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晋末,从兖州起兵》 第1章 楔子 公元369年,东晋太和四年。 春,三月十一,酉时。 晚霞映红了半边天空。 徐州治所下邳城内,驻军南大营,炊烟袅袅。 不多时,天空中斑斑点点的橙云渐渐蜕成了墨灰色。 吃罢晚饭,二十出头,身材瘦削的伍长许大有打着饱嗝,边擦着胡子茬上的油污,一手拿着粗陶碗出了营帐。 三年前,晋燕泰山郡城外生死大战,关键时刻大晋左卫将军、萍乡县伯陈安一支奇兵制胜。 鲜卑战神慕容恪平生首败,被迫城下签盟,退出青州全境。 出身于乐陵郡阳信县农户的许大有弃暗投明,没有选择回老家种地,而是果断投降了晋军。 毕竟大家都是晋人(晋朝时期汉人称晋人),而且王师的薪饷颇丰。 父亲早年跟随鲜卑燕国上庸王慕容评出征,在上党阵亡于河东军阀冯鸯一役中。 他们全家才得以从鲜卑人的奴隶升级为平民。 家中老母外加一弟一妹,靠那几分薄田根本不能饱腹度日。 于是,四年前年仅十七岁的他和十五岁的弟弟许二有应征入伍,加入了鲜卑燕国军队,隶属于青州刺史慕容尘部。 当然,在等级分明的鲜卑军队中,他们属于没有薪水只管饭的义务兵。 冲锋在前做肉盾,掠夺战利品在后,得等鲜卑人挑完了。 每次打完仗,弟弟许二有都会来找他,告诉他作战的心得,一到打仗的时候他就想转身跑。 从来没真正的杀过人,都是跟在别人后面补一刀一枪的混日子。 许大有总是警告他不要跑,如果你一转身,没跑几步,后面就会有鲜卑督战队当场将他斩杀。 如今这个胆小怕死、身体羸弱的弟弟已经死在了泰山战场上,头颅被铁蹄踏碎,无法辨认。 在打扫战场时,许大有逐个扒开死尸的衣领看见了当年入伍时,老母亲给他们俩一人做的一件红布兜才认出来的。 母亲说穿着这个上战场能辟邪避刀枪。 唉!但到底也没有庇佑了许二有。 老实巴交的许大有一边跟身边的战友们打着招呼,走到水槽边,把粗陶碗放进去用手抹了几下,甩了甩水滴,转身向回走去。 边走边盘算着解甲归田的日子,还有三个月多一点了。 这也是他晚上在臭气熏天的十几人营帐里,能促使自己快速进入梦乡的一剂良药。 伺候老母,抚养妹妹,养几头牲畜,种上几亩栗黍,运气好再娶上一个老婆…… 这一切还得感谢大晋广陵公、特进、太尉、录尚书事、兖州刺史,都督兖、豫、徐、青四州诸军事的陈谦。 他宣布在他辖区内的军兵,家只有一个男丁的,服役满一年,便可退伍归乡。 自从投降了晋军,也领了军饷,有了一点积蓄加上许二有的阵亡抚恤金也在自己手里。 痛哉,我那可怜的兄弟啊…… 怀着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和些许的沉痛,摇摇晃晃地走向营帐。 刚到营帐门口,听到后面有人粗声粗气地叫道:“许大有!” 不用回头,许大有也知道是谁,喊话的是同乡,伯长(魏晋时期相当于百夫长)刘老四。 许大有转过身来,看着二十几步之外,一脸虬髯的刘老四,脸上堆满了标志性农民式憨笑,应声道:“四哥,吃了没?” “吃什么吃,”刘老四没好气地抱怨道:“刚刚从建忠都尉那里回来,你过来一下。” 说完,刘老四转身进了自己的营帐。 许大有不敢怠慢,将陶瓷碗交给站在营帐门口唠嗑的两个战友,向刘老四那边走去。 当年一起从军,刘老四因力气大,就成为他们村儿出来的兵里面的小头目,这些年因军功升为了伯长。 挑帘进了营帐,借着昏暗的油灯,许大有看见五、六个熟悉的什长、伍长也坐在里面,刘老四坐在中间,正啃着胡饼。 许大有冲几个人憨笑着点头,却得不到回应,才发觉帐内气氛有些不对头。 于是找了个空地儿,默默地坐了下来,惴惴不安地望向刘老四。 刘老四端起桌子上的粗陶碗喝了一口葵菜(魏晋时期的当家菜)汤,努力吞咽下去胡饼,沉声道:“大有,刚才跟他们几个人说了,建忠都尉接匡司马之令,有人密谋叛乱,令我们今晚秘密行动,剿杀叛党。” 许大有心中一惊,自从投到大晋以来,只在前些年,跟随辅国将军杨佺期去山东诸郡打过几次土匪。 已经一年多没打仗了,这眼看着要服满兵役了,又…… 不由得脱口而出道:“谁要叛乱?” “呸,”刘老四将一口痰吐到地上,斥道:“这岂是你我该知道的事儿?听令行事便是!” 许大有也觉多嘴,不由得讪笑着低下了头。 旁边一名什长老赵,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揶揄道:“大有,是不是光想着解甲归田,娶个婆姨了?” “想什么想,建忠都尉说了,今晚若顺利平叛各人等官升一级,这是实打实的军功,按大晋制,可减免大半赋税,你回乡讨生计可就轻松多了。”刘老四斜睨着许大有道。 没等许大有搭话,对面一个老伍长老鲁声音嘶哑地道:“尤其我们淮北三州,太尉最看重的就是对退伍军兵优待,回村后说不定还能在乡里甚至县里谋个差事,吃个官粮呢。” “对啊,你看看年前回乡的艾十七,如今已是……” 另一个什长的话还没说完,被刘老四粗暴地打断了,“闲话少说了,今晚之事干系重大,若不能顺利平叛,或者漏网一人……” 说着,刘老四故意停顿了片刻,浑浊的大环眼扫视了身边的几个人。 气氛陡然间紧张了起来,帐内鸦雀无声。 他压低声音接着道:“你们回去准备一下,不要声张,带着手下军兵今夜亥时中(现在的晚上十点)集合,随我出发。” 众人忙一起叉手施礼道:“是!” “还有,行动中不许穿戴衣甲,不许说话,”刘老四手抚颌下茂密的大胡子,眼中露出一道凶光,再次嘱咐道:“建忠都尉这是看重我们阳信县出来的兵,行动要保密,平叛中不管遇到谁,只管格杀,不留活口。” 众人都是老兵,对上级领导下达的将令那是自然无条件执行。 于是一同站起身来,躬身领命,转身出了营帐。 亥时过半,天气闷热,黛黑色的天幕上,寥落的挂着几颗疏淡星子,一钩弯月时隐时现。 许大有带着自己手下军兵,轻装打扮,手持长枪,腰挎刀剑,出了营帐。 来到空地上,见刘老四已经和几十名军兵默默地排好队列。 等许大有几个人走过来,刘老四大手一挥,众人上了战马出南大营而去。 来到北城门,对完口令,顺利地出了下邳。 众人沿官道摸黑奔驰了五六十里路,来到一片山丘地带。 许大有知道这里是东海郡(今山东郯城、江苏赣榆一带)和下邳的交界处,连接青徐二州的必经之道,叫做卧牛岭。 刘老四在前面下了马,转身吩咐身边一名什长道:“老赵,你带你的弟兄去砍些树木,搬几块石头,设置路障。” 老赵领命,带着十几个人沿官道去了。 剩下的人也下了马,牵着马跟着刘老四向山丘上走去。 空气中没有一丝风,伸手不见五指,不时传来枭鸟“欧欧欧”的叫声,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刘老四喘着粗气,低声咒骂道:“这鬼天气,真他娘的闷,可别下雨啊。” 来到半山腰一处开阔地,停住脚步,刘老四令大家将马拴在树上,掰了树枝塞进马嘴里绑紧。 然后站在山坡上,向远处官道望去。 能见度很低,到处是漆黑一片。 许大有尽管在两国共当了四年多兵,但除了山东剿匪,真正打仗就那么一次,被晋军在泰山城下打的大败。 稀里糊涂地跟着败军逃回了泰山城,然后就投降了。 一种莫名的恐惧感令他握着长枪的手已经出了汗,冰凉的铁枪杆被他握得热乎乎的。 约莫过了一炷香多的时间,有人轻声叫道:“刘将军,快看,有人过来了。” 大家循声望去,远远地有一片小小的火光,顺着官道蜿蜒而来。 刘老四低声吩咐道:“大家准备了,待他们停下,我们就杀下去,老赵、老鲁你们两队打前面,大有你带人打中间,我来扫尾,务求一个不剩,一网打尽。” “是!刘将军。”几个人应声答道,然后各自带人排好队列,悄悄向山坡下摸去。 这时,许大有感到有水珠滴落到脸上,抬头看了看,果真下起了雨。 一道弯弯曲曲的闪电,在黑墨一般的天空中无声无息地颤抖了两下。 这一瞬间,许大有看清了他们这百十余人正猫着腰,端着刀枪,躲避着参差杂乱的树枝,向山下官道小心翼翼地行进着。 雨由点变成了线,渐渐地密集了起来,打在岩石上、树枝上发出了噼啪的闷响。 只听官道上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促。 影影绰绰的火把中,看得出来约莫有十几骑的样子。 黑暗中忽然一阵战马犀利地嘶鸣声响起,很明显,官道上疾驰地马匹遇到了路障,被迫紧急勒停。 有人高呼道:“有岩石和树木挡住了去路!” 许大有听到有人下令喊道:“注意警戒,保护好将军,你们几个过去看看,清理路障。” 雨下的越来越大,官道上的火把都已被浇灭,把个原本宁静的黑夜搅成了混沌的世界,宛如阴间地狱一般。 伴随着咆哮的雷声,就听到刘老四大喊了一声,“杀!” 大家一声呐喊,从官道旁的山坡上纵身跑了下去,随着刘老四杀向了马队。 紧接着,怒骂声,兵器撞击声,战马嘶鸣声交汇在一起,乱作一团。 黑漆漆的雨夜,许大有混杂在众军兵中,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管往马的身子和骑马的人一阵乱戳。 不时听到有人高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但刘老四等人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挥动着兵刃,围攻着马上的人。 不大一会儿工夫,十几名骑者纷纷从马上摔下,有的是主动跳下。 这种恶劣环境下的近战,骑在马上作战是非常不利的。 许大有意识到这不是一帮普通的骑者,各个武艺高强,作战经验丰富,且彪悍异常。 若不是天时地利因素,他们绝非对手,有几个弟兄已经被斩杀当场。 但架不住自己这边人多势众,刘老四在后,老赵、老鲁在前,包围圈越来越小。 许大有和身边几名军兵一起举枪扎进了一名骑者的胸膛,鲜血飞溅到他的脸上,又被大雨冲刷干净。 然后,他们又杀向了下一个人。 此人身形魁梧,手持短刀,嘴里发出一阵阵怒吼,一边抵挡着冷不丁刺来的长枪,另一只手拽着一名白衣人。 在雨夜中,一袭白衣甚是扎眼。 忽然,大汉怒吼一声,左右开弓劈倒了许大有身边两名军兵,拽着白衣人乘隙窜出包围圈,向着泥泞的山坡上跑去。 许大有哪能让他们跑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赶忙挺枪追了上去。 黑暗中,从后面胡乱扎了一枪,没想到竟然扎中了正在爬坡的大汉后腿肚子。 大汉大叫了一声,从山坡上滚了下来。 后面的几名军兵一起上前举枪,将他身子扎成了蜂窝。 许大有挺枪继续向山坡上的白衣人追去。 向上追了大约十几步,白衣人被凸出的岩石绊倒,地上打滑,翻了几翻,仰面躺在山坡上。 许大有来到近前,刚举起枪来,一道闪电从夜空划过,惨白的电光将白衣人照了个清清楚楚! 虽然浑身上下已经被雨淋透,但白衣人身上明显有几处伤口正汩汩地流着血水。 他艰难地两只手肘撑在地上,身后倚着一块岩石,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那挂满雨水,清秀白皙的面容上呈现出痛苦之色,三缕黑髯垂在胸前,依旧显露出儒雅贵重的气质。 看得许大有不由得呆愣住了,这副面容依稀在哪儿见过,怎么如此面善呢? 正在满腹狐疑地犹豫间,闪电过去了,四周恢复漆黑,只留下地上一片模糊白色。 这时身后的几名军兵冲过来,一起举起手中长枪,齐齐向地上的这片白色扎了下去…… 许大有猛然醒悟,想起自己还要挣份军功回去领赏,这白衣人一定是叛乱首要分子,说不定是份大功劳呢。 来不及细想,他拔出腰刀来,走到地上的尸首旁。 揪住发髻,横刀在脖颈上用力来回拉了几下,将头颅割了下来。 然后,动作麻利地把发髻打散,分成两半,拴在了自己的腰上。 第2章 迎桓温入京加殊礼 公元368年,太和三年,春三月。 晌午,辰时中。 建康城,天空蔚蓝,阳光灿烂。 清新的空气中,带着丝丝凉爽。 两岸桃花的清香夹杂其间,沁人心脾,引得蜂蝶纷飞,翩翩起舞。 翠鸟在枝头鸣叫,婉转动听,不绝于耳。 秦淮河畔,桃叶渡口,碧波荡漾。 衣甲鲜明的晋军士兵,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戒备森严。 一大帮文武官员齐聚渡口,正三五成群的交头接耳说着话。 为首两名紫袍文官服饰的官员,昂首肃立,一动不动地看向秦淮河的北边。 其中一人五旬上下,个头稍高,五官端正,沉稳有度,五缕短髯,目光深邃,儒雅的气质中隐隐掺杂着一丝焦虑和不安。 另一人三十出头的样子,个头稍矮,身材瘦削,面色如玉,齿白唇红,颌下微髯,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顾盼流转。 若不是唇上的那撮微髯,证明了他是个男人,直比绝色女子还要美上几分。 前者名曰谢安,字安石,出自于名门陈郡谢氏,官拜尚书仆射(相当于副宰相)。 后者叫做王坦之,字文度,出身更是显赫,魏晋时期的大族太原王氏,任侍中,官拜右卫将军,袭封蓝田侯。 今天是侍中、假节钺、都督中外诸军事的大司马(相当于全国武装力量总司令)桓温进京的日子。 文武官员奉圣旨,来此迎候,由位高权重且出身根红苗正的谢安和王坦之领衔。 满足了这个双重身份的人,才能有资格代表朝廷的诚心实意,彰显了对大司马的最高规格接待。 差不多到了巳时多一点,秦淮河北面薄雾中,隐隐有船队驶来。 谢安边翘脚张望边轻声对身边的王坦之道:“大司马来了。” 一直没得到回应,谢安回头看了看王坦之,只见王坦之姣好的面容上已经有了细密的汗珠,而且身子在微微地抖动着。 “文度?文度!”谢安连叫了了王坦之两声。 “哦,哦,是大司马来了。”王坦之缓过神来,附和道。 谢安回头关切地看着王坦之道:“你是不是身体不适?” “没有,没有。” “那你身子怎么在发抖?” “有吗?哦 ,明明是风吹的衣衫在抖动嘛。” “……” 二人说话间,几艘大小官船已经驶进了桃叶渡。 众人抬头望去,几艘五十人的晋制战船开道,上面布满了剑拔弩张,身材魁梧,英姿飒爽的荆州水军。 后面是一艘雄壮的艨艟巨舰,犹如一头怪兽般,从晌午还有些迷雾的河道中漂移过来,显露出狰狞可怖,张着血盆大口的虎面船头。 当看到船顶端十余丈高的牙旗、纛旗上分别书写着“桓”和“晋大司马”之后,谢安忙向后挥手吩咐道:“奏乐,快奏乐!” 