布。她明知我恶,绝对不会从了我,对吗?”檀沐庭的声音中断了他的失神,“驱虎吞狼,毒害皇帝,夺金钗,囚郡主,我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人。你们还未见我之前,只听说过我的恶,可帝京周遭哪一处粥棚、哪一间庠序、哪一座庙观不是我出资所修葺?若是没了我,不仅那些和尚会在天子清扫之下死得干干净净,更不知多少幼童念不起书、多少人要饿死…”
说话间,檀沐庭慢慢来到司马炼跟前,含笑问:“我是善人吗?绝对不是。可这样的我还是你们眼中的恶人吗?”
司马炼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他看着檀沐庭的眼睛,摇了摇头:“不是。”
檀沐庭又是一笑。
此时一只狸花猫突然窜了出来,直奔檀沐庭脚下,喵喵唤了几声,不住地绕着他的鞋尖周围来回走动。
“起初将它买来时,它也认定我是一个恶人。后来,我关了它几日,饿上几顿,再放出来
时它还是防着我。为了能养好,我给它吃的是百里加急运来的鲜鱼,喝的是庄子上养的羊产的乳。除此之外,它还有自己的屋宅,不至于同它的兄弟姐妹继续挤在破屋角落中。”檀沐庭弯下腰,双手捞起狸花猫来抱进怀中,修长手指轻抚着它,金色蜃龙没入绵密的猫毛中。
“我想让它知道,我能困住它一辈子,但我更能让它过得比从前好——人也一样,人终究是会变的。”说罢,檀沐庭对着那狸花猫道,“又下雪了。是非,我们该回屋了。”
是非轻轻“喵”了一声,缩进他怀中。
司马炼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几眼,转身消失在桥头。
檀沐庭没有事交代给他,内阁那边也暂时停摆,今日的司马炼算是得了几分空闲。
奔波久了的人,一旦闲下来,心便容易空。
刚停了小半日的雪在他离开檀府时飘起来,如今下得有些密。街头巷尾的行人将双手对插进袖中,缩着脖子耸着肩膀艰难前行。
宅中没有个像样的女主人,只一个竹斋操持他衣食,未免有不周到之处。此时他一张玉白脸已是冻得发青,于是暂退到一处坊门下避雪。
坊门下亦有几人在避雪,司马炼身高体长,在何处都是鹤立鸡群的存在。其中一人见了他,望了几眼,待视线与他对上时,笑着拱手上前:“真是巧,大人也来此避雪吗?”
司马炼仔细想了下,才忆起此人是内府执
事官,主掌皇室仪注,官阶虽说不高,却因皇室人丁寥落成了独一份,他自殿试拔得头筹后同此人打过照面。
司马炼颔首,同他客套一声:“今日怎出了宫?”
“我是出宫来观礼。”执事官道,“皇室成亲前都有‘醮戒’的规矩,受训受诫方能谨言慎行。”
司马炼蹙眉:“皇太侄竟要娶亲么?”
“不是那一位。”执事官抿唇一笑,“光献郡主食亲王俸禄,大人竟忘了吗?”
第四百六十三章 山不见青(三)
处于极寒之地的高山覆雪千里,有山人常年行走山中,自以为对它了若指掌。一日忽闻异响,人人都道有天灾将临,山人却不以为然,因他在山中住了几十年,从未遇到过什么危险。直至亲眼见到山端之雪如泥石,带起白色烟尘滚滚而来,他方知此次真的遇上雪崩。
听说过一百遍,却从来不信,却在被雪片冲击得粉身碎骨时才明白过来,事情原早已超出自己的预料。
“大人脸色不好,想是穿得单薄,还是让夫人们上心些,多添冬衣御寒。”执事官又道。
司马炼张了张嘴,不知怎么开口才好。
此时,一位穿戴简朴素面朝天的女子执伞来到他们跟前,那执事官接过她手中的伞,朝司马炼抱以歉意一笑:“这是内子。”说罢牵起妻子的手,又对他道,“我便告辞了,大人路上也请慢行。”
司马炼的目光落在他妻子微微隆起的腰腹上,点头说好,随后目送他们二人离去。
他站在坊门下,看到每个人都被家中人挂在心上,或是派仆人来,或是自己来,甚至还有三岁幼童抱着比自己肥大的斗篷跌跌撞撞地走来。
雪势渐大,坊门下的人却越来越少,到最后竟只剩他一个人。
最后,他也离开了。
-
清清看着外面飘落的雪花,默默地关上了窗。
今日萧扶光受训醮诫,旁人近不得身,清清在一旁却是看得清清楚楚。来的是宗室一位老王爷,
也是高阳王的兄长,平日里就忌惮摄政王父女,如今局势突变,摄政王久病不出,平昌公主又犯了事,那份忌惮便少了,竟端起长辈的架子来当真训诫她。萧扶光也不惯着他,跪着听了一会儿后便说自己手腕子坠得疼,外面便进来几个黑衣人,面无表情地将老王爷架了出去。
如今除了碧圆,里里外外都是檀沐庭的人,开口前需得三思,睡觉时眼睛也要睁着,真真要将人磨死了。
眼看着又下起了雪,银象苑的新婢一个比一个手脚勤快,不等清清提醒就开始忙活起来。外头的忙着加炭,里头的添香铺床,半刻不到便收拾妥帖,竟让清清和碧圆没了活儿干。
萧扶光倒是心大,看着里里外外的人朝清清笑:“檀大人倒是不养闲人。”
清清心说闲人或许可能活不到郡主您跟前吧。
等人都撤了,天也晚了,萧扶光早早地上了榻,近来她好吃好睡,看上去像是想通了,真打算嫁人。银象苑的人都跟着松快不少,因郡主是出了名的独断,还以为会很难此后,未料是这样识趣的人。
只有清清跟碧圆能看得出来,同是备嫁,郡主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要嫁小阁老前,她事事亲力亲为,每晚躺床上偷偷掰着手指头算日子,时常发呆,发过呆后又突然笑两声,像是高官豪绅家中脑子不太好的傻小姐;而今看似能吃能睡,却沉静得可怕,眼
底有种风雨欲来前的灰败。
这场雪来得比前几日更急,尤其入夜之后,依然能听到雪粒砸在门窗上的声音。
今晚轮到碧圆守夜,她听着外头呼呼的风声捂着小腹在卧房外的榻上打滚,最后终于憋不住,披衣起身去了茅厕。
室内仅外间燃了盏灯,灯光透过薄纱拱门上的兰花被剥去一层又一层,照到床尾时仅剩了半点微光。萧扶光侧身在帐内,却并无睡意。
萧扶光眯着眼,好似听到门口有声响,料是碧圆回来了,心说这丫头倒是快。只是碧圆进来时带了阵冷风,一直吹到了床前,叫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她睁眼看去,恰好那抹光也散去,视线霎时陷入一片漆黑。过了一会儿,待眼睛稍微适应了黑暗之后,借着窗外雪光便能稍稍视物。
帐外不远处似是立了个黑影,在拱门之前,不知站了有多久。室内本就昏暗,又隔着帐子,实在瞧不清楚究竟是不是个人。
萧扶光以为是碧圆去而复返,开口唤了一声。
然而无人应她。
萧扶光揉了揉眼睛,一抬手时腕子上的黄金链哗哗地响,在黑夜之中格外清晰。
然而她再向帐外看去,却不见了那抹人影儿。
萧扶光掀开被子下了榻,还未走到门口,便见碧圆提着灯哆哆嗦嗦地从外面窜进来。
“下雪了,好冷…咦?”碧圆见她光着脚站在当中,赶紧关了门上前,“郡主竟还未睡么?”
萧扶光看了看
碧圆,碧圆冷得很,悄悄跺了跺脚回温。她又回头看了一眼拱门边的架子上摆放的高足瓶,若有所思。
碧圆将灯挂在屏风后,又去桌上看,又咦了一声:“灯怎的熄了?”
萧扶光说不知,又问:“你方才出去可曾听到什么动静?”
“没有。”碧圆先是摇头,而后想了想,又说,“不过方才守在咱们这的人调去东仓房,说是那边走了水,他们担心火势会烧到银象苑,派了几个人过去呢。奴瞧了瞧,没看到火光,想是没烧起来吧。他们的人办事谨慎,倒也不奇怪…”
萧扶光噢了一声,没再说话,人却是怔怔地站着,不知在想什么。
碧圆一边拿袍子裹了她,一边还不忘抱怨:“这些人瞧着做事周道,可不是咱们的人用着还是不放心。也不知贺麟和宜宙他们现在在哪儿,人是否安好,可别再跟小冬瓜似的那样傻,白白送了性命…”说到此处,碧圆自觉失言,索性闭了嘴,不再开口了。
碧圆扶着她回了榻上,听到那链子的声音就来气,哽咽着说:“从哪儿才能弄把厉害的刀来,将这折辱人的物件劈个稀烂才好!”
萧扶光这会儿才回过神,对她道:“我早试过,刀劈火烧不断,不是寻常黄金。南海有种贝尤其坚硬,用酢泡后能磨成粉,添进窑中烧出的砖漂亮又结实,除却金刚,轻易凿不开。”
碧圆又抹泪:“那郡主就要戴这几十斤
的重物戴一辈子了?”
此时的萧扶光心乱如麻,她往榻上一躺,闭上眼睛打算继续休息。
碧圆替她掖好被子,正打算离开时却被她叫住。
“先别走。”萧扶光支起上半身对碧圆道,“你站在门边,对,就那个瓶子边上,站着别动。”
第四百六十四章 山不见青(四)
碧圆虽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却也老老实实地站住没有再动。
萧扶光看了她一会儿,却说了句“退下吧”,复又躺回去。
碧圆觉得纳闷,见她已经歇下,便没有再问。
如此一夜,因萧扶光素日常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碧圆也跟着没有在五更前睁开过眼睛。眼下刚过五更,便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睁眼一瞧,新来的女婢们已经收拾好了,正站在廊下听指派。
碧圆见状,担心这群人侍奉得力,再将她和清清俩人挤走,吓得立马就清醒了,骨碌一下从被窝里爬出来。
她穿好了衣裳,正要去打水,却听到里间郡主出声:“碧圆?”
碧圆一愣,纳闷萧扶光怎醒得这样早,待掌灯上前掀开帐幔一看,却见她披头散发地坐起来,双眼布满红血丝。
“郡主这一夜没睡么?”碧圆惊讶地问。
萧扶光没回答她,光着脚又打算下床。碧圆要上前扶她,未料她手腕一搭上来,沉甸甸的像是架了块石头。
碧圆心里头难受——郡主每时每刻都在受委屈,她却一点儿用都没有。
萧扶光就着她的力道起身,在窗前站了一会儿。
冬日天长夜短,这会儿外间还是黑的,只廊下的灯还亮着。檀沐庭派来的女婢们站成两排,正垂首听训。她们担心惊扰了郡主,说话声音都低低的。一时间风雪忽盛,灯盏被吹得半明半灭,女婢们被刮了一脸的雪,愣是一动也没动。
人比人气死人,碧圆看这些人尖儿自己心里难受,可今日的郡主更让人难受。
她披着衣裳站在窗前,不知在看什么,气色不好,眼睛也红得厉害。
“外面冷,还下着雪呢,有什么好看的?”碧圆劝道,“若是想玩雪,奴叫她们今日不必铲,留着给您玩。晚上没睡好,这会儿还是歇一歇吧。”
萧扶光哪里有玩心?可听碧圆这样劝,也只点头说了声好。
碧圆将她扶进床榻内,正要放下帐子,却听她出声吩咐:“我睡会儿,天亮后让檀沐庭来见我。”
碧圆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再一回想,没错,好像就是檀沐庭。
碧圆没重复问她,再问显得自己傻,也没替檀沐庭考虑这一路风雪他如何来——若是想,万水千山都来得,更不要说同在一城之内了。
天将亮时,萧扶光也刚入睡。碧圆将她的吩咐示下,众人听了后连忙去请人——郡主召见檀大人,这还是头一遭。
檀沐庭得知后很是高兴,特意沐浴更衣后备礼而来。
只是到了银象苑,得知郡主还未醒,檀沐庭倒也不着急,坐在客间慢慢等。
清清茶都上了几回,直到站得脚跟痛,才发觉并非是郡主忽然想通了,而是她想给檀沐庭一个下马威。
君和臣,泾渭分明,檀沐庭是占便宜的那个,可郡主的便宜哪里就是这样好占的?
就这般等到午后,郡主终于醒了。一番梳洗打扮也耗去不短的时间
,待看到她人时,檀沐庭早已饥肠辘辘。
此时他已然明白,叫自己来是假,给小鞋穿是真。
可她还是小瞧了他——这么多年来不知多少人给过他难堪,可他却早已习惯。她的为难在自己过往的经历面前,简直就不值一提。
萧扶光见到他后却开门见山:“你打算就这样困着我,叫人看到我是受你胁迫才嫁给你?”说着动了动手腕,黄金链在膝头哗啦啦作响。
檀沐庭眼睛一亮,嘴上却道:“臣若是不用这等见不得人的法子,郡主又怎会屈服?毕竟郡主最是刚烈,这是多少人都知道的事。”
“万清福地都是你的人,内阁也换成了你的人,如今我大势已去,除了屈服还有什么别的路可选么?”萧扶光看了看窗外,自言自语似的叹息道,“幸而先帝不在,若是被他看到我沦落到这般田地,纵使人在黄泉也难以安息。”
她是先帝最宠爱的小辈,若先帝尚还在世,该将她风风光光地嫁给一如意郎君才是,又岂会容忍檀沐庭来扰乱朝堂并羞辱她?
然而就在她想起先帝的同时,忽然发觉一个问题——当年母亲杖毙诸人时,先帝也应在场。
那时的先帝究竟知不知道他是白龙珠城人呢?或者说,先帝早已知晓了他的身世,而母亲不过是寻个由头解决他罢了?
萧扶光回过神来,望向檀沐庭时眼中少几分提防,多了些打量。
习惯了她杀人的眼神,
骤然而来的温和反倒令檀沐庭有些猝不及防。
檀沐庭捏着空了的茶杯想,应是近日来的相处关怀有了些成效,如此便也不必总拘着她,反倒令她更加厌烦。
不过话又说回来,檀沐庭知道她也不是轻易肯妥协的人,又笑着试探她:“郡主这样讲,不是为了卸下臣的防备,好偷偷溜走吧?”
此话一出,萧扶光果然冷了脸。
“里里外外都换成你的人,偷偷溜走?我能溜去哪儿?”她站起身道,“枷锁在身,它时时刻刻提醒我如此境遇是拜谁所赐。”
眼瞧着她又要生气,檀沐庭忙也跟着起身。
他拉住她的小臂,轻而易举地便抬起那带着黄金枷的手腕,又从怀中摸出钥匙来替她开了。
这羞辱人的物件总算落了地。
不光是双手,萧扶光只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轻快了不少。
檀沐庭的手却一直牵着她的腕子,看她精神头还不错,趁机同她交心:“你肯退一步,我便能让一丈。阿扶,我说过,只要你想,我有的便都是你的。你总说我是在羞辱你,可我若真想羞辱你,何必造一副黄金枷?难道木枷铜锁困不住你?”
萧扶光蹙眉看他。
檀沐庭也不解释,只命人取来一张弓,萧扶光见是库房里的那张霸王弓,因其过重,自己也没有传说中能使百斤弓的本事,平日里只做收藏之用。
萧扶光试着举弓,虽说仍有些沉,却比从前轻松很多。只是一臂举
弓,一臂张弦依然有些吃力。
就在此时,一阵铁木香气袭来,檀沐庭来到她身后,左手托住霸王弓,右手覆在她另一只手上。
二人同时发力,竟将这张霸王弓张到极致。
可如此一来,他们便依偎在一起,远看檀沐庭倒似在环抱她。
萧扶光从脊背到手臂,整个身子都是僵硬的。奈何弓弦已开,此时贸然收手怕是会有危险。
幸而檀沐庭并未再有其它越矩行为,萧扶光得以卸力收弓。
“黄金枷虽沉,可阿扶戴这几日再卸下,日后莫说蔽日弓,便是百斤巨弓张之亦不在话下,这是为你考虑。”檀沐庭站在她身后慢慢道,“可当初我既打算重新清理朝纲,若不能将你困住,日后我在万清福地说话便没了分量。”
第四百六十五章 山不见青(五)
明明是想要你屈服于他,却还要作出一副我是为你好的姿态来。萧扶光知道檀沐庭擅长蛊惑人心,不然皇帝也不会着了他这奸臣的道。
她将弓放下,又离檀沐庭远了些——离得他近了,尤其是他在自己耳边说话的时候,总感觉像是一条蟒蛇盘在她肩头,正朝她吐着信子。
可檀沐庭心情很好,兴许是认为自己终于等来了结果——于他而言,缘由是何暂且不论,他只看结果。
就如他有今日地位,也不曾向他人诉过半句苦楚,他只想要结果。
萧扶光命人收起了霸王弓,与檀沐庭说了两句话,知他没吃没喝便跑来候着,着人传膳二人共用。
檀沐庭更加高兴,进膳期间更是关怀体贴,知她在饮食上忌讳多,处处留心,亲手盛粥布菜,只恨不得喂进她嘴里。
清清得空望了一眼,就看到这情景。萧扶光从前常说自己有手有脚,并不习惯人伺候到嘴边。而如今换了个人,却是乐得别人伺候——这让清清有些搞不懂郡主对檀沐庭的态度。
用完膳,萧扶光又说要去走走。
外间还下着雪,她走不了多远,只能在廊下转转。
忽然刮来一阵风,廊边枞松伸出的一臂狠狠颤了下,将枝头积攒数日的雪抖了下来。
萧扶光连忙闪避到一边,却有人比她更快些。檀沐庭侧了侧身,用自己的身子为她挡去泰半,自己却被淋了一身。
他转过身去,正清理着,身
旁又伸出一只手来替他拂去肩头落雪。
说来也怪,檀沐庭今年三十出头,府上姬妾无数,怎么看怎么是个万花丛中过的浪子。先前他在万清福地咬牙切齿地说要得到她,而今她不过是拍了拍他肩头,他便红了耳根——一手遮天的权臣,难不成真如他本人所言,过去不曾中意过什么人?所以她偶尔的示好,才令他几乎乱了方寸?
檀沐庭却不这样想。
萧扶光收回了手,看他一直在笑,于是问:“你笑什么?”
“臣在想,郡主生下来就是被人伺候的,自小没有主动照顾谁的道理。”檀沐庭答道,“方才为臣拂雪,臣自然受宠若惊。”
下意识的动作的确是骗不了人的,此前她恨他都来不及,今日不过卸去黄金枷,便能引她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一瞬,也算值了。
他一直在看着她,风是突然吹过,松枝上的积雪是突然落下,他亦是突然上前,一切都没有征兆。郡主像是块香甜的蜂糖,放在灶上越捶打越硬,置在炉边等着,她就慢慢化了。宇文渡从前说她心软,果真如此。
檀沐庭站在迎风口,稍侧身向着她,慢慢同她一道走。
“我想见宗瑞。”萧扶光开口。
檀沐庭说好。
萧扶光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我要去内阁看看。”
檀沐庭犹豫了一瞬,又说了声好。
萧扶光未料他会答应得这样爽快,此人权欲熏心,明明这个节骨眼上最忌惮自己
的才是。他既肯应下,便说明内阁已被他料理得差不多,自己短时间内难以再安插人手进去。
果然,檀沐庭再补了句:“臣会随郡主一同前往。”
萧扶光一偏头,见他也正望来,秀长的眉眼温和无比。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万清福地那个钳着她下巴厉声控诉自己不甘的人从不存在,天地间只有眼前为她遮风挡雪的温润如玉的檀沐庭。
“好。”她听到自己说。
-
竹斋将双手从袖中伸出,快速地呵了口气后听到院门传来声响,急急地迎了上去。
他见主人乘风雪而来,一张脸冻得发青,许是没休息好,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莫名戾气。
竹斋噎了一下,却是不敢隐瞒,直接将府中大事报给他:“这几日秦夫人日日哀鸣恸哭,昨晚突然止了声,夜里趁人不备便出了府,不知去往何处。”
司马炼褪下身上被雪浸透的衣裳,竹斋极有眼色地接过来。因秦仙媛回来后二人分房而住,且司马炼素来不过问她起居,竹斋实在摸不清他的态度,只得小心翼翼地试探:“咱们的人已出去找了,只是天气不好,夫人出去这一夜,奴担心…”
司马炼忽地转过身看他。
“不必去找。”他道,“放心,她死不了。”
有了他这句话,竹斋心中大石头落了地,想自己不至于因疏忽而对他没了交代。可如此一来思绪中疑云又起——主人夫妇关系微妙复杂,实在
令人捉摸不透。
竹斋知他一夜未归,自己虽不好问他去了何处,却也知道风雪杀人,赶紧命人备水供他沐浴。
前主人檀沐庭多疑,现主人司马炼亦是不遑多让,除了竹斋,旁人轻易近不得身。
竹斋每每伺候他沐浴时心下都要感叹,未见他如何炼体,却生了一副魁梧遒劲的身躯。长了一张好脸,又身在高位,朝中如今除了檀沐庭还有谁能与他一较高下?只可惜名声不大好,有时又神出鬼没,闲下来时也自己一个人在房里不知在捣鼓些什么,实在有些神秘。
沐浴之后,司马炼换上新衣欲再出门。
竹斋好心劝阻他:“主人昨晚没休息吧?外面雪下这样大,有事吩咐小人去做便是。”
司马炼看了竹斋一眼,留下一句“管好你的嘴”后便离开了。
他来寻檀沐庭,酉子将他迎进门,请了茶后告诉他主人被郡主召去定合街。司马炼嗯了一声,正打算走,酉子出声留他:“风大雪大,劳烦大人来回奔波,先留下烤烤火,暖暖身子再走不迟。”
司马炼犹豫了一下,说了声好。
檀沐庭家大业大,酉子平素也是脚不沾地的人,同他客套几句后便去忙了。
司马炼将护腕解下放在炉边,一双大手罩在炭火上方,眼睛定定地凝视着那一簇火光,瞳仁被映成金色。
一阵冷风吹来,他岿然不动,有人却坐不住了。
“郡主马上就要嫁给别人了,你居然还能
坐得住?!”
姚玉环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不知如何斥他才好。
第四百六十六章 山不见青(六)
“你认错了人。”司马炼头也未抬,眼睛依旧盯着火光。
姚玉环上前一步,恨声道:“我告诉你,旁人或许会认错,我却不会!我跟了你爹这么久,究竟有没有认错人,我自己心里没数吗?”
见他不作声,姚玉环一脚踢翻了他跟前的炭盆子。
“装作不认识我们不说,还同秦仙媛那妖妇在一处,如今又来与檀狗称兄道弟,将整个帝京弄得乌烟瘴气——郡主可真是瞎了眼,当初居然会看上你这么个不仁不义之人!”姚玉环骂道,“你这么个官儿当得可真好!阁老一辈子为国尽忠,他可知道自己的儿子如今与檀沐庭那蠹虫狼狈为奸?”
司马炼没有回应她,甚至连看她一眼都不曾。姚玉环见如何激他都无用,气得拂袖而去。
过了一会儿,崔之瀚却来到房门前。他敲了敲敞着的门,问:“司马大人看到小姐了吗?”
司马炼抬手一指,示意人去了何方。
崔之瀚与他道了声谢,转身走出几步后,却又折返回来。
“有句话在第一次见到您时就想说,只是当时人多,又担心自己看不仔细,便没有提起。”崔之瀚直直地盯着他道,“两年前婶母病重,我曾入界山采摘灵芝,听猎人说起谷中有位桃医传人。我采药时无意中闯进山谷,见到一男一女,那男子看上去同大人…”
“是我。”司马炼出声打断了他,“我那夫人——也就是伙同公主毒害
陛下被处死的那位妙通仙媛便是桃山老人的徒弟,我们来帝京之前便在山中生活,直至我要科考,才走出界山来到帝京。”
崔之瀚听后,却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了。”
崔之瀚说罢,又朝他揖了揖,转身离去。
姚玉环还在生闷气,崔之瀚又问了几处后才找到她,听她大骂司马炼是奸臣走狗,狼心狗肺。他脾气好,姚玉环骂什么,他不否定,也不会附和,只在她问起时才点下头,说:“小姐说的并非全无道理。”
姚玉环听久了,当他是个脾气不错的滥好人,于是问:“那你说,我骂他有什么道理?”
崔之瀚顿了下,想了想道:“大人既食朝廷俸禄,该为朝廷分忧才是,断断不能学檀大人做挟天子以令诸臣之人。”
姚玉环听后,果然对他有了几分改观,也愿意看他几眼,同他多说上几句话了。
“你倒是个分得清的。”她说,“模样不错,家世也不错,檀沐庭逼迫你来同我一处,真是可惜了的。”
“可惜?”崔之瀚失笑,随后温声道,“如果没有檀大人,我便也不会再遇到小姐。仅凭这一点,大人于我便是恩人。”
“刚夸你分得清,这会子又蠢了。”姚玉环哼了一声道。
崔之瀚也不生气,见她斗篷上沾了雪粒子,伸手替她抖了抖。
姚玉环同他见面次数多了,渐渐觉得他人也倒是不错。因天气不佳,午间索性留他
一道用饭。她已不在司马宓身边,进食不再讲究什么规矩,只顾大快朵颐。反观崔之瀚,用得少不说,观其面色像是有什么心事。
姚玉环道:“你不吃,回头饿着,没人心疼你。”
崔之瀚反应过来,朝她抱歉一笑:“对不住,我只是在想事情。”
“在想什么?”姚玉环顺嘴问了句。
崔之瀚看着她,先是犹豫了一下,随后略一斟酌便说了出来。
“我曾听人说过一件奇事。”他道,“有一女子新丧夫婿,自那之后性情大变,逢人便说自己夫婿未亡。后来她夫婿果真回来了…”
姚玉环听后打了个冷颤:“什么意思?死了还能回来,回魂儿了?”
“我不确定。”崔之瀚道,“据说这对夫妇从前时常争吵,丈夫是一气之下跳崖而死,此后妻子日日在崖边徘徊,后来果真将丈夫捡了回来。”
姚玉环松了口气:“兴许是她夫君跳崖时大难未死呢。”
“并非如此。”崔之瀚摇头,“山中猎人偶然病痛也会寻女子救治,所以在听闻她夫婿跳崖后,纷纷帮忙搜救,最后在崖下找到了她夫婿。那时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夫婿摔得粉身碎骨,大家先前也打过照面,是绝对不会认错人的。众人帮忙下葬,也是自那之后,女子性情大变,时而恍惚时而涕泣。”
“那这就奇了,人死了,怎会再回来呢?”姚玉环道,“除非后来的那个不是——光献
郡主不也同平昌公主长得像吗。”
“因为郡主和公主是堂姐妹,既是一脉,自然会有些相像…”说到此处,崔之瀚愣了一下,突然便笑了,“我知道了。”
姚玉环问:“你知道什么了?”
“没什么。”崔之瀚替她夹菜,“小姐果真是之瀚的福星。”
-
司马炼出来后,没有回家,转而去了兵部一趟,再出来时多数人已下值。
他径直回到家中,沐浴后便是一夜好梦。
次晨醒来时天光大亮,他梳洗穿戴时竹斋从外面跑来,说城里出了事。
“今早好些廪生连同府学生一起入了京,有一部分是先前彰德府闹过事的。现如今他们正堵在大正门前,要求朝廷给个说法。”竹斋道,“酉子方才来过,要您即刻动身去内阁见檀大人。”
司马炼将腰带系紧,抬头说了声好。
不几时,司马炼便赶到内阁。檀沐庭人在西堂,坐的是萧扶光曾坐过的位置。
此刻他双眉紧蹙,面上写满不悦。
“白弄儿不知去向,你做兵部员外,守城禁军也给了你,怎的捅出这样大的篓子,竟让那些人闯了进来?”
“我昨日便过府,打算将此事告知檀兄。”司马炼道,“可等了半日,檀兄迟迟未归。”
檀沐庭一愣,随后偏头咳了一声道:“昨日一早我便去了定合街…也罢,此事是我疏忽。你现在即刻带人去大正门。”
司马炼应了声好,又问:“如何处置那些人?”
“我
说过,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再发生任何事。”檀沐庭看了看窗外依然纷飞的雪,垂下了眼睫,“都杀了。”
第四百六十七章 山不见青(七)
世间行走一遭,有人得过且过,也有人不甘无名无分往来一世,誓要立下千载万世之功。
前者自有百态,而后者却无一不是心狠手毒.
摄政王也好,檀沐庭也罢,这二人在做事上多多少少会有些共同之处,在面对或许可能会威胁到自身之人时,更倾向于以武力直接压制——这的确是最便宜的法子。
可这些换檀沐庭做来,会达到与摄政王一样的效果吗?
司马炼领命后去带人,来时与阮偲迎头碰面。
阮偲身后跟了足有数十人,前头几位瞧着熟悉,除了此前见过的内府执事,还有几位禁中的老宫人,剩下则多是有品级的内廷官与礼乐官。执事官是为王室婚礼诸事而来,礼乐官则需以乐祭告。郡主尚夫,桩桩件件都早已安排好。
隔着风雪,阮偲笑得褶子满脸开花,朝他拱了拱手:“今儿倒是个好日子,等祭过了社稷祖宗,郡主择日便能下嫁檀侍郎了…不提这些,这么大的雪,大人欲往何处?”
司马炼沉眸看着他,半晌后道:“我自有我的去处。”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与阮偲错开。
阮偲敛起笑容,自大道南下。观礼听乐祭拜用去半天的功夫,再去定合街时却连门也入不得——碧圆在门前拦着,郡主发了话,不让没根的东西进王府。阮偲气得龇牙,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借在门房处挤一了一下午,天黑时才赶回宫中。
与此同时,司马
炼也将檀沐庭交代的事情完成。
距帝京郊外十三里处,一顶巨大的帐篷内,满满当当挤了数十人之众。这些人无一不是被五花大绑。他们口中被塞了碎布,心中的愤怒委屈便只能由那双血红的眼睛中透出。
若非是为自己与同僚讨个公道,谁愿在临近年关之际千里迢迢上京寻说法?本想摄政王爱惜天下读书人才背上身家性命来赌上一赌,好不容易来了,却被告知摄政王早已缠绵病榻至今未醒?再不济便去求光献郡主,虽说是女流,可朝中总有个能说得上话的人。谁料郡主因被构陷参与谋逆,自回了景王府后深居简出,已许久不曾来过内阁。皇帝也还病着,另一边户部的檀侍郎异军突起,寻回了带有先帝赐下的金爵钗堂而皇之地入了万清福地——天好像塌了,又好像没塌,总之,跟以前大不一样,他们来的怕不是时候了。
而眼前人呢…
他们愤怒地抬头看着眼前这位高官,他看起来比他们中的许多人还要年轻,却端得气势十足,黑衫白裘,身材高大,面如脂玉新刻,却嵌着一双长而锋利的鹰眸。
起初这些人还以为他就是檀沐庭,一个个恨不得用眼神杀死他。
未料此人只是伸指掸了下被蹭脏的衣摆,另一手举了盏灯来到自己跟前。
明晃晃的灯火耀亮了他的脸,将那张玉白脸蒙上一层暖光。
“诸位来的太不是时候。”他稍抬起下
巴,慢慢道,“郡主出降在即,檀大人与内廷忙得很,尔等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来闹事,不是打檀大人的脸吗?”
众人闻言群情激愤,其中一人用力吐出了口中的布团,恨声骂道:“郡主出嫁干他何事?我们是来讨公道的,又不是来劫亲的!早年先帝纵容臣下卖官鬻爵,而今这些人正当权,那我们十年苦读又算什么?都说惟有读书高,可圣贤书念了一万遍,到头来竟不及投个好胎拿出白银万两来贿赂你们这些朝廷蠹虫来得快!”
此言一出,众人随之附和。帐篷外天寒地冻,帐篷内却是一片滔天怒火。一人开口,越来越多的人便也不胆怯,一个个吐出了嘴里塞的布条,张嘴便骂。
“你们私下里拿春秋闱做买卖,就不怕让天下人寒心,不怕自己遭报应吗?!”
“摄政王能压得住彰德府那件案子,如今他不在,我们的人却是由各地奔赴而来,就看你们这些狗官还能不能压得住!”
“檀家可不就是米商起家,坐拥万贯家资,没准儿檀大人当年春秋闱也是买来的名额!我看若是要查,便该先查他檀沐庭!”
“若是不将买卖名额这件事解决了,给我们这些人一个交代,那大家都别考了,反正日后考上了,也是给那些有钱人家的公子少爷做牛马!”
众人正骂着,又有一人冲着他发问:“你…你既不是檀沐庭,又是哪位大人?也是科考出
身?”
“我乃内阁观政,兼兵部武选员外。”司马炼淡淡回答道,“今次一甲头名。”
众人闻言,神情瞬间僵在面上,待回过神来之后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他几眼。
忽然间,人群中有一人嗤笑:“你就是将发妻献给皇帝的那个绿毛龟状元?”
众人捧腹大笑,笑声震天,好似这一路以来的困境都有了发泄之处。
“别人用银子换,你用媳妇儿换,你跟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有人又道,“状元郎,你也是仪表堂堂一人才,怎做出这等令人不齿之事?”
司马炼孬话听得多,百炼成钢,这几句话他听来不痛不痒,并不影响心情。
他甚至还对出言侮辱自己的那人道:“有闲工夫打探别人,不妨先琢磨琢磨——此处是何处?你为何会被捆绑在此处?接下来我会对你做什么?”
那人听后当即色变,连带着发声都在颤:“你…你要对我们做什么?”
司马炼长臂一伸,拽住那人的衣领便将他揪了出来。堂堂七尺男儿像一条刚被钓上来的活鱼,任扭动着身子也没能逃离眼前人的禁锢,一路被拖出了帐篷。
司马炼看着脚边惊惧不已的人,手起刀落。
帐篷里的众人只听到“啊呀”一声惨叫,旋即便没了声。正毛骨悚然地猜测方才那人被如何对待时,一阵冷风自门口灌进来。
抬眼一看,刚刚的绿毛龟状元郎正站在门口,手边立着一柄长刀,刀身还溅
了血。
“下一个。”一张俊朗的玉白脸在灯下耀得不真切,有如噩梦中的活阎王一尊。
-
阮偲回宫时天幕已黑,唯有道路前一片雪白。
巧的是,又在大道上遇见了司马炼。
他身上似乎带着淡淡的血腥气,阮偲年纪大,心说自己或许鼻子不灵验,闻着不真切。
“大人自去处归来,如今是要回家?也是,这样的雪天,在外头就是吃苦受罪。”阮偲没话找话道,“奴刚从郡主那过来,檀大人也在,这会子应当还没走。前些日子郡主分明还不待见檀大人,现在俩人却是在商议婚礼的事儿呢——檀大人说得对,这人呐,都会变的…大人您说是不是?”
司马炼没回答他,错身继续前行。
阮偲回头一望,见司他头上肩上覆了层雪,像是披了层孝。
他身后追随人马肃然,铿锵间渐行渐远了。
第四百六十八章 山不见青(八)
没了黄金枷的束缚,萧扶光连走起路来都轻快了不少。
檀沐庭近来走动频繁,也不管郡主是否给他好脸,殷勤献了个满。他是个见过金粉的高官,又有无穷家资在身,只恨不得将整条定合街拿金银筑起,将银象苑也拿七宝帐围起,生怕这大雪一遭冻坏了娇滴滴的光献。又豪掷千金在城内各处酒栈香楼开了宴,宴请的是帝京全城,势要让全天下都知晓他喜事将近。
也是直到这时候,诸人才将视线从这场连绵不断的大雪转移到檀沐庭身上来,他们疑惑,为何将要成为平昌公主的驸马又要迎娶光献郡主,郡主又为何会卷入先前公主谋逆一案;也好奇前些日子奔波入京的各地学子嚷嚷着要讨个公道,所谓“公道”又是什么;万清福地皇帝此时病情如何,皇太侄带来的金爵钗于皇储而言又有多重要…然而这令人好奇的一切,最后也只能在推杯换盏间成为暮雪闲谈而已。
火烧不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是不知道它带来的灼痛的。不信你瞧那些将够满足全家饥饱的酸腐文人,偶尔聚在一起,喝高了也会说“倘若我做天子”如何如何,仿佛朝廷所有难题交给他便可迎刃而解。
可真坐上那样高的位置的人,又有哪个是容易的呢?
在檀沐庭的精心照料下,光献郡主越发像待嫁闺阁的贵女,好不容易终于来了趟内阁,却是在檀沐庭的陪伴下而来。光献郡主本就是个万里挑一的美人,来前又是一番精心装扮,身后还跟着十数位绰约多姿的婢女。
这般派头倒是不小,只是风仪过盛,失了从前那份说一不二的魄力。如今站在她身边的也不再是白隐秀,换成了檀沐庭。他时而低声问询两句,时而又为她研墨,在她愣怔的空当也会替她将散下来的鬓发拢在耳后。
二人看起来极是亲密无间,倒真如同未婚夫妻一般。阁臣们也看在眼中,袁阁老等人自然是高兴,而那些先前曾追随过景王与她的人失望不已,已经开始琢磨日后该如何明哲保身了。
这些日子积压的公务实在不少,首先便是平昌公主谋逆案——个中究竟如何,萧扶光心中自然有数,当即便说要将人活捉拿回。
袁阁老听了不大乐意,扬言弑父不孝弑君失德,该就地正法,何必活捉?
萧扶光也只是看了他一眼,只这一眼,却叫袁阁老不寒而栗,再看时却见她依然半垂着头。
檀沐庭将手炉添了香递过去,她接了,仿佛刚刚那道视线不存在过。
“袁阁老也是内阁的老人,他对陛下忠心大家都看在眼中。”檀沐庭笑着,又转头对正在翻文书的萧扶光道,“阿扶,你累不累?要不要先回去?”
亲近的人都知道,光献郡主能从晨间起便坐在位置上,一直到日落西山,中间不吃不喝不出恭。就连景王都要每隔一个时辰都要起来走走,喝喝茶看看风景,偏偏光献生了一副铁腚,这同先帝倒是一模一样。
萧扶光虽不累,心里却清楚檀沐庭从一开始便不打算让自己再插手内阁事务。她点了点头,起身带着人出了西堂。
打发走了人后,檀沐庭这才坐下来,稳中有序地向袁阁老安排诸项事宜。
“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阁老趁此机会倒也多提拔几位有识之士上来。如今内外多是我们的人,待皇太侄坐稳了位置,阁老封爵相指日可待。”檀沐庭说着,又淡淡扫了袁阁老一眼,“我不说,但从不给人画饼。”
袁阁老忙道是:“久闻檀大人慷慨,我自然是信得过你的。”
檀沐庭不大喜欢看他拍自己马匹,走到窗边看了一眼,见地上脚印仍在,回首道:“摄政王御下严苛,不少人早已对他心存怨念,这么着,阁老将其中有些本事的调回来吧。新人虽好,但他们还是畏惧摄政王余威。用人也要有术,阁老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袁阁老当即便将事情揽下。
檀沐庭又交代给他不少事,小事不少,譬如雪后赈灾等,而大事只有两件:一则婚期已定,图个好彩头,希冀在此之前内阁及诸部能照常运转,万万不能有闪失;二则要他多留心,一旦发现阁部有人联络华品瑜,立即告知自己。
袁阁老惊讶:“太傅竟还未寻到么?”
“老妖道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檀沐庭顿了顿,又道,“我之所以不想郡主再入阁,便是防这一点,因为我总觉得,郡主态度颇为离奇。我担心她与太傅合谋算计,所以不敢让她再掌权柄。”
袁阁老却不以为然:“女子嫁了人便好了,自古便是夫为天,成了亲便能拿住她。”
檀沐庭说是,抬手揉了揉跳动的眼角,刚想问司马炼为何不在,忽然又想起他已被自己安排去解决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廪生,那么多人怕是一日两日处置不完,于是便没有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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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扶光自内阁出来后,心情便不大好。内阁在值的几位阁臣她粗粗扫了几眼,多数都是些生面孔。早知檀沐庭的手伸得长,却不知他竟如此迫不及待。
饿得久了的人一旦吃起东西来狼吞虎咽,对此前垂涎之物尤甚。
她没有马上回定合街,而是在城中转了转。檀沐庭叫人看着她,倒也不怕她逃跑。
这场持续不知多少日的雪早已没过人小腿,幸而城中清扫得勤快,不至于车马难行,但也比平时慢了不少。
兜兜转转,不知为何却来到长安街。在看到老郑面馆后,萧扶光还是叫停了车。
天气不好,加之檀沐庭设宴满帝京,老郑的生意头回遇到阻碍。
今日老郑只有一位客人,便是状元郎司马炼。
他来时面上有些疲惫,一看便是自外奔波而来。
老郑给他上了三碗面,也不走,就看着他吃。
“饿急眼了?干什么去了?”老郑盛了碗汤放在他跟前,看着他脱下来的鼠裘上凝结着的几块不知名水渍,叹了口气,“干着卖命的活儿,连口吃的都没人管?”
他不说话,老郑也习惯了自言自语。
“这些天,帝京叫得上名的店都让人包下了,谁都能进去吃。那一天到晚流水席似的,得花多少银子啊?说是檀大人要娶郡主,檀大人有的是银子,他高兴…唉,咱是平头百姓,也不懂,听别人提起来只觉得铺张浪费,再说有什么,就是羡慕檀大人豪富…”老郑说着,将二郎腿翘起来,“但我老郑可是见过郡主的,那可是个骨头比金刚还硬的姑娘,宁死都不愿低一下头的,怎么就愿意嫁给这么个大奸臣了呢…”
见司马炼依然不为所动,老郑推了推他:“你怎么就不着急呢?你俩以前多好啊,你见着她那眼儿都绿了,要长条尾巴都能翘上天。听说你死了,她哭得跟个呆子似的,还没进门就要给你披麻戴孝…这怎么说变都变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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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九章 山不见青(九)
说一千道一万,司马炼还是那句嚼不烂的话。
“得得得,是我认错,是我认错人了。”老郑干脆不同他争了,收起碗筷起身,走出去几步后又扭头道,“丑话可说在前头,人能骗得过别人,可别将自己也骗过去了,不然到最后收不了场,苦的还是自己。”
老郑说罢便去了后厨,也不管他听没听到最后那句话。
司马炼在窗边又坐了会儿,待身子没那么冷了之后才披衣打算离开。
刚离了座,门口厚厚的毛毡便被人掀开来,一袭秋波碧映入人眼帘。方才还被老郑念叨着的人正站在门口,发丝眉间都带了雪粒,正悄然化作一滴滴晶莹雨露。
“老郑,忙不忙?”她高声道,并没有看向窗边。
老郑听到动静,赶紧从后厨钻出来,见是她来,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儿:“刚刚我们还念叨你呢,这会儿人就来了,真是奇了。”
萧扶光抿唇淡笑,没有问他们提起她说了些什么,只道:“我饿了。”
老郑最是见不得她饿肚子,说了句“等着,马上来”,便又钻回了后厨。
早在萧扶光进门的那一刻,司马炼便躬身执手行礼。兴许郡主眼神儿并不好,一直没有看他,仿佛当他不存在似的,自顾自找了个靠中间的位置坐下。老郑在后厨颠勺下面,沸水起了又被浇灭,咕噜呼哧地响;郡主在擦拭桌椅,宝钗耳珰碰撞间叮当清脆响。
没有人说话,店面内陷入一种诡异的气氛。
老郑手艺高,不大会儿便下好了面,热气腾腾端出来时看到司马炼正恭敬立在一侧,而郡主背对着他托腮等饭。
老郑到底是过来人,一眼就看透这俩人不对。
他将碗放在萧扶光跟前,自己也跟着坐下,就看着她吃。
“想当初在峄城那会儿,我就觉得你不一般。”老郑道,“东街酒肆养不起俩伙计,这么个小姑娘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可就是讲究。你看郝赞,他吃起面来就像猪拱食,给他碗里放条虫他都当肉嚼了,可你呢,自己带一副筷,桌子擦得比脸干净,用饭前还垫桌布…穷人家哪有这般讲究的?哪个不是生怕自己吃不上做个饿死鬼?那时我就想,你爹娘一定只养了你一个丫头,这才爱护得紧。话又说回来,哪家只生养一个丫头的?好些连饭都吃不上的还有儿女一大堆,谁家都指望有个儿子继承那三分地呢…谁能料到你竟这么大来头,我老郑真是开了眼了。”
好话萧扶光听了不少,多是来奉承献媚的,极尽可能地夸赞她已拥有的一切。可自生活起居中的微末细节去观察她的只有绿珠和老郑两个,是以她对这二人一直有好感。
“我听外头都说,你要嫁人了?”老郑说话间偷偷瞟了司马炼一眼,假意问她道,“要嫁给哪个?可也是个厉害人物?”
萧扶光想了想,这才回答了老郑。
“我夫君…他年长我许多,模样不错,人也沉稳,在同僚中名声很好。”说到此处,萧扶光暂停了一瞬,“他也并不是什么厉害人物,相反,他年幼时怕是过得还不如常人。后来略略有了些家资,这才扶摇直上。从前我父王常说,朝中与我般配的人并不多,除却廷玉,便是他了。我与他开始有些过节,然而后来却发生了许多事,让我们知道彼此之间或许存在许多误会。”她顿了顿,声音也越发缥缈起来,“廷玉已经不在了,我思来想去,自己的日子还是要过,我总不能为了个死人耽误自己一辈子吧?”
“哎…哎,不是…不对…”老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司马炼,一肚子话卡在嗓子眼儿里不上不下,急得额头汗都要出来了。
萧扶光将掌心覆在桌面上。
“廷玉很好,可他已经死了,人一死,什么就都没了。我有时也盼着他能回魂儿来找我,可梦一醒,他就没了,我还是一个人,他可曾为我想过?”她起身道,“我是活人,活人就该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抓自己还能抓得住的东西。你说对不对啊,老郑?”
老郑结结巴巴地道:“啊…是,对,对…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要紧…”
萧扶光冲他笑了笑,说了句“手艺还是这样好”,旋身便离开了面馆。
老郑为难地看着依然躬身站在原地的司马炼,叹了口气。然而待他收拾碗筷时,才发现萧扶光刚刚掌心落下的位置放了枚金饼子。
“哎呀…这丫头,当我老郑是图她的钱不成?!”老郑抓起金饼子就往外走。
可一出了门,门前却多了个青年人,那青年一身枫红锦袍,半张侧脸清隽俊朗,正含笑替萧扶光系披风,末了还问她冷不冷。
“我先到定合街,他们却说你未归,我以为你去了什么地方玩,原是在此地。”那青年抬了抬头,长眉淡淡蹙起,“喜欢吃这个?”说着侧首吩咐手下人几句话。
老郑终于明白,这个人大概便是传说中挟天子以令朝堂的檀沐庭了,只是未想到其人竟这般年轻俊朗,举手投足间亦尽显儒雅风仪,对郡主又如此上心,全然不似想象中的那位奸猾之臣。
老郑没去打扰他们,捏着金饼子回了头,却见司马炼不知何时来到门边,也盯着他们看。
檀沐庭一早便来了,只是没进门,却听完了郡主那一番话。他虽未说什么,眼角却扬起,连带着声音都异常温和。
“实在太冷了,你想不想回去?还是说想继续逛一会儿?”檀沐庭出声道,“我陪你。”
“还是回去吧。”萧扶光呵出口雾气,“耳朵都要冻掉了。”
檀沐庭笑着将披风往上拉了拉,罩住她一双耳朵:“回去让清清帮你涂药,别真冻出疮来,到时又疼又痒就难受了。”
萧扶光说好,拢了拢袖子同他离开。
檀沐庭扶着她上了车,待自己刚踏上车辕时,忽然回头望了一眼。
面馆的门毡恰巧刚刚合上。
第四百七十章 山不见青(十)
难事之所以难,不过是人惧怕其过程繁重冗杂,惧怕结果不如己意。
不怕不悔,万事皆可破。
起初清清和碧圆为萧扶光忧心,尤其是碧圆这个火爆脾气,急得下巴都生疮。如今一旦看开,便也能释怀了——不论小阁老还是檀沐庭,都是个男人罢了,郡主嫁谁不都是嫁?如此一想,便也没那样难受了。
婚期定在正月初,先前清清和碧圆还觉得急,可郡主却说越快越好,这倒是叫人摸不清了。只是如今摄政王不见踪影,唯独这一点叫人揪心——哪有女儿出嫁,父亲却不在的道理?
郡主虽不提,清清和碧圆却也知道整条定合街全是檀沐庭的人,摄政王本就病倒,无人比她们更清楚,此时他不在反倒对谁都好。同时碧圆也在暗暗期待,这或许也是郡主设的一个局,没准儿摄政王就在什么地方看着郡主呢!就这么一想,嘴角的疮也渐渐消了,侍奉时竟比清清还要稳妥。
因连日降雪,檀沐庭又安插了不少人手的缘故,今年的炭银尤其丰厚。中旬刚过,便开始着手预备年假事宜,顺便将喜帖与红包一起派出。
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谁同银子过不去?便是对檀沐庭颇有微词的朝臣此时也不得不保持缄默——顶多看着鹅毛大雪叹息一声,待来年寻个合适时机致仕。风水轮流转,当初皇帝被摄政王打压多久,如今的檀党就会如何对待他们。若是继续留在朝中,檀沐庭迟早会一一与他们清算的,到那时再想走就晚了。
而此时的檀沐庭刚散值归来,临近年关,诸事都已提上日程。今日他进了趟万清福地,皇帝依旧是半死不活,萧梦生也疯疯癫癫地赤脚在雪地奔走。但萧氏气数仍在,除却萧扶光外,还有远在辽东手握精兵的荣王——不过檀沐庭倒也不怕他,哪怕荣王当下便杀进城,自己还有个侄婿的身份在,再不济将萧梦生推出来,总之,无论如何都清算不到自己头上。
饶是如此,檀沐庭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来。
他先入了禁中,将从前跟过白弄儿的人尽数斩杀。
大雪茫茫如山,地上暗红蜿蜒如川。宫中见血是常事,又是在这样的当口。
檀沐庭乘势而来,悄然而去,只余下宫人披着油衣默默在清理。
檀沐庭回了家,先嗅了嗅身上,直接去盥沐。
结实的臂膀倚在沐池边,身前撒了皂花,皂花里勾了碎金箔,在水中盈盈闪光。
司马炼进来时便看到这样一副场景。
“前些日子那些来闹事的廪生可都处置妥善了?”
司马炼道是。
“尸首呢?”
“山中有处狼窝,那些狼降雪后便一直饿着。”
“我没有看错人,这么多人里,还是你办事最可靠。”檀沐庭沉在水中,片刻后浮出头颅,宽阔明亮的额头下是一双秀长的眉眼,只是在热水中泡得久了,目赤如血。
他从水中站起,赤裸的身躯颀长结实,皮肤却是因长期保养得极细腻的粉白。
“越是有怨气,就越得忍着。争着出头,最后能有什么好下场?”他慢慢踏上石阶,随手指了指置在小几上的巾帕。
司马炼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沉默地拿起。
檀沐庭舒展开身子,任他将自己不着寸缕的身体擦拭干净。
“这些穷酸书生,迟迟未等到个说法,他们的人还会再进京闹事。文人死板,他们怕是不达目的不会罢休。”檀沐庭又道,“有才是本事,有财亦是本事,都是靠本事科举,何必闹得这样难看。”
刚好司马炼半蹲下身子来为他擦拭足部,一眼便见到上面满是纵横交错的伤疤。
檀沐庭却笑了,丝毫不担心自己的秘密被他发现。
“其实我年幼时的确过得不好,两手抱着兄弟姐妹,还要没日没夜地做活…”他顿了顿,又道,“不过那些已经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如今我权柄在手,帝京内都要听我号令,先帝的掌上明珠也要嫁我为妻…从前吃点儿苦、受点儿罪与今日相提并论,实在是无伤大雅。”
司马炼服侍他更衣。
檀沐庭看着他平和的眉眼,过了一会儿后忽然道:“你去禁中领百二精卫,再带着兵部的人去彰德府来的官道截着,事不宜迟,即刻启程。早早办完事回来,还能在我喜宴上吃上一杯酒。”
司马炼停了手,说好。
酉子进门来,将玉牌递给司马炼。将人送走后,又回到檀沐庭身边。
“这司马炼的确是个办事妥帖的人,主人为何要杀他?”
“从前我以为他是小阁老,多番试探后发现并不是,能屈能伸,这点与我很像,我又起了惜才之心,这才将人留在身边。但不知从何时起,他越来越能忍,有时给我一种感觉,他想要杀我——譬如方才,我赤身未带武器,他站在我身后时,像是有寒气侵袭。”檀沐庭顿了顿,又道,“而且——那日与郡主同在长安街的也是他,不管他对郡主是什么心思,此人万万留不得了。”
“可惜了,他是您一手提拔上来的人。”酉子道。
“我?我可没有提拔他。”檀沐庭执杯,将酒慢慢泼洒在地上,“秦仙媛的那两万两,可是一分没有动。他能走到今日,全凭自己本事。阿炼真的很不错,可惜我不能、也不敢再用他了。”
-
帝京大雪纷扰,偶尔夜间会停几个时辰,可不等天亮,又开始细细落下。
噼里啪啦一阵碎响,萧扶光的思绪被打乱。
碧圆终于逮住了由头,拧着一小婢的胳膊骂:“你可知这是哪朝的物件?就是卖了你全家都赔不来这么一片瓷!我叫你不小心…”
小婢疼得泪都挤出了几滴,咬着牙不敢吭声。
清清打开窗户冲她挤眉,示意郡主不高兴了,叫她走远点儿再骂。
碧圆拧着人的耳朵进了游廊拐角,环顾周遭无人后,顷刻间便松了手。
那小婢伸出袖子,露出胳膊上的一行小字,上面写“正月初六日申正”。
第四百七十一章 山不见青(十一)
“太傅叫郡主千万小心,万事谨慎为上。”小婢说着,又朝着胳膊上吐了一口口水,搓弄了两下,笔迹瞬间成了黑黑的一团,看得碧圆鼻子都皱起来。
“知道了。”碧圆说着,又扬声骂了她一顿,待有人来劝阻后才止息。
碧圆回了房,将时辰告知萧扶光。
檀沐庭急着把控朝堂,想要将婚期定在正月下旬。因近日连绵大雪,诸官员回京路远,怕是赶不及贺喜,又以下旬无吉日为由,便将婚期提进中旬。对此檀沐庭自然是一万个赞同。
这日檀沐庭又来银象苑,萧扶光却提出要去他家中一观。
檀沐庭自然高兴,便叫她暂待两日,两日后他来接她过府。
说罢,便又回了家中。
他乘风雪而归,颜三笑看到他时,只见他一张脸冻得发青。伸手将他的袍子褪下,抖了抖上面的雪叫人去烘,又拿来温好的酒递给他。
檀沐庭却没喝,只是开口问:“家里的事办得如何了?”
酉子看了一眼颜三笑,颜三笑便答道:“工匠将园子重新修过,不见尘泥;下人的衣裳都是一水儿新,妆面浓淡适中,身上不带贵重首饰的,看着绝对清爽干净;豢养起的异兽,长獠牙的都拔了送走,剩些性子温和的,伤不了人…”说罢又补了句“郡主来了必定瞧着欢喜”。
檀沐庭嗯了一声,转头又对酉子道:“你先下去吧。”
酉子说好,躬身退下。
颜三笑隐隐觉得不太
妙。
果不其然,下一刻檀沐庭便开口问:“三笑,你跟我多少年了?”
颜三笑听后如遭雷击,依然强笑着答:“八年?十年?或者更久?我也不记不太清楚了…”
檀沐庭抬眸看着她,雪白的脸在炭火映照下忽明忽暗。
“回家吧。”他说,“做个买卖…不做也成,日日挥霍也足够,你跟我这样久,这是你应得的。”
颜三笑听后,一行清泪从面上滑了下来。
她说了声好,声音平静,听不出一丝委屈或怨怼,只是抬手擦泪时无名指和小指颤得很。
颜三笑回了房,早有仆人替她收拾好了行李,金玉绣缎、花红表里足足装了两车有余,价值万金不止。檀沐庭素来大方,这倒也在人情理之中。
酉子劝慰道:“郡主性烈,眼中揉不得沙子,你待在她身边这样久,于她而言是叛离,她如何会饶了你?说到底,主人让你走也是为你好。”
颜三笑低着头,说了句“我都知道”。
酉子知道她一向体贴主人,即便如此,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也没了用武之地,最后只得道声保重。
颜三笑是当日傍晚离开的,檀沐庭待她的确不薄,仆婢足有八九个,这还不算护卫在其中。
她与其他被遣散的婢妾不同,这一路没有回头,只在出城后叫停了车马,看着脚下洁白的雪、远处黑而空洞的天幕,眼中慢慢覆上迷茫之色。
她回头去看,城门刚好落了锁。
没有人来送
她。
他问她跟了他多久,她的确说不出来,但若要问二人相识多久,她就能准确地回答了——是十三年,是一百五十六个月,是四千七百二十二日。
为何会记得这样清楚?那是因为,第一次见他时,腔子里的那颗心才像活过来,才意识到自己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可这些话,不必说,说了只会叫他厌烦,觉得是在作无谓纠缠。与其被他轻视,不如叫他怜悯,如此一来日后有缘相见,或可还能喝上一杯茶,说上两句话——这便是一个普通的甚至惯性自卑的女子的想法。
颜三笑便是这样的女子,省事,从不会让檀沐庭操心。
只是离了人,离了京,就好似离了魂儿。在大雪肆虐、冷风如刀的天里行走,浑身竟不觉冷。
车马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就这样走出不知多少里,直至抵达一处山坡。
仆人下了马,呵着白气对她道:“雪天路滑,姑娘还是上车吧。过了十三里坡,再行十七里便有邸店,先住上一晚,明日再启程。”
颜三笑点头说好,然而她正欲上车时,却看到远处似有亮光。
她眯起眼睛细细瞧,看清楚是什么人举着火把后,忽然间便笑了起来。
“不必走了。”她说。
-
两日之后,檀沐庭邀萧扶光过府。
富贵人家,时刻都有人上赶着攀亲结识,想要见檀沐庭也不例外。可檀大人哪里是说见就见的?皇帝召见,他思量后方觐见,
身居高位的需得三番四次地相邀,小家小业的就只能排着队候着。而无名无姓之人,一辈子也望不见那片枫叶红。
唯独光献郡主是例外的例外。
郡主不开口,山不过来我过去;郡主未着履,他半跪着替她穿。郡主一个眼神,檀大人万事皆应——怕是郡主要他去死,他也只恨自己不似妖猫有九条命,遂不了郡主的心愿。
得不到的总最好的,尤其是年少时最向往之物。
萧扶光进了一二道门,便见识到了所谓巨富不显山露水的排场。当真富贵逼人的地界,墙皮剥下来都能换钱,何况他满庭名家名匠手笔?不识货的看不懂,识货的心里痛——光这一场大雪就不知淋坏多少花重缕和金丝萩。
侍女们一水的绀青袄,含笑上了茶点,还不忘说上两句好话。讨喜又口齿伶俐的模样看得碧圆眼红,清清也是心惊肉跳。
跟着檀沐庭逛了一圈儿,萧扶光终于寻了个空当问他:“听说你认了姚玉环做干闺女?我也同她相识,不妨让我与她一见。”
檀沐庭含笑问:“哦?郡主是听何人说起?”
