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望坐在正中,端起酒盏来,高声道:“有幸与诸公一起过这除夕之夜,快哉,快哉,我们共饮此杯,祝家人康健,我们加官进爵!”
“末将等更为荣幸,祝广陵公家人身体康健,瓜瓞绵绵,公侯万代!”众人异口同声地道。
平时滴酒不沾的陈望率先仰脖将大盏椒柏酒一饮而尽,众人纷纷一饮而尽。
“诸公一路辛苦,不必客套,赶紧吃肉。”说着,自己从蒸乳猪身上撕下了猪蹄子率先啃了起来。
四人皆乃军中之人,风餐露宿在外,吃东西自不用说,更是粗犷,各人取各人最爱,撕扯着大口咀嚼起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陈望已是满脸通红,看着陈安问道:“历阳军属、百姓如何?过冬可有安居之所,饭食能否管饱?”
陈安将手指在嘴里吮了一遍,又在衣衫上擦了擦,躬身道:“褚刺史和江太守已经安排妥当,都有房舍,且元日节每家都有一斤猪肉,一只鸡,并蔬菜瓜果粮黍米稻菽无数,广陵公放心。”
“啊,好,好,几位都回来了,看着大雪之夜,万一北方来袭,谁来迎战啊?”陈望又有些不放心地问道,他虽知陈安褚歆等人必会安排好,但还是想知道。
江绩在旁边细细地咂着一块鸭排一边道:“广陵公请放心,辅国将军,建武将军都在,绝无差池。”
陈安边喝着椒柏酒,边道:“末将明日一早就回,放心好了。”
“啊,叔父,大可不必,有杨佺期和刘遁在就行,您多待几日,歇息歇息,前段时日从谯郡大迁徙,二十多万人的日常琐碎皆由您操心,当心身体啊。”陈望有些心痛地道。
“无妨,无妨,让他们几个多待些时日吧,我一个平民出身,在建康没有那么多应酬。”陈安满不在乎地抓住一条大鹅腿啃了起来。
朱序等三人赶忙躬身道:“不敢,军中事务为大,末将等怎敢让左卫将军先去历阳,应由末将等前去才是。”
陈安嘴里嚼着鹅肉,呜噜道:“不必多言,我意已决。”
几个人不敢再多言。
他们深知陈安秉性喜怒无常,如果跟他唠叨多了,会惹他恼怒,而他恼怒起来,除了太尉陈谦天王老子都不认。
陈望岔开话题,呷了一口椒柏酒,问道众人,“如今袁真反叛,离我们历阳近在咫尺,此人我不大了解,是何许人也?”
桓伊放下酒盏道:“我倒是听说过袁真的一件趣事。”
众人忙道,快讲来听听。
桓伊俊白的脸上因酒意微微泛起红晕,他一边姿势优美地用那修长白皙的手指剥着虾边微笑道:“在梁州时,袁真得有三名美貌且多才多艺的录事——”
陈望插话问道:“何为录事?”
朱序边塞进嘴里鱼肉边笑着解释道:“嗨,就是妓女的意思,他说话就那样,总是咬文嚼字,晦涩难懂。”
桓伊不理会他,自顾自地接着道:“为了讨好大司马,袁真就将此三女送与了他,”
江绩在旁插话道:“这不,讨好了大司马,大司马带他一起建功立业,北伐鲜卑去了。”
众人一起哄堂大笑。
停了停,桓伊又道:“大司马得三美女后,日夜耕耘不辍,不得孕,有一夜,三女在庭院赏月,见夜空中有一流星滑落至池水中,两女取瓢舀水,皆不得,而其中一女叫做阿马,将流星取于瓢中,当场饮之,第二日即觉有妊在身,就在七月间诞下一子,大司马兵败而归后,取名叫做桓玄,小字灵宝。”
陈安问道:“为何叫做灵宝?”