一时间,秦淮河两岸鼓乐齐鸣,锣鼓喧天。 众文武官员,整理官袍,换上庄重表情,按官阶大小,规规矩矩地站在了王、谢身后。 艨艟巨舰慢慢地靠向了岸边,船上军兵扔下数条杯口粗的绳索,岸边早有军兵准备好,动作麻利地拴在了缆绳柱上。 船上一名英武俊朗的年轻将领抬手一挥,艞板从船上伸了出来,慢慢落到了岸上。 岸上众文武多数都认得,这是桓温亲信,侍卫长,牙门将竺瑶。 他一出现,必定是桓温要到了。 待船靠稳,艞板搭好,谢安左手持笏,右手撩衣袍,抖身形屈膝跪倒,双手握笏板,匍匐在地! ——————题外话 抱歉打断读者们的思路,有少部分不是很了解两晋历史的读者看到这里会说,谢安,王坦之这种高门士族不会对桓温如此卑躬屈膝。作者本人就不一一在评论上答复了,因为没有那么多精力去辩驳最终形成打嘴仗,所以就写在了这里。 证明一下书里人物性格和作风,以及当时历史背景下的人性,都是作者本人参阅了大量历史文献记载才敢写这本书的。 打个比方,你熟悉或者喜爱谢安,不熟悉不喜欢桓温,你就跑来为谢安跟我理论。 反之,有人为了桓温,不喜谢安来找我口水,我根本应接不暇。 桓温在东晋势力最盛的那段时期,确实已经到了这种权倾天下,一手遮天的地步。 给真正喜欢本书的读者郑重道歉,加上这段话,打断了您的读书思路。 谢安跪拜桓温出自于《世说新语》.排调.第二十五 侍中谢公见桓公,拜。桓惊笑曰:“安石,卿何事至尔?”谢曰:“未有君拜于前,臣立于后。” ——————书接正题 后面的众文武皆大惊失色! 这礼遇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德高望重的仆射大人竟然用迎接帝王的跪礼相待。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大家只得纷纷跪倒在谢安、王坦之身后。 王坦之也是没想到谢安不按套路出牌,但又一想,此次桓温回京本来就是来加殊礼的,跪也是应该的。 加殊礼的四件套大礼包——封王、赐九锡和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虽然大晋祖制规定异姓不得封王,但桓温的加殊礼,权利及地位均在诸王之上,封不封王只是虚名而已。 这次来迎接桓温,皇帝司马奕面授机宜,只能答应桓温第三条,剑履上殿,入朝不趋。 这第二条,也不能答应,加九锡,明眼人一看就是要为了将来要篡位准备的,历史上前面几个权臣加九锡的,后来不是自己称帝就是儿子称帝。 如王莽、曹操、司马昭、孙权、还有羯人石勒。 所以,谢安和王坦之二人更加心惊胆战了,这要是激怒了桓温,他们俩可就替司马家尽忠了…… 许久,却未见船上有人下来。 跪在地上的众文武不觉有些诧异,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盏茶工夫,只听竺瑶朗声喊道:“大司马请尚书仆射、蓝田侯上船一叙!” “微臣,遵命!”王、谢二人一起高声答道,遂站起身来,将笏板揽在怀里,硬着头皮向艞板走去。 不多时,二人登上了七八丈高的官船,见甲板上满是军兵,刀枪林立,衣甲鲜明。 船头甲板偌大的空地上搭有一座军帐,着实令二人有些费解。 正满腹狐疑中,只见竺瑶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大声道:“请二位大人进帐,大司马在里面等候。” 此时,王坦之身子抖地更加厉害了。 他是当朝宰辅,总领中书监的琅琊王(东晋皇储才能拥有此王位)司马昱首席谋主。 而司马昱也正是在朝中唯一能抗衡桓温势力的带头大哥。 前者被称之为“清谈派”,后者被称之为“荆州派”,双方明刀暗枪,互相倾轧争斗了近二十载。 来迎接桓温之前,建康就有传言,桓温此次回来要杀的两个人,第一王坦之,第二谢安。 看着帐篷,王坦之的脑海里蹦出了无数个关于帐篷的历史场景。 一般流程都是这样的,赐座——饮酒——歌舞——半酣…… 杯子“啪”摔在地上,刀斧手从帐外涌入,将自己和谢安砍成肉泥。 大家不都是用的这一招来铲除异己,不用说他,即便是主公司马昱甚至当今圣上被桓温诛杀,也像是碾死一只蚂蚁。 大晋一共有十三个州,如今西、南两面的江、荆、广、交、宁、益、司、梁八个州在桓温手里,北面豫、青、徐、兖四个州在太尉陈谦手里,朝廷只掌握了一个扬州。 可以说三分之二的国土属于荆州派。 想到这里,王坦之抬眼偷偷看了看身侧的谢安。 只见谢安面色平静,依然如故,心下稍稍安定。 二人一起朝竺瑶点头,亦步亦趋,像是赴死一般,表情木讷,慢慢走向了大帐。 进的了帐中,王坦之快速地扫了一眼,见帐中空空荡荡并无他人,只有桓温端坐在正中的胡床之上。 二人上次见桓温还是三年前,皇帝陛下登基大典时。 如今再见,桓温除了一对紫目依旧犀利之外,须发已是半白。 一身金甲闪闪发亮,依旧映衬出一代枭雄的逼人气势,居高临下,不怒自威。 王坦之少年成名,才思敏捷,冠盖京师,与另一名少年才俊郗超并驾齐驱,被世人称之为“盛德绝伦郗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 但二人在仕途中却走上了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王坦之追随了司马昱,郗超做了桓温的谋主。 这十几年来,王坦之为了对付荆州派,没少给司马昱出谋划策。 所以,王坦之比起四十多岁才“东山再起”出仕的谢安来,心中更加忐忑不安。 他在幕后做了太多制衡桓温扩大势力范围的事情,大家心照不宣。 远远看着全身戎装的桓温,王坦之不由得双腿发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道:“微臣右卫将军王坦之,拜见大司马!” 走在他身侧的谢安也没料到他跪的如此之快,这刚刚进门,也慌忙跪倒在地,叩首道:“微臣尚书仆射谢安,拜见大司马!” 谢安眼角的余光看着王坦之,见他已是汗流浃背,身子抖个不停,忙悄声提醒道:“拿倒了,笏板,笏板……” 王坦之赶忙将笏板又正了过来,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等待二人的是福是祸,全凭坐在大帐中央的那位大司马一句话,甚至是一个手势。 良久,二人听到了那曾经熟悉的,枭鸟夜鸣般的“喋喋”怪笑声。 “哈哈,安石,文度,快快请起。” “微臣谢大司马。”说着,两人从地上爬了起来,惴惴不安地低头站立当场。 “二位请坐。” “微臣谢大司马。”两人躬身谢过座,分东西两侧坐了下来。 三人礼节性地寒暄了一阵子。 桓温回忆了当年谢安在荆州幕府任职的往事,感慨了刚刚去世不久的王坦之之父,老蓝田侯王述,才逐渐步入了正题。 “二位此次前来,可有陛下旨意?” “禀大司马,陛、陛下圣裁,加九锡之事,还有待商榷——” 王坦之话音未落,只听“啪”地一声,桓温手中的茶盏重重地落在桌案上。 吓得王坦之浑身一个激灵,将头缩进了肩膀中,不敢抬头了。 “二十多年来,我收复巴蜀,一伐关中氐秦,二伐中原姚襄,平定成都萧敬文谋反,南剿文卢、李弘叛乱,难道还当不起这个九锡的虚礼吗?”桓温怒道。 “当得起,当得起,只是……”谢安忙接话道:“陛下听说大司马欲行三次北伐,征讨鲜卑白虏,想着您大获全胜后,再行加九锡之礼,令天下士子、民众更加心悦诚服,皆大欢喜,不知大司马意下如何?” “嗯……”桓温仿佛在努力抑制住心中的怒火,沉吟了起来。 这时,谢安和王坦之都看到了,随着刚才桓温茶盏落在桌案上,大帐两侧外面,隐隐有人影晃动起来。 二人万万没想到,活到这个岁数了,生命是否延续下去竟然全系于一个价值二十五钱的铜盏之上,取决于它落地还是不落地。 谢安眼睛死死地盯着茶盏,急中生智道:“陛下还说,大司马若是北伐鲜卑,乃我大晋头等大事,可将徐州……” 说着,谢安卖了个关子,止住了话语。 “哦?安石,陛下之意是……”桓温紫目带电,射向了谢安,急急地问。 跪在一旁的王坦之暗道,怪不得谢安如此淡定,原来是手里握着桓温当前最感兴趣的“北伐”王牌。 现在距桓温第二次北伐已经过去了十三年。 北方两个超级大国,如今的氐秦在苻坚、王猛这一对黄金搭档的治理下,国富民强,兵强马壮。 而鲜卑燕国的擎天柱慕容恪死了,他感觉北伐的时机又到了。 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桓温想要的是什么。 北伐,不是为了大晋朝廷的统一,谁为这个卖命那谁就是傻子。 而是为了捞取政治资本,在天下人面前树立形象。 那么,没有把握的仗,他是不会打的。 谢安见果然戳中了桓温的心思,更加放心了。 他端起身前桌案上的茶盏,呷了一口,慢条斯理地道:“诸侯有道,守卫在四邻,明公何意在帐外安置人手啊。”(《资治通鉴.晋纪二十五》) 言语间,谢安既点明了桓温在帐外埋伏了刀斧手,又用“明公”二字提醒了桓温,自己曾经在他的幕府里参赞军务,一直未忘记当年的知遇之恩。 “哦?哦……”桓温略一错愕,又用大笑声掩盖了尴尬之意,“哈哈哈,这不是针对你们的,侍卫们一直如此啊。” 接着,桓温大声下令道:“你们全都退下。” 瞬间,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大帐两侧的黑影不见了。 “安石,快快讲来,陛下还有什么圣谕?”桓温急不可耐地问道。 徐州,曾经是东晋另一名门世族颍川荀氏世代把守的地盘。 升平三年徐州刺史荀羡(三国荀彧六世孙)病故,因后继乏人,所以司马昱立刻安排清谈派的郗昙领了徐州刺史。 再后来,谢万、郗昙北伐失败,妄图在下邳谋害顶头上司陈谦,反被陈谦所杀。 现由太尉陈谦暂时接管,竟再未吐出来。(到嘴的肥肉,谁能吐出?) 这是桓温现今第一政治对手的地盘,也是他觊觎已久的地方。 如果能得到徐州,比什么加殊礼都要来的实在。 桓温心道,若是天子有诏,除了自己,谅那陈谦也不敢不从。 只听谢安不疾不徐地道:“陛下听闻大司马要再次北伐,徐州地界离鲜卑较近,从那里出兵最为妥当,所以,欲命大司马兼任了徐州刺史一职。” “哦,好,好,”桓温连连点头,兴奋地搓着手道:“陛下圣明啊,若从徐州北伐鲜卑白虏,为最佳路线,只是现今徐州刺史柏杰怎么安排?” 大家都在回避着一个名字——陈谦。 谁都知道,柏杰是陈谦的人,徐州实际的统治者是陈谦。 许久未发言的王坦之,此刻也渐渐安下心来,他在座榻中拱手道:“禀大司马,前日朝会,陛下为充实国库,正大力推行“土断法”,有意将柏杰调回京师,分担琅琊王和安石兄的繁重公务,担任尚书左仆射。” 桓温点了点头,沉吟了片刻道:“安石、文度,陛下圣明啊,鲜卑白虏巨酋慕容恪新亡,伪燕朝局动荡,人心不稳,此时正是北伐大好时机,臣桓温若得从徐州出兵乃最佳路线,事半功倍,可直捣邺城。” 二人忙一个劲地躬身附和,头点得像捣蒜一般。 只见桓温突然面色一肃,双手在空中虚拱了一下,大声道:“请二位大人代我转奏陛下,臣桓温必为大晋浴血奋战,赴汤蹈火,克复河东、河北,将鲜卑白虏赶回辽东老家。” 眼见的桓温一口叼住了他们抛出去的肉骨头,啃得心满意足,还欢快地“汪汪”叫了几声。 谢安和王坦之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 遂一起躬身答道:“微臣一定代为转奏陛下!” 谢安接着感叹道:“我大晋有大司马这等肱骨柱石,驱除胡虏,收复故土,统一华夏,指日可待啊。” 王坦之唯恐落后,跟着慷慨陈词道:“大司马殚精竭虑,为大晋二十余载之安定太平,呕心沥血,纵是伊尹、姜尚也难与大司马相提并论。” 这个人啊年龄大了,而且久居高位,对奉承的话虽然听得很多很多,但依然受用。 桓温朗声大笑,倒也不谦虚,吩咐道:“来人,摆酒宴,我与安石、文度畅饮一番。” 谢安赶紧躬身道:“不敢,不敢,微臣与文度还要回复陛下,且船下文武百官在迎候大司马,待改日再去大司马府上叨扰为好。” “嗯……”桓温沉吟片刻,手抚花白的钢丝般杂髯,温言道:“也好,那我也就不挽留二公了,即刻回赭圻(今安徽芜湖市繁昌区)准备兵马粮草,择日北伐。” 王坦之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文武百官在桃叶渡边迎候大司马,都已等候良久,欲一睹大司马风采,您是不是在船头露一面,已解同僚之殷切企盼……” “哦,哦,哈哈哈,也好,也好,我都忘了船下诸公了。”桓温笑着站起身来,从案几后转出。 王、谢二人慌忙站起身来,紧跟在他后面,走出了大帐。 来到船舷边,桓温双手扶着船帮,向下望去。 只见桃叶渡边,文武百官分成两排,一起跪在地上,齐声口颂道:“微臣等,参见大司马!” 一种满足和自豪感从心底油然而生,桓温威严地扫了一眼众文武,缓缓道:“诸公请起。” 文武官员早已跪麻了双腿,心中一边诅咒着桓温的祖宗八代,一边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来。 权力,真是男人最好的春药。 此时此景,年近六旬的桓温顿觉神清通透,全身舒爽。 一身金甲在朝阳下熠熠生辉,如天神下凡般俯瞰着脚下黑压压,躬身侍立的文武大员。 还有远处那象征着最高权利,巍峨耸立,雄伟庄严的皇宫,以及这座当时世界第一大城市——建康。 一时间,桓温不禁雄心万丈,意气风发! 说出了流传后世千年,每每被奸臣酷吏引用的话语。 他感慨道:“大丈夫若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邪!” 谢安、王坦之在岸边看着桓温的大小仪仗官船在秦淮河上调头转弯,缓缓向长江口驶去,方才与众文武官员道别,回宫复命去了。 桓温径直回到雕梁画柱,窗几明亮的船舱中,在亲兵的帮助下,卸去金甲,换上便装。 这时,船舱外走进三旬上下的儒士,白衣方巾,身高七尺多,白净面皮,一双星目炯炯有神,衬托得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机灵狡黠。 唯有一脸的浓髯,给这年轻英俊的脸上增添了几分成熟稳重之感。 桓温转身一看,正是他最为倚重的天才谋主,首席智囊——郗超,字景兴,小字嘉宾。 