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瑶池。
氤氲的水汽从不远处的莲花池中升起,仙雾缭绕,混合着幽幽响起的乐声,愈发显得飘渺。出水的白莲仿佛舞池中翩跹起舞的仙子,浅浅地染了几分超凡脱俗的意蕴。
王母眯着眼斜躺在小榻上,细长白皙的手指轻轻端着杯盏,蔻丹染成的指甲叩击着白玉的杯壁,叮叮作响,衬着杯中琥珀色的琼浆,愈发显得妖魅。她漫不经心地看着舞池中央翩翩飞舞的长袖,淡紫色的彩带上下翻飞,如同花丛中飞过的蝶。
天羽跪坐在小榻一侧,正或轻或重地为她揉捏着半露在薄被之外的腿。
“听说,你那天给大金乌使绊子了?”王母抬手轻抿了口果酒,感觉到捏在腿上的手微微一顿,她斜挑着眉眼幽幽笑了笑:“七儿果真是长大了。”
天羽没说话,如玉的手指轻缓地为她揉捏,半晌,才低垂着眉眼轻轻叫了句:“母后……”
“凡事有自己的主意是好,但也要看清楚是些什么事。”
醇香的果酒顺着舌尖滑入腹中,幽幽的浅香在唇齿间弥散开来,正是今年新进贡的酒液。
王母半眯着眉眼浅浅地笑了笑,细长白皙的手轻轻晃动着杯盏,随之波动的琼液殷红如血。
天羽微微一颤,眼帘低垂,怔怔地盯着王母那件华丽高贵的凤凰羽衣,隔了许久才闷闷地应声道:“母后教训的是,是儿臣……是七儿疏忽了。”
王母仍是笑,略显冷冽的目光落到庭院中央翩跹起舞的身影上:“嫦娥仙子曾以一舞惊艳全场,这支舞曲却是比不过了。”
天羽不言,只默默地低着头,倒是刚刚从南天门外赶回来的青鸾闻言轻笑了笑:“娘娘此言差矣,此舞华美而典雅,而嫦娥仙子的舞却是凄清哀婉,两者本就不同,何来比较之说。”
“哦?”王母抿了抿唇,微微睁开半眯着的眼,“想不到青鸾丫头倒是懂得不少。”
明黄的宫装从薄被下露出来,绣了五彩凤凰的裙摆垂到地上,映着明晃晃的大理石地面,清晰地能看到最底端金丝勾成的流云纹。
青鸾摇了摇头:“娘娘这话可是要折煞奴婢了。”接过王母递来的空杯,抬手斟满。
殷红似血的琼浆泊泊流出,打着旋儿地缓缓荡开。
王母闭眼叹了口气,似是想起什么,又问道:“是了,方才本宫着你去瞧的事,如何?”
“娘娘英明,那孩子为了与娘娘的交易,果然与他哥哥闹翻了。”青鸾将果酒递回来,抿着嘴摇了摇头,“不过,依奴婢看,这是他们的计策也未可知。”
“哦?”王母诧异地挑了挑眉,感觉到天羽揉捏的手猛地一顿,她不由暗暗抿了抿唇,垂眸冷冷瞧了天羽一眼,续道:“何出此言?”
青鸾没有立刻回答,仍是抿着唇角轻轻地笑,半晌,才说道:“娘娘有所不知,陛下似乎对这件事也是极上心的。”
“嗯?”王母眉梢一皱,方才接过酒盏的手微微停顿,凤眸幽幽地眯了眯,“他能上的什么心?”
“奴婢只是推测,长公主毕竟是陛下亲妹,以陛下的性子,恐怕……”
王母不由沉了脸,神色间微微带了分疑虑:“他若真的插手,那对我们来说可就麻烦了。”
如今天庭的形势错综复杂,她固然掌控着从女娲那里继承而来的绝大部分势力,但玉帝却也不是好相与的,短短几年,就已经明升暗降地处置了不少火云宫的心腹,现如今,真正掌控着天庭的倒十之六七都成了玉帝的人。
“这也未必。”青鸾神色不变,拿过放在小榻里侧的靠垫,细心地给王母收拾妥当,“若这不是他们的计策,那便最好;但若是他们的计策,娘娘倒也不必担忧。”
王母依着靠垫挪动了□体,半屈起手肘撑着头,一双晶亮冷冽的眼瞳幽幽地看着青鸾,浅笑道:“怎么,鸾儿又有什么计策了不成?”