萧扶光自然不会泄露姚玉环一早便提醒过她的事,想起司马炼与小阁老模样相似,而今又不在眼前,于是含糊道:“从前自阁臣们那里偶然听说。”
檀沐庭了然颔首,与她一同去了姚玉环居所。
今日崔之瀚也在,他用布帷帘在院中搭了个简易的棚子,带着姚玉
环一起炙烤羊腿。说是一起,不过是崔之瀚负责烤,姚玉环负责吃,冻得打哆嗦,吃得也畅快。
萧扶光随檀沐庭来时便看到这一幕。
见他们来,崔之瀚率先起身,又碰了碰姚玉环的胳膊。
姚玉环一抬头,见到萧扶光,委屈得眼泪险些要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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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不见青”后接“雪里春山”,是喜闻乐见的重逢篇。全篇百分百进入交叉严审,不确定什么时候放出,有可能驳回修改,也有可能大面积阉割。如果碰到章节缺失,请耐心等待两天,刷新章节后再看即可。
第四百七十二章 山不见青(十二)
“阿…”
姚玉环张了张嘴,本想唤声“阿扶”,忽又看到檀沐庭在她身旁,那点儿委屈瞬间卡在了喉头,不上不下地倒成了诉不得的矫情。
幸而有眼力见好的人在,崔之瀚拱手一拜:“见过大人,见过…”
许是拿不准檀沐庭身边那位是谁,他等着人引见。
檀沐庭道:“这位便是郡主,放榜赐宴时你应是见过的。”
崔之瀚神色瞬间变得凝重,诚惶诚恐地下跪叩头,再抬起时额间沾了碎雪。他撑着头颅,眼皮却是垂着,半分不敢抬,全然一副无比恭顺的模样。
“放榜时也只是远远地看到过郡主,未有机会近前观真颜。”崔之瀚忙又解释道。
以萧扶光的身份,除却禁中宫人与内阁阁臣,其他人的确少有见得到的机会。
“你不用紧张。”檀沐庭宽和道,“郡主不会降罪的。”
萧扶光素来好相处,自然不会怪罪崔之瀚。见他们跟前烤架上的肉正滋滋往外冒油,反而笑着问:“我们来得倒巧,不知有没有机会能尝尝你们的手艺?”
不等檀沐庭开口,姚玉环便红着眼,将自己大腿拍得邦邦响:“郡主坐过来,坐我身边来。”
于是本就不大的棚子又支起了两把交椅,姚玉环与崔之瀚在中间,萧扶光同檀沐庭一人一边。仆人用皮子将棚子一圈儿围起来,只透了风口一边儿来散烟。厨子拿出腌好的生肉,一盘一盘地上来。
崔之瀚乍见贵人十
分紧张,额头起了汗,动作也比方才僵硬。檀沐庭顺手接过,长指捏着刀柄,将腌肉片得薄如蝉翼,整整齐齐码在烤架上。
另一边,姚玉环死死地盯着萧扶光,不知多少委屈想要同她讲,甚至想让她带自己离开。可有檀沐庭在一边,那番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下去了。
反倒是萧扶光看出了姚玉环的委屈,袖子下的手悄悄握了她一把。
檀沐庭十指翻转,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下来,香味悄然弥漫而开,勾得人腹中馋虫四起。
“羊肉除非提前腌制,或是用果壳果木来烤,否则膻味难除。你既想要讨好我家的姑娘,总得提前做足文章。”檀沐庭说着,将烤好的肉穿了两串递给崔之瀚。
崔之瀚是个有眼力见儿的人,忙借花献佛递给二位姑娘,对待萧扶光时更恭敬谨慎。
姚玉环恨檀沐庭恨得牙痒痒,除非他将自己的肉割下来烤了,否则一概不吃。
萧扶光倒是很给崔之瀚面子,她笑着伸手接过。
四只手碰到一起,一片指甲片大小的木屑倏然滑入萧扶光指间。
萧扶光抬眸,同崔之瀚道了声谢,将一串肉递给姚玉环:“真是没想到,再见面竟是在这里。”
“是啊,谁能想到呢!”姚玉环不接,只恶狠狠地瞪着檀沐庭,“从前我还说,你若嫁了廷玉,我便是你小娘了——谁料你竟先我一步,要嫁给檀沐庭了!我劝郡主还是擦亮了双眼,仔仔细细
地看清你眼前这个人,别被这人的一张面皮、几句好话就蒙了心,忘记这是只豺狼了!”
这番话若是旁的什么人来说,恐怕早已被拖出去处置了。可姚玉环就差指着檀沐庭的鼻子骂,他也只是沉下嘴角,不见任何动作。
萧扶光觉得很是奇怪,因为檀沐庭对姚玉环似乎过于宠溺纵容了些。崔之瀚也频频使眼色过来,不让姚玉环将话说得太绝。
“大人,小姐方才喝了两杯酒暖身子,这会儿应是醉了。”崔之瀚侧过身子挡在中间,同檀沐庭解释道。
檀沐庭本就没有真要惩罚姚玉环的打算,饶是下不来台,也没有给她难堪。
可他依然气得不轻,出声命令道:“回你房里去!”
“呸!”姚玉环也不惯着,将烤肉往他脚边狠狠一砸,将炭盆踹翻,转身便走。
“我去看看她。”崔之瀚说罢便跟了上去。
檀沐庭看着一地狼藉,唤来人收拾了。
仆人拿捏不准他的脾气,在他跟前一个个腰弓得像要打架的猫,清理之后忙不迭退出,无一人敢多留一刻。
萧扶光不动声色地看着檀沐庭,见他孤坐半晌。
这人生在苦工遍地的白龙珠城内某一处码头,自小务工,心生怨怼后一路北上,这已是吃了不少苦,他毒害过君主和自己娘亲,亦曾迫害过女儿的生母…他是该受万人谴责的臣子,是连女儿也会唾弃的父亲,是六亲不认的孤狼,到如今孑然一身,全
是他自己造的孽。
檀沐庭忽然抬头,对着她扯出一个无奈的笑。
“外边冷,去屋里吧。”他说。
萧扶光点头说好。
姚玉环不待见他,檀沐庭便也不留在此处讨人嫌。院墙外有约一丈宽的道,青石板上铺了细细一层盐。虽不至于让人在雪天跌倒,可他依然伸手来扶。
萧扶光斟酌片刻,将一只手递给了他。
倘若没有那只冰凉硌人的蜃龙戒指,他的手掌该是厚实而温暖的。
“臣知道,郡主在心中该是痛骂了臣许久。”他叹息道。
姚玉环同萧扶光年纪差不多大,换做谁都觉得荒唐。
过了青石路便来到书房,一扇绮窗前,两个小婢正一左一右地忙碌着,见他们相执而来,静默识趣地退开。
室外冰雪连天,室内暖香袭人,令人情绪也逐渐平和下来。酷暑苦寒皆令人焦躁不安,唯有富贵养人。不只养身,亦是养心。
檀沐庭握着她的手松了又紧,似乎有许多话要同她诉说。
“其实,这么多年里,臣也有臣的说不得。”他缓声道,“可臣已过而立之年,若是同人诉苦,就实在有些矫情。毕竟在这帝京里,比臣难的大有人在,臣是有些运势在身,又懂如何献媚主上,有时虽心狠手辣些,却也是为了自己能继续活下去,这样的臣有错吗?”
萧扶光看着他,却说不出话。
倘若自己成为他,或许会比他做得更绝。但说他没有错是不可能的,他犯下
的最大的错就是伤害了自己最亲的人。
兴许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檀沐庭面上浮现出些许自嘲。
他松开了她的手,却摸了摸她的头。
“你同玉环要好,我是很开心的。我对不住她的母亲,一直在想方设法弥补她。如我这等人,不知哪一日就暴亡,或遭人下毒,或被人行刺致死,那时我自然一了百了,只等阎王亲自来清算阳间账。可这个家一塌,我不敢想玉环接下来的日子会如何。”他说着,看向她的眼神中也带了丝恳切,“我没有其他路可走,但我却相信,即便郡主这些日子以来待我的情谊是假,即便郡主再恨我,也不会伤害玉环吧?”
第四百七十三章 山不见青(十三)
仁义教化下的王女,帝京唯一的太阳,你可以说她优柔稚嫩,却不能否认她的德行。
“郡主是我一生仰慕追逐的人,玉环却是我最重要的亲人。我有你们,才能称得上是‘圆满’。即便有朝一日身死梦碎,我也信你,你哪怕再恨我,却不会因怨恨而迁怒她,对吗?”
萧扶光心口一颤,扬首反问:“你既觉得我恨你,为何还要娶我?你有困住我的本事,自然要用来趋避厉害,不是吗?”
檀沐庭笑了。
“那日在长安街外,我听到你说的话。你说我们之间有许多误会,还说不想为了司马廷玉耽误自己,你愿意好好过接下来的日子,不是吗?”他极认真地道,“若这些也是假的,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值得我赌上性命信一次;倘若是真的,便如我先前所言,我阿九,这辈子圆满了。”
檀沐庭说罢,忽然又放下了手,等不及她回答似的起身,“走吧,一起去看看玉环。她喜欢砸东西,可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差不多已消了气了。”
不等萧扶光应声,檀沐庭便起身,手掌又朝她探来,虎口处盘着的那条蜃龙正龇着牙朝向她,血怒的神情令人瞬间清醒。
二人又来到姚玉环门外,这会儿人果真消气了。
“我不进去。我就在外面,免得她看到我又要生气。”檀沐庭道,“阿扶,你们从前关系既然不错,你替我劝劝她。”
萧扶光自认没有
劝人的本事,可她既然来了,也不会拂了檀沐庭的意。
推开门后,姚玉环正抱着卷帘生闷气,崔之瀚也在苦口婆心地劝,见她进门,为避嫌连忙退至门外,给她们腾出说话的空间。
姚玉环看到萧扶光,扑上来一把抓住了她双臂:“郡主,阿扶,你怎么能,怎么能够嫁给檀沐庭呢?!”
萧扶光托着她的双手渐渐松开了些,无奈摇头:“檀沐庭将萧梦生请进万清福地,又使计毒害陛下,逼走平昌,如今的他一手遮天,我没得选。”
姚玉环愣了下,复又用力摇晃她:“你父王呢?你父王那样厉害,难道还摆不平他不成?!”
“父王乍闻我娘亲死因,早已陷入昏迷之中,经年未醒。”萧扶光垂首,“你既无事便好,先前司马炼刚入京时我曾向阁老去信一封,他回信时还提及你,如今看你过得好,我总算对阁老有交代。”
姚玉环已两年不曾见过司马宓,可这两年来她如何没有长进?往日以为是切肤爱恋,如今来看却是对将自己拉出泥淖之人的倾慕与景仰。现在的她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已明白不该要什么。
“大人他还好吗?”姚玉环含泪问道。
“他很好,这也多亏有你。”萧扶光道,“若非你让晦珠报信,阁老定会被毒害致死。”
姚玉环咬牙切齿道:“都是檀沐庭!他恨我爱慕大人,便想要对大人下毒手…”
萧扶光忙捂住了
她的嘴——檀沐庭还在外面,可不能被他听到。
姚玉环自然明白,再放声时已小了许多,却依然在告状:“你们怕他,我可不怕,大不了他弄死我!当年那般对待我娘,如今想要来讨好我?”她说着,抓起头上身上插戴的首饰捧来,又朝地上砸去,“他做梦!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金钗玉簪摔在地毯上砸了个闷响,无能之人连发火都没有气焰。
姚玉环恨极了,居然开始出馊主意:“不如等等你嫁了他后,你灌他毒酒,我勒他脖子,咱俩将他弄死吧?”
“这怎么行?”萧扶光失笑,“你难道不知他身边藏了多少人?”
姚玉环想起房檐屋顶若隐若现的人影儿,叹了一口气:“那怎么办?他只有登锁凤台时才会一个人…”说到此处,她忽然噤了声。
萧扶光没听清楚,问:“什么‘锁凤台’?”
姚玉环看了她一眼,含含糊糊地说了声没什么。然而过了一会儿,又不死心地问:“你嫁给他后,该不会就同他一条心了吧?”
“不好说。”萧扶光背过手去,“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姚玉环一听,像是炸了毛的猫,她哆哆嗦嗦地指着萧扶光,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可想起萧扶光如今境遇并不比自己好,终究没有说出一句重话来,只将眼泪吞下去,道:“你…你走吧。”
萧扶光说好,又说了声保重。
婢女们上前来,恭敬而小
心地来请她,剩下的则跪在地上熟练地捡首饰器物。
房中有一六足铜狻猊炭盆,火烧得正旺。萧扶光伸手烤了烤,指尖木屑上的文字进入眼帘,瞳仁随着火光渐渐放大。
“噼啪”一声响,她回过神,将木屑丢进炭火中烧成灰烬。
走出房门,檀沐庭与崔之瀚正在说话,虽说差了一倍,可面貌上并没有差太多。檀沐庭问话,崔之瀚答话时态度不卑不亢,又常有自己见解,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方方面面都算不得十分厉害的人物居然能得檀沐庭的看重,想来他的确是给姚玉环找夫婿,不需要人多优秀,但求稳重体贴,最重要是能将姚玉环放在心上。
崔之瀚是她的人,没落大族想要再次雄起,多是依附一方军阀。崔之瀚早年便丧了双亲,叔伯靠不住,除却求在景王门下,他没有其它路可走。
就这么一个不显山露水的棋子,却意外被檀沐庭招婿。
今日他传递而来的消息,也是萧扶光怀疑许久的事实。
真正的司马炼早已死去,因其与妻子秦仙媛常居山中,是以真正见过他的人并不多,顶多是原司马氏与一些山中猎户,可司马氏式微,并无人进京春闱,而猎户们也多大字不识一个,更不要说科考。后来司马炼与秦仙媛一同进京,巧的是,司马廷玉死后不久司马炼便出现了。
司马炼究竟是谁,真相呼之欲出。
檀沐庭见到她,中止了同崔之瀚
之间的交谈,朝她缓缓走来。
他万般自然地牵起她的手,问:“发生了什么事,手这样抖?”
第四百七十四章 山不见青(十四)
萧扶光收回了手,攥在背后摇头:“我无事,只是方才有些冷,冻得发抖。”
檀沐庭不疑有他,转头吩咐人又拿了件斗篷来亲手替她系上,又送她回了定合街。
人人都说檀大人是讲究人,每逢登门必携礼,今日亦不例外。二人是过了礼的未婚夫妻,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偌大定合街没了景王,人人心中总觉得还是缺了点儿长辈认可的那意思。
临到门前,还未下车时萧扶光突然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檀沐庭答申时将过。
“那有些晚了。”她叹气,“连日大雪,也不知宗瑞眼下如何了。”
“这有何难。”檀沐庭一笑,“明日忙完,我来接你进宫便是。”
这样一来就是说定了,萧扶光许久未见萧宗瑞,不敢奢求他能同寻常小儿一样,但愿平安就好。
檀沐庭未进府,萧扶光一人回了银象苑,她将自己关在房中独坐到晚间,直至清清进来时才抬头。
清清掌灯上前,看到她后吓了一跳:“郡主哭过?”不知想起了什么,又咬牙切齿问,“可是檀大人欺负郡主了?”
萧扶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摇头说没有。
清清是知道她的,关好了门,将灯放在桌上,轻声劝她:“不想嫁就不嫁,有太傅他们兜着,大不了离了京咱们再杀回来——”
“这是先帝的帝京,我没有错,凭何要走?”萧扶光又摇头,“跟檀沐庭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只
是…”只是心中百转千回,一腔情绪无法宣之于口。
清清频频劝说无法,只得退下。
夜里,萧扶光蜷缩在床榻中。她忽然又想起那一夜,她窗前似乎是站了个人,那时直觉便告诉她,是廷玉来了。她一早便知道,司马炼便是司马廷玉,毕竟两个人长相再相似,可给人的感觉一样,就十分离奇了。可她又不懂,他既来了,又为何要装作不认识她,秦仙媛又与他是何关系,他为何要帮着秦仙媛和檀沐庭来对付她?
事到如今,只能亲口问问他了——不管他是假装还是真忘了她,她也有法子逼得他承认。
次日一早,萧扶光妆扮之后便出了门。檀沐庭立在车驾前候了许久,见她出来后又将准备好的手炉热茶取来奉上,真真做足个体贴夫婿的模样。
定合街距魏宫并不算远,可也不算近。这一路上,檀沐庭同她搭话,她也是心不在焉。待到了魏宫,进了万清福地,总算来了精神。
绿珠带着萧宗瑞而来,先同她见礼,起身时发现檀沐庭在旁,抱着萧宗瑞的手紧了些。
萧宗瑞许久未见到萧扶光,看到她后伸着双手求抱。
萧扶光喊了声他的名字,将他从绿珠手中接过来。
萧宗瑞本就是个极乖巧的孩子,自打出生起便叫她心疼。往日因那张嘴有两分丑气,如今在檀沐庭的妙手下,那裂开的上唇已被缝合了,乍看下已渐渐有他父亲幼时的模样。
新生的皮肉是淡粉色,比周遭皮肤要亮一些,能看得出正在缓慢愈合。他几次三番想要抬头去抓挠,可到最后还是忍住了,只瞪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张口道:“痒——”
痒是好事,皮肉生愈哪有不痒的?萧扶光笑着捏他鼻尖:“再忍一忍,马上就能变美。等变美之后,大家看到宗瑞就会喜欢,天天带着你玩儿——宗瑞难道不想出去玩儿吗?”
萧宗瑞盯着她翕动的双唇,也不知听懂了没有,欢欢喜喜地往她怀里扎。
萧扶光拥紧了他,又下意识地看向檀沐庭。
檀沐庭正立在偏殿前的廊下,不知在吩咐阮偲什么话。阮偲微躬着腰,抄着手频频点头。
二人看着有些话要说,萧扶光一手抱着萧宗瑞,借着通风的由头走去了偏殿旁。
萧梦生自风口处突然出现。
他等了不知多久,一张脸冻得发青。
“我听他们说,你和檀沐庭的婚期定下了?”萧梦生拧眉质问,“你让我好好活着,让我等,就是为了让我看你被这种人糟践的?那臭卖鱼的是个什么东西,别人不知道就罢,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萧梦生满腔愤懑,自己是亲眼见着蓝婆的尸首横在眼前,亲眼见着檀沐庭的人放火烧寨,好不容易携金爵钗入了帝京,又被檀沐庭捉去同一老妪关在一起——若非自己聪明机智骗过了他,现在只怕要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萧梦生将全部
的期望都在萧扶光身上,如今梦却碎了,生存希望渺茫。
萧宗瑞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见眼前人情绪激动,吓得嗷一嗓子嚎哭起来。
萧扶光抱着萧宗瑞,一边轻拍他背部安抚,一边蹙眉对萧梦生道:“我叫你等,你等便是,别的自轮不到你操心…近日可有人安排你元月初一代陛下祭祖?”
萧梦生一愣,随即不情不愿点头称是:“皇帝半死不活,檀沐庭一早便使人知会过我,要我去走一趟,上柱香,磕个头,日后我便能说一不二了——他说得轻巧,到头来我还不是要听他的。”
“他怎么说,你便怎么做就好。”萧扶光抱紧了萧宗瑞,又对萧梦生道,“我还是那句话——管好你自己,不必操心我。”
萧梦生还欲再问,未料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而来,吓得他慌忙躲闪逃走。
萧扶光抱着萧宗瑞,一转头正好看到了檀沐庭。
“怎么在这里?臣寻了郡主许久。”他上前一步,看了看萧梦生离开的方向,又问,“郡主刚刚是在同什么人说话吗?”
“没有人。”萧扶光抬手拭去萧宗瑞面上的泪痕,将话题岔开,“宗瑞不喜欢呆在宫中,我想带他回家。”
檀沐庭收回目光,淡声道:“不急,等他的脸完全愈合后再带出宫也不迟。”
萧扶光又问:“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你已经有萧梦生,难道还要再为难一个小孩子不成?”
他察觉到她投来的视
线,如此热切,却是为了闵孝太子的孩子。
如果可以,他何尝不想有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檀沐庭淡淡一笑,一张口,白色的雾气掩了他半张脸。
“阿扶这般着急,是等不及了?还是说,阿扶根本就不信我,哪怕你我即将结为夫妻?”
第四百七十五章 山不见青(十五)
萧宗瑞再次被吓哭。
不同于萧梦生,眼前人是实打实拿着刀割开过他脸的人,对别人是虚张声势,对他的恐惧却是不假的。
只见萧宗瑞扯着嗓子哇哇大哭,哭时还别过头去,好像看不到他便不会害怕。
“不愿就不愿,你吓唬小孩子做什么?”萧扶光抬手继续轻抚萧宗瑞后背,怒视他一眼后便飞快地离开。
檀沐庭朝着风口的方向望了一眼,这才慢慢走回神殿。
萧扶光将孩子交给绿珠,小孩儿死抓着她的衣领不放,被绿珠掰下来。
“我们在这里,倒也没人为难。”绿珠道,“倒是郡主…”
萧扶光眼角余光瞥见一抹红,说了句“过两日再来看你们”,便匆匆离开。
万清福地建得高,近日又一直在下雪,晴一天阴十天,若没有宫人日日清扫,从上往下看便是白茫茫一片,不知从何下脚。一旦踩上去,稍有不慎便要跌倒,一路滚下去,行善的好人也要碎一身骨头。即便清扫干净了,可天是冷的,地是冻的,踩上去打滑,没人扶着不成。
她一步一个脚印朝前走,侍女被远远地甩在身后。越是一个人时,就越要小心行路。
檀沐庭使人送她回了定合街,没有亲自去送。倘若热恋中的青年男女,争执是断断不会如此悄无声息的,越是爱,便越要争个上风。
而静默与冷战却是建立在两个有差距的人身上的——一旦对方认为你愚蠢幼稚,讲道
理同你说不通,又或者你不配,不愿意搭理你。甚至你认为自己愚蠢幼稚且配不上对方,遇到难题时便更加羞于启齿,如此一来形成另一种卑微的不平等的沉默。
这种沉默一直持续到一方妥协。
年关已至,帝京却因连日大雪而丧失了往年的年味儿,又有宫变在前,人人自危,恨不得缩进家门日日不出才好。
定合街少了摄政王,其被萧扶光藏匿,檀沐庭心中自是有数。他能做摄政王的女婿就已很不易,哪里能再坏了好事?索性不去问,暗自里查。
缺了摄政王,但这个年还是要过,只是郡主说过,帝京雪大,不可铺张,以免伤了民心。即便一切从简,天家排场也富贵逼人。官员流水似的送了贺礼,竟比往年还要多,萧扶光倒也来者不拒,命裘大使一一收进库房。
期间萧扶光还特意招来裘大使问询,司马炼是否也来送过贺礼。
“这倒不曾。”裘大使摇头,“不过听他们说,司马炼日前因公务被派遣出京,至于何时归,暂不知晓。”
萧扶光听了,没再继续追问。
除夕夜上,银象苑内华光明赫,众人相庆守岁,萧扶光只允清清和碧圆两个亲近的留下守夜。
心事重了,便容易寂寞。
夜半时分,寒风呼啸间似乎有什么声音冲破云霄。萧扶光本就浅眠,骤然被惊醒。
清清听到动静,起身下床去看,过了半晌后才来,小声道:“说是有几
位大人为讨好檀大人,借着元春之名在城内摆放焰火。不过方才檀大人已经派人去训斥了他们,您这会儿能安心睡。”
“今冬风雪不止,轻则江汉冰封,重则人畜冻死,老百姓日子难过,这个时候檀沐庭自然不想底下人拖他后腿。”萧扶光道,“我若是他,我还想在婚前挣个好名声出来,免得别人说配不上郡主。”
清清问:“怎样去挣呢?”
“且瞧吧。”萧扶光将头埋进被子里。
次日一早,雪将天地照白。还未及卯时,阖府上下便穿戴整齐,擎等着来拜见郡主。
萧扶光也起了个早,换上新衣,坐着看人进来磕头,光受拜与派红封就用花了小半个时辰,吉祥话听得耳朵都要起茧。
此时酉子来传信,说檀大人一早便赶往万清福地,要陪同皇太侄一起去祭拜天地祖宗,待忙完了他那边的事便来见郡主。
萧扶光说了声知道,让碧圆给酉子塞了红封。酉子道谢后才回去复命。
早膳刚用过,沈磐带着妹妹沈淑宁求见。不仅他兄妹二人,林嘉木居然也来了。
三人拜过后,萧扶光才屏退众人,只留下他们说话。
沈磐上下看了几眼,道:“臣回京后便应来见郡主,只是定合街这处似是换了防守,臣递了名帖也未能得进。檀沐庭既已把控朝堂内外,想来定合街也应是他掌中之物,臣便未敢轻举妄动。今日才趁元春时节拜访上峰的由头来此,
总算能见郡主一面。”
待他说罢,林嘉木也上前一步。
“檀沐庭以过失为由,着手清退阁臣十余位,又自六部擢人补上这些空缺。臣因数月前被郡主勒令归家躲过一劫,他们的人便认为臣不受郡主待见,竟是因祸得福留了下来。”林嘉木叹道,“只可惜走了好多人,来的又一个比一个难对付,他们连袁阁老都不放在眼中,对檀沐庭唯命是从。有几位廪生自各府奔来帝京,刑部看他们是吃廪膳银的学生,不敢轻易拿人,却被他们私下扣押,至今不见踪影。以檀沐庭往日的手段,臣怀疑那些廪生已遭其毒手。”说到此处,林嘉木蓦然抬头,“操持内廷,大肆揽权,多植党羽,戕害廪生,檀沐庭暴行无数,郡主还应三思…”
萧扶光沉思片刻,开头却道:“今日春令,你们是我在帝京为数不多的朋友,能来见我,我很高兴。只是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檀沐庭再不好,也即将要成为我的家人。以后还是不要在我跟前说他的不是。”
林嘉木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他从未料到一向明事理的人短短时日内竟糊涂到了这种地步,檀沐庭究竟是什么样人,她应该比他们更清楚才是。
难道情爱当真会蒙蔽慧眼,令人对诸多仇怨视而不见,只看得见一颗虚伪的心?
萧扶光没有多留他们,毕竟要拜见她的人很多,不可能同他们叙得太久。只在临走
时看沈淑宁穿戴朴素,叫清清拿了件银鼠裘赠她。
然而进府容易出府难,待出了银象苑后,忽有数名黑衣大汉上前,毫不客气地道了声“得罪”后便将三人拖至密室。
沈磐护着沈淑宁,见黑衣人不顾林嘉木出声斥责,竟将他全身上下搜了个遍。
“我等也是奉命办事,沈大人不要为难我们。”黑衣人说罢,便强硬地将沈磐兄妹分开。
沈淑宁被几个挺胸凸肚的壮实侍女搜遍全身,最后实在没搜出什么可疑信物来,只能将郡主赠予的鼠裘扣下拆解。
三人这才被送出定合街。
回去时林嘉木自觉受辱,气得浑身发抖,怒骂了檀沐庭一路。沈磐兄妹则沉默不语。
与林嘉木分别后,沈淑宁这才道:“方才郡主赠我衣时,隔着衣裳下碰了我的手。当时我以为她是在摸我手冷不冷,现在一想,檀沐庭既然能把持内阁,王府应大半是他耳目。郡主担心隔墙有耳,她应是另有算计。”
沈磐问:“她是如何碰你的?”
“她将我手指握住又松开。”沈淑宁想了想道,“捏了个六,不知是何意。”
沈磐一怔,随后脑中飞快转了一圈,随后恍然大悟。
“正月初六,挹肥送穷,民间生意开张。户部为民生官署,为求国运昌隆,年年有尚书打算盘的习俗。尚书杨淮已经因豫州粮案下狱,如今是檀沐庭暂代尚书一职,那天他必然会待在户部。”
第四百七十六章 山不见青(十六)
傍晚时分,萧扶光正坐在窗前同碧圆下棋。
碧圆是个臭棋篓子,不会下还要硬下,下错了便悔棋。
“说她两句她还急眼,难得郡主愿意同她玩。”清清端着托盘进来,张口便道,“要是我早就气死了。”
萧扶光又收了碧圆几个子儿,碧圆刚悔过棋,这会儿不太好意思继续悔,不上不下地难受。
就在此时,二人却听郡主问:“你们说,人究竟要找何种人渡过余生呢?”
联想到她不日便要出降,清清和碧圆都愣了一下。
碧圆是流过血泪的人,当即便答:“自然要找一个真正待自己好的人才是,品行决计不能有差。”说罢偷觑她一眼,担心她会误以为自己在含沙射影地说檀大人的不是。
“这…谁能说得清呢。”清清依然是谨慎的,“不过碧圆说得对,至少要待您好,这是没错儿的。”
“可谁能保证,一个人能一辈子都对另一个人好呢?”萧扶光笑了笑道,“就连我父王都会亏待娘亲,谁能保证以后的事儿呢?”
“您不能这样想。”清清又道,“殿下也是太忙,可他对王妃的好,人人都看在眼里的。您若是一直往坏处想,只会让自己不痛快。”
“太傅从前常教导我,没有人不能成的事。譬如张弓,今日你张不开,多试几遍,明日后日再来,总有一日能张开,缺的是硬着头皮去干的那股劲儿。”萧扶光又说,“我从前总觉得,万事只要能硬着头皮开个头,日后一切自能水到渠成地办妥当。可今日我看到宫里送来的嫁衣,比我先前要嫁廷玉时做的那件更华美,我却有些怯了。”
清清踌躇道:“您不愿意?这会子怕是有些晚了。”
“檀大人不是良人。”碧圆继续吹风,“他是大奸臣,我听人说,檀大人同刑部勾结,将不少人拿下了大狱。先前在宫里,掖庭里的老宫人也议论,说陛下原本没有病,若不是檀大人同妙通仙媛联手,服了毒又染了马上风,陛下也不会病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至于皇太侄,不知是从哪儿弄来的人,仗着一支金钗就进了万清福地,这些全都是檀大人的手笔呢!”
“道听途说不可全信。”清清轻声道,“不过其中肯定有檀大人参与,不然檀大人为何不娶平昌公主?眼下公主走了,换了咱们郡主顶上,可见十有八九是冲着郡主来的。”
萧扶光慢吞吞地收了棋子。
“其实早前,父王是很看好檀沐庭的。”她道,“如若他不使这般手段,选择为我父王效力,以他的本领,讨得我父王欢心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惜檀沐庭太过自负,骨子里却又极自卑,他既信不过任何人,又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附庸,才做了今日这权臣奸佞。父王处处看好檀沐庭,可他从前却对我说过一句话。”
“殿下说过什么?”二人好奇问道。
“他说,人能畅行八方,但绝对不能向下走。”萧扶光道。
越是门第高的人家,越是讲究门当户对,生来是天潢贵胄的,万万不能配予低贱之人。景王只知檀沐庭来自豪富商贾之家,却并不知道他曾是白龙珠城开贝少年阿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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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五,冬雪纷纷如絮。
上元节前后总会热闹上几日,加之郡主要尚檀沐庭,早前便有不少人要入京,可惜进了京郊发现雪漫山道,愣是拖了好几日才看到城门。待到了城门下,却又见守卫森严,盘问来往路人犹如审人,左右打听之下才得知,这帝京早已是变了天。大权独揽的摄政王与潜心修道的皇帝相继病倒,皇太侄带着先帝赐予的金爵钗找上了门,逼得光献郡主不得不移权檀沐庭…可一进了城,却又见城内四处悬灯挂彩,为避雪停留客舍铺栈,粥饭竟也不收钱,再一问,说是檀大人与郡主好事将近,大人特地宴请全城。不仅如此,檀大人又建了几处粥棚房舍,使冬雪受灾的百姓有了安身之所。
众人听后,只觉得这位檀大人不似先前传闻中那般奸猾,这分明是佛陀转世,看来外面的人说话也不可全信。
但像他们这等人,哪里见过檀沐庭?所闻来源不过是他人之口罢了。
入城的多是些生意人,南来北往的都有,一路奔波赶在初五这天堪堪抵达帝京,为的便是初六听户部打算盘那一声响。户部尚书算是民间的财神爷,大家都为图个财运恒通。
正相约着明早一道前往安上门大街,同进城的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罩上斗笠就要走。
一人拦住他们:“这么大雪,阁下要去哪儿?不如留下来喝两杯酒暖暖身子。”
“不了,多谢。”为首那人拉了拉斗笠帽檐,“我还要去找我弟弟。”
“原来你有兄弟在帝京谋生。”生意人恍然大悟。
那汉子笑了笑,拍了拍他肩膀,转身带着自己的人离去。
当夜,因内阁事务繁多,新接手后就花费去不少时日梳理,明日又要坐户部,所以檀沐庭歇息得要比平时早些。
重新回到他身边的颜三笑得以近身服侍,为他脱去鞋袜,却不见他有让自己留下来的意思。她迟疑了片刻后仍是问:“大人难道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檀沐庭将指环摘下来,金光在昏黄暧昧的帘内一闪,夺目却冷硬。
颜三笑有一样好,便是识趣。那些让人不高兴的话,她从来不会说。
可俩人在一起久了,哪怕一个眼神,都知道对方想要表达什么。
“三笑,即便你不回来,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他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不用别人提醒,我自有主张。”
颜三笑沉默点头,吹熄了灯,心情忐忑地等着他出声挽留。
“你下去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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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六一早,风雪不止,帝京内各坊市店铺却已开张迎客。
买卖人起早赶巧,纷纷聚集在安上门大街外。六部官署平民进不得,却能隔着大道远远地瞧上一瞧。
官员们照常上任,不知谁喊了声“檀大人来了”,众人不约而同侧目望去,见一顶天青小轿将将停在户部前。左右拉开帘子,一位儒雅清俊的红袍官员出了轿。
第四百七十七章 山不见青(十七)
不比寻常官员为御寒添衣穿得厚实臃肿,他长身架儿,窄腰身,甚至连罩耳围领都未戴,面色却还是红润的。
“这就是檀大人吗?”
“看起来真是年轻!”
“上一个年轻的红袍大官是谁来着?”
“小阁老呗!可惜都死了两年了…”
“什么小阁老,还不是仗着有个好爹好泰山才入的阁?檀大人可不一样,人家可是先帝在位那会儿考进来的翰林,人家实打实的本事…”
“靠爹靠泰山怎么了?会投胎不是本事?!”
“有本事投胎也得有命享福呀…”
说着说着,眼看着又要打起来。恰巧此时户部内一阵铜锣声响,这是尚书开始打算盘了。
众人听不到檀大人打算盘,只等着这阵儿锣声。一阵哄然过后,各自回各自门头放鞭炮,今年算是正式开张了——要不说帝京就是个捡钱的地方,哪怕凌冬之日大雪连天,买卖还是要做。
这一日,萧扶光也开始动作。
她携清清碧圆二人出银象苑,还未走出院门去,仆妇们便堆着笑上前拉她袖子:“这样的天,郡主要去何处?有事叫奴等去办便好。”
不料郡主突然一抬手,将人生生扇得旋了个身儿栽在雪地里。
“真是少见,哪里来的东西,也配问我行程?”萧扶光垂首,“我想要去何处,还需得同你禀报一声?”
仆妇当即变了脸色,先前见郡主闭门不出,还当她是个好说话的主子,没想到这几日檀大人不来,那唯我独尊的脾气又上来了。
几个仆妇悄悄退了,奔走而出告诉侍卫们,要将消息传递给檀大人。
可檀大人在户部,加之路有积雪,好不容易到了安上门大街,却发现被来往之人挤得水泄不通。待见到檀沐庭时,郡主早已经进了宫。
风雪天之下的魏宫,和晴天时是不一样的,它上空那层灰蒙蒙的云雾被铺天盖地的大雪遮掩,下方则是清冷广阔的御道。偶有宫人低着头匆匆路过,一阵寒风卷携着雪花飞来,凛冽寒风刮得所有人都要向后退避——从前只有在先帝和景王来时才能见到这般场景,所谓威风,便是如此。
萧扶光只看了两眼,迎着风雪来的方向朝万清福地而去。
万清福地虽有重兵把守,可谁人不知郡主同檀大人好事将近?前几日二人还一并来过,是以今日萧扶光独身前来,守卫未加思索便放人进入。
萧扶光来势汹汹,见神殿内空无一人。阮偲倒是不在,十有八九是在寝殿同皇帝说话给人添堵去了。
萧扶光再往后殿走,这一路又碰上不少人,也纳罕她为何会今日来此。毕竟往日没有皇帝传召,她素来不喜同万清福地打交道。
待到了后殿,绿珠早已候着了。她穿着一件白披风,萧宗瑞则被系在前胸护得好好的,虎皮帽下露出一双眼,正好奇地看着她们。
萧扶光“嘘”了一声,留了清清在此处,带着绿珠和碧圆又回了神殿。
她开了阴阳阵,同碧圆一起扶着绿珠下去。绿珠人瘦,孩子也小,俩人过密道不是事儿。
“出了密道便是望朱台,白隐秀这些日子被困在宫中,早已打点好掖庭,只管同他一起走便是。”萧扶光交代道,“一定要带宗瑞平安离开。”
“这次您就放心吧。”绿珠猛点头。
萧宗瑞看着眼前黑漆漆的密道,嘴巴一撇,眼泪啪嗒啪嗒地流下来。这孩子同他的父母不一样,是个极聪明的人,在熟人跟前哭只掉眼泪不吭声,这样一来虽说看得人心疼,却也省了不知多少麻烦。
萧扶光探进一只手去摸了摸他的头:“宗瑞先别哭,姑母同你玩儿呢。先闭上眼睡一觉,从这儿出去,还能看见姑母。”
这么说也不知他听懂没有,萧扶光未再看他,对绿珠道:“事不宜迟,赶紧去吧。若是檀沐庭来了,你们就走不了了。”
绿珠说好,紧了紧胸前绑孩子的束带,朝着密道扎了进去。
这边刚打发走了人,阴阳阵还未合上,便听萧梦生的声音自外面传来——
“下大雪,下雪好,好好,团个雪球——我砸死你——”
萧扶光心中一惊,知道是檀沐庭来了。
檀沐庭得了信儿后匆匆自户部赶来,官袍未褪,来到神殿前只见殿门紧闭。正欲闯进去,萧梦生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抱着一团头大的雪球迎面砸了个瓷实。
“干什么呢你?!瞎了眼,没看到这是檀大人?!”阮偲怒骂,“你这是作死呢!”
檀沐庭闭了闭眼,由着阮偲掏出一方帕子来替他揩去面上领口的雪渍。
“这一下雪,皇太侄就跟疯了似的,连雪都吃,大人也不是不知道。”阮偲一边忙活一边说,“初一那会儿祭天地,那么多人看着,他拿起上供的牛头就啃…若不是几位大人拦着,排位都能叫他啃没了。您说他这是什么病?该不会哪天遭了难饿急了眼,这才看见什么都往嘴里塞…”
萧梦生为何如此,没有人比檀沐庭更清楚。
“将他看好了,不该打听的别打听。”檀沐庭丢下这句话后,推门入了神殿。
“哎哎,就这么放过他啦?”阮偲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檀沐庭烦心得很,进了神殿一看,萧扶光正闭着眼跪在阴阳阵上。
他见状后稍稍松了一口气,旋即走到她身后。
“你要来,怎不提前跟我说一声?”檀沐庭开口问。
萧扶光睁开眼睛冷笑道:“我出我的门,进我叔父的家,还要同个粗鄙妇人禀报?”
“那些仆妇愚蠢无知,何必为她们气坏了自己。”檀沐庭担心她拿自己软禁他做文章,又岔开了话题,“看过陛下了吗?”
萧扶光说不曾。
“一起吧。”
檀沐庭伸出手,像往常那般来牵她。萧扶光低头看了看,袖子一挥,将他的手打落。
檀沐庭笑了笑,却没说话——倘若没了脾气,她就不是光献了。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寝殿,皇帝昔日风采早已不再,依旧躺在榻上口不能言。秦仙媛下的药太重,檀沐庭欲牵制前朝,只能半死不活地吊着皇帝。
萧扶光跪在榻下,唤了声“陛下”。
皇帝失焦的双目动了动,转过来时看到她身后的檀沐庭,霎时变得血红。
第四百七十八章 山不见青(十八)
檀沐庭拢了蔽膝跪地,“陛下。”
皇帝见他二人一道来拜见自己,瞬间怒从心头起,可人还病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手背上的青筋条条暴起昭示着他此刻心境。
萧扶光捱近了,闻到皇帝身畔的异味,顿时皱了皱眉,“下面的人是怎么伺候的?”
皇帝天生神颜,自年轻时起便是个风流王爷,即便困在万清福地之中也自有大把的人伺候,这副身子从未受到过什么亏待,在床榻上拉屎拉尿这件事,绝对是他从前想象不到的。而姜崇道被阮偲赶去刷恭桶,唯一一个算是能尽心尽力侍奉的人也没了,宫人只顾着奉承檀沐庭,压根就不顾皇帝的脸面,侍奉时多有懈怠。
几个宦侍在门口唯唯诺诺不敢进门,檀沐庭只侧首看了他们一眼,几人便连滚带爬地进来请罪。
“陛下是会同天地之人,我从未想过他有一日竟会被宦官轻慢。”萧扶光道,“若是陛下能开口,尔等早该全尸不存。”
宫中从没有惯着人作恶的习惯,也从来不缺犯了事的宫人。若是不见血,人总是学不乖的。
不必萧扶光开口,凡是侍奉过皇帝的,除了阮偲,立时绞死在后庭。皇帝身边的人换了一批,来的都是在掖庭待久了的老宫人,从前被天威震慑过,对病卧在榻的皇帝也是战战兢兢,侍奉起来十分卖力气,进来先给皇帝磕个头道声“万福”,开窗通风,再燃上熏香,拉好罗纱帐,替皇帝翻身清理秽物,“陛下得罪”、“奴等惶恐”声不断,万分谨小慎微。
萧扶光总算满意,这件事就此揭过。
檀沐庭也无视皇帝眼中怒火,在帘后嘘寒问暖,做足了忠臣模样,末了还不忘诛心:“忘记告诉陛下了,臣同郡主好事将近,就在中旬,正月十二。届时臣会差人来向陛下叩首,以谢陛下提拔厚恩。”
皇帝听后怒急攻心,奈何如今他连开口都是问题,自然拿檀沐庭没办法。他隔帘看向萧扶光,想要从她面上找出答案,却不见她有半分被胁迫的神色,瞬间满脑子只剩下四个字——“萧魏亡矣”。
出了寝殿,萧扶光前襟上的斗篷系带有些松散。碧圆上来帮她系紧了,却听檀沐庭问:“怎么我记得,你贴身侍女有两位?叫清清的那位呢?”
碧圆指尖颤了一下。
“今早清清在雪地跌了一跤,扭伤了脚,便不曾跟来。”萧扶光反问,“倒是你,你何时这样关注别人了?”
她一脸不悦,像是凭空吃醋,此时也有几分情人模样来。
“臣哪里敢。”檀沐庭当即不再问了。
为了让萧宗瑞平安离开魏宫,萧扶光今日舍身作陪,一路放缓脚步同檀沐庭周旋。令人惊异的是,檀沐庭已不再是她印象中那名浅薄卑微的少年,如今的他无论经史或政务皆有已见,不似她想象中那般无知。萧扶光惊疑之余也在说服自己,在朝中十几年,跟多少重臣打过交道,他的见识自然不比从前。
有话说时,时间就显得不太够用。这一聊从早到晚,午膳竟是在万清福地用的斋饭。期间萧扶光终于正眼看他一回,若无仇怨在前,檀沐庭该是个得力之臣才是,只可惜…
只可惜时间不能倒流,有些人注定一生都不能和解。
“郡主想要说什么?”檀沐庭朝她慢挥手,似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道,“是惦记小公子?这就让人将他抱来。”
萧扶光心神一动——若是让他去请人,岂不发现萧宗瑞已失踪?于是便阻止了他:“近日雪大,等雪停了我再来接宗瑞。”
檀沐庭定定地看着她,忽地笑了。
“我有的是时间,倒也不怕等。”他说,“只希望我一片心不会被辜负。”
他捱了过来,将她的手执起放在前胸。她近来养了甲,约有半寸长,淡淡几抹胭脂色勾得掌下赤金缎都要拉丝。
萧扶光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司马廷玉本就将她视作己妻,二人频频越礼,堂妹平昌公主又是女中色鬼,去德阳殿转一圈她便长了好一番见识。现如今男子一靠近她,她便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想要做什么。
男子都在想什么呢?捱得近了,想亲一下,这还不够,想看看姑娘身上有没有脸蛋这样滑嫩。等鸡蛋壳被剥开了,就要吞吃入腹了…总归一句话,三个字——“不要脸”。这是司马廷玉教给她的,那真是个混账无礼的东西,可犯浑归犯浑,她想做什么他都顺着她的意。自同往东昌府那时起她便知道,不论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论是她心血来潮还是处心积虑,只要是她想做的事,他都愿意倾力相助——虽说那张嘴的确不会好好说话,可他实实在在向着自己,就冲这一点,比什么都强。
她从来不该是笼中雀。
檀沐庭靠得更近了,疏朗的眸子中倒映出另一个她。同多少次晨起时镜中的她一样,五官端端正正,令人熟悉却又陌生,就像摆在床头的花瓶,日日都看得到,可若要细说它纹理模样,还是说不清。
檀香和丁香气息渐渐近了,实在同司马廷玉不相同…司马廷玉处处与众不同,细雨中汗湿的脊背,幽暗烛火下伏在胸前的漆黑头颅,河畔芦苇丛下刺刺挠挠的大手…试问哪个姑娘喜欢呢?
除了她吧!
萧扶光猛然偏首,只觉檀香气息堪堪擦过耳边,带着暧昧的炽热与潮湿。
她将手向身边一带,养好的甲被缎面上的丝线勾得裂开。
“嘶——”她攥着小指,蹙眉一副心疼状。
“裂甲了?疼不疼?”檀沐庭将丝线扯断,又来挽她的手。
指甲劈了一块,疼倒是不疼,只是丑得厉害,一甲断,要么戴护甲,可惜养的时日短,套上长护甲实在有些奇怪;要么十指修剪得一样短,再重新养,最后才整齐好看。
“不疼。”萧扶光收回了手,整个人挪到窗边,思量着这会儿绿珠差不多带着萧宗瑞已出了宫,没准儿还过了城守那关。清清有人接应,料想回府也不难。
“回去吧。”她说。
来时顺风,走时逆风,天公不作美,雪粒子打在马车顶棚听起来像火烧横木一样滋滋啦啦地响。萧扶光盯着指甲,檀沐庭盯着她,一路默不作声一起回到定合街。
先头阻拦的仆妇早已不在,换上来侍奉的新仆很有眼力见,一口一个“郡主”、“大人”叫得热切,端水倒茶、布菜视膳没得说。
待人都散去,萧扶光低头正盯着指甲出神,眼角余光发现檀沐庭衣摆一动未动。
他并未离开。
正当她心中纳闷时,忽然听到檀沐庭开口——
“阿扶,天色昏晚,我不走了。”
第四百七十九章 山不见青(十九)
姜崇道在宫中时日不短,他没有先前吕大宏那种癖好,也不似阮偲仗势欺人,谁对他好,他就待谁好。哪怕如今被阮偲安排来洗恭桶,可哪能轮得到他真上手的?自有小宦官们上赶着代劳。
可说来也巧,不在皇帝跟前,还在这万清福地中,他借着洗恭桶的名义倒更加方便行事——清清代绿珠留下,姜崇道着人以巡宫的由头打发走,在宫门处又有入城来接应弟弟白隐秀的白弄儿安排后续之事。
就这样,清清回定合街时,除了风雪,是一点儿委屈都没受。眼下帝京都这样了,还能平安无事地出宫,她并不意外——要不然,那么些烂透了的王朝为何在覆灭之后还有那样多的人期待它复生,并为之筹谋大计呢,因为臣子登得再高,也是臣。无天时地利人和,不可逆转。
清清甫一进银象苑,便觉得今日与以往不同。寻常这个时候郡主要用晚膳,苑内多有侍女豪奴来回奔走,热闹得紧。可如今却只见雪夜之下满苑火树银花,竟是连一个人影儿都没有了。
清清心里咯噔一下,不妙的预感瞬间涌上来。她加快步伐进了主楼,手还未触到门前,便有说话声传入耳中。
“…臣既知恶事做尽,有伤天理人和,且虚长郡主十岁有余,一向愧对郡主良多。”檀沐庭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藏在阔袖中,早已紧握成拳,“念郡主年少,哪怕行事放恣无
忌,年深日久,总有一日能收心。即便有怨怒在心,可臣是自泥潭里爬出来的人,信的是谋事在人,天成人愿。”
声调越来越高,似乎也早知道如今局势在他掌握之中,对着光献郡主也敢高声斥责。话未讲完,已将萧扶光逼退角落。
“哪怕郡主假意与臣虚与委蛇,臣也盼着积年长日相处,总能捂热这一颗心——”他蓦然伸出紧握成拳的那只手,掌心隔着衣裳覆在她心口处,“可郡主又是如何看臣的?阿谀媚上的弄臣?啸乱朝堂的奸人?还是你恨不能生啖血肉的仇人?”他扬起下巴,死死地盯紧萧扶光,“又或者说,在郡主眼中,我不过是一条食铜臭与血肉为生的恶犬?”
萧扶光亦盯着他看了片刻,忽而问:“你在说什么胡话?今日也不曾见你饮酒,还是说天太冷,被冻糊涂了?”
见她装傻,檀沐庭已是愤怒至极。可这许多年来隐忍惯了,又是对着她,自然不会做出动辄拿人性命的举动。如今大业将成,美人也即将入怀,可为何她不愿意?
唯一的解释便是,她从始至终都不曾想过真正同他在一起。
檀沐庭慢慢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后复又睁开,秀挺的五官微微颤动,竟带上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狰狞。
他竭力压抑住心中怒火,朝她微微一笑,笑得眼角都在抽搐。
“阿扶,我再问你一遍,你想清楚后再回答我。”檀沐庭抚上她的
眉眼,动作轻柔,“那日在长安街,你说你想抓自己该抓住的东西,想要好好过今后的日子,这些可是真话?”
萧扶光脸不大,此时被他捧在掌中,远远望去还以为俩人好到相见生欢的程度。
他神色中期待的同时却又夹杂着痛苦,在萧扶光看来却诡异可怕。人前檀沐庭从来都是和善可亲,对自己亦是敬重无比,如今终于不再掩饰了。他的人就如同他那张脸,身份、家资甚至连那张脸都是假的。
萧扶光正面迎上他的目光,道:“我说的话自然是真。”
檀沐庭被高高吊起的心此刻终于放下。
他突然弓下身子,一把将她拦腰横抱起。待萧扶光反应过来时,人已被送到一旁的黄木榻上。
他年少时身形瘦长,倒是比真正的檀沐庭还要高上半个多头,是以自取代那人后再没有回过济南府,唯恐檀家人会看出来。这些年间饮食充足精细,丰健一番体魄,竟养成个十足的八尺卫玠来。饶是萧扶光个头算不得矮,也难以与他匹敌。
萧扶光看着身上的人,脑子懵了一会儿,如今终于反应过来,脸瞬间涨得通红。
“你做什么?!”她厉声呵问。
问出口前便已猜测到他的目的,不然不会羞怒至此。可惊惶到底先一步占了脑子,问出的话也着实有些可笑。
“夫妻过日子,还能做什么?”檀沐庭嘴角扬起,半跨在她膝前,上半身俯下来,长发自肩头
散落在她耳畔,黑压压的一片,像榕树的须,铺天盖地笼罩而来,却带着檀树的味道。
“臣爱重郡主,可越是爱,越是恨。”他的脸慢慢近了,薄唇开阖间还能闻得到龙泉茉莉香,“恨你眼盲心盲,朝中谁人不知‘小檀郎’?偏就你不屑一顾,这些年来次次将拜帖拒之门外,我连看你一眼都不能…大魏浩阔万里江山,魑魅魍魉并行,我在朝中日日履薄临深。那时起我便明白,钱财粪土,权柄至上。这些年我跟随陛下,也常闻大道无情,索性顺其自然不再打探你消息。可你却打算回京…你想杀我也好,要随摄政王治国也罢,既然自愿送上门来,臣又岂有拒绝之理?”
说罢,他三指捏住萧扶光下颌,强硬地吻了下来。
在触及她樱唇的那一刻,忽然眼前金光一闪,眼皮一抬,竟见萧扶光干脆利落地拔下头上簪子朝他刺来。
檀沐庭当下偏头避开这一击。
“放肆的东西!”萧扶光也知他素来警惕,一刺不中,使出臂力将他从身上推开,自己滚了一圈儿就要下榻。
然而足尖刚点到地,却被一双大手自后扣着腰肢捉回去。
黄木榻一旁有面一尺来宽的昭明镜,萧扶光挣扎中昂首,见镜中人被檀沐庭一把拂散了发髻,旋即金簪玉钗坠落,发如黑瀑倾泻而下。又听“刺啦”一阵绸缎布帛碎裂声起,皓白的肩头自瀑布中探了出来。
血红的身影
覆在背上,叫她翻身不得,又见檀沐庭那张白玉的脸暧昧地贴近她颈间。
疼痛自后肩处传来,尚可承受,他并未咬下那块皮肉。
“绝色天娇。”檀沐庭惊奇赞叹,呼出的气息喷薄在赤裸的后背上,越来越灼人,“臣都舍不得当真下口,只盼郡主能长个记性。这种事,郡主还是顺从些的好——否则,臣不确定,景王殿下在云世子那里是否能安然无恙了。”
第四百八十章 山不见青(二十)
檀沐庭此言,令萧扶光瞬间坠入冰窟。
“你——”
“怎么?很吃惊吗?”绯红的袍服半罩着雪白香肩,一浊一清。檀沐庭猛地出手掐住她下颌,捱近了她那张脸,同她的脸贴在一起,若非一个惊怒一个狰狞,单看这双脸倒也是对璧人。
“臣先前还觉得奇怪,怎的府上少了个人,却如何查也查不到。”檀沐庭冷笑,“而高阳王忽立世子实在蹊跷,又常与你同进同出。臣那时起便开始查他来路,但此人行踪隐秘,竟查不到是何处来人——可是,臣是陛下宠臣,连臣都查不到的人,是不是能证明,他来自于臣查不得的门庭?普天之下,除了摄政王,还有第二个吗?”
“你将我父王如何了?”萧扶光声色俱厉地问,“若他有任何闪失,我定将你片片凌迟,挫骨扬灰!”
“郡主太高看臣,就算借给臣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动殿下一根寒毛。可就算臣什么也不做,郡主也不会放过我,对吗?”檀沐庭旋即扬声道,“殿下昏迷,群臣无首,蓝梦生凭借一支金爵钗便入主朝堂。华太傅一辈子都想做帝师,闵孝太子一死,你入了阁,又是他唯一弟子,他岂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弃你而去?六地兵马被秘密调来京中,却一直不见踪影,而京郊十三里坡,那里又埋伏了多少人马?是不是就待今日某时郡主一声令下,他们便要举兵入城将我这祸乱朝堂
的奸人拿下?”
萧扶光诧愕半瞬,继而冷笑:“既然你都知道,这些时日来又为何要假意深情待我?可见虚与委蛇之人并不止有我一个,你又装什么无辜?!”
“明知是假的,可我还是愿意信你。”檀沐庭低了低头,“我要娶你,你真当我是为了执掌大权?我生在白龙珠城,大魏的朝廷、魏人的生死与我何干?可你说要好好过日子,不再惦记以前的人和事,我竟然信了。我长你几年,听过的谎话不知有多少,可我还是信了——”说到此处,他的另一只手力道更大地攥紧了她的腰,“想当初,我还嘲笑纪伯阳不自量力,结果到头来,我从头到尾都在你的局中?!”
话音将落,他的身体便重重地覆了下来,捏着她下巴的那只手稍一用力,俯身便将那两瓣樱唇含入口中,柔软得难以形容,带着点点初雪梅花的清冷馥郁,若再向内探去,便能觅得另一方湿润香甜所在。
檀沐庭混迹官场十余载,拉拢他的讨好他的不在少数,他什么样的女子未见过?可眼前人不一样——她是谁,她是光献郡主,摄政王殿下的掌上明珠,连先帝来了也要让九分的人物。骨中有玉,血里带金,普天之下,仅此一人!
这样的人在你身下,区区卖鱼郎,还有何不满足?
唇畔蓦然传来一阵剧痛,同时亦伴随着温热咸腥的液体流出。
檀沐庭睁开眼,见她双目怒
睁,正流着眼泪死死地盯着自己。
可即将到手的猎物岂能让她轻易飞走?试问天底下有几个卖鱼郎能娶得这般美娇娘?便是今日后便死,那也值了!
“阿扶,别这样看我。”他松开了口,舔了舔唇上的血,轻声道,“我已派人带着陛下诏书去十三里坡围剿反贼,华太傅不会来了——你以为如今除了我,你还有谁可以依仗?”
萧扶光吐出一口唾沫,齿间满是鲜血。
“不服输,是吗?”檀沐庭道,“还有谁,我想想,除了内阁不成气候的那几位…难道你在等——司马炼?”
萧扶光心口一颤,可不等她有所反应,檀沐庭却再次笑了起来。
“司马炼并不在京中,或者说,他现在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忽然四下俱静,旋即有嗡鸣声入耳,如针芒刺入脑髓,令她满腔期待再次化作一场空。
檀沐庭又贴了上来,将瘫软的人拥在怀中。
“我不管他们是谁,司马炼还是司马廷玉,宇文渡还是其他什么人,觊觎你的都该死。”他不顾唇上伤口还在流血,忘情地吻着她的面颊,“权势,金银,他们有的我也有,你信我一次,就知道我不比他们差…阿扶,给我吧,我一定待你好…”
裸露在外的肌肤一片冰冷,覆在其上的大手却出奇火热。拇指上那只金色蜃龙正血口怒张,一寸寸划过瓷白皮肤,渐渐放肆地移向前襟,欲往更高山处而行。
萧扶光绷
直了身子,双手却被他另一只手紧缚住,压在身下动弹不能。
他一声声“阿扶”地唤着,极尽温柔疼爱之意。她被他压在身下,喘息都困难。
然而事还未成,高山未显,萧扶光忽然听到一声闷响,随即感觉身上一轻。
她抬头一看,见一尊瓷器自檀沐庭头顶滚落而下,“啪”地一声摔了个粉身碎骨。
清清站在一旁,手臂还半举着,浑身都在打颤,倒是不难猜出方才是谁的手笔。
檀沐庭缓缓起身,抬起左手触向耳后,再看时掌间一片鲜血淋漓。
萧扶光伸手拽过黄木榻上铺着的天青绣面披在身上,堪堪遮住肩背,再抬眼看檀沐庭,见他披头散发衣衫凌乱,耳后与脖颈鲜血淋漓,此刻他表情已然扭曲,整个人像是地狱中新死的恶鬼。
清清被他的模样吓了一大跳,哆嗦着向后挪了两步。
檀沐庭盯着她看了两眼,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将人掌掴至一边。
“贱人!”他怒骂,“你同那阉宦一样该死!”
萧扶光知道,檀沐庭口中的“阉宦”指的是小冬瓜。小冬瓜当初便是坏了他的好事才被他所杀。
清清捂着红肿的脸惊惧地看向他,然而下一刻却见主人扑到她身前。
“现如今我身边的人都被你拿捏,连我父王藏身之处都知晓,你还想做什么?你想杀光我身边人,好让我一辈子都恨你不成?”萧扶光高声道,“你不是一直想娶我,想
要出身不再类你的后嗣?即便我嫁给你,有朝一日有了你子嗣,你猜我想起今日又会如何待他?”
第四百八十一章 山不见青(二十一)
檀沐庭听后,扬起的手慢慢放下,面上怒意渐消。
他抬了抬下巴,惯带的笑意中满是嘲弄:“郡主已经欺骗过臣,若非臣及时察觉,恐怕此时已身首异地。臣又怎敢再相信郡主呢?”