他出自于名门世族高平郗氏,祖父为东晋老一辈的革命家,创始人之一太尉郗鉴。 “景兴,哈哈,快来坐。”桓温整了整衣衫,笑道。 郗超迈着名士特有的四方步,潇洒地走了进来,躬身施礼道:“明公,恭喜啊。” “你都听到了,哈哈,陛下要将徐州给咱们,你看看由谁去做刺史合适?”桓温说着,在中间座榻中坐下,摆手令亲兵上茶。 刚才桓温与王、谢二人一起的对话,郗超在甲板大帐后面听得明明白白。 郗超边走到桓温旁边座榻上坐下,边道:“明公,微臣认为此刻不是考虑人选问题,考虑的是柏杰的问题啊。” 桓温端起茶盏来呷了一口,很有些不以为然地道:“他能有什么问题,北伐大计,圣意已决,他敢抗旨吗?” “微臣以为,柏杰必定会请示陈谦后才能回京,恐一时半时不会让出徐州。” “无妨,咱们北伐事宜也得筹备个一年半载的,到时大军在广陵(今江苏扬州市)登陆北上,奉天子诏谁敢挡我。” “明公,所言甚是,但微臣恐迟则生变。” “嗯,你可有何良策?”桓温按捺下兴奋之情问道。 他想想郗超所虑也不无道理,别准备了大半年,到了北伐之日,徐州之事再生变故。 郗超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心中想到,自己追随桓温也有十余年了,他现在随着权力和年龄的增长,越发听不进去反面意见了。 柏杰是谁啊,是谢安的前任,当朝尚书仆射,陈谦手下得力军师,多谋善断,运筹帷幄,更何况他身后还有个位高权重的陈谦! 遂缓缓低语道:“明公,徐州司马匡超之子匡伟在益州任职,他几次托微臣提携照看匡伟,多有书信来往,徐州之事将来可倚重与他。” “匡超……”桓温手指敲着桌案,微眯紫目回想了半晌,也记不起此微员末吏,只好道:“也好,这事儿就交于你办,待大军出征之日,切不可生出意外。” 郗超在座榻中躬身施礼道:“微臣定当尽全力办理此事,到时让徐州尽在明公掌握之中。” 桓温抬头看向船舱窗外,官场渐渐接近长江口,水面开阔起来。 往来的商船渔舟穿行如梭,帆樯如林。 秦淮河两岸,梨白桃红,柳翠竹绿,交相辉映,俨然一幅江南秀美画卷。 欣赏了一会儿,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他虽然野心日渐膨胀,飞扬跋扈,但依然是位出色的军事家、政治家。 忽然意识到了徐州问题的严重性,首先大军北伐是粮草问题,而徐州境内河流湖泊密集,不利于陆路运输。 其次陈谦可是个狠角色,他能控制得了朝廷,但控制不了陈谦,若陈谦不同意出让徐州,一切工夫都是白费。 桓温攒眉沉声道:“景兴,你说的这个匡超很重要,得多与之联系,必要时可以以我的名义给他写信,许其子以高官俸禄。” 郗超脸上浮出些许得意地微笑,桓温终于想明白了。 不敢怠慢,遂欠身道:“此事包在微臣身上,明公只管主持北伐大计。” 桓温也站起身来,向船舱外走去,郗超赶忙跟在身后。 “徐州境内还得提前开凿运河,贯通江淮,供军粮运输,回赭圻后你和元琳(桓温另一重要谋士王珣)好好合计合计。”桓温边走边吩咐道。 “是,微臣早有打算,广陵城东有个沙头镇,北上二十余里是武安湖(今邵伯湖),将此二十余里陆路打通,船队可以向北行进六十余里,若再开凿十余里陆路可汇通樊良湖(今高邮湖)……” ———————————— 本章谢安、王坦之见桓温出自于《世说新语》.雅量第六.29 桓公伏甲设馔,广延朝士,因此欲诛谢安、王坦之。 王甚遽,问谢曰:「当作何计?」谢神意不变,谓文度曰:「晋阼存亡,在此一行。」相与俱前。 王之恐状,转见于色。 谢之宽容愈表于貌。望阶趋席,方作洛生咏,讽「浩浩洪流。」桓惮其旷远,乃趣解兵。 王、谢旧齐名,于此始判优劣。 第3章 朝廷震荡 桓温船队离开建康的第二日,一道圣旨从皇宫里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飞驰去了泰山郡(今山东泰安市)。 散骑常侍、镇北将军、徐州刺史、都昌乡侯柏杰在府衙内接到诏书,送走钦使后,不由得眉头紧锁。 永和八年,在氐秦境内的阳夏县(今河南太康县)酒肆,当时还是逃避兵难准备赴江陵的布衣儒士柏杰,偶遇奉谢尚之命迎接玉玺返程的陈谦。 被陈谦的拳拳赤诚之心和鸿鹄之志所打动,投于麾下。 效力于兖州军前,出谋划策,运筹帷幄,屡立奇功。 升平四年,被陈谦推荐入朝廷担任尚书仆射之职(谢安的前任),成为了陈谦在大晋朝堂上的代言人。 后来陈谦与东晋时期第一战神鲜卑慕容恪生死决战,又奏请朝廷恩准柏杰出镇徐州,以增加晋方阵容实力。 流光易逝,归晋后一晃已是过去十六载。 作为陈谦手下亲信兼第一谋主,柏杰深知徐州对于陈谦的重要性,也是陈谦耗费了多少苦心经营之地,怎能轻易罢手? 将圣旨扔在桌案上,柏杰提笔给远在洛阳的陈谦写了一封信,把朝廷的打算告之。 安排信使走后,又思忖了起来。 让出徐州,交给朝廷处理,桓温北伐将从徐州出兵。 这个交给朝廷处理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要把徐州交给桓温吗? 想想给陈谦的信最快也得有半个月才能接到回信,不用说,陈谦百分之百不会同意。 不行,自己得先回下邳,稳定住徐州局面,等陈谦之命行事。 本来柏杰的府邸就在下邳,只是两年前的在泰山郡大败慕容恪夺取青州后,过来安抚民心,恢复民生的。 此刻也该回去了,绝不能让徐州成为朝廷与桓温斗法的一枚棋子,更不能辜负远在洛阳,经营饱受五胡战乱中原大地的陈谦之重托。 想罢,又提笔给坐镇广固(今山东青州市)的辅国将军杨佺期写了一封信,告知朝廷诏书之事。 请杨佺期来泰山郡相会,交接青州大小事务,自己欲回下邳,稳定徐州局面。 杨佺期此时正在滨海地区(今山东威海、烟台、青岛一带)扫荡鲜卑残余势力以及大小匪患。 安抚百姓,设立要塞,任免官吏,制定税收……一系列操作下来,才班师西返。 杨佺期率军赶到泰山郡时,不知不觉已经是第二年,公元369年的春天了。 一连三日,将青州地区的府库、军兵、人口、官员……交接完毕后,心急如焚的柏杰不顾杨佺期的劝阻,次日晨带领十几名亲随出发了。 日夜兼程,赶到离下邳不足六十里外的卧牛岭时,不想遭到了来历不明之人伏击。 大雨之夜,柏杰和十余名亲随尽皆殉难。 柏杰的无头尸体在第二日的下午被发现,噩耗传到了下邳。 徐州文武官员尽皆失色,主持徐州日常工作的长史萧馆如遭雷击,急召徐州主簿(钱粮刑名干部)徐冏、徐州司马(军队干部)匡超商议。 三人一致决定将这突如其来的惊天横祸封锁消息,尽量不使事态扩大化。 一面派人飞报洛阳,一面飞报建康。 洛阳大震! 当朝三品大员,镇北将军、徐州刺史、加散骑常侍,都昌乡候柏杰在大晋境内遇袭被杀! 陈谦在洛阳刺史行辕中接到报告后,悲伤、愤怒、怨悔一股脑的袭来,胸口旧疾复发,口吐鲜血,人事不省。 一时间,东晋朝廷的江北四州,两淮上下、山东以及中原诸郡无主。 柏杰遇害,陈谦重伤的消息传到了京师。 建康大震! 东晋第七位皇帝司马奕及满朝文武在双重打击下,乱了手脚,没了分寸。 豪华广阔的建康宫内,一片死寂,只有大殿东侧的计时铜壶滴漏在“滴答,滴答”作响。 脸上除了嘴唇没有一点血色的司马奕有气无力地再次询问:“众位卿家,广陵公患疾该如何是好?” 已经亲历七朝,四十九岁的琅琊王司马昱,低垂双目,死死盯着手里的笏板,依旧是一言不发。 虽然他感觉到司马奕用期待地眼光在看着他。 作为朝廷首辅大臣,清谈派领袖的司马昱,年龄越大话越少了。 大家已经习惯了依赖陈谦,正值壮年,龙精虎猛,他怎么能突然倒下了? 亦或者说,他怎么可以倒下? 除了他谁有这才能,谁有这威望来统领江北四州?谁有这文韬武略来抵御氐秦和鲜卑人? 更何况陈谦的亲密战友,有着“小诸葛”之称的柏杰也死了。 这尴尬的局面持续了将近一炷香多了,司马奕只好将炽热的目光转向了第二宰辅,尚书仆射谢安。 谢安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老领导司马昱不发言,那不就是他了嘛。 但是想到柏杰之死明摆着系桓温所为,自己一开口,三日后桓温就得知了,于是把一肚子的清晰思路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头一缩,用象牙笏板挡住了皇帝投来的目光。 司马奕叹了一口气,再次看向了下面的文武群臣。 这时有一个苍老嘶哑地声音打破了大殿上的沉寂,听着像撕裂的衬布一样刺耳,回荡在大殿的上空。 “陛下,臣以为,太尉病重,柏杰遇害,兹事体大,应禀明太后知晓,请她老人家出面主持大局才好。” 这个声音好分辨,大家不用看就知道是尚书令,来自琅琊王氏的元老王彪之。 朝中众文武如释重负,姜还是老的辣啊。 拿不了主意就找太后啊,她曾经垂帘听政了十几年,是大晋第一寡妇。 虽然如今已经归政于司马奕,此时的她还是这个大晋公司的名誉董事长嘛。 于是,纷纷跟着点头,附和着,大殿上有了些许生机。 司马奕当即应允道:“尚书令所言甚是。” 谢安心中感慨,也只有此法了。 唉! 皇帝和满朝大臣都不敢得罪桓温,不能应对后陈谦时代的危难局面,却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抛给了一个女流之辈。 不过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办法吗? 第4章 暑假的陈望 这是一个烈日炎炎,暑气难耐的盛夏正午,刚刚踏出岛城高铁站的陈望只觉热风席面,嗅觉中还夹杂着熟悉的海腥味道。 久别的气味,蛤蜊、海螺、螃蟹、海藻、大虾…… 一想到这里,不觉口水充斥口腔,又狠狠地咽了下去。 在内地的理工大学苦熬了第三个年头,对机械模具专业依旧是有些懵圈,大物、高数、数控编程、冷冲压模具……自感讳莫难懂,一想起来就头皮发麻。 自幼对国内外历史有着深厚兴趣和充分研究的陈望,可算是一头栽进了阴沟里。 浑身书卷气的自己周身仿佛充斥着金属屑末、车床机油、塑料模具的气息。 来到马路上,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陈望熟练地把后备箱打开,塞上行李箱,一头钻进了开着冷气的车后排。 出租车鸣了两声喇叭,从出站人流中穿梭而去。 二十分钟后,背着书包,扛着行李箱的陈望回到了家中。 正值周末,妈妈帮着陈望把箱子里的脏衣服、鞋子、床单等拿出来,扔进了洗衣机。 满头大汗的爸爸从厨房里端出来油焖大虾、爆炒螺片、辣炒蛤蜊、葱拌八带、清蒸牡蛎…… 又去冰箱里拿出岛城独有的塑料袋装扎啤,拿了两个500毫升扎啤杯,给陈望和自己各倒上一杯。 大家在餐桌上坐下后,爸爸举杯笑着说:“好小子,总算熬到大三结束了,来,我们庆祝一下!” 妈妈拿起跟前的可乐也伸手过来说:“可不是嘛,我的小胖儿在外面辛苦了。” 一起笑吟吟地看着刚刚回家,还有些局促感的陈望。 陈望有些尴尬地掩嘴咳了两声,也端起了扎啤杯,“谢谢爸爸、谢谢妈妈。” 说着,三人一起碰杯,喝了起来。 冰镇啤酒入口,一股清凉甘冽,微微苦涩的液体顺着口腔流入喉咙,进入食道,顿觉从上到下每一个毛孔的燥热都被依次取代,如浸泡在海水中愉悦和舒爽,透心凉。 被稠密的啤酒花呛得嗝了口气,瞬间浓浓的麦芽回甘香气直冲大脑。 从来不喝酒的陈望禁不住嘴里呼出了酒气,发出了欢快的声音,“啊……” 看着陈望又皱眉又咧嘴的表情,逗得爸爸哈哈大笑。 妈妈以为陈望第一口喝多了,关切地说:“望儿,快吃口八带压压,这是你的最爱。” 陈望赶紧拿起筷子,夹了一整只的八带鮹塞入口里,咀嚼起来。 八带被咬开后,满口米粒状的籽卵香气四溢,填满味蕾。 吞咽后,就是咀嚼如须般触爪,加上生抽、香醋、葱白,混杂在一起,筋道而又鲜美,还带着少许海腥。 此时此刻,陈望记起“舌尖上的中国”里讲到“鲜”字,在五味之内,犹凌驾于五味之上,还真是如此。 咽下后,就直奔“鲜”的代表清蒸牡蛎而去。 将壳打开后,先把壳内的原汁喝掉,再双手将壳横着端起,张嘴啃里面那颤颤悠悠,白嫩滑腻的肉。 不需蘸任何佐料,不需用任何调味料加工,只需放锅里清蒸即可。 真是高级食材,往往只需要最简单的烹饪方式,海边人,自有海边的独到吃法。 有的人故乡是田野泥土气息,有的人故乡是鸟语花香气息,而自己的故乡就是这大海的气息。 一个小时后,带着微醺浅醉和撑肠拄肚的满足感,陈望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关上了房门,四仰八叉地躺在了晒得干爽绵软的床上。 久违了,家的感觉。 腥臊乱臭的六人宿舍,大家各有作息时间,各有睡觉方式,令陈望不得不与大家同步而眠。 而此时此刻,这个自己从小长大的幽静卧室,却显得陌生起来,一时半时又睡不着了。 吃饭时,看着爸爸和妈妈为自己忙碌,操劳而又无怨无悔,总是对自己充满了希望,而一次次又陷入失望。 一时间,一股负罪感忽然涌上了心头。 自己这学期是带着九门挂科回家的。 然,学业仅剩下大四这一年了。 他们早晚得知道,怎么办? 仰面看着天花板,羞愧外加懊恼交替折磨着他那因为啤酒作用而加速跳动地心脏。 爸爸虽然终身做的是销售工作,但他博览群书,酷爱历史和文学。 从小耳染目睹,自己也跟着喜好上了这些,从二十四史到古希腊、古罗马,甚至是日本史都学业之余偷着看了不少。 从初中到高中,自己的政史地成绩都是班里甚至级部的佼佼者。 最后到了高考时,爸爸却偏偏给他选了个格格不入的机械设计制造及自动化专业。 爸爸说他上学时就没学过一门技术,因而一直只是个底层销售业务员,到现在还是凭业绩来取决于一年的薪水奖金。 兴趣爱好,那只是人生的调味品,或许可以令你精神充实,令你谈吐不凡,但绝不能取代你的饭碗。 而祖国真正的繁荣昌盛,是离不开工业的崛起,这是国之根本,也是历史客观发展规律。 于是,陈望就来到了这么一个他从小就头疼不已的,以数理化为基础的专业。 唉,造化弄人啊,实在是学不进去…… 怎么跟爸爸妈妈交代…… 越想越烦,越发无法入睡。 听着外面响起了妈妈开了洗衣机“隆隆”作响声,索性随手取了本床头书架上的书,翻看了起来。 胡乱打开的一页上面写道:“太和四年,四月,温率弟冲及袁真等步骑五万北伐。郗超谏,以为道远,汴水又浅,运道不通。