青鸾脸色一僵,罥烟似的眉梢倏地皱了皱:“娘娘,请唤奴婢青鸾。”微微停顿,又续道:“奴婢想到的,娘娘恐怕早就明白,不过仍是些将计就计的策略罢了。”
王母抿着嘴笑,感觉到捏在腿上的那双手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不由暗暗皱了皱眉,面上却没有半分情绪波动,只轻轻笑着摇了摇头:“呵,如果你不是自小就跟在本宫身边,心里实打实地向着本宫,本宫却也少不得防备你几分了。”
“能得娘娘信任,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青鸾倒是不在意,恭恭敬敬地应了声。
王母抿唇不语,端着杯盏的手指苍白如雪,衬着白莹莹的玉瓷,愈发显得鬼魅起来,蔻丹染成的指甲轻叩着杯壁,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
她垂眼看了看低眉顺眼地替她揉腿捏肩的天羽,幽幽说道:“七儿,母后知道,你一直都对你姑母的事心怀不忿是也不是?”
天羽没说话,只低垂着眼仍旧一轻一重地给她揉着腿——方才那些话她听得不明不白,也不敢贸然开口。
王母似是早就料到她会是这般反应,也不在意,只端着杯盏又抿了口果酒,缓缓勾了勾嘴角:“其实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你自小长在瑶姬身边,与她亲厚些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这次的事情关系重大,万万不可感情用事。”
天羽眨了眨眼,仍是不言,替王母揉捏的手却微微发颤。
王母仍是幽幽地笑,鲜血般的琼浆在杯盏中微微荡开,一圈圈的波纹碰到杯壁又缓缓地荡了回来。她轻轻转动着杯底,细长的手指沿着细腻的玉瓷滑动:“瑶姬触犯天条在先,永禁于桃山已经是天大的恩典。可是你竟然为了个小孽种而阻挠大金乌执行公务……”
天羽猛地一颤,揉捏在王母腿上的手下意识地用力,黑曜石般清澈晶亮的眼眸幽幽闪动着几分不甘:“母后此言差矣,他们到底也是瑶姬姑姑的孩子,是女儿的表亲……”
话没说完,就被王母摆摆手打断了:“母后只是就事论事,希望你日后做事多多考虑,并没说你阻挠大金乌是错。”见天羽不解地眨了眨眼,她不由抿唇轻笑了声,续道:“我当初的确想过要斩草除根,不过,现在改主意了。”
细长白皙的手指映衬着白莹莹的玉瓷,苍白中点染了刺目的朱丹,幽幽地透着几分诡异。
她抬手将再次饮尽的杯盏递给青鸾,侧歪了身子,屈肘撑起头:“瑶姬的两个儿子都不简单。”
“母后的意思是……”天羽心下一跳,猛地明白过来王母先前那些话的意思,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如果方才被王母知晓她的真正想法,恐怕就是亲生女儿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王母仍是幽幽地笑,鲜血似的琼浆微微地荡开:“本宫虽然说过你阻挠大金乌不是错,但这并不代表你做的就是正确的,起码,在本宫改变主意之前不是。”
明黄的宫装映着小榻一侧金碧辉煌的立柱,精雕细琢的龙凤交颈相缠,华美而高贵。墨色的丝线勾勒出展翼的凤凰,沿着四散开的衣摆缓缓地延伸开去,直到被金色的锦被遮掩住。
天羽轻咬着嘴唇没做声,但心里却隐隐约约明白了王母的意思——将功折罪戴罪立功从来都是这天庭里永不过时的戏码。
果然,王母撑着手肘缓缓转过头,浅勾着嘴角笑了笑,伸手从小榻里侧的暗格里取出个檀木雕刻的木盒:“你帮本宫把这东西送过去,然后,再把本宫要的东西带回来,本宫就对你既往不咎。”
***
玉泉山,月圆之夜。