“你既知晓我父王在何处,我又如何骗得过你?”她平静地道,“六日之后,成礼当日,你来娶我。”
檀沐庭看她片时,见她面有泪痕,满目万念俱灰。知道她这次约是真正下定了决心,心中快慰。
“郡主若早些像现在这般识趣,臣何须兜这样大圈子,杀这样多的人。”他整理了下衣襟,又看了清清一眼,“这贱婢命大,倒是比那阉宦运气好。”
说罢,他再理了理衣裳,转身出门而去。
檀沐庭一走,惊吓过度的清清抱着萧扶光小臂,在看到她肩背处后被撕裂的衣裳时,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都怪我不好…只恨自己没用,没能杀得了他,竟让郡主受此等奇耻大辱。”清清哀声道,“郡主何必要委身这奸佞?不如让我一死,好让我下去伺候谢妃,来世再做忠仆。”
萧扶光摇头:“檀沐庭心中执念早已成了魔障,就算我身边人都死了个干净,他也不会放过我。”
言未毕,外间便有数个身强力壮的仆妇匆匆而来。为首的二人高大强健,合力搬着一只箱子入内。打开一看,竟是前些日子锁在郡主身上的黄金枷。
“这是大人吩咐的,郡主还是不要为难
奴等。”仆妇们说起话来横肉堆起满脸,看着便不好相与。
“我知道了。”萧扶光道,“容我先换身衣服。”
清清泪流满面,伺候着她更衣,最后眼睁睁看着那羞辱人的黄金枷又上了主人的身。
-
出定合街时天幕已黯,因宵禁缘故,街道两旁并无行人。鞭炮灰烬混在路边雪堆中,两三处猩红点点。白日应有巨车驶过,两排车轱辘印记尤为醒目,却没有引起檀沐庭的注意。
他并没有急着回家,这一路思虑良多,心说今日之后,郡主恐怕更会记恨他。她恨也好怨也罢,有景王的下落在,倒也不怕她能逃出自己的手掌心。
于是檀沐庭趁天黑又去了兵部一趟,此前派去十三里坡的人已然折返回来,却带来一个并不算好的消息——华品瑜机敏过人,已在他们的人到达之前撤离十三里坡。
檀沐庭眉头微蹙,道:“他们的人不少,且近来风雪连天,华品瑜应当未走远——他是只狡猾的老狐狸,惯会玩弄人心,定是将兵马藏匿起来,好不被我们发现。”
几位郎将听后,当即打算再次出城寻人。
檀沐庭思忖片刻,又唤住了他们:“如若搜不到,便放火烧山吧。”
郎将们面面相觑,明知这并非皇帝之意,可如今檀大人一手遮天,哪里是他们能置喙得了的?于是抱拳应了一声后离开。
檀沐庭转身又吩咐几位员外郎:“高阳王府上有来历不明之
叛贼,且先围府,暂时不要动,待中旬后我自有安排。”
说罢,也不多作停留,径直回了家中。
颜三笑用身子暖好了床,见他沐一身风雪而归,披衣而起,替他熬了姜枣汤。
檀沐庭饮汤时,颜三笑站在一旁一动未动。
“看我做什么?”他问。
颜三笑收回目光,说了声没什么。又让酉子去请大夫来。
檀沐庭忽觉唇畔火辣辣的疼,原是饮汤时不小心触及伤口。
大夫很快来了房中,拨开檀沐庭耳后长发,发现他头上伤口流出的血液已凝固,只是这一路来雪打风吹,又是在夜间,寻常人看不清晰。
待为他处理好了伤口,大夫便离开。
颜三笑说了声“大人歇着”,掌灯打算离开,却被檀沐庭拉住了一只手。
掌中灯火熄灭,昏黄的光下映出又一双璧人交织的身影。
颜三笑仰头望着芙蓉帐顶,观它抖落金丝不停。
她疼得发抖,还要听他唤自己“阿扶”。他如此悍勇,料想是在郡主那里碰了壁,求而不得所致。她心中明白,也知此番摧人身心的情事在她来时所求之中。
可谁料今夜本应圆满,心却是空的了。
-
此后两日,除了清清碧圆,谁也近不得光献郡主身。
碧圆听了清清说起两日前的事来,又气又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现在里里外外都是檀大人的人,郡主若是有个闪失,我们连护着她的本事都没有。可恨我不是男儿,没有一身的
拳脚功夫…若这歹人再心血来潮,又来玷污我们郡主可如何是好?!”
清清摇着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以免真再将人给招来。
可萧扶光这两日来却像是又病了一样,躺在床上,茶不思饭也不想。
“郡主好歹喝点水,用上两口饭。”清清劝她,“万一真如碧圆所说,那歹人再来怎么办?”说罢眼泪簌簌地往下掉——今日歹人不来,明日歹人不来,可能拖得到十二吗?那一日郡主便要出降,真真正正地嫁给歹人,成了歹人的人了。
“您不为自己的身子想,也要为殿下想,他还在等着您呢。若是一醒过来发现帝京变作这副模样,他该有多伤心?”碧圆将饭喂到萧扶光嘴边,拿自己的事儿来宽慰她,“就算嫁了那歹人也不算什么事儿,您是郡主,等咱们东山再起了,直接将他踹走,掉在城门口上暴尸三日、三十日!嫁过人怎么了?奴也嫁过人,咱们魏女二嫁三嫁什么的不稀罕,就当…就当被野狗咬了一口就是了!”
萧扶光动了动眼皮,这才肯用饭。
檀沐庭也来了一趟,因婚事临期,便将大雁及聘礼过库。檀大人出手豪迈,聘礼叠了足有一条街,堆了数座库房也难说装下。
檀沐庭见萧扶光能吃能睡,只是不搭理他,倒也没说什么。走前再次提醒:“婚期在即,臣倒是希望郡主话少一些,起码成婚当日不会出岔子。”
檀沐庭离
开后,宫中的执事官与正副使等人赶来定合街,将定制好的婚服送来——被一同送来的还有当初萧扶光在万清福地神殿中看到的那件越矩的冕服。
由此可见,檀沐庭再废再立之心昭然。
第四百八十二章 山不见青(二十二)
而这几日中,萧扶光平静得可怕。
直至正月十一——也就是成婚日前的一晚,共同守夜的清清与碧圆忽然见她于睡梦中起身。
“来了吗?”她问。
清清以为她是问来接亲的人,便说没有:“天还早,至少还要两个时辰呢。郡主快些休息吧。”
萧扶光噢了一声,复又躺下。
然而未过半个时辰,她又坐了起来,起身去沐浴了。
清清和碧圆都觉得奇怪,想她是为了摄政王已经认了命,不打算闹婚。这也没什么,毕竟反抗不了便要学会待自己的好——只是任谁都觉得可惜罢了。
眼见着郡主沐浴完,清清和碧圆索性也跟着起了,替她擦干了头发,看她坐在镜前,贴心为她上妆绞面。
忙活半天后终于妆扮好,换上婚服,二女正惊叹之际,忽然又听她问:“廷玉怎么还不来?”
夜静得可怕,一根尾羽掉在地上也好似能听见。
碧圆捂住嘴巴,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手背上。
清清张了张嘴,虽是不忍,最后仍出声提醒她:“郡主,小阁老他…早已不在了。”
“我知道。”萧扶光不耐烦地回道,“可秦仙媛的夫婿早便死了,他是后来才…”
说到此处,她忽然想起数日前檀沐庭对她说的那句话。当时她险些遭檀沐庭强迫,那时他说了一句话,令她这几日都好似沉入青雾之中——他说的什么来着?
对了,他好像是说,司马炼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是
啊,司马炼是被檀沐庭调遣去彰德府,在那时起,檀沐庭便起了杀心。
清清与碧圆是不知道的,可她心里明明白白,司马炼便是司马廷玉。只是她心中有怨,怨他忘记二人从前的好,转而协助秦仙媛与檀沐庭,任檀沐庭无视天威律例祸乱朝纲——她怨他有错吗?
可得知真正的司马炼已死,她却又万分欣喜。因这世间没什么比生离死别更令人难受而无奈之事。
她还未再见他,还未亲口问他为何装作不认得自己,还未亲耳听他解释为何要与秦仙媛等人联手叛她,却先在檀沐庭口中听到又一桩噩耗——难道说从始至终,廷玉都要注定死在檀沐庭这一个人的手上?
眼泪多了,悲哀便也跟着廉价。饶是如此,依然哭花了妆。清清和碧圆忙着补妆面、贴花钿,再怎么补,眼下泪痕也是有的。
总不能不叫她哭吧?嫁给这么一个人,谁不哭呢?
又过了一会儿,天还未亮,仪官和大使们陆陆续续地来了银象苑。郡主尊贵,又是亲王品阶,全然不似普通人家女儿出嫁还要被人看猴似的看羞。没有她的命令,谁也踏不进闺房半步,只能在外跪着干等。
檀沐庭也不例外。
众人跪了半晌,跪得腿都要断了,才听到里头有动静传来。
抬头一看,七八个壮硕侍女开道,两位风姿绰约的美人将个金绣袍的郡主簇拥来。大名鼎鼎的光献郡主此刻正被冠上垂
下的九旒珠遮住了脸——说来也怪,魏人成亲有用面纱遮脸的,用旒珠的倒是头一回见。
虽说看不清郡主什么模样,可那份仪态气度真好似盛夏烈阳之光,叫人初见便心神大动,不敢探究其相貌。
檀沐庭松了一口气。
今日小檀郎更是容光焕发,风仪比往日更盛三分。
只见他伸出手来,挽住郡主一臂,二人相携慢慢走出银象苑。
“咦?什么声音?”有人小声问,“你们有没有听到铁链子的声音啊?”
旁人大笑,说他八成是听错了——银象苑没有狗,又是哪里来的铁链子呢?
檀沐庭将萧扶光迎进那座七宝鎏金辇,迎亲队伍在风雪中启程。
光献郡主乃天家之女,檀沐庭位极人臣也仍是臣子,他是尚郡主,名义上等同入赘,需得先同她拜过萧氏宗庙,先行占卜再受醮戒后方能将人迎入自己府中。
宗庙离得不远,定合街东向北直行数里便是,只是风雪之路难行,未免耽搁时辰。但檀沐庭依然十分高兴,骑在高头大马之上,一手握着缰绳,另一手探入马背上拴着的布袋中,带出一把金玉珠宝抛掷赠人。
行至半道,有官员驾马而至,奔至檀沐庭身侧气喘吁吁道:“大人…彰德府又反了,在万象门堵着,说要朝廷给个说法…”
檀沐庭眉头一皱,不悦道:“你不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那官员又急急地说,“可是大人…”
“知道了,你先
去将人捉起来。”檀沐庭愠道,“误了我的时辰,定要拿你是问!”
那官员无奈,匆匆揖礼后离开。
萧扶光抬头,已经能看到宗庙的塔尖,那里正供着祖宗牌位。她将藏在袖中的金爵钗拿出,纵然手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黄金链,却也不碍着将它插入发髻内——想要见列祖列宗,可要体面,绝对不能做令他们的丢人的后辈。
快到宗庙时,不少人忽听到城中有异响,似是有不少人在叫喊闹事,听不真切。
起先诸人还并未在意,然而随着声音越来越大,不由得令迎亲队伍也停下进程。
檀沐庭担心节外生枝,扬手挥鞭,示意继续前行。
一阵妖风袭来,刺骨寒风呼啸,将将亮起的天幕之上,薄薄乌云遍布其中。
嫁娶宜晴天,这本不是个好兆头,但檀沐庭已经不想再拖了。
妖风过境,渐渐停息后,仪仗也抵达宗庙。
宗庙门前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银甲披身,单手执枪。面盔下剑眉凤眸高高扬起,可惜过于凌厉,倒显得十分不好相与。再观他身上雪,应是在此等了有些时候。
檀沐庭一看,竟是个熟人,不禁暗暗咬牙,但面上却笑:“阿炼,你不在彰德府,怎的这样快便回来了?愚兄今日成亲,你是特意赶回来讨酒喝?”
那人沉沉地盯着鎏金轿中人,并不作声。
酉子在一旁喝道:“你不喝酒也罢,速速退下,莫要误了吉时!”
“吉时?
什么吉时?”那人忽然问道。
“自然是我们大人和郡主成亲的吉时!”
那人笑了笑,鼻尖冻得通红,握枪的那只手缠满布带,细看还沾了血。
枪尖点地,似是沉重万钧,随着他上前的步子划出零星火花。仪仗中有黑衣人跳出,欲要拦他去路,却被他长枪一挥击退。身形如鬼,气势如虹,仿若修罗战神。
“出门不看黄历,不知今日不宜嫁娶?”他朗笑,长枪指向七宝鎏金辇,“在下司马廷玉,特来抢亲。”
第四百八十三章 雪里春山(一)
有道是“敬天法祖”,除却魏宫,便数太庙为皇城内最为瑰伟之地。只大殿便十一座,东西配殿足有三十间,左右配飨皇族与功臣——所谓“配享太庙”便是由此而来。
到底是死人的地方,除却祭祀与皇族成亲,平日里是无人踏足的。
今日光献郡主喜事,才大开庙门,谁料死过一回的阎王爷竟前来拦路了?小阁老威名赫赫,纵然死了两年,可但凡在帝京中待过的,哪个没有听过他名头?原听说人死得稀烂,可世上还有什么事儿比死而复生新鲜?于是围堵着想要一观光献郡主芳容的,轰然聚到人前,隔着十几丈远,冒着雪粒子钻脖颈的险伸长了脑袋去瞧。
瞧见了!瞧见了!身披银甲,风姿无双,一杆枪擦得雪亮——怪不得方才没看到,还知道大雪天穿银穿白,还是来抢亲,省得还未近迎亲的仪仗便被拿下,倒是个猴精的,果然不愧是小阁老!
小阁老从前好郊游出猎,帝京城中不少人见过小阁老光着上半身策马而奔的雄姿。如今穿戴齐整,当是英伟真男儿一位,只是…只是这张脸生得俊秀张扬,着实同那位卖妻媚主的状元郎有些像。
大家都是爱凑热闹的人,从前还冲着状元郎扔过烂叶子臭鸡蛋…这么一合计,却觉得好像哪儿不太对。
“坏了,难道小阁老同状元郎有什么关系?”
“一个宗出来的,司马氏也是大族,朝中总不
能一个人没有吧。”
“不对,小阁老死了,状元郎来了,现在小阁老活了,怎不见状元郎?”
“谁管那厮!且看小阁老如何抢人吧!”
众人抻长了颈子去看,见小阁老已提枪一跃上前。在枪尖即将挑开轿辇那一刻,忽然窜出几个黑漆漆的人影横在轿辇左右。
“司、马、廷、玉。”檀沐庭咬牙道,“是你,原来你从一开始便欺瞒所有人。”
以一敌众,司马廷玉倒是不怵半分,反而大笑:“好大哥,莫说你,连我也险些将自己骗进去了。不可若不如此,怎能骗得过你?”
彻骨极寒的天气,檀沐庭盯着司马廷玉,双目一片赤红。
“就凭现在的你,能奈我何?”他沉声道,“不过是在我手上死过的人罢了。”
“檀兄说得有理。”司马廷玉再笑,“但死过一回的人,还会怕哪个?”
司马廷玉说罢,转瞬便提枪来到檀沐庭马下。他动作太快,吓得那匹白马往后趔趄一步,仰头嘶鸣。
檀沐庭勒止了惊马,随后呼出一口气,忍着心中那股不快不安,对司马廷玉强笑道:“好兄弟,你现在随我一道回府,你我共饮一杯酒,今日之事,我便不再计较。否则…”
“否则什么?檀兄打算借陛下之手将我除掉么?”司马廷玉抬手抚了抚马鬃,那白马竟一动也不动了。
檀沐庭暗骂了一句畜生。
他二人之间谈话,除却酉子之外并无人能听清楚。见到这
从阴曹地府爬出来又在主人身边伏匿了有两年之久的人,酉子悄悄地离开,打算去将他们的人搬来。
可当他驾马奔出了铜驼街,奔出二里路后才发现两列商铺大门紧闭。他勒马停步,猛然发觉整条街上竟剩了他一人。
正当酉子心悸之时,街道尽头忽然传来了动静。他定睛一瞧,见数列甲胄军渐渐奔袭而来,像是纷扬的大片雪花裂开了无数道口子。
隔着雪幕,实在辨不清是谁的人,像是驻在各地的闲兵,但无调令怎能入城?且十三里坡剿来的兵马与他们并不相像;又像是从前白弄儿的那支禁军,可白弄儿的人早已被他们杀了个精光;再瞧两眼,人人面上那股拼命的悍劲儿又像极了荣王的人…
眼见着他们离得近了,酉子赶紧躲到一处胡同中。
来人着实不少,他在胡同中躲了足有半刻钟,队列长不见守卫,酉子的心也越发地凉。好不容易待人走了,他正欲出来,后街却又来了数十个背着行囊的斯文人,朝着内阁六部官署的方向而去,叫嚷着要朝廷还他们一个公道。
酉子出来后又绕远道而行,然而刚远远地看到锁凤台上遍挂彩旌,却见华品瑜同郡主身边的贺麟骑在马上,带着另一队人马直冲他而来。
这一刻,他的心终于沉到谷底。
-
司马廷玉以一当百,檀沐庭自知武力不及这等蛮勇之人,然而他却有的是人。于是挥手高声下令
:“将他拿下!”
身后众人虽有些犹豫,毕竟小阁老名声在外,谁人敢动呢?可看主人面色阴沉,又细想小阁老说是来抢亲的,刀剑无眼即便伤了人也是在情理之中,于是齐齐暴喝一声,将司马廷玉围在当中。
正欲将人活捉时,却听辇中郡主发了话:“小阁老请回吧。”
司马廷玉先是一怔,随后面上笑意迅速消失不见。
檀沐庭闻言笑了:“郡主说的话,难道小阁老没听清吗?现在回去,我与郡主便既往不咎。”
方才那句还没什么,这句话却是瞬间点燃司马廷玉怒火。
他单手提枪,单手扶腰,当街便道:“我是来抢人的,难道还要同谁打商量?”说罢长枪一挥,将拦在身边的人扫落出两丈余。
今日大喜,担心郡主心寒,檀沐庭未带许多人来。小阁老自童子时便练功,是个文武双全的奇才,打遍帝京无敌手后才去游猎,同些猛禽凶兽相搏。如今一挡百难说,对付三个五个人却是绰绰有余。见檀沐庭的人前赴后继围来,沉一口气提枪再上。
围观的人也并非全看热闹,有几个早已跑去了官衙,还有几个去寻禁军武卫,便说小阁老一个人拦了宗庙,不让郡主和檀大人祭拜先祖,已经打了起来,立时便要掀翻皇祖牌位了。
那厢人在报案,这厢打起来的混做一团。只清清和碧圆站在辇下,流着泪说“小阁老当心”、“小阁老稳些”。
只是妇道人家帮不上什么忙,正急得不知去哪里搬救兵时,忽见远处又来了两队人马,为首的头发全白,脸还是年轻的那张脸——华太傅竟然带人到了。
檀沐庭见状,横眉质问:“太傅今日领兵入城,难道是打算造反吗?”
“造反?传闻陛下病重,久居万清福地不出,景王殿下亦称病不朝,郡主出面主揽大局,却被你这宵小三番两次以新皇储为由逼退内阁,老夫倒想问你究竟安的是什么心?!”华品瑜喝道,“与其泼脏水给老夫,还不如回去好好交代后事。檀沐庭,你结植党羽,专权乱政,恶事做尽,今日便该是你伏罪之日!”
白马恐慌嘶鸣,檀沐庭有些制不住。其实当他看到华品瑜来的那一刻便知晓,这婚怕是成不了了。
“太傅倒是会躲,怪不得我派去多少人都寻不到太傅下落。”檀沐庭漠然道,“还是说,你们早就算准有今日,特地挑这个时候来?”
华品瑜压根不想同他多说,手一抬,扬声命令:“将此奸徒拿下!”
酉子大汗淋漓地奔来,见前有小阁老围着轿辇奋杀,后有华太傅围攻仪仗,同带来的人一道扎了进去。
场面顿时乱作一团,原先好事围观的人也一哄而散。
刀枪剑戟无眼,可光献郡主着实尊贵,再如何动手也只敢绕开那座七宝鎏金辇。
忽有一阵寒风袭来,辇上琉璃珠玑叮当作响。
檀沐庭抬首,见边上守
着郡主寸步不离的俩侍女没了人影儿,匆匆上前撩起锦毡一看,里头已经空了。
回首再瞧,哪里还有小阁老的影儿?
第四百八十四章 雪里春山(二)
帝京城东北有座坊市,平日里常做些水产买卖。近来大雪连天,又在正月里,生意不如之前好,来往之人不多。
但也有开铺门做生意的,天道酬的就是一个勤字。
眼前的青年进了门,直截了当地说:“买你那把砍鱼的刀。”
青年一身秋装,却不嫌冷,肩头扛着铺盖,不知里头裹了什么,怕是全家的家当都在其中——他宝贝得紧,时不时还摸上两把。
“不行不行。”店家摇着头,“我那刀厉害,用了多少年还是一样锋利。便是刀背拍下去,半丈长的鱼都要死,它可是我的活招牌…”
青年掏出一锭金,店家瞬间不说话了,将缠着布的刀递上,谄媚道:“这招牌再响,可落到咱这不是大材小用嘛!您收好…”
青年将刀别在腰上,又摸了一把铺盖,似是安抚一通后才转身离去。
店家美滋滋地收起了金子,再看那青年,总觉得他的铺盖好像动了一下。再一眨眼睛,人已经纵马跑远了。
司马廷玉取了刀,将铺盖置在马上,随后纵身一跃上了马,顺手又拍了两下,“阿扶,颠得不舒服了就跟我说,别再给隔夜饭呕出来。现在吐了不打紧,过几个月再吐我更高兴。”
里头人不吭声。
一人一马就这样回了司马家。
司马承等了许久,见着他们来,下巴险些砸在地上,“这…这里面难道是…”
“是你姑奶奶。”司马廷玉下了马,将铺盖扛在肩
头,“怄气呢,不愿意跟我回来。若是不拿铺盖将人卷了来,她怕是要拔头上簪子给我刺上一百个窟窿。”
司马承心说在人眼皮子底下装了两年,搁谁谁不生气?好好的郡主下嫁给谁谁不感恩戴德,竟生生因你蹉跎去两年光阴。
司马家原先的仆从早已随阁老而走,余下的尽是司马廷玉旧部和自临江战后与作员外郎时收入麾下的得力人手——这两年间靠着司马炼的名头倒也拉拢来不少人,只是去了彰德府一趟,来时险些遭了檀沐庭的暗算,但死过一回的人防备心更甚,逃脱不是难事。
幸而来得及时,不然…
司马廷玉把铺盖放在床上,将束着的带子一收,里三层外三层地一下展开,穿着嫁衣的郡主就这么落进了眼里。
颠簸这一路,除了金爵钗和金镶东珠围髻,头上首饰已掉得七七八八。头面倒是次要,只是今日这妆容着实摄人心魄得很,原就是一副好容貌,之前瞧着还有几分景王的影子,经妆娘一番造化,竟只余半分——剩下九分半,三分标致三分短装,余下三分半全在眉眼中,纵然此时清冷,亦有令人不敢亲近的夺目艳色。
司马廷玉俯身上前,抚上她面颊的手有些微颤抖。
“阿扶…”
她不应他,也不看他,只盯着头顶帐上的锦鲤戏水瞧。
司马廷玉知她心中有怨气,来抢人前也早已打好了腹稿。背了一万遍,也幻想过无数
次眼下场景,可方才一见她,脑子里全是她的脸,今日姝色有,过去多少失望泪流时亦有,如此一来再也想不起那些腹稿,只能语无伦次地道歉解释。
“我…我不是没想过来寻你,可那时不知是谁害了我,想要将人揪出来,结果发现不光是宇文渡父子,连袁阁老在内不少人都同檀沐庭来往密切,便决意先按兵不动。可当我离他越近,便发现这厮并非只是站在陛下那方才看不惯我与父亲,他似乎更有野心,与朝中各派都有牵连,往年我们寻不到的线索也日渐有眉目…如此我便索性做了司马炼,打算埋伏在檀沐庭身边抽丝剥茧查探事实…我不认你,是我担心频繁见面会引起檀沐庭警觉,他在朝中的日子远远比你我二人要久,若不先骗过自己,怎能骗得过他?阿扶,你应当明白我的吧?”
他说了这一通,再看她时却还是那副与我无关的模样。
知道她是真生气,怕是很难哄好的那种,司马廷玉更加心慌,解释的话也更加混乱。
“…我知道,你恨我同秦仙媛做了夫妻,可你看到的那些都不是真的。秦仙媛同司马炼是真夫妻,同我却不是…我压根就没有碰过她!司马炼原是我远房兄弟,族人嫌弃秦仙媛是出生不详的赤脚神棍,他为了娶她背井离乡而走,谁料此女幼年不幸,一心想要出人头地,便逼着司马炼挣功名,也为她挣诰命。
司马炼为她所迫,后来跌下悬崖摔死,许是失足,但山中人都说司马炼成亲后对她失望透顶,家回不去,连想见父母一面都不被她允许,多次有轻生念头,想来是这疯女人将他逼到绝路上。后来我中了宇文渡埋伏避在山中,偶遇采药的秦仙媛,因我与她夫婿有三分像,又同姓司马,她便要我做她夫君,我因身帖遗失,便顺水推舟应承下来,谁料秦仙媛竟上了瘾,真将我当做她夫婿…”司马廷玉说着,还伸出三指来发誓,“我与她从未有过亲密之举,若有,立时叫我不得好死。”
此时又一阵寒风吹来,司马炼因过于着急,进来时忘了关门。
萧扶光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司马廷玉忙念叨了声“心肝百岁”,又转身去关好了门。
关门时又思虑片刻,索性反锁了——今日便是天王老子来也不能打扰他们。
饶是解释半日,但毕竟对不住她在先,司马廷玉做什么都觉得有些心虚。
他咳了一声,见她依然平躺着,眼睛似要将帐子上那只鲤鱼盯出个花儿来,就是不愿看他。
司马廷玉心虚又心急,但当他看到她躺的是块毫无瑕疵的狐狸皮子,还是当初他打的那只狐狸,登时欣喜若狂。
“阿扶,你一直惦记着我的。”他半跪在床边,轻抚着她鬓发道,“我就说,我阿扶是这样个情痴,怎会看上别人?我俩打小就缔下的姻缘,怎是说撇就撇得下
的?他檀沐庭又是哪根葱姜蒜,险些搅臭了你我这碗白瓷梅子浓情汤。”
第四百八十五章 雪里春山(三)
任凭司马廷玉好话说得磨破了嘴,她却还是不理他。
论说此事谁都占理,一个是遭了暗算,一心想要揪出幕后之人,回来之后却发现帝京里这趟水远远不是没足蹚过这样简单;另一个当真以为人死了,真心化成灰,好不容易盼来,他却装作不认识自己,岂能无怨?
倘若打起精神仔细算这个账,谁都有过,谁都有不得已。但过多过少,界限又在何处?心中那些不得已,能拿出来量的又有多少?
两个人一旦纠缠上爱恨生死,这笔账就全乱了。所以不能算,算不了。
那要怎样才能解决难题呢?
且不妨掏出一颗心来吧,莫使它蒙晦,也别让她被另一颗心牵走。
司马廷玉放了手,背过身去。
萧扶光抬了抬眼皮,见他背对着自己慢吞吞地解下那把从鱼市购来的刀。
司马廷玉蓦然回身,提刀上前,扯了扯她腕上的黄金枷,张口骂道:“檀沐庭这厮,卑鄙小人一个,他将你当做什么,竟拿这东西锁住你?他不拿你当人看,你竟要嫁给他?你究竟在想什么?”说罢犹不解恨,拎起她一只腕子来作势要啃。
她依旧是不理他。
司马廷玉心里不舒坦,真咬了一口,留下两排新月似的牙印后低头开始忙活。
黄金枷是黄金做的还好说,可惜掺了贝粉,十分坚硬,同锁凤台用料相似。好在他跟着檀沐庭时间久,知道金刚能凿,多方打听之下发现鱼市有
人用刀砍鱼,疑似金刚昆吾刀,今日便一并带了来。
他执刀对准了枷锁,又抬头看了萧扶光一眼,“阿扶,你不要动,若是动一下,手便废了。你再怨我,不能拿自己安危做儿戏。”
司马廷玉说得认真,也知道她不耳聋,当是听进去了。屏息后手起刀落,将黄金枷劈成两半。
饶是萧扶光有所准备,却也被震得腕骨生疼。不等她有所动作,双手便被他执去,放在手心里哄孩子似的又吹又揉。
这个人能文能武,左右手都能写字,还不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一个人哪怕再能装呢,可写字是多少年的习惯,轻易更改不来,可他就不,左右能开弓,笔法倒逆得来,怪不得檀沐庭多番试探也没能发现其中蹊跷。他作的文章她也见过,漂亮得紧,华太傅欲改其文为策,仔细读过后竟发现不能增删一字,实打实有才情在。
但女子择婿,品行考校才是根本,好颜色、好才情都不及待你真心。
可他偏偏就是伤了她的心。
不要说什么有苦衷,只有真正爱过的人才能明白,要流多少泪,要耗费多少的气力,才能坦然面对钟意过的人同另一个女子做夫妻。你一句苦衷,她便要打落牙齿和血吞,凭什么呢?
倒也不用萧扶光翻白眼,这便有人来寻了——司马承的声音战战兢兢在门外响起,喉咙里夹着小心:“主子,贺麟来寻郡主了。”
“让他滚。”司
马廷玉头也没抬,只顾宝贝那对腕子。
司马承犯了难,人家贺麟是郡主的人,好端端的这么大一个的郡主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没了,一起不见的还有小阁老,说不是他将人弄走的,鬼才信。
愁归愁,可既然主子发了话,司马承也只能去拖着。于是慢吞吞地来了厅前,故作惊讶地看向贺麟:“这位兄台何故来此?”
贺麟是后来跟着郡主的,并没有见过司马承,但事到如今,还能不明白这对主仆打的什么主意?当街抢人,简直是土匪行径!于是直接开口:“我来寻我们郡主。”
司马承装作不知:“啊?在下没有看到郡主。”
贺麟压住火气,声音也抬高了几分:“别将我们当做傻子!小阁老来抢亲,混战中将郡主带走,不是回了这里还能去何处?我奉劝你们还是早些放人,若是华太傅亲自来,可就没有在下这般好说话了!”
眼看着贺麟已将手按在腰间,司马承不得不讨好:“日后大家是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贺兄弟这又是何必?”
“一家人?谁跟你们一家人?!”贺麟一听,即时便怒了,“我们郡主青春年少,就算没有小阁老檀大人,也自有大把的郎君来献殷勤。你主子都死了,换了个名回来看我们郡主的笑话看了两年,如今又想做一家人?阁下还不如做梦!”
司马承自知理亏,再好言相劝,可贺麟是景王赐下的人,架
子大不说,平素也同司马承无交情,只一心只向着郡主,所见皆是小阁老负心在前,哪管这许多?不等人说话,立时便要强闯入府了。
司马承拼了命去拦,最后还是被贺麟同他带来的人堵在小阁老的院门前。顾及郡主体面,贺麟声势张扬,过了一会儿才闯进去,可哪里还见着郡主和小阁老的人影儿?
司马承松了一口气,嬉笑道:“我就说没骗贺兄弟吧!”
贺麟气得面色铁青,明知小阁老又将郡主拐去不知何地,却也拿人没办法,只得恨恨离开禀告太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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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脚华太傅带兵入城,几处城门不守,同时彰德府生员们跟着踏破城门气势汹汹而来,后脚守城卫兵已换新,不允任何人出入。
司马廷玉驱马至广阳门前,自有人为他大敞城门。即便见着他马背上的狐狸皮子里卷了个姑娘,也目不斜视地放行了。
在官道上驰骋数里,所见尽是四面八方汇合入京的军队。司马廷玉原以为他们是自己借来的荣王兵马,细看却又不像,于是多了个心眼,不再走官道,改走山中小路。
倏然大雪忽晴,久违的日光破云而出,山路不再蒙蒙。
好马日行千里,不知跑了多久,穿过山谷,又到另一处山中,积雪遍野,瞧着哪座山都一个样,最后停到一处山洞边。
百丈悬崖,任谁来也不敢轻易靠近。司马廷玉将人放下来,又牵马去饮水,一回头发现人
朝着帝京的方向跑,气不打一处来,撇下马去追人。
三步并两步,不多时便追上了,她也不动,站在原地盯着脚尖,还是不看不听不搭理他。
司马廷玉怒从心头起,将人扛回山洞。
第四百八十六章 雪里春山(四)
在一起的人,遇到矛盾一定要寻求个解决的法子,万万不能他说话,你不理,或你说话,他不领情,如此太伤和气。
司马廷玉越想越生气——自己为了谁去的辽东?换做别的什么人还能支使得动他吗?宇文渡想杀他,檀沐庭想杀他,为什么要杀他,她自个儿心里就不清楚?明明走前商量好等他,这会儿脸妆点得像朵花,欢天喜地竟要嫁人了…天上地下若只剩一个无情人,简直非她莫属。
一进山洞,石壁瞬间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寒风呜咽着拍打几下,又卷去了别处。洞中黑漆漆的,只来路有些微的光,她还没能适应,便听到唰地一声,火折子瞬间燃起,照亮自己所处环境。
这不是个好地方,头顶是石,脚下是沙,再往前走两步便是一处三丈见方的空地,铺着干草树枝,干草上铺着席,席面上竟是三层熊罴织皮,没有桌案没有椅,只有不远处燃尽的火堆,像是有厉害野人在此处生活过。
“这下便无人打扰了。”野人坐在一边,拍了拍熊皮,“阿扶,咱们好好聊聊。”
他正按捺着性子,差不多快到了爆发边缘,她是知道的。怎么知道的?因为她看到他手背上的青筋了。
此处荒山野岭,一时半会儿是没有人能找过来。萧扶光料想他也知道,既然华太傅能入京,她身后有了依仗,他便在京中拿她无可奈何,说不定她一生气,还会
将他抓起来遣回河内…
想好好说话?做梦去吧,这两年来有多少好好说话的机会,他说过吗?那时的他既不说,今日的她为何要听?
一旦静下来,身上就觉得冷了。司马廷玉点燃火堆,邀她上前。她站着不动,他拔葱似的抱着她的腿将人抱起挪了过来。
火光映亮一张脸,她有一双清莹秀澈的眼睛,从来不惧不悔任何事。
“阿扶,檀沐庭没有你我想象的那样简单。”他慢慢道,“从前我以为,此人结党不过是为陛下效力,而当我以司马炼的身份接近他后,发现他似乎更像是在利用陛下。他以财力支撑陛下建起万清福地,而陛下被殿下架空,如此一来陛下便更加信任他。陛下有今日虽说是咎由自取,檀沐庭却步步高升,即便你现在将他捉拿下狱,可有红袍冠带在,你可有足够的理由能处置他?顶多是弹劾他弄权罢了,想要他死还难得很,不是吗?”
他这两年跟在檀沐庭身边可不是白跟的,如今他知晓的内情怕是比任何人都多。
再看她,依然是那副不搭理人的丧良心的模样。
司马廷玉再也忍不住,站起身来质问。
“你若是恨我怨我,打骂都好,你…你不理我,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恨得牙根痒痒,自己冒险潜伏在檀沐庭身边,檀沐庭又是个疑心多的,他随时都有被发现的可能,好几次险些暴露——他这么做都是为了谁?是谁
的内阁被檀沐庭把持操控,是谁的娘亲被檀沐庭间接害死,是谁逼得摄政王当庭吐血至今未醒?
“我从辽东回来前,荣王殿下说有一队人尾随,怕是有人要害我。于是来时路上,我将腕刀赠给下属,是他们用命为我挡了一劫。”司马廷玉指着地上熊皮道,“那时我担心宇文渡的人未离开,在此处不吃不喝呆了三日,当时想的却是,我没有回去,阿扶等不到我,一定会很伤心。”
说到此处,他自嘲似的笑了笑,“现在我也算明白了,我做事前没有知会你,哪怕现在来解释也太迟了。两年什么不能变呢?死一万个小阁老,郡主门前也是热闹得很,没有檀沐庭,也会有林嘉木、云世子…”说罢他朝洞外一指,“咱们骑来的那匹马叫青玉,唤它一声,它能送你回去。”
萧扶光旋身便走。
她走到洞口时,听到身后人幽幽地问:“回去后咱们就再没有瓜葛,你可想清楚了。”
萧扶光脚下微滞,却并没有停留。
她刚出洞口,唤了声“青玉”,马没见着,一道风从后面将人卷了回去。
司马廷玉一手箍着她的腰,另一手捏着她下巴,恶狠狠地道:“我还当你哑巴了…就是不跟我说话是吧?你好大的脾气!我为你出生入死,你真就不带看一眼?你忘了当初在万清福地、在东昌府都是谁一直守着你了…那些我不说,谁叫我犯贱心疼你,上赶着
为你鞍前马后?”
他说罢,也不管什么君臣礼数,俯下头颅直接朝那两瓣唇吻了上去。
顶好的口脂,带着梨花冷冽的香气,里头掺了蜂蜜和油脂,尝起来是香腻的甜。彼此气息交缠在一起,光是这种肌肤相亲的亲密感觉便令人浑身酥软发麻——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本性在此,任谁也抗拒不能。
可妆容从来不是用来吃的。
一声难耐的喘息声起,萧扶光陡然回过神,正欲推开他,却见他停了,头伏在她肩窝处慢慢问:“阿扶,我再不来,你是不是就将我忘了?”
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肩上,她愣了一愣,从心底泛上酸楚。
就这么一犹豫,便给了这野人自信。就在此怔愣之时,整个人便被他打横抱起,下一刻落在那简易床铺上。
一层狐狸皮,几张熊皮,倒也算暖和软和,可同郡主平日休憩的床榻仍是有很大区别。这野人也很是贴心,脱下外衫又铺一层来,唯恐娇滴滴的郡主会冻着——既这么贴心,倒不如找个好地方。可若是找个好地儿,她便不会心疼他,不会犹豫了。
年轻人,不妨大胆一些,情爱中一旦发现机会,千万不要放过,放过她便要溜走,日后连抢亲都轮不到你。
她刚支起上半身,又被压倒,热吻如火焚山,不顾霜雪。软绵绵的反抗比调情更胜一筹,他欺的便是外刚内柔的她。
嫁衣在无声的挣扎中不知所向,令人很
难不回想到在寨子中的那晚,又因火光大盛,比那晚瞧得更加真切。
白天夜里无数次地肖想,真到此时,司马廷玉也不禁屏住了呼吸。
金尊玉贵之人,哪里不是精细保养过的?钱养人,这话就不作假,普通人都能提三分好颜色,何况艳名满帝京的光献郡主?
山野雪色尚未褪去,眼前已是春色乍现。老天爷心有偏袒,偏要造出这么个人,皮肉无一处不似吞过日月精华的玉魄,掩在雪下不知多少日,终于被掘了出来。
司马廷玉双眼发直,竟看得呆了,不防却被她抬手抽了一巴掌。
郡主能张百八十斤大弓,这一巴掌好力道,扇得他半个脑袋都是懵的。
萧扶光没想到他竟然就同个傻子一样,居然也不躲,就这么生生吃了她一巴掌,嘴角都流出血来。
他终于回过神来,抬手擦了擦嘴角,垂首又来看她。手背指腹还沾着血,微颤着再次覆来。
兴许是冷得,她浑身都狠颤了一下。又心疼方才控制不住力道的那一巴掌,于是任凭一双带着血腥气的大手写写画画,却只做推拒,不再动手了。
一次次的心软退让,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折磨,那只不老实的手忽地停了。她刚想松口气,却不防中了一招以退为进,腹地竟失守了。
司马廷玉亦是一愣——她虽不讲话,却早已情动似海。
“阿扶?”他欣喜若狂地抬头,“我就知道,阿扶还是喜欢我的
,对不对?”
心事被揭露,羞耻亦无处可藏。
素来高傲的郡主抬起双手捂住脸,哇地一下哭出声来。
第四百八十七章 雪里春山(五)
崖边山洞,距离京中不知几十里远,没有人会涉足此地。
郡主哭得好大声,哭得指缝里脸颊边都是泪,也没有人能来救她。
做司马炼时,司马廷玉什么人情冷暖都尝过一遭,自认很世故,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
然而此时遇到此种情形,却令他大为心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阿扶你…你别哭…”他手忙脚乱地来替她擦脸,却忘了刚刚那茬,弄得她脸上更湿了,吓得他再不敢说话,脱了短衫继续擦。
哪怕是冰天雪地,骑了几十里的马,这贴身的衫子还能不能用?满脸的汗味儿,给萧扶光气得发抖,哭得更厉害了。
可说来也怪,这么久都熬过来,真难过时顶多掉两滴眼泪。这会儿却像是长河溃堤,数不清的委屈难过一下冲了过来,止都止不住。
司马廷玉真不知如何劝了,好话说了一箩筐,她不领情,甚至不愿意瞧他一眼。眼下哭得这般凄厉,他真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错了——若是当初直接回来,他还能顺利进城吗?回来同她成亲,檀沐庭他们就不会使坏了吗?
想得再多都已是没用了,既已走到这一步,如何再回头?
他俯下身子紧紧抱住了她,要将她在怀里揉碎了似的,力大到她连哭泣都换不了气,只能伸手来锤打他的背。
方才那一巴掌没有控制好力道,这几拳就收敛许多,打在他脊背上就像在挠痒痒,挠得人心里头酥
酥的。
她哭他哄,脑子里一塌糊涂,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大概将能发的誓都发了吧——这辈子若是再离了她跟前,再做出两年前的事,怕是出了这座山洞便有无数天雷降下,将他劈个尸骨无存了。这是没办法的事,见着她哭,他心里像是被千万根头发丝缠紧了似的,密密匝匝地疼得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她渐渐地安静下来,不再哭了,也还在低声啜泣。拿着他脱下来的内衫擤了通鼻子,又将衫子扔到一边,斜着眼看他。
小阁老狂喜,小阁老又暗暗松了口气——就算斜楞着眼儿看他,也总比不愿意看强吧?
他将揉得皱皱巴巴的嫁衣裹在她后背,问她:“阿扶,你冷不冷?”方才燎得滚烫,这会儿气焰未消,却是不敢冒犯了。好不容易哄好的人,再因贪欢坏了感情那可就不值了。
她“哼”了一声,这声是从鼻子眼儿里出的,带着十分的不屑。
“哼得好。”他说,“阿扶这算是愿意搭理我了,是不是?”
“你是哪里来的登徒子,我为何要理你?”萧扶光怒骂。
司马廷玉却耍赖道:“你一早就理我,刚在山洞外面还叫我来着。”
萧扶光一愣,随即说:“我是要回去,唤的那匹马…”说罢又见他笑得可恶,这才反应过来那马的名字同他的差不多,自己这是又被摆了一道,于是骂了句畜生。
司马廷玉也不生气,只要她能消
气,给她骂两句还能少块肉怎么的?正这么想着,忽然灵机一动,装作打了个寒噤的样子,委屈地道:“阿扶,我冷…”
萧扶光却不信这套,护着胸口冷眼瞧着他:“冷?你的身子可不是这样说的。”他抱着她,身子火球似的,隔着一层布都觉得滚烫。
司马廷玉心说果然是入过朝堂的女子,跟那些臣子打交道后比从前还要精,日后想要再诓骗她就费劲了。
于是立马认错:“我错了,可我只是想亲近阿扶,想让阿扶心疼我。”
人与人之间,还得是靠真诚才能打动人心。
她没说话,却伸出胳膊来。
那藕白的一臂亮得惊人,还未仔细赏看,她便扯过了身下的大袖衫来将二人裹起来。
这番举动倒让司马廷玉真正心酸起来,这是阿扶,是他的阿扶,她从来没有变过。他坚信她同自己一样都是有苦衷的,比起她来,自己的那些不得已反而不够看。
黑暗中他摸索而来,细碎的吻散落在眉眼,又轻轻带去颊边,最后落在唇上。在多少次卑微的乞怜之下,总算叩开了齿门。
绵长深吻暖热整座山洞,谁的心跳咚咚作响,何止小鹿乱撞,简直有如百万凶兽过境,使得刚被一场眼泪浇灭的火焰瞬间复燃。
“你好大的胆,你不知道你今天来却坏了我的好事?”情浓之时她不忘控诉一番,好叫他知道无论何时他都是欠了她的,都要低她一头。
“我从
彰德府迎雪赶来,而今两日不曾合过眼,就是为了见你。”他单手箍住了她的腰,迷醉地吻道,“我既坏了你的好事,那今日你便叫我死在此处,司马廷玉来世还做郡主裙下之臣。”
她心尖颤了一下,怕他说“死”字,手肘支起上半身,咬牙道:“你不许死,我要你日后…”
话说到一半,忽见他望过来。锋利的眉眼中带着势在必得的决心,下半张脸淹没进一片雪肤之中。
萧扶光猜到他要做什么,吓得伸手去扳他头颅,却是迟了一步。
“你你…你怎么能…”她一招连环腿踢打他,“…我一定要杀了你!”
又踢又踹也不得,先前还有些骇人力气,却在被一双大手箍住后渐渐便耗干了力气。脚趾偶尔能动弹几下,有时又绷紧了,跟着便是一阵低低的几欲喘不过气的呜咽。
如此三番数次后,司马廷玉终于抬起头,居然兴致勃勃地道:“阿扶真是抠门,藏了这样甜的东西,竟叫我今日才尝见。”
萧扶光正咬着手指头默默流泪,听他这样说,潮红的面上瞬时布满羞愤之色。一双潋滟眸子看过来,恨不能用眼神杀人。
“我也有个好东西。”司马廷玉又笑,“你从前好奇过,现在带它拜见你。”
萧扶光不甘示弱,打起精神来问:“什么宝贝,不过孽物,你骗哪个?”
司马廷玉辨道:“非时非礼,便是孽物。今日非朔日晦日,你我两情相
悦,它便是宝物。”
“谁同你两情相悦,我可记得两年前拜会谁的时候,谁关了大门不让进呢。”萧扶光又哼了一声,
“我给你磕了这样久的头还不够?”司马廷玉再覆了上来,牙咬得咯吱响,“小心眼儿,只管自己舒坦,你过河拆桥是吧?”
第四百八十八章 雪里春山(六)
萧扶光还未解气,又要来踢他:“你是什么身份,又是我什么人,我要同你在此处苟合说出去不丢人?”
司马廷玉头都磕了,这会儿还跪着,听她这样说,很是不服:“咱们彼此早已见过长辈,殿下喜欢我,我爹喜欢你,你说我是你什么人?”
“咱们可没成亲。”萧扶光又道。
“我既然敢抢,便敢做。”司马廷玉说,“檀沐庭死在我手上是早晚的事儿。”说罢又嗅了嗅,道了声好香,扯了狐狸皮子来将二人缠得紧紧的。
一身冰肌玉骨沾了滚烫的岩浆,当即就要融了。她有不甘心,拥着他的颈子狠狠道:“求人不如求己,我原就没打算着靠你。你记着,今日不是被你迷惑,而是我自愿…日后你若是再负我,我照旧嫁给旁人,不再看你一眼!”她说到做到。
“我从未负你,今后也不会。”他捉起她脚腕子来,“瞧这凶悍模样,我是怕了你了…郡主娘娘行行好,给臣一个痛快!”
话音落地,两年前京外野鬼坡那蕈子便破土而出,郡主从前叫嚣着要长长见识,可这见识也忒厉害,委实叫人有些消受不能。
司马廷玉除了个头高些,宽肩细腰看着也还好,谁知这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他方才磕头时她便见到了,肩背肌肉隆起,伏下来像座小山,分明是个悍将,哪里还有一点斯文模样?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多年前第一次张弓射鸟失了
准头,箭中尾羽。那鸟未死,在地上扑棱着翅膀挣扎…她现在这般,与那鸟处境岂不是一模一样?万事到头果然只剩因果。
可头回哪有这样容易?准备得再多,虎先锋也入不得石头缝。司马廷玉额头的汗都蒙了一层,正犹豫要不要先撤再徐徐图之,可还是低估了郡主的决心——要强之人永不退缩,萧扶光唇都要咬烂了,半支起了上半身,十指掐他腰间肉,愣是咬牙给办成了事。
末了她昂着头冷笑:“我早说,想要什么还得是靠自己…”只是说话时一字一句,声音也是颤得不行。
司马廷玉神魂几欲被勾走,可心里很是不舒坦,因为刚刚经历这一遭,他觉得自己才是被抢来的那一个。起初还怜惜心疼她,谁成想一时心软,自己倒是被动了,男子的尊严荡然无存。
好在经历的打击足够多,翻身做主也是一瞬间的事。
山摇地动,萧扶光有些难支,气儿都倒不顺,再也说不出逞强的话来。起先还觉得肠穿肚烂,牙床都要咬出血,冷不防他的手伸了过来,捧着她的腮轻轻地安抚。
嘴巴最毒的人,此刻却不说话了,原本还算斯文英俊的一张脸,这会儿额角眼角青筋凸起,狠戾之相显露。可她不介意,这是个让人又爱又恨之人,他若不是死过一回,她还真没有这样大胆。
且她也不是最大胆的那一个,想起堂妹平昌,她压根便不入流。
争
起上进来很难,比着堕落却十分容易。有平昌垫底,萧扶光便有了说服自己的理由,堂而皇之地绽开。
死而复生何其难,后悔不及的时日已经成为过去,当下,未来,要爱便奉上十分爱。
火光忽明忽暗,照亮一只洁白如玉的手,起先它还有些紧张,仓皇地摸索着虚空,偶然抓住裳衣一角,不安地搓弄;又不知怎的,它将揉得皱巴巴的衣裳攥紧了,整个手都在抖;最后终于被另一只大手寻到,十指紧扣交缠在了一处。
山洞外狂风呼嚎,留鸟相聚在巢穴中,紧捱着彼此互相取暖。幼鸟啼鸣凄切,被喂饱了果子后才心满意足睡去。
郡主却没有这样好打发,累得活像条死鱼,却还不打算放过他。
司马廷玉可谓意气风发,第一次穿大红袍时都没有今日有意义。正裹了美人入怀,“乖,歇会儿。”
“歇什么?”萧扶光道,“再来。”
司马廷玉张了张嘴——他倒是不打紧,只是心疼她罢了。
就这么一犹豫,她坐起身来,散落的发披在肩头,粉面含春,昳丽得如同一只刚食完血肉的艳鬼。
“怎么?你不成?”她扑了过来,“你既坏了我的好事,不成也得成。”
司马廷玉拍拍她的肩,假意挣扎一番后才勉强顺从。
小阁老常年行猎,猿背蜂腰身材极好,火光之下沟壑纵横,呼吸间山河游移,显露出强兵重器。
神能平山定海,也不怕强兵重器
。
可惜大家都是新手,谁又比谁手段高?不消片刻他便发现事态超出想象,节奏不在他,竟有失控之兆。
尊严只能被辱一次,断断不能再有第二遭,司马廷玉赶紧坐了起来,死死地将人搂在怀里。
“怎么了?”萧扶光不解问。
司马廷玉几个呼吸定住心神,将头靠在她肩窝:“想抱抱你。”
这话不假,方才纵然蚀骨销魂,可单单抱着也很让人动心。
一向好强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征服,搂着他的脖颈哽咽道:“你不来,我也不会嫁给别人——我让白弄儿带人守在宗庙,檀沐庭一旦随我进去,便会被五花大绑捆起来。我治不了他的罪,但我能救得了我自己…”
司马廷玉心神一震,这才知晓她说的“坏她好事”是说这一桩,而非指她今日成亲之事。
就在此时,她又捧起他的脸来,看着他被自己扇巴掌的那一边,已经肿起了,蹙眉流泪问:“这几日上着黄金枷,一时没控制好力道,原不想打这样重的…廷玉,你疼不疼?”
这一声“廷玉”唤得他心痛心酸一起涌上来,竟不知如何回应了,便将脸凑来乖乖给她摸,轻轻摇头:“不疼,只要阿扶能消气,剐了我也不嫌疼。”
话说开了,什么事都好解决。
相惜的二人又紧紧抱住彼此,需求无度地互相索吻。
情字当头,实力相均,这一日从早到晚,清醒时纠缠,疲惫时共眠,男女大防
防个稀碎。
第四百八十九章 杨柳东风(一)
过了不知有多久,一日总是有的。
萧扶光自混沌中醒来,起先还当自己是做了一场无尽春梦,正打起精神来起身打算去应付檀沐庭,不料一动浑身散了架似的又酸又疼。
睁开眼睛一瞧,一片黑漆漆的,瞧得不清楚。身上盖了一床新被,两脚似是踩着什么东西,毛茸茸还带着热意,直到发觉腰间横着一只长臂、颈窝搭着一颗脑袋时才反应过来,原来刚刚踩到的是别人的小腿,昨日的一切也不是梦。
她脑袋短暂地空了一下,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起来。
司马廷玉呼吸声很重,能听得出睡得又香又沉。她也记得听他说过,为了能赶回来已有两日不曾合眼。如此萧扶光便没有惊扰他,一来心疼,二来甫经人事,又是在同别人成亲的当日,一未拜天地二未告父母,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偷情的心虚,外加一点儿刺激。
醒后觉得肚子有些饿,可司马廷玉睡得死,她也乏,索性闭上眼继续睡,且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又过不知多久,这次是被冻醒的,醒来时身后人已不在了。
萧扶光心底正有点儿失落,却听到洞口处有声音。
她张口唤了一声,警觉嗓音嘶哑难听,那边人却忙不迭跑过来了。
他点燃了放了新柴的木堆,火光一点一点照亮那张白白胖胖的十分讨喜的脸。
“小冬瓜?!”萧扶光惊道。
小冬瓜原本是笑着的,见她认出自己来,两眼瞬间含了泪,跪下砰砰磕了几个响头:“郡主,是我,我又来伺候您啦。”
“你怎么会在这里?”萧扶光裹着被子问,“你不是被檀沐庭…”不是被檀沐庭弄死了吗。
小冬瓜抹了一把泪,答说:“当时是险些叫檀沐庭弄死,可醒来的时候便在小阁老那儿了。他说,如果还想继续活着,还想回去找您,就得听他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还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我这命都险些无了,还是小阁老救下的,所以这几个月就在养伤。前些日子小阁老出了远门,顺带将我带出了城,他要去彰德府,要我在这附近的一处庄子里候着,说等他一回来,我就能见着郡主——小阁老说话真算话,我又能回来伺候您啦!”
萧扶光万分欣喜,当初她还以为小冬瓜真死了,伤心了好长时日。后来多方打探,愣是没见着尸首,还当檀沐庭赶尽杀绝不算,将人挫骨扬灰了。没想到小冬瓜竟然被司马廷玉救下——可万清福地都是檀沐庭的人,他是怎么将小冬瓜这么大个人弄出来的呢?
想到此处,萧扶光又问:“廷玉呢?”
“在外边喂马呢。”小冬瓜说罢坏笑了下,“我跟小阁老说那马我喂过了,他偏要再喂。我是瞧出来了,他这是面皮薄,不好意思呢——郡主,你俩是不是亲嘴儿了?”
小冬瓜就是小冬瓜,脑子简单,觉得一天一夜俩人就亲嘴儿了。
“是,亲了。”萧扶光大大方方地认道。
“我就知道小阁老不是个老实的!”小冬瓜听后愁容满面,“他只说要将您接回来,可没说要冒犯您呀,若是我提前知晓,一早就守在此处等着了,哪里能让他得了手…”
萧扶光笑他:“可小阁老还救了你的命,你这么编排他,不怕他听到了骂你是白眼狼?”
“那可不一样!是郡主先救我在前,小阁老在后。没有郡主,他也救不了我小冬瓜。”小冬瓜却不惧,但想了一会儿后态度又软和下来,“…其实,小阁老能走到今日,也很不容易。他得了头名状元,谁家若是出了一位状元郎巴不得给祖宗排位头磕到烂,可他呢,名字用的是别人的名,自己还是死了的那个,游街还被人扔菜叶子臭鸡蛋,受了不知多少的委屈,他才是最爷们儿的那一个呢。”
不消小冬瓜说,司马廷玉走到这一步遭受了多少冷眼与不公,她比谁都清楚,这其中也不乏有她的。也正因他能骗过她在内的所有人,才能使檀沐庭信赖他。她一个人扳不倒檀沐庭,有他的帮助或许会事半功倍。
主仆二人正说着,又听有人咳嗽一声。小冬瓜站起身来,喜滋滋地凑了上去:“您回来啦?正说您呢。”
司马廷玉走了进来,他本就生得一派玉树临风,而今守得云开见月明,倨傲眉眼比往日更添三分张扬。
他目光在萧扶光面上逡巡许久,最后才问:“都说我什么?”
“说您能文能武,说您智勇双全,说您谋略无双!”末了还竖起大拇指,“说您是这个!”
小冬瓜拍马屁的功夫也是人间罕见,饶是司马廷玉也忍不住道:“怪不得你能讨郡主欢心。”
小冬瓜嘿嘿地笑,笑到最后发现小阁老在看郡主,郡主也在看小阁老,眼神儿黏稠得像是削片的山药、劈开的老藕。周遭气温也开始逐渐上升,仿佛这座山洞、偌大帝京、整个天地之间只剩他俩了似的。
小冬瓜摸了摸鼻子,知道自己此刻不该在这儿,否则就是真的没眼力见儿了。于是悻悻地说要出去弄点儿吃的来,最后灰溜溜地离开了。
虽说无人打扰,可倒也没昨日那般肆无忌惮——小冬瓜从前就是个爱偷看的货,萧扶光可不敢冒这个险。
司马廷玉来时还带了个大包裹,打包了她两身衣裳来,从裘衣到亵袜,里里外外都备齐了。
萧扶光身子不适,司马廷玉亲自上手服侍。刚掀开了被子,看了之后忽然便笑了。
“阿扶,我从前做过一个梦。”他道,“我梦到你躺在狐狸皮子上看我,就像现在。”
“我知道。”萧扶光欲盖弥彰地掩了下胸,“你对我说过。”
细细想来,说过的情话并不多。可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谁也没见过。一见钟情是情,青梅竹马是情,有父母之命就不算情?只要你万事为我,我诚心待你,宿命自会将你我牵连在一起,这也是情了。
第四百九十章 杨柳东风(二)
彼处春色破冰,帝京城内却是一片内风云涌动。
但凡位极人臣的,无一不想手握兵权,不论勤王还是改朝,以德服人在武力面前丝毫没有任何作用。华品瑜深知此道理,檀沐庭也明白。但太傅有光献郡主信赖扶持,檀沐庭却只有豢养的数千死士,而从大将军宇文律手中掠夺来的兵权,能夺得来,却用不来。是以当颜三笑将十三里坡驻兵告知檀沐庭,他带人赶到时却只见一地狼藉,也拿人无法。
事成事败,往往只在一瞬间,没有万分把握,万万不要做佞臣小人,行差踏错便要坠入万丈深渊。
但檀沐庭有自己的底牌,那就是皇帝。
死人不如活人有用,活人难以掌控,他便要人半死不活。所以早在见到华品瑜的那一刻,檀沐庭便不得不考虑先自保。若他是个只沉溺风月的纨绔,断断不能一路走到今日。
而华品瑜在萧扶光的授意之下,也是尽最大努力不惊动城中百姓而将人拿下,正月见血到底不适宜,该有的忌讳还是要有的。可他能拿下别人,却依然无法将檀沐庭绳之以法——皇帝无法开口,他们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檀沐庭犯了囚禁谋逆大罪,况且他又是先帝时便在朝的命官,倘若以其出身为由贸然攻讦其过去,谢妃之死也会被再次推上风口浪尖,还会夹带一个秦仙媛,甚至连先帝都将因当年赠予光献金爵钗的缘由卷进来。如此一来,众人便知春秋闱时那本小册子描绘的果然一丝不差,皇家尊严荡然无存,到了那时便更加无法收场。
华太傅一向直率,他喜欢快刀斩乱麻,决定将整座檀府围困,斩杀檀沐庭以绝后患。
白隐秀却不赞同:“檀沐庭八面玲珑,又舍得花钱,这些年早已积累下不少人脉。将他杀了不难,但事后如何与人解释?若叫那些人猜测起来,这盆脏水便要泼给郡主和小阁老了。”
提起小阁老,华品瑜更是怒不可遏:“这臭小子,仗着小狐狸对他有两分情谊在,临到头来趁乱将人抢走,现在还要老夫留下收拾这乱摊子…速速带人去,就算翻出个底朝天也要将他搜出来!”