温不从……” 桓温! 这是个东晋最有争议的人物,也是极具矛盾性的人物。 说他是位杰出在军事家,而三次北伐都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由大胜转而变为大败而归。 说他是位王莽、董卓似的奸臣权臣也不对,他完全可以取晋而代之,但他自始至终也没干出来篡位谋逆之事, 而房玄龄的《晋史》,吕思勉的《两晋南北朝史》,蔡东潘的《两晋通俗演义》陈望都看过,并成为他最为感兴趣的一段历史。 因为这是他认为这是整个中国历史最具有矛盾性的独特王朝。 从司马懿高平陵之变独揽大权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从司马炎篡位平三国,到贾后乱政八王之乱; 从五胡乱华中原沦陷,到衣冠南渡淝水之战; 最后刘寄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篡晋而开创了南北朝局面。 两晋史道不尽的血雨腥风,说不完的民族苦难;同时又有着其无穷魅力的一面。 魏晋风骨,名士风流,书法美学,诗词歌赋皆为我国人文历史上不可或缺的巅峰时期,散发着奇异光彩。 建安七子、竹林七贤、江左八达、金谷二十四友……灿若星辰,其中仅仅由他们创造的成语,都让我们沿用至今。 有左思的“洛阳纸贵”,有嵇绍的“鹤立鸡群”; 有潘安的“掷果盈车”,有陆机的“顾影自怜”; 有王衍的“琳琅满目”,有苻坚的“草木皆兵”; 还有殷浩的“视金钱如粪土”; 更有刘琨的“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庾亮的“不敢越雷池一步”,庾翼的“束之高阁”,刘琨的“枕戈待旦”,王敦的“自有公论”,孙绰的“小家碧玉”,司马兴男的“我见犹怜”,谢灵运的“才高八斗”,祖逖的“闻鸡起舞”,王忱的“后起之秀”…… 每每读起这段历史都会让陈望热血沸腾,倾心不已。 同时他又对游牧民族趁八王之乱侵入中原,劫掠屠杀,几近将长江以北汉人灭绝,赤地千里,易子相食,而痛心疾首,义愤填膺。 他恨不能回到那个时代,学得满身武艺,跃马横刀,驰骋疆场,驱除鞑虏。 此时,陈望信手拈来,恰好翻到了这本书,又看到了这一段历史。 太和四年—— 陈望清晰地记得是公元369年。 与东晋朝廷斗争了一辈子,年近六旬的桓温,发起了第三次北伐。 桓温最有名的一句话,回荡在了陈望耳边,“大丈夫若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邪!” 这句名言陈望往往拿曹操的“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与之相提并论。 陈望一直这样认为,二人都有野心,都有谋略,也都手握重兵左右朝廷,但二人不是奸臣,而是奸雄! 看着书,借着酒劲,陈望又想起了几年前,令自己神往崇拜的东晋时期名将们。 唉,唉,谁还没有个热血情怀? 百战不殆的鲜卑美男慕容恪,拔山盖世的汉人救星冉闵,白衣儒将的羯人克星谢艾,战神白起之称的山东苟曦,东晋柱石美誉的老将陶侃,打不死的小强慕容垂...... 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 第5章 醉入东晋 当陈望睁开眼睛时,忽觉视线昏暗,吸了一口气,缕缕桂馥兰香的燃烧味道充斥鼻中。 只觉头昏昏沉沉,好像午饭时啤酒的劲道并未消散一般。 于是又闭上了眼睛。 “望儿,望儿!你醒了?” 一声女人的惊呼令他浑身一颤,吓得又睁开了双眼。 四目相对,自己脑袋的上方竟然是一个陌生女人,正低头俯视着他! 陈望不由得睁大了双眼,惊恐地道:“你是谁?” 女人娥眉紧蹙,一双通红的杏眼中含泪,朱唇微抖,颤声道:“你,你终于醒了,望儿,你,你,你不认识我了吗?” 陈望擦了擦眼睛,凝神望去。 这是一张精致到无可挑剔的洁白鹅蛋面庞。 虽是素颜但白如凝脂,娥眉杏眼,睫毛弯弯,朱唇皓齿。 一头乌黑的青丝高挽在脑后。 一时不好确认年龄,虽然有些憔悴,但难掩美艳绝伦! 哇!真的是美艳绝伦啊…… 脑海中迅速走了一遍自己看过的所有日韩美英、国产剧,也没找出哪一个女主角与之匹配。 “你是谁,你怎么在我家?”陈望脱口而出。 闻听此言,女人充满爱怜地快速回道:“你家?望儿,这里就是你我的家啊……” 接着晶莹剔透的泪珠,夺眶而出,滴在了陈望的脸上,热乎乎的。 陈望抬手抹了一把脸,双肘支撑着要坐起来。 女人一双雪白温润的柔夷赶忙按在他赤裸的双肩上,阻止了他的动作。 “望儿,你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身体虚弱,不要起身。”女人边说着,边将一床薄被盖在了他的身上。 陈望定了定神,看了一下四周。 这是一张紫檀木床榻,四周挂着轻纱帷幔,床榻外视线有些昏暗,看不清楚啥样子。 女人侧身坐在他身侧的床榻上,神态中透露着关切而又惊喜。 这不是他的卧室。 这是谁?这是怎么回事?我这是在哪?这是做梦吗? 一连串的问号涌上了脑海,陈望一时之间懵了。 新奇、紧张、惊惧……五味杂陈。 正闭眼胡思乱想时,只听耳畔有个难听的公鸭嗓子响起,着实刺耳。 “太后,您回去歇息吧,公子既然已经醒来,应无大碍。” “田孜,快传御医去。” “是,太后,但您已经两天两夜未合眼了,还望保重凤体,这里交给老奴吧。” 这声音分明是个阉人的声音。 太后?这是哪里的太后? 陈望心中惊诧不已,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闭眼装糊涂。 只听得美妇那好听的南方吴侬软语,软绵绵地道:“好吧,田孜,你要好生照料公子,待御医开完药方,务必让他早些休息。” “是,太后,请您放心。”公鸭嗓子回道。 只觉得一只温润绵软的小手放在了自己的额头上片刻,又捋了捋他的头发,才拿开。 陈望感觉到美妇身体上那独特的体香气息减弱了。 那美妇起身,叹了口气,慢慢地走开了。 一时间,四周安静了下来。 陈望脑海中纷乱不堪,不觉惊骇万分,躺在那里如躺在火堆上炙烤般难受,想起又不敢起。 “公子,您别乱动,御医马上就到。”公鸭声音又响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地脚步声传来。 听到一阵窃窃私语后,一人坐在陈望床榻边,两根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 少顷,一名老者的声音响起,“田大人,公子脉象较前日活力十足,跳动有序,应无大碍了。” 公鸭嗓子道:“谢天谢地啊,可把太后吓坏了。” 老者道:“我给公子开三副药,每晚一副,调节一下身子,您给他服下便可。” “好,好,有劳史太医了。” 陈望听到史太医起身和田大人一起离开了床榻。 陈望心想,看来我只能跟这位公鸭嗓子的田大人沟通一下了。 作为零零后,新时代的好青年,一本大学的理科生,小小知识分子,如果不能沉着应对复杂局面,那也白费了我这十年寒窗苦读。 又装迷糊了一会儿,听到脚步声走动。 随着刺鼻的中药味道,公鸭嗓子声音又响了起来,“公子,吃药了。” 陈望微微睁开双眼,这时眼前出现了田大人的面庞。 这是一个年约五旬开外的老宦官,长了一副愤世嫉俗而又无可奈何的脸。 面容瘦削,颌下无须,三角眼,眼皮下耷,薄嘴唇,嘴角下耷,使整个五官显得都在下耷,有些像现今社会的女星某某雨的面相。 只有两道浓眉与这松弛的五官极不相符,又黑又长。 陈望假装一副虚弱不堪的样子,嗫喏道:“田,田大人,我这是在哪儿?” “公子,您可算能说点常人话了,这是在太后的崇德宫啊。”田孜哀怜地看着他,回道。 说罢,田孜欲扶起陈望。 陈望竭力忍住自己想快速跳起来的欲望,任由他把自己搀扶起来,背靠床头。 田孜将一件锦缎衽衣披在了他赤裸的上身,转身对身后的宫女道:“快,给公子服药。” 一名白白胖胖的宫女双手捧着一只青釉瓷碗,走上前来。 跪在床榻前,低眉顺目地轻声道:“公子,吃药吧。” 陈望平生还没受到如此待遇,刚想拿过来自己一口喝掉,但又怕被田孜识破自己的假身份,只得硬着头皮,任由胖宫女一勺一勺地喂进嘴里。 好容易喝进去黑乎乎,苦叽叽的中药汤,胖宫女站起身来,从腰间取出一块儿布巾,给陈望擦了擦嘴,退了下去。 田孜浓眉舒展了一下,如释重负道:“公子,快躺下歇息吧,您发热不退,昏迷不醒已经三日了,太后就陪了您两日两夜,好生歇息吧。” 说罢,便欲转身离去。 “咳,咳,咳……”陈望假作不停地咳嗽起来,侧卧着欲吐的样子。 果然奏效,田孜慌忙转身又走了过来。 扶住陈望的身子急急道:“公子,您这是……” “田大人,我怕,我怕是不行了唉。”陈望喘息道。 “别啊,公子,您若是不行了,老奴可就活不成了。”田孜黑眉紧蹙,紧张了起来。 陈望拼命压抑住别笑出声来,仰面躺下道:“你,你在陪我说会儿话,好吧。” “唉,史太医不是说您好了嘛,老奴总管这皇宫内务,很忙的……”田孜有些不情愿地坐在了他床榻边。 “我是谁?” “您是陈望,广陵公的长子。” “我这是在什么年代?” “太和四年三月十九。” 陈望暗自思忖着,太和四年,太和四年…… 是东晋的司马奕时代,这个时代自己熟悉…… 公元369年三月十九,离桓温第三次北伐还有一个多月的样子,我这是穿越了吗? 穿越小说陈望也看过了几本,有带着浑身现代本领来的,有带游戏级别刀枪不入来的,还有自带万夫不当之勇来的,更有神机妙算运筹帷幄来的。 而自己过来,有什么…… 只有一肚子一知半解的机械设计和自感文学、历史稍微深厚点的底蕴,整个是一名不伦不类的人。 想到这里,不由得一阵子的惊悚,浑身汗毛孔竖了起来。 我他妈的怎么存活在这个时代? 这个时期,是桓温如日中天的时期。 自己是什么人?什么广陵公? 就连皇帝都得听桓温的话。 自己在皇宫里,搞不好就身首异处了。 拜托了,这一切不是真的,好不好? 闭上眼睛,平复了一下心情,渐渐镇定了下来。 这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既来之则安之,毕竟来的是东晋,自己最好奇的那个朝代。 天赐良机啊,得有一番作为才是。 也不负自己在这段历史时期上耗费的大量光阴。 大脑飞速运转,刻不容缓,眼前这人不能让他跑了,得了解一下自己的身份,先保命要紧。 “喂,老田,我看你是不大愿意陪我喽,你去把太后喊来,说我快不行了,哎呦,哎呦……”说着,陈望捂着脑门呻吟了起来。 “哎哎,哪个说不愿意陪您了,您,您,您别污蔑老奴好伐。” 果然,田孜慌乱了起来。 “那我父亲是谁,我母亲是谁?” “您父亲啊,哈哈,”陈望明显看出田孜耷拉的五官一起上扬了起来。 他不无自豪地道:“大晋一代战神,袭封广陵公,假节钺,特进,太尉,录尚书事,兖州刺史,都督兖徐豫青江北四州诸军事的陈谦。” 陈望暗自好笑,这要是在现今社会,名片上都写不过来。 这人还真没听说过,东晋朝廷能打仗的没有几个人啊,还战神呢。 转念又一想,还好,毕竟我不是孤身一人来的,看起来还有个身世显赫,当朝一品大员手握地方兵权的老爸。 心中暗自窃喜,天助我也,有枪杆子就好,东晋,我来了! 遂又装作虚弱地问道:“那……我母亲呢?” “她……” 陈望微眯着眼睛看见田孜脸上显出尴尬之色,支吾了起来。 “老田,你不讲是吧,哎呦,哎,哎……” “我的公子爷爷唉,您就别哎呦了,您烧的真不轻,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您母亲柳绮,她是广陵公的如夫人。” “啊?我是庶出了,父亲几位夫人?” “两个。” “另一个是……” “武陵王郡主,钦封谯国夫人司马熙雯。” “哦,哦。” 武陵王司马曦的长女。 陈望从薄被中伸出手来,掰着手指头算了起来。 东晋第一代皇帝司马睿第四子司马曦,是第二代皇帝司马绍的四弟,是第三代司马衍、第四代司马岳的四叔,司马岳之子第五代皇帝司马聃的四爷爷,现在的太和四年已是第七代司马奕的年号,也就是司马衍第二个儿子当皇帝,也就是当今圣上的四爷爷,而司马熙雯是皇帝的姑姑…… 那我该称呼皇帝叫什么? 一时间想不明白,又闭上了眼睛。 田孜慌忙抓住陈望的胳膊摇晃了起来,哭丧着脸道:“公子,公子,您就别折腾老奴了……” “水,水……”陈望呻吟道:“最好来瓶信远斋的酸梅汤,没有的话来瓶可口可乐也行。” “啥信远斋?啥?可口……可乐?您又说胡话了。” “哦哦,随便来点什么喝的吧。” 不大一会儿,田孜端来一碗水,递给了陈望。 陈望接过来,喝了一大口接着问:“那我怎么会住在皇宫里,我应该跟父亲,母亲在一起啊。” “说来话长啊。” “你捡重要的说嘛,刚才太后是哪位太后?她怎么会陪我两天两夜?” “也是您的造化,她是前朝康皇帝皇后,当今崇德太后,太后感念颍川陈氏一门忠烈,所以才把您接进宫里,视如己出啊。” 陈望猛地坐了起来,惊诧地问道:“你说的是褚蒜子?” 田孜慌忙伸手掩住了陈望的嘴道:“莫要乱讲,要称太后。” “啊,啊,好的啦”陈望猛然醒悟,哪个敢称呼当今太后的闺名啊,死罪,死罪。 心中想到,褚蒜子,果然是褚蒜子,得以见到东晋第一美女,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哈哈哈。 “公子,公子?” “哦,哦,咳,咳……”陈望掩饰着自己的失态,轻咳了起来。 田孜自言自语道:“这傻孩子,一会儿惊一会儿喜的,莫不是发热发傻了吧。” 陈望眼睛一亮道:“哎,你认不认识刘裕?” “流雨?还流水呢,啥流雨?” “我说的是那个宋武帝刘裕。” “不认识。”田孜怜悯地看着陈望道:“武帝有汉武帝,还有魏武帝曹操,另有我朝武皇帝,不知道有个什么宋武帝流雨。” “哦……”陈望又算了起来,公元369年,刘裕应该才六岁。 “那你来说说我那个父亲,陈……” “陈谦。” “对,对,他老人家是怎样的一代战神?”说着,陈望抓住田孜宽大的衣袖,摇晃起来。 只见田孜摆脱了陈望的手,整了整衣衫,面容一肃,正色道:“公子之父广陵公,出自颍川陈氏,您祖父是老一代广陵公陈眕。” “哦……” “令尊十九岁太极殿比武招亲击败庾爰之,迎娶武陵王郡主,二十岁从军遂殷浩北伐,官拜鹰扬将军,第一战只一招刀斩氐秦悍酋苻菁。”