桓伊答道:“据说桓玄出生时,五彩异光照亮满室,有善于占卜道士断言,此子生有奇相,必为至贵,非人臣之气,大司马当时正在北伐途中,闻言大喜,取名灵宝。”
“桓玄,灵宝……”陈望反复念叨这两个名字,颇为耳熟,但一时也记不得了。
朱序道:“看来这袁真也是阿谀曲从之人,不足道也。”
方才桓伊提及了桓温北伐,大家都知道最后功亏一篑,众人都是惋惜不已。
江绩一边撕着一条猪肋排,把那红白相间带着油脂的肉塞入口里,扯出了一整条的骨头,大口嚼着,一边粗声鼓囊道:“可惜啊,都打到枋头了,距邺城不足百里,大司马他停下了,这,这他娘的啥意思啊,末将甚是不解。”
朱序一边吐着鱼刺,一边跟着道:“呸,呸,要说荆州那边猛将如云,把鲜卑白虏能打仗的人涮了个遍,士气正旺,却停滞不前,最后撤军了,哎呦,我听说了之后,可把我急死了。”
“你呀,就是皇帝不急宦官急。”桓伊边抿着酒盏里的酒,边讥讽道。
大家又是轰地大笑起来。
陈安放下手里啃完的鸡腿,举盏示意大家一起喝,边喝着边回忆着道:“永和十年,大司马第一次北伐跟这次如出一辙,打得氐秦几近全军覆没,屯军于灞上,遥望长安,比这次更近,结果这老兄按兵不动了,最后被氐秦丞相苻雄在白鹿原抄了后路,两下夹击,一溃千里。”
陈望将盏里的酒喝完,拿起身边的布巾擦了擦嘴,清了清嗓子道:“他的这两次北伐失利,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原因左右不过两个字——粮食!”
众人若有所思地停下了饮食,一起看向陈望。
只见陈望接着道:“孙子曰: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由此可见举兵征伐以后勤为主,只有准备充分了以粮草为主的各种军需才能安心打仗,没有后顾之忧。”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陈望接着道:“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什么是粮不三载?就是粮食不能再三转运,你看北伐大军粮食补给路线曲折婉转,一路开渠到清水再折回东南沿黄河而下,这是大司马所犯错误之一;‘因敌于粮’,就是深入敌后之时粮食得从对方那里就地获取了,而大司马还是依靠那个石门的袁真,这是他犯的错误之二。有此两条,最后溃败也是必然的。”
几个人都是久经战阵之人,对陈望的说法深以为然。
陈望倒满酒,自顾自地喝了一口道:“桓温第一次北伐,我在父亲书房中看到父亲写的日志,他老人家提到桓温兵分四路,亲率主力从江陵取道武关;司马勋率军出子午谷;桓冲水军出襄阳;王擢出兵进攻陈仓;声势浩大,锐不可当,但最后由于氐秦坚壁清野,孤军冒进,且犹豫不前,不能速战速决,最后断了粮草,大败而归。”
朱序拍案道:“哎!要是换了太——”
旁边桓伊偷偷地在他肋下打了一拳,他意识到不对,提及太尉来,会勾起陈望和众人的伤心之情。
遂改口道:“广陵公带领我们北伐,此时,我们已经在邺城过元日节了,哈哈哈……”
陈望谦虚道:“我年纪尚轻,将来也要仰仗诸公辅佐,我们勠力同心,收复失地,再造江北大好局面。”
“好!就盼着这一天呢!”朱序端起酒盏来,大声道:“我们一起敬广陵公一杯,祝我们兖州大军将来所向披靡,天下无敌!”