白隐秀笑了笑,果真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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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檀沐庭回家后,罕见地发起了脾气,将布置好的新居砸了个稀烂。
颜三笑早已听闻所发生一切,端着酒壶去寻他时,见他颓然坐在座上,便放下托盘走过去替他揉按头部穴位。
“我被他摆了一道。”檀沐庭咬牙恨齿,只后悔当初没有在见到司马炼第一眼便杀了他,“我也曾怀疑过他就是司马廷玉,频频试探,桩桩表明他并不是那个人——司马炼与他本就是同宗,又有秦仙媛这么个人在,谁料司马炼早死,他竟替代司马炼而来…好得很,他是冲我来的,他一早便知我是谁,于是故意用了我的法子重回帝京…”
颜三笑心底涌起一阵惊涛骇浪。
“大人的法子?”她不解问,“大人指的是什么?”
檀沐庭望过来,眼中满是他们这些年来相处中她从不曾见过的阴骘。
他缓缓起身,盯着颜三笑的眼睛,将她盯得浑身发毛。
“我若说,我从一开始便不是你所见那般光鲜,你又会如何看我?”他一字一句,步步紧逼,直将人逼至角落,不等她回答,又出口道,“青楼女,卖鱼郎,高官妾,翰林郎,不过都是掌权人的玩物罢了,你我又有何区别?三笑,你当日能为活下去选择攀附我,今日若这里真倒了台,改日又如何不会选择媚迎他人?”
颜三笑怔怔地望着他,泪都要流下来。
“大人何出此言?”她涕泣道,“在大人眼中,妾便是这样不堪之人?反倒是大人您,妾先前便苦苦劝说不可相信郡主,是大人一心想要娶她,才酿成今日苦果,这难道不是大人的选择么?”
颜三笑脾气素来是好的,今日敢这般出言斥责,一来嫉恨交心糊了理智,二来恼他不听自己劝告,执意选择相信光献郡主也不愿相信她——明明他们才是彼此相伴多年的知己,难不成自己会害了他?
而檀沐庭少年结识光献,又因身世缘故从未对别人说起过,自然不会寻求颜三笑认同。
他不欲同她再争论,拂袖大步离去,只余下她一人跪坐在原地掩面失声哭泣。
酉子去唤轿,檀沐庭还未出院门,便瞧见姚玉环鬼鬼祟祟地躲在廊柱后。
见他看到自己,姚玉环也站了出来。
她也听说了城内出了乱子,光献郡主一个大活人被小阁老光天化日之下弄走,檀沐庭这亲事被搅和得一团糟,这不禁令她喜出望外,觉得老天爷终于开了眼,降惩于檀狗。
可想归想,姚玉环心中也明白,小阁老能救得下郡主,阁老却不会来救她。
她哼了一声就要走,却听檀沐庭叫住了她。
“今日虽不下雪,开春后更暖和,但也不要仗着年轻体强轻易减衣。”他应觉得啰嗦,本想闭嘴,又添了句——“还是多穿些,别冻着了。”
姚玉环噢了一声,本有一肚子嘲讽的话要说,可听了他这句交代的话,又看了看他孤寂的身影,莫名开不了口了。
此人真是奇怪,明明是个十恶不做之人,为何又对她这般好?难道檀沐庭这样的人也会有一日良心发现不成?
姚玉环甩了甩头,决意不去再想这些。旋了个身儿大摇大摆地回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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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家门,檀沐庭直奔魏宫方向而去。
如今天下人皆知华太傅带兵入城,拔刀与他对峙在宗庙门前,小阁老司马廷玉死而复生,趁乱劫走他新婚妻子。想要报仇便要挨个儿清算,可这一个两个哪里是省油的灯?尤其是司马廷玉,骗得他何其惨?没有弄死他不说,先前多少要事都交给他去办,他若反水,实在棘手。
不过檀沐庭却也不怕他——即便反水,他们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又比谁高贵?大不了鱼死网破,自己孑然一身,如今还怕他不成?
檀沐庭深吸一口气,命人快些赶车,他已经按捺不住要给他们一个颜色好瞧了。
然而人刚过了铜驼大街,还未见宫门,便听前方人声鼎沸,像是有人在闹事一般。
檀沐庭还未来得及去看,便听酉子慌张地甩了下马鞭,说了声“快护送大人走”。
“怎么回事?”檀沐庭心中大为不安。
“那些人…那些人竟然没死。”酉子急急地道,“大人…大人快些走吧!”
然而说这话已是来不及,车头还未调转过来,便有不少人一拥而上,一下便横在檀沐庭的车马前。
“檀大人!大人可还记得我等啊!”
“大人也是读书人,为何非要对我等苦苦相逼呢?!”
“檀大人好狠的心肠,我们千里迢迢进京,檀大人是如何对待我们的?!”
“大人害死了我们多少人,您夜里睡得可还安生啊?!”
车头车尾被人团团围住,不等檀沐庭伸手,这些人便七手八脚地打开了车门。
檀沐庭一看,竟是年前一路找来京中的廪生,全是当初被县学府学侵吞了廪膳银的那批人。此事原也不与他有关系,且彰德府廪生闹事时是摄政王亲自前去,以雷霆手段镇压。然而摄政王却是个深谋远虑之人,他知晓身体不再似从前,与皇帝矛盾亦早晚有一日会爆发,索性留下几人性命,做出一把利器——只要他一日在,这些人永远不会来闹事,他若不朝,或者又有其它原因不得不还政于人,这些人便不再有忌惮,直接化身那把利器插向帝京。
当时檀沐庭便是担心这些人会闹出事来,才安排司马炼去处置了他们。未料司马炼并未将人斩杀,还趁机偷偷将人放进京中,在他婚期当日闹出这样大的乱子。
檀沐庭带来的人只能护着主人本人,动手不是,不动手也不是。
须臾后,白弄儿带着禁军前来解围,看到这一幕后笑了几声,才将围车之人押到路边。
“檀大人可好啊?”白弄儿道,“幸而大人留卑下一命,卑下这才能来为大人解围。”
这一日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檀沐庭也没有精力应付白弄儿。他只说了声多谢,又听白弄儿道:“内阁有话要问檀大人,还请檀大人随卑下同去。”
檀沐庭本是想进宫再写一份诏书做保命之用,白弄儿当街拦下,便是想要绝了他后路。可檀沐庭也不傻,一早便想好对策——他乃三品大员,除了皇帝皇储,又有何人能动得了他?光献郡主来倒也不怕,她身份上已是他妻子,若是不站在他这一边,更加坐实与司马廷玉暗通款曲之名。
檀沐庭冷声道:“陛下有召我才会去,陛下既无召,我又为何要听你们的?”
白弄儿像是早知他会这样说似的,笑呵呵地拿出了一张手谕来。
“陛下虽无召,可皇太侄有。”白弄儿道,“皇太侄可是檀大人力排众议立下的,难道大人这会儿又不愿认他了?”
檀沐庭诧愕地看着那份手谕,上面落款的“萧梦生”三个字竟无比刺眼。
唯唯诺诺的萧梦生,在自己关押之下不得不食人苟活而丧失理智的萧梦生,原来一直都在隐忍。然而只有萧梦生一人还不够,必定有人在暗中授意,否则光凭一个萧梦生还没有这样大的本事。
背后之人不消多说,除了郡主,还有人去过万清福地?
檀沐庭闭了闭眼,喉头一股腥甜,口中满是血腥锈气。
这些时日以来,他明明倾尽全力待她,说好日后用此生偿还,从前那些再不作数的。
过了许久,檀沐庭终于呼出一口浊气来。
他睁开眼,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拿出帕子来揩了揩嘴角,又将帕子一点一点地对折好。除却眼底还有些猩红,动作优雅矜贵,衬着张如玉秀美的脸,众人总算见到这些年来传闻中的小檀郎。
“也好。我同你们走。”檀沐庭笑了笑,又转而对那些廪生道,“某于赤乌二十四年入朝,自翰林编修至户部侍郎一路甚是艰难,幸而有同僚上峰怜悯,得以支撑至今。倘使某一早得知廪膳银之事,即便无力插手,也必定能妥帖安排好诸位——因某别无长处,只略有些薄资在身。”说罢也不看他们,只朝着白弄儿挥了挥手,示意可以随他离开。
白弄儿暗暗咬牙——这檀沐庭果然有些厉害,明知廪生们不平并不止是为那些死去的同窗,更重要的是恨朝廷侵吞廪膳银,读书人最是单纯,也最是容易被牵着鼻子走。檀沐庭如此说,怕是打算要将自己在此事中揪个干净了。
不论如何,总算能将人带回内阁,剩下的事便全权交由太傅好了。
丢下怔愣的廪生们,如此一路到了内阁之后,哪怕是被白弄儿强行“请”来,檀沐庭依然是一派芝兰玉树的风雅模样。
今日内阁尤其热闹,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品阶高些的如袁阁老,得以有张椅子上座。再便是林嘉木、陈九和这样待得久脸面熟的阁臣,能在堂中有一席之地。诰赦、待命等挤在堂外,来得早的站在窗前,来得晚的便只能听个声音了。
华品瑜见了檀沐庭便无好脸色,因这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怕是在座的诸位都没有比自己更清楚的。
到底是高官,华品瑜先开口:“檀大人倒是不急。”
“着急又有何用?”檀沐庭无奈道,“眼下我只关注一件事——郡主如今在何处?”
华品瑜冷笑:“都这种关头了还惦记着郡主?檀大人果真是风流人物。”
第四百九十一章 杨柳东风(三)
“太傅此言差矣。”檀沐庭莞尔道,“光献郡主是我的妻,司马廷玉当街劫掠,而今郡主已有一日未归。比起颜面扫地,我更担心的自然是郡主的安危。”
“你休要在此巧言令色愚弄我们!”白隐秀立即出面斥道,“郡主原就与小阁老有婚约,不过是你迫害小阁老,逼得二人分离。郡主分明是被你胁迫,万般无奈之下才下嫁于你!而今口口声声颜面扫地,担心她的安危,我瞧你是恨不能将他们二人捉回,好再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檀沐庭听后,却是一脸讶异。
“白少卿何出此言?”他摊手,无辜地对众人道,“在座的诸位,从前应甚少见过我——檀某供职于户部,从来早出晚归,或有应酬,也不过与六部同僚一起,同内阁诸位交往不深。小阁老是司马阁老之子,来阁部早,又常坐东西二堂,无事不临六部。檀某怎么可能会与小阁老有私交,以致于迫害小阁老,又胁迫郡主,还要将二人玩弄鼓掌?”
眼见着檀沐庭装傻,白隐秀也无法,毕竟人心不能活怕剖做证据,否则檀沐庭不知要死去活来多少回。
檀沐庭见他不语,又继续追问:“我同小阁老没有来往,倒想当面问问小阁老——他抛弃高官厚禄,转而以司马炼这一身份来京,又将妖妇秦仙媛献入万清福地,使其联手平昌公主毒害陛下,他究竟是何居心?此其一;其二,他来京后檀某自认待他不薄,我倒想亲自问问他,到底是我迫害了他,还是他蓄意接近我,想要迫害我?你说呢,白少卿?”
见檀沐庭不仅不承认自己曾做过的事,居然还倒打一耙,这下实在是将白隐秀实在气得不轻。原想今日与他当庭对峙,将此佞臣狼子野心揭露,可他脸皮却是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厚,看来想要扳倒这位,着实不是件简单事。
白弄儿见弟弟吃了闷亏,狂笑一声后上前:“就算小阁老之事略过不提,可万清福地却都是檀大人的人。大人不是说起妖妇秦仙媛?我倒是想亲口问问大人,秦仙媛难道不是大人带进宫的?大人口口声声说那妖妇联同平昌公主毒害了陛下,将脏水泼给女流,不过是仗着她二人无所踪,不能出面罢了!”
檀沐庭嗤笑:“秦仙媛是司马炼之妻,你该问的是小阁老才是!你不去寻郡主顺带将小阁老一起带来问话,却反过来问我?”
“我不问你问哪个?!”白弄儿险些暴走,“是你以谋逆之名斩杀先帝留下的禁军,嫁祸平昌公主谋逆。若不是为了公主,郡主又岂会入万清福地?你将金爵钗主迎回魏宫,废公主,擅立皇太侄,逼迫郡主下嫁,这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你檀沐庭所作所为?!”
檀沐庭噢了一声,淡淡昂首:“既然白统领说是,那便是吧——反正如今也没有人证物证在,白统领却是先帝抚育养子,身份自然非比一般人,容不下金爵钗主人,倒也在情理之中。”
白弄儿情绪激动,反观檀沐庭却极其镇定,二人对比之下,白弄儿倒像是那个有异心却被发现的。这将白弄儿气得眼前一黑——檀沐庭这是要将脏水泼来自己身上了。
“都别说了,白弄儿,你先出去。”华品瑜实在看不下去,抬了抬手道。
白弄儿用眼神狠狠剜了檀沐庭一刀,随后大步离去。白隐秀朝在座诸人拱了拱手,跟着起身去劝解兄长了。
望着兄弟二人离开的背影,檀沐庭轻声一笑,对华品瑜道:“有罪无罪,总要将人请来才好说事。倒是太傅,无诏领兵入城,究竟是奉了谁的命?陛下尚在,太傅难道不知此举等同谋逆?”
“你这小儿,在户部那种地方倒也炼成个精了。”华品瑜冷冷一笑,随即抛出一份手谕,“且看这是何物。”
檀沐庭接过,见是荣王萧轻霖的手谕,落款日期正是在年前,平昌公主谋逆案之后。
他眉头一蹙——原来萧扶光一早便去请了辽东的救兵,从六地调来兵马不过是个障眼法,想要借助的是荣王之力?当初那二百万银两,原是给荣王的好处人情?
想到此处,却又觉得哪里不对——颜三笑不可能会骗他,且这样短的时间内荣王的人不可能支援到帝京。
檀沐庭抬起头,视线冷冷地瞥过包括华品瑜在内的诸人。忽然灵光一闪,低头再看看那份手谕,见落款日期笔迹与内容不尽相同,立时便明白昨日入城的并非是一波人,而是华品瑜打着荣王名义入城,这样一来便是郡主的人做事,荣王的人担名,成了万事大吉,便是输了也无伤大雅——反正荣王远在辽东,朝廷动不得是一说,就算要动,短期内也不会发兵。
“太傅是聪明人,何必拿这些来糊弄我。”檀沐庭哂道,“想要治我的罪,总得拿出个说法来。”
与聪明人说话是不费事的,华品瑜知道他看出了手谕中的猫腻来,一时半会儿动不得这人。不过他到底比白弄儿等沉得住气,令人收起手谕点头道:“无人证物证自然是动你不得,即便人来了,证据确凿,三品大员上刑堂也还要坐着受审。檀大人今日回去后且放低了枕头,万万不能大意,即便我们审不了檀大人,可天地在看,自有阴司勾魂的人来要问大人偿命。”
“多谢太傅提醒。”檀沐庭笑着起身,“活人我都不怕,还会怕死人?若阴司真能通世间,我要找他们算的账,可比在座的各位要多得多。”
华品瑜琢磨片刻,没有听懂他这句话的意思。最后檀沐庭礼貌问他自己是否可以回去时,不等华品瑜开口,袁阁老便急急地出面主事,派人将檀沐庭送了回去。
今日,檀沐庭算是大胜而归,心中却略有忐忑——司马廷玉在自己身边这样久,若是他将先前自己要绞杀上百廪生的事捅出去,倒是个不小的罪名。
第四百九十二章 杨柳东风(四)
从内阁出来后,无人再拦檀沐庭。
此前檀沐庭将白弄儿的人杀了个片甲不留,白弄儿恨极了他斩自己左右手的行径,见他还要入宫,便带了人一起跟着。
檀沐庭只是一笑:“白统领何必如此防备?太傅已入了京,你们又有荣王殿下支持,难道还担心我会挡了你们的路不成?”
白弄儿一路都未与他说话。
到了万清福地,檀沐庭仰头看去,如料想之中一般,自己的人被尽数撤去。新禁卫料是太傅带来的那批,几经白弄儿调教,倒也算合用。
白弄儿这才上前,道:“谋害谢妃在前,逼害阁老父子与陛下在后,强迫郡主下嫁,大人多行不义,逃得了今日问责,逃不了日后天谴。”
檀沐庭竟不惧他,大笑一声后转身便赴神殿。
神殿并无人在,萧梦生这皇太侄的名号虽有点儿用,但始终是来得不正。
檀沐庭先去寝殿看了皇帝,而今服侍在跟前的阮偲已经被架走,此前被逼去刷恭桶的姜崇道来了龙榻前侍奉,很是尽心尽力。
姜崇道也知外间一夕风云骤变,不必再对檀沐庭唯唯诺诺,却也万事小心,并不敢放他进来。
“陛下不发话,便是不见人。”姜崇道低眉顺眼地说,“檀大人还是择日再来吧。”
皇帝的病到底是檀沐庭借着秦仙媛的手布置下,能不能说话,他心里有数。此时不开口倒是好的,否则他早就被剐了不知多少次。
但檀沐庭依然跪在寝殿门槛外,朝着皇帝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
“陛下龙潜时,臣不过翰林小吏,蒙陛下垂怜,才得以追随陛下左右。未能对陛下尽言,因臣亦有臣的难处。今拜别陛下,或许此后不复再见。日后无论臣身处何地,永世不忘君父十年提携大恩。”
说罢,檀沐庭又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离开。
姜崇道望着他的背影,再看皇帝,见他手指动了动。只那双眼睛还是闭着的,看不出神情来。
檀沐庭离开寝殿,又在一处偏殿中找到了萧梦生。
萧梦生一直躲着他,哪怕万清福地换了旁人,对檀沐庭的惧怕却也是一时半会儿都难以消除的。
此刻他缩成了一团,结结巴巴地道:“檀…檀大人怎么来了?”
“怎么?我不应该来?”檀沐庭眉头一挑,“你看到我很害怕?”
“怎…怎会…”萧梦生结结巴巴地道,“大人待我不薄,让我进宫,我能住得上这样大的宫殿,能吃好喝好,全仰仗大人您…”
“这会儿人多了,不装了?”檀沐庭冷冷一哂,“蓝梦生,我倒是小瞧了你,那种环境之下你居然没疯。临到头来还能反过来打我一耙?”
萧梦生都快要哭出来了——不是外头都换成了那娇滴滴的堂妹的人了吗,怎么无人拦着他进万清福地?不该是在他来时当场就将这奸臣大卸八块吗?
檀沐庭似乎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凛声道:“想我死?你做什么梦。你说是我要害陛下,可证据呢?华品瑜都拿我无法,你以为还有谁能动得了我?反道是你,如今的你是什么身份,只要我咬死你是站在我这边,要死也是你死在我前头!”
萧梦生吓得抱头。
“不会的…我才不跟你站一边…”他哭得涕泗横流,“我才不要死…阿扶说只要我不死,就让我当个闲王,能娶几十个美妾,好好活一辈子…”
这人就算不傻,也是个胸无大志的废物。檀沐庭早对他丧失了信心——早知今日,当初便不用那样多的折磨手段,说不定此人倒还好收买一些。
一步错,步步错,可早已开始,今生便不能再回头。
檀沐庭一步步地走下廊阶,身边不断有宫人穿梭来回,从前总会点头哈腰地伏在地面恭送他离去,而今不过犹豫一下,才战战兢兢地过来拱手。
史书上记载的那些动乱,内中有多少人流血,多少人身死,又持续了多少个春夏秋冬,却从来只是用寥寥数笔带过。他在朝中翻云覆雨的时日可有那些人多?恐怕到最后连一句话都写不成。
檀沐庭回到家后,酉子提着的心这才放下来。
“您没来时,小姐吵着要出门。”酉子为难道,“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不知怎么就被小姐知道了——小姐骂得难听,这会儿又摔了不少东西。”
檀沐庭道了声无妨:“将她请过来吧。”
酉子没敢再出面,颜三笑主动去请了人来。
姚玉环可谓是春风得意,看到檀沐庭后先骂了一声“檀狗”,叉腰道:“你都要死了,还不快快将我放出去?!”
檀沐庭眼神一动,蹙眉问:“是谁同你说,我就要死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太傅的人已经进了京,还搬来了荣王的救兵。”姚玉环高声道,“你弄权这些时日,多少人恨极了你?恐怕出了这个门就要被抓去审问,在牢里过上一遍刑——不对,不必过刑,恐怕在路上便会有仇家要下手了!”说罢她还拍手叫好。
酉子和颜三笑听得心惊肉跳,然而檀沐庭面色虽沉,却没有要发怒的意思。
他摆了摆手,示意二人退下。二人担忧地看了他们一眼,只能听从吩咐离开。
檀沐庭看着她,一直将姚玉环盯得浑身发毛。
他慢慢开口:“你这样恨我,仅仅是因为你母亲的缘故?”
“你还有脸提起她?!”姚玉环血红了一双眼,“若不是你,她为何会死?她若是不死,我便有娘亲,无论如何也不会受那些糟践——我们娘俩儿都是被你害成如今这般,我不恨你恨谁?!”
檀沐庭苦笑,手指去拎桌上茶壶,却见茶已冷了。颜三笑在一旁,备了温酒,他不想喝。
“如果这世上我还有哪个对不住的人,只能是你母亲。”他哑声道,“玉环,你恨我是应该,但我却不欠你什么了。”
姚玉环正欲再骂,见他惯用的那柄扇子朝自己颈下袭来,旋即眼前一花,不省人事了。
第四百九十三章 杨柳东风(五)
白弄儿理清了宫中诸事后,便赶来定合街同贺麟宜宙江北流等人会合。檀沐庭将自己的人手安插进来,想要清除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可当他们将府中人尽数清点出来,如何劝说也劝服不了他们,且发现这些人中竟有不少是被拔了舌,即便有话也说不得,更有几人蛮力一身,挣扎要逃,非四五个大汉制不住。
此时定合街外来了一人,说是小阁老身边的,放进来后发现是竹斋。
竹斋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人的来历,便简单同白弄儿等说了檀沐庭从前挖坑择人一事。饶是同为死士的江北流也不禁胆寒,谁会想到当年在翰林院谨小慎微的编修一早就有如此野心。
白弄儿当即将人全部捆了带走,犹豫了下又问竹斋:“想要定檀沐庭的罪不简单,你可愿随同我去刑部一趟?”
竹斋当即点头:“小阁老是我新主,若无他,此刻我早已是一具尸骨,我来正是为此。”接着便同白弄儿离开了。
贺麟与宜宙也未闲着,一队去将清清等人接回来,一队又出城去寻萧扶光——虽说郡主同小阁老从前要好,可再如何说也没有将人抢走了不还的道理。
不过他们也没有费事,因萧扶光已经在回城路上了。
小阁老置了驾马车,又购置奴仆数十,最后亲自驾马将郡主送回定合街,一行浩浩荡荡,生怕人瞧不见似的。贺麟与宜宙气不打一处来,可看到自家郡主平安无恙,到底将气吞进了肚子。
再看小阁老,望着郡主眼神儿都已是不太对了,从前不过有些志在必得的贪婪,而今却越发赤裸。
司马廷玉与萧扶光在庭院前分别。
“阿扶,你等着,等我去刑部一趟,收拾了檀沐庭再来找你。”他想了想又道,“今晚备些酒食——你不能饮酒,算了,茶水酪浆也成。我若回来晚了,记得跟我留门,千万别像从前,还要我翻墙进门。”
萧扶光不高兴了。
“你来找我,我非要留门给你?好大的胆子。”她说,“进了刑部,先拿你劫亲一事是问。”
“就算要审我,也要先请我上座,再恭敬问话。”司马廷玉笑罢,又低声道,“咱们的亲事还没算完,这顶多是再续前缘,什么抢不抢的,抢人的明明是檀沐庭,要审也该审他才是。”
女子成亲被劫,传出去可不好听,然而劫人的毕竟是司马廷玉,这便很难说。因她同檀沐庭还未拜过天地祖宗,算不得正经夫妻,所以司马廷玉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他翻身上马,萧扶光送他离开。
他胯下的那匹马并不叫青玉,不过叫什么都不重要了。
连日阴霾散去,院中积雪渐化,滴滴答答却并不惹人心烦。风冷地冻,但阳光晴好,明年再遇上化雪时,心情也应会和今日一样好吧?
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一会儿不见,又要惦记,想从前,想日后…
那匹马去而复返,司马廷玉坐在马上,拉着她的手便将人带了上去。
“说来也怪,一会儿看不到你,心里怪难受的。你还记不记得从前在灵岩寺那夜,我原想着一早出去喊人,结果思来想去不想让你一个人在原地等我。”
“记得,你非要带我再淋一回雨…后来咱们还遇到了萧梦生。”说归说,她还是勒紧了他的腰。
“一刻不见,感觉魂都要散了。我怕待会儿去刑部,剩下的魂魄再被门神给震没了。”
萧扶光被他的话腻得头皮发麻,脸上却是带着笑的:“所以要我前去帮你定魂,为你撑腰?”
“那便有劳郡主。”司马廷玉调转马头,握紧了她环在身前的手,二人驰骋而去。
清清和碧圆还未见着主人一面,兴冲冲地出门来迎,却只见着马屁股。正惋惜时,却见小冬瓜大包小包地从另一驾马车上下来。
“多日不见,二位姐姐可好?”小冬瓜像模像样地拱手。
清清与碧圆看着他的模样怔了许久,这才喜极而泣,上前抓住他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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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扶光同司马廷玉来到六部,刑部几位要臣早已静候多时。
檀沐庭掌摄内阁时并没有动刑部,但刑部不一定没有他的耳目。
于是萧扶光来后便坐在中堂,也不多话,直接问罪:“檀沐庭专权擅政,巧立名目废立皇储,此事诸位看在看中,料想心中也自有一杆秤。”
见众人不语,她继续道:“他在时各位战战兢兢,陛下龙体抱恙,各位无处谏言,我也是了解的——毕竟当初我的处境也不比各位强上多少。如今万事俱备,我便是最好的人证,也不必走那些弯弯绕绕的路子,省得檀大人再贿赂几位好官,又要大事化小…我看,直接将人拿来问话吧。”
本以为上午内阁刚问责,檀沐庭舌战群儒大胜而归,下一次还要再等些时日,收集好了证据再来。谁想郡主出其不意,直接来要刑部拿人?连司马廷玉都没想到,她居然要走在自己前面。
不过话既说到这份上,今日是非要拿下檀沐庭不可了。
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的顶着,郡主都开了口,他们还能有不从的道理?于是当即着人去请檀侍郎。
檀沐庭来时,又换了一身行头,锦衣玉带自是风流。见萧扶光坐在上首,眼中一抹不易察觉的微光掠过。
“臣苦寻郡主一日,实是未想过会在此处再见郡主。”他静静道,“郡主既对臣有诸多不满,直接告知便是,何苦让外人来看你我夫妻的笑话?”
在外人看来,好俊俏的小檀郎,好深情的男子,此刻这般模样在你跟前,一句指责的话都没有,实在很难不让人爱。
别人是别人,但她是她。
如果有一人你初见便觉得妙到极点,尤其是要成为情人的人,请一定要小心他——因为他想让你看到的往往是精雕细琢出来的那一面,而内里究竟是何物填充,就不得而知了。
第四百九十四章 杨柳东风(六)
刑部大堂从来便多是非,才子书生不屑,妇人小儿远避。但听闻要审的是檀侍郎,刑部数司乃至内阁六部都使人前来,大理寺更是不敢怠慢,二卿与下属闻风而至,一时间竟也将大堂外围得密不透风。
日光难得地泻了进来,尚书的位置上坐的是光献郡主,面目被耀得有些模糊不清。
“从前先帝和父王都与我说,总有一日,会在刑部看到国之股肱,臣有罪愆,君主亦折肋。”萧扶光慢慢道,“所以我想了个法子,便是‘审而不审,刑而不刑’。檀侍郎不要紧张,三品户部大员,便是父王来了也轻易动不得你,今日只是就先前几件事询问一下大人——给檀侍郎看座。”
审人有审人的规矩,审官也有审官的规矩:审而不审,问话顾其颜面;刑而不刑,提牢给其衣粮。目的便是不轻易冤枉了任何一位为朝廷出过力的官员,免得剩下的人寒心。
左右搬来一张红木椅,檀沐庭睨了一眼,小吏又赶紧上袖擦了个干干净净,最后见他虽蹙着眉头,却也还是坐下了。
萧扶光却并不着急问他,只等了片刻,等来办事回来的白隐秀。
“来刑部之前,料想诸位已在京中听闻过许多说法。”萧扶光放慢了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开口道,“譬如檀侍郎原应为平昌公主驸马,而公主殿下密谋弑君事败,这才令我光献改尚。此事我不必多说,城中诸多酒肆茶楼连日笙歌宴请百姓,诸位有没有吃过喝过,摸摸自己的肚子便都知道。”
蹭吃蹭喝的人并不在少数,此言一出,不少人便有些惭愧,渐渐噤了声。
“我是来问檀侍郎的,又不是来问你们,怕什么?”萧扶光笑了下,继续道,“这第一件事,我便要替平昌公主殿下平反——当日谋逆一事另有蹊跷,妙通仙媛以炼制丹药为名添加过量纯砂,以致陛下服食丹药后现卒中亡阳等症。而在此前公主因不愿尚檀侍郎与陛下矛盾日深,想要请陛下收回成命不得法,只能铤而走险将陛下的汤药换成镇定安神之方。檀大人巧借此名目陷害公主殿下,将真有罪的妙通仙媛同无辜的殿下绑在一起,便有了这桩谋逆的罪名——实则是巧合,是吗,檀大人?”
檀沐庭端坐在红木椅上,含笑看着她,并没有否认:“郡主是猜测,还是已经拿到了人?”
萧扶光抬了抬手,外间禁卫便将一女扔了进来。
那女子披头散发,形容枯槁,趴在地上时还用双肘撑地,露出一双满是泥泞的双手。
她抬起脸来,已然快叫人辨认不出从前模样。
檀沐庭收起了笑,看了看秦仙媛,又看向隐在萧扶光身后的司马廷玉。
早在众人到来之前,司马廷玉便坐去了大堂后的纱帘内,与背景獬豸为伍。
“…阿炼,阿炼…”秦仙媛看向萧扶光身后,颤颤巍巍地哭道,“我回去找他,我怎么找不到阿炼了…”
“秦仙媛,你的夫君不是已经死了吗?”萧扶光问,“我去信给阁老,阁老的确曾说是有司马炼这一人,然而早已与家人断绝了来往,正是因为你。孤女出身,心比天高,最大的愿想便是嫁个有功勋的夫婿,好保你一世富贵荣华。河内不少人都知道,前些年有一位医术了得的女子,常常治病救人后便要求留宿,夜半三更时敲主家房门…可惜司马炼出身大族,人也单纯,最后竟被你哄骗得离家出走。后来入了界山——嗯,我猜想,山中那处隐世之所应是你师父留下的,距京中不算太远,翻两座山头便能踏上进京的路。只是你师父布下巧阵,寻常人难以得见,你与司马炼倒也过了一两年夫妻日子——可是最后,司马炼却跳崖死了。”
秦仙媛听后,捂着脸呜呜啜泣起来。
刑部大堂内鸦雀无声——若司马炼死了,那昨日出现的果真便是小阁老司马廷玉!可话又说回来,小阁老活了,司马炼又是谁呢?总不能有鬼吧?
“噤声。”萧扶光示意众人安静,又转头看向秦仙媛,“今天的事很多,我要一件一件地捋。你的事同司马炼与小阁老都有些关系,但我今日先问你:陛下的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否如檀大人所言,你与平昌公主联手谋害陛下后畏罪潜逃出京?”
秦仙媛依然看着萧扶光身后,在多少人的注视之下,她呆滞地摇了摇头。
“陛下…陛下原也是个好人。”她张了张嘴,涩然道,“我头回见陛下,就像头回见阿炼…阿炼是我在河内时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陛下也是,陛下是我在世间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
魏人皆知青龙年轻时风姿鼎盛,名号在如今依然不同凡响。可见这妙通仙媛虽有时疯疯癫癫,却也不瞎不傻。
“可陛下…我与他远远地说话时还好,一旦离得近了,他就像我一样,给别人看的都是装出来的,实际上呢?我们什么都想要,我想要许多金银财宝,想要那身诰命的衣裳…陛下呢,陛下想要长生…但陛下终究是人,人如何能得长生?陛下在宫中呆了这样久,他恨皇后,恨虞嫔…虞嫔你应是知道的吧?陛下说她死时腹中还有个胎儿呢,可他不敢,他同我一样没用,于是杀了那对母子…他觉得虞嫔险些悔了他,皇后也是。”秦仙媛张了张嘴,声音越来越小,“起初陛下愿意同我说说话,后来便要双修…我不愿,陛下便觉得我也是来害他的,害他无法得道成仙…我被陛下折磨得没了法子,便趁那些看守丹炉的小道睡觉时,在里头多放了些丹砂…那一晚之后,陛下便不成了…”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未料这件事的背后还牵扯出一个皇后和虞嫔来,毕竟一位早已待发修行,另一位却死得悄无声息。
“噤声。”萧扶光警告后,又盯着秦仙媛问,“那你为何要拉平昌下水?”
第四百九十五章 杨柳东风(七)
秦仙媛不必抬头,便知道落在脊背上的那只眼刀是谁的。
“因为我下毒时被公主看到,我只能将她拉下水。”秦仙媛忽而转头看向檀沐庭,“这件事还是檀大人授意的。”
檀沐庭双掌相对交叠在一起,金色蜃龙在拇指间慢慢转了一下。
“毒妇谋害陛下,干我何事?”他朝天一揖道,“我追随陛下多年,自问对陛下忠心耿耿。仅凭你这毒妇三言两语便要将自己做的事推在我身上?”
“呸!你这小人,敢做不敢认?!明明是你不愿意做驸马,想要娶郡主,这才想了这么个阴损的法子出来!”秦仙媛红着眼睛指着他骂道,“那一日我在上药,阮公公进来帮我。他说我可怜,又说永寿阁的丹房平日无人看管,我这才大着胆子趁夜进丹房去——阮偲平日里对拍马无数,你敢说他不是你的人?!没有你在后面推波助澜,我不信他一个阉人敢说那等话!”
檀沐庭听后果真蹙眉,“你也知道那是个阉人,且阮公公又是从前侍奉过皇后和公主殿下的,再怎么说他都该是那二位的心腹,如何又算到我头上?就因我在陛下跟前得脸,便要说是我指使的他?”
萧扶光有些头痛,正在考虑要不要将阮偲传来——那老阉货可不是姜崇道,姜崇道来她能放得下心,阮偲却真是檀沐庭的走狗,为他办过不少事的,即便是问,也定然不会承认。
然而司马廷玉却动了动,自帘后伸出一掌来碰了碰她的肩背。
不必回头看,心里却突然踏实了。于是当即唤了左右上前,命人去宫中将阮偲带来。
而此时秦仙媛恨得几乎吐血,不知要如何反驳他了——即便是唤了阮偲来,他也定然不会站在自己这边。
“阮偲还要一会儿才能到。”萧扶光又道,“实不相瞒,公主如今已经出了城,去了一处寺中带发修行。她有慧根,陛下当初又无意追究,而她却落得个谋逆的罪名,实在不该。不过,有妙通仙媛在,总算能证得了公主殿下的清白——至于檀大人清白不清白,还要等阮偲来后审了再说。”
檀沐庭眼神扫过秦仙媛,微微一笑后道:“此女丧夫后,一度将小阁老认作夫婿,依着臣看,她的话也不可尽信。”
“我没疯!”秦仙媛怒道,“我知道他不是阿炼,我没疯!”
檀沐庭嗤笑:“那为何你在司马炼死后,却认另一个不相干之人作夫?分明是丧了心智,连人也认不得了。一个疯妇说的话,还能当真不成?”
秦仙媛从地上爬起来,恨不能过去撕碎他,却被禁卫上前架住,只能冲着他吐口水。
从前司马炼还活着时,二人也过了一段时间的神仙日子。虽说司马炼其人十分聪慧,可能进府学的哪个不是百里挑一之人?念书的枯燥痛苦,她体会不了,只想着夫婿能榜上有名,最好直入内阁成为阁老的左右手才好。可司马炼因她同家人决裂,即便有学问在身,哪里好同阁老这样的人物开口?读书不顺意,家中娇妻变作河东狮,恍惚郁闷之时在山顶行走,一时不察便跌落悬崖。
从那之后,司马炼便成了她的执念。她梦寐以求的荣华富贵,变成要与他一起共享荣华富贵。
人生泡影,可究竟是不是泡影,约摸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说得出一二。
萧扶光却在此时开口,说的话倒是同问审不大相干:“陛下修道,臣民跟着修道。何为修行?供一尊神,日日拜上一拜,便算修行?那拜个高人,日日炼丹算不算修行?”
旁人听得一知半解,秦仙媛却渐渐静了下来。
她知道,郡主是在说自己。
扔在荒郊野外的孤女,竟给云游四方的桃山老人捡到,半做徒弟半做女儿地养。
“许多年前有一老道,虽无儿女,却照顾捡来的孤女照顾得尽心。老道有些本事,仙医命相卜五术皆通,有不少人走投无路便求他看病,久而久之,名声远扬。原本老道不入世,可身边还带着那孤女,总不能将她耽误了,于是替人诊病时也将她带在身边,也好让她见见世面。恰巧主人家有一女与她同岁,丢了生辰时父亲送的花簪。主人家没有声张,老道却在他养大的孤女枕下发现那支簪。从那之后,老道再不带她入别人家门。只是一支花簪入了孤女的眼,一同入的还有世间浮华。”萧扶光支肘看着秦仙媛,继续道,“丧夫后或许会疯,但你绝对不会将别人认作司马炼。自小的执念不是一时便能放下的,死去的司马炼亦是。倘若此时有一个人出面,不仅能助你成显贵之人,还能让‘司马炼’这个名字出现在春秋榜上,你又岂会不答应呢?”
秦仙媛呆呆怔怔地,眼泪顺着脸颊滴在胸前。
“你…你怎会…”
“我怎会知道你从前事?我知道许多事,也见过你的师父桃山老人——这其中还牵扯到我母妃病情,不过这是另一件事,我需要稍后同檀大人算。”说了太多话,萧扶光嗓音也有些哑了,看了窗外一眼后继续道,“今日天气不错,日头正足,我们还有许多时间。檀大人说有人欠了他的,但陛下、公主、小阁老、妙通仙媛几位又何曾没有呢?新账旧账,索性在此铺开,一笔一笔细细清算。谁欠了谁的,有天地为证,相信最后大家自会一目了然。”
说罢她让了让身子,左右掀开那道帘子,司马廷玉又出现在众人面前。
小阁老人高马大,原在帘后时便稳如泰山。未料此时亮相,神采飞扬更甚往日,眉眼间似有遨游天地之后下降之意。
只是从前不苟言笑,今日眉梢嘴角都带着笑,像是得了什么好事,却怎么看怎么有些叫人发憷…
萧扶光轻咳一声,挥手道:“妙通仙媛所言究竟可不可信,还是当问问‘司马炼’本人才是。”
第四百九十六章 杨柳东风(八)
在众人看来,小阁老是真不容易。顶着别人的名头顶了两年,亲身考的功名全不是自己的,还眼睁睁地看着郡主给自己哭丧…一般人哪里能忍得?早恨不得夜半潜入王府诉衷肠了。
可见小阁老既能忍,又是个狠心的人,他必能成大事。
司马廷玉掸了掸前襟,同萧扶光对视一眼后点了点头,端坐道:“司马廷玉早年因父荫入阁,我父子二人蒙殿下不弃,在内阁呆了有些年头。陛下深居万清福地,阁部总务牵涉六部,繁重冗杂,我心性执拗,大小事务一经手,总要做到底,尽可能善了。于是蒙诸位不弃,抬举唤一声‘小阁老’——我本想一人前来,郡主却说要做个了断,于是我二人认为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来同檀大人算算这笔账。
我扮做司马炼是不得已而为之,此事说来话长,还要从两年前说起。我同郡主是殿下与阁老自小订下的亲,两年前入秋后,我同郡主婚期在即,因有要事离京去办,待下过聘后便启程。原想着能在婚期前回京,不料来时遇险,险些折去性命——我曾打过一柄腕刀藏于袖中,一个下属善铸刃,借了我腕刀去。然而就在路过伏龙岭时,天降暴雨以致山中滑坡,以致那场惊天噩耗传回京中。”
说到此处,司马廷玉还得空看了萧扶光一眼。
那场谋杀亦有宇文渡参与其中,而她最终还是放走了宇文渡。萧扶光知道司马廷玉的眼风是什么意思,不免有些心虚。
“实则此前有位身份尊崇的长辈多年未回京,实在想念故乡。只是他有不得已的缘由,不能入城,便央我将他带到一处山顶俯瞰帝京。后来我与长辈分别后打算独自进京,却误打误撞入了山中阵法,偶遇秦仙媛。彼时秦仙媛虽形容疯癫,若有人求医问药,看相占卜,她皆能应对得来。可见她是丧夫之痛入髓,并非是真的疯魔。”
檀沐庭冷冷一笑:“她若不是真疯,做什么要你当她的夫君?你也是,放着光献郡主不要,去同一山野来的村妇做夫妻?依我看,不仅她疯,连你也疯了。”
司马廷玉淡淡仰头,玉白的脖颈下喉结突出,两抹红痕似有若无。
檀沐庭停下指尖动作,面上一直挂着的笑容却是渐淡了。
“两年前那日,我并未在伏龙岭夹道,而是在山顶目睹有人借暴雨滑坡推落巨石,将我的人全部碾死,尤其是借我腕刀的那位,死状凄惨,实在可怜可惜。不过,也正因当初那位长辈有先见之明,我才得以侥幸逃生。”司马廷玉盯着他的眼睛,字句慢声道,“司马廷玉虽行事骄恣,但一向秉公办事,谁想要我死,我心中清清楚楚。可我那时实在不明白,为何有人要在回京路上埋伏。我也想过是否是因我父子二人与殿下过从甚密,挡了谁的道,但后来我便想通了——他只是不想我娶阿扶罢了。檀大人,你说是吧?”
众人裹着夹袄一动未动,心中皆掀起一片惊涛骇浪——听小阁老所言,有人当真一早觊觎起了郡主这个人,才在小阁老回京路上设下埋伏,借着暴雨滑坡将人砸了个稀烂?
两年前的那日,去过伏龙岭的都历历在目。阁老司马宓跪在地上,捧着捡都捡不起来的尸首哭得肝肠寸断,叫多少看到的人也几欲心碎。
倘若真有人爱慕另一个人到这种地步,竟恨不得将娶她的人粉身碎骨,恐怕那才是真正的疯魔。
“我早年入阁,一路算得上是顺风顺水,这种情形之下都有人险些要了我的命。我想,即便回京后娶得了阿扶,也护她不住。一日不知那人是谁,便一日不得心安。”司马廷玉的目光浅浅停在萧扶光颊边片刻,又收了回来,“索性顺水推舟,只当我就此死了,伺机等回京后再暗中查探此事。恰好在山谷中偶遇巧阵,破阵负伤后又见秦仙媛。她一心想要夫婿榜上有名,久成执念,为我医治时听闻我复姓司马,认为冥冥之中是天意安排,便与我做交易——她替我保守秘密,并将司马炼的身份让予我,而我则需顶替司马炼入京赴试。”
众人闻言大惊,当即交头接耳,一时间大堂内外陷入哗然之境。
刑部尚书携侍郎与各司匆匆赶来,看到大理寺的人心里便先咯噔一下,还未进门又听到小阁老这一通话,心中实在很难高兴起来——自爆顶替应试,且不说究竟同檀侍郎有没有关系,单就替考这么一桩,纵他是小阁老也脱不了罪。
这还未伤敌便已自损八百,看来他们今日是有的心操|了。
“后来的事,想必诸位都清清楚楚。”司马廷玉继续道,“自我入京,各方多加试探。我既想要搜查幕后真凶,必然不能暴露,与秦仙媛假扮做夫妻。秋试之后,檀大人巧借拉拢之名频频与我交好,献计于我,诱我以利。”
“献以何计?诱以何利?”萧扶光适时地问。
司马炼坦然道:“春试前陛下曾传召我与秦仙媛,其后檀大人便以春试入榜为诱,要我进献发妻,如此这般他可保我顺利登春榜。”
这句话无疑又是一场轩然大波,在座的内阁六部中人,多是通过科举入朝,甚至不少官员春试落榜后在地方做了数年小官最终重回帝京的,谁没有吃过苦受过罪?一句轻飘飘的话,只要将妻子献给皇帝便可入榜,纵然这件事早就发生,可小阁老扮做司马炼时的文章是多少人看过的,连华太傅都说好,众人这才骂司马炼是个绿头状元郎,不过是过于巧合,不忿罢了,实则真当钦佩其才学,又唾弃其品德而已。
如今他们真真切切告诉你:只要给皇帝想要的,便可入春榜…这赤裸裸的交易岂不招人恨?
眼看着不少人情绪激动,萧扶光唤了白弄儿来维稳,待众人稍平静下来之后才叹了口气,问檀沐庭:“小阁老说的可都是真的?”
“小阁老是臣要杀,馊主意也是臣要献,总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檀沐庭嘴角上扬,“这毒妇害得陛下不能开口,又扯出春试来,从头到尾不过是他二人说辞罢了。”
“檀大人。”司马廷玉淡淡打断他,“我一向敬佩敢作敢当之人,你想我死,大可以找我拼命,何必咬死了不承认?倘若我真拿出证据,大人哭出声来,最后岂不丢脸?”
第四百九十七章 杨柳东风(九)
到底是身居高位之人,纵是小阁老问到脸上,檀沐庭也依然稳坐泰山。
“证据?你有何证据?”檀沐庭淡漠地望着他,神色逐渐冰冷,“意图谋害陛下的是秦仙媛,她将过错又推至阮偲身上,可阮偲从前却一直都是为皇后和公主效力。公主常年随皇后在大悲寺,此前我从未见过她,阮偲做什么,又与我何干?”说到此处,他又看向萧扶光,“阮偲与姜崇道非一类人,半只脚踏进棺材的阉宦,纵是我有金银、美人、美酒、珍馐可收买他,他也不会要。”
司马廷玉颔首,只道:“檀大人,话不要说得太死,这一桩桩,今日起咱们慢慢来。”
不多时,外间便传来一阵齐整的脚步声。众人让开了道,见八九个魁梧禁卫提枪走了进来,还拎着瘦老猴一样的阮偲。
阮偲正忿忿地骂:“哪里来的虾兵,竟如此不讲理,将老人家拖来此地!也不打听打听咱是谁!陛下还能开口时他跟前侍奉的是哪个,得脸的是哪个!”
见众人不语,只是盯着他看。阮偲狐疑地环视一遭,见如今所在正是刑部大堂,面容顿时变得严肃,也不再聒噪了。
他理了理衣襟后入内,见厅堂内站坐满员,正中央是光献郡主,旁边坐着小阁老,身后一水儿刑部大理寺来的大员。而檀沐庭坐在当中,秦仙媛跪趴在一边,显然二人是正在受审。
阮偲当即走上前来,伏地叩头:“拜见郡主,有日子未问郡主大安…”
“收起你那一套。今日来是小阁老要问你话,你们平日里不常说我心善么?今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你什么话你可要仔细回答,若有隐瞒,也不必我出手,在座的各位就能扒了你的皮。”萧扶光对阮偲一直没有什么好印象,也不指望这老阉宦能说出个二四六来,恐吓一下总是要的。
阮偲瑟缩了一下,看了看身边坐着的檀沐庭,委屈地伏在地面上说了声是。
“阮公公从前虽侍奉过皇后,可他在陛下身边时倒也颇为受宠。宫中内臣不少,能近身伺候的不过姜崇道与他,甚至他比姜崇道更得陛下宠信,连侍膳一应都是经阮公公的手。”司马廷玉出声道,“此前妙通仙媛勾结公主,二人蓄意谋害陛下,阮公公可知晓其中事?”
阮偲的眼珠子在眶子里滚了一圈又一圈儿,都快要掉出来了,像是琢磨了半天后才问:“小阁老所说,奴不曾听说过呀。”
萧扶光眉头一蹙——知道这老货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可等了这么久不从他嘴里撬出些什么,总是不甘心。
不过不等她发火,秦仙媛倒先开始咒骂了:“老东西!那日明明是你同我说,永寿阁的丹药炉平日里无人看管,我才敢去添药!你敢说不是你说过的话?!”
“阮公公上了年纪,说了什么胡话也在情理之中。”檀沐庭微微一笑,“若是欺他年迈,将自己的过错推到他头上,这却是不该了。”
阮偲听檀沐庭为他说话,感激地回望他一眼,看秦仙媛后立马变了脸色,翘着兰花指骂道:“你这恶妇,进了刑部还不消停!当初我不过是瞧你被陛下折磨得遍体鳞伤,才告诉你丹药房的事儿,想着你既明些药理丹理,为自己炼几枚强身锻体的丹药应不成问题。谁料你竟敢去谋害陛下?!今日你当着这样多的人面还要揭发我?!亏我当初还觉得你可怜,救猫儿狗儿好歹它们还会叫唤两声,你倒冲我恶吠起来?!你这人,简直是坏了良心!”
秦仙媛被骂得懵在当场。
不光是她,连同萧扶光在内的所有人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所以,阮公公的意思是…”萧扶光来了精神,试探地问,“此事是经你提醒,妙通仙媛才会在丹炉中添加过量纯砂,以致陛下卒中亡阳不起?”
阮偲哎哟了一声,甩了袖捂起了脸,开始嚎啕大哭。
“这妇人犯下滔天大罪,可奴又岂能脱身?她是臣子妻,当初奴不过见她可怜,这才动了恻隐之心想要拉一把,谁料她会这样大胆,害得陛下至今卧床不起…陛下,奴愧对陛下啊…奴就算今日身死偿业,也难抵陛下宠幸天恩呐…”
“闭上你的嘴,此地哪里容你此地干嚎?!”萧扶光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想了想又问,“那平昌公主呢?檀大人说妙通仙媛与平昌公主一个下毒,一个故意调支医丞,联手谋害了陛下,可有此事?”
阮偲听后立马不哭了,袖子一放,红着眼开始摇头:“这关公主殿下什么事呀?公主从来都是我行我素惯了的,有谁一个侍奉得不尽心就要挨她的打骂,她若是病了,医丞都得赶过去为她瞧病,否则便是不尊,要挨鞭笞杖刑的…所以,那日不是巧了嘛!”
萧扶光听后,心中的一块大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秦仙媛攥紧了手指,一股脑儿也说了出来:“的确不关平昌公主的事,不过是她撞见我下药,与我争论,才被卷了进来——我所做一切,从头到尾都是檀大人授意。是大人不想娶公主,便想了这么个计策出来,这样他既不用娶公主,又能将郡主骗进宫。大人还说郡主心善,若是公主有难,不会不帮。此计能使他脱身,还能拿捏郡主,是一石二鸟的法子…”
“檀大人的确不待见公主,陛下要让檀大人做驸马,大人那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阮偲跟着道。
檀沐庭淡漠地看过来,血红瞳仁却早已缩成一个点,死死地锁着阮偲面上一道道沟壑。
“阮,偲。”檀沐庭从齿间挤出这两个字,“你真是好得很。”
阮偲吓得一缩,害怕地道:“大人莫这般瞧奴…若非惧大人淫威,奴又怎会背叛旧主,日日献媚大人您呢…”说罢膝行数步至萧扶光跟前,哭求道,“今日奴算是得罪了檀大人了,郡主,小阁老,陛下可是叫他害惨了,您二位可不能坐视不管呐!”
第四百九十八章 杨柳东风(十)
萧扶光仔细端详了阮偲须臾,从前只觉得这老阉宦惯会献媚,即便在万清福地侍奉皇帝也早晚是檀沐庭的走狗,后来他又常挤兑姜崇道,甚至还将人遣去刷恭桶,总之就是没有干一件好事儿。
她常想着,待自己重回内阁后也要拿阮偲开刀,没想到这居然是个识时务的,在关键时刻居然帮了大忙。
阮偲正挤眼泪,又听头顶郡主发了话:“你这刁奴虽可气,然而公主蒙冤时却敢出来指认檀大人,倒也算为你旧主做了件事。眼下诸事未竟,功过先不论,你勇气可嘉,我就先不罚你。”
阮偲当下连连磕头谢恩。
萧扶光命人将秦仙媛和阮偲带了下去。
她有些担心,也是出于谨慎的缘由,想知道为何一向同自己不对付的阮偲会忽然反水。于是只说先歇息片刻,却是下去提了阮偲来当面问话。
司马廷玉极没有眼色,自打昨日和好,他便以她夫婿自居,理所当然地认为郡主在哪儿,他也应该在哪儿。
于是二人一道见了阮偲。
此时的阮偲卸去了一身谄媚骨,也颇有几分宫廷老人的模样。他对着二人一拜到底,极是恭敬。
萧扶光直截了当问,“你为何要帮我们?”
“奴老眼昏花,能中什么用?”阮偲直起身子来,笑着朝司马廷玉拱了拱手,“全赖小阁老料事如神。”
萧扶光看了看阮偲,又回头看向司马廷玉,见他笑得可恶,才知道原来阮偲竟一早便被他收买。
她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到,这俩人居然私下有来往。
阮偲笑着为她解惑。
“老奴原的确是皇后身边的内臣,可但凡在宫中,同中贵人结交过的,无一不钦佩中贵人品行。自打皇后去大悲寺,做了人间佛,老奴便不中用啦——宦官底子本来就不及常人,何况奴婢老东西一个?日日吃斋念佛,寒冬腊月薄衾裹身,这把老骨头实在遭不住——奴是个人呐,没有那向佛之心,这辈子无儿无女,只想着能在宫中了残生,最好是认俩干儿子给养老送终。思来想去,靠谁呢?咱跟过皇后,谁愿意要咱…”说到此处,阮偲似乎觉得自己话有些多了,抿嘴笑了一笑,继续道,“于是就给荣王殿下去了封信,从前在宫中时,咱也帮过殿下两回忙。光是等回信约摸等了有小半年,以为殿下忘了咱了呢,结果最后给回了信儿了,说让咱投奔阁老去…咱跟阁老又没有来往,再说,阁老是景王殿下的人,殿下如日中天,还缺咱这等人效忠?不过想了想,还是问问吧。谁料小阁老知道后,竟着手安排咱随着公主殿下一道回来了——能再回帝京,全靠小阁老从中斡旋,否则奴婢的这身老骨头就要藏在大悲寺那后山里了。小阁老也不要咱做事,只说从前怎么侍奉皇后的,来了就怎么侍奉陛下和檀大人,万万不能露了马脚——哎哟,不就是奉承主子嘛,咱活了七十岁,有六十年都在做奴婢呐。檀大人他再精明,也发现不了的…就这么回了宫,总算能帮上郡主忙、偿了小阁老的恩情了!”
阮偲说罢,又一拜到底。
“阮公公中间也得罪过郡主几回,若是不这样,哪里骗得过檀沐庭?”司马廷玉道,“可当日小冬瓜险些死在宫中,若非阮公公悄悄将人送医,只怕人真的救不回来了。所以阿扶,你当是能原谅他的,对吧?”
萧扶光一听便喜——怪不得小冬瓜能回来找她,原来也是靠了阮偲帮忙。
她不由再问:“那姜崇道被你遣去刷恭桶…”
阮偲笑了:“那会儿内外都是檀大人的人,姜公公又同郡主做了近邻,檀大人早晚要对他下手。奴便假意将人支去刷恭桶去了——姜崇道是个善性人,下头的小宦官心疼他,哪里舍得叫他干活呐?”
事实也的确如此。
阮偲从前的冒犯也不过是为今日罢了,思量至此,萧扶光哪里还能真罚他?反倒好生谢他了。
阮偲又道:“中贵人和姜崇道好让奴婢羡慕,一个同先帝做了知己,一个老了有人疼。奴比不上他二位,却能帮郡主和小阁老的忙,日后郡主一步登天,奴面上也有光。”说罢撑起身子,退着离去了。
司马廷玉派人将他送回宫中,转头又对萧扶光道:“这老东西,都这会儿了还不忘了巴结你。”
萧扶光却是十分理解阮偲:“宫中宦官,要么像姜崇道那样,等着出宫像普通人一样成个家;要么就像中贵人那样,成帝王心腹。咸鱼一条,翻来覆去还是咸鱼,于我却无用处。做人要做人上人,有这等心才好为我做事。”
室内无人,炉中香烟袅袅,暖意熏得人昏昏欲睡。
阮偲离开后,气氛便有些不对。原坐得好好的,这会儿怎么觉得扭捏了——她屁股疼了一天,一坐就像是蹲进寒潭,刺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偏司马廷玉不觉,还兴致勃勃地来模仿她。
“今日阿扶在前面问话,总让我想起先前头回见你的时候。”他撑额看着她道,“你坐在车里,我跪在底下,借着抬头的空当看了一眼,那时便觉得美则美矣,就是不爱笑,瞧人的时候冷冰冰的,跟殿下一个模样。当时我心里就十分难受,心说往后白日里面见殿下,夜里拜见女殿下,这日子可怎么过?可你冲藏锋笑了一下,我觉得日子不是不能过,却更难受了——你怎么总对别人笑,不对我笑呢?”
萧扶光挪了挪身子,不悦地瞪着他:“还不是你先前砍了纪伯阳的手来吓唬我?”
司马廷玉一琢磨,好像确实是有这么回事,于是缄默不语。
“那时你吓唬我,害得我几日没吃下去东西。”萧扶光却越想越气,“这会儿你同我算起账来了?你既这般不满,昨日怎的不开口?”
司马廷玉却极是不忿:“谁叫你同那姓纪的来往?他摸你的头,我砍他的手,我做得不对?”
第四百九十九章 杨柳东风(十一)
累了一日,天亮后马不停蹄回京,还未能好好歇会儿,又来刑部大堂。前面倒还好好的,这会儿没了人,野性暴露,揪着两三年前的事儿不放。
“好霸道,动不动喊打喊杀。”萧扶光上前一步道,“他碰的是我的头,你怎不说砍了我的头?”
白弄儿与白隐秀见他二人久久不现身,前来相请,走到门外听到郡主正在吼小阁老。兄弟二人相视一眼,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又听郡主要小阁老砍她的头,吓得正要推门而入,不料门刚开一道缝,便见小阁老一把将人抱起来。
“怎么老提从前事?小心眼儿。我错了还不行?今晚给郡主磕头请罪。”
萧扶光脸腾地一下红了个透,勾着他颈子恨恨道:“认个错就算了,还磕头?我浑身都疼,今夜你回你家去,万万不要再来了!”