说着,田孜看向黑漆漆的屋内,仿佛陷入了往事回忆中。 ——————————题外话 今天是2024年5月8日晚19点43分,随着刚刚第92名书评读者的好评,我看了一下他是阅读10小时后。 已经写到416章的我,又返回来第5章加了这段感慨。 这本书的书评有个特点,读者大多是2个小时以上,还有很多20、30、甚至50多个小时阅读后的好评。 开写以来快一年了,不胜感慨,我已经删除了许多不足30分钟的恶意评论,其中竟然还有同题材的作者。 喜欢超级爽文快餐文的朋友,看这本书对你们来说是浪费你们宝贵的生命,而恶意评论又很打击我的写书积极性,两败俱伤。 如果您不能沉下心来看小说,如果您对两晋五胡十六国不感兴趣,或者不喜欢偏历史文的,请先看小说简介后,自行离开。 《庆余年》我看过,很爽很好看,但他是个虚构的朝代,所以可以随心所欲。 而我这本书是写东晋的,得钻研大量历史文献如《晋书》,《资治通鉴》,《东晋门阀政治》,《世说新语》等权威书籍才能写成,最基本得把那个时代主要人物的性格,事迹等等还原给读者,还有当时的历史事件,政治环境,礼俗,饮食,社会关系...... 如果胡编乱造,就是对不起读者,这不是我写书的初衷。 但这样写又会得罪许多只看爽文,不管不顾真实历史的读者。 所以加上这段话,打扰大家了,还望见谅。 这本书虽然不是爽文,但看到后面,别是一番滋味上心头。 跟下来的读者自然懂得。 第6章 田孜忆往昔 “永和八年,令尊回京完婚,不曾想大婚之日遭遇羌人姚襄率军偷袭建康,令祖不顾自身家中安危命令尊赶赴皇宫救驾,令尊在宫中斩将退敌保得穆皇帝(司马聃)和康献太后,可惜,令祖却在家中战死。” “哦……”陈望禁不住血往上涌,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位老人,一位勇将,浴血奋战的身影。 “后,令尊丁忧期间夺情起复,随前将军谢尚北上收复失地,期间还去了趟邺城从冉智手里取得玉玺归朝……” “啊?但是传说中讲的是谢尚用不光彩手段骗取了冉魏的玉玺,得以飞黄腾达。” “那都是因令尊为谢尚麾下,功劳嘛,都是主帅的。”田孜说罢,瞟了陈望一眼,眼神中流露出了温情,接着道:“你以后也要记住,为人下属,要懂得闭嘴。” 陈望情知田孜这是为自己好,特意叮嘱的,忙感激地点了点头。 “后来,令尊大败羌军,刀劈羌军第一名将剑岐,在柏杰的帮助下,兵不血刃占领淮北第一重镇谯郡(今安徽亳州市)” 谯郡,陈望清楚的记得,出过张良、曹操、华佗、许褚、夏侯惇、曹仁、文钦等历史名人。 “那个,那个柏杰是谁?”陈望问道。 田孜神情明显一暗,顿了顿道:“那可是一个足智多谋的能人啊,有‘小诸葛’之称的人物,令尊的左膀右臂,谢尚死后继任尚书仆射,可惜啊,几天前刚刚死去。” “啊?怎么死的?”陈望睁大了眼睛问道。 “死于偷袭,可怜,到现在还没找到他的首级。” “可惜了,他死在哪里了?怎么这么个重要的人物会遇袭身亡啊。” “却是死在他的辖区下邳城外,他辅佐令尊在泰山郡大败鲜卑白虏慕容恪,担任着徐州刺史一职。” “那……陛下没有下诏派遣能臣干吏去追查此事吗?” “没,还没来得及,又出了更大的事情。” “啥事?” “令尊闻听柏杰死讯,旧疾复发,昏迷不醒。” “啊!”陈望忽地从座榻中坐了起来,惊呼道:“父亲现在怎样?要不要紧?有没有看医师?” “陛下连日忧心忡忡,诸大臣也六神无主,令尊多年镇守大晋北陲,不但寸土未失还收复了洛阳故都,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北边虎视眈眈的鲜卑、氐秦将大举进犯,我大晋危矣。” “不行,我得去看看他老人家。” “哎哎,看啥子,您才十三岁,去了也无济于事,还是好好完成您的学业,令尊和令堂会更加欣慰的。” “你说什么?我十三岁?你莫说笑啊。”陈望不由得心中一紧,我在这里是十三岁,小学六年级。 “傻小子,真的烧糊涂了,您从三岁起太后就派人把您从谯郡接到宫中,到现在整整十载,不是十三还是几岁啊。” “啊……”陈望暗自惊讶,接着问道:“你说我父亲旧疾复发,他有什么旧疾?” “前面讲的谢尚升为尚书仆射后,令尊得以执掌淮北三州诸军事,当时官拜安东将军、兖州刺史,没有半个月,建康城中流言四起,传说令尊与太后有,有染……” “这是传出绯闻喽?” “什么非瘟?公子你说话越发奇怪了哦。” “你接着说。” “一时间沸沸扬扬,朝廷不得不罢免了令尊官职,令尊回京后不久就入了廷尉府诏狱,饱受酷刑。” “嗯……”陈望呼出了一口闷气,心中大忿。 “虽然后来得以昭雪,令尊再次出镇淮北三州,南征北战,开辟疆土,为大晋立下汗马功劳,但是诏狱留下的胸疾却始终不得好转。” 陈望默不作声,躺在床榻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天棚,陷入了沉思。 我东晋的父亲,遭人陷害,那时已是广陵公,三品正牌安东将军兼一方诸侯的兖州刺史,谁有这个实力能陷害他? 他这是侵害了谁的利益? 清谈派的司马昱和谢尚?还是荆州派的桓温? 一定是桓温…… “老田,是不是桓温?” 田孜黑眉一挑,耷拉着的眼皮抬了起来,惊诧地看着陈望道:“公子,您如何知晓?” 陈望轻声分析道:“这不是明摆着嘛,谁得利谁就有最大嫌疑,大晋一共十三个州,我父亲独掌三州,他会被人忌妒的,算起来也只有这个桓温了。” “咦?你小子平时沉默寡言,怎么发热后变得能言善辩,且才思敏捷起来了?”田孜有些疑惑地嘟囔道。 “啊,我也是乱猜的嘛,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可不敢乱讲,那可是太祖文皇帝陛下啊,不可失了礼数啊,这是大不敬。”田孜嘴角哆嗦着,不悦道。 “好了好了,知道了,老田。”陈望又道:“这柏杰的死,会不会又是桓温指使?” 田孜一拍大腿道:“招啊,公子,就是他,因桓温从荆州沿江而下,在赭圻驻跸,威慑朝廷,指使属下上表要求加殊礼,但大晋祖制异姓不得封王,且历朝历代加九锡者皆为篡位之人,所以陛下和大臣们商议用徐州来换取桓温咄咄逼人之势。” “而我父远在中原,徐州刺史是柏杰,他突然又遇袭身亡,是也不是?”陈望思路越来越清晰起来。 田孜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唉,大概是这个样子的。” “唉,这个死桓温,怎么还不死?” “公子,你忽然开窍了,正是如此,他已经年近六旬,朝廷别无良策,只有一个‘拖’字,待他死了。” 陈望又好气又好笑,真是一个弱势朝廷,大臣们可能也知道东晋平均寿命在四十岁左右,而桓温此刻的年龄已是高寿。 只能盼着桓温早死早托生,别无他法了。 若是老谋深算的司马懿在天有灵,看到他的后代们如此卑微懦弱,该作何感想啊。 桓温也是个时代的产物,他前任的陶侃、庾亮、庾翼不也是借荆州而控制朝堂几十载。 庾翼死后,为了结束庾家的势力,时任中书监的宰辅何充举荐了南康长公主驸马桓温接任。 当然,不是桓温换了其他人也一样,或许更甚,这个时代谁握有枪杆子谁说的算。 “最后一个问题,老田,你要如实回答我。” “你问嘛。” “我父亲和母亲把我寄养宫中十载,对我不管不问,为何?” “这……”田孜沉吟了起来。 “我听说大臣在外戍边或者征战,都要把长子作为质子留在朝中,我是人质吧?” “不不不,您不是质子……”田孜慌忙摆手道。 “唉,你不说我也知道的。”陈望不免心中有数了,挥手道:“你去歇息吧,我没事儿了。” 田孜站起身来看着陈望,目光中又有了几分怜爱,公鸭般尖厉嗓音有些嘶哑道:“羌人祸乱建康之时,令尊来皇宫救驾,最先是将我搭救,没齿难忘,我也陪伴您十载了,若是您有什么闪失,我可对不起令尊广陵公大人。” “放心,放心,老田,史太医不是说了嘛,我已经好多了,”陈望说完,又想起一件事来,遂问道:“我有没有兄弟姐妹什么的?” “有啊,谯国夫人所生一女名陈胜谯,令堂生有三子,您还有俩弟弟,一名陈顾,一名陈观。所以啊,您应该是广陵公的第一继承人。” “好,好,老田,去歇息吧。” 说罢,陈望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了。 田孜依次吹灭了六盏油灯,退了出去。 寝室中黑了下来,一片死寂。 陈望却是真的睡不着了,一个人在床榻中辗转反侧,惊奇加焦虑,外带着几分小兴奋。 次日晨,陈望醒来,已然熄灭的燃香气中还带有细细的脂粉味道,吸入鼻中颇有些女子闺房的温馨意味。 加上丝滑干爽的绸缎覆盖着肌肤,犹如堕入了温柔乡。 睁开眼看看四周,缕缕晨光从雕刻着镂空牡丹花饰的窗棂中透过,室内逐渐清晰了起来。 这座寝室不算大,床榻侧面是一个座榻,横着一张桌几,上面有青铜香炉。 寝室中间是一个刻有花卉图案的青铜大鼎,烧炭取暖用的。 床榻对面的窗棂下有个紫檀立柜,上面摆有铜镜,插着几支桃花枝子。 看似布局简洁,但华丽高雅,就连房梁在内的一应器物皆雕龙画凤,栩栩如生,一看就符合宫廷之内的气质。 实在躺不住了,装病比真有病还难受。 刚要起身,发现自己赤裸着身体,只有下体穿一条肥大绸缎裤衩,到小腿处。 四下找衣服,又找不到。 正着急中,见有人推门进来。 定睛一看,是昨晚那个胖宫女,端着一个黄澄澄的木盘子,回身将门掩上。 “哎,哎,小姐姐不必关门,透透气吧。”陈望嚷道。 “哦,公子,您醒了,太后吩咐不能开门,怕您再着凉。”胖宫女诧异地瞥了陈望一眼,嗓音清脆地答道。 “开着吧,我已经好了。” “好吧。”胖宫女答应着,将木盘端过来。 陈望见上面有一碗稀粥,两碟糕点。 一股清新的空气从外面袭来,一扫室内龙涎香夹杂着中药味道,令陈望感到舒服了许多。 他让胖宫女把木盘放在床榻旁的矮几上,接着问道:“麻烦把我的衣服取来吧。” 胖宫女微微一愣道:“麻烦是什么意思?” “就是辛苦你,给我找找穿的衣服,我要下床吃饭。” “哦哦,公子不必客气,奴婢这就去。” 说着,她扭转身躯快步向殿外走去。 “哎,你等等,衣服不在这里吗?” “衣服在您的房内,这是太后的崇德宫,因您生病,太后挂怀,才让您暂时住这里,好随时来探望您。” “哦哦,好,快去快回啊。” 胖宫女边嘟囔着边向外走去,“从小就是个闷葫芦,得了场病怎么话多了起来?” 陈望只得半倚在床头上,再次想着心事。 太后对我这么好,待会儿吃完饭我得去请个安才好。 不多时,胖宫女将陈望的衣服取了过来,帮陈望穿戴。 “呃……小姐姐,您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小芳,公子,您这一病跟换了个人似的,呵呵……” “啊,小芳姐,哪里不一样啦?” “除了记性差之外,也能说会道了,嘴也甜了,还小姐姐呢。” “哦,哦,那小芳姐,我以前是个什么样子?” “以前你一天说不了三句话,整个一闷葫芦,哈哈哈……琅琊王家的俩小王爷还给你起了个外号。” “哦?他们是不是叫司马曜和司马道子?” “是啊,这个你倒是记得明白,你们同在国子学,师从于孙博士呢。” 陈望心想,孙博士是…… 哦,是他,一定是孙绰了。 这可是一个大名人,江左文宗,参加过王羲之的兰亭集会。 当时王羲之题写了《兰亭集诗.序》,而孙绰题写了《兰亭集诗.跋》,足可见他在东晋文坛的地位了。 着名的《游天台山赋》就是他写的,文章想象力丰富,波澜起伏,意奇语新,景物摹写更显得情采飞动,可谓有摇笔散珠,动墨横锦之妙。 孙绰视此赋为平生得意之作,自信满满地对友人范启说:“卿试掷地,当做金石声也。” 也就是说,你把这篇文章扔在地上,能听到金属和石头的声音。 这句话流传到后世,经一代一代人之口而演变为成语“掷地有声”。 看着陈望呆呆的想着心事,小芳帮他把腰中丝绦扎好,戴上了一块玉佩。 扭了一把陈望的耳朵,格格笑着:“公子,快吃饭吧,都要凉了,你现在这样子挺好,别跟以前那样整天发呆了,哈哈哈……” 说罢,小芳扭动着略显富态的腰肢,转身出了房门。 陈望把桌几上的精致小糕点吃了个干净,喝了稀粥,用宽大的袍袖擦了擦嘴,走到窗户下的立柜边。 对着铜镜,清晰的看到了自己的面容。 剑眉细目,鼻直口方,面皮白净,瘦长脸型,一头乌黑的长发梳在脑后,挽到最高处别着一枚皮质小冠(也叫束髻冠)。 第7章 家庭会议 拿起铜镜,照着身上,乳白色缎面长袍,衣领袖口金丝海浪纹,足蹬牛皮履。 虽然说不上风姿俊美,但也不失身材挺拔,器宇轩昂,实实的翩翩佳公子一枚。 只是平日里嘴唇上面那黑绒绒的须毛不见了,略显的年轻了几分。 满意地放下铜镜后,又好奇地打开立柜门看了看,除了一些女人用的梳子、首饰、衣服、编织品外,有一把纸折扇。 陈望心想,魏晋名士,清谈玄学,诗词歌赋,怎么也得有个扇子。 于是,抄在手里,大踏步走出了房门。 出了门,是一个长廊,往前走还有一道门,推开后,眼前不由得一亮。 啊!这崇德宫竟是整个台城的最高处。 整个皇宫尽收眼底,大小宫殿错落有致,巍峨耸立,青砖黛瓦。 不时有宫人、宦官穿梭其中。 远处巍巍的覆舟山,横卧东南方,半隐半现在晨雾中。 东方一轮红日已经悬挂半空,光芒洒在各座宫殿之巅,红色和灰黑色瓦片融为一体,显得庄严肃穆。 陈望深深地吸了一口仲春的新鲜空气,慢慢地吐了出来。 心潮澎湃,喜上眉梢,不禁吟哦起来,“层台飘渺压城堙,倚杖来观浩荡春。” 边手摇折扇,向前走去。 来往的宫女、宦官并没有因他而停歇,好似习以为常,视若不见。 他走来走去,也没找到走出这里的门在哪。 欲待找人问问,又恐被人觉得他有什么异常,只好装作闲来无事,来回溜达。 围着崇德宫转了大半圈,才看见崇德宫的大牌匾和下面的正门,于是迈步上了台阶。 走到宫门口,忽然听得里面有人的说话声。 于是,陈望放缓了步伐,蹑手蹑脚地走到了正门外。 趴在门口,仔细倾听了起来。 “太后,事关重大,臣等拿不定主意,不敢擅自做主,所以才来崇德宫,请您示下。”一个斯文而又恭谨的声音说道。 陈望心中不由得八卦起来,找褚蒜子拿主意,这会是谁? 于是撅起屁股,俯下身子,脸庞紧贴着宫门之间的缝隙眯眼看了进去。 中间座榻上端坐着昨晚那个绝色美妇,身穿刺绣瑞草云雁广袖双丝绫鸾衣。 雪白的鹅蛋脸上神色憔悴,又增添了几分忧愁,这是褚太后。 