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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西斜。

    正值晚饭饭点,b市某家清宫御膳菜馆里的食客却不多,大概跟昂贵的人均消费有关。

    陆语脚步匆匆走进这间宫廷式餐厅,通往包房的青石板路旁有小桥流水和亭台轩榭,在晚霞晕染下静静流淌着古韵气息,可她完全顾不上欣赏,她再次从风衣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她迟到二十分钟了。

    陆语素来守时,如果不是临出门时赶上老宅的厨房突然爆水管,她也不会在这个场合迟到。

    宅子年头久了,总会出些小毛病,她和冯晓冬刚才折腾了半小时都搞不定那根破水管,还被喷成两只落汤鸡,最终只能关掉水闸才成功止住水流成灾。不过,冯晓冬后来打电话给地产公司,对方表示会联系房主派人维修。

    “陆小姐,唐先生在里面等您。”

    陆语被餐厅领位员这句话揪回神思时,她已经站在了包房门口。

    推开那扇雕花隔扇门,淡淡的檀木香拂面而来。

    檀香有助于放松神经,但陆语一点不觉得轻松,她不自觉地揪紧肩上的包带,踩着平底船鞋绕过屏风。她犹在暗忖唐奕承是否会因她迟到而找茬儿,步子已不由得一顿。

    紫檀木餐桌上摆满一桌子菜,食材矜贵、摆盘高雅自是不必形容,令陆语意外的是,坐在桌前的男人在看到她进来的那个瞬间,他那张原本寡淡疏冷的脸,竟突然展现一丝淡淡的笑意。

    唐奕承优雅起身,帮她拉开椅子,“路上堵车吧。”枯坐良久,他的口吻却没有丝毫不悦,甚至连迟到的理由都替她想好了。

    陆语怔了怔,僵着身子坐下,她一度有些怀疑那位在电话里跟她说“我对照片很不满意,需要面谈”的男人到底是不是她面前的这位?

    不容多想,陆语从包里拿出平板电脑,递到唐奕承眼皮底下,“你对照片有什么意见?现在可以提出来。”

    听她这副公事公办、毫不带感情`色彩的语气,唐奕承唇边浅笑隐隐一僵。

    他们曾分享过人生中那么多日常,平淡的,温馨的,都因为有彼此相伴而倍感甜蜜。可七年后的今天,他就连想跟她吃顿饭这么简单的事,都要编出如此拙劣的借口来,这让唐奕承或多或少有点无奈。

    迟疑少顷,他用那只修长干净的手接过陆语的平板电脑,转手放在餐桌一角,“先吃饭吧,吃完了再说。”

    “……”

    这男人强势到细节里的性格倒是跟以前一样,陆语见他说话间已经开始布菜,她只得慢吞吞地拿起筷子。事实上,她一点胃口都没有,顶级料理送进嘴里就像沙土似的吃不出滋味来,可除了咀嚼,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餐桌上很静。

    一时间,除了碗筷碰撞发出的细微声音,别无他响。

    他沉默着,她也沉默着。

    就是这么矛盾,她当初想要跟他叙旧时,他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可现在他终于能够平心静气地跟她坐在一起了,两人依旧说不出话来,这是为什么?

    也许,他和她都不知道那些恩恩怨怨该从何说起。

    又或者,旧事重提,无异于将旧伤口翻出来再晒一遍。

    只会更疼。

    “你恨我,是么?”到底是陆语打破了缄默,她从碗碟中抬眼,看着唐奕承问道。

    一个在他心里埋了七年的“恨”字,陡然被她如此直白地讲出来,唐奕承有点始料不及,以至于他握着筷子的那只手隐隐一僵。

    作为当年被抛弃的那个人,他恨么?

    恨。

    可后来在陆语被送去医院的那一晚,他却蓦然发现,自己那些积郁多年的恨意竟是那么脆弱,脆弱到敌不过蛰伏他在骨子里的、对她的怜惜,脆弱到只消一个小小的念头就能把那些恨摧毁得灰飞烟灭。

    他不是一个好猎人。

    他对他的猎物还留有余情。

    意识这一点,唐奕承的眼神复杂起来,嗓音也好似被砂石磨砺过,淬着一丝沙哑:“陆语,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

    恨已然轻了,但怨多少还是存在的。

    听出他话里的涩意,陆语咬了咬嘴唇,她索性借着这个机会,把那些憋在心里很久、想要说却一直没机会说的话,统统朝他倾倒出来。

    “我离开你,是因为你违背了对我的承诺。我们当时说好一起好好过日子的,可你却背着我跟人打架。你把对方打成重伤,也把自己送进了警察局。假如你真在纽约被关个几年,那你有想过我该怎么办么?如果你心里有我,你就不会把我们的幸福亲手葬送掉。”

    他觉得自己是被伤得遍体鳞伤的那个人,她何尝不也觉得如此呢?