“家中许久不曾住人,薄衾难度寒夜,我手脚冰凉恐怕要患病。”司马廷玉说罢,手臂用力,将怀中人困得更紧,“我若是冻死了,那我的阿扶岂不是要便宜别人?”
他是死过一回的人,眼下二人刚和好了才有一日,自是难分难舍的时候。只是郡主说一不二惯了,总要在嘴上逞一番强,听到他又说死活的话,心口只钝钝地疼。
“我不许你死。”差点儿被逼出泪来,她将头埋进他脖子里,“绿头王八能活百岁呢。”
司马廷玉哭笑不得,知道她心里还记挂着跟秦仙媛做假夫妻那件事。可是能到如今,她也不容易。但凡再硬气一点儿,他断断近不了她的身——就容她骂两句吧,自己还能掉块肉怎的?先帝和摄政王宠大的宝贝,金贵着呢,以后的日子还长,慢慢来就是…
方才还要打要杀,转瞬间又耳鬓厮磨起来。白家兄弟俩望着被扣得死死的主子,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地带上了门。
吵的时候真吵,好的时候也是真好,他俩可真是奇怪——兴许这就是“冤家”吧!
司马廷玉抱着她转了几圈儿,将人晃得晕乎乎的,方才那通小吵小闹总算是揭过了。
儿女情长有的是时间,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檀沐庭咬死了不承认自己所作所为,我一时还真想不到有什么办法。”她愁苦道,“今日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若是就这么将人放回去,我实在是不甘心。他有金银无数,今日之后不知要走什么门道,最后大事化小,他的命说不定就被谁给保下,早晚有卷土重来之日。这种人不杀,留着是祸患。”
司马廷玉想了想,提示道:“蓝梦生不也是遭檀沐庭胁迫过?将他请过来,还能正你的名。”
思索再三后,萧扶光从司马廷玉身上蹦下来。二人一同走出门,见白家兄弟在外等候,她上前吩咐白弄儿:“去万清福地将萧梦生带来,顺便…”她勾勾手指,白隐秀伸了耳朵过来。萧扶光同他耳语了几句。
白隐秀点头说好,可一抬头便看到小阁老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自己,顿时头皮发麻,急匆匆地随兄长离开了。
白家兄弟离开后,司马廷玉也唤了司马承和竹斋来,吩咐他们分别去请两个人。
各有各的主意,目标都是冲着一个人去——今日他们下定了决心,不能叫檀沐庭翻身。
彼时檀沐庭还在刑部大堂,位置还是留给他的,可站可坐,得闲还能品茗。高官的好处就是如此,哪怕身上扣着几样罪,只要没有盖棺定论,都有转圜的余地。普通人仕途到顶不过六七品,就这还能光宗耀祖,三品大员,皇帝近臣,简直是凤毛麟角,到哪里都有人毕恭毕敬地供起来拜。
檀沐庭饮了口茶,指尖抬了抬。在外的人懂了他的意思,悄悄地离开刑部,快马加鞭地赶了回去。
酉子早在主人离开的时候便将该烧的东西都烧了,又作了通安排,将颜三笑也送出城。
颜三笑却不愿意:“大人身陷囹圄,我又怎能苟且?”
“你若留下,才是真添麻烦。”酉子道,“当初大人要弄死小阁老,谁料竟被他逃脱。小阁老素来睚眦必报,算计好了今日,当街抢亲使大人颜面扫地,接下来就要拼个你死我活。他在大人身边两年,期间频频受辱,硬是忍下来,寻常人哪有这等心性?此番他回归,没有万全的把握不会同郡主联手——如果我猜得不错,他们是想要大人的命。”
颜三笑手一抖,眼前一阵晕眩。
酉子又道:“不知袁阁老的人还能拖多久。小姐已经被送走了,三笑,趁现在你也赶快走吧。”
酉子说罢,便去忙其他事了。
颜三笑站在原地,仰头看天,已经晴了。然而寒风刺骨,无处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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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弄儿脚程略快些,不几时便将萧梦生自万清福地请了来。
萧梦生在路上得知今日事,高兴得午膳也来不及用,空着肚子便跟了过来。
不少人是头回见这所谓的“皇太侄”,观其面目,果然有两分先帝的影子。只是俊俏有余却气势不足,到底念着身份特殊,不知是拜是跪,是揖还是磕头,正忐忑犹豫时,见皇太侄进了刑部大堂,见着光献郡主后喜极,大喊一声“阿扶妹”,扑过去抱住郡主的小腿开始痛哭流涕。
萧扶光甩不开,好在司马廷玉力气大,提着双肩将他掰走。
萧梦生表够了忠心,又见檀沐庭坐在正中央一副受审的模样,当众直接哭诉起来。
“我乃赤乌之后,父母早亡,祖母将我养大,我祖孙一直隐居山寨中。两年前堂妹阿扶路过济南府,我得以与其相认。祖母说帝京诡谲,既然身份显露人前,必有灾祸,于是趁夜带我离开。哪知檀沐庭这厮竟派了百人骑来,放火烧寨,欲夺我金爵钗…”
“我放火夺金爵钗?”檀沐庭嗤笑打断,“我若真打算抢金爵钗,何必留你性命,直接杀了你岂不利索?”
第五百章 杨柳东风(十二)
“你们都听见了?!”萧梦生瑟缩去了萧扶光背后,高声冲着众人道,“他想要杀我,可不是一回两回了!”
好歹也是个男人,如今却躲在她身后,连同檀沐庭对视的勇气都没有,实在令萧扶光哭笑不得。可她也明白,当初檀沐庭都用了什么法子折磨他,如今自然要帮他说话。
“陛下病倒之后,先是公主自称皇太女,频频出入内阁插手事务。檀沐庭勾结秦仙媛,嫁祸公主谋逆,这才引出这位‘皇太侄’来。”萧扶光停顿片刻,扫视众人一眼,继续道,“诸位也都看到,我父王自春闱后一直在府中养病,一应要务交由我处理。可惜我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女流,入不得诸位的眼。檀大人倒是一呼百应,要废是他,要立也是他,檀大人一手遮天,不亚于昔日董卓。”
一番话不带一个脏字儿,却是切切实实地骂在脸上——摄政王在时她是郡主,病时她成了任人宰割的牛羊,皇太女又皇太侄,所谓皇家正统、所谓金爵钗都可以做主,偏她做不了主,不还是欺她没了父亲庇佑?嘴上说着千秋,心里阳奉阴违,这会儿要清算,一个都跑不了。
坐着的跪去地上,屁股对着天,站着的大气儿不敢喘,冷汗湿了一背。刑部外全是调来的兵马,全是郡主的人,怎么就忘了她有符在身,谁用兵权说话谁就是真主人?
萧梦生见趴了一地,顿时就乐了,指着檀沐庭道:“大胆奸人,还不快跪下?!”
檀沐庭罕见地舍给他一个正眼,吓得萧梦生又缩回了萧扶光身后。
“他们愿意跪就跪着,早该清醒清醒,免得分不清大小。”萧扶光转而看向檀沐庭,继续道,“萧梦生是你弄进万清福地的,他为何怕你,我也知道个大概——你将他同檀老夫人关在一处院落,想让二人争食,对不对?你以为这个法子能拿捏别人,却没想到对他无用,对不对?”
“既然他能骗得过臣,臣也无话可说。”檀沐庭勾唇道,“萧梦生,你倒是能藏,可能藏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个废物。”
若是换做别人,此时恐怕已经被激怒了。可萧梦生是谁?自小跟着蓝婆生活,待稍大些时又进了寨子,所见皆是土匪响马,骂过的脏话比檀沐庭恐怕听过的都多。
“废物又怎样?我就是废物。”萧梦生哈哈大笑,“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卯着劲要向上爬?我偏要做废物,偏要混吃等死。你不就是想靠着一支金爵钗拿捏别人?今日人齐,我便说了——”
萧梦生说着,左右环视了一圈儿,瞥见刑部尚书坐过的椅子,蹭蹭踩了上去。
他清了清嗓子,吼了一声,声音穿透大堂内外。
“我祖母说,待我走投无路之时,便携金爵钗进京投奔摄政王。”萧梦生扬手一指檀沐庭,“这奸人好大神通,找到我,将我关押起来,夺走金爵钗,要我为他做事!他活生生饿死了自己的祖母,还要我吃那老妪的肉,我不愿意,他便折磨我…皇太侄,鬼才做皇太侄,你们都被他骗了,陛下从没有要立什么皇太侄!檀沐庭就是拿我身上那支金爵钗来斗光献,等她败了好欺负她!”
萧梦生所谓“皇太侄”的身份不过是万清福地戏言,说得多了,加之朝中有袁阁老等人推波助澜,戏言也渐渐成了真。见过萧梦生的人不多,低品阶的官员大有人在,上头做什么打算他们不知道,只知道朝中变了天。
而今平地惊雷,原来金爵钗主并非是为继承大统而来,甚至说,连金爵钗都是要献给摄政王的东西——那这是不是说明,当年先帝并非是为蓝氏母子造钗,而是另有人选?
蓝梦生太过于激动,以致于说话时没踩好椅子,险些从上面跌下来。待平安落了地,才长舒一口气:“终于说出来了,可将我憋得不轻…”说罢又躲去萧扶光背后,“我话讲完,阿扶堂妹,你可要记得斩草除根,不然万一檀沐庭哪日被放出来,再来寻我可就不妙了。”
萧扶光低声道:“我何时说要杀他?”
“你不杀他?”萧梦生吓了一跳,“那他想要杀我怎么办?”
“只要你好好待在我身边,他就动不了你。”萧扶光郑重道。
萧梦生将信将疑,总觉得堂妹这句话也带了那么点檀味儿。可细一思量,金爵钗本就该是她的,自己早该物归原主才是。且他也无什么志向,山珍海味吃个够,再娶几房美妾就好。阿扶叫他好好活着,一个废物她不至于养不起吧?
众人还未从蓝梦生的话里绕出来,又听郡主开口:“日前我下嫁檀沐庭,便是为了能拿回金爵钗——不管金爵钗是先帝为何而造,到底是萧家的东西,不能落了旁人手中。如今金爵钗已在我手中,这桩婚事不作数。当然,倘若我父王清醒,料想宁毁了金爵钗也不会允我嫁给这等人——我这最后一笔账,与檀大人算的便是杀母之仇。”
摄政王位高权重,然而后宅却只有过一位谢妃,二人伉俪佳话也传了许多年。而谢妃位列仙班已逾五载,死因更是众说纷纭。
谁料光献郡主今日不止有备而来,更像是为了母亲复仇。可话又说回来,谢妃和檀沐庭几乎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他怎会、又怎敢害死她?
华品瑜来得有些晚,但来得巧,恰好听萧扶光开口剖心。
“关于我母妃的传言并不少,譬如素有沉疴,都是真话。我母妃身子不好,常年用药,我从前不在京中,多是在侍病。直至五年前,我听闻有一人尤善巫医之术,便前去相请——那位医者便是妙通仙媛的师父,桃山老人。”她慢慢道,“檀沐庭指使堂兄弟檀芳同去请桃山老人,途中将其杀害,做成一道红烧肉,还分予我用,又将我抛入护城河。这件事致我数年无法食荤,我母妃病情延误至死。”
第五百零一章 杨柳东风(十三)
这些年来摄政王势大,上赶着讨好的不计其数。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送美人的也多如过江之鲫。可惜这些人低估了摄政王心性,也高估了那些所谓美色,到头来多少女子前赴后继,却连个死人也争不过。
越是这般,谢妃便越是令人好奇。
萧扶光在大庭广众之下第一次谈论母亲,却是在这种情形之下。诸人听后方才恍然大悟——檀侍郎有权有势,光献郡主为卸其防备,宁愿冒险下嫁也打定主意要诛杀檀沐庭,原是有这等深仇大恨在。
可是,檀侍郎一直在京中,又为何要谋害远在兰陵的谢妃?
“老师到了。”萧扶光起身看到华品瑜,起身道。
华品瑜入了大堂,众人纷纷站起身来向他拱手行礼。
华品瑜走到萧扶光身侧,抬手压了压她肩膀。司马廷玉很有眼色地将位置让出,自己则站去侧后方。
远远地看去,便是摄政王不在,光献郡主身后亦有人撑腰。
“我明白诸位想问什么。陛下修行数年,在座的不少也曾跟随效仿,按理说也比普通人通透上许多。我在内阁也有一段日子,从来都是谨小慎微,不敢行差踏错半步。三品户部次首,若非是逼不得已,我万万不会去动。今日传檀大人来,就是打算新仇旧恨一起算。”她坐下后便看向檀沐庭,慢慢道,“檀大人缘何要谋害我母亲,或者说,眼前的檀大人究竟是不是檀沐庭,要我说,还是大人自己说?”
檀沐庭面上最后一丝笑意被敛起,平静的面容中带了丝阴骘。
他沉静地盯着萧扶光,过了半晌才道:“若是我自己说来,反倒像卖苦,还是请郡主来。”
萧扶光听出檀沐庭话外之音,直觉告诉她此人或许早有防备。
然而她的机会并不多,檀沐庭这种人就像石缝中的野草,他有超乎常人的生命力,慢慢杀是杀不死的,需得碎石后连根拔除。
今日便是她最好的机会。
“十七八年前的冬天,我同母妃从兰陵赶回山院住处, 路遇河边,发现有一少年卧在冰上。我一时心软,便央求母妃将他救起。我将他带回家中,命人好生照料,没两日这少年便大好。他说他叫阿九,在此地举目无亲,一直以来全靠抓鱼卖鱼过活。只是冬季河湖结冰,他这才倒在冰上。”萧扶光斜眼睨着檀沐庭,半笑嘲讽道,“我母妃心善,留他在山院中。虽是为奴为婢,不仅没有让他卖身,只好吃好穿地安排,还命人教他写字文章。檀大人,我说得对是不对?”
檀沐庭颔首。
“阿九在我家中住了三年多,直到先帝赤乌二十三年春。”萧扶光继续道,“那年有两件大事,一是三年一度秋闱,二则同年济南府暴雨。我想诸位应对那场雨有些印象。”
“是了,那场雨淹没城中,最浅处都要没小腿。除却建了高楼的富贵人家,多少人都去了外地避灾。”官员中不乏济南人士,提起十四年前那场暴雨,依然心有余悸。
“那场暴雨致使济南府损失惨重,然而时近秋闱,为考生着想,礼部不得不临时下令,将济南府考生尽数转入距离不算远的东昌府。”萧扶光又道,“我说的这些,大家自可打听查探。”
众人交头接耳,除却年轻些的来自外地的官员,依然有不少人对此事印象深刻。
萧扶光命众人噤声,待安静下来后继续说:“但也正是那年春,我家中跑丢一名男奴。”
有人问道:“可是郡主先前所说那名唤作‘阿九’的卖鱼少年?”
“正是他。”萧扶光点头道,“阿九离开,不过少个人而已,原也不是什么大事。谁成想便是这件事,日后竟害我人亡家破——阿九自兰陵逃去济南府,路遇桃山老人,听闻桃山老人有易容的本事,便要其为自己易成另一番面目,靠着另一个人的身份活了下来。从秋闱到春闱,再到殿试,进入朝廷后结植党羽,笼络人心,玩弄权术,最终成了一人之下的权臣——”
说到此处,她指向檀沐庭,“此人就是他——檀、沐、庭!”
此言一出,刑部大堂内外一片哗然。
且不说卖鱼少年阿九缘何会出现在谢妃与年幼的郡主身边,光凭这偷天换日的身份,便足以震惊朝野。
“易、易容?”有人惊呼出声,“好好的人如何易容?难不成真同书中所说,那桃山老人有整骨的本事?”
“阿九出逃时,面容已长成。若是整骨,短时间内可是无法恢复的。他用的是更快更便捷的法子——”萧扶光冷笑道,“换脸。”
不消她多作解释,单单这两个字一说出口,似乎就能闻到其中的血腥气。
华品瑜虽知道不少,然而听她直接道出,不免也觉得残忍。
此时连夹在人群中的袁阁老也忍不住了,高声问道:“换脸?如何换脸?难不成是用另一个人的脸装在自己脸上?”
“袁阁老不愧活了这么大岁数,到底还是有些见识的。”萧扶光睨了袁阁老一眼,继续道,“袁阁老说得不错,阿九正是将另一人杀死后,将人的脸皮剥下换到自己脸上。”
有胆小些的,听到这里便晕了过去。
檀沐庭在朝中结交了不少人,旁人见他从来都是一副和善面庞。而今再观之,却只觉得那张俊秀的面皮之下是一颗魔鬼心,实在令人骇然。
化雪之时本就寒冷,现在更加凉飕飕的。
也有胆大些的质疑:“檀大人…阿九若真换了脸,定是换的原来的檀沐庭的脸。可原来的檀沐庭又在何处?”
萧扶光也不多说,命白弄儿将誊来的文书分发传阅。
“正是那年济南府暴雨,真正的檀沐庭于前赴东昌府赶考时遭其毒手。”萧扶光顿了顿,继续道,“那时死的人太多,数目难以核实,但檀沐庭的尸身早已被掘出,只是缺了脸,便作无人认领的男尸以计。”
第五百零二章 杨柳东风(十四)
众人争相传阅,所谓文书,不过曾是一张纸,上有寥寥数句:“二十三年辛卯年夏济南疾雨,冲毁堤坝十余处,雨没内城致百人亡…于城郊寻得无名男尸一具,面目尽毁,难辨其本貌。”
不必等人来问,萧扶光便道:“御史沈磐,从前曾在山东一带任通判,相信不少人也都见过他。这是他于桃山老人遗落的手札中得到的信息,料想事出蹊跷,便保存多年。我同沈磐兄妹交好,这便是他交给我的,原手札还在我身边,只因年代久远,传看必有损,于是誊了几份出来给诸位看。人命关天的大事,我不会诬赖别人,究竟谁是谁非,相信大家心中自有一杆秤。”
? ?在朝中行走十数年的檀大人,儒雅风趣,丰采如玉。你若同他有些交情,一朝有难说与他听——世间难事,能用钱解决的十之八九,他必会慷慨解囊助你渡过难关。改日发达再去找他,哪怕千贯万贯他也不要你还,只布一席菜,再打半斤好酒相请,往事就此揭过再不提。
钱财粪土,通达练情。人缘好到一呼百应,多少人信他爱他,到头来竟是个杀人凶手么?
“不可能!”袁阁老疾声道,“檀侍郎怎么会…郡主说这些,不过是嫉恨他嫁祸平昌公主。说到底还是你们年轻人意气用事,他所作所为不过是为陛下分忧…摄政王把持朝政数年,迟迟不肯归政于陛下,老臣信檀大人也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华品瑜冷哼一声:“老匹夫也学会倚老卖老——什么逼不得已?你既说起这个,那老夫也不再客气——无论嫡长,都该是摄政王的先机,当年若不是殿下去了幽州,先帝忽然暴毙,哪里轮得到他?先帝尚火德,他所建‘万清福地’,以三清之水化火,妄图压制先帝。”说话间犹不解气,指着袁阁老鼻子大骂,“你这老匹夫,平日里不中用便罢,叫你做阁老,你以为你真有几分本事?不过是看你年岁大,同姓蒙的在内阁最久,又是连襟,才叫你做个次辅,算是给些颜面。结果呢?你眼瞎心盲,趁摄政王养病伙同起外人来打压郡主来了。老匹夫!臭不要脸!就凭你,你给司马宓提鞋都不配!”
袁阁老是文人,没听过几个脏字儿,如今被太傅指着鼻子骂,气急攻心,翻了个白眼便仰头倒去。
旁人想伸手去扶,可外头全是郡主和太傅带来的兵,担心搭把手会被太傅骂,便眼睁睁地看着袁阁老一头栽在地上。
萧扶光皱了皱鼻子,命人将袁阁老抬出去,“我正在办大事,不要死在我跟前,晦气。”
袁阁老被几人七手八脚地抬出了刑部大堂,在外经冷风一激,醒了个七七八八。眼皮儿还翻着,却不敢睁眼——不管檀沐庭是什么来头,回避为妙,回避为妙,以免惹得一身骚。
沈磐和沈淑宁二人也已赶来,沈淑宁不便入内,今日换了身哥哥往年穿旧的棉袍,站在外围且等着。
沈磐则径直入了大堂,严明自己在何地取得手札,事物桩桩件件均有证。
“死去的那名无脸男尸才是檀沐庭。”沈磐道,“虽说时隔多年,尸身只剩一具骸骨,但凭骨龄可鉴生前年龄。檀沐庭若活到今年,该三十有六才是。可现在的檀大人却过于年轻了些。”
反观座上的檀沐庭,的确年轻得不像话。
“他在这张面皮上可没少下功夫,保养得也好,但他今年充其量…”萧扶光沉吟片刻,“虚岁三十一二。”
往日常有人夸赞檀沐庭年轻的,他也总是一笑而过,而今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萧扶光理了理衣襟,正色道:“话已至此,人证物证俱在。阿九,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檀沐庭慢慢扬起下巴,扫视了大堂内一圈。此时里里外外三五层人,熟悉的,不熟悉的;人人看过来的眼神俱有不同,担心的,防备的,好奇的,恐惧的…春日阳光尚好,照在身上却一点儿都不暖和。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是在陛下承诺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时候?或是甫入翰林院的时候?还是更早,又见到檀沐庭的时候?
往事在脑海中渐渐清明,像是有一抹倩丽模糊的身影。她执着他的手说:“阿九,这里是大魏,做一份工便能得一份钱,能养活自己还有得剩。咱们俩人有手有脚,过几年就能买一所小院子呢。”
……
檀沐庭勾唇,颔首道:“郡主说得都对,臣无话可说。”
萧扶光以为今日会是一场硬仗,她原做好了檀沐庭据不肯认的准备。数项罪名并罚,便是皇帝来也救不了他。
“你是说,你认罪?”萧扶光狐疑问道,“杀害檀沐庭、桃山老人,延误我母妃病情,伪装成檀沐庭,玩弄权术蛊惑人心——你都承认是自己做的了?”
“是。”檀沐庭点头,“一应都是臣做来,臣自是要认罪。”
明明是自己想要的结果,不知为何,萧扶光心中警铃大作,忐忑不安到了极点。
纵是不安,她也知道,错过这个机会再不会有。
于是转头问在场的刑部及大理寺诸官员:“你们可听得清楚?他既肯认罪,该如何处置?”
刑部尚书此前同檀沐庭有往来,因着此前彰德府廪生闹事的缘由,吃了他的好处,抓了不少书生进狱,眼下哪儿敢出这个头?
眼见着头儿唉声叹气,下头自是有知情的。左侍郎当即便站出来:“不消说其它罪名,单是恶意杀二人这一项,便足以定其斩首。”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先帝时也是如此。”华品瑜也点头,“只是从前未有这等恶人罢了。”
萧扶光周身血液湍流,声音微颤着将要开口定罪:“那便将此罪人…”
“且慢!且慢!”
“不可!”
不等萧扶光说完,忽听外间数声高呼传来。
第五百零三章 极目黑白(一)
原打定了主意,今日必要惩治檀沐庭,谁料关键时刻竟有人敢阻拦。
萧扶光与华品瑜一道起身,正欲看看外间究竟来的是何人。不料竟有数十人挤在院门处,险些将敞着的门给拆卸下来。
来人并非是六部官员,相反,多数人面黄肌瘦,袄中飞絮。再回想方才口音,倒像是帝京周遭平民。
萧扶光忽然想起,因着下了一冬的雪,京畿一带早已受灾。起初她有心赈灾,无奈之后权柄旁落,且檀沐庭暂代户部尚书一职,他便也接手下赈灾一事。
这些人挤进了门,领头的双膝一弯便跪去了地上。
“郡主、各位大人三思!”那人道,“檀大人这些年来救过的人并不在少数,他纵有过错,惩戒一番便好,为何非要置他于死地?”
萧扶光自认算不上什么好脾气,然而恃强凌弱时少,如这等人说出什么不得她意的话,倒也不会放在心上。可今日她忍不得,檀沐庭手上可是有她母亲一条命。她忍了三年又两年,今日大仇马上就要得报,却有人打算要为他求情?
她忍不得,白弄儿比她还忍不得,当即走上前去踹了领头人一个窝心脚。
“刁民!你可知你们在为谁说话?”白弄儿骂道,“檀沐庭害死的人中便有摄政王妃,若不是因为他,殿下何至于丧妻?郡主又何必寄养在太傅身边?!人命也分轻重,难道谢妃的命还不足以换这臭卖鱼的命么?!”
那人“啊”了一声,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堪堪被人扶住。
摄政王功勋卓着,帝京百姓安居至今全是仰仗他的功劳。这些人虽明知此事,却一个接着一个地跪下来替檀沐庭磕头求情。
“今冬大雪,我阖家上下一十三口险些被冻死。幸而檀大人外设粥棚暖舍,救我老小性命…”
“我妻妹远嫁临江,去岁临江役前,她夫妇二人于回京途中惨遭叛军折磨致死,一双儿女躲在船下得以逃命。一战大捷,平民死伤数百,是檀大人的手下来查籍时发现我这外甥们走失,及时派人寻回,这才送来我家照顾…”
“我儿早逝,只余一幼孙。小老儿眼瞎无用,只能抱着小孙上街乞讨。幸有檀大人相助,安置我二人。檀大人曾建学堂数座,小孙得以读书习字。若是跟着我讨饭,恐怕早已饿死街头…”
几十个人却似有上百张嘴,言语间尽是檀大人曾救过多少人命,做过多少好事。总之大人不坏,从前杀人也不过一时糊涂。
人若是气急了,浑身都发抖,四肢头脑的筋脉都跟着抽抽。
白弄儿手按在刀柄上,咬着牙才忍住没往外拔。
回头再看主人,一袭滚青袍隐在日光之下,面容模糊到一时难以分辨她神情。
若是萧扶光这个时候执意杀檀沐庭,岂不彰显为人暴虐一意孤行,不利于日后前程?
果然,过了片刻,郡主便笑了。
“这样多人来求情,你们说这个面子我给还是不给?”她慢慢开口,问,“檀大人对我做过什么,我可以既往不咎,可又有谁问过他手上那三条性命愿不愿?”
华品瑜闭眼道:“死的又不是他们的亲娘,他们管这些作甚呢?”
来的这些平头百姓自知理亏,却也不愿让郡主对恩人下手,于是只得砰砰磕头。额头触在冰凉的石板上,皮肉包着的骨头叩得咚咚咚咚一阵儿闷响。
不几时,好些人便磕破了头,还有俩晕过去的,瞧着倒不像作假。
萧扶光手上也并不是一直干净的,哪怕这些人活活撞死在自己跟前,也不会触动半分——当年母亲故去,她连临终一面也未能见着,体谅她苦楚的人又在何处?
可惜至高之处最怕风吹,流言便如风,能让人自九重天上跌下来。
“阿扶。”司马廷玉扶住她的肩,道,“想做什么便大胆去做,有我为你兜底呢。”
萧扶光听懂了他的话外之音——他要自己拿下檀沐庭,剩下的事他自会去善后。
起初还有些愤怒不甘,这一刻像是忽然清醒了。
她站起来,慢步走至堂前,锦罗玉衣摇曳间似有辉光盈在周身。
“都说忠义难两全,我却觉得,只要站在高处,做什么都难。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我若成全了你们,又有谁来成全我的孝心?先帝仁善,我想,今日若是他在此处,也会进退两难。”她看了檀沐庭一眼,垂首站在堂下,“那我也学学先帝处事的法子——‘日后再议’。”
她说罢,又疾声吩咐白弄儿:“死罪能免,我却不能由着此人逍遥法外。弄儿,你现下就将檀沐庭押去刑部大狱。若是人逃了,那定是你们联合起来蒙蔽我。我不仅要追责白弄儿,在场的诸位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郡主就这样轻易放过檀沐庭,白弄儿纵有不满,却也只能按照她说的去做。
今日必死的人,靠着口碑救回一条命来。光献郡主先退一步,平头百姓也不敢得寸进尺,心说檀大人是好的,只要人还在,同檀大人交好的自会私下斡旋,说不准哪日就要放大人出来了。
如此一来,檀沐庭便被请下了大狱——为何说“请”,因只立下罪名,还未走刑部和大理寺,不定罪,还有争议在身。
檀沐庭临走前,甚至朝着为自己求情的百姓深深一揖到底,引得不少人拭泪。
而后他同上峰杨淮一样,进了狱中自有一间宽绰干净的居所。巧合的是,竟与杨尚书为邻。
杨淮有萧扶光照顾,在狱中过得并不差。此时他怀抱一只喂养得颇丰的狗儿,看着檀沐庭笑,“你也有今日。”
狱卒们替檀沐庭架了张宽案几来,又按他吩咐置办齐笔墨纸砚。檀沐庭喜洁,待人走后抽出巾子擦了又擦,才肯坐下同杨淮打招呼:“老师,别来无恙。”
“我原先便想,我在豫州时做人不差,究竟是得罪了谁,非要这样害我。后来我想通了,原来竟是挡了你的路。”杨淮摸着狗头笑眼看他,“檀沐庭,你在此处还要装,你不累吗?今日不死,你明日也要死了。”
檀沐庭却不生气。
他微微一笑,俊秀的面上一派淡雅温和。
“老师比学生年纪大些,若论死,老师合该死在学生前头才是。”
第五百零四章 极目黑白(二)
光献郡主同小阁老二人共审檀侍郎,内阁六部齐观,短短半日之内传遍帝京。
檀侍郎不是檀沐庭,原是个唤作阿九的卖鱼郎假扮,杀死檀家长子后换脸易容,伪装檀沐庭至今已有十数载,其间杀桃山老人灭口,贻误谢妃病情,以致郡主丧母——桩桩件件都令人匪夷所思,难以置信。
按理说像阿九这样的恶毒之人该就地处死,可他扮做檀沐庭的这些年来十分慷慨良善,与过往的檀沐庭大有不同——同僚都说檀大人为人很好,穷人常受檀大人恩惠,不少流民也因檀大人不至流离失所。
檀沐庭究竟是怎样的人,如此一来众说纷纭。
“他?他坏到骨子里了!”小冬瓜听说檀沐庭未死,气得差点儿噎死,“他是不是早就料到了有今日,所以才去做那些好事,就是要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平头百姓为他求情,好能饶过他一命?那些人懂个屁!此人坏到芯子里了!我若也有他那般家财,我也愿意做好事,只可惜,我小冬瓜天生善良,下不了那个狠手,剥不了富贵人的脸皮!”
小冬瓜义愤填膺,见旁边二位坐得跟大爷似的,一句话也没说,气得又要掉泪。
“檀沐庭可是差点儿就弄死我了!”他晃着萧扶光的袖子撒娇,“只要您一声令下,别人也不必来求情,光弄儿哥就能一刀结果了他。”
“在刑部大堂动手,你想让我成个杀人不眨眼的疯郡主?殿下的脸面还要不要了?”萧扶光说着推了推托盘,示意司马廷玉自来后连茶还未饮上一口。
“殿下殿下,殿下至今都还没露面呢。”小冬瓜闷闷地提了茶壶走,“若是殿下来就好了。”
若是景王在,哪里轮得到她操心这些?他在时连皇帝都不敢吭一声,更何况是檀沐庭和袁阁老这些人?
可话又说来,景王是生来便有如此威慑力的吗?
小冬瓜去煮茶,萧扶光的耳根总算能清净些。
她半卧在榻上,司马廷玉正伏在另一侧,见她要躺,脱了自己衣裳盖给她。昨日二人斗法斗了个天昏地暗,那份初尝人事的羞赧被今日发生的这些事扰乱,眼下二人一个卧一个坐,大眼瞪小眼。
司马廷玉早知小冬瓜有个听墙角的坏毛病,哪怕人在自己跟前也不敢放肆,唯恐传出去被说不尊重。于是装模作样地趁着盖衣裳的空儿照着郡主的脸狠狠揉了一通,算是解个馋。
“脸疼。”萧扶光恨道,“这么大手劲,你不如去跟着厨娘和面。”
“我的人,摸两把还不让了。”司马廷玉悻悻地停了动作,觉得还不够,又来抓她垂在一边的那只手,“面团哪有阿扶的手好?我就爱这么只手,能百步穿杨不说,劲儿也不小,昨天掐得我全是指甲印。”
萧扶光红了脸,哼了一声将半张脸埋进衣裳里,只露一双眼睛来看他。
思量久了,怎么也看不够。所求不得苦,不管人还是物件,总是等他们丢过一回、自己心死过一遭才会加倍珍惜。
她不至于依赖他,却是无论如何再不能放手了。
今日阳光晴好,钻过窗棂斜斜地撒进阁中。榻前铺着蝙蝠宝相纹地毯,上头堆放一张矮几,几面摆着一只流云香炉,有蓝白色烟雾袅袅而升。
越是舒适放松,萧扶光越是惴惴不安。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险些撞在司马廷玉肩头。
“不能就这么算了。”她道,“檀沐庭必须死,否则我心难安。”
司马廷玉望着她,扬眉笑了:“巧了,我也是这样想的。”
“先帝有多少做不成的事,都是为了‘民心’二字。今日有人求情,难保他日便没有。‘日后再议’是个法子,但他的命还在,难保不会想法子翻身。”她思索一番后道,“拖得越久对我们越不利。”
“像他这种人,做事滴水不漏。虽说难缠,但想要对付也容易——他如何做,我们如何去学便是。”司马廷玉道,“我当初再进城便是学了他,将自己扮成司马炼。幸好秦仙媛夫妇常在山中隐居,知道他们的人不多,否则我连进城都难。”
萧扶光十分赞同,又琢磨了一会儿,最后高声唤贺麟,要他秘密去请个人来。
入夜后,贺麟终于将人带了回来。
那人一亮相,司马廷玉亦有些吃惊。
司马廷玉曾在檀沐庭家中见过此人,且听着檀沐庭的口气,倒是对他十分欣赏,甚至打算将姚玉环嫁给他。
“见过郡主,见过小阁老。”崔之瀚朝他二人行礼。
“这些日子多辛苦你。”萧扶光道,“如今到了用你的时候,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崔之瀚侧身垂首:“郡主大恩小人无以为报,莫说一件事,千百件事小人义不容辞。其实小人白天便打算来,奈何身边耳目众多,只我一人难以脱身。幸有贺麟兄弟相助,终于趁夜能出来一趟。小人不能在此地久留,这次来一定要告诉郡主一件事。”
“你不妨先说。”萧扶光道,“说不定我们能想一起去。”
崔之瀚谨慎开口:“白日里酉子来过一趟,将玉环小姐送了过来。她人在昏迷中,人倒是无大碍。想来檀沐庭对今日应是早有准备。我又打探了一番,发现颜三笑也在走动,檀沐庭受审也是她放出去的风声,为的便是要那些受过恩惠的人来刑部大堂,即便不为他求情,只要将人聚集起来,官兵也拿他们无法。”
“当初我看她是檀沐庭的侍妾,却被划花了脸,怜她身世凄苦便放了一马。现在看来,可怜又可恨。”萧扶光沉下一口气,又道,“姚玉环既然被檀沐庭送出来,那便将她交给我。”
崔之瀚听后,略有几分踌躇。
“我同姚玉环关系并不差,我向你保证,不会做对她不利之事。”她继续道,“我恨檀沐庭,姚玉环又何尝不是?只有他死,她才能脱身。”
第五百零五章 极目黑白(三)
宵禁之后,诸坊内灯火通明。
贺麟来来回回,同白弄儿一起将姚玉环带了来。此时姚玉环早已转醒,见自己竟不在檀府,且身边都还是郡主的人,一时喜出望外,以为是萧扶光助她逃出生天来。
然而到了定合街,经几人一解释,方知是崔之瀚将她送来此地。
姚玉环看崔之瀚眼神也变了味儿:“我道谁有这样大本事,原来我身边就有一个。”
崔之瀚苦笑,朝她揖了再揖,加之一通晓以利害的劝说,总算使她放下芥蒂。
此刻已近子时,外间万籁俱寂,只余残风。
萧扶光虽困得厉害,却也吊起精神来同她说话:“檀沐庭早料到有今日,这才将你送出来。我想,你在他心中应当颇有份量。如今他已被关进刑部大狱,有不少人来求情,我实在奈何不得他,这才请你来,想求你帮我件事。”
“我?我能中什么大用?”姚玉环咬着指甲看她,“你奈何不得他,我就能奈何得了了?你未免也太高看我些。”
萧扶光摇头:“有些事,或许只有你能做。毕竟你是他最重要的人。”
说起这个,姚玉环心中就来气。
“重要?狗屁!”她叉腰骂道,“他害死我娘,害苦了我…同皇帝学了几年道法,知道修身养性了。八成也是怕作孽,日后飞升不得,这才对我好,不就是怕从前损了阴德,担心他自己有朝一日会死无全尸?!”
萧扶光起身压住了她的手,“你听着,檀沐庭并不是你恨的那个檀沐庭,他是另一个人。或许你恨错了人。”
姚玉环怔了片刻,问:“什么意思?什么檀沐庭不是檀沐庭…他不是檀沐庭,还能是谁?”
萧扶光叹了口气,知晓檀沐庭并没有同她说过自己身世,虽有疑惑,却还是将他的原本身份以及自己年幼时同他的羁绊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姚玉环。
姚玉环原是恨极了他,眼下听萧扶光说此人并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无恶不作的檀狗,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她十分困惑:“如果他当真是你说的那个卖鱼郎,那我骂他,他为什么不还口还手呢?我将他八辈儿祖宗都快骂活了,他为何不解释一下呢?”
萧扶光沉吟片刻,最终依然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即便问他,他也不肯开口。所以我想,你对他应该是特殊的。”
姚玉环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越想越头痛,于是一甩头道:“不想了!想那么多做什么?他对我再好,我娘还是被檀沐庭逼死,我这些年也还是这般熬过来了——倘若我真对他那般重要,为何他一早不拦着我娘投水呢?可见他就算不是檀沐庭,也不是什么好人!说不定当年逼迫我娘的人中就有他一个!”
饶是知道檀沐庭是阿九,姚玉环对他的恨意也没有少半分。
有些人生来便被遗弃,挣扎长大的这段时日中,倘若遇不上个真正待她好的,便理所当然认为自己不配被爱。姚玉环便是这样的人,所以当阁老怜惜她,她便觉得自己遇上了对的人,于是卯足了一身的劲儿来纠缠。年轻时尚能用不懂事作理由,待再过几年,便知道什么是后悔。而檀沐庭不曾养过孩子,也不是喜欢在一件事上浪费时间大人。他思来想去,只能用铁血手段将她困在家中,强迫她接受崔之瀚。
谁对了?谁错了?好像谁都没有错,只是时机不大好。
姚玉环自然不会想这些,与她一般年纪的萧扶光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琢磨透。
萧扶光同她筹划计议,想了法子来对付檀沐庭。末了实在太晚,便安排她去休息。此时距离天明不过一个多时辰,实在疲惫得很,自己也歇下了。
只司马廷玉未眠,他移步苑内,站在一棵巨松下,抬眼看着姚玉环的房间,陷入沉思之中。
次日一早,天光大亮。
自前日小阁老与华太傅归来,昨日檀沐庭又进了刑部大狱,内阁也终于能喘口气。袁阁老灰溜溜地告假,属于司马廷玉的位置被空出来——哪怕人还未来,总得提前准备着,免得小阁老一个不高兴,再彻查内阁,最后查出来他们曾领过檀沐庭的情、吃过檀沐庭的宴。
林嘉木也早早地来了,原本心中还有些视小阁老做情敌,可经过这两年也算看透了——即便没有他,郡主也不会瞧上自己,反而小阁老不在,内阁一片乌烟瘴气,连做事都要看着那些人的脸色。小阁老一回来,郡主人精气神都回来,昨日坐在刑部大堂,便如一尊刚烧好的像,炽热滚烫得紧,叫人忍不住想要拜上一拜。
林嘉木心里高兴,只是刚坐下没一会儿,便听到外间一阵杂乱脚步声。
抬头一看,几位阁臣簇拥着一人进来,中间那人玉面灰裘,正是小阁老。
阁臣们同他嘘寒问暖,司马廷玉点头应着,没有拂了别人的意。只是再看到林嘉木时,朝他点了点头。
林嘉木有些受宠若惊,起身朝他拱手。
好容易同人寒暄完了,司马廷玉最后却来到林嘉木身前。
“小林大人,我想问你一件事。”小阁老一双眼眸如鹰隼,定定地锁紧了他。
林嘉木同司马廷玉离开后,刑部便来了人。
与此同时,亦有数人来到定合街,求见光献郡主。
萧扶光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是以早早便起了,只是连日未休息好,眼下有些乌青。
清清替她上妆遮掩时心疼不已:“遇上再大的事儿,也得吃饱饭、睡好觉,何苦折腾自己?”
“你不知道当下有多紧迫。”萧扶光摇头道,“有时我也恨,恨一日为何只有十二时辰,倘若能多出一两个时辰来,我也不至于这般焦躁。”
上好了妆,总算看着没那样憔悴。
可小冬瓜匆匆忙忙地奔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郡主,大事不妙!”
萧扶光心头“咯噔”一下,问怎么了。
小冬瓜闪了个身,让人进来回话。
刑部侍郎连同主事屁滚尿流地爬了进来,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郡主,户部尚书杨淮于昨晚…在狱中缢死了!”
第五百零六章 极目黑白(四)
萧扶光自回京后已逾五年,算来真正难过的时候不多,不过丧钟鸣时、惊闻司马廷玉死讯时与其父病倒时,这三人与她关系亲密,苦痛在所难免。但杨淮与她非亲非故,平日也并不熟稔,甚至一度生嫌。豫州粮案疑点甚多,但年份久远,难以为他翻供,于是萧扶光便只能尽力拖延时间,以期父王能早日醒来,好一起想个对策来救出杨淮。
谁料檀沐庭甫入狱,杨淮便死了,说不是他干的,谁能相信?
她未去狱中,人已经死了,去了又有什么用?枯坐半晌,最后终于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小冬瓜几个看在眼里,也担心着,正欲追上去,迎面遇上一早跑没了影儿的小阁老。
司马廷玉从林嘉木家中赶来,路上听闻杨淮死讯,亦十分震惊,于是快马加鞭赶来找她。找到了人,见她神情落寞难过,也没再说什么逗人的话,下了马陪她一道走。
官至二品尚书,杨淮家中实在与多数官员不同,他住的地方离清枝胡同不远,不过二进小院,却住着一大家子人。杨夫人和儿媳照顾小孙子,主人比仆人多,就连仆人也是从老家带来的,平日里不少家务还需女眷来做,过得很是俭省。只东厢房住着聘来的先生,算是这家最阔的开支。
杨夫人与儿媳听闻噩耗,此时还来不及更衣,正抱头痛哭中。萧扶光使人去将尸首抬来,命仵作当面验尸。
仵作是自己人,从前也替中贵人韩敏验过尸。白布掀开,杨淮面胀如鼓,泛着青紫色,十分骇人。
杨夫人与儿媳几声哀鸣,险些昏死过去。
萧扶光不忍再看,偏过了头,见脚边有一只喂养得油光水滑的幼犬,吓了一跳。
司马廷玉欲将狗驱赶而去,那狗却耷拉着耳朵尾巴,呜咽着趴下身子。它任凭谁来捉也不肯离开,只围着杨淮的尸身周遭。
仵作验过尸首,净手时让人避开,只同萧扶光说了几句话。
萧扶光长叹一声,点头说:“我知道了。”
待仵作等人离开后,杨夫人被儿媳搀着过来,扑通一声便跪在地上。婆媳俩泪如雨下,嘴巴张了又张,伤痛到一句话也说不出。
萧扶光将她二人扶起,惭愧得不敢抬头:“是我护不住杨尚书。”
“关郡主何事?分明是他那狼心狗肺的手下人做的!”杨夫人抽噎道,“您可一定得将他们捉起来,为他报仇!”
而另一边,仆人闹不过小主人,抱着杨孙过来。
杨孙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唆着手指头瞪着萧扶光瞧。
萧扶光走过去,逗弄孩子问:“多大了?”
杨孙流着口水答:“再过三日就六岁啦。”
萧扶光看了看杨夫人等人,又问他:“你爹呢?”
“爹爹在安东。”杨孙答,“我娘说,等明年桂花都落了才能回来。”
萧扶光忽然想起,杨淮的儿子在科举中表现普通,是无法待在京畿的。然而杨淮生前身居高位,若想将儿子留在身边,其实并不算难事。
官场之中,投机取巧之人数不胜数,真正的清流往往难立足。但就有这种人,虽不随皇帝信道,却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慎独克己。
萧扶光对杨孙道:“不用明年,过两日你爹就能回来了。”
“真的吗?”杨孙听后双眼放光,“我爹爹真能提前回来?”
“真的。”她认真道,“我从不骗小孩。”
杨夫人听出话外之意,又携儿媳谢了一番。只是哀恸依旧,家中人手不多,还要强撑精神去忙夫婿的身后之事。
萧扶光拨了人手来帮忙,待出了杨家之后,才找个僻静之处坐了下来。
“阿扶,打起精神来。”司马廷玉伸手提溜她,“还有许多事要做。”
此时萧扶光一副蔫巴巴的模样,像极了地里烂掉的菜叶子。
“如果昨日我直接杀檀沐庭就好了。”她有气无力道。
“撒癔症了?说什么胡话呢?”司马廷玉差点儿被她气笑了,伸手拍她额头,“灾民是户部安排下,檀沐庭一早就挖好这个坑,只等着你要他的命,他便能将你拉下水。你先沉不住气,若是真要他的命,他不好杀是一回事,你知道他有什么后招在等你?”
萧扶光抬了抬眼皮,哀声道:“可我答应杨尚书,终有一日会救他出去的。”
司马廷玉没了辙,将软趴趴的人甩到背上,起身背着她一步一步朝着内阁的方向走。
“前几年你不在京中,我也是玩遍帝京的纨绔,有不少交心的酒肉朋友。后来我爹担心殿下会瞧不上我,便叫我跟着他去办事。办的第一件,就是抄我儿时玩伴那家。那时我同你今日一般抬不起头,我还想着要不要求求我爹,给他留点儿什么——后来果真流了,将他们全家流放去北地吃雪疙瘩。”他掂了掂背上的人,“古往今来,从政的女子就没有几个。可但凡做大事的,哪个心慈手软?你不欠哪个,人活一条命,杨尚书这辈子没周全好,你一句话能替他了了儿孙一辈子的事。再说,他是出了名的抠,得罪的人海了去,即便今日不死,改日自有别的死法,你还能管他一辈子?”
萧扶光一声不吭,埋进他肩窝里。
“阿扶,有一样你需得记着。”司马廷玉郑重道,“现在你说话最有份量,无论做什么,你都是对的,绝对不能怀疑自己,明白了吗?”
“明白了。”萧扶光想了想,又道,“若我日后要找十个面首,也是对的。”
“我看你敢?!”司马廷玉气得冒烟,“我为你出生入死蛰伏两年,你却要过河拆桥?你摸摸自己的良心还在吗?”
“我逗你呢。”萧扶光搂紧了他的脖颈,“面首是什么?不过取悦人的玩意儿,就算十个加起来也比不上我廷玉一根腿毛。廷玉好哇,能为我做事,能替我解忧,还给我磕头…”
司马廷玉知道她已经看开了,也跟着乐,“那今晚一起睡,成不成?”
第五百零七章 极目黑白(五)
萧扶光拒绝:“不要,你不会疼人。”
这话又给司马廷玉气笑了。
他直起腰来走,萧扶光险些从他背上掉下去,不得已勾紧了他的脖子,差点儿勒他背过气去。司马廷玉咬了下她的手指头,这才给人提了个醒,松了些手。
“我不会疼人?我若真不会,此刻你早死了。”司马廷玉道,“我不会还是你不会?就差喊你姑奶奶,好说歹说才愿意给个痛快,我算是看清你了。好在眼下我还有几分用处,唉,若真除了檀沐庭,不知我又要何去何从——不若回老家找我爹去。”
萧扶光被他说得很是惭愧,她知道他嘴巴最厉害,自己说不过他,可细回想起来,确实是自己考虑不周。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她是个吃饱了不管事的人,翻过身就去睡囫囵觉。
“廷玉,对不住。”她头一回低头。
大街上谈论这种事,天底下也就他俩了。好在说得含蓄,没人能听懂~
司马廷玉愣了一下,在她看不见的角度,眼睛都要弯了。
“阿扶,你不用同我道歉。”他慢慢道,“内阁的事,朝廷的事,需得独裁,才能最快把握住它。但情爱不一样,今日或气或恨,又或不甘心,但若是换了旁的什么人,你看我可有一句话愿意同他们说?你在我这里就是天字第一号,永远与别人不同。”
“我也是。”萧扶光声如蚊蚋,极小声道。
司马廷玉问她说什么,她却不再吭声。然而他的眉眼却是止不住地上扬,眼看着马上就要飞走。
外头的事,自有太傅他们去料理,情爱上太傅却教不了什么。宇文渡把握不住,失了机遇。而今除了他,没有人能在此道上提点她了。
萧扶光趴在他背上还在琢磨,司马廷玉油嘴滑舌,也不知说的是真是假,但听起来可真是叫人心里舒坦。
谈情说爱是一码,旁的她也没忘,蹬腿指挥人:“去内阁。”
“去内阁做什么?”司马廷玉问,“难不成有人要去内阁?”
萧扶光怔了片刻:“你怎知会有人?”
司马廷玉笑道:“狗最忠诚,杨尚书若真是被檀沐庭缢死,这狗就要同他拼命去了。可它跟了来,就在杨淮身边一动也不动,显然是伤心,所以我猜杨尚书十有八九是自缢。”
“你真神了。”萧扶光道,“做什么小阁老,你该去当仵作。”
“仵作可是精细活,只看尸体说话,万万不能随意揣测。”司马廷玉顿了顿,又哼道,“我若是去当仵作,白日里摸死人的心肝肺,夜里来摸你的眉眼唇,你可愿意?”
“那还是算了罢。”萧扶光悻悻道。
二人一路拌嘴,萧扶光心结已舒解大半。
待同往内阁,诸臣正有条不紊地将积压公务清理。年前年后六部送来奏疏,华品瑜早已勒令交由定合街再审,以免檀沐庭的人在其中捣鬼。
萧扶光环视一圈,却不见林嘉木。司马廷玉递给她一个眼神,示意他知道林嘉木去了何处。
在西堂坐了有半个时辰,坐得她都有些坐不住的时候,要等的人终于来了。
户部虽是檀沐庭一飞冲天之地,但尚书杨淮毕竟做官做了几十年,比檀沐庭的命还要长,门生已是数不清。于是长官一死,户部里瞬间炸开了锅。想去杨家吊唁一番,思来想去觉得太早,也不妥——人活着的时候没表示,死了也没脸去磕头。但杨淮从来任人唯贤,多少人都受过他恩惠,读书人的骨气多是在尸骨之后显现,于是思来想去,十几个人头脑一热来了内阁。
原本想着同华太傅或小阁老商议,谁料西堂有请。十几个人进来一看,郡主正等着他们。此时走也走不得,一咬牙一跺脚,索性跪在堂下请罪。
另一位右侍郎哭得涕泗横流:“尚书大人死得冤枉,豫州粮案并非尚书大人所谓,换粮一事是檀侍郎插手其中。”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何捱到现在才肯说出口?”萧扶光厉声问,将父亲审人的气势学了有七八成。
右侍郎哭哭啼啼,已是泣不成声,无奈一位年岁大的主事站了出来,原原本本地将事情原委告知她。
“当年豫州粮案蹊跷,檀侍郎还未入户部,但檀家是米商起家,檀侍郎做翰林时便私下操控买卖,后来便有豫州粮案。檀侍郎在入内阁之后,将当年豫州粮案的账目翻了出来,用新账做旧代当年旧账,这才将罪名嫁祸给尚书大人。至于为何现在才说…”那主事看了众人一眼,仰头止不住地流泪,“檀侍郎给得多,私下又设酒栈赌坊,谁家中没有几个不成器的儿女亲戚?有把柄在他手上,我们奈何他不得,只能替他做事…而今尚书大人一死,我们更是战战兢兢,尚书大人这样的人都遭他毒手,我们又算什么?索性一起来揭发檀沐庭陷害大人一事,将此贼人罪名和盘托出,我等虽不干净,好歹能换尚书大人一个清白。”
看着他们悲戚的模样,萧扶光手边若有个什么物件,恨不能挨个儿砸到他们面上。人死了才开口,晚了事了。
不过,她倒也任由他们猜测是檀沐庭缢死尚书杨淮,并没有将仵作的验尸结果是自缢一事告知他们——让所有人知道檀沐庭心狠手辣,这才是她的目的。
司马廷玉轻咳一声,唤了人来,命十几人将证词复述后签上名字送去刑部,以便再提审檀沐庭。
事情比自己想象中的要顺利,萧扶光也算松了一口气。
然而她并不轻松,因如今每走一步都是鲜血淋漓了。
与此同时,林嘉木还在家中,正苦苦思索司马廷玉同他说的那番话。
内阁有内鬼,看似同檀沐庭一案无关,然而林嘉木却是知道的。小阁老今日问他,认不认识内阁或六部某位官员,声音压低后说话时像是有细微的咳喘症。
林嘉木想了半天都没能想出是谁。
第五百零八章 极目黑白(六)
林嘉木在内阁中的时日不长不短,前思后想一番,不记得阁部有这等人。可六部加起来近千人,若是寻人等同大海捞针。且各部长官并不是他能轻易见到的。
即便如此,林嘉木依旧花费了一下午的时间去找人。直至夜深,这才无功而返。
今日正是上元,城中难得撤了宵禁。在外疯玩了一整日的林嘉楠回到家,看到他后便嬉笑着上前。
“大哥哥,你猜我们方才出去瞧见了谁?”林嘉楠瞪着漆黑的眼睛问道。
林嘉木有些疲惫,依然笑问:“见到了谁?”
“我们见着九和哥哥了,嫂子和小春儿也在。”林嘉楠说,“九和哥哥抱着小春儿看花灯,先前没看到我们,我喊了好几声他才回头呢!”
“哎,九和认识的人可不少,我怎的忘了同九和商量呢。”不等林嘉楠说完,他便站起身向外走。
然而还未出大门,便见陈九和带着妻女来了。
陈九和抱着小春笑嘻嘻地与他打招呼:“嘉木,今日佳节,我们双手空空登门拜访,今日不打算回去了,也不知你欢不欢迎。”
陈九和的夫人有些羞赧地站在一边,同林嘉木点头致意。
“我怎会不欢迎你?”林嘉木道,“人多才热闹,我巴不得你和嫂子能来。”
林嘉楠上前逗弄小春,如今小春已经会简单说些话,因林陈二人关系不错,也常见林嘉楠,于是挣扎着从父亲怀中出来,就要上手抓林嘉楠发鬟。
陈九和的夫人赶紧伸出手将孩子抱过来,同林嘉楠一起有说有笑地去内院找其他女眷去了。
陈九和看着妻女的背影,半晌后才回首。
“最近总想找你喝酒,可前些日子总下雪,一直没有机会。”陈九和拍他肩膀,“嘉木,不如今晚我们开两坛酒,大醉一场如何?”
林嘉木有要事在身,正欲拒绝,可明日他二人皆不当值,且此夜城中通宵达旦,想要寻人也不易,索性应下了他的请求。
林嘉木远不如陈九和能喝,饮尽两大碗后,便有些不清醒,连原先想要同他商议帮忙寻人的事也未来得及说出口。
大醉酩酊过后,再醒来已是次日清晨。
好酒喝着头不痛,只是脏腑不适。林嘉木不见陈九和,于是洗了把脸后打算去找他。
他还未出门,林嘉楠等人却来了。
“大哥哥,你起得好早!”林嘉楠开心道,“今天你与九和哥哥带我和小春儿出去玩吧。”
林嘉木先是一愣,又见陈夫人朝屋里看了一眼。
“九和呢?”陈夫人问。
“我醒来时便未见他。”林嘉木摇头,“我还以为他已经同嫂夫人一起离开了。”
陈夫人点头:“他饮酒后总要喝药,应是提前回家煎药去了,说不定过会儿便要来接我们了。”
“喝药?喝什么药?”林嘉木一头雾水,毕竟他与陈九和认识这样久,从未听他说过。
“也不是什么大病。”陈夫人抱着春儿笑,“每逢饮酒后,他总会犯哮鸣之症,遇冷风、食发物便喘。在医馆看过,吃两副药便好,有时半年也不会犯上一回,所以没同你说过。”
此言如平地惊雷,刺入头中后尽是无尽耳鸣。天地颠倒,使人站立不住,唯有抓住门框才不使自己狼狈跌倒。
“大哥哥…大哥哥!”林嘉楠见兄长面目灰败,一副摇摇欲坠的姿态,担忧地上前道,“大哥哥,你怎么了?”
林嘉木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用力地甩了甩头,说了声无事,便攥紧了拳头向外走。
还未走出门,林嘉木又折返回来,对陈夫人道:“我去找九和,嫂夫人就先带小春儿在家中住下,哪里都不要去,知道吗?”
陈夫人不知发生了什么,然而想起昨日夫君行为有些异常,从前也曾提过要她来林家小住,心中亦隐隐不安。
她抱紧了小春朝林嘉木点头:“我听你的。”
林嘉木没再说什么,转身朝门外走去。
他出了家门,见街头街尾红灯结彩,心中却是一片茫茫,不知要去哪里找好友。
对,一定是小阁老弄错了。陈九和是他的好朋友,他的好朋友怎么可能是下毒谋害司马宓又将郡主调兵来京一事泄露给檀沐庭的内鬼?
他们认识这样久,从小小编修一起向上爬,说好一起入阁,有朝一日也要听人唤他们“林阁老”、“陈阁老”。
他想要找到自己最好的朋友,想要当面听陈九和说,那些事情都不是他做的。
可他忽然想起从前某次,也是一场大醉之时。
“九和兄,你说,人会变吗?”
“人自然是会变的。”
“那变是好是坏呢?”