她的左边是穿黑袍龙纹,戴着珠帘的年轻人,虽看不清模样,但敢穿龙袍的,那一定是东晋第七位皇帝司马奕了。 右边正襟危坐是正在说话的,身穿紫色官服,极具文人儒雅风范,清瘦英俊,三缕长髯的中年人。 他旁边还有两个人,一个穿着较为特殊,极其考究的乳白色绣金色花纹服饰,短打扮,干净利落,身穿魁梧,豪迈英武,微微络腮胡须的中年人。 另一个是位身穿紫色官服的年轻人,皮肤白皙,嘴角上扬,剑眉入鬓,神态较为恭谨,一直微微低着头,做倾听状。 还未待褚太后开口,白衣中年人瓮声瓮气地大声道:“哎呀,六弟,有什么不能做主的?你总领中书监,该查就要查嘛,柏杰之死明明是那边人所害。” 说着,他抬手向西边指了指。 陈望暗笑,他这是不敢说出是桓温,西方嘛,都是桓温的地盘。 心中暗忖,“六弟,总领中书监。” 这一定是当朝宰辅,现在为琅琊王的司马昱了,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就是大晋清谈名士领袖。 这个白衣中年那一定是武陵王司马曦喽。 这个时代,晋元帝司马睿只有俩儿子尚且健在。 而且皇帝司马奕没有子嗣,只好从宗室中找一个储君立为琅琊王,也只有比司马奕还长着两辈的司马昱了。 晋朝的规章制度倒是颇有些现今漂亮国的正副总统一般,无论如何得立一个皇储,以备不时之需。 而颇有江湖武侠豪迈性格的司马曦从小喜好舞枪弄棒,演习兵法,且从来不参与朝政,与世无争。 这么说这里面坐着的都是东晋集团控股有限公司的董事局全体成员了。 董事会主席司马奕,首席执行官司马昱,名誉董事长褚蒜子,董事司马曦,还有一位是…… 只见司马昱剑眉紧蹙,长叹了一口气,“唉……”。 然后,不再言语了。 陈望心中不禁诧异,这位清谈领袖司马昱制衡桓温二十余载,明争暗斗,用尽一切办法尽力使桓温不得大展拳脚,竭力扼制荆州派的势力扩张,现如今怎么如此不堪了? 司马昱曾经启用了国丈褚裒,大名士殷浩、谢尚、谢万以及现在自己这个“父亲”陈谦来对抗桓温。 前四人都是清谈名士,让他们搞辩论比赛,他们可以辩上各三天三夜不停歇,但论带兵打仗,却是门外汉。 一一被胡人打的一败涂地,损兵折将。 尤其是褚蒜子之父大名士褚裒,在永和五年(公元349年)誓师北伐石赵。 创造了未经一战,带领十万大军从沛县千里逃到京口的历史纪录。 而且还扔下了跟随他准备南渡的胡占区晋人百姓,足足二十多万,抛弃在淮水北岸,尽遭追击而来的羯人屠戮。 此次北伐,褚裒甚至连石赵羯人的面都没见过。 只是前锋部队遇到埋伏被石赵大将李农围歼,他就撒丫子跑了。 跟桓温斗了一辈子的司马昱,如今明显是胆怯了。 只见褚太后轻启朱唇说话了,那吴侬软语的声音犹如潺潺流水般舒缓,又如莺啼鸟啭般清脆,像一只小手在搔弄着人的心房。 “琅琊王,莫要焦虑,为今之计应先派一重臣携名医火速赶往洛阳,救治太尉,稳定民心,再听取太尉的意见,由他或者朝廷派人查办柏杰一案。” 一席话简洁明了,丝毫不拖泥带水。 陈望心中暗叹,唉,一个国家的大事,一般大老爷们竟要让一女流之辈来决定。 但转念又一想就明白了。 皇帝和司马昱这些人也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他们不敢公开发表自己的意见,怕引起桓温的不满,只好让褚太后来出这个头。 皇帝和司马昱还有末端坐着的年轻人一起点头。 只有司马曦兀自嘟囔着,“这一查又不知得何年何月了,可惜了,我大晋又损一能臣干吏。” “武陵王,”褚太后又道:“熙雯那边来书信了没有?太尉的病情到底如何啊?” 司马曦在座中略一躬身道:“禀太后,前日接小女来信,唉,陈谦他,他昏迷不醒,每日只勉强进一些米汤,口中偶尔念叨着世海兄……徐州……” 褚太后沉默了,朱唇有些颤抖,银牙紧咬着竭力不发出声响,洁白的鹅蛋脸上由于激动泛起了红潮,那清澈的杏仁眼中竟有些水迹…… 看的陈望不由得呆了,太后对我父亲真是关怀备至啊,若无深厚的友情,不可能是这样的。 “谯王……”褚太后朱唇有些颤抖着道:“你,你,不行你走一趟洛……洛阳吧。” “哦,哦,”坐在末端的年轻人并未有思想准备,略显惊愕地抬头看着褚太后,支吾道:“禀太后,臣愿往,只是……” “谯王?”陈望自言自语道:“这是司马恬喽,看来今天也是他们司马家的家庭会议。” 只见几个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司马恬,听他的后话。 “只是……”司马恬斟酌着道:“微臣虽曾在太和元年(366年上本书讲到过)代天宣慰谯郡,亦当面聆听过太尉教诲,但如此重任,微臣自感资历尚浅,恐难以稳定四州局面,有负圣意啊” 一时间,大家默不作声,承德宫正殿上一片沉寂。 是啊,司马恬并无骄人业绩,关键他还不是司马家的近枝。 若去了洛阳,无法应对江北无主的复杂局面,更何况陈谦麾下的骄兵悍将们怎能信服这么个菜鸟? 司马恬抬头看向了司马曦,又道:“不如烦请武陵王殿下亲自去一趟,您还是太尉之岳父,且德高望重。” “呃……这个这个……”司马曦一时语塞,犹豫起来。 陈望心道,是啊,去了洛阳后,第一得代我那父亲陈谦主持长江以北四州的大局,第二还得彻查柏杰之死,把桓温查出来也不好,不查出来怎么向天下人交代?毕竟柏杰是朝廷重臣,影响深远啊。 正在胡思乱想中,忽然,感到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脚,身体前倾,双手不由自主扶住宫门。 只听“咣当”一声,猝不及防的陈望随着这股重力破门而入,双脚绊在一尺多高的门槛上,一个狗啃泥四肢张开,趴着摔进了宫内。 陈望心中大忿,本能地回头看去,只见一高一矮两个小朋友掩嘴笑着跑了。 “大胆!何人敢在宫外偷听!”只听司马曦粗着嗓门吼道。 陈望双肘尴尬地抬起了头。 还好,自己趴在地上时头是向上扬着的,没有磕着下巴。 随即,他赶忙站起身来,还不忘捡起了旁边的折扇。 “望儿!” “陈望?” 几个声音惊呼了起来。 陈望手抚着隐隐作痛的膝盖,手足无措地立在当场。 “望儿,没有摔伤吧?”褚太后一脸关切地问道。 “没,没,太后好……”陈望羞得满面通红,支吾道:“参见太后。” “望儿,我刚要去看你呢,你怎么起床了?”褚太后又问。 “回,回太后,我,我已经没事儿了,刚刚路过这里,不知被谁一把推了进来。”陈望支吾道。 “定是我那俩逆子,顽劣不堪,回去定当责罚。”司马昱有些抱歉地对褚太后道。 “不必,小孩子之间玩闹嘛。”褚太后俏脸含霜,颇有些不满地淡淡地回道。 陈望的突然到来,令大殿的沉闷气氛暂时缓和了下来。 面对着众人的目光,陈望迅速地冷静了下来。 虽然这是代表着东晋王朝最高级别的皇室成员内部会议,但毕竟自己是从现代穿越过去的。 二十出头的人了,没经历过,但书本和影视看过不少了,尤其这还是个自己研究过的朝代。 暗自道,莫慌,莫慌。 定了定心神,陈望复又跪下,向着司马奕叩首道:“参见陛下。” “起来吧。”司马奕冷淡地挥手道。 陈望一看就知道,司马奕一直未曾开口,他的心思并未放在这个事关东晋王朝生死存亡的议题上。 陈望站起身来,又对司马昱、司马曦、司马恬依次施了礼。 “望儿,我们在研究朝廷大事,你回去歇息吧,刚刚痊愈,不得乱跑啊。”褚太后依旧是关切而又耐心地嘱咐道。 陈望依稀觉得褚太后对自己有些像现实中的母亲口吻,心下感动,连连点头。 又团团一揖,正欲转身离去。 忽听司马曦说道:“你等等。” 陈望有些拘谨地立在了当场,不知该如何是好。 司马曦转头又看向褚太后躬身道:“太后,他乃陈谦长子,如今陈谦病重,是不是该让他去洛阳看看……” 不等褚太后回应,司马昱跟着点头道:“也好,父子二人已有数载未曾谋面,这或许对陈谦病情会有益处。” 司马恬紧跟着符合道:“是啊是啊,太尉思子心切,见到陈望定能精神大振的。” “嗯……”褚太后抿着嘴唇,沉吟起来。 良久,她美目顾盼,看向司马奕,柔声道:“陛下之意呢?” “也好,也好,请太后定夺便是。”司马奕随口道。 陈望心中又是暗笑,一帮大老爷们,决断找女人不说,北上边陲还让个小孩子去,也真是窝囊到家了。 但接下来复又一阵紧张,去洛阳见父亲,这个这个,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听田孜口中描述的一定是个胡子拉碴,脾气暴躁,虎背熊腰的大将军。 “好吧,不过……”褚太后沉吟着低头思忖了良久,忽又想到了什么,“那也得找个德高望重的大臣跟他一起啊。” 大家沉默了片刻后,司马恬奏禀道:“微臣想到了一人。” 几个人的目光齐齐看向了他。 “光禄大夫,五兵尚书王蕴是适合的人选。”司马恬看着眼前桌几上的茶盏道。 第8章 太后的不舍 “哦,对,他合适,他多年在谯郡任职于陈谦麾下。”司马曦拍案兴奋道。 陈望暗笑,只要你们不去,谁去都是最合适的。 司马昱手捋颌下整齐的黑髯,点头道:“是,元瑜(司马恬的字)举荐的不错,王蕴为先帝皇后兄长,又多年任职兖州,辅佐陈谦治理两淮军政事务,论声望和交情都是不二之人选。” 陈望心中盘算着,王蕴,晋哀帝皇后王穆之的兄长,出自名门望族太原王氏,他女儿王法慧还和司马昱之子司马曜订的娃娃亲。 他如果去,各方面势力不得不给几分面子。 “那就依你们之见,不过,太尉之病情由谁去医治?”褚太后又问道。 “臣刚才一直在琢磨此事,倒是有这么一个人,身怀秘术,传说有起死回生之术——” 司马昱正不紧不慢地叙述着,被褚太后脆声打断,急急地问:“你快说,是谁?” 陈望也不由得竖起耳朵来,史称东晋时期充满神秘主义的玄学,不乏有神仙记载,像郭璞、葛洪、徐逊等人。 不过这些人此时好像也已辞世,或是远在千里之外,那会是谁呢? “他叫杜炅,字子恭。” “噗……”陈望没憋住笑出了声,慌忙抬手掩住了嘴,心道,“子宫,这字号也太尴尬了吧。” 几个人循声一起又看向了陈望。 陈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望儿,大人在说事情,不可胡闹。”褚太后白了陈望一眼,责备道。 “是,是,太后。”陈望两只手互相搓着,低头侍立一旁。 一经定下北上之事,只听司马昱恢复了名士风流姿态,他语调舒缓,抑扬顿挫,不愧为清谈领袖。 他接着陈述道:“禀太后,杜子恭乃天师教(也叫五斗米教)教主,该教始祖传说为汉代留侯张良,五百年来传到现在正是此人为教主。他不但在民间广有声誉,救死扶伤,甚至在江东老世族中也有不少信徒,如吴郡陆氏、吴兴沈氏。” 司马恬接话道:“对了,听说前些年王右军(王羲之)身患顽疾,也请他给医治好的。” “哼!”司马曦素来不信这些鬼神邪术,冷哼一声道:“王右军不也死了嘛,还不到六旬,这个杜子恭怎么没医治好?” “哎,皇兄也不能这么说,”司马昱不疾不徐地反驳道:“五斗米教讲的是有病之身皆为有罪之身,要闭门思过,表示服罪,然后才能由教中高人念咒、烧符,喝掉烧符之水,净化五脏六腑,还清白之身,相当于重生——” “六弟,你这么说,如果治不好,就是不服罪了吗?这未免有些牵强了,哦,横竖都是他们说的算了。”司马曦大手挥舞着,瓮声瓮气又打断了司马昱的话。 陈望心中暗笑,这个杜子恭分明是妖言惑众,故弄玄虚嘛,司马曦的见识倒是比司马昱强上几分。 “好了,好了,别争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眼眶已然发红的褚太后,不耐烦地道:“就这样吧,救人如救火,江北四州目前处于危难之中,若北方两胡族得知消息,大举南犯将晚矣。” 说罢,她看向了右手边的司马奕,“那就请陛下下诏吧,明日由五兵尚书王蕴为钦使,征辟杜炅一起赴洛阳医治太尉,并安抚人心并寻机彻查柏杰一案。” “是,太后。”司马奕点头应允。 褚太后又看向司马昱,语气沉重地叮嘱道:“唉,太尉苦心经营淮北十余载,并收复故都洛阳,为我大晋南渡以来之肱股之臣,请琅琊王务必嘱咐那杜炅,尽全力好生医治于他,朝廷将不吝封赏。” “臣,遵旨。”司马昱躬身答道,然后又犹豫一会儿接着道:“杜炅的愿望是想将他的天师道发扬光大,在我大晋取得合法地位。” 褚太后银牙紧咬朱唇,想了想,最后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字一顿地道:“不惜一切代价!” “是,太后。”司马昱点头应道。 “若无其他事,那就散了吧。”褚太后微抬皓腕,伸出纤纤玉手道。 由司马奕领衔,几个人起身躬身向褚太后施礼后,排成一行,依次缓缓地从陈望跟前走过。 陈望赶忙一揖到地,恭送一行人走出崇德宫。 待大家走后,褚太后长出了一口气,显出了疲惫之色,闭上眼睛,娇弱无力地倚在了座榻的靠背上。 良久,她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陈望轻声道:“望儿,你过来。” “是,太后。” 陈望向前走了几步,侍立在褚太后跟前。 “你愿意去洛阳探望父亲吗?” “呃……我应该去啊。” “你可是第一次出远门啊,我有些担心。” 陈望心中一暖,抬头看向褚太后,这个史称东晋第一美女,也是整个中国历史上的传奇女子。 已是身历司马衍、司马岳、司马聃、司马丕、司马奕五代皇帝,今年四十五岁,但天生丽质仍然像三十左右的样子。 此时,褚太后通红的杏眼中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滴了出来。 “太后,还请放心,我已经不小了,且还有王尚书在,在我大晋境内,不会有事的。”陈望心头也是一酸,他从褚太后的眼中看到了一种慈母般的舔犊情深之意。 这种眼神,只有在他现实中的妈妈眼里看过。 “你才十三岁啊,从未出过宫门,洛阳远在两千里之外,地处秦、燕两胡人势力范围之间,我怎能放心……”说着,褚太后竟然抽泣起来。 一时间,陈望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是好。 回想历史,她十六岁嫁给还是琅琊王的司马岳,十八岁立为皇后,二十岁就成为寡妇,抱着两岁的儿子司马聃垂帘听政。 三十七岁时唯一的儿子司马聃去世,虽贵为太后,但竟然成为了孤家寡人,世上再无亲人,也是可怜。 但还是有些疑惑,她对自己,一个外臣的儿子,怎么会如此厚待,视如己出,难道仅仅是自己的东晋父亲救过她的命? 