浅浅的清风从平静的湖面拂来,带了些许凉意,满池的白莲沾染了灵气,幽幽地不曾凋谢,衬着如水的月华,愈发显得干净清雅。高挑出水的花瓣仿佛在薄雾中浸透了,通体透着诱人的奶白色,只莲心一点斑驳的鹅黄,干净得好像琉璃。
“你真的考虑好了?”紫衣的女子紧紧拧着眉,目光落到对面少年手中的什物上,毫不掩饰地带了几分疑虑,“你可知道母后为什么会与你提出这样的交易?因为她……”
“我知道。”素衣的少年轻轻点了点头,月白的长衫被风扬起道弧,衬着随风而起的浅紫色流苏,愈发显得飘逸出尘。
淡淡的月光照在少年清秀俊美的脸上,白皙俊俏的面容仿佛镀上了层银辉。他微微垂着眼,浓密的眼睫轻轻抖动,遮住了似水般清澈的眼眸,连同其中流露的清浅的冷冽也深深地隐藏了起来。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你明明知道这是姑母特意留给你……”紫衣的女子暗暗蹙眉,细长的手指紧紧抠着怀中的檀木盒子。
少年不语,只轻轻摇了摇头,有迎面拂来的风拂过,扬起额前的几绺碎发,淡金色的卷发轻缓地擦过脸颊,轻飘飘地:“公主只需按照她说的话做便好,其他的且暂勿多问。”说着,将手心中的吊坠递了过去,“杨戬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
“杨戬希望,公主能对今晚之事保密,这件事请不要与天庭提起。”
清冷淡漠的声音犹如身畔镜湖中那一**清凌凌的水,好像被月光渲染了一样,透着几分清澈透明,比之当初愈发地悦耳好听起来。
天羽闻言皱了皱眉,抬手将檀木盒子递给他,却仍是犹豫着不曾去接杨戬手中的什物:“什么意思?母后既然派我来与你交换,便是早就知道了。”
杨戬抿唇浅笑:“王母自是知道的,但天庭之主可未必就能未卜先知了。”
“你是说父皇?”天羽狐疑地眨了眨眼,“为什么?父皇心里是向着姑姑的,这件事……”
“话虽如此,但公主心里也该很清楚。”杨戬轻轻摇了摇头,将手中的吊坠强硬地塞给她,“天色不早了,我若还不回去,大哥恐怕就该起疑心了。”
天羽还是犹豫,晶亮的眉眼怔怔地看着手心中的吊坠,咬牙道:“不行,这东西我不能带回去,你还是……”
话没说完,就被杨戬冷声打断了:“公主如果执意这么做,恐怕会连累更多无辜的人。”
天羽不由一怔:“什么意思?”
杨戬没有立刻回答,只抬眼幽幽看了看天边垂挂着的圆月。
清冷的月光流泻下来,如同涓涓流淌的溪水,清澈明净,笼罩在镜湖之上,仿似仙境。
半晌,他才轻轻叹了口气,目光重新落回天羽身上,说道:“如果杨戬所料不错,这盒子里的东西虽能解开家兄身上的阴阳蛊,但却极有可能是另一种更为隐秘的药剂,如若公主未能按照约定将东西带回,家兄恐怕……”
天羽蓦地一震,精致秀雅的脸唰地惨白,半晌才咬牙道:“好,我把东西带回去。但是你们要小心,如果母后知道你们是真的闹翻了……”眼神蓦地一暗,“总之,你有机会的话,还是好好跟他解释清楚吧,如果你是真有苦衷的话。”
她轻轻摇了摇头,就连她都对这个小表弟的做法有些不满,更遑论杨骏。
杨戬不答,细长的手指幽幽地从雕工精致的檀木盒子上划过,半晌,才催促道:“公主还是尽早回去复命吧,这件事,杨戬自有分寸。”
说着径自拂袖转身,沿着镜湖岸边缓缓离去,直到确定身后的人已经驾云走远,才停下脚,靠着岸边的古树坐了下来,幽幽地牵起一抹苦笑。
半晌,他才轻轻叹了口气,掀开合得死紧的檀木盒子,露出里面的一颗暗红色的药丸。
清幽的香气弥漫开来,混合着空气中的莲香,淡淡地几乎感觉不到。
杨戬脸色倏地一变,忍不住皱了皱眉,“啪嗒”一声又猛地将盒子盖了上去,捏着木盒的手指骨节泛白,几乎要生生地抠进檀木中去。
——凤曦,你果然够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