“人若不变,如今天下仍该是秦是周,是一片混沌。天地由无而生,无中生有,才得万里江山。同理,人若变之,不仅利益己身,还能泽被家人。”
……
脚下却渐渐生风,迈出的步子越来越大,最后在街头狂奔起来。
内阁无他,六部无他,翰林院无他。
林嘉木跑得筋疲力竭,最后来到陈九和家打算碰碰运气。
然而他家门前却挤满了人。
林嘉木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他拨开人群,好不容易挤到最前,却见自己遍寻不着的好友被一根粗壮绳索吊在家门前。
周围人声鼎沸,然而林嘉木却只觉一切都静了,仿佛天地之间只余他和好友二人,而好友却不开口。
林嘉木跌跌撞撞上前,却稳稳地抱住了好友悬空的双腿。
“九和…九和…”林嘉木颤声道,“嫂夫人和春儿在找你呢…你先下来…”
陈九和双腿已僵硬,凉得像一块冰。
林嘉木大力将绳结扯开,陈九和的身体随之重重地摔落在地,一张纸从他怀中飘了出来,落在林嘉木跟前。
“吾友嘉木,愚兄为檀沐庭驱使至今,如陷泥淖,无法脱身。妻女无辜,若能看顾一二,来世定结草衔环报吾友大恩。”
林嘉木抱着陈九和的尸身,放声大哭。
第五百零九章 极目黑白(七)
陈九和是于寅时后自缢身亡,彼时东方未亮,天寒地冻,只几名巡街的武卫见过他。他同武卫们打过招呼,随后与他们分道扬镳。武卫们也未料到,一向待人不错的陈大人居然会吊死在家门前。
然而就在他回家之前,却是先去了一趟刑部与大理寺,将两份罪书递上,罪名指向他和檀沐庭,言明两年前檀沐庭以怀有身孕的妻子为要挟,胁迫他助其在内阁安插人手,与在阁老饮食中投毒、多次利用好友林嘉木接触光献郡主偷窥文书密奏、通过檀沐庭在户礼吏三部的人脉买卖春秋闱名额,共计四大罪。
谁也没能想到,爱与人说笑的陈大人居然是檀侍郎的人。
可同陈九和走得近的都知道,他待家人都有多好,所以为了妻女甘愿替檀沐庭做事也并不意外。
最令人惊讶的是,买卖春秋闱名额居然也是檀沐庭的手笔。
萧扶光近日浅眠,惊闻此事,当即下令封锁十几处城门。又命白弄儿去召集前些日子从彰德府各地来的廪生,最后则再次提审檀沐庭。
刑部大堂于正月十六日一早再次人满为患。
萧扶光同司马廷玉二人并排坐在上首,太傅华品瑜侧坐在右。而萧梦生亦是难得也被请来看热闹。
大堂中央依旧放了一只黄木扶手椅,檀沐庭毕竟是要臣,再多罪名在身,也是位大红袍,轻易折辱不得。
檀沐庭一步步走进大堂。
他面容衣衫整洁,就连头发丝也被打理得一丝不苟,精致的模样同以前无二,还是那个玉树临风的小檀郎。
他环视周遭,见还是上次的熟悉面孔,只是外间多了不少人,看上去多是些平民百姓。
在看到颜三笑时,他的目光依旧毫无波澜。
颜三笑换了身男装,这才将将挤进来。不知为何,她心中莫名忐忑,总觉得要出大事。
萧扶光双目紧锁檀沐庭,她知道此人十分难缠,可杨淮死了,陈九和也死了,二人死得这样突然,也不知道他那些后招还管不管用呢?
“在大家看来,檀大人很有些本事,能将陛下侍奉得高兴,也算功劳一件。”萧扶光冷声道,“但昨日杨尚书在狱中被杀,据我所知,你二人只隔着几道栅栏。杨尚书已经上了年纪,而你正值盛年。杨尚书是因豫州粮案入狱,而昨日户部来了不少人,其中不乏副官主事们,他们已共同指认,正是你调换账目陷害杨尚书。你二人既有过节,杨尚书暴亡,我们少不得要怀疑到你头上。我还是那句老话,我不想冤枉任何一个人——不妨由你自己开口,算是我给你个体面。”
檀沐庭也不曾料到,杨淮居然有这样的决心,宁肯死也要让自己背上一条人命。
他慢慢垂下头,再抬头时轻笑一声,道:“臣无话可说。”
“你又要认罪了?”萧扶光握住扶手,尾指捏得泛白。
刑部大堂外似有人潮涌动。
檀沐庭的耳垂动了一下,颔首道是。
萧扶光蹙眉看向大堂外,她想杀檀沐庭的心不可阻拦。
只是今日再发生上次那样的情况,她还能让檀沐庭脱身吗?
不能。
“正巧,我也有一件事想要回禀郡主。”司马廷玉偏头,声音不大,却足以令人镇静下来。
“小阁老请讲。”萧扶光装模作样道。
司马廷玉淡笑一声,起身来到檀沐庭跟前。
“诸位都知道,我做了两年的司马炼。这两年来,也跟在檀大人身边做事。但有一件,并不是多光彩,我原也不打算说出来。今早听闻阁臣陈九和自缢而亡,指认檀沐庭拿他妻女做威胁驱使他做事,其中有一样,便是檀沐庭利用户部、礼部、吏部积攒下的人脉来卖春秋闱。我思来想去,便是薅下这张脸面来,也要说。”司马廷玉慢声道,“两年前上元时节,我还未应春闱,我曾听说朝中有买卖春秋闱名额一事,于是便想着借着当时司马炼的身份,出资两万两,看能否购得春闱名额…”
“陈九和替我做事,一件算一件。但这件事,我不认。”檀沐庭眉头紧锁,打断他道,“你买你的学问,与我何干?”
“檀大人别急着否认。”司马廷玉笑说,“那些人也同檀大人一般,不敢让别人看到面目,生怕日后大家做起同僚来,若不是一派,互相揭露。所以当年议此事时,我被人蒙住了双眼入内。我在帝京二十三年,凭记忆得知那处正是曹局正街一十六户,但曹局正街,没有一户,没有十五户,只有十六户——而那十六户也不是什么人家,正是从前户部废弃的一处库局。”
檀沐庭收敛了面上笑容,“你想要说什么?”
“檀大人心急什么?”司马廷玉抬手压了压他肩膀道,“我在其中听那些官员说话,他们称其中一人为‘大人’,说那位‘大人’是内阁的人。从那时起我便疑惑,内阁中的大人是谁。现在看来,应当是陈九和。而陈九和,正是替你办事。”
“你若想要嫁祸我,不必用这样漏洞百出的法子。”檀沐庭捏了捏眉心,“陈九和已死,倘若他不是遭我驱使,而是被你胁迫呢?我能拿住他的妻子女儿,司马廷玉,你也能。叫他写几个字,将卖名额的事嫁祸到我身上,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承认,毕竟这是关乎多少读书人的大事。可两年前我分明记得,那位‘大人’有咳喘之症。陈九和有酒后哮鸣症,这并不是秘密,从他抓药的医馆一问便知。而且…”司马廷玉又笑,“你以为我在嫁祸你?我也有证据。”
说罢他扬起下巴看向坐在后方的御史沈磐:“沈御史,请将令妹请来。”
沈磐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件事怎么就同沈淑宁扯上了关系,但还是依着司马廷玉的话,立即回家将妹妹带来。
沈淑宁提前被司马廷玉打了招呼,进刑部大堂时并不胆怯。
而这位传说中能举鼎的沈御史的妹妹也并不似大家想象中的五大三粗一脸横肉,倒是个高挑的美娇娘。
“两万两银,我并没有全数奉上,而是借了沈姑娘二百两,当时写了借据给她。”
沈淑宁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一直没等到=司马廷玉还银子,原来他是在等今日。
第五百一十章 极目黑白(八)
沈淑宁当真带来了那张借据。
萧扶光也不曾料到,原来司马廷玉选择住去清枝胡同与沈磐做邻是一早便打算好了的。她频频看向司马廷玉,见他背对着自己,双肩自然下垂,在刑部大堂如在家中一般。再一想,他同阁老常出入内阁六部,他对这里自然熟悉。
这是司马廷玉做好的局,从一开始,他的目标便是檀沐庭。
刑部外有人蠢蠢欲动,众人还当是先前那些为檀沐庭求情的人来。白弄儿率先带人去大门处守着,却见已有两拨人先纠缠厮打在一起。
“你们可知这是何地?”白弄儿暴喝一声,吩咐将他们拉开,“这里岂能容得你们放肆?!”
禁卫强行介入,不几时便将人拉开。
一读书人模样的年轻男子头破血流地上前,怒声问道:“我们可是听说了!檀沐庭卖春秋闱发大财,是不是?两万两就能上春榜,那我们念这几十年书又算得了什么?!”
有人立即附和:“对!还不如回家做商贩,等发财再赶考,这样钱也有了名也有了,岂不快哉?!”
“一月挣一两,千年可登榜,哈哈哈哈…”
白弄儿被他们吵得脑子疼,却也无力反驳。
这些人正是前些日子被扣押下的自各地来的那群人,均是对当地府学县学同官府勾结不满,借着彰德府一案来起事,最后却被扣押下,险些又被杀的读书人。
读书人多单纯,但风骨更胜常人,极易激奋,苦学不仅是为回报父母妻子宗族,更是有一颗心怀天下之心。所以他们也最是见不得这些腌臜事。
“都说先帝卖官,可先帝驾崩了多少年?”方才那年轻人道,“没了先帝,还有这等事。既是檀沐庭做下,便也同陛下脱不了干系!”
另一波人道:“你莫要血口喷人!檀大人心善,我们多少人看在眼里!”
“看你娘的蹄!你檀大人做善事的银两还不是从我们读书人身上抠来的?!”
“鬼知道你们檀大人是不是也买进殿试的!”
不提还好,一提又来气,说着又要打起来。
“吵什么吵?!”白弄儿尽力维稳,然而朝廷有律,不能对读书人动手。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出人命来便由他们去。
正当混乱之时,司马承走了过来。
打架的人见到司马承后面上一喜,立即停了手来到他跟前。
“您来了,救我们的那位恩公可也还在?”开口的是先前那年轻人。
司马承颔首,对他道:“主人就在里面,你可以进去。”
那年轻人理了理衣衫鬓发,又擦了面上血渍,这才随司马承步入刑部大堂。
甫入内,他便看到了司马廷玉,双膝一曲后跪了下来。
“总算寻到恩公,还请受我一拜。”那年轻人道,“若是没有恩公,我等上百人恐怕全部要丧命十三里坡了。”
司马廷玉似笑非笑地看了檀沐庭一眼。
檀沐庭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最后闭上了眼睛。
“方才才只是个开头。檀大人,我提醒过你,不要心急。”司马廷玉忽然压低了声音道,“你们这些人,为什么不愿意好好活着,总想要同我抢阿扶呢?”
说罢,司马廷玉这才快步走到那年轻人跟前,俯身将他扶起来。
年轻人感激涕零,众人却是不解。萧扶光亦是不明所以。然而刑部曾为檀沐庭做过事的那些人,见此人后却是立即颓了。
“诸位大人应当不认得此人。”司马廷玉高声道,“但有一件事,想来诸位应当记得,便是去年腊月时,有些声称自己来自彰德府的念书人进城,想要同朝廷讨个公道。”
那时正值宫变之后,大雪纷飞之时。因朝内发生许多事,光献郡主被卷入宫变漩涡,以致内阁被檀沐庭一派的袁阁老等人把控。有人自危,有人自保,更无暇注意这件小事。
“这位是什么人?”萧扶光开口问话,“又是为何而来?”
那年轻人朝众人再拱手,道:“郡主、恩公、诸位大人,小人李知易,本是凤阳府人,凤阳府距帝京甚远,我们府中有位不学无术的败家子,秋闱时一鸣惊人。后来听闻彰德府一案,我们发现那纨绔正是靠着他做官的爹和做买卖的舅送上桂榜,于是集结了同窗一起来京。然而在赴京路途上,我们又结识诸多来自各地的人,多是些被侵吞过廪膳银的廪生,于是想着一起来,朝廷不会不给我们一个说法。这一路奔波,最后我们也有近百人之多。入京时稍有困难,但进城后却又被檀大人的人给抓起来,关了几日后又将我们放出去——”年轻人越说越激动,指着檀沐庭道,“他的人赶我们去了城外的十三里坡,要将我们尽数斩杀于刀下。若非执行命令之人是状元恩公,此刻我们也是一群孤魂野鬼了!”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外面那些人还替他求情,简直是瞎了眼才会替檀沐庭这种人求情!”李知易气得喘息得厉害,声嘶力竭地骂道,“他要害我们的命,却在别处做好人——他为何做好人?是不是这些年做的亏心事多,担心自己日后会不得好死?!你自己过得舒坦,你可想过我们这些人过的什么日子?白银两万两,檀大人一句话,那些人便能上春榜,而我们要念多少年的书,要赶多少日的路,只为了三年一场的秋闱?我们一辈子有多少个三年?!”
说到激动之处,再看端坐稳如山的檀大人,李知易恨不能将他从椅子上揪起来。
“我听闻,檀大人是赤乌二十三年参加秋闱,文采平平。”李知易冷声道,“不知檀大人是不是也花过银子,发现这是个暴利的买卖,才重走了先帝的老路子?”
“慎言。”事及先帝,萧扶光不得不打断。
李知易后知后觉,再次跪下去。
“先帝行事我等自是不配置喙。可摄政王殿下是明白人,真心为着我们这些念书人想。”李知易道,“殿下病中,檀沐庭欺辱到郡主头上,难道郡主不打算为殿下、为我们做主吗?”
第五百一十一章 极目黑白(九)
不得不说,李知易的话倒是正中萧扶光下怀。
“我母便是因他而死,我岂愿放过他?”她佯装叹气道,“只可惜,有人为他求情,光冲那番架势,我若动一下檀大人,他们就会说是我咄咄逼人,不仅逼死檀大人,还想逼死他们——真到那一时,殿下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名声都要毁在我手里了。我原就因女身没少被攻讦,你说,我究竟动得动不得?”
李知易也是上了头,一心想要置檀沐庭于死地,哪里管这许多?
“女子…女子又如何?他们娘不也是女子吗?”李知易高声道,“殿下病中,朝内无储,一个三品侍郎竟能决定诸般大事,这不已经是骑到人头上了吗?天底下究竟还有没有王法?!”
做了官的总有顾虑,担心一朝行差踏错坏了将来前途。有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总有一腔热血含在胸中,遇到不平事便一定要喊出来,恨不得让天下人都知道世有不公。
李知易气喘吁吁地回头,见无人讲话,梗着脖子看着众人,一副不怕死的模样。
萧扶光适当开口:“一等人才从政,在座的诸位皆是人才,不可能听不懂你的意思,只是不敢懂。说来也是我不够给殿下争气,若是事事都能做好,又何须忌惮旁人说我什么?”
“什么才是好?好与不好,又如何评判?”华品瑜在一旁接道,“剿灭纪家有功,临江一战用人如神,这便是老夫一手教出来的学生。论品性,论功绩,她究竟是哪里比不得闵孝太子和蓝梦生?”
众人看向萧梦生,见他脑袋一缩,竟躲去萧扶光背后。
“干我何事?”他的声音自萧扶光身后传来,“我虽是老皇帝的野孙不假,可我祖母说过,金爵钗是给摄政王的。若不是檀沐庭胁迫我,我早该带着钗来寻阿扶来了!你们这群坏东西,莫要拉我下水!”
萧扶光心中发笑,可面上还要维持稳重姿态。
“就因我是女子,所以诸位总认为我天生不及闵孝太子,又或者说蓝梦生。从前我不懂,后来便想通了,你们这些人,不过是受女子驱使,自觉不甘心罢了。但无论如何,我姓萧,我若不出面,还有谁堪此大任?又或者说…”萧扶光笑了下,眼神忽地凌厉几分,起身走到檀沐庭跟前,却不看他,“又或者说,你们和外头那些人一样,因檀大人给予小恩小惠,又见摄政王缠绵病榻,所以便趁机背主,另奉他人为尊?”
这顶帽子扣下来,上下九族怕是都要荡然无存。
于是内外纷纷跪地稽首,唯恐慢了旁人一步,就要被安上此等大逆不道之罪名。
司马廷玉回到位置上,见华品瑜端坐如初,只是面上还带着冷笑,“小狐狸总爱玩这等以身入局的把戏,非要见人惶恐了、后悔了方露真身。”说罢他再看司马廷玉一眼,继续道,“她父王纵着她就罢,怎的连你也跟着乱来。”
“她是郡主,我算什么?她想将我踢走便是一句话的事。”司马廷玉叹气,“同她作对不明智,倒不如顺着她的意来。可阿扶有良心,不会弃我不顾。”
“莫装可怜,檀沐庭谋害多人,扰乱朝纲,可你也不是什么善类。”华品瑜压低嗓音,“陈九和为何自缢,别以为老夫不知道。”
司马廷玉这才回过头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华品瑜,“太傅果然如传闻一般料事如神。”
“但我是真心为着阿扶着想,她想要檀沐庭死,哪有这样容易?需得多来几项罪名,才好不叫他翻身。”司马廷玉又笑,“如今,她离不得我,我离不得她,檀沐庭不除,我心实在难安。太傅大人上了年纪,至于我们年轻人的事,您还是不要再操心了。”
华品瑜扭过头,索性不去看他。
而萧扶光看着地上众人那黑压压的头顶,又道:“今日你们肯拜我,不过是因为檀沐庭再无人能护。改日若换了别的什么人,比檀沐庭家资更巨、品阶更高、资历更老,于我又是一番阻力。”
说罢,她斜睨了袁阁老一眼。
袁阁老恨不能将头缩进地里,唯恐她再瞧见自己。
“今日趁着人齐,我便直截了当地与大家说了。我母妃的仇,不可能不报。先前有人求情,算是先放他一马。但如今你们也看到,就算我放过他,老天爷又如何能放过他?檀沐庭身上的罪洗不清,你们装糊涂,我便一样样数给你们听。”萧扶光将手搭在檀沐庭椅背上,慢慢道,“南国恶徒潜入魏境者一;冒充他人入朝者二;卖官鬻爵者三;毒害圣人者四;豫州粮案嫁祸尚书杨淮、宫变嫁祸公主谋逆者五;废立皇储者六;扰乱朝纲者七;身兼数命,此为八。至于最后一条,身上负的是何人的命,还要不要我再重复给大家听?”
袁阁老等人已是汗如雨下。
李知易隐约听说过,今日方知此人竟如此恶毒,当下追问她。
“先说他冒充的那位,檀沐庭,原是檀家长孙,被他杀害后剥下脸皮换上。桃山老人助其换脸,是以多年后他再杀桃山老人。”萧扶光再道,“再者便是檀家那位老夫人,他将萧梦生同那位老夫人关在府中,让二人相争乞食,最终檀老夫人丧命,而萧梦生被迫成了他的傀儡。尚书杨淮,暴毙狱中,与其相邻的正是檀大人,不得不说,最后是我内阁阁臣陈九和,因要护着妻女,不得已受其驱使,今晨自缢在家门前。”
萧梦生猛点头道是。
“檀大人,我说得对吗?”萧扶光转身问道。
檀沐庭缓缓抬起头,即便在狱中好吃好喝,可人养尊处优惯了,忽然换了一个环境,终究是不习惯的,于是短短一两日内,下巴肉眼可见地变尖,那张不属于他的脸依然是秀致好模样。
他看着萧扶光,慢慢笑了,露出的牙齿洁白又整齐。
“那日你说要忘了司马廷玉,想好好与我过日子,不仅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我听。”他道,“从头到尾,你都是用自己做饵,引人入局,无论纪伯阳还是我,从来没有动过真心,只是将我们当做猎物看,对吗?”
萧扶光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明明素手柔弱无骨,却沉甸甸地叫人连心也跟着不断下坠。
“你和纪伯阳怎会一样?”萧扶光低声道,“他是蝼蚁,你是仇人。我要他死,但我要你生不如死。”
第五百一十二章 极目黑白(十)
除非罪大恶极,冬日里没有处置罪人的前例。
起码明面上没有。
但想叫一个人死,多的是法子。
檀沐庭扬眉一笑:“臣见识不多,受过的罪却不少。不知郡主想要让我如何生不如死?提前告知臣,臣心里也好有个底,到时不至于太难看。”
萧扶光却说不急:“我一直很好奇,依你如今身份,多少人想要攀附你,可为何这些年来,却并不见你将一人奉在眼中。哪怕是陛下,也不过是你登天最金贵的一块垫脚石…直到看到她的那一日,我忽然明白了。如你这般人,道心已死,还有什么可值得入眼的?外人总说,姚玉环是你的女儿,我却是不信。我猜测,她并不是你的女儿,却一定同你放不下的人有关。”她说罢,仔细盯着他的眼睛,“告诉我,那人究竟是谁?”
檀沐庭蓦然抬起眼,日光之下,那双微微睁大的眼瞳似乎也跟着染上一层血色。
“郡主这话又是从何说起?”他淡笑道,“姚玉环还能是谁,不过是阁老的妾侍罢了。起先我将她带回家中,不过是想让司马宓难受一下,谁知传出去变成她是我的女儿…朝中的事,有多少不是空穴来风?我怎会有这样大的女儿?即便我有,如何教她落得唱戏卖命的地步?什么放得下放不下的人,郡主真是会说笑。倘使真有,那人又能是谁?我身居此位,又为何不将那人好生护着?”
萧扶光颔首,轻声道:“是,倘若那人尚在,你为何不将人好生护着呢。所以,那人应早已不在了吧?”
她直起身子来,旋身对众人道:“我曾前往济南、东昌府二地,我查到,赤乌二十三年济南暴雨,真正的檀沐庭被你杀害,你随之换脸易容,冒充檀沐庭前往东昌府应试。除却上述几条人命之外,尤彦士母亲的命也算一条,我先不提。如今要说的是另外一件——很多年前,若我没有算错,应当是赤乌十七年,济南一家戏班子里,有个女子在诞下一女后便投河自尽。我生于赤乌十六年,之前同姚玉环谈话时她曾说过,我长她一岁。论及她出身,所以,姚玉环应当就是…”
萧扶光话未讲完,檀沐庭忽然站起身。
司马廷玉豁然离开座位,眼疾手快地摁住了檀沐庭。
“檀大人这是打算做什么?”司马廷玉问道,“大庭广众之下,还想要伤人不成?”
“不,我不曾想过伤人。”檀沐庭双手负在身后,忽然笑道,“只是方才想起一件事来,郡主说臣身兼数命,却还少算了一条。”
果然,此话一出,所有人都被他吸引过去,没有人再注意方才萧扶光话中那名投河的戏子。
萧扶光也静静等他开口——他要认罪,她还能拦着不成?
她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丧命于城中,却无法查出凶手踪迹,若无财力人脉,绝对不可能做到的那件案子。
“你是说…”萧扶光声色俱厉问,“符道已?”
“正是,是我亲手杀了他。”檀沐庭面上依然漾着那副温和无害的笑,然而唇齿间溢出的言语却如同恶鬼,“我去见他,问他为何要背叛我,奉劝他就此收手,我便保他一命,给些钱财送他全家人离京,可就这么个小孩儿,居然会说些家国天下之类的话,当真可笑…我便命人将他灌醉了,趁夜推进河里。他开始还扑棱几下,可醉着的人又有多少力气挣扎?他就这么死了。在我看来,叛徒并不可怜,我倒是听说符道已的母亲捱不过丧子之痛,竟跟着自尽了,可悲!倘若她儿子听我的话,此等悲剧如何会发生?我前去追悼符道已母子,符家长辈竟还奉我为上宾…”
他说着说着,竟还笑出了声。
想起同样自尽而亡的好友,林嘉木再也忍不得,红着双眼就要上前来动手。幸有白隐秀在一旁阻拦,未能酿成祸端。
萧扶光深知檀沐庭是邪魔入了心脉肺腑,早已无药可救了。
“这便是你们曾最看好的檀大人。”她一回首,扫过刑部大堂内的众人。
乌木红漆黑帽之下是各色鲜艳官袍,飞禽走兽似的拢作一堆。袁阁老等人早已直不起身,头垂得像是霜打的叶。唯有李知易一身素衣,昂然挺胸立在旁边。
萧扶光呼出一口浊气,又抬了抬手。白弄儿等一众禁军便上前来,束缚了檀沐庭手脚将他押下去。
此次无人再敢阻拦。
萧扶光长叹一口气,对众人道:“现在你们所看到的檀沐庭,我先前说过他来历。他原名阿九,是南海白龙珠城人士。先帝好珠宝玉石,如此,白龙珠城举国上下开贝。而他幼年便开始照料家人,以足开贝,料想是出身贫寒,遭人欺压日久,而其国主换了数人,便索性记恨上先帝,北上大魏前来复仇,目的便是叫先帝、先帝之后同尝苦楚。”
华品瑜亦是颔首:“早年老夫也曾去过白龙珠城,据我所知,白龙珠城城主因先帝青睐南珠之顾,为讨好先帝,曾下过一道‘觅珠令’,要求每户每月必交十斛南珠,若是月底不足,便要以人相抵。老夫见过不少人将儿女易珠的,实在令人痛心。只是不曾想过当年先帝一句话,竟真有人千里迢迢而来,险些颠覆朝纲。”
待华品瑜说罢,已是唏嘘声一片。
先帝是个懦弱的皇帝,无功无过却稳坐二十八年皇位。死后一留金爵钗之说,二留了檀大人这么个祸患。纵然金爵钗已然面世,如今也在萧扶光手中,萧梦生言辞则是祖母命其带金爵钗寻找摄政王,可惜摄政王病重,又消失无踪。摄政六年,背负非正统的名声却长达八年之久,最后兜兜转转竟是天命所归,也不知他见金爵钗又会是何感慨?
檀沐庭罪名既定,自有刑部与大理寺共同量刑。死罪没得跑,只是如何死却还要议论二三。
萧扶光走出刑部时,外间先前聚来的百姓也已散去。先前为檀沐庭说话的那些人也无声隐匿在人群当中。
既得利者,当他们看到另有人在受苦时,还会一如既往地拥戴他们认为的真神吗?
晚间,萧扶光来狱中夜探檀沐庭。
她并非回心转意,相反,未诛其心,对不起母亲和自己沉寂的那三年。
第五百一十三章 极目黑白(十一)
檀沐庭端坐在栅栏后,静静地望着她。
数月前加之于她身的黄金枷,而今转移到他身上,沉重得令他抬不起手来。
“从前我便想,想要困住你,该用什么样的锁链才好。我自认并非俗气之人,黄金至珍,用它是错不了的。再加上深海贝类碾磨的粉,你便逃不掉了。”他轻声笑了,“没想到最后,逃不开的人竟是我。”
萧扶光不打算同他闲扯,径直问道:“那戏子究竟是谁,与你是什么关系?”
“是谁,不是谁,现在说这些又有何意义?”檀沐庭垂下眼眸,“不过倘若你说你醋了,我倒是可以告诉你。”
萧扶光朝门后看了一眼,示意人进来。
姚玉环气势汹汹而来。
檀沐庭看到她,忽然就明白了萧扶光先前所说,她要他生不如死是何意。
姚玉环看到他被困住的模样,仰头哈哈大笑:“狗贼,你终于要死了!”笑罢又闪了闪身,给身后送饭的狱卒让出个空儿来。
即便是背负滔天之罪,到底是享过高官厚禄之人,嘴巴比杨淮还要刁。杨淮吃的是牢饭,轮到檀沐庭,吃的却是蒸肉脯和酒酿鱼,便是连主食都是自掏空的鸡腹中腌制后蒸熟调制的米饭,香气一时挥散不去。
“知道你脍不厌细,这回从家里带了好吃的,算是来送你一程。”姚玉环道,“快吃吧,一会儿凉了就腥了。”
檀沐庭看着眼前摆好的餐食,示意狱卒退下。
那狱卒小心看了萧扶光一眼,这才敢离去。
“我不是叫你走?怎的来这里了。”檀沐庭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姚玉环说话,说到这里忽然抬头,“连崔之瀚也是郡主的人吗?倒是我小瞧郡主了。”
“若能得人心,天下何人不能为我所用?”萧扶光倚在门前说。
“是了,我本就是卖鱼郎一个,自然也没什么人心可言。”檀沐庭垂眸,继续道,“崔之瀚此人我看了许久,倒也算是个能托付终身之人。”说罢看向姚玉环,“即便是郡主的人,也没什么的,郡主一向心软,必然不会为难于你。”
姚玉环突然便怒了。
“要你管?”她高声道,“你都被关在这里,不多时便要死了,还来管我的事?你一死,我想去何处便去何处,自没有人能为难我!反倒你活着,困我于高墙中,才是叫我生不如死!”
檀沐庭笑了下,费力地抬起手去拿筷子,只是试了几下,最后都没成功。
“现在没有人能困住你了。”他道,“我若死了,这世上便是真没有人管你了。”
“你死了我倒高兴!”姚玉环骂骂咧咧地说着,见他用个饭都费劲,上前来舀了一勺汤饭来喂他,“就算你不是檀沐庭,也不是什么好人,何必假惺惺将我找回来当女儿养?你不死,怎么能偿还我们母女的债?”
经过多年修养,现在的檀沐庭进食已是十分优雅。他小口地尝着酒酿鱼,得闲竟还调笑上一句:“这比我们白龙珠城的鱼可差远了。”
姚玉环正欲再骂,却忽然又听他道:“二十年多前,我在白龙珠城码头,左右手抱着刚出世不久的弟弟妹妹,用脚撬贝壳。从寅时到子时,只用一餐饭——是你娘亲手做的,她最擅蒸鱼,经她手的海鱼无一丝腥气,鲜美并非陆鱼所比。”他看着姚玉环的眼睛,“你与她长得很像,尤其是那双眼睛。”
姚玉环愣了一下——这还是他第一次说起有关她母亲从前的事。
“后来,城主下了‘觅珠令’,家中虽兄弟姊妹众多,白龙珠城又盛产南珠,但一月十斛实在令人不堪重负。第三个月时,你娘被一支欲北上的商船买走,离开前她对我说,大魏是个好地方,只要肯下功夫,便能挣到钱,不似白龙珠城,不管多努力,也只是有开不完的贝在等着,一辈子一眼便能望到头。所以明知日后要吃苦,明知是被逼不得已,她也心甘情愿地离开白龙珠城。”
许是回忆起过往,他的眸光异常地沉静。
“二十年前,城中百姓不堪重负,欲集众反抗‘觅珠令’,皆被城主所杀,包括我的父母。彼时被我养大的弟弟妹妹刚会走路,也死在那场浩劫中。我水性不差,泡在岸下海水中半日才躲过一劫。我无处可去,只能北上——对于大魏,我是既恨又爱,我恨赤乌奢侈成性,不然我不会家破人亡。可它却是能对抗南齐的唯一大国,相比南齐高门阀阅先风,百姓亦苦。我也是在偷上了别人的船后才知道,那一船的人都是奔着大魏而去,因为那是个只要能吃苦便能过好日子的地方。且你娘也在那儿,所以我那时心存期待。”
说到此处,他的嗓音渐渐变得低沉。
“我从东海上岸,一路乞至济南。因无身帖,无法入城。我还记得济南城建在低处,周边尽是山,山谷中的城池却是一片光亮,像极了别人常说的海市蜃楼。我在城外静候时机,终于在城守四时换班偷偷溜进城中。半个月后,我寻到你娘,她将我安置下来,告诉我,在此城中,只要有手有脚,便能养活自己,过几年还能买一所宅院。”他看着姚玉环的眼睛,慢慢道,“你娘真的傻,下了商船后便被转手卖进戏班,自己尚在泥潭,却还要我对这世道抱希望。”
姚玉环愣愣怔怔,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无身帖,遇上城中查人的便无处可去。恰好一家富户招工,只卖身即可,并不追究往来,甚至可以安排一个新身份给我,我便进了那一家中。家主长我三四岁,同你娘一般大,只是身材矮小,同我一般高。他时时不顺心,便拿我出气,我念在他家收留我的份上,从不忤逆家主,直到——”
他的瞳仁渐渐缩小,最终成了一个点儿,乍看之下凶相毕露。
姚玉环也吓得后退了一步。
“主人请了戏班进家中,正是你娘所在的那支。我原以为能时时见着她,不料却被家主发现。他将我绑在廊柱上,要我看着他们凌辱她。”他目眦欲裂,一双眼睛睁得血红。
“她名唤‘阿绮’,实为阿七,我叫阿九——她是我的亲姐姐啊!”
第五百一十四章 极目黑白(十二)
即便心中有此猜测,但如今亲耳听他说来,却依旧觉得惨烈。
那时的阿七,算来不过十五岁上下。被家人卖掉,辗转多地来到济南,除却一个弟弟之外亲人全数丧生于觅珠令下。身似浮萍,遭逢此难,寻常人都难说能熬得过,又何况她这样一个弱女子?
“在檀沐庭看来,那次只不过一场嬉闹,闹过之后,便丢下她,又去别处寻乐。班主得知此事后,想要同檀老夫人要个说法。老夫人说,她本就是个戏子,陪客也是份内之事,给了些银两打发了就好。我照顾阿姐三日,除第一日她在昏睡,过后便正常进食,还能同我说上几句话,叫我不要忧心她。”他似乎恢复了平静,眼神中的狠戾渐渐敛去,“班主可怜阿姐,将银子给她,她偷偷告诉我,这些银子能让我俩买上一所宅院,安安稳稳生活下去。”
萧扶光垂首,四肢许久微动,有些僵硬,想活动活动筋骨,却又不愿惊扰了他。
“从檀家出来后,我和阿姐置了一所宅院,班主待她算是不错,当初捧得用心,她依旧常回去上台。可过了没几个月,她的肚子便大起来。戏服宽松,看不出来什么,我却能看到她的肚子一日比一日鼓。我那时便想杀檀沐庭,可以我一人之力,如何动得了他?我再登门,险些被他们打断一条腿。我不仅进不了檀家,说不定还会被他们活活打死,若我死了
,谁又能继续照顾我阿姐?”
他嗓音有些发颤,仰起头,深呼吸后再次开口:“后来,阿姐诞下一个女婴。可她趁我去抓药的时候,带着女婴去找班主。她将女婴置在戏服的箱笼中,求班主收下这个孩子,自己投水自尽…阿姐知道我恨檀沐庭,一定不会接受这个孩子,所以只能托付给班主。而她自己也不想再苟活在这世间,索性自尽,一了百了。”
说到此处,他又抬起眼皮。
这张脸可以是假的,但眼神却不是。此刻他便用一种萧扶光从前常见到的,迷茫又真挚的眼神看着她,而后发问:“倘若郡主是我,那时应该如何做呢?阿姐死了,只留下一个血脉不详的孩子,我要杀了那个孩子泄愤吗?可那也是阿姐的孩子,我下不了手啊…我动不得檀沐庭,我能做什么呢?我并非没想过了结自己,我烧了宅子,去檀家,打算同他们共同于尽…可当我前往檀家时,看府官开道,就连檀沐庭和那老妪也要跪地相迎——我突然间便明白,我的仇人并不只有他一个,造成我和阿姐这样下场的,不是赤乌又能是谁?自那时起,我便打算来帝京,我不止要杀檀沐庭,我的仇要一个一个地报!”
说到此处,他眼中的真挚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质问与不甘。正如他所说,他的仇人不止一个,让他们姐弟二人沦落至此的源头似乎是那道“觅珠令”
,但觅珠令却是白龙珠城城主为上贡而下。所以在他的眼中,眼前的仇人是檀沐庭,幕后的仇人却是赤乌。
“我原本打算直接进京,但离开檀家,烧掉宅院之后,我又变成了那个一无所有之人。我甚至躲不过入城盘问,只能被当做流民遭人四处驱赶。彼时于大魏而言,天下太平,我这种人走到哪里都不受待见。幸而我自小在海边,不止会开蚌,还有一身赶海捕鱼的本事,只要有河湖,我也饿不死,甚至还能捉来卖些给过往之人。我常听他们说话,以纠正自己乡音,久而久之,我也知道的一些事情。”他顿了一下,道,“我听说,赤乌有三子,长子景王务政多年,最有机会成为王储。景王有一女,天生紫日红光异象,疑为天命之女,所以赤乌极其宠爱他这孙女,亲赐爵位封邑——阿姐诞女后自尽,谢妃诞女封赏无数,人的命还真是难说啊…我在挣扎北上的那两年中,不断听人说起那位光献郡主,说她如何聪颖,说她父亲也因她更受赤乌重视,说当初连她抓住不放手的三岁小儿的父亲都因此入内阁。那时我想起阿姐的孩子,不过是有些不甘心罢了,我从未恨过光献郡主,直到有一天,我为驻扎在城外的士兵送鲜鱼时,听他们说——
昔日陈王曹植有一支金爵钗,曾为它赋诗作词,后来此钗为赤乌所得,决意重铸金爵钗。与当
年陈王钗不同,赤乌为金爵钗增喙下珠与业火莲。喙下之珠便是从白龙珠城寻得的南珠,只是赤乌对南珠一直不满意,所以白龙珠城只得年年上贡新珠。”
说到此处,他似乎又有了底气。他微微昂着下巴,扯出一丝笑来看着萧扶光。
“关于金爵钗的传闻那样多,有说皇帝想令三王掷钗,中者为王储的,也有说赤乌长子并非景王,而是另有其人,不过流落民间,所以赤乌才以金爵钗为借口拖延立储…”他说着说着,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一群蠢货罢了,他们为何不想想,金钗本就该是女子所簪戴,从始至终都与三王和蓝梦生的父亲无关。赤乌那支金爵钗,原就是为光献郡主所铸啊哈哈哈…”
萧扶光听他此言,然而阿七之死实在令她震惊,所以她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于是我不再打算进京,听闻谢妃多病,与郡主隐在兰陵。我前往兰陵,幸亏她母女住在城外山院中,否则我入不得兰陵城,又如何寻你复仇?我等了足足有三个月,终于等到你们。”他敛起笑,继续盯着萧扶光,道,“你与我想象中的一样,骄横跋扈,自作主张。也正因如此,即便谢妃不愿,你还是要将我带回家中,谁也阻拦不得。我本有多次机会可以杀你,但山院有重兵把守,倘若我夺你性命,便无法去找檀沐庭寻仇。况且…你同阿姐的女儿年岁相仿,我
依然下不了手。如此春去秋来,竟拖了五六年之久。”
“这五六年来,我看着你长大,或者说,我们是一起长大。”他神色淡然,眼中却多了一抹化不开的温柔,“你念书识字,我就在一边,或擦拭被墨溅污的案台,又或帮着送纸笔。你很聪明,师傅们说你不到一岁便已能认许多字,后来开蒙也不费力气,比旁人省心。而今同样一本书,你半个时辰念完,我明明年长你十余岁,却要花几天的功夫才能明白其中道理。你观我有意读书,也偷偷请师傅一同教导我。但那时我并不认为这是什么恩情,因这是你欠我的,或者说,是先帝欠白龙珠城人的。所以那五六年来,即便你与我越是相熟,待我再好,我也不曾对你有过好脸色,因为我永远忘不了我是如何来的大魏,我阿姐又是如何死的…
直至你七岁生辰之前——也正是二十三年,济南暴雨那一年春,圣人驾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赤乌。”
第五百一十五章 极目黑白(十三)
“檀沐庭与赤乌,我每逢梦魇,必定有他二位。我见过檀沐庭,却从未见过圣人赤乌。在我的想象中,正因他奢侈成性,白龙珠城才会下那道觅珠令。所以他该是身长九尺、膏脂满腹、暴戾淫虐、穷凶极恶的奸猾之人,不想真见到他时,竟是那副模样。”
赤乌是何种模样呢?
那日刚下过一场春雨,而仆人们来来回回,神色匆匆,每个人面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晚间凉意更甚,而他们点亮山院中所有的灯,似乎在等什么大人物。
他同小郡主站在高阁上,看山脚的光一直蜿蜒盘旋盛放至脚下。
小郡主很是兴奋,喋喋不休地同他讲述她的祖父有多疼爱她。彼时郡主不过数月才满七岁,却已是个能守得住嘴巴的小人精,他们认识这许多年中,她从未提起过她的祖父。
今日她高兴,道:“你不是没有名字吗?待会儿祖父见了你,我便求他为你赐个好听的名字——日后定能保你一生顺遂无忧!”
他有些烦躁:“我有名字。”
小郡主嘴巴一噘,足能吊块砖头,“阿九阿九,一个数罢了,算什么名字。”
他没再开口。
家中兄弟姊妹实在太多,到后面父母已经懒得取名,便用数来代替。姐姐叫阿七,他前头还有个八姐,八姐走得早,他和阿七最亲近。光献郡主不一样,她给池塘里的每只蛤蟆都取了名字,“金蟾”、“辟兵”、“长?
”…一个赛一个的好听。幸而山院里没有个蚂蚁窝,否则…
小郡主同仆人们要来一盏灯,自己搬来椅子爬上去,身形摇摇晃晃的,就要将灯挂至高处。
他也只是冷眼看着,从不会出手帮她的忙。甚至还恶毒地想,如果她头朝地从椅子上掉下来,就此摔个头破血流,最好是能摔成个傻子,他心中才会有一丝快意。
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出现,带着春雨后的清冷,极快地来到他们跟前,将小郡主抱下来。
“阿扶在做什么?怎站这样高,万一摔倒如何是好?”
说话间那人侧目来扫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便叫他整个人僵在原地,连动也不敢动一下。
赤乌是何种模样呢?
外穿黑戎服,内着赤黄衣,脚踏六合靴,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般肥腻,青白面孔,长眉阔目,蓄着短须,一副慈祥长辈的模样。他足够高大,却略有些瘦削,更不知为何,他周身总似有三尺春寒,望过来时目光如炬,叫人动弹不得。
“站得高,点了灯,您才能知道阿扶在哪儿。”小郡主堂而皇之地坐在他怀中,一手抓住他的肩背,另一手提着灯使唤皇帝,“皇祖,给灯挂高高,我都好久未见您了,可得仔细瞧!”
赤乌笑了,破冰也好似就在一瞬间。他将灯挂好,抱着孙女转了半圈,末了掂了掂:“沉了不少,你母亲养你养得很好。”
小郡主却说:“娘总是叫我多吃些
,我都饱了,她还要我尝这个那个,能不沉嘛。可我想吃芝麻糖和虹桥她却不让,说甜倒牙,还会胖。可我已经这么胖了呀,还能再胖哪儿去…”
赤乌听她抱怨,只呵呵地笑,也不打断她,等她说完,才慢吞吞地道:“你母亲叫你多用膳,是想你长得结实些,百病不侵。但甜食吃多了可不行,若是吃出一口烂牙,夜中疼得难以入睡,难受还是你…嗯,我们阿扶怎能是胖呢?若是再长大些,等抽条又会瘦下来,所以算不得胖,这点儿是你母亲的不是。皇祖说话不骗人,阿扶不胖…”
“是吧?我就说嘛,娘也有不对的时候。”小郡主总算开心了,“那您帮我同她讲,日后万万不能再说阿扶胖了。”
赤乌见将孙女哄好了,眼神又扫过来。
他问:“这小郎君是谁?”
“哦,他啊。”小郡主指着自己说,“他是阿九,阿扶的玩伴。阿九可厉害了,他会帮我捉鲤鱼和蛤蟆呢!”
赤乌笑了:“你还没有见廷玉,他如今长得很高,不仅字写得好,还能猎猛兽,也很厉害。”
“哎呀,你们怎么动不动就提起这个人。”小郡主撇嘴,“廷玉廷玉,怎么谁都说廷玉,我又没见过他,烦死了!”
“嗯,知道了,日后不说他了。”赤乌点点头,抱着她向外走,“走,我们去寻你母亲,我还有些话想交代她…”
直到他们走了好大会儿,他才满身大汗
地瘫坐在地。
刚刚那人便是赤乌,天下第一人,端坐皇位二十三载的皇帝。
也是令自己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可赤乌为何是那种模样呢?对郡主说话时,都是笑呵呵又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样子,看起来温和,仁慈,像一位能无限纵容小辈的长者,完全不像一个皇帝,更不像奢侈成性,为一己之私逼迫白龙珠城贡珠的暴君。
他想,或许是自己还太年轻,没有看透赤乌。这倒也是,皇帝哪里是寻常人能一眼看透的呢?
他徘徊于主人苑外,主人便是足不出户的谢妃,他佯装不知主人身份,这些年来也跟着别人一同喊“夫人”。夫人出身名门,无论姿容才情都胜人一等,但只有一点,便是身子不好。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他常听到夫人的咳嗽声,也常见她披衣而出,独自坐在院落中,像一只久病的孤鹤,单薄又孱弱。
他进内院时并没有人拦着,在别人眼中,他是小主人最得力的仆人。
天空又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他走到屋檐下避雨,恰好听到赤乌打发走了小郡主,闲聊家常似的问夫人的身子如何。
夫人说很好,多谢您惦记。声音中带着敬畏与惶恐。
赤乌沉默了一会儿,道:“阿萦,朕来寻你,实在有些迫不得已,雾东的脾气你最是了解,倘若被他知晓,便不好收场。为君为父,朕都难以再同第二人开这个口。”
夫人问:“
父皇为何这样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从前的事,朕已没有颜面再提。如今借着为阿扶过生辰的借口来此,是为了将它交给你们。”赤乌长叹一声,从怀中取出一物。
此物,正是金爵钗。
第五百一十六章 极目黑白(十四)
彼时的阿九虽不知金爵钗是何物,然而在山院数年,见过的珍宝头面数不胜数。而他只觉得那金钗不似凡品,尤其孔雀喙下南珠,形容成色,即便在白龙珠城也是罕有。
传闻中说的果然不错,赤乌寻觅极品南珠便是为铸金爵钗,而此钗便是要赐予光献。
这一刻,他心中怒火再一次爆燃。
想起姐姐的死,他怨怒到了极点。闪身疾奔至膳房,可惜膳房用料日日有专人管理,他寻了半天才从废料中摸出一把卷了刃的菜刀来。
他将刀藏在腰后,一步步靠近房中,然而却有人先他一步候在屋檐下,鬼鬼祟祟,一看便不安好心。
阿九隔着雨幕仔细辨认,发现是前几日来山院的一对祖孙,眼前正是那孙子,好像叫蓝梦生,只是蓝梦生的祖母不知在何处。
他悄悄上前,见蓝梦生果真站在廊下,正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手指头。
夫人不知去了何处,蓝梦生的祖母竟与皇帝攀谈上了,这倒是令他始料未及。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妪,见着皇帝后泪眼婆娑起来,揉眼哼哧了半出一句话:“您这些年可好?”
赤乌是震惊的,他仔细看了人半晌,才迸出一个字:“蓝…”
那蓝梦生的祖母心碎欲绝,估计是没料到自己等了半辈子的人竟连她的名字也不记得了。
她没抱怨,自然也不敢抱怨,既然君心似铁,她便也不绕弯子,直接开了口:“妾没照料
好您的儿子,使他早早病去了。还好他留下一条血脉,是个俊俏伶俐的小郎君,妾这便叫他进来拜见您。”
她转身朝窗台处招手,然而不曾想却看到了一个陌生少年。
事关皇室血脉秘辛,她瞬间变了脸色。
阿九张了张嘴,知道自己就要没命了,于是拔开腿头也不回地向外跑。
雨越下越大,他的步子也越来越急,一路跑到山下时,被树枝揦得满身伤痕。
天还黑着,四下无人,只有无尽雨声。他尽量使自己平静,想着赤乌或许并未看到他,且蓝梦生祖孙也对自己不熟,应当认不出自己来,于是抱着侥幸之心又回了山院。
然而山院一夜灯火通明,他还未进内院,便见管事将所有仆婢都捉了起来,所有人正一排一排地跪在院中受刑。
他躲在暗处,看小郡主伏在夫人的怀中哭得撕心裂肺,“娘,阿九呐?阿九呐?”
“他——或许就是他偷走了那支钗吧。”夫人的声音柔和清冷,细白五指罩在小郡主眼睛上,“阿扶,别看——”
手起棍落,多少熟悉的面孔渐渐没了生气。
偷钗?他偷走了什么钗?他在山院这几年,吃的用的都是小郡主给的,虽说目的不纯,却是个手脚干净的人,没有拿过任何东西。可夫人为什么要打死那些仆人呢?难道说赤乌发现有人在窗外偷听,想要灭口却不知究竟是何人,只能将人拢在一处全杀掉?
他越想越害
怕。他捂住嘴巴,借着雨声,头也不回地离开。
在山院中待了五六年,还能去哪呢?小郡主虽骄纵,却并不难伺候,恐怕再也找不到她这样的主家。可眼看着命都要没了,这里自然也待不下去了。
他思索了一夜,次日一早饥肠辘辘,身无分文,只得干起了老行当,先抓两条鱼卖了来填饱肚子。
不料刚卖完了鱼,却迎面碰上同样浑身湿淋淋一看便淋了一夜雨的蓝梦生和他的祖母。
自己逃出来也便罢,蓝梦生的祖母想是皇帝年轻时的相好,她为何又带着蓝梦生这皇家血脉跑出来?难道不应该将人送给皇帝,最好自己再弄个皇妃的名头做做?
他想了半天,忽然又想起夫人说自己偷了钗——难不成就是蓝家祖孙盗走了钗?
倘若是别的什么首饰还好,若是金爵钗…
几乎是在顷刻间,他便将前后联想到一起——蓝梦生的祖母同赤乌提及蓝梦生血脉,然而赤乌并不在意,毕竟三王势在,赤乌不可能再弄出这样一个麻烦来,否则蓝梦生的祖母也不会在外这么多年都没有找过他,或者说,赤乌不愿接纳他们。然而金爵钗意义非比寻常,或许是赤乌对光献郡主作为未来皇储的认可,这于蓝氏祖孙而言更是一场打击,于是他们盗走金爵钗,嫁祸给碰巧在窗外偷听的自己,混乱中逃出山院…
他恼怒地揪起蓝梦生的衣领,要他们将金爵钗还回去。
蓝梦生一脸迷茫,睁着清澈的眼睛望着他:“金什么钗?那是什么东西?”
彼时蓝梦生还小,小孩子说谎话哪里骗得过人?
他见蓝梦生神色懵懂,转而又问蓝梦生的祖母:“若不是你们盗走了金爵钗,为何夫人会说是我偷了东西?我从未取过山院一分一毫,盗窃的不是你们,为何偏要在雨夜下山?你们险些害死我,你们知不知道?!”
蓝梦生的祖母惊道:“我们虽是借宿山院,却也不曾盗过什么财物!”
他冷笑:“你没有偷东西,为何进夫人内院?”他隐去了自己亲眼目睹她与皇帝交谈一事,想要诈她一诈,看能否诈出什么来。
蓝梦生的祖母涨红了脸,忽然将二人的行李塞到他怀中,“你若不信,自己翻便是!”
他将行李翻来覆去找了许久,也没有见到金爵钗。
蓝梦生的祖母将包袱收好,拉着蓝梦生离开。
然而走出去一段路后,蓝梦生却回头指着他:“都说了我们没偷东西,你老跟着我们干嘛?”
“我没跟着你们。”他不耐烦地解释,“我要去济南。”
蓝梦生好奇地问:“难道你不回山院了吗?”
他沉默了一瞬后道:“山院丢了东西,回去便要受刑。我虽没偷,但主人不会信我的。”
蓝梦生又问:“天下这么多地方,为何要去济南呢?”
阿九并不是喜欢济南这个地方,恰恰相反,阿七死在济南,檀沐庭在济南,所以他
最恨的地方便是济南。
第五百一十七章 极目黑白(十五)
可是,倘若阿七的孩子还在,那孩子只比小郡主小上一岁,这会儿应当已经在戏班练功了吧?
他杀不了赤乌,但他可以杀死檀沐庭。
于是他头也不回地走上去济南的路。
五百里路,骏马一日可达。可一个人走,且兰陵与济南地势不平,中间还隔着一座泰山,一个普通人要走多久呢?
阿九能答得出来。
十二日。
原先那双鞋早已被磨破,他便用草重新编一双,这样一日下来竟要走废五六双草鞋。他走了整整十二日,最后终于抵达济南。
彼时济南那场暴雨还未曾降落,但春夏降雨频繁,河床泥沙松散,二十三年又是秋闱年,是以此间时节额外注重防汛。
他在城外徘徊月余,也常听来往路人提及檀家,说如今檀家如何富庶。起先怒火满腔,后来便渐渐平静了——并非是麻木,而是有更大的谋划在心中形成。
檀家家主檀沐庭,今秋也要参加秋闱。倘若秋闱榜上有名,便得以进京应春试。
檀沐庭从来没有离开过济南,这对自己而言是个极好的机会。
当这个计划在阿九脑中形成时,老天爷也终于为他开了一次眼——在这个暴雨连天的夏日,终于在一座堤坝被冲垮后,迟了月余的汛期也终于正式到来。
纵然有所准备,然而此次暴雨数十年难遇。数处河堤被冲垮后,济南城内一夕之间雨水竟没过小腿,倾盆大雨连下三日三夜,损毁房屋无
数,死伤高达数百人。因秋闱在即,济南府上报朝廷后将全数考生转移至东昌府应试。
阿九听说这个消息时,刚收了自己在路边的鱼摊。
他拿出提前置办好的行头,埋伏在前往东昌府的必经之地。
他守了两日,不见檀沐庭,却等来了一位背着硕大行囊的老道。
雨天山路泥泞,老道险些从山坡上滚落林中。他下意识地伸手拉了一把,二人险些一同滚下去。但他自小便做苦力,力气比常人大些,硬是将老道拽了上来。
老道对他感激不尽,开口却问:“你是这次济南的考生?”
他沉默了一下,回答说是。
“唉,今年你们不易啊。”老道说,“老朽夜观天象,算出此地有劫难,一路跋涉而来,不想还是晚了——幸而我这把老骨头还算中用,如此就守在此地,助官府防治水后灾疫吧。”
“你是医者?”他问。
“勉强算是。”老道否认,“老朽年少时丧亲,悟出些慧根来,入了道门之中。看相问卜,诊病救人,粗略通些。唯有易容一项,倒得了师父真传。”说罢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而后又叹气,“苦命的孩子,想开些,日后万事也可顺遂。”
这老道有些神神叨叨,也不知是不是真看出了什么来。他不欲同老道纠缠,转身便要离开。
“多亏小友出手相助,否则老朽今日便要栽下山坡,也无法留在济南治病救人。小友功德无量。”老道
却拉住了他的衣袖,“老朽在桃山入道,旁人高看,唤一声‘桃山老人’。老朽与小友倒是有缘,日后若有能帮得上的地方,尽管开口。”
然而阿九并不需要这老道帮忙,也不需要积攒什么功德,甚至说,他们日后或许也无再见可能。
但,如果可以,他更愿意下地狱,只要代价是檀沐庭和赤乌同他一起下地狱。
老道离开后,他继续蹲守。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等到了檀沐庭。
因雨天山路难行,檀沐庭并没有乘车,他披着油衣,坐在由两个汉子抬着的步舆上前行。
步舆在山路拐角处突然打滑,三人一同跌落坡下。坡下原是树丛杂草,却被人提前清理干净后换做碎石一堆。两个汉子一人后脑着地,一人小腹怼在尖石上,二人立时横死当场。唯有檀沐庭,摔折了一只手腕、摔断了一条右腿,正仰面躺在地上哼哧喘气。
他走了过去。
檀沐庭见有人来,顿时喜出望外,开口气若游丝地唤:“你速去济南檀家,便说檀沐庭摔伤,让他们派人来此。十两银做个跑腿费用,你不亏。”
他不说话。
檀沐庭以为是雨声太大,他听不到,于是又重复了一遍。打量了他带着的斗笠,末了又加了五两:“你们这些人,便是一年也挣不到十五两银,如今传句话的功夫便能收入囊中。算来还是你捡了便宜。”
他摘下斗笠。
檀沐庭觉得他好似有些面熟
,却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你…”檀沐庭蹙眉问,“我们…见过?”
他点头:“多年未见,你一点都没变。”
檀沐庭还以为遇上了熟人,督促他去喊人:“既然认得我,还不快找人来救我?”
他低下头,原本削瘦的身形在山院中养了数年后渐渐长开,脊背宽阔得让檀沐庭有种莫名的压抑感。
“我的姐姐喊救命的时候,可有人救过她?”
檀沐庭一愣,眉头紧紧拧在一处。
“你姐姐又是谁?是孙家的小姐?还是城西做脂粉生意的赵姑娘?都不是?那是哪个?我记不太清楚…管你姐姐是哪个,不就是想要银子吗?”檀沐庭不耐烦地催促,“我的腿都断了,你快喊人过来抬我。若是耽误了治伤,你和你姐姐分币没有!”
檀沐庭说罢,便看到眼前少年猛然抽出一把短刀,愤怒地咆哮着插入自己胸前,一下又一下,一下比一下重。
起先檀沐庭还不觉得痛,只觉得震惊,随后胸前便是一片暴雨挥洒过的凉意,凉得连吸气都在滋滋地漏风,困难无比。
不要奢求檀沐庭这种人会浪子回头、幡然悔悟,不要以为他们会痛哭流涕地忏悔,因为在他们眼中,阿七这样的姑娘连根草也比不得。五六年来日日处在梦魇中的只有阿九一个,而檀沐庭依然高枕无忧,下次依然会欺侮另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姑娘。
即便檀沐庭能记起,他也不会悔过,正如
人踩死一只蚂蚁时不会说抱歉。檀沐庭不会认为自己对不住谁,只会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他最珍爱的姐的一生都毁在檀沐庭手中,可罪魁祸首却早已不记得她了。
这是阿九第一次杀人,他却并不觉得畅快,反而觉得檀沐庭的污血都顺着手流进自己胸腔内,令悲愤更加无处宣泄。
他哭了一夜。
第五百一十八章 极目黑白(十六)
天蒙蒙亮时,他已冻得浑身发抖。身边檀沐庭的尸身已然开始僵硬,面上还带着临死前的惊骇神状。
他渐渐平静下来。
看着檀沐庭被雨水泡过的面容,又想起昨日那老道所言,他忽然计上心来。
他看着檀沐庭的脸,缓缓抬起了手。
将死人的脸皮剥下来不是难事,毕竟活人会挣扎,死人却不会。
他收好脸皮,将檀沐庭的尸身远远搬离此处,剥下他的华贵衣物换上一身寻常旧衣,又把原来的衣服烧掉。
做完这一切统共花了一日的功夫,最后,他抬起手,拿起一片碎石狠狠在自己脸上划了几道,力道之大,足让自己那张脸变得血肉模糊。
他在晚间找到老道。
老道一见他,险些没认出来,“你,你是那…小友,你的脸怎成了这副模样?!”
“我不慎自山中跌落坡底,醒来时便伤了脸。”阿九道,“我记得你说过,你会易容之法。”
老道点头,仔细看过他的脸后,为他清理了面伤。
“你是毁了容,复原倒也不难。”老道说,“取臀上皮一块覆上,不出三五日便能契合。只是你这脸,伤得太重,恐怕要…”
“倘若用别人的脸呢?”阿九忽然出声打断了老道。
老道一惊,却仍是回答他:“别人的脸,恐与你血肉不能相融。可倘若是老朽来做,倒是可以一试…”
阿九取出一张保存完好的尚带着血腥气的脸皮摊在老道跟前。
老道骇然:“
这…这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
“这次暴雨死得人不少,我寻了具年轻男尸,自他脸上扒下来的。”他平静地说出已经编好的说辞。
老道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便怒了:“你这小子…你莫不是做了什么坏事吧?走,跟我去见官,叫他们好生查上一查!”说着便伸出手来要拽他去官府。
阿九没有拒绝,从头到尾都很镇定。反倒那老道却越发不安愧疚起来。
他们站在城门处踌躇半晌,终于老道没忍住,又回头问他:“你…真是从死人头上剥下来的?可别是害了什么人吧?”
阿九笑了:“从来都是别人害我。”
官府门前人倒是不少,可人人皆是匆匆忙忙。这场暴雨带来的破坏并不小,收容灾民是大事,发放朝廷物资是大事,修堤坝也是大事,防疫也是大事。官吏们满头大汗地来回奔波,有些官职在身的也披着蓑衣下了场,大家面上憔悴,一脸疲惫,一看便是整夜不曾休整过。
老道看后叹了口气,连说两声“罢了”,又带着阿九回了自己落脚处。
他们来了一所残破寺庙,寺里已是住下不少人,只是后方禅院塌了一半儿,久经雨打风吹,实在不宜居住。唯有老道不在意这些,愿在此处安置。
老道将那张脸皮泡在药酒中,然后转头静静端详他。
“历来科举,考的不仅是文章,若有面目丑陋的,为圣人高官不喜,即便是头名也要
落榜。老朽欠你一命,你成了这般模样,老朽不可能不帮。既然你要应试,这张脸如何得来的,老朽也不再多问。但你需知晓,既然换了别人的脸,便要承下这张脸日后的命,你愿意吗?”
他躺在陋席上,闭着眼睛道:“愿意。”
“若他人面相丰厚,命中注定高官厚禄,你命中却无,即便得了,总归有一日也要尽数收回去,你也愿意吗?”