自己的父亲是大晋之肱骨良将,即便如此,未免有些过了吧。 昨晚他还想过,难道自己是作为封疆大吏的质子,给软禁在了皇宫内? 看褚太后的真情实意流露,绝无这种可能,这究竟是为何? 正胡思乱想中,只见褚太后抬起袍袖,姿态优雅地拭了拭粉腮上的泪滴,又道:“望儿,到了洛阳要好生侍奉令尊,他右胸口之旧伤也是当年为我而落下的,代我……代我向他问候。” “是,太后,您……您也请放宽心,父亲乃武将,想来身子硬朗,应无大碍,况且还有那个五斗米教的杜子恭。”陈望安慰着褚太后道。 “唉,但愿吧。”褚太后看着宫门外出了神,喃喃地道。 “那,太后,您没事儿的话,我就告退了?”陈望躬身问道。 “嗯,你去吧,回头向你师傅道个别。”褚太后柔声道:“待会儿我会让史太医备一些补药给令尊,然后给你准备一些衣衫和路上吃的,让小芳放到你的屋里,明天带着。” “臣代父亲谢过太后。”陈望再次躬身道。 褚太后盯着陈望,又不厌其烦地叮嘱道:“令尊病情有所好转,你即刻返回啊,不可再去往别处。” “是,太后。” “第一次出门要多加小心。” “咳咳,哦……” “你也是大病初愈,多穿衣服,尤其晚上就寝要……” “……” 陈望一时无语,这太后比他现实中的妈妈还要啰嗦。 好容易听褚太后唠叨完了,施礼道了别,陈望迈着轻快地步伐出了崇德宫。 他得好好看看这个东晋,这么看来,大家对他还是蛮熟悉的嘛。 尤其太后,对自己就像亲生儿子一般,哈哈。 对了,太后让我去跟师傅道别,师傅是孙绰,他现在在哪里啊…… 刚才那俩小屁孩把我一脚踹进了崇德宫,是谁?是不是司马曜和司马道子? TMD,我要找他们算账。 边想着,边摇着折扇,快步向前下了崇德宫的台阶。 跑下长长的阶梯,出了一道院门,看见有几个宫女走来。 陈望故作斯文地摇着折扇,在路边等候她们走近,问道前面的高个子宫女,“呃……请问,我师傅在哪?” “噗嗤……”宫女掩嘴而笑道:“陈公子,您这是怎么了?传闻您病愈后不认人了,难道是真的嘛?” 众宫女一起跟着笑了起来,闹得陈望脸又红了,“呃……是啊是啊,小姐姐还望指教,我的学校在哪儿?” “什么学校,您是说国子学吧?”其中一个瘦瘦的宫女脆声道。 “唉,正是。”陈望合上扇子,敲击着左手掌,鼓励地眼神望过去道。 但他的鼓励并未得到什么回报,宫女伸出纤纤玉指,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俏皮地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您慢慢找吧……” 几个宫女围着陈望又是嘻嘻哈哈一阵娇脆笑声,一个指着东边,一个指着西边,胡乱戏虐起来。 “咳……放肆,宫闱之内,如此大笑,成何体统?”随着一声重重地咳嗽声,一个冰冷的声音传了过来。 陈望转身看去,不知何时,几步之外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锦衣华袍,身后跟着两个宦官。 只见此人锦衣华服,浓眉大眼,鼻梁高挺,齿白唇红,五官立体,长身玉立,端的是一名美男子。 宫女们看到他赶忙止住笑声,面露怯意,都低下头,匆忙向前走去。 “这位兄台您好,您是……”陈望忙抱拳问候道。 不料年轻人面上挂着寒霜,依旧一副冷冰冰地样子,哼了一声,若有若无的算是回应了。 然后并未理睬陈望,径直也向前走去。 留下陈望尴尬地站在原地。 年轻人身后的两名宦官忙跟着他走去,其中一名宦官路过陈望跟前,悄声道:“陈公子,他是楚相龙。” “楚相龙……”陈望拍着脑门想了半天,哦,哦,明白了,这是司马奕还是东海王那会儿,在潜邸时的伴读之一,如今的天子近侍宠臣。 得,看这高傲的神情就说明了一切。 唉,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 这宠臣就可以自由出入宫中禁地吗? 但又一想,自己不也是男子嘛,不也是自由出入嘛。 这东晋皇宫竟然如此管理松懈。 想罢,笑着摇摇头,向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片湛蓝色的苍穹下,屋宇连绵,宫殿重重。 一栋栋古色古香的宅院,掩映于色彩斑斓的花树之间,隐约可见飞檐翘角,白墙黛瓦。 溜达着到了皇宫大门,只见四名金甲御林军手按佩剑,神情肃穆地把守在门口。 陈望满脸堆笑着向四人点头,但他们对陈望视而不见,任由他走了出去。 出了皇宫就是台城,来往的人多了起来,忙忙碌碌捧着公文,身穿文紫武朱服饰的官员们。 四下里都是一座座较皇宫内矮了几分的建筑群。 虽然远不及皇宫内的宫殿华丽,但灰墙黑瓦,浑朴厚重,给人以威严肃穆的感觉。 东晋中央政权的行政办差机构大都在这里了。 陈望举目观看,中间最大的一座房舍牌匾上写着“中书监”。 左边是“度支”(管钱粮),右边是“吏部”(管干部),再依次两边分别是祠部(管祭祀礼仪),五兵(管军马粮草),田曹(管农林渔牧),左民(管户籍)。 这些都是代表着一国最高权力中枢所在地,陈望自然不敢乱入,从旁边小道向后走去。 穿过了太仆、宗正、御史、大鸿胪、秘书监等房舍后,看见了国子学牌匾。 孙绰老夫子大体就是在这里了。 这是个离其他机构较远有独立院子的所在。 只见院门大开,陈望迈步走了进去。 院内不大,正前方是一座宽敞的房舍,属于开放式,房舍靠院内一侧是原木柱子和栏杆围起。一眼望去里面没有人,只能看到里面有一排排的书桌及坐垫。 院子西边种有桃李,正是缤纷盛开之际,红白相间,蝴蝶翻飞。 第9章 国子学 东面有个一人多高的太湖石,坐落在约三丈方圆,飘着莲叶的小池塘中。 在这庄严肃穆的台城内,真是别有洞天。 一边四下里欣赏着典雅的庭院,陈望边沿中间青砖路向前方的房舍走去。 刚走了没有几步,只听的“嗖”地一声,一个黑乎乎的物件迎面而来。 陈望本能地抬起手中折扇挡了一下。 “啪”一个薄木盒被他拨打到地上,但木盒里的墨汁洒了出来一些,溅在了陈望的脸上和身上。 只听房舍内一片童稚地清脆笑声,有十几个小脑袋参差不齐地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打中了,打中了……” “看看大呆瓜,那花脸跟小狗儿似的,哈哈哈……” “七世子就是厉害,这准头,绝……” 陈望看了看自己的身上,乳白色的缎子长袍右边衣袖和身子上都有墨汁,再抹了把脸,手也变成黑的了。 不由得心中大忿,怒喝道:“你、你们干什么?是谁干的?有本事站出来!” “哦,哦,大呆瓜变大花野犬喽,大呆瓜发怒喽,汪汪乱叫喽……”一个白白胖胖,黄色锦袍,头戴小冠,冠顶还有个红艳艳的小绒球,约莫六七岁的小顽童带头起哄。 剩下的人都跟着他边起哄边跳跃,仿佛遇到了什么喜事一般。 陈望眯眼定睛望去,挤在栏杆和柱子处的十几个孩童一脸兴奋地望向自己。 倒是有一个十二三岁样子的青衣少年坐在房舍的角落里默默地看书,头不抬眼不睁。 其他人都是些小到六七岁大到十六七岁不等,好像围观一场有趣的杂耍表演般。 他们穿戴考究,锦衣玉袍,一看便是出身名门世家子弟。 陈望压抑住了心中的恼怒,暗忖看来真正的陈望正如小芳所言,平时沉默寡言,饱受这些达官显贵之子欺辱。 陈望盯着这个白白胖胖的孩童,大踏步快速走进国子学的学堂内。 孩童并不害怕他,叉腰仰头挑衅地看着陈望。 待他走进来后,忽地一下子躲在了一个年龄稍长一点的,有八九岁样子的孩童后面。 陈望打量了一下这个孩童,眉眼间跟刚才那个小的很像,卧蚕眉丹凤眼,眼角微微上挑,自带皇家贵胄气质,但骄傲地撇着嘴,也有几分玩世不恭的样子。 刚要开口,不想对方毫不犹豫地直接一挥手下令道:“把这个大呆瓜给我打出国子学!” 话音一落,十几名大大小小的孩童一拥而上,将陈望围在当中,大小拳头和脚都用上了,雨点般落在陈望身上。 陈望一边抵挡着拳脚,一边继续向前冲,他要抓住这俩始作俑者。 他心道,我可是零零后的新青年,在家里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视为珍宝的独苗苗。 哪里受过这种羞辱? 一大一小两个孩童奋不顾身冲过来的陈望,开始有些胆怯,一边指挥众人一边向后撤着。 国子学的学堂内混乱不堪,叫骂声,打斗声,响成一片。 陈望横下了心,我若是示弱了,以后就没法在这里混了,打吧。 硬着头皮,也不知挨了多少拳脚,与那俩为首的孩童距离越来越近了。 战场不知不觉已经由学堂内转移到了院子中。 大院门口不知何时聚集了不少官员在看热闹,仿佛习以为常了,嘻嘻哈哈,指指点点。 陈望虽然在这里是十三岁,但本质上已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二十一岁了。 加之在学校里经常锻炼单杠双杠,打篮球踢足球的,反应快也有些蛮力。 他拼命分开众人,跻身到正准备转身逃的两个孩童跟前,一手抓住一个脖领子,向前扑去。 一定要抓住这两个始作俑者,好好教训一番。 于是用尽全力要冲出众人的包围圈。 哪知身边的众人又是蜂拥而上,人挤人,巨大的冲击力把陈望和他手里的两个孩童一起推向了小池塘边。 只听“扑通”,“扑通”几声,三个人同时落了水。 剩下的众孩童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呆愣在池塘边缘,不敢再向前一步。 陈望从小在海边长大,水性极好,到了池塘里揪着俩孩童的头发就往水里按。 随着两人的头在水里一起一伏,断断续续地发出哀嚎声和求救声, “王国宝救我……” “王——王忱,啊——噗……” “尚之……仲堪……郗恢……你们都死哪去了?” 两人不断的叫着上面人的名字求救,但无人敢下来。 年龄最长个头最高,长相俊美的一名少年在池塘边嘶吼道:“陈望,你不要命了,胆敢对琅琊王二位世子下此毒手!” 陈望心道,果然是这俩小子,司马曜和司马道子,我管你是谁,先制服了再说。 早晨在崇德宫大门口被踹当众出丑,到现在挨揍,新仇旧恨一股脑涌了上来。 他不由分说继续抓住二人的头发,向水里按。 当然,提起来的速度也快了些,别真闹出人命来。 司马道子许久不见有人来救,在被陈望从水底提上来的时候,带着哭腔地喊道:“国宝,扔……扔石头,给我砸……砸死,这……这小子。” 陈望大怒,司马道子人小心毒啊,端的是个狠人啊。 于是心一横,加长了按在水里的时间。 上面那个长相俊美的少年叫做王国宝的,赶紧指挥众人去捡石头。 不大一会儿,众孩童拿着大大小小的石头来到了池塘边。 陈望心里一紧,这不成了活靶子了嘛。 不行,得拿他俩的身体挡住自己,但四面都是他们的人,怎么挡? 上边的人也怕打到司马曜和司马道子,那可是金枝玉叶,一时间犹豫着从哪下手。 正在双方僵持中,只听一声大吼,如晴天霹雳一般。 “都给我住手,放下石头!” 陈望甩了甩头,甩掉脸上和眼里的水珠,定睛一看,一名金盔金甲,身材魁梧的御林军将领分开看热闹的众官员进了院子。 只见他三旬上下,虎目圆睁,鼻直口阔,唇上八字硬髭短髯,整个五官显得虎头虎脑,自带虎威,令人生畏。 王国宝、王忱、殷仲堪、司马尚之等人一见他,赶忙把手里石头扔在了地上,像老鼠见了猫似的,退到后面,集体垂下了头。 这时,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两人也看清了来人,带着哭腔一起大喊:“毛将军,快,快,救我们上去啊。” 没成想来人根本没理睬他俩,大踏步走到池塘边,躬身向陈望施礼道:“公子,您可安好?” 陈望心里暗道奇怪,这是穿越到东晋见到的第一个给自己施礼的人,尤其还是在这台城之内,不顾两位琅琊王世子安危,他是…… 心里满腹狐疑,但嘴里也回着话说:“我没事儿,我没事儿。” 来人忙伸出满是粗茧子的大手边道:“快上来吧,您大病初愈,可不敢再着了凉啊!” “哦,哦,好……”陈望答应着,抓着来人的手。 刚抓住他的手,只感身子忽地腾空而起,一股大力把他拉到了院子里。 “毛……毛安之,你……你大胆,噗……噗……竟然不先救我!”司马曜在水里吐着水泡,兀自地喊道。 毛安之! 陈望知道了,这是东晋老一辈名将毛宝的次子,看样子应该现在任职殿中将军(拱卫台城、皇宫的将领)。 “毛安之,你……你……”司马道子也浮出水面,虽然呼吸艰难,但也想大骂两句。 毛安之回头冷冷地扫了二人一眼,虎目如电,两人立马住了口。 然后转身,虎目看着陈望,眼神柔和了下来,温言道:“走,公子,去我那里先换身衣服。” “好,谢谢毛将军了。”陈望点头道。 毛安之抬起头来,复又朝围在院子门口看热闹的众官员大喊道:“看什么看?台城内不得聚集,散了,都散了!” 众官员赶忙收起了幸灾乐祸看热闹的眼神,默默地转身散了。 这时,王国宝等人也跑到池塘边,把司马氏兄弟救了上来。 毛安之拉着陈望的手便向国子学大远门走去。 刚到门口,迎面正遇上一人向里走。 此人中等身材,身穿紫袍,年过五旬,白净面皮,五缕长髯,步伐轻盈,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 “毛将军,你这是……”来人一见二人微微一怔道。 “哦,孙大人,我家公子又被琅琊王两位世子欺辱,你得严加管教才是。”毛安之颇有些责怪口吻地瓮声瓮气道。 陈望心道,这人难道就是孙绰? 东晋的大文学家,大书法家,大诗人兼大名士,江左文宗! “哦,哈哈……”孙绰手抚长髯,不以为意地笑道:“二位世子素来顽劣,唉,小孩子之间的事嘛,率真童趣,将军大可不必介怀。” 毛安之虎目一瞪,不满地道:“孙大人,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况且我家公子大病初愈,你看看,你看看,这要不是我撞见了,及时救上来,万一有个好歹,你可脱不了干系啊!” 孙绰这次低头仔细看了看陈望,脸上还有墨迹,浑身上下一副湿漉漉的狼狈相,不觉也有些歉意,忙道:“陈望啊,你感觉如何,可有不适?” 陈望抹了一把挂着水珠的脸,躬身一揖道:“学生拜见师傅,我没什么事儿。” “唉,我定当责罚司马曜和司马道子,趁我刚才不在,又欺辱于你,为师之过啊。”孙绰皱了皱眉,自责道。 “不打紧,不打紧,我并无大碍。”陈望满不在乎地道。 “怎么不打紧?走走走,去换衣服去。”