说罢,大家一起举盏,一饮而尽。
喝完后,四人将酒盏在炕几上重重一顿,一起搂着脖子,唱起了陈望在当初在历阳听到的王蕴和江卣唱的兖州军战歌。
“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同敌忾兮,共死生。”
“与子征战兮,心不怠。”
“踏燕然兮,逐胡儿。”
“与子征战兮,歌无畏。”
歌声浑厚而又雄壮,冲出了守陵房舍,回荡在漫天大雪的除夕之夜。
陈望听着他们的歌声,看着窗棂外那漫天大雪。
醉意朦胧间仿佛看到了一名银盔银甲,殷红战袍,胯下紫骅骝,手持黄铜大砍刀的大将,威风凛凛,如灌江口显道二郎神下凡一般,带领着一支精骑,雪夜长途奔袭在淮北平原上。
陈望心潮澎湃,将来一定要体恤下属,重用这帮重用之士,暗暗发誓决不辜负父亲的遗愿,做出一番保国安民的大事业。
同时,不争气的眼泪夺眶而出,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几个人一直喝到过了子时时分,尽欢而散。
陈望知道出自铚县桓氏、吴郡朱氏、陈留江氏都是当时之二等大族,亲朋故旧遍布江南。
明日必定忙碌不堪,也未挽留。
送走三人后,陈安一边跟陈望讲着往事,一边冒雪向陵园走去。
陈望这才知道,原来陈安是彭城郡羯人军队屠城后的一名三岁孤儿,被老广陵公陈眕举家南迁路过时救起,才来到了广陵公府。
进了陵园后,二人分别给祖父、祖母、父亲还有柳绮上了香,回到了屋内。
此时,家丁已经把残羹剩饭收拾干净,倒好了茶水。
陈安白皙的胖脸上涨的通红,喷着酒气,神色庄重地道:“长公子,柳绮是怎么解决的?”
陈望就从找王献之验证陈安查获的给私通鲜卑密信开始,在这里又遭五斗米教杀手突袭,自己诈伤,求得太后安排,加上找了毛安之的御林军协助,在广陵公府灵堂上火烧众贼道和柳绮的事说了一遍。
陈安听得也是心惊肉跳,心有余悸地道:“唉,还是谯国夫人有远见卓识啊,幸亏派了个人保护你,这帮妖道真歹毒,万一你真被划上一刀可就麻烦了。”
“是啊,我的命乃是大娘所救。”陈望不无感慨地道。
接着他话锋一转,蹙眉道:“不过据周全说少了一具尸首,也就是说跑了一名妖道,我担心是孙泰。”
“啊?”陈安一听也是一愣,他端起茶盏来呷了一口,边思忖着边道:“这样,我回历阳后速派人手在江南暗访查找此人。”
陈望点头,诚恳地道:“唉,都是我疏忽大意,只得如此,那就有劳叔父了。”
“长公子不必太自责,好歹处理了柳绮这块大心病,这是太尉生前都颇为棘手的事,我也曾进言让他早做决断,他迟迟不肯做这万难之事,就是为了二公子和三公子,致使现在让您屡遭陷害,身处险境。”陈安叹着气,手抚短髯道。
“父亲太重亲情了,不忍祸起萧墙,导致二弟三弟幼年丧母,产生季孙之忧。”陈望也跟着点头道。
“长公子日后有何打算?”陈安抬头盯着陈望问道。
陈望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人端起茶盏呷了一口。
陈望缓缓地道:“氐秦已占领洛阳、虎牢以西中原地带,恐明年就会大举伐燕,一旦慕容鲜卑灭亡,淮河以北将呈现出几十年未有的大一统局势;这样,寿春就成为了重中之重,但目前我还在建康,我们兖州势衰,仅有父亲在时不到一半郡县在手,国内还不足以与桓温抗衡;他必定过完元日节讨伐袁真,到时我们伺机而动,待他们双方打得两败俱伤时,一举拿下寿春。”
一番长篇大论的分析,点明了江北几方面错综复杂的局势,令陈安心中佩服不已。
他频频点头道:“唉,以前我也没想通为何要收缩防线,将辛苦打下来的大好河山拱手相让,现在也想通了,长公子,据传闻桓温北伐大败,必会转移视线于国内,重树个人威望,您可要当心啊。”
“叔父明鉴,”陈望朝陈安竖起了大拇指,接着道:“我见过陛下还有一些京城官员对桓温北伐失利喜形于色,奔走相告,岂不知他会掀起一场巨大的政治风暴来重树个人威望,这是历史上屡见不鲜的手段。”
现实社会中陈望看过爸爸书橱里许多历史书籍,为了防止权力旁落,被人架空,许多帝王都采取了谶言,异象,或者挑起政治斗争,或者文字狱等等方式,从而使自己达到了封神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