“为何不愿?毕竟谁生来都是赤条条一命,圣人蝼蚁,哪个不是向死而生。”
老道知他意志坚定,无法动摇。熬好了药,烧红了刀,开始动手。
都说牙疼起来要人命,为何呢?因牙齿离人脑最近。巫医道医,管你何方神医,在头上动刀子,用药下手慎之又慎。所幸老道果然有几分本事,去皮刮肉,又将另一张好脸覆上,修修补补,不过几个时辰便将新脸换上。老道惦记着他还要应试,灵丹妙药内服外敷,不出三日,新脸竟同他的皮肉融合在了一起,除却融合边缘新生一圈儿粉肉,竟像是他原本面目了。
老道开始驱赶他:“走吧,他的命便是你的命,日后莫再提起此事,也不要同人说见过我。”
阿九顶着那张新面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从今日起,他便是檀沐庭了。
外貌已无两样,差的便是气势。檀沐庭家境殷实,不仅长相好,仪态也十分出众,这是他难以模仿来的。但他见过皇帝,天
生威仪,举手投足又带三尺春寒,如此便成了他仪态上的师父。
他自檀沐庭的路线前往东昌府,路上甚至还遇到几个同去东昌府的考生。
檀沐庭名气很大,因他家境殷实,是个实打实的纨绔子弟,且态度傲慢嚣张,从不将人放在眼中。其它同窗不过见过几次,知此人不好惹,便远远避着,没有与他说过几句话。而今济南暴雨令众人相惜,也有人来上前与他攀谈,问他为何会一人前来。
他同人说,侍从雨天跌落山坡摔死,他摔折了腕子,捡回一条命,所以一人前来。
众人听后,或有两分幸灾乐祸的痛快,然而到底是八分同情,便邀他同去东昌府。
他应下,这一路不远,然而能出钱出力的地方,却从不含糊。
众人先前以为檀沐庭是个富贵浪荡子,但真正接触过后却觉得传闻不大可信,这明明是个好相处又大方的人,性子又温和内敛,哪里就是个恃财行凶的嚣张恶人?
如此一来,他也如愿结交了不少人,不仅摸清了秋闱应试的流程,甚至还打听到了一个消息——东昌府有一个名叫尤彦士的人,押题如神,只是今年同他们一齐参加秋闱便没有继续押题,倘若能结交此人,从他嘴里打听一些出来,秋闱便能十拿九稳了。
他默默记在心中。与众人一起抵达东昌府后,托人回济南带了信,说自己一切都好,只是侍从死在了路上。
檀老
夫人知道这是个不学无术之人,反正家大业大,也不奢求他能中举,派人捎了财物来,叮嘱他熬过此次秋闱就好。
他收到回信后微微一笑,同众人分别,自己一人一路打听,来到梨枣胡同。
尤家只有二人,尤母听到有人敲门,打开后便看到一个面容俊朗,神情温和的少年人。他称自己来自济南,因暴雨转来东昌府考试,因来人增多,客店也无落脚之处,想要在此地借宿。
尤母想到儿子也要考,没准儿二人还能做个伴,于是邀请他进了家门。
这是阿九第二次杀人。
第五百一十九章 极目黑白(十七)
汉昭烈帝有言:“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小恶尚不能为,何况杀人极恶?
第一次杀人,杀的是该杀之人。那第二次呢?
他在下毒时也一度惊惶过,而后的多少个日夜里也时常愧疚。但只要想起这一切的根源,心中那份愧疚便也淡了。
如果作恶会受惩罚,为何只有他为阿七报仇?可见这世间原就是不公的。
那么这样一来,他就算作恶也无所谓,毕竟上天并不会降下惩罚,只要知道良心这种东西无用,便能日日高枕无忧。
中举是他意料之内,却也是檀老夫人意料之外的事。商贾人家能出举人,简直是祖坟冒青烟,何况她孙儿这种货色?管他是靠什么手段,只要能做官,便是要她掏出多少银两来她都愿意。
不是自己的钱财,花起来不会心疼,又何况是仇人的呢?秋闱靠尤彦士,春闱靠檀家,阿九自此运势直上,最后入了翰林院。起初默默无闻,然而同僚都知道这是个和善大方的好人,人又年少,简直前途无量。
大家私下里常提起三王,景王如日中天,荣王少年英杰,唯有兖王碌碌无为。
他记在心中,于一个午后制造一场偶遇。
父母手足,至亲分离苦。这份苦他尝了,不知赤乌尝没尝过?阿九有很多事要做,而离间皇帝父子,是他下一步要做的事。
而当初那老道在与他分别之后,则留在济南很长一段时日。
或许
是冥冥之中有意,老道奔走救人时,意外发现野外一具无脸男尸。尸首身中数刀,显然不是意外身亡。
老道想起自己此前为那名少年换脸,登时惊出一身汗来。
老道明白一切,也恨自己识人不清,竟遭他蒙骗,给他换了脸。
老道将尸身埋好立碑。
那少年心智忍耐力超乎常人,倘若今后真混出什么名堂来,自己怕是凶多吉少。
老道决定离开济南。
离开之前,将自己此行记录在手札内赠予旁人。手札中隐晦地提及这具无名男尸——倘若有人真心要查,这份手札一定会有所帮助。
出了济南,老道又去了别处。山东人杰地灵,兰陵古来便是名城,老道入道时便在距兰陵不远的桃山之上,如此一来便又来了兰陵。在被那少年骗过之后,他救治过无数人,还捡来个孤女做徒,渐渐在此地也有了名声。
一日,有几位穿戴不凡的人登门,请他帮忙诊治小主人。
老道背着药箱,由人抬着进了山中别院。山院主人是位年轻的夫人,自己尚还一脸病容,却求他看另一位病人。病人不过六七岁女童,却时常惊梦,睡时常醒,目露骇光,口言乱语,像是中了邪一样。
“她是我女儿,自去岁之后便如此。请了多少名医,用过多少药也不见好。”夫人垂泪道,“我身子不好,只能在此处养病,她父亲远在帝京,不常与我们相聚。我夫妻只这一个女儿,
她是我们的命,如今得了这样的怪病,真叫我心都碎了。”
老道为女童仔细看过,也同此前大夫一样,说是受惊离魂之症。又问夫人:“去年可是发生了什么事,竟将她吓成这样?”
夫人犹豫了一下,如实说了:“我女儿自小有个仆人,同吃同睡,亲如手足。去岁家中长辈赐下一物,价值堪比万金,却在当夜失窃。长辈震怒,我只得叫人严刑拷打下人,原打算做个样子,不想那仆人却跑了。我女儿丢了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长辈又打死了剩下的人,自那之后便如此,难吃难睡,如失了魂一样至今…”
夫人说到最后,掩面涕泣。
老道医术了得,又会些异术,便说治好不难。
夫人听后欣喜不已,却又听老道说:“既然是心病,自得心药来医。”
几根银针、两帖药下去,女童已安然入睡。夫人同老道一起守到夜里,女童醒了,眼神恢复以往清明,张嘴便说又饿又渴,抱着母亲的腰撒娇要吃要喝。
夫人赶紧命下人将温水药膳送上来,亲自喂她进食。
待她吃饱喝足,抱着肚皮仰面躺在床上,慢慢又睡过去。
夫人确信女儿已大好了,就要跪老道。老道却搀起她来,直道不敢当:“夫人与小姐命格贵重,哪里是老朽担当得起的。只是老朽观夫人病症似乎更加棘手些,还是养己身为先,日后万不可再惊再怒了。”
夫人点头说好:“只要
我的女儿从此无恙,哪怕天塌了我也不怕的。”
老道见又行一善,别过夫人后便离开了山院。
老道走后,夫人见女儿日日能吃能睡,似乎又回到从前。只是去年那件事,再也没听她提起过。
夫人总觉得有些不安。
重阳时节,夫人为女儿编花穗,恰好编了九条穗子,女儿十分喜欢。夫人试探性地问:“乖扶,你最近怎么不找阿九了?”
“阿九?”女儿睁着黑漆漆的大眼,迷茫困顿地问,“阿九是谁呀?”
夫人此时终于明白,原来心病需心药医是这个意思。
而真正的心药彼时早已登科,凭着檀家财力与能屈能伸的性子在翰林院如鱼得水。渐渐大家都知道,有个姓檀的修撰小吏,年少通达,相貌俊朗,不仅家境殷实,人也踏实勤奋,上峰同僚都很喜欢他。他乐助人,爱交友,脾气好到有人最后指着他鼻子骂他是铜臭商贾也不生气,笑吟吟地让别人多骂几句,他爱听。除了这点比较奇怪,平日里竟挑不出一丝错来。
他再也不是阿九,他是檀沐庭,集温良恭让酒色财气于一身的檀沐庭。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谁能猜得到他只是一个来自遥远的白龙珠城开贝人,做过光献郡主的奴婢,手上还沾有两条血命呢?
无人能猜到。
毕竟如果能猜到,不止整个翰林院,怕是天下都要大乱了。
因为每个地方都有诸如此类事,那样多消失的、死去的
人,总有那么一个两个若干个并不是意外或病故。
第五百二十章 极目黑白(十八)
故事虽未讲完,不过之后便是众所周知的事,倒也无需他再多言。
恶事做尽,看在人眼中,或许也有那么一刻令人唏嘘。可在他杀了这样多的人之后,心或许早已麻木了吧?杀檀沐庭是为报仇,但不知在杀尤母这样无辜之人时,他的手会抖吗?司马廷玉说,他豢养了一批人,多数是为乞食不择手段的幼童。当看到人在深坑中挣扎互相残杀,那时的他还是从前被逼无奈远走的阿九吗?
恐怕早已不是了吧。
而今,檀沐庭便不再开口——或者说,他无法开口了。
他半垂首,发现鲜血自鼻孔而出,毫无预兆,一滴一滴,最后连成一条线,止不住地向外涌。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蚀骨断肠之痛,痛得五脏六腑都似要绞在一起,四肢也跟着剧烈抽搐。
萧扶光上前一步扶住他的肩膀,却发觉掌下骨肉似乎都在慢慢扭曲变形。
外间人听到动静,忙不迭举着兵器便要进来,却被萧扶光抬手挡在栅栏外。现在的檀沐庭,已经伤不了她了。
萧扶光没知道姚玉环恨他,于是默许姚玉环来见他最后一面。所谓杀人诛心,杀人如何诛心?无外乎掏心掏肺想要对一个人好时,那人却要杀他来得更诛心。
而此时姚玉环终于回过神,惊叫一声后去看他。
“你,你,我…”此刻姚玉环痛悔不已——方才在喂他吃的饭中,她亲手下了毒。
她扑过去
“救救他…快
来人救他!”姚玉环手足无措地高声喊着,望向萧扶光时又来抓她衣摆,“阿扶…郡主,快救救他吧!我替他偿命债,我去死,求你救救他吧!”
“你下的什么毒?”萧扶光打断了她。
姚玉环捂住脸,眼泪自指缝中汹涌而流,泣不成声道:“牵机…”
众所周知,牵机剧毒无解。
檀沐庭是必死的,姚玉环比谁都恨。可她又怎会料到,眼前人只是顶着檀沐庭的那张脸,却并不是真的檀沐庭。
甚至说,他是她的舅舅,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她做了什么呢?她竟一直恨错了人,还要下毒毒死他。
牵机一旦发作,势不可挡。只见颤着身子,昔日长身玉立,如今却像冬日穴内的蛇一样蜷缩扭曲成一团,最后偎进了姚玉环怀中。
姚玉环悔恨交加,悲声痛哭:“我做了什么啊,我居然要毒杀我最亲的人——可你为什么不同我说你不是檀沐庭呢?你若早说出来,我又怎会这般恨你?难道富贵权势对你来说就那样重要吗?!”
他张了张嘴,一股鲜血却自口中涌出。明明五脏六腑都拧紧了,痛得发不出声来,却仍是挤出几个模糊分辨的音节,断断续续才连成几句话。
“是啊,纵然做到这一步,还是没能护住你和你娘…倘若再来一次,我依旧会如此。都说恶事做尽,自有天惩,可我和阿七从前又有何罪,此番正要同老分辨。”他
又吐出一口血,带着颤音道,“不是你的错,哭什么?郡主不会怠慢你,只是日后提起我来,就当不认得罢。”
此人这辈子也算是轰轰烈烈,然而到头来,却只同她留了这样简单的一句话。
姚玉环抱着他的身子,仰着头,眼泪簌簌地往下掉,早已是泣不成声。
看着这一幕,萧扶光静静地站着。
他的身子在颤,头被姚玉环搂在怀中,眼睛却在望着自己。那眼神中,分明不是被至亲杀死的错愕,也没有所谓痛悔不甘,甚至说带着几分解脱的快意,与她看不懂的意味深长。
她忽然想起自己同司马廷玉谈起檀沐庭时,司马廷玉曾说过的话。
“如他这种人,早已是病入膏肓,成了一块令人胆寒的毒瘤。杀是杀不死的,除了他最在乎的人,没有人能杀得了他。”
明知姚玉环最是恨他,所以将人放进来,默许她在食物中下毒。可到头来,最痛快的却不是自己,而是他。
萧扶光就这样站着,站到姚玉环眼泪流干了,崔之瀚与白隐秀才进来将她拖走。
临走时白隐秀回头望了他们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直到此时,萧扶光这才动了动身子,自脚底至脊梁骨都在痛,才发觉她竟盯着檀沐庭挛缩扭曲的尸身看了半个时辰之久。
外间人不知郡主在想什么,不敢轻易进来打扰她。直到小冬瓜进来,他先是看了檀沐庭一眼,才小心翼翼道:“新死的人身
上还有一口阳气在,您在这儿,无常不敢来勾魂。”
萧扶光噢了一声,回头说:“我站得腿麻,先让我缓缓。”
小冬瓜要来搀她,她也不动。
小冬瓜又看檀沐庭一眼,似问又似抱怨:“他不是檀沐庭,就叫阿九?他姐姐叫阿七,怎有父母为儿女取名如此随意的呢…”
“老百姓过得也分三六九等。”萧扶光说,“他的父母,大字不识一个,给儿女取名就顺着数来。到他这里,排行第九,从前我也这么笑话过他,还说要皇祖赐个名,保他一生顺遂无忧。”说到这里她笑了下,“我那时原也打算好了,等皇祖赐了名,我再赐姓,权当是认了个异姓兄长。可他呢,从开始便是抱着别的心思来,自然不愿意…说到底,都是他自找的。”
小冬瓜道:“可不正是!倘若开始就跟了您,又何来今日呢!”
萧扶光知道小冬瓜心性单纯,心底有不少话想要一吐为快,却不知同他如何说,最后只道:“我累了,回去吧。”
小冬瓜乐呵呵地伸手来扶她。
出了牢房,由暗至明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儿。外头的太阳很大,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有人拿了斗篷来盖住她,眼睛刚适应来,便看到符道已的祖母被奴婢搀着颤颤巍巍地过来,来同她道谢。
日光猛烈,冷风呼啸,老人家的念念叨叨,这一切的一切都让萧扶光都没了同人周旋的心思。她不明白檀沐
庭最后的那个眼神,甚至说,她有些迷茫了。
维稳朝纲,为母报仇,她哪里不对?可为何人死了,她却这样难受呢?
第五百二十一章 极目黑白(十九)
百尺高楼,建起时短则数月,长则数年,然而坍塌却只是一瞬间的事。
檀沐庭盛时,朝中众人望风而动,门庭前车水马龙。而今除却禁军,再无人愿意踏足半步。
颜三笑一早便逃了出来,她裹着件黑斗篷,手中还提着一个并不算沉的包袱。刚走进街边拐角,便有人将她拉了进去。
不等她出声,那人便压着嗓子道:“三笑,是我。”
颜三笑一抬头,见酉子穿着一身灰扑扑的麻衣,冻得脸色发青,不起眼到同街头巷尾为立足帝京匆忙奔走的行人无二。
“主人被毒杀,郡主的人很快就要来抄家了…小姐受郡主蛊惑,在主人吃的东西里下了牵机,主人如今已是…”酉子悲从中来,抬头强忍住不掉自己眼泪。
颜三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好在提前做了最坏的打算,不至于跌倒。
酉子红着眼睛谨慎地看了看周围,急切地道:“主人生前在多地购置房舍田产,日前已着人变卖。白弄儿将人尽数带走,有几个逃了出来,还能护着咱们离京。至于小姐…她既同郡主联手杀主人,我们也不必管她的死活。”
“离京?”颜三笑有些错愕,又问,“离京之后去哪儿呢?”
酉子默了一瞬,“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只是怕不能留在大魏了。不然走到哪里,咱们都会被郡主捉回来。”
她摇头道:“我还是不走了,大人是死是活,我总要亲眼见着才甘心。就算是死了…那时我再走吧。郡主要肃清人,料想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我。即便真叫她捉住了,看在从前我伺候过她的份上,留个全尸也使得的。”
酉子气不打一处来:“好好的人,能活何必去寻死?你比我忠心,可咱们这次走了,总有卷土重来为主人报仇之日。”
颜三笑看着他,恍惚之间笑了一下。
她捋了捋耳边被吹乱的鬓发,道:“嗯,你说得对,我是该离开…那我们何时离京呢?现在吗?”
“太傅的人多数守在西明门和千秋门,雍门人少,料是夜间会严防,白日里倒松懈些。”酉子说,“午未交接时你在雍门等着,我去放把火,到时你跟着他们趁乱离开。”
颜三笑说了声好。
酉子说罢便离开,毕竟还有诸多事需他安排。
颜三笑看了看日头,如今刚过午时,还有一个时辰。虽说这两日无雪,可冷风吹在面上依然似刀割。
她叫了辆牛车,慢悠悠地来到长安街。
此时食肆正是人满为患的时候,有家面馆新开了不到两年,已是小有名气。
颜三笑进了店,伙计忙得脚不沾地,见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还是来招呼:“客人面生,可是想要吃点儿什么?咱们这主营面食,小菜也有几道,客人尝尝鲜。”
颜三笑冲他微微一笑,说:“听说大厨手艺好,我来尝尝,随便下一碗就好。”
伙计带她来到后厨前的座位,这处人不多。他擦干净桌椅,弓腰说了声稍等,转身便去了后厨。
老郑下面下得满头大汗,听伙计念叨:“再来一碗面,外头有个姑娘,漂亮着呐,您的手艺好,她以后就能常来了。”
说起漂亮姑娘,老郑总会想到郡主,于是回头望了一眼,这一眼便看到了颜三笑。
老郑不动声色地对伙计道:“去,帮我去定合街递个话。”
“哎,这会儿人正多呢…”
“让你去就去,废什么话!”
伙计急匆匆出了馆子。
老郑下完了面,回头再一看,颜三笑却不见了。
临到未时,九处城门守卫正交接,忽然天边滚滚浓烟,仔细一看,竟是檀侍郎的那座锁凤台着了火。
锁凤台起建时有目共睹,檀沐庭手笔很大,从西北和云贵各地运来木材不说,光东海岸停留的货船有一半都是他订的海贝。有人说檀侍郎让人将贝壳磨成粉,所以锁凤台在光下现五彩光。也有人说,锁凤台装的都是黄金,檀侍郎才倾巨资造这样一座华楼。
不少人朝着锁凤台的方向奔去,入城的如此,将出了城门的也不顾了,丢了包袱折回城中。
换值的守卫扣得了符籍,却挡不住要发财的人,一下便被汹涌人流冲倒。
一辆燃着火的马车急速奔来,躲闪不及的人便遭其践踏,使原本亢奋的人群更加惊恐,便是城门又增上百守卫也难阻拦。
白弄儿带着人赶到时,见那辆马车已上了官道。于是下令拨开人流,追踪而去。
颜三笑坐在车内,看酉子说起檀沐庭死状凄惨时泪流满面,又听他痛斥姚玉环无情无义:“主人待她那般好,到头来竟死在她手上。怪不得人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说到此处,酉子自觉失言,顿时闭上了嘴巴,又小心地看了她一眼。
颜三笑低头说无妨。
过了不知多久,酉子料想早已甩脱城门那帮人,于是同颜三笑一起下车,打算弃车从小路走。
颜三笑忽然道:“我有些内急,你先走无妨。”
酉子有些犹豫,却见颜三笑将怀里的包袱递给了他,还笑着问:“难道你担心我会跑了?”
酉子没答话,但嘱咐了声快些,别过了头去不再看她。
颜三笑慢慢走进丛林中,直至消失不见。
酉子在原地等了半刻都未见她回来,喊了几声也没听到颜三笑回应,心生疑惑,去林中寻,却四下不见人影。正纳闷时想起她放在自己这里的包袱,打开一看,里头竟只有两件衣物,连钱袋子里装的都是石子儿,顿时知道自己被她骗了。他骂了句脏话,正欲带着剩下的人撤离,却被尾随而来的白弄儿捉住。
酉子瞬间便明白,颜三笑已经背叛了他们。
“这些女人,个个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主人一生英明,可我们主仆到底还是毁在女人手上。”酉子仰天大笑,抓住白弄儿架在身上的刀往脖颈处一抹,瞬间血流如注,丧了性命。
白弄儿将人带回定合街复命时,清清刚从房里出来,见他身上溅了血,冲他摇了摇头:“郡主午间没用膳,说吃不下,你收拾干净了再进去。”
第五百二十二章 极目黑白(二十)
白弄儿再来时便巧了,恰好迎面撞见华品瑜。便躬身退让半步,让其先行。
华品瑜看了他一眼,拂袖入内,走到榻前将萧扶光一把薅了起来。
“四下忙成一团,你自己倒在此处躲懒。你当老夫是你萧家养的驴,舍两根萝卜就继续替你拉磨?”
白弄儿提心吊胆地看着,一声也不敢吭。华太傅的暴脾气,便是先帝在也挡不住,更何况自己呢?
萧扶光抬起头,嘴唇动了动,什么都没说。
华太傅见她白着一张脸,显然精神头有些不济,到底是心疼些,于是扭头斥白弄儿:“你主人为了檀沐庭的事劳心劳神,你倒还有闲功夫沐浴更衣?禁中都安排得当了吗?万清福地那边可曾调拨人手去了?”
白弄儿忙道:“郡主一早便吩咐过,还请太傅宽心。”
华品瑜听后,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他坐到一边,手指搭在案上,触了触茶杯,却不饮茶。
“檀沐庭刚死,不论外头如何猜测,那都是他们的事。于你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趁现在正好整顿内阁,将檀党余孽剔出朝堂。从前阻挠你的,也可借此时机一并铲除——老夫教过你的,你没有忘了吧?”
萧扶光显然有话要说,然而话到嘴边却止住了,最后起身应道:“学生都记着。”
华品瑜点点头,说自己还有要事,要她不要耽误,休整好后赶紧干正事。
等太傅一走,白弄儿这才松懈下来,小
声同她说起出城拿人一事,只是从始至终未见颜三笑,料想是趁乱逃了。
萧扶光说不打紧:“檀沐庭手下的人捉住就好,颜三笑一个人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且若不是她来通风报信,也不会抓到那些人。她既想活命就由她去吧,主仆一场,我也不算亏待了她。”又问白弄儿,“廷玉在何处?”
白弄儿答:“小阁老安抚过姚玉环后便带萧梦生回了万清福地,萧梦生极怕他,有他在,万清福地倒出不了什么茬子。”
萧扶光想了想,对他道:“我也要去一趟万清福地。”
说罢,二人便一同进了宫。
檀沐庭一死,萧梦生可谓是扬眉吐气。虽说如今宫中也不认这位皇太侄,可至少无人再打着檀侍郎的幌子怠慢他了。只是如今地位尴尬,走哪儿都觉得无容身之地,索性在神殿前支起一张躺椅来,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人来回忙活。
见着萧扶光,他立马支棱起来与她打招呼:“扶妹!扶妹!你打算何时将娇妻美妾赠予哥哥?”
白弄儿一双白眼都快翻上天去。
“着什么急。”萧扶光越过他直奔神殿后方。
萧梦生一把将盖在腿上的薄毯掀飞,追在她身后,“我刚刚想到一件事儿,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
“得闲告诉我好了。”他一向不大靠谱,萧扶光也并没有在意。
她来到皇帝寝殿,如今身边侍奉的人依然是阮偲与姜崇道。二人已将话说开了
,现下相处得很是融洽。见着她来,朝她行了个礼,驱散了其他宫人,只余他三人照看皇帝。
皇帝依旧是那副病殃殃的模样,好在如今身边换了人,都是尽心侍奉着的,比起前些日子来看上去好了许多。虽然还不能开口,却已能稍微动动眼皮嘴皮,想喝水出恭可以示意人来,不至于太过尴尬。
萧扶光看过皇帝,她从白龙珠城觅珠令开始,到今日堂上争执,事无巨细一一讲给他听。
皇帝静静地听着,到最后睁大眼睛,总有不甘的情绪最后也不过一瞬即逝。
“从一开始,阿九便是冲着咱们来的,他欺瞒过所有人,除了我,不,我也同您一样。陛下的宠臣,我的家奴,咱们都被他耍得团团转。”她慢慢说,“可您是皇帝,理应能断天下事,倘若是想借他的手除掉什么人,那是您该做的。可父王尚在昏迷中,您如今也成了这般,到头来谁又占了便宜?”
皇帝半阖上了眼睛。
“秦仙媛的命,我没拿,我已将她罚入掖庭中。是她害您如此,理应您康健后自行处置。”说到此处,萧扶光还笑了下,“他已经死了,这下您身边无可用之人,陛下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啊。不过我还是很好奇,皇祖临终前究竟对您说了什么,才让您宁弑君父也要坐上这个位置——这些年来,哪怕只有一刻,您真的快活吗?”
皇帝似乎有许多话想要说,然而碍
于病情无法说出口,最后只能叹了口气。
“吃不饱的人,总想着到了饭点儿要多食一碗饭,实际上胃口就那样大,多塞一碗平白给胃添负。在底下久了,便想着爬上来,想要做人上人,这的确在情理之中,可合适不合适,老了算。可是叔父,像咱们这样的人,最不该生觊觎的心思,平时已是一呼百应,何必继续向上登呢?”萧扶光起身,“我只是随便说说,大家难掌,小家难顾,从来没有所谓双全之法。这些时日以来需得从中不断取舍平衡,直到今日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操心’。”
她走出几步后,忽然折了回来,一手扶在床前,半向前倾着身子,悄悄道:“陛下知道檀沐庭怎么死的吗?是我放姚玉环进去的,我知道她会下毒,我没拦着她。相识一场,我也难过,可他非死不可,不然我该怎么办呢?陛下会体谅我的难处吗?日后您大好了,该如何做,也不必我再来提醒您,对吧?”
皇帝并未动怒,却闭上了眼,显然是要赶人了。
出了寝殿,姜崇道与阮偲上前来恭喜,一则贺其拨云见日,二则知晓她与小阁老重归于好,问何时能讨杯酒喝。
萧扶光只说不急,便同白弄儿离开了万清福地。
郡主身着华服彩衣,一针一线皆是精工细作,迎着余晖随步伐而动,似有熠熠金光一闪即逝。
“别说,观郡主现今行事,倒是越来
越有先帝的范儿了。”阮偲收了下眼,回头对姜崇道说,“只要先帝不想干的事儿,都是能拖则拖,什么都是‘日后再议’。”
姜崇道不以为然:“先帝是有大智慧的君主,他说日后再议定有他的道理。在我看来,郡主处境倒与先帝相似,四处都是不服他们的野心勃勃之臣,不知何人堪用,只能缓上一缓,好让自己喘口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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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凤台在历经一场大火后便成了灰烬,所幸救援及时,只波及一两座屋宅,并未殃及檀府内其它建筑。白弄儿带头来抄家,林嘉木着素来验,搜出檀沐庭生前资产,仅金库内纯金宝塔便有十余座,更有田地千倾,豪宅万间,珍宝数十万件,家资之巨着实惊人,最后不得不详列清单秘密送入定合街。
金银珠宝萧扶光虽不缺,却也知道檀沐庭留下的东西于己大有益处。让她唯一感兴趣的是竟抄出一只颇通人性的小畜生。
这只小畜生通体漆黑,初见时睁着两颗豆大的眼睛冲着她喵喵叫唤。它已是饿了许久,萧扶光不过一盆鱼汤便将其收买,如今心甘情愿任她抱在怀中蹂躏。
“我听人说,檀沐庭养的这只猫名唤‘是非’。”她摸着小黑猫偏过头来说,“哪有什么是非黑白,不过是万事有因果,看到恶果,便是非是黑罢了。若是深究一个源头,谁都没有是非可言。”
第五百二十三章 君向潇湘(一)
出了正月,阳气复苏,气温回升。
“今早奴去了趟西市,原就想过了雨水,清明也就不远了,就惦记着提前给干爹备点儿东西。到了之后,瞧着铺子倒比去年还多不少。那油伞都挂在头顶上,花花绿绿的一层又一层的,好看得紧。这时节原就多雨,不少人为避雨进了门头下,生意自然就跟着来,都可高兴了。路过望乡台的时候瞅了一眼,供品堆得小山似的,难得闵孝太子也有这样多人记挂。”
小冬瓜絮絮叨叨地说着,是非嫌他话多,扑上来迎面给了一套肘击。
小冬瓜好不容易将它扒拉下来,是非一个旋身又跳回郡主怀中,叫他不敢贸然上前。
“嘿,你这小畜生。”小冬瓜气得直骂。
正在此时,碧圆站在门口:“郡主,姚玉环来了,您见是不见?”
萧扶光放下猫,接过清清递来的热帕子擦擦手,道:“叫她进来吧。”
姚玉环是同崔之瀚一起来的,经过几日的情绪沉淀,显然释怀了许多。
她进来时也不跪下行礼,只是直勾勾地看着萧扶光。
萧扶光清退了身边人,连崔之瀚都退去门外。
这时姚玉环才开口:“我原该恨你的,可他害死这样多人,还害死了你娘,也正因这个,我能体谅你,因为当初我也恨不得剥了他的皮,或者说,若我是你,我可能做得更狠,恨不得将他片成一片片的…你有什么错呢?即便不是我,你去喂他,
他也未必不会吃。只是你害苦了我,叫我余生有愧,说到诛心,你诛的其实是我的心…”
她伸出手,用手背拂去面上的泪。因不再是檀家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连手指上的蔻丹都脱落未补。
萧扶光开口:“倘若我直接杀了他,你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他究竟是谁。他是个硬骨头,早晚都要死,与其死在我手上,不如换你来,如此他便心甘情愿赴死,你余生也不必像从前一样被蒙在鼓里。在我看来,愧一辈子比恨一辈子的好。”
“我知道,你不是坏心。”姚玉环擦干净了脸,抬头道,“所以我这次来不是兴师问罪,我是来同你告别的——你知道,在帝京里,我没什么朋友。”
萧扶光有些好奇:“你要去哪儿?”
“廷玉说,阁老要和沈夫人在河内办酒。”
“你是打算去…”萧扶光看了眼花窗后的崔之瀚,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可不是从前那个不识大体的人了,我舅舅他…还是教会了不少东西的。趁着这个由头去河内,是打算拜阁老,感激他对我多年的照顾。”姚玉环笑了下,指着崔之瀚的身影道,“我们商量好了,他会陪我一块儿去。”
“有人陪着你就好。”萧扶光说罢,想了想,唤来清清,让她去内室取了一个小盒子出来。
萧扶光打开后推到姚玉环跟前。
姚玉环一瞧,正是檀沐庭拇指上常戴的那枚金蜃龙。
“这个东西,他们废
了好大劲才取下来。原本想砸了烧了,可惜看似纯金,却不似纯金那般好重铸。陛下还在,我不能留这种逾制的东西在身边,思来想去,还是将它交给你,也算是个念想。”
姚玉环接过来看了好几眼,最后小心收好,说:“老见他戴着这么个东西,没事儿转上一转,刺得人眼疼。我从前还想偷走,好叫他不痛快,如今…算了不提这了,总之,谢谢你。”
姚玉环说罢便欲离开,萧扶光又唤住了她:“见过阁老之后,你有什么打算?你可是想去白龙珠城?”
姚玉环摇头说没有:“我本该去白龙珠城看看,可想想,那是他和我娘拼命想要逃出来的地方,没什么值得去的,且听说白龙珠城近年有暴乱…话说回来,济南也是个伤心地,我不会再回去了…我跟之瀚说好了,从河内回来之后,先到处走走,看看什么地方有人情味儿,因为他说我看上阁老是因为从前没人对我好过,所以我想去个有人情味儿的地方,用心过往后的日子。”
萧扶光没再留她,目送崔之瀚同她一起离开。他们共撑起一把新伞,伞面是当下正流行的蛟龙闹海。
清清担忧地问:“不是说檀沐庭兴许将一部分珍宝藏起来,而那戒指中有便是开启珍宝的机关,您就这么给她了?”
“在两年之前,我的确是心有戒备。但这两年中发生太多事。”萧扶光道,“未见檀沐庭
之前,我并没有把握能扳倒他,这让我觉得越是未知的东西越是可怕,反而亲手埋下的陷阱更让我安心。倘若真有那一日,今日的我也能应付得来,又何况是未来之我?”
哪怕反叛临阵如今的她也不会害怕一分,更最重要的是,她不认为一个期待被爱的人会亲手颠覆自己安稳的余生。
送走姚玉环后,小冬瓜几人也跟着进了来。
萧扶光想了想,对他们道:“殿下总不能一直托藏锋照顾,现今内忧外患扫除,择日不如撞日,现在便将殿下迎回来吧。”
小冬瓜说好,赶紧去同裘大使商议办事。
碧圆道:“雨天路滑,就怕咱们的人毛毛躁躁,再颠着殿下怎好?郡主不妨派人知会小阁老一声,小阁老做事稳妥,这次又立了大功,又是殿下爱婿,让小阁老去接岂不好?”
碧圆说这话时,清清一直在冲她使眼色。可惜碧圆性子直,就算看懂清清挤眉弄眼也还是说下去了——毕竟不知为何,自打檀沐庭死了之后,郡主同小阁老便没有再见面了。俩人就像商量好了似的,你不找我,我也不找你,好端端的正该是如胶似漆的时候,这又是在闹什么性儿?
然而郡主却没有发落她,反而仔细思考后居然同意了:“那便让廷玉同我一起吧。”
碧圆说好,高高兴兴地出了门去寻小冬瓜和裘大使。
清清却有些担忧地问:“郡主如今不与小阁老常来往,
是因为檀大人的缘故吗?”
第五百二十四章 君向潇湘(二)
“是,却也不全是。”萧扶光叹了口气,慢慢道,“阿九能因他的姐姐伏匿在陛下身边这样多年,倘若不是因为有我这个异数,怕是一辈子都不会被人发现。我在想,会不会世间还有许多诸如阿九这样的人,或来自白龙珠城,甚至说更远的地方,而这些人就潜伏在离我不远不近的地方,同他一样,准备伺机而动。”
清清听后,心底也是一惊。诚然主人说得不无道理,但好不容易过了檀沐庭这一遭,如今却草木皆兵,怪不得身居高位之人疑心重,原来如此。
“郡主何妨想这样多?”清清道,“您是有本事的人,小阁老甘愿辅佐您,如今还有华太傅相助,还有什么可忧心的呢?您这般年纪的姑娘都是刚出了阁,正被夫婿捧在手心的时候,您又何苦妄谈祸福,为自己徒增烦恼呢?”
萧扶光听后失笑——这就是她无法将郁闷宣泄出口的理由,当所有人都认为现在正是享受的时候,无人知她早将一颗心吊在崖上,稍有不慎便要跌进深渊。这两年来心防高起,唯有司马廷玉来时才短暂地开了道狭小入口。可阿九一番剖心置腹,叫她明白原来这些年来所有困境的起因竟是源于白龙珠城,源于金爵钗,源于先帝对她的宠爱——这要她如何再面对那些为她出生入死之人?如何面对司马廷玉?
申时刚过,司马廷玉与藏锋便来到府门前。裘大
使一早便率人相迎,小冬瓜等人更是跪了半晌才得见那辆金銮车的顶盖。
萧扶光抬眼望去,司马廷玉恰好看过来,锋利的眉眼被日光挡住一半,悍味儿少了些,却有些模糊不清。同日前分别时一样,从他身上看不出任何变化,仿佛她不见他,他也会等着,早晚有等到头的时候。
藏锋从队列中走出,同来的还有高阳王。不等她同高阳王解释,高阳王便急道:“这样大的事,怎如今才告诉我?我只当这孩子不省心,没成想居然藏了个人进来…殿下若是有个闪失,叫我如何同先帝交代?”
“我实在无可托付之人,说句实在话——”萧扶光看了高阳王一眼后继续道,“将人交给你,我还担心高阳王妃会将我父王卖了呢。”
海货王妃不待见云晦珠,相应地,她更加厌恶云重岫,这段时间不断找他的不痛快。藏锋被打骂倒也忍得,顺势拿养伤做借口,封闭了院门,倒是给了他贴身伺候景王的机会,不然哪里真好藏个人来?依着海货的作态,若是真叫她知晓,怕是早将此事捅出去了。所幸藏锋办事稳妥,并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
萧扶光说话毫不客气,原先高阳王便惹不起,如今朝堂是她说了算,更是不敢吭声。裘大使将高阳王请进门后,高阳王还回身望了一眼,恰好见自己的外孙跟在光献和小阁老身后,仨人逆光而走。
他心情复杂,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唯有一样能确定,那就是他真的老了。
摄政王被安置在银象苑内,萧扶光已许久未见父亲,实在舍不得再离开他。不等人走光,便抱着他的手臂埋头进去。
“爹爹。”她无声地流泪,“我做错了吗?”
明明只想着为母亲报仇,为何兜了这样大一个圈子后,却发现事情根本没有想象的那样简单,甚至说,酿成这一切苦果的根源竟是自己呢。
无人应声。
她在房中陪了父亲一下午,这期间没有人来打扰,回过神来时额头鬓角都被景王衣袖上的花纹印了一片红彤彤的印子。她擦干净脸,藏锋和小冬瓜也从外面走进来。小冬瓜嘴里念叨着殿下一路劳累,上身伺候为他擦脸擦手。
自一病不起之后景王也被照料得好,瞧着气色比先前还要红润。只是操劳惯了的人,一旦睡熟了,轻易便不肯醒来。幸而不是清贫人家,他就是这般睡一辈子也是照料得起的。
高阳王派人来催催,毕竟藏锋今时身份不同往日。他想留下,却也十分为难,于是临走时特意留了话:“天底下只殿下一人能决定我去留。”
藏锋随高阳王离开后,隔了一会儿,萧扶光又走出去。
她左看右看也没见着人,心底正有些失落,忽然听身后有人笑问:“找什么呢?”
是他。
萧扶光噢了一声,平静道:“掉了把梳子…找不着就算了,我梳子多的是。”
说罢头
也没回,抬脚疾奔而走。
出了院子,绕过亭台后一处抱柱时方停下来,回首再望去,只堪堪见到司马廷玉落寞离去的身影。
萧扶光扒着抱柱,盯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恨自己不争气,这时候要什么脸面,说句惦记就这么难;也恨他不知好歹,竟不知晓纵我不往子宁不来的道理。
指甲在柱子上划得咯吱咯吱响,听得人浑身难受。碧圆捂着耳朵说:“郡主拉不下脸来,不然咱们将小阁老请回来吧。”
“你还是别掺和。”清清拦住了她,“帮得了这一次,你还能帮一辈子?不论因为檀沐庭也好,其他什么缘由也罢,郡主是骄傲惯了的,轻易抹不开面。依着我瞧,这个毛病是该治,但良医却不是你。”
“那是谁?”
“你呀,你笨死了。”
将入夜后,萧扶光又去看了景王,同他说些困惑不快——倘若父亲清醒时,她未必说得出口。
要强惯了的人,总不愿意将委屈说出来,否则倒显得矫情了。
“从前我总觉得,檀沐庭是最大的阻碍。但现在看来,好像最难解决的难题是我自己。现在所有人都听我的,什么都是我说了算,没有人敢站出来说我的不是。在这种情形之下,我要如何才能保证我是对的呢?”说到此处,她慢慢低下头,“阿九说,金爵钗是皇祖赠我的,就因为这么一支钗,因为一道觅珠令,不知死了多少人。我愧对他们太多
…还有廷玉,眼下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了…”
就在此时,忽听外间小冬瓜暴喝一声:“哪里来的贼人!”
萧扶光抬头隔窗望去,只见墙头有个黑漆漆的影子,一跃而下进了庭院。
小冬瓜看仔细了人,愣了一下,随后清了清嗓子:“郡主的安危自然是由我大魏第一猛瓜来守护!”
话音未落便冲上前去,却左脚绊住右脚,一下扑了个跟头,趴在地上没了声息。
司马廷玉见小冬瓜装死,笑道:“不错,是只好瓜,不枉我救你一命。你比你主人强上许多,她白眼狼一个,这么久也不找我。”
第五百二十五章 君向潇湘(三)
萧扶光听后,想要立即出门去见他,却又觉得难为情。这份踌躇也不过随着一缕翘起的发梢短暂地停留了片刻,人便真推门而出了——端着一时爽,等人真走了难受的不还是自己?司马廷玉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她怕什么!
郡主是个吃过亏就长智的人,只是那脸色依然不大好看。
“吵嚷什么?”她佯怒道,“不知道殿下在休息吗?”
这声呵斥实在是没有份量,都休息了这样久,谁不盼着景王能醒?倘若吵嚷几句就能惊扰起他,倒是成功德一件了。这两年她说话做事越发谨慎,可方才一时激动,以致语无伦次,这让萧扶光恨不能抽自己的嘴巴。
司马廷玉丢下小冬瓜,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二人相隔不过一扇窗,却有些隔了千山万水的那么个味道。
“那我走?”司马廷玉率先开口。
萧扶光赌气似的瞪着他,但就是不开口。
忽然他长臂一伸,一手抄过她的背,另一手攥着她后脑勺将人逼到身前。是非从外面窜过来,被他一记眼神吓得抬着爪定在原地。
萧扶光下巴磕在他胸前,好在冬衣之下有薄肌,算不得疼。但从这个角度瞧他却是凶神恶煞一副模样,开口也是恶狠狠的口气:“该死的人死了,殿下也帮你接回来了,从此前路平阔,就忘了我这块垫脚石了?丢不丢郡主好赖说一声,吊着我做什么…”
“是你不来找我。”
好么,这
才是个会颠倒是非黑白的人。内阁统共才几个门,西堂才多大点儿的地,他办完了事去西堂,白隐秀睁着眼说瞎话,郡主不在,今天没来。好悬叫他看到屏后藏了个人,难道是个鬼影子不成?分明是她避着他,不愿意见。为什么?说来全怪檀沐庭,活着不消停,临了服了毒才诉屈,死了也在膈应人——他抢了檀沐庭的亲,檀沐庭就这么恶心他,真不知叫人说什么好。
“我这不是来了?我以为你叫檀沐庭一番肺腑之言说动了心,又叫他一死伤透了心,忘了有我这么个人——我算老几,父辈就是郡主家的长工罢了…”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到她双目渐渐噙上泪。他手忙脚乱地替她擦,袖子湿了用指腹,越抹越多,手上越来越凉,心也越来越慌。
“哭什么?我这不是来了?”他将她拥入怀中,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想不通你为何不愿见我,所以我一直在等,白日里原以为有转机,没想到你不留我…真当我是你家长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真当自己本事这样大,什么人都能随便用?”说着说着就来气,低头攥她下巴,“便是你心里有他又如何,你人是我的,招惹上我,这辈子都别想甩脱!”
掌下多俏的一张脸,近来又消瘦不少,她茶饭不思是为谁呢?大事有自己决断,一到情事上却是糊涂得很,宇文渡也就罢,黑是黑了
点儿,可家世相貌在那摆着,可连个臭卖鱼的也来横插一脚,这是要气死他?
越想越气,连带着眉眼也越发不善,本就长一副冷硬面庞,如此看来更加骇人。
可有人不怕。
她突然伸长了手臂,勾住司马廷玉脖颈,踮起脚来将脸蹭上去。
起初鼻子撞到一起碰得有些酸疼,可这跟芬芳又暧昧的气息一比实在算不得什么。她将唇瓣贴了上来,温热柔软得不像话——任他全身骨肉都拆解一遍,也找不出这样一块香软至极的肉来。
恩爱日久天长,情动却绝对是一瞬间的事。它就像一颗葱头,初见便辣眼睛,第一层像情人的面容,那是见色起意;拨开还有一层,那是她的内在;如能继续深交还能继续剥一层,便如同现在,她亲上来时又要叫你感动到流泪…一层又一层,每一层都是情动,每一层都是震撼,初辣眼睛后辣心,是水洗不去的冲劲。
他亲过她许多次,熟练地偏头错开鼻梁,捧住她后脑勺加深这场吻。
暧昧交织的气息令人心跳加快,血液急流,呼吸都乱了章法,啃咬起来像是两只不服输的幼兽,好在还有人性,不至于弄伤对方,却也是气势汹汹,在狭小紧窄的方寸战场中实打实上演一场唇枪舌剑的战役。
是非不甘心,跳到小冬瓜身边拿爪子刨他头,嘴里喵呜得不干不净。
小冬瓜一抬头,看清楚窗边相拥的俩人在干嘛,心说这
些人好生奇怪,不管是监造处的周工和他新妇,还是小阁老和郡主,但凡成双成对的好像都爱嘴贴着嘴儿——吃别人口水多脏啊,怎么都爱吃呢,莫非别人嘴里的真有好味?难道就像夹菜的时候夹到好吃的,还不是愿意给亲近的人也夹一筷子么…
可小冬瓜也只是想了想,反正他是个阉人,还是算了罢,于是继续趴下装死。
这边二人情浓之际,不知是谁碰了下窗扉,
司马廷玉费好大劲自迷乱中抽离出一丝清明,眼角余光瞥见看到景王床榻,登时回了神。
“阿扶…”他艰难地抬头,“咱们别在这儿…”
明知景王不会醒,即便醒了也是好事,可不知怎的,在未来泰山跟前做这种事实在是太过了——尤其还是这样巍峨的一座泰山。
他怕景王,可萧扶光不怕——那可是她亲爹,疼她疼进骨子里,有什么可怕!
司马廷玉推她,她不撒手,硬要来。司马廷玉频频向后看,险些吓出一脊梁的汗,干脆一手将她两条胳膊束在一起,“阿扶,殿下还在呢…”
她噢了一声,这回算是听明白了。可刚尝了甜头,还不想放过他,怎么办?
于是拎起裙摆爬上窗台。
司马廷玉也是被吊在半空,见她如此,再也不顾那份如芒在背的不自在,双臂一展将人抱了下来,朝她下巴狠咬一口,扛起来便朝另一边疾走。
二月的风依然有些冷,吹在两张红彤彤的脸上
却还是有些不够。该是出汗的时候,待在冰窟窿里也没用。
第五百二十六章 君向潇湘(四)
不论是精工酿造出的好酒,还是普通人家熬汤偷放的罂子粟,又或是赌坊中顷刻暴富的骰子,都叫人欲罢不能。但饮酒、服毒、赌博都是万万不可取的,唯有一样既上头,适度还不伤身——那便是同情人亲近。阴阳调和,万物之道,做不来的便是不能人道。
好不容易将将亲够了,司马廷玉又来捉她的胳膊,将她双手扣在头顶,问:“你还没说,这阵子怎的不肯见我?”
这当口居然开始审人了。
她费劲地抬起头,触不到他的唇,转而将他一缕发衔在口中。乌黑的发衬得情动中的面颊,那抹泪痕成了摄人心魂的点缀。
司马廷玉实在忍不住,俯身又亲来。浅尝一阵儿,单那几根细细的头发丝儿就比蜜还甜。那两片唇瓣既香又软不说,人也妙得很,肌骨无处不是饱满软弹,像夏日里的荔枝冻,清爽解腻,实在叫人爱不释手。谁能想到光献郡主竟是这么个宝贝,怪不得先帝王储似的将人供起——倘若是不加那条绶带,但凡景王有个三长两短,各方豪杰争的便不是玉玺国珍,要争皇族美人了。如今坐朝堂,自己掌权,好歹叫人收了那些不该有心思。这么一看先帝真是个明白人,想得就是长远…
越这么想,越得为自己计较才行。
司马廷玉停下来,想好好同她打商量,如今二人也该好好谈谈今后,有事憋在心里什么都不说也不是个事儿
。
萧扶光不甘心,又蹭上来。他不愿被她吊着,铁了心要在今日同她说明白,嘴巴偏了些,压着她的脸颊继续审:“先回答我,为何不肯见我?”
她一声不吭,却舔了下他的耳畔。
真是了不得,司马廷玉脑子顷刻间炸开,还没反应过来,鼻血已是顺着头发丝儿滴滴答答地往下流。俩人头回这么着的时候也是这般,不过那次是被她一巴掌打得,这次可就是自己的问题了。
萧扶光看着他这般模样,了然地笑了。她笑容中的挑衅有些刺伤他,若是放在从前,不,哪怕是半月之前都有些遭不住。但今时不同往日,他铁了心地要与她说清楚。
司马廷玉顺手扯下旁边的帐子,撕成布条后勉强清理下。跟先前受了那巴掌不同,年轻气盛,稍稍低头看一眼,鼻子又开始发堵。
司马廷玉想了想,将被子拉到二人身前做出个楚河汉界来。只是身下人不太老实,正蠢蠢欲动,不知又憋了什么坏。
司马廷玉索性将她腕子捆了压在枕下,以防她无穷臂力挣脱。又将一截布条蒙在眼上——只要不看,便能定力十足。
说来也是奇怪,面对面说不出那些话来,他一蒙上眼睛,她的心便开阔了,眼泪又跟着无声地往外流。
他听不到,却能感觉得到。伸手捧起她的脸,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擦拭。
司马廷玉心里恨檀沐庭恨得牙痒痒,不料过了好半天却突然
听她开口:“你恨我吗?”
“我?恨你?”司马廷玉不知她为何没头没脑地问出这句话,一时被问住了,“我为何要恨你?”
爱还来不及,又从何而来的恨。平日里说说也不过都是些抱怨话,哪里当真恨她?
沉默片刻,又听她抽噎道:“如果…如果不是因为我,便也不会有金爵钗…白龙珠城好端端的,也不会发生那种事…阿七不会死,我娘也就不会死…桃山老人、尤彦士的娘亲,甚至符道已他们都不会死…你也不会离开我这样久,隐姓埋名两年光阴耗在别人身边…”
断断续续的哭声里,司马廷玉总算是听明白了,原来她将所有的一切归咎于金爵钗,归咎于她自己。
他心疼地将她拥入怀中,手脚并用地困紧了,用自己的脸贴着她的脸,隔着几层薄纱感受泪水的温度。
“谁说这是你的错?你怎会如此认为?白龙珠城的南珠天下第一,多少国君盯着它,可惜城在海上,难以进犯,这才让白龙珠城苟延残喘至今。觅珠令也是他们城主的意思,与你何干?檀沐庭坏事做尽,谎话连篇,你可别忘了蓝梦生的祖母,檀沐庭说是蓝婆拿走了金爵钗,她一介妇人,为何要拿?先帝若真铁了心想要你做未来储君,丢了一支金爵钗,他也自有万般方法找补回来。此事尚有蹊跷,依着我看,你才是最委屈的那个。”
“可是,我…”
“你总是如此
,坏事将自己放在前头,好事怎不见你先邀功?此前檀沐庭处处压内阁一头,这次除了他,阁臣恨不能放炮,这可是你的功劳。正是该好好犒赏自己一番的时候,结果你偷偷在家哭?”
“……”她没话说。
“起先我还当你是哭檀沐庭,气死我了。”他长舒一口气,“我料你也不会看上他,有我在,你心中决计不能有其他人…两年算什么,用两年换一辈子,也算值了。再说,我这两年可不是白白浪费,我也做成了我的事。”
“什么事?”
“早年因避嫌,我不能科举,借着亲爹和未来岳父的光入阁。自我成了司马炼,不必走曹局正街那条暗道,我也能考中,日后无人再说我是父荫之臣,我也算是为自己出口气。”
这一番劝解下来,萧扶光渐渐清明了。
“你说的都当真?”她止了泪问道。
“我与你剖心置腹,哪里会骗你?”他不满,“倒是你,一有事就将自己关起来,连我也拒之门外,显然还是未拿我当自己人…”
“我没有!”
“那你说,你为何不见我?”
萧扶光看着他的脸,有些不好意思:“愧是一层,还有一层缘由…看到你总想起在山洞里的那天,静下来时总胡思乱想…真邪了门了,这是不是病?”
司马廷玉听后,咧嘴便笑,一口白牙整齐发光。
“我也天天想,时时想的都是你。可惜你不来找我,我只好来找你。”
萧扶
光理亏,不敢吭声,缚着的双手举过头顶,环住他脖颈。他越是看不见,她越是大胆。凑上去亲了下他的脸,亲出铁锈的味道。
“这怎能是病呢…”他又蹭上来,“帝京百万人是打哪儿来的?都做圣人,那不早就绝了后了?你且放心,大家白天是个人,到了晚上一个样,都是禽兽。”
摄政王夫妇将女儿保护得很好,又是正经人,料想日后她嫁哪个都受不了委屈,没教过这些事。他在官场上时间久,就算没吃过也听过看过,阅历总归比她多,慢慢教便是。
萧扶光果然被劝说得动了心,“可现在是白日,这…”
“不碍事。”他用嘴来解她前襟上的绳带,“我蒙上眼就是天黑。”
第五百二十七章 君向潇湘(五)
一路向下不停,她换纤纤玉手来挡。
司马廷玉亲了下她的手指,忽然又问,“你的手还疼吗?”
他问得奇怪,萧扶光有些听不明白:“我的手又没受伤,疼什么?”
“当初我以司马炼的身份回京,你来找我,我将你赶出去,关门时还夹了你的手,那真是我干过最混账的事了。”他握着她的手指轻抚,万般心疼道,“那时我真的想干脆不干了,陪我阿扶去治手伤…”
“我身边是没人了,还用得着你陪?”萧扶光想起来也生气,于是死命将手抽了回来,“同别人做夫妻,装得可真像!”
抽回去的手又被握住,司马廷玉将它放在自己心口上来。
“我将银两送到辽东后,见了荣王殿下,也正是他说,檀沐庭的人一直在跟着我们,所以那二百万银两的去向恐怕檀沐庭从一开始便了如指掌。想起闵孝太子,我忽然觉得,檀沐庭似乎并不满意只做宠臣。恰好荣王殿下离京日久,十分想念家乡,我便与他商议,由我秘密带他回京,他则保我回京之路无虞。”
“小王叔来过?”萧扶光忙追问,“那你们当时又在何处?你为何又诈死呢?”
司马廷玉慢慢同她解释:“去时容易,来时却是经过重重盘查,无诏进京等同谋反,荣王殿下担心会连累我,与近侍扮做常人在我左右。经过伏龙岭时,殿下与我登高,他说,假如他是檀沐庭,且有害我之
心,定会在此处埋伏,后来发生的事,你都看到了。只是檀沐庭并没有出现,而是借宇文渡之手除掉我,论排兵布阵,宇文渡比檀沐庭出色得多,且他人手充足,我与殿下只得断尾而走。只是暴雨后山路难行,我同殿下走散,无意中撞进一处山谷,便是秦仙媛与司马炼的居所。彼时秦仙媛丧夫,神志不清,听闻我与司马炼血脉上有几分渊源,当下便要将我留在谷中。我原本不愿,但细想来这是个好机会,既能改头换面潜伏在檀沐庭身边,又能应试科举——阿扶,所以我说,我不止是为你,还是为我自己。我也信有朝一日同你解释后,你定会原谅我。”
说罢,他再次拥她入怀。
萧扶光将头靠在他胸膛上,张嘴探出银牙一口,咬在他肩膀上。
看似下口凶狠,却没有真咬进肉里,可见心底还是原谅了他的。
“阿扶…”他轻声感叹,“我就知道,阿扶一定不会怪罪我。”
萧扶光觉得就这样放过他有些简单了,伸手来扯他脸:“以后再这样,我就当真,再也不同你说半句话了!”
“臣谨遵郡主之命。”他表忠心道。
这回不似先前,俩人头回那会儿黑漆漆的山洞里什么都没有,外头一堆事儿吊着,还总担心会来人,别后重逢的喜悦终归难挡冷飕飕的寒风。眼下宽床宝帐,满室暖融融的香气,清清几个早就带着人避出大老远,无人来
扰。
郡主有郡主的气魄,她将缚手的布一下撕个稀碎,一手攀着他的宽肩吻上来,一手将人往后摁。
小阁老有小阁老的底线——如何都能由着你来,唯独不能让你在我之上。
郡主摁了半天没将人摁下去,不满地问:“你怎的不躺下?”
“我不想在下面。”司马廷玉抱住她的腰,“什么都能听你的,只这件不行。”
“放肆!真是反了你了。”萧扶光命令道,“你打算强压我一头?”
司马廷玉也是十分难捱,于是想出个折中的法子来:“你还记不记得从前陛下刚入道不久,全城抓喇嘛?”
“这会儿说喇嘛做什么?”萧扶光有些着急,这时候可不爱听这些。
“喇嘛的行囊里有几尊明妃像,不知你见没见过。”司马廷玉提示道。
喇嘛跟喇嘛也有不同,佛国的喇嘛,藏缅的喇嘛,波斯的喇嘛,本土的喇嘛,小异大同。但藏缅的喇嘛有些奇怪,他们信奉的明王明妃总是缠在一块儿,叫人看了直呼伤风败俗。
“我见过。”萧扶光顿时了然,学着明妃的模样坐在他腿上。
什么是天赋?这便是天赋。
司马廷玉自是高兴,托着她的腰就要将蒙眼的布条扯下来,却被她搭手拦住了:“不能解开,解开就是白天了。”
她害羞,他也不点破,这样的光献只他一人独享。
箭在弦上,将发未发时,又听她问:“廷玉,我问你,你喜欢我什么?”
审讯官
调换了个个儿,还是一道送命题,一个回答不慎,到手的鸭子都能飞走。
司马廷玉回答得干脆:“我的阿扶长得好看。”
她果然不乐意了,哼了一声,眼看着就要飞走。
“帝京百万人,长得好看的多了去,就说长安街卖酒的胡女,皮肤比雪白,眼睛还是蓝的,会跳胡旋舞,当真漂亮;工部郑侍郎的小妾是江南来的美人,说话娇滴滴,嗓子被蜜黏了似的。别的不说,沈磐的妹妹沈淑宁模样也不错…”他说,“但是在我心里,阿扶一直都是最特别的那个。”
萧扶光被这话定住了,“哪里特别?”
司马廷玉想了一会儿,苦笑道:“硬要我说,还真难说出口。总之就是瞧别人什么都好,但都差了点儿意思,那胡女和郑侍郎家姬都同我敬过酒,饮了就罢,要坐身边来我是万万不愿意的…”
郡主一听炸了毛:“好哇,还同她们喝酒,你可真是了不得了!”
“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司马廷玉连忙替她顺毛,“但你就不一样——你进京时我偷偷看了一眼,那时还以为人是琉璃做的,不然怎周身都泛光?好像就比旁人亮堂些。原本心中忐忑,忽然间踏实了——这就是我日后要娶的新妇,若娶回家,当真不愿在外多待一刻。你我的缘分既是命定,也是宿命。所以我喜欢跟阿扶在一起,说是见色起意也好,上天注定也好,见你时你嗔也好怨
也好,总之,你离我越近越好。”
心跳乱成什么样子了呢,倘若野外遭虎狼追击也不过如此吧!
“你别说了。”她伸指抵住他的唇,“你这张嘴实在太厉害,我好像有些招架不住…”
“我若有半句话是在骗你,你大可革了我的职,将我千刀万剐了,你怕什么?”