    听陆语一鼓作气说出这番话,唐奕承垂下眼眸,他幽深的眼睛里有一丝光在闪烁,仿佛藏着秘密,又仿佛带着迟疑。

    他,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包房响起敲门声,陆语没有抓住唐奕承眼中那瞬微妙的情绪变化,她扭头看向门口。只见侍应生端着一个小巧的景泰蓝汤盅进来,放在她面前。

    “这是唐先生特别吩咐厨房为您准备的菠菜猪肝汤。”侍应生说完就躬身退下了。

    看着眼前的补血汤,陆语心中立马一紧,此前因为唐奕承那个电话号码触发的猜测,在这个瞬间似乎得到了证实。

    “在h市的时候,你去医院看过我?”陆语跳转了话题,声线依旧紧绷绷的。

    “嗯。”唐奕承没有否认。

    如果那晚不是因为梁梓行,他一定会等她醒过来,可梁梓行突然杀到医院,让一切都变了味儿。如果陆语睁开眼,看到这两位水火不容的男人,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她会跟他们中的谁一起走?唐奕承不知道是自己不屑与梁梓行相争,还是他潜意识里对那个答案心里没底,让他成了不战而退的那个。

    时间真是一把利斧,曾经他对她的笃定,变成如今的不确定,仿佛就在一念之间。

    见陆语一直没有拿起汤勺,唐奕承敛去眸中凝重,微微向她倾身,他把汤盅的盖子掀开,“你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医生说你身子太虚了,应该补补气血。”

    他很轻很轻的声音落在陆语耳畔,带着熟悉的旧日气息,她却觉得讽刺得紧,那点隐隐作祟的自尊心迫使她反问:“你这是在关心我,还是可怜我?”

    唐奕承眉一皱,嗓音不由得沉了:“陆语,你说话能不能别带刺?”

    她怎么可能不带刺,刺猬竖起刺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

    从唐奕承以那副尊贵高傲的模样出现在她面前开始,他就一次又一次地找她的麻烦,既然这样会让他感到心理平衡,那他现在又为什么突然转变了对她的态度?难道不就是因为他不小心看到了她惨兮兮的模样,所以慈悲心大发么?

    陆语很难不这么想。

    镂空窗柩中照进来斑斑点点细碎的夕阳,混合着淡雅的灯光铺洒在唐奕承脸上,他俊朗的,沉静的,仿佛是打着柔光的艺术雕塑。可陆语没看他,她的眸光越过唐奕承,就看到了窗外那片落日的余晖。

    残阳似血。

    陆语的眼睛仿佛被蛰伤了,一时酸得睁不开,脑子里蓦然跳出那个被血色染红的曼哈顿清晨……那副早已远去的画面,让她的思维迟滞了两秒。

    她为那段感情付出的代价,岂是一碗补血汤就能补回来的?

    陆语使劲闭了闭眼,才艰难地把视线聚焦到唐奕承脸上,这位她不知该以何种心态来面对的男人,这顿食不甘味的晚餐,让她失去了所有的耐性。

    “我的身体不用你操心。我吃不下了,先告辞了。”陆语干巴巴地说。

    抛出这么句话,她就要站起身,却在这时她感觉到手背上微微一热。她条件反射地低下头,就看到唐奕承握住了她的手。

    “陆语……”

    像是接下来的话有多难以启齿似的,他在叫了她的名字之后,便陷入短暂的沉默不语。

    夕阳沉入地平线。

    天边的那片赤色被抹去。

    唐奕承是个情绪严谨的人,他需要把所有的记忆都过滤一遍,才能决定此时的想法。可时间那么紧迫,紧迫到他觉得自己只要一松开手,这个女人就会走掉。

    他来不及细究,薄唇轻轻动了:“陆语,我们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