“谁说我害怕?该害怕的是你才对。”她朝他嘴角轻啄一口,“若敢负我,这辈子你都别想翻身。”
司马廷玉笑着抱紧了她,看不见的地方,香软滑腻得惊人。
起先不行不行,后来不要不要。司马廷玉无限勤勉,还徐徐引导:“阿扶,喜欢也说出来,你是又怕了?”
萧扶光是个不服输的性子,越说她害怕,她越要装作不害怕。
郡主的床榻不大,却是从前西南佛国贡来的一棵几百年老紫柚上直接截开了制成的,坚固结实,不怕晃。她坐着人形摇椅,眼里含着泪,嘴里咬着手指头,魂儿跟着飞上了天。
第五百二十八章 君向潇湘(六)
陷进温柔乡,没个定力轻易早起不来。起不来也无妨,那就再睡一日。白天黑夜囫囵过,极乐美事实在令人上瘾。寻常人千万不要贸然尝试,因情人相处先爱后欲才是正道,本末倒置到最后只会伤身伤心。
这般厮混了两日,实在不得不露面了,终于迎着夕阳敞开了房门。小阁老依依不舍地离开,留下郡主一个抱着枕头酣睡。
清清几个进来收拾,见房内一片狼藉,便知这是碰上了真对手了。虽说行事无忌,但小阁老面皮薄,连正门都不好意思走,怎么进来的怎么出去,好歹也保全了郡主的名声。
司马廷玉从前常进山打猎,次日归来照常上值。郡主不比山中野狐,狐狸能跑能跳又机警,她有些蠢笨,还有些好奇,是以司马廷玉并未消耗多少精力便将人捉住吞吃殆尽。从定合街出来后回了趟家,沐浴更衣拾掇一番后神清气爽地去了内阁。
眼下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不止是檀沐庭丢下的乱摊子,还有日前与华品瑜同日进城的廪生,桩桩件件都令人头疼。好在如今内阁众人仍将他奉做阁老,便是袁阁老见了他也缩着腰,生怕他一个耳旁风自己全家老小不保。
然而就在批阅奏疏之时,忽然见一文书上写了“白龙珠城”四个字,细细一看,原是驻在南海一带的平南将军所呈,说白龙珠城连年受南齐苛待,早已不胜其扰,愿早日归顺大魏
,做我朝南海之眼。
看落款日期,已经是去年秋了,显然被积压了许久,所以无人在意。从前司马廷玉没有印象,这两年又因司马炼的身份尴尬,并未接触多少公务,萧扶光也被檀沐庭架空,没有看到这份奏疏。由此可见白龙珠城应是近年内才向平南将军求助,因它只是座海上小城,除了盛产珠贝,既无人口又无兵力,连作属国的资格都没有。白龙珠城又是檀沐庭的家乡,所以檀沐庭刻意压下,才会被内阁众人忽视。
这样一座城,只适合被采摘屠戮,倘若没有南珠,它什么都不是。
不知为何,司马廷玉又想起先帝的身影,他好像总是和和气气的,遇到棘手之事总要推脱二三,即便坐在皇座之上,面对大臣也总是稍稍佝偻着高大的身躯,笑呵呵地说“日后再议”。
但是,这座海上小城为何会向他们求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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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晨,萧扶光也来到内阁。她在时司马廷玉便主动回避,诸事皆由白隐秀整理转达。白龙珠城毕竟是小城,除非与齐开战。而大国之间轻易不开战,所以它并没有被关照的必要。
但萧扶光隐隐觉得,先前发生的所有的一切似乎同白龙珠城有关联。她将平南将军奏疏放在一边,捏着眉心思索应对之法,然而思来想去却觉得不该出手。
也罢,她还有一堆更要紧的事,先解决了眼前再说。
朝堂上有华品瑜和司马廷玉辅弼,一
切好说,檀党一脉人员虽多,而高楼崩塌也不过须臾,且她亦有沈磐为首的御史台来帮助清算,三五日内便打扫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袁阁老等人并未处置,因一来还需震慑重臣,二来也要拉拢人心。如何用人也要斟酌而定,水至清则无鱼,倘若朝中全是自己人,或者全是清流,那么王朝距离覆灭便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她同父辈和老师学的便是权衡利弊维稳朝堂,这点道理还是清楚的。
不知过了多久,落钥的小吏伸头看了一眼,见是萧扶光在又缩了回去,过了一会儿为难地来催:“郡主怎么也值夜呢?晚上西堂风大,容易着凉。”
萧扶光这才发现天色暗下来有一会儿了,她办公不喜欢旁边有人伺候,加上方才白隐秀内急,不知去哪里方便,这才一时不察,多待了会儿。
她想了想,还是先出去等等白隐秀,省得误了时辰。再说阁部内有值夜的阁臣,她也不好一直呆着,毕竟同司马廷玉好上,他的脸面也是顶要紧的。
那落钥小吏也很会来事,撂下手头的事先挑灯送她。得知此人也是赤乌年间入朝,萧扶光闲下来也同他说了两句话,刚走出西堂便看到拱门下站了个直溜的黑影儿。
小吏看到他,喊了声小阁老。司马廷玉这才走过来,接过了灯,也接过了人。
萧扶光回头冲小吏道:“见了白少卿同他说声,叫他直接回家吧。”小
吏低着头说好。
等人一走,司马廷玉便拉过她的手。原本她身体养得好,气血足,可是在西堂待了一天,这会儿手都是冰凉的。
他将灯夹在腋下,握起她两只手放在自己手心,连搓带揉。
萧扶光见他呵气,动了动手指头挠了下他掌心:“若真心疼我,该带个手炉来,用得着你替我暖?”
司马廷玉大方承认自己在揩油:“手炉暖你的手,哪里还有我的用武之处?”说着敞开黑裘,将她人裹了进来。
“有人看着呢!”萧扶光好面子,忙出声提醒。可是这怀抱实在热乎,叫人想闭着眼就这么扎进来。
“就是叫人看的。”司马廷玉一说话,胸腔震得她脑袋嗡嗡嗡响,“你吧,算是沾点儿聪明,但有些事上就糊涂。倘若不是足够了解你的脾性,我有时候真怀疑你是装的。”
“这话什么意思?”萧扶光从他上衣里探个头,不解地问。
司马廷玉朝后远远瞥了一眼,道:“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内阁这种地方,你当哪个人简单?莫说锁大门的,就连扫茅厕的都指不定是走哪位大人的门路。一抬头就能看到高官的脸蛋,低头看他们屁股蛋,随便听他们说几句话就够受用的。若有了难处随口一提,在大人们眼里都是小事…殿下在时他们近不得身,檀沐庭在时他们私下里不定怎么巴结,如今瞧着还是你坐得最稳,上赶着来了呗。”
萧扶光后知
后觉,想起那落钥的小吏,的确是眉清目秀的漂亮模样。因看着俊秀面善,也愿意多说两句话,现在想来只觉得心里不舒坦。
司马廷玉将下巴搭在她头顶,轻轻叹了口气:“谁对你好,谁是携目的而来,我信阿扶拎得清。只是若有朝一日我不在,真担心他们会打着我的幌子干坏事。”
“你不在?”萧扶光敏锐地捕捉到重点,“你不在我身边,你要去哪儿?”
第五百二十九章 君向潇湘(七)
只可惜郡主派头不小,走哪儿都有人伺候着,不等司马廷玉回答,碧圆眼尖地看到了他们,犹豫片刻后还是朝这边走来。
等到了跟前,俩人已经分开了。碧圆司空见惯,从侍女手上拿过斗篷来为她披上。
只是羽衣再暖,哪有情人的身子暖?不过挡下寒风罢了,鸟毛同小阁老的身躯简直就没得比。
她回头看司马廷玉,见他没有要跟自己回去的意思。想问问他,大庭广众之下又有些不好意思开口,思及前两日饿虎扑食的模样,料着今夜八成又要翻墙进来,俩人总有说上悄悄话的时候。
待回了定合街,除了裘大使、江北流等人外,还有个穿绿袄裙的姑娘也守在门前的灯笼下候着,见她回来,冻得发红的脸都绽开了:“郡主!”
萧扶光一瞧,见竟是绿珠。
在檀沐庭事毕后,稍稍稳定下来便派人去将他们接回来——这下总能名正言顺地将萧宗瑞带在身边了。
她同绿珠一路走回银象苑,期间问起萧宗瑞,绿珠说一切都好:“只是见不着郡主,有时小公子便会闹我们,一直惦记着要回来。我听说了帝京里发生的事,也担忧着,可我们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尽力照顾好小公子了。”
“你做得很好,不枉我将他交给你。”萧扶光道,“这次回来,不必再走了,也不用担心陛下来抢人。”
绿珠一听,便知万事落定,光献郡主已是大权在握了。
“我们一同去看看宗瑞吧。”她说。
就在绿珠愣怔的当头,她已经走远了,身形消失的方向正是萧宗瑞所在的金壁庭庑处。
回想初见时,总觉得她异于常人,整个人齐整不说,眼神厉害,心思敏锐。不过是两顿饭的交情,她竟一步步走到今日,仿佛做了一场大梦,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幼儿的生长速度是惊人的,萧扶光将萧宗瑞抱在怀中时,只觉得这个漂亮的孩子好似又重了些。送离他时嘴角尚有粉白的难看的缝合疤痕,如今只剩下一条淡淡的痕迹,想来不久之后便能消失。
萧宗瑞喜欢极了她,不断地抬头看她,笑一声后又埋进她怀中。
玉堂和灿灿在一旁替萧宗瑞加油鼓劲儿:“小公子,您快喊呀!”
萧宗瑞又抬起头,期待地看了萧扶光一眼,动唇说了俩字儿,复又羞涩地扎进她怀中。
萧扶光听得清清楚楚,他唤的是“姑母”。
这是一对痴儿在错误的时间诞下的孩子,既是不祥,也是麻烦。倘若没有她,他或许会被檀沐庭献给皇帝,从此做吸引她的诱饵,他人的助力;他也或许会被周尚书扔到荒郊野外之中,甚至悄无声息地溺毙…
如今却是不同了,他发声虽晚,却口齿清晰,能听得出是正宗的官话。他同他愚钝的父母不大相同,想必今后命运也一定不会同他的父母一样。
同萧宗瑞玩了一会儿后,萧扶光才回了居所。
清清已经铺好了床,见她左顾右看,这才将灯盏放下,抿唇笑道:“郡主歇着吧,今晚外头好像没动静呢。”
萧扶光“噢”了一声,有些失落。
清清合衣躺在外面绣榻上守夜,萧扶光则在内,仰面朝天地捋着白日在西堂看见的奏疏。眼下万事都不需她操劳,是蒸蒸日上的时候。
就这么想着,便渐渐入了梦。
那一片夜空下的海,在茫茫月色中静谧无际,而她坐在一艘巨大船只上,依稀可见不远处有一座白蛟盘踞的岛屿。身后有人轻咳,低声说了句“便是此处了”,她听声音十分熟悉,像极了皇祖赤乌大帝。她惊喜地想要回头,想要亲口问问他究竟是不是因他为她造金爵钗才使得白龙珠城陷入困境。然而回首却觉得脖颈僵硬,无论如何都回不了头,都看不到他的面容。忽而狂风大作,乌云蔽月,周遭渐渐陷入黑暗中。她被狂风卷下船只,跌进深海中。她凭空生出一对鳃来呼吸,又被无数双手托起,在海上沉沉浮浮,最终靠了岸。然而远处那座岛屿却消失不见了。
萧扶光骤然惊醒。
原来是一场梦。
外间天色大亮,她出了一身的汗,起身时发现脖子僵硬得不能动,显然是落了枕——怪不得在梦中她无法回头。
沐浴后换了身色浅色的袄裳,便先去了城北清枝胡同,寻了沈磐一起去陈九和家中。
陈九和虽有罪,但逝者已逝,且他家中仅有妻女老仆,林嘉木又多次出面求情,萧扶光思虑再三,到底没有追究他的家人。
头七早已过,但她和沈磐依然替陈九和上了柱香。
她的眼睛盯着陈九和的牌位,口中却是在同沈磐说话。
“先前在刑部大堂联审檀沐庭时,遇上以李知易为首的各地廪生,关于买卖名额的事,我想你也有所了解。这件事虽是先帝在时便有,而先帝早已驾崩,可我如今既坐到这个位置,即便不是我所为,也不该置身事外。所以,这件事我要管。”萧扶光慢慢同他说,“父王此前曾去过彰德府,为了不引起骚乱,他压下此事。但我的做法或许与他不同,我打算从彰德府开始彻查此事——这关乎先帝和皇室的颜面,我想派一个信得过的人去。”
不等沈磐表态,她便回头看着他的眼睛,道:“你身上很多地方与廷玉很像,从始至终我都信赖他,哪怕他曾不得已假意背叛,我也相信他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你们看似行事无忌,却都有自己的章法,所以我信他,也信你。”
沈磐答应了她。
马车静立在不远处,沈磐将她送上车,自己也上了马。
即将分道扬镳时,忽听马蹄声阵阵而来,原是沈磐去而复返。
“臣与小阁老并不相像。”他与她隔帘相望,“为了达成目的,眼睁睁看着心上人两年却不能相认,臣自认为做不到——或者说,除了小阁老,无人能做到。小阁老比臣更狠,他对郡主狠得下心,也对自己狠得下心,宣武大街选择孤注一掷的赌徒也不过如此。倘若无那婚约在身,小阁老真的是郡主最好的选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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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数万字内完结,会HE的,我不拆散有情人。
近两个月有要事在身,更新不定时,可以攒到月底一起看结局。
感谢阅读。
第五百三十章 君向潇湘(八)
不等萧扶光开口,沈磐便驰远了。
碧圆自然也听在耳中,心道究竟是与不是,那也是郡主说了算,哪里轮得到别人来说嘴?也不知这沈大人是安的什么心。
她虽不服,却也没开口。毕竟跟在郡主身边日子久了,人也稳重上许多。
下午时沈淑宁来到银象苑同萧扶光道别,原来上午接到萧扶光的指派后,沈磐回家后便同她商议。兄妹二人都是自理惯了的,当下决定今日便启程。兄妹俩手脚利索,沈磐去御史台,沈淑宁则在家整理行囊。御史台和吏部都被萧扶光打过招呼,不一会儿的工夫便为沈磐留了职,极快地走完了流程。
沈淑宁思来想去,还是来同她道个别。
“怎的这样着急走?”萧扶光想了想说,“再过两日也不迟,何况这次上任的是你兄长,他办完事便会回来,这段时间你不妨留在我这里,等你兄长回来。”这阵子沈磐实在帮了不少的忙,沈淑宁也帮过司马廷玉——倘若不是沈淑宁当年借给司马廷玉的银两留存了借据,只靠陈九和一死也难以扳倒檀沐庭。
沈淑宁笑着摇头婉拒:“我俩相依为命惯了,哥哥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她决心要离开,萧扶光也不好强留,只能为他们兄妹添些车马钱粮赆行。
“我曾见过医丞为人疗伤,他们会将腐烂的血肉挖去,这样才能长出新肉。”萧扶光道,“我将彰德府交给沈磐,也是
在赌。沈磐还年轻,这件事办好,日后再回京便不是御史了——你知道赵元直吧?他像你兄长这个岁数时,还没有你兄长能干,后来跟了殿下,一路坐上御史中丞的位置。你兄长比他忠诚,我相信我的眼光不会错。”
最后沈淑宁离开前,站在庭门下回首看了萧扶光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
“哥哥从前只会做人,不会做官,刚入京时什么都不懂,便叫人打发去了山东。那会儿便有人找到他,问他愿不愿意为户部做事,还送了不少银子和炭给他——那会儿他薪俸不多,我俩过得没现在好,但哥哥根基浅,却是明事理的,他并不想掺和那些大人们的事情,所以拒绝了他们。后来果不其然遭人陷害,办事时出了差池,一直在灵山耗着。我们原以为一辈子都回不了京了呢,谁成想撞上郡主生辰,摄政王宽宥犯了小过的官员,哥哥那些事儿便都不是事儿了。”看着萧扶光略微错愕的表情,沈淑宁也笑了下,“哥哥虽从来没有提起过,但心中一直是记着的,一旦有了效忠的机会,他便回来了。郡主大可相信他,因为只要是您,叫他做什么他都会去的。”
天家从来都是恩威并施,白龙珠城因威献珠,但受过天恩的也不在少数。既然会有檀沐庭这样的人出现为前路平添艰险,同理,也自然会有沈磐这样的清道夫。
万事皆有因果,檀沐
庭是果,沈磐也是果。
沈淑宁离开后,萧扶光小坐一刻,起身时招来宜宙,吩咐他带些人跟上沈家兄妹,务必护他们一路周全。
夕日下看杨柳新抽的嫩芽,想起近来发生的人和事,不知为何总有些不舍之意。好在离开的人不过是远行,并非从此永别了,倘若一切顺利,说不定炎夏或下一个炎夏时又会再见。
沈御史前往彰德府的消息很快便被各府廪生得知,沈磐本就是通判出身,在山东待了许多年,既年轻又有些手段威望,还是协助郡主铲除檀沐庭的功臣。且沈磐曾是贫苦人家出身,父母双亡与妹妹相依为命多年后,这样的洁身自好又刚正不阿之人很是博得读书人的好感。且内阁隐隐透露出消息,因买卖春秋闱名额一案事态极端恶劣,涉及官员较广,除却严查之外,明年或许会加特奏恩科。
这显然是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于是在又一个春风尚寒却日光杲杲的日子里,当初浩浩荡荡杀进京中的廪生也相互结伴,一同离京回乡了。
同日午后,久病在床的皇帝动了动手指,对着正在替他疏血通络的姜崇道开口命令:“让光献来。”
皇帝虽病弱,却也还是皇帝,再不济也是长辈,所以萧扶光很快便来了万清福地。
她来时,皇帝已经可以坐卧了,宫人正应他了要求将厚厚的毛毡卷起,几扇人高的窗户打开。药味散出去,阳光照进来
,淡淡粉尘扬在皇帝身前,使他披洒上一层金光,纵然还在病中,他的侧脸依然有着神的模样。
萧扶光朝他跪拜,他却望过来:“你去过望朱台吧?太极阵下的密室就通向那儿。”
萧扶光知道他有话要说,让宫人退了出去。
“朕年轻时也过得快活,你父王身但重任,朕知不及他,那时也从未想过做皇帝。只是后来…后来就变了,皇后刚与朕成婚时——那时她还不是皇后,朕也收过心,愿意同她那般过下去,只是她心里原有你父王,无论待她多好,她事事总要争过你母亲…朕与她争执,她动了胎气,阿寰便是那时不足月产下的…阿寰出世时朕很高兴,只是越高兴,也越让朕失望。他做什么事都是慢吞吞的,朕很生气,训诫他时口气稍重一些,他就吓得当场便溺…所以朕也越来越失望,对他,对他的母亲,大概也是对自己失望…”他停顿下来,像是在调整呼吸,待半晌后才继续,“你看,阿寰这样笨,但父皇却很喜欢他,倘若朕进宫面圣时不带上阿寰,父皇便要责备朕。但天威在上,阿寰只会更怕,父皇问他一句话,他吓得半天都不敢张嘴,比起你来差太远了——从那时朕就想通了,有的东西,许是命里就没有的。朕便不再关心那些,皇储、兵权、朝廷…统统都与朕无关。然而某日出行时见一游方道人,同他相谈后倒觉豁
然开朗,他说,人若把握阴阳,便能与天地合其德,以无胜有,便无所不能。我问他如何才能与天地共处,他说,唯圣人能之——人中之圣,便是人皇。那时我不知,现在想来,也是檀沐庭安排的人吧。后来檀沐庭的出现也是在情理之中了…后来做了皇帝,想如何便如何,说实在话,朕真的心仪过虞嫔。只可惜,到了朕这个位置,好像身边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私欲,靠近朕不过是为了达成目的罢了。彼时朕根基不稳,便听取了檀沐庭的意思,将人私下处置了…可她腹中已有朕的骨肉,朕一时糊涂,想说不定那孩子会比阿寰聪明呢?朕便剖腹取子,想看看是不是能将那孩子留下来…”
知晓一个人做过恶事,哪怕是再俊美如天神,此时都变得狰狞了。
第五百三十一章 君向潇湘(九)
虞嫔之死的前因后果,萧扶光早已了解,虽有她咎由自取在其中,却也令人唏嘘。
“那您为何要将大监困在太极阵下?”萧扶光抬眸。
“中贵人韩敏,那日也在太极殿。那日…你知道朕说的是什么。”皇帝沉沉地看着她,慢慢道,“那时父皇在病中,相较前些日子已经大好,同朕如今这般能坐能言。你父王去幽州办事,老三远在辽东,朕带着阿寰进宫探望他。父皇精神头还算不错,朕打发韩敏带阿寰出去,便是想亲口问一问他,金爵钗究竟在何处?是否同传闻中所说,他迟迟不立储是因为在等另一个人?倘若如此,那你父王这些年的操劳又算什么——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朕,朕虽有御极之心,但这与朕替你父王感到不值并不矛盾…可你猜他是如何回答的?”
萧扶光直起身子来问:“他说了什么?”
“他啊,他竟然说不是,说没有。”皇帝勾唇嘲讽一笑,“他说你父王才是他最看好的储君人选,于是我问他,为何不立大哥做太子,他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我又问他金爵钗在何处,他说丢了,说不知去向——不立储,金爵钗也丢了,怕是在为外面那个野种铺路。我心头火起,与他争执,他却说‘你不过是为填欲之沟壑所以修道’,我一怒之下说了重话,我说他是懦夫,说他为国库卖官迟早会连累大哥,说金爵钗不过是个噱
头,想要千世万代的人是他自己。他起身掌掴我,对我说‘既然你觉得这个位置这样好做,不如你拿去’,说罢便一头扎在榻上不起,我喊了数声‘父皇’,他都未应我,那时我便知道,我的罪孽来了——但我的机会又何尝不是来了呢?”
“所以,那时大监和阿寰就在外面,阿寰年纪小,记不清楚当时情形,然而大监却是知道的。”萧扶光抬头,“想来他也听到皇祖最后那句,可不论是不是玩笑话,也可做口谕,为何您还要禁锢大监?”
皇帝渐渐平息了起伏的胸膛,缓声继续:“朕囚禁他,原因有三,一来朕虽未弑君,但父皇暴亡却是因朕而起,留下韩敏只会起祸端;二来韩敏跟随侍奉父皇数十年,他不可能没有听说过外头那位的存在,倘若父皇藏有遗诏,韩敏必定知晓;三来…朕对虞嫔有愧有惧,太极阵通往望朱台,有韩敏在下方,朕便没有那样怕了,总算能睡上一次安稳觉——与其说是朕囚困他,不如说是心魔囚困了朕,爱,欲,求而不得的都是心魔。”
爱能生忧,爱亦生怖。
萧扶光不知如何评判皇帝,因为如今的她如同她的父亲,对皇帝有绝对的压制力,他所言真真假假,再去探究已无意义。
“先前你所说,朕早已考虑过。出了檀沐庭这样的事,也并非朕本意,只是你父王还在病中,现在给了你,恐下面人有说
辞。”皇帝合上了眼,“其实你父王什么都懂,他也有心病,你母亲便是他的心病。朕今日既能醒,他也一样,不妨再等等,我等他亲自来讨。”
见他实在倦了,萧扶光也不便打扰。
她唤来姜崇道等人吩咐他们好生照料,最后离开时却又被皇帝叫住了。
“朕是皇帝,并非如传言所说,朕是因畏惧皇后而遣散众嫔御。朕既享受着你父王摄政带来的江山稳固,又借皇后恶名杀害心上人,连朕的两个孩子都在恨朕。从头至尾,朕都是个失败的君主,是不负责任的父亲。朕从前夜夜都在做噩梦,梦到虞嫔来向朕索命,而今总会看到阿寰,七窍流血地站在朕窗前盯着朕…朕害怕极了,但朕说不得,因为朕是皇帝。当年那道人有一句不曾说错,圣人能与天地共处,但你我都不是圣人,父皇有罪,朕有罪,他庸碌无为,朕还不及他。而你父王虽看得清楚,但他亦有心病,你母亲便是他的心病,他也注定做不好皇帝——至于你呢,扶扶,你还年轻,你的路还长。既然你我都不是圣人,那如何才能无所不能?我答不出来,或许无解,或许需得你自己去寻解法了。”
萧扶光长长地向他叩首,最后离开了皇帝寝殿。
出了万清福地,她却有些迷茫,不知何处能去了。
阮偲瞧见她离开时神情恍惚,派人与司马廷玉送了信儿。
不一会儿,司马廷玉便
来到她跟前。
“陛下醒了?”司马廷玉见她不大高兴,忙问,“他为难你了?”
萧扶光也不言语,一下扑到他怀中。
“他不仅没有为难我,还说等父王醒了,便要禅位。”萧扶光闷闷不乐道,“他也同我说了好多,说虞嫔,说皇祖…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十恶不赦之人,没想到他也有害怕的时候,阴差阳错气死了皇祖,只能硬着头皮做皇帝。他借着父王摄政的由头不用亲政,真是好轻松…”
司马廷玉笑着抱紧了她:“我还当陛下打算卷土重来,正准备让白弄儿带些人来呢。”
“别,不能这样做。”萧扶光出声阻拦,想了想又说,“我也还一直提防着他,所以不敢同他讲阿寰有孩子的事。”
“你提防陛下,就不打算提防我?我可是什么都知道。”见她脸冻得通红,鼻子尖儿都要渗水,司马廷玉一个没忍住,上手来搓她的脸。
“我不想活得像陛下一样,亲近的人,甚至儿女都厌弃自己。”萧扶光由着他揉捏,声音依旧闷闷的,“陛下还说,圣人能合天地其德,能做好皇帝,他们不是圣人,所以做不好。他还说,我父王的心病是我娘,所以他注定日后也做不好…我也不是圣人,我也做不好,我有你,有太傅,有那么多人帮我,倘若没了你们呢?”
司马廷玉微微一怔,旋即又笑:“陛下是在榻上躺久了憋得天天净胡思乱想,你听他
瞎说。有我们你能成事,没了我们你就一文不值了?大错特错。你是光献,生下来就是光献,即便没有我、没有太傅,也另会有人趋光而来,知道吗?”
第五百三十二章 君向潇湘(十)
就像皇帝所说,人在高位,便分不清靠近自己的是否心有私欲。同理,好话听多了,便难以分辨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但心情失落的时候能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不知是多大的安慰。
“你总说我的好,难道我就没有不好的地方了?日日只会说些甜言蜜语来哄我,油嘴滑舌的人,你好大的胆子,我看你才是第一佞臣。”萧扶光心里甜,出口却是质问。
司马廷玉道:“不好的地方也有,但臣可不敢说。”
“恕你无罪。”她倒想听听,自己哪儿不好。
司马廷玉佯装思考一番,而后道:“真不生气?真不生气那我可就真说了。”
萧扶光不大痛快,可话都放出去,哪有收回来的道理?于是点点头:“快说吧!”
司马廷玉后倒退半步,气沉丹田,深吸一口气,道:“遇上比自己厉害的就装无辜、装可怜;爱骗人,这点尤其不好,因为你只骗男人;独断专行,仗着自己聪明、后台大便总爱犯险,不将别人劝阻当回事儿…”
“胡言乱语!”萧扶光再也听不下去,出声反驳道,“我那是为了…”
“是是是,为了报仇,为了济蕲百姓,为了办案,为了朝廷~”司马廷玉一句话堵了她的嘴,“可是阿扶,你有没有想过我、太傅、殿下…我们有多少人在担心你?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难道也不为殿下想想吗?若是真出了什么差池,他该怎么办?”
司马廷玉越说越来气,最后索性双手抱胸背过身去。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故意,临转身时脑后高高束起的马尾还扫了她一脸。
萧扶光有些心虚,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也不计较他拿头发甩她——念他处处让着自己,也叫他生一回气吧!
“你说得是,说得太对了,都是我的不是。”她赶紧上前,拽着他的胳膊道歉。
司马廷玉偏头冷哼:“你根本就不是在认错,你只是想哄我。”
“那你可是被我光献低三下四来哄的第二个人——”
司马廷玉有点儿难受了,自己才是第二个?那第一个是谁?该不会是宇文渡那黑鬼吧?
瞧见他耳朵单支棱起来,萧扶光便笑了:“这第一个当然是我父王,他生我气的时候也不少,若不哄他,清清藏锋他们便都要跟着我遭殃。”
他支起的耳朵这才放了下来。
“还生气啊?真是得罪了你了。”萧扶光晃了晃他胳膊,突然上手捏了一把,“噫,几天没碰你胳膊怎么硬邦邦的?偷偷练大臂?还是说背着我抱别的姑娘了?”
天地良心,冬日寒冷,本就容易贴膘,俩人又俱值气血方刚的年纪,凑到一起时常不睡觉,郡主又是个不甘屈于人下的性子,他便只能抱着她坐摇椅,半宿下来精力尚可,臂力却是堪忧了。
小阁老是个好强之人,既然臂力不够那就自己偷偷练,每日天不亮就起身,两臂抱起一缸水就这么上上
下下地练起来。起先头一两天还有点酸,三五日后已有精进,起码举起来时没有那样费劲了。只是宽衣后能看出来胳膊连带着前胸后背都鼓起不少。有时也纳闷,同样是鼓鼓囊囊胸前四两,怎么自己的梆硬,郡主的就跟那浸了桃花水的皮冻似的,软中带弹还一股香气…
想起这遭,又有些馋她了。
不等她反应过来,司马廷玉便将她打横抱起,大步流星朝宫门方向走。
“什么姑娘,除了你我还抱过哪家的姑娘?你同陛下谈了半天话被他影了是不是?”练大臂的好处多多,如今抱起俩她估计也不费事。
“不生气啦?”萧扶光抱起他脖子笑。
“臣哪儿敢。”嘴上不乐意,嘴角却早已扬起。
这次没回定合街,司马廷玉将她带回自己家——不知为何,俩人没成亲在她家中干这事,他总觉得自己像是寻常百姓家中招赘而来上不得台面的穷女婿,进门时鬼鬼祟祟,办事时偷偷摸摸。
司马承没能提前得到信儿,没有提前给郡主铺床。见门“砰”地一声被关上,后知后觉这俩人应该是睡一个被窝,还另铺什么床?
无论兽还是人,到了自己的地方,总归更放心大胆些。唇齿一番交战却给衣裳打下来,司马廷玉正打算开吃,忽然听她打了声喷嚏,赶紧拽了被子来将人裹了。
“你这屋里也太冷了。”郡主对此陋室显然是很不满意。
司马廷玉摸了摸
鼻子,说了声“等着”便下了床。低头一看,小阁老还在翘首以盼,实在有些不雅观,便扯过一张薄巾囫囵系在腰间便走了出去。
司马承午间吃得少,趁夜想去厨房找些吃食。他住处离主人不算近,加上天一黑眼神不算好,大老远便看着有个人蹲在主人居处附近摆弄什么亮光。
司马承当是仆人在偷窥,心说谁这般大胆,也敢来窥主人和郡主敦伦。
于是怒气冲冲走上前去,靴子一抬正要猛踹,却见此人大冬天里还光着上半身,异常宽阔的脊背上肌肉隆起划痕交织,不是自家主人又是哪个?吓得赶紧收回了脚,飞似的逃了。
望着司马承落荒而逃的背影,司马廷玉收回视线,起身回了房。
他身上冰冰凉凉,萧扶光也不嫌弃,欢快地拍拍床边:“我都等得瀚海尽干,还不快过来?”
这等虎狼之词放从前她说不出口,可是他同她讲,他们是经历过生死磨难才有的今日,只有俩人的时候,怎么爱怎么来。于是将个活生生的高贵淑女教成了这般。
不过…
司马廷玉看着灯下美人口出狂言却依旧将自己裹得一丝肌肤都不外露的模样,猖獗中又带着一丝青涩,心说这样挺好,可爱,他爱。
于是扑上去大快朵颐。
刚开荤就是这般,天天想,天天惦记。前些时日小阁老曾偷偷进宫找阮偲,旁敲侧击地打听些宫廷密事。阮偲虽是阉人,到底活了大
把年纪,没吃过也看过,会意之后给他弄来些内廷秘方,就连皇帝招谁采的鹿血都弄到了手。今日一试,果真教郡主死去活来。
这厢云雨未歇,定合街却炸开了锅——
昏睡了有年头的摄政王殿下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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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三章 君向潇湘(十一)
小冬瓜是第一个发现的。
今天白天的时候天气好,他等太阳出来后便照常开窗通风,一边替殿下捏胳膊捏腿一边絮絮叨叨说着近来发生的事儿。
“殿下,陛下都醒了,您什么时候才能醒呢?”
“您还不知道吧,将您害成这副模样的就是那户部侍郎檀沐庭,那小子不是个老实人,别看他人模人样,走路都撒着钱,实际上呢,却是个卖臭鱼的!陛下是受他蛊惑迷了心眼儿,大事儿小事儿都愿意交给他,他利用平昌公主插手内阁事,将多少人当皮影戏里的皮人使…”
“对了,小阁老没死!也是叫檀沐庭给害的!还是当初荣王殿下发现有人老跟着他,觉得这么不行,俩人一合计,不如就诈死吧,您猜怎么着,小阁老假扮另一个人来了,那叫个心狠,郡主怎么求他就是装作不认识…哦,还带了个神神叨叨的女子扮假夫妻。小阁老在檀沐庭身边呆了一年,跟檀沐庭好得都能穿一条裤了,就连当初带的那女子也送进宫供陛下双修,檀沐庭这信了他,就这么让小阁老钻了空子…”
“您还不知道吧,郡主好悬差点儿嫁给檀沐庭,临拜庙被小阁老抢回来了,留下太傅和弄儿哥他们收拾剩下的人。现在郡主和小阁老商议要封太傅个什么公呢…”
“唉,您不在的这些日子,大家都吃尽了苦头,尤其是郡主,您不在,小阁老也不在,她一个人甭提多难受了,半宿半宿地睡不着,之前清清还从她头顶剪下来一根头发,从根上白了一截,吓得她都没敢说…”
“其实,那檀沐庭也着实有些可怜,不,他不叫檀沐庭,他叫阿九,檀沐庭是另有其人,这可说来话长了:先帝还在的时候,瞧上白龙珠城的南珠了嘛,他造的那支金爵钗就非白龙珠城所产南珠不用。那会儿白龙珠城要家家户户交南珠,不交就得拿人来抵,您那会儿已经入朝了,该是知道这件事儿的…您说,好好的人家谁愿意去做奴做婢呢?阿九跟他姐姐都逃了出来,来了咱们大魏。姐弟俩原想着能好好过下去,谁成想阿九他姐姐遭檀沐庭那些人凌辱,最后大了肚子,生了个丫头后就投河死了。檀家有钱打点官员,欺负了人也没人管,阿九恨呐,连带着也恨上先帝了,知道先帝疼咱郡主,一路来了兰陵,那会儿咱郡主还小,他还给郡主当了几年书伴儿呢,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怕…再后来,就是赤乌二十三年,先帝去兰陵为郡主庆生辰那年,蓝氏带着蓝梦生也去了,不知道怎么的,说是金爵钗没了,蓝氏那娘俩儿和阿九都跑了…那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呢?郡主没说,咱也不知道。不过从那之后,阿九就回了济南。那一年济南暴雨连天,考生都转去了东昌府,阿九在路上杀了檀沐庭,剥了他的脸贴在自己脸上,从那之后他就成了檀沐庭了…”
“…好在呀咱们郡主提前有准备,为了逮檀沐庭可是费了不少的功夫,借着和南齐打起来的由头让太傅集结兵马在城外埋伏,虽有凶险,可最后也成事了。檀沐庭最后死在姚玉环手里…殿下不知道姚玉环吧,她就是阁老大人的小妾,也是当年阿九的姐姐阿七诞下的那女婴…经过这遭,我终于明白什么叫造化弄人了。”
小冬瓜嘴巴碎,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他伺候摄政王伺候习惯了,说再多的话也没人应,嘴上渐渐便没个把门的了。
“殿下如今也不用担心,现在咱们郡主可是能耐了,外能用人铲齐患,内能设计除奸臣,大家都听她的,跟您在的那会儿一样。内阁有您之前留下的人,也有她重新安排进去的,现在大家都听她一个人的了。我小冬瓜说句僭越的话——虽然还不及您在的时候稳当,但现在咱们郡主也像个女皇帝了!”
“好在小阁老现在回来了,俩人现在好着呐,您也不用担心她了。如今她跟小阁老没事儿就下下棋什么的…”
“下的什么棋咱不知道,俩人都是关起门来下,不让人看,不过我听着他们下得挺带劲的。小阁老说自己身怀奇兵利刃,叫郡主小心些;郡主骂小阁老净用些下流法子杀她,还怨怪小阁老精兵太多,她要兜不住了…殿下您见多识广,您说他俩这下的是什么棋呀,怎么听着这么好玩儿呢?”
久在混沌中的老父亲终于感知到重大危机,怒火烧来三丈高,猛地一睁眼,醒了。
小冬瓜正乐呵呵地说着郡主的闺房秘事,殊不知自己却早已将主人连同小阁老一起卖掉。
正准备替殿下翻个身,忽然见床上的人睁开了眼,嘴唇一张一合,极轻声地说:“水。”
“水?”小冬瓜乐呵呵地点头,随后又站起身来,“好嘞,奴这就去——哎?!”
看着直勾勾盯着自己的摄政王,小冬瓜终于反应过来,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见摄政王果真眨了下眼睛,于是丢下想喝水的摄政王,跳着脚跑了出去。
“醒啦!醒啦!快来人啊!殿下醒啦——”
萧扶光得了信儿后便同司马廷玉一起赶回来,此时定合街一片灯火通明,众人纷纷奔走相告,人人面上嘴巴咧到风池穴,都为摄政王苏醒打心眼儿里感到高兴。
萧扶光没有像今天跑得这样快过,下了马车便直奔银象苑而来。
小冬瓜大老远地抬头挺胸在门前朝她邀功:“殿下醒了,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奴,那眼神儿里满是感激,我说伺候您都是我应该做的,然后殿下就皱眉,料是想谢谢我。真是的,殿下也忒客气了…”
萧扶光没搭理他,跑进房中,见景王果真睁着眼睛仰面躺在床上,虽瞧着还有些虚弱,但望向她眼神依旧清澈温和。
多少委屈难过一齐涌上心头,让她感觉就像是迎面遭人打了一拳,又酸又疼的不止是鼻子,还是一颗高高悬在深渊崖边的心。
萧扶光再也忍不住,扑上前去埋在父亲胸前大哭起来。
第五百三十四章 君向潇湘(十二)
眼见着郡主哭,剩下的人不知是高兴还是心酸。
小冬瓜也不开口了,急得团团转,被司马廷玉揪着后脖颈丢了出去——还是女婿想得周到,这个时候就不能打扰他们父女团聚。
景王看着扎进自己怀中哭得畅快的女儿,缓缓伸出手,一下一下轻抚着她头顶。
良久后,随着涕泣声渐弱,女儿抬着头亮给他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眼神中却盛满欢欣笑意。
景王这才清了清发干的嗓子,对她道:“水。”
萧扶光赶紧倒了杯水来,景王接连饮了两杯,总算没让小冬瓜给渴死。
“我的阿扶吃了许多苦吧?”他道,“从今往后便不用再受委屈了。”
在父母跟前,儿女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孩子,只要是孩子,受了委屈便都想得到安抚。萧扶光本就不是太矫情的孩子,可听到这句,她依旧想哭。
景王虽说隔绝外界很有些日子,但昏迷中他听小冬瓜唠叨也能拼凑个七七八八来,知这一路她行得颇为艰难。且没了他这座靠山,便是连一向对自己忠心耿耿的赵元直等人都反了水,实在令景王大为不悦。
景王倒也不急,倘若赵元直或户部、刑部那一帮知道自己苏醒,今夜怕是连觉都睡不着了——明知皇室子嗣凋零至此,他和先帝又俱是护短之人,光献是他多次商议要当做继承人培养,连皇帝都奈何不得,却趁他病时反叛,那些人也实在留不得了。
说来也快,不等景王想法子惩治,外间便来报说赵元直果真顶着寒风负荆登门,正在门头下长跪不起。
“他喜欢跪便叫他跪着吧,孤要同郡主说些自己话。”景王双手交叠搭在小腹上,凉凉地说。
再次屏退众人,景王这才仔仔细细地将女儿再打量一番。
虽说看上去比之前削瘦些,可人瞧着却是相当精神,尤其是眼神,清澈又坚定,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爹爹现今感觉如何了?还渴不渴?身上还有无不适之处?”萧扶光真是怕了,她实在不想父亲再有什么闪失。
景王垂下眉眼,浓长的睫毛遮住其眼神,平添几分温柔。
“我梦见你娘了。”
景王是内秀之人,从前也极少会主动提起谢妃。他因谢妃死因真相而昏迷,如今却能泰然说出这句话,不知是否是真的释怀了。
“她的模样还是和我遇到她的那年一样美,却比那时更加柔弱文静。我俩中间隔着一条浅河,我要越过那条河去找她,她却不让我过河,所以我只能在岸边看着她。我同她说,阿扶这几年长大了,为什么她总是不回来看看。她朝我笑,说她都看得到,还对我说谢。”景王平静地述说着自己的梦境,平静到他从来不曾在梦中歇斯底里过,“平心而论,我并不值得她感谢,我甚至对你娘和你都有愧。我从前便想要同你们道歉,但没有机会,或者说,我将你娘与天下所有后宅妇人归为一种:那便是教养儿女是她们应该做的,出于身为母亲的天性,她们也应会乐在其中。可后来我忙于公务,却忘了她不仅是我的妻,她还是她自己。未嫁给我前她并非是普通后宅妇人,她是诗礼传家的贤女,是高门淑女中的典范——未遇到她时,她应该是过得很好吧,但自从嫁给我之后,一颗心便全部放在我们父女身上。她甚至至死都不埋怨过我一句,纵然在梦中也向我道谢。你娘真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她一直身子不好,我总想着等我再走稳些,等你再长大些,能将所有的事交在你手上后再回来陪她。可我疏忽于保护你们母女,致她猝然而逝,这要我如何能释怀呢?”
景王说罢又抬起脸,雾霾色的瞳仁内染上一层无措凄然。
父母有多好,没有人比萧扶光更加清楚。幼时她跟在母亲身边,盼着父亲来同他们相聚,每次他回来都会先抱起撒娇的自己,然而那双眼睛却总是越过她看向母亲。晚间父亲陪她放纸鸢,她玩得起劲儿了总会将人晾一边,再回头时看到父亲已经不见了,纱窗上却多了一抹互相依偎的亲密身影。
爱既生忧生怖,同样的,它也能滋养出一颗火热赤诚的心。
所以年少的萧扶光在面对宇文渡的追求时毫无顾虑地坦然接纳了他,因为她也想像父母那样有一个能完全属于她自己的爱人;在面对宇文渡的背叛时也能及时抽身而去,任你如何痛悔亦不回头。既非我之过,那么瞧上过别人这件事这并不会令她感到蒙羞。只要愿意付出真心,迟早会遇到真正属于自己的爱人。
萧扶光握着父亲的手,细细同他讲述了同檀沐庭结怨的始末,始于遥远的白龙珠城,中间夹杂了无数无辜的人的性命,其中不乏有她的母亲,最后终结于檀沐庭最亲近的人的手上。
讲完之后,已经过了半个多时辰。
这半个时辰中景王只是静静地听着,只在她说起白龙珠城曾下过的那道觅珠令时面上闪过一丝讶然之色。
待萧扶光说罢后,他才轻轻点头:“原来如此,原来是因为这个。”
萧扶光见他一副早已了然的神色,忙问:“爹爹知道当年白龙珠城的事?”
景王颔首:“我不仅知道,且我知道的恐怕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多。”
萧扶光一想,父亲务政多年,周边大国小城自然了若指掌。只是他为何会关注这样一座海上小城呢?
景王又道:“其实这件事,与你皇祖有关。”
说罢,他便叹了口气。
不等萧扶光再追问,他忽然问了一个问题:“在你心里,你认为你皇祖是个怎样的人?”
萧扶光不知他问这个与白龙珠城有何联系,却也如实答了:“皇祖素来疼我,在我心中,他自然是我最慈爱的祖父。可是大家都说,他平庸懦弱,遇到大事便拖,就连立储都生生拖到最后…还有金爵钗,蓝梦生和阿九都说那是他赐给我的生辰礼,可是爹爹我不明白,既然他最看重您,最宠爱我,为何不早作决定呢?”
“你错了,我从很久之前便告诉过你,你的祖父并非是无能,恰恰相反,他是最精明厉害的人物。他最厉害之处,在于他有自己的‘道’。”景王道,“这一切还要从二十多年前他巡海时说起。”
第五百三十五章 君向潇湘(十三)
赤乌巡海年时久远,具体在哪一年早已不可考,但景王还记得那时的他也才十几岁,在朝中虽说还稚嫩得很,却已展现出了与素来温和的赤乌截然不同的执政风格。
赤乌见朝廷内外对大王颇为信服,便放心巡海,为期三月余。
第一次乘船的赤乌不仅吐得翻江倒海,白日里见海天一线,夜里却伸手不见五指,人好像只有在此时才能意识到自己不过蜉蝣蝼蚁,便是连他这个皇帝也不例外。
四海将军向皇帝传授海上经验,譬如平躺养神缓解舟晕之症、行船时蔬果异常珍贵、海产鲜美但不宜多食等。久而久之,赤乌便同他们亲近些。
舟人水手也时常说些海上见闻,蛟龙镇海、鲛人泣泪的情景虽未见过,但人人皆知东海以南却有一座神秘的海上之城。
“陛下到时候便知道了。”人人都这样说。
日夜行了月余之后,赤乌终于见到传说中的白龙珠城。
隐去身份的皇帝刚上了岸,脚底有些站不住,而久候的人们听说等来了一位大人物,早早备了八抬藤椅来迎接。
城中金果、椰子、阿萨陀这些在魏境从未见过的东西在白龙珠城随处可见岸边有晒得黢黑的精壮男子拖网收海货,各种奇形怪状的鱼又让他长了一番见识。然而更让人惊讶的是,城内妇人尤其多,人人皆坦胸漏背,半佝偻着身子倚在沙土贝壳垒成的矮小房屋旁好奇地打量着将入城的他们。
赤乌垂下眼去,心道此海城风俗与魏实在大相径庭。然而也正是君子的这一闭目,使他未能发现女子们麻木中透着绝望的眼神,也便发生了后来的事。
白日城主叩拜过他,领略一遭海城风光之后,夜间下榻在城主准备的别苑之中。
将要休息时,韩敏在外间报说城主使女婢进献南国特产龙涎熏香数支,可以活血益气,于强身健体大有裨益。
赤乌平日也用过龙涎香,但海城的龙涎定然纯正,于是便允了人进来。
点香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上着抹胸半臂,下着纱裙,圆脸杏眼,眼神天真纯净,皮肤虽黑,却有别样的恬静。尤其那一双眼睛,像极了罕见的黑色南珠。
她跪在榻前点香,赤乌命中无女,只有三个儿子,越看她越是欢喜。
他问小姑娘:“你多大了,家里还有什么人?”
小姑娘扬起脸,甜甜朝他一笑:“回大人的话,奴婢今年十二岁,无父无母,是城主大人收留奴婢,还给奴婢饭吃。”
“真是可怜。”赤乌又问,“或许你不高兴,但我很想知道:你的父母是如何亡故的?是出海的原因吗?”对于大海的恐惧,即便上了岸也深深刻在皇帝心中。
小姑娘笑了,双颊漾出一对酒窝,牙齿洁白整齐。
“奴婢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又怎知原因?”
赤乌一愣,还未等他琢磨透这句话的意思,小姑娘已经展开双臂。她的抹胸与纱裙已被丢在一边,未发育完全的躯体干瘦扁平,像白日岸边被穿在网上晾晒的海鱼。
他惊骇不已,而她却扬起那张依然纯真的脸看向他,说:“大人,奴婢可以了,奴婢帮您宽衣。”
那只湿润晶亮的小手探向他的腰间的丝绸缎带,动作是那样老练,老练到须臾之间他寝衣大敞而开。
他欲挥手推开她,又怕伤了她。正是这一心软,眼前可以做他女儿的小姑娘便低下头去,点燃了真正的龙涎香。
“啪!”
小姑娘被这一巴掌扇在榻下,诚惶诚恐地伏在地上。
韩敏闻声而来,见此场景亦是震惊。
而赤乌看着她那对瘦弱凸出的蝴蝶骨,抓起榻上的薄毯扔在她身上,涨红的脸憋了半天,才憋出一个字来:“滚。”
小姑娘被带走后,赤乌久久不能平复心情。韩敏看在眼中,出去了一趟,过了约摸两刻才回来。
见皇帝未眠,韩敏才道:“陛下,这座城有蹊跷。除却白龙珠城,它还有一个名字。”
海上极乐窟。
白龙珠城种不出稻米青菜,百姓从出世起便食海产鱼虾,最后或因风疹、或食复、或积虫、或呕泄而亡。
岸上不缺海货,也不缺南国水果,拿什么来换?
食、色,性也。
白龙珠城的女子从此成了货物,被夫婿父母拿去易来些稻黍青菜。日子一久,肚子再次隆起,也不知是何人的种,若是男儿便又是一张嘴,随便抛入海中;若是个女儿,养一养将来自有用处。
久而久之,便有了那样一个名字。
至于白龙珠城原本的名字,并不为外人所在意。因时下达官贵人好金银翡翠,并不爱南珠,一颗成色上好的拇指大的南珠顶多换来一人份的青菜,还不如家中妻女一刻钟换几斤米来得实惠。
那个皮肤黑黑的、眼睛像珍珠一样的小姑娘便是这样出世,她不知自己的父母是谁,只知她每晚仅需在不同大人的身下待上一会儿,便能吃到粒粒分明的、没有一丝海腥味儿的、能让肚子里变得很舒服的香甜米饭。
这个事实令赤乌震惊,却也在其意料之中。这世道便是如此,倘若魏非强国,若人无依靠,怕是也同白龙珠城与这小姑娘无差。
赤乌想起那个小姑娘漆黑透亮的珍珠似的眼睛,说不出的心疼。
他一夜未眠,思来想去召来城主。
城主点头哈腰地来,听闻他要带那小姑娘离开时犯了难:“她啊…不太行,皇帝陛下不然再挑挑?我院中还有几百个像她这般年纪的丫头…”
“什么不行?!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敢同朕说‘不行’?!”赤乌气得眼前发晕,执意要找到那小姑娘。
城主唯唯诺诺,最后才告知他,那小姑娘从他那里出来后又去陪了另一位大人。那位大人是来自别国的富庶商人,但,有些不同寻常的癖好。
赤乌最后找到她时,她的身上还裹着他丢下的毯子。
她那双黑珍珠似的眼睛黯淡无光,毯子下的身躯早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整个人像是白日里被丢在岸边的客死陆地的海鱼——干瘪,残破,腥臭。
这一次,他还未上船便吐得昏天暗地。
他有位枭雄豪杰的父亲,他的母亲是郁郁深宫的公主,父亲为了母亲反叛登极,从此后宫便只有母亲一人。他虽是个懦弱的皇帝,却从未见过父亲欺凌弱小,又何况是十二岁的小姑娘?他有三个儿子,华品瑜从前便说他命中无女,如今来了白龙珠城,纠结一夜后终于决定还是将她带回去,最后却如华品瑜所言,他果然是命中无女?
魏天子盛怒之下刀斩数人,白龙珠城也因此换了新城主。
回到帝京之后,赤乌依旧郁郁寡欢,数日未理政事。在景王不断追问之下,中贵人韩敏不得已道出了实情。
比起心软良善的父亲,景王显然要理性得多。
“那姑娘的确十分可怜,但请父皇切记,您非白龙珠城之君,却是我大魏子民君父,牵君一发或动国体。若您继续这般郁悒下去,大魏也迟早会是第二个白龙珠城。”景王为了震慑他,故意将后果说得很严重,见赤乌果然提起了精神,又继续道,“儿臣也觉得白龙珠城女子可怜,但眼下政事逼人,不妨先将国库吃紧一事解决,至于白龙珠城…徐徐图之您看可好?”
赤乌点点头:“也罢,也罢。白龙珠城…那便日后再议吧。”
皇帝终于肯用膳,韩敏也很是高兴。可吃饱之后的皇帝又发起愁来——因为国库实在是穷,穷得近两年来连内廷都过得紧巴巴的,再这般下去,不仅他要减餐,恐怕官员的冰炭都抠不出来了。
大王萧雾东肖似其祖父,心思缜密,谋略胜人,是下一任君主的不二之选。他不立储,是因局势尚未安定,唯恐生出变数连累了优秀的长子,只能将政务慢慢下放,这样若有什么大事父子间也好一起商量。
而如今的他既想稳定眼下,又为白龙珠城心痛。
有没有一个万全之法,既能解救眼前之急,又能救白龙珠城于水火之中?
于是,事事同长子商议的他,第一次没有知会长子。
他打起一口锅,背在自己身上。
第五百三十六章 君向潇湘(十四)
“从那时起朝中便传,父皇好珍宝,尤爱白龙珠城所产南珠。为投君主所好,便有人开始采购南珠,也正是从那时起,南珠价格飞涨,短短三年便一斛千两。只是他也有心结,那便是不喜黑色南珠。我那时尚还不懂,内廷都连年缩减开支,为何在这种节骨眼上他要做那种事,但离奇的是,从那之后似乎就过得宽裕些。那些年实在难,他从哪里弄来的银子?我觉得其中有蹊跷,去查户部,那时户部还是周尚书当家,他不交暗账,所以我查不出任何端倪。直至十一年秋闱时,发现各地送来的名单上有不少竟是进献过珍宝南珠的大贾之后,我方知他做了什么。”景王偏头看向她,“若换做是你,应当会对他很失望吧?多少人寒窗苦读不过是为科考翻身,可是他做了什么?我猜你知道此事时也定会被他伤透了心,但你仔细想,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萧扶光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赤乌统共做了二十八年皇帝,他可能不知道吗?他什么都知道,却默许了。她的确失望过,不敢相信从来顾大局的那样一个人竟然会允许下面的人拿春秋闱做交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以需求南珠为诱饵,使世人大量购入白龙珠城所产南珠,短期内南珠价格飞涨,如此一来白龙珠城的女子便不必以身易食。同时金银珠宝又可换春秋闱入场,虽说价格高昂,但民间绝对不缺富庶之人,譬如真正的檀沐庭。
原来先帝奢侈成性的真相竟是如此,怪不得他衣行从简,却酷爱珠宝。原来这样矛盾的他,那般处境之下还想要拯救白龙珠城。
“我该去质问他吗?我不该,因为除了增加赋税,实在没有其它办法能解当下之急。且秋闱之后还有春闱,春闱后还有殿试,一个能上得太极殿的人,一路打点下来几万两远远不够,由此可见,他真的解决了难题。可这般做必有后患,所以彰德府的事爆出来后,我并不觉得意外。”
似乎是感觉有些冷,景王蜷了下手指。萧扶光忙将他的手掖进被子里,又起身打算关窗户,可听了景王说起先帝和白龙珠城的羁绊,内心依然处在震撼余波当中,恰好窗边被一块缎布夹住,一时竟合不拢了。
景王说不必:“躺久了,通通风。”
萧扶光这才回到他身边,问:“真如您所说这样,您知道这些事也定在他的预料之中。”
“的确如此。但那时我羽翼未丰,既要习政,还要同那些大臣斗法。我心里知道,却不能问,不能说。日子一久,见的事多了,便也明白他的苦心。”景王继续道,“彰德府的案子一出,我就知道这件事不久后就要大白天下。我做了最坏的准备,却不料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说到此处,他又抬起头,仔仔细细地看了她一遍,“我的女儿,真的是长大了,竟能解决你皇祖和我都不曾解决过的难题。”
萧扶光自然不敢一人居功:“我想着檀沐庭必死,他又是买进春秋闱的人之一。廪生们已经来了帝京,恰巧廷玉当时便是用另一个人的身份跟着檀沐庭,这才能将他们一起拉下马。而今百姓也算是年年有余,税收稳定,国力日强,我们不必再依赖皇祖的法子去敛财。所以我想,不如就让此事与檀沐庭的案子一起了结,不要再继续闹大,以免朝廷动荡难安。”
景王颔首:“虽说时机不错,可若是你不学无术,自然也想不到将这几件事联系在一起。快刀斩乱麻有时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我还有一事不明,是关于金爵钗。”萧扶光又说,“许多人说,金爵钗是皇祖为蓝梦生的父亲所造,可檀沐庭与蓝梦生都说,金爵钗是皇祖要赐给我做生辰礼的。既然金爵钗是我的,为何外间会有那般传言?”
景王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金爵钗…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支头顶戴的花样罢了,你不要想那样多。”
“可我咽不下这口气。”萧扶光攥紧了拳头,眉心都拧在一起,“皇祖有心救白龙珠城,有心为天下,为何他却疏忽立储这样大的事?您总说他做什么事都有自己的缘由,那您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什么缘由?”
景王慢慢阖上了双眼。
“从前,我也想不通他为何不立储,明明大事小事都要与我商议,为了护着我,不让我沾上污泥,南珠的事也要避着我,为何偏就立了老二呢?所以我认定是老二逼死了他。但随着这几年过去,近年来沉淀下来后我却发现一件事,那便是我看似委屈,实则大权在握,比老二顺遂许多,尤其在彰德府一案后,所有人都在指责老二、指责先帝,却从无一人指责我。”景王闭着的双眼忽然睁开,眼底是一片清明,“由此我便明白,你皇祖其实早已算到每一步——他算到人心不足,白龙珠城人将能温饱,还会得寸进尺大肆搜刮南珠献主;算到自己君德有损,春秋闱终有一日会成隐患;算到久不立储,必有人生出异心;算到我羽翼渐丰,没有人能轻易掣肘我。”
“所以,他不立储,是想多扛些年头,这样即便有一日买卖春秋闱的事被发现,也是他的罪责,不会连累到您?而那时您也将一手遮天,不论谁生出异心,都不会影响到您摄政?”萧扶光渐渐明白过来,既喜又痛道,“您总说皇祖聪明,原来他竟是这样想的!从头到尾,他看好的一直是您对不对?”
萧扶光既高兴又心酸,在房中踱步片刻后又回头:“金爵钗莲花上的南珠是从来自白龙珠城的极品南珠,可金爵钗是后来重铸,有些人听到风声,便更觉白龙珠城南珠事关大魏王储,由此南珠价格便更加昂贵,对我朝和白龙珠城只会更加有利。可皇祖从开始便知道他做得并不对,做了能解决当务之急,也能救白龙珠城一时,却要愧对多少读书人;不做的话国库吃紧,只能增税,但如此一来会为百姓增负…所以,金爵钗上面缀了朵业火莲,他认为无论如何做,自己都是在造业?”
景王终于笑了:“我想了多少年才明白,你却比我早得多。看来我们阿扶也是通透之人。”
中贵人韩敏,赤乌二十八年最后一日在太极殿外,静静地听着君主同兖王争执,却只是轻轻捂住了小郡王萧寰的耳朵,随后闭上双眼。多年后从太极阵中被萧扶光救出,却在小冬瓜夜里独自见他时殷切交代:“你同郡主说:先帝是赤诚之人,他从不骗人。”
从来没有传闻中的“掷钗为储”,金爵钗也没有任何特殊含义,它应势而生,是一件由赤乌精心打造并以庆贺生辰的名义交给景王之女的特殊礼物。储君从开始到最后,合适的人选有且仅有一人,那便是金爵钗主的父亲——景王萧雾东。
赤乌从来没有骗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