说着,毛安之扯着陈望就像外走。 孙绰赶忙伸手道:“毛将军且慢,让陈公子就在国子学更衣吧,我刚听说他明日要去洛阳,还有话要对他讲。” “哦?当真?”毛安之一惊,随即虎目暗淡了下来,低语道:“唉,如今建康城内人心惶惶,不知太尉现下如何。” 陈望听毛安之话语中提到自己,至少说了两次“我家公子”,有些不解,他是我们家的什么人?亲戚吗? 耳中只听得孙绰哀叹道:“柏大人之死,太尉病重,皆为我大晋之不幸啊,这刚刚收复了故都,祭扫了先帝陵墓,正待恢复大晋河山,不成想,唉!” 抬头看去,孙绰已是换上了一副愁容。 他接着道:“先别说了 ,先换衣服吧,以免着凉,误了陈公子北上行程。” 毛安之松了抓住陈望的手,后退两步,虎目中已是噙满泪水,双手抱拳躬身道:“公子,待见到太……太尉,务必对他讲,末将天天在家烧香祈祷,恭祝他……他老人家早日痊愈,福寿安康……” 说罢,已是泪如雨下。 陈望大为感动,一名朝廷的高级将领,大庭广众之下,竟如此动情。 赶忙搀扶起毛安之,劝慰道:“毛将军请宽心,此次前去有名医一同前往,父亲定会好转,我一定把你的话带到。” 毛安之直起身子,拭泪道:“好,好,公子快去更衣吧,末将告退了。” 说罢,拍了拍陈望的肩膀,又和孙绰互相施礼,转身离去了。 “唉……”看着毛安之的离去的身影,孙绰又是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我们进去吧。” 说罢,二人转身进了国子学大院。 此时,一众学童已经坐在了学堂里,腰板倍直,整整齐齐,目不斜视。 孙绰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脸孔,轻咳了一声,带着陈望走进了学堂。 “王恭!”孙绰沉声道。 只见角落里站起一人,躬身施礼道:“学生在。” 陈望看过去,正是那名十二三岁样子的青衣少年,唯一没有跟随众人动手打他的那人。 “你带着陈望到后院书房,去帮他更衣。” “是,师傅。” 说罢,王恭走出,向着陈望轻轻颔首。 陈望眼前一亮, 不禁看着王恭呆愣当场。 虽然年龄不大,但仪表非凡啊 他黑亮垂直的头发整整齐齐梳在脑后,斜飞的英挺剑眉,细长蕴藏着锐利的黑眸,削薄轻抿的唇,棱角分明的轮廓,修长却不粗犷的身材,宛若黑夜中的鹰,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杳然独立间散发着傲视天地的强大气场。 第10章 大名士孙绰 王恭看着呆愣的陈望,嘴角微微上扬一笑。 神情中有些同情又有些无奈,还带有几分孤傲。 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率先自顾自的向后走去。 半晌,陈望缓过神来,暗自赞叹道:“这小孩儿面相厉害啊,王恭,姓王的,是哪位来着,出自琅琊王氏还是太原王氏……” 抬头望去,王恭已经扬长而去,不由自主地小跑着跟在了王恭的后面,仿佛他的跟班一般。 一炷香后,陈望擦干身子,换了套衣服,跟着王恭回到了学堂。 只见孙绰端坐在学堂正中座榻上,下面坐着刚刚和他打斗的学子。 而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两人站在孙绰和学子之间的侧面,眼睛红肿,像是刚哭过一样。 再仔细看去,两人一同不约而同地右手捂着左手。 哈,这俩小子,被孙绰责罚了。 遂跟在王恭身后,做出一副庄严肃穆的神情,来到近前,向上躬身一揖。 孙绰威严地摆手道:“回座榻上坐下吧。” 二人转身,王恭回到自己座榻上,但陈望却不知道坐在哪里好。 他实在是第一次来到学堂。 空着好几个座榻。 “还不速速坐下!”看着陈望东张西望,孙绰喝道。 这时,一个瘦长黑脸,三角小眼的学子抬手悄悄指了指他身后。 陈望认出这是刚才群殴他里面的人之一,他们叫他王忱。 还是感激地向他投去了一瞥,走到了他身后的座榻上,撩衣袍,坐了下去。 “啊!” 一声惨叫传了出来。 陈望像是坐上了弹簧,“噌”地从地上弹了起来。 手捂着右边屁股蛋子,龇牙咧嘴。 半晌,右手缓缓举起了一枚带尖的石子。 众学童哄堂大笑起来。 气得孙绰喘着粗气,吹起胡子老高。 手里拿着竹尺,拍着桌案连喊道:“肃静!肃静!” 稍后,学堂上又恢复了安静。 孙绰怒斥道:“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是谁做的?给我站出来!好汉做事好汉当!否则我责罚全体诸位!” 问了半晌,只见王国宝缓缓地站了起来。 “哼!我就知道是你,你,你从明天起不要再来了,我不想再看见你!”孙绰继续咆哮道:“剩下其他人,回去后今晚各抄《三都赋》三十遍!” 大家纷纷站了起来,躬身一揖准备离去。 孙绰又道:“谢琰、羊昙,你俩留下收拾一下学堂和院子,清理干净。” 两名学子站起身来,躬身领命。 剩下的学子们簇拥着司马氏兄弟二人,出了国子学大院。 孙绰站起身来,摆手示意陈望跟着他,走向了后院。 来到刚才陈望换衣服的书房后,孙绰坐下,挥手示意陈望坐在身边。 有侍从奉上茶水,退了下去。 孙绰叹着气,自言自语道:“唉,教授世家子弟和皇亲国戚,难啊。” 陈望跟着点头附和道:“师傅辛苦了。” 孙绰端起茶盏来呷了一口,边抬手让陈望也喝。 陈望谢过,也端起茶盏来喝了起来,茶一入口,差点喷了出来。 里面怎么竟然有葱姜还有些发腥的味道,这是什么茶,这是紫菜汤吗? 孙绰倒是没有注意他龇牙咧嘴的样子,缓缓放下茶盏开口道:“方才为师去了五兵尚书那里,听闻明日王尚书要与你一同北上洛阳,探望令尊病情?” “啊……”陈望强忍着咽下了“紫菜汤”,喉咙吐出了难忍的气味。 他躬身答道:“正是,学生也是刚刚得知,奉太后之命前来向师傅辞行。” 孙绰认真地打量了一番陈望,面色缓和下来,全然了没有在学堂上的威仪孔时,温言道:“嗯,望儿啊,听闻你大病三日,不记得以前之事,可否当真?” “其他事学生有些淡忘,但学生自打三岁起就拜在师傅门下,已历十载,不敢忘怀。” “哈哈,”孙绰满意地手抚长髯点头笑道:“也不枉为师教习你这些时日,虽然你平日里话语甚少,不拘言笑,但你天性聪慧且敏而好学,与为师年少时一般样子,哈哈。” “啊?不会吧,师傅,以您的诗词文赋,江左无出其右,学生资质平平,即便是和四十年前的您相比,也不及万一啊。”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陈望这点道理还是懂得的,一副天真样子望向孙绰。 果然,孙绰颇为受用,继续捋着黑髯,抬头看向房梁,叹息道:“我在国子学任职已有二十载,教出学生无数,但真正继承为师之衣钵还未曾有之。” “是啊,师傅,您在大晋的地位,莫说是继承衣钵,能学到点皮毛就受用终生了。”陈望眼珠一转,又道:“永和九年春,您率领那四十一人在会稽山阴的兰亭集会,做的那个跋,被世人传颂,并抄录,直到如今依旧津津乐道。” 说着,他摇头晃脑开始背诵起来。 “古人以水喻性,有旨哉斯谈。非以停之则清,混之则浊邪?情因所习而迁移,物触所遇而兴感。故振辔于朝市,则充屈之心生;闲步于林野,则辽落之志兴。仰瞻羲唐,邈已远矣;近咏台阁,顾深增怀。为复于暖昧之中,思萦拂之道,屡借山水,以化其郁结。永一日之足,当百年之溢。 以暮春之始,禊于南涧之滨。高岭千寻,长湖万顷,隆屈澄汪之势,可为壮矣。乃席芳草,镜清流,览卉木,观鱼鸟,具物同荣,资生咸畼。于是和以醇醪,齐以达观,决然兀矣,焉复觉鹏鷃之二物哉?耀灵纵辔,急景西迈,乐与时去,悲亦系之。往复推移,新故相换,今日之迹,明复陈矣。原诗人之致兴,谅歌咏之有由。” 待他背诵完毕,孙绰已是兴奋的红光满面,嘴上依然谦虚地摆手道:“唉,难为还有人能背过我做的跋,世人只知右军的兰亭集序,而不知还有个跋啊。” 陈望面色一肃,郑重道:“序只是介绍,而跋是总结,孰轻孰重,稍有文化常识的人都懂得。” “望儿说的不错啊,为师看不错你,你虽非我平生最得意的弟子,但论聪敏当属前列。”孙绰满意地点头道。 陈望连连摇头道:“不敢当啊,师傅门下的谢石不是很有名气吗?” “谢白面啊,他资质平平,文治不成,倒是武功方面征战淮北多年,在令尊熏陶下颇有所长进,可见令尊比我会教徒弟啊。” 陈望心道,我这父亲好厉害啊,大名鼎鼎的谢石竟然是他带出来的将才。 又有几分好奇,挠头问道:“师傅,他为……为何叫做谢白面?” “石奴幼时就在面上长毒疮,多番治疗亦不能愈。他自惭形秽而远避深山中,躺在山岩下数日。一次夜间,有一神物来舔其毒疮,一觉醒来,毒疮竟然痊愈了,并在被舔处留下白色的痕迹,故谢石又被称为‘谢白面’。” “哦……”陈望心道,这不就是白癜风嘛,在山中日晒不洗脸自然结疤脱落而已。 为了多了解一些东晋的诸多谜团,陈望继续问道:“师傅,那毛安之和我有什么关系,怎会如此待我?” 孙绰蹙眉盯着陈望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缓缓道:“望儿,毛安之父子三人与你们颍川陈氏渊源颇深,倍受令尊大恩,你都不记得了?” “嗯,不记得了。”陈望摇头道。 “也难怪,你来建康十载,只在令尊回京公干时见过几面而已,恐无暇细说,”孙绰手敲着身前几案,边回忆边道:“毛安之一直为令尊亲兵护卫,其父毛宝当年亦是我大晋名将,后做了你们广陵公府大管家,其兄毛穆之也是令尊一手从县尉提拔起来的大将,可惜父子二人在升平四年与鲜卑白虏作战,一个战死在野王,一个战死在谯郡城外,令尊感念毛氏一门忠烈,特举荐其回京任职宫中殿中将军,意在保存毛氏血脉,可谓是用心良苦啊。” 啊,原来如此。 陈望心下明白了,对这个东晋父亲陈谦不禁又增添了几分景仰之情,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之人。 内心深处不禁盼着与他早日相见,看看这位大晋战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于是躬身一揖道:“还望师傅教诲,学生此次北上,应如何行事?” “为师最后一次与令尊会面还是在升平五年,”孙绰充满了深情地回忆道:“令尊作为顾命四大臣之一,与大司马、琅琊王、武陵王参加先帝(司马丕)继位大典后,临行时在桃叶渡一别,已有八载。” “哦……” “那时,令尊就将你托付与我,我怎能辜负他的重托。” “学生谢过师傅多年培育之恩,定当永世不忘!”陈望一脸真诚地拱手躬身道。 孙绰感动不已,伸手搀扶起陈望,盯着他道:“你我虽有师生情谊,但我也待你情同子侄,此去洛阳,需谨记三件事。” 陈望赶忙俯下身子,做聆听状。 “其一,做好思想准备,一旦令尊有何不测,要配合王尚书稳定中原局面。” “啊?我父难道——” 孙绰打断陈望的惊叫,沉声道:“望儿啊,你要记住,将来遇事要先往最坏处打算,否则遇到变故会措手不及,毕竟令尊就是江北四州之主,对于大晋数百万子民干系重大。” 顿了顿孙绰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道:“只有妇孺才会粗心大意,遇事考虑简单,我们毕竟是名门大族,世受国恩,肩负重任,切不可如此。” “是,师傅。”陈望嘴里答应着,心中暗暗惊讶孙绰之见解。 他想起现今社会看过好几遍的美国大片《教父》中,教父唐柯里昂不也是这么说的嘛。 只听得孙绰继续道:“其二,与四州诸文武及令堂柳氏夫人、谯国夫人,令弟令姊等人维系好情分,毕竟你是长子,将来要袭封广陵公,成为颍川陈氏一族的族长。” 陈望毕竟是熟读史书之人,心下明白,不由得心情沉重起来,忽然感觉孙绰的话语中隐隐含有父亲已经不行了的意味,一时间像是千钧重担压在心头。 “这其三,务必要查明柏大人之死一案,这亦是举朝上下万众瞩目之事,莫让歹人逍遥法外,得给世人一个交代,这恐怕也是令尊最大之心愿喽……” “学生记下了。”陈望嘴里答应着。 但被孙绰敏锐地发现了他的犹疑不定神色。 孙绰抚髯道:“望儿啊,你也不必太过忧虑,即便是令尊有所不测,青徐豫兖重要文武官员皆为令尊之亲信,令尊识人之术也是世之罕有。” “这个我知道,若论识人,师傅在大晋更是无人能及。” 孙绰一惊,忙问:“哦?你怎会得知?” 陈望熟读魏晋史,边回忆边缓缓道: “琅琊王与王府中曾请教师傅品评,刘真长(刘惔)怎么样? 师傅说:“清明智慧,简约美好。 又问:王仲祖(王蒙)怎么样? 师傅答:温顺仁慈,恬淡平和。 王再问:桓温如何呢? 师傅答:爽朗豪放,高迈出众。 王又问:谢仁祖(谢尚)怎么样? 师傅答:清明单纯,美好旷达。 王问:阮思旷(阮裕)何如? 师傅答:大度祥和,通达深邃。 王问:袁羊怎么样呢? 师傅答:滔滔不绝,能言善辩。 王问:殷洪远(殷融)怎么样? 师傅答:思想高远,富于情调。 王最后问:你自己感觉你怎么样? 师傅答:下官的才华能力,均不如上述贤达;至于处理日常事物,把握局势,也多不及他们。然而不才常常将情怀寄托于玄远美妙的境界,尽情吟诵老、庄,超脱世俗世界,寄情玄远,不让时务纠缠身心,所以觉得我的这种心境是别人比不了的。 师傅对自己的品评,让人想起‘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其实高于诸贤矣。” 陈望竟然分毫不差,娓娓道完,孙绰已是惊掉了下巴。 眯眼望着陈望,支吾道:“当时在座没有几个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咳咳,”陈望轻咳着掩饰住自己的谎言,故作轻松地道:“你们俩的对话,已在建康民间传颂开来,师傅对答如流,文采斐然,识人之术,更是举世罕见。” “哦……原来如此。”孙绰释怀,更加喜不自禁。 他接着道:“这些莫再谈了,你要记住啊,令尊麾下,皆是忠心耿耿,文韬武略之人,不管令尊病情如何,他们都会鼎力相助于你。” 陈望心下稍稍安定,只是默默祈祷,父亲大吉大利,千万别有任何不测,自己可担不起这些重任。 “好了,为师言尽于此,王尚书那里公务繁忙,你也不要去拜会了,明日一起启程,路途遥远,算来也有十几日之遥,你们慢慢再聊吧。” 第11章 心情复杂 “是,师傅,学生谨记。” “唉,本不该把这么重要的事情落在你个十三岁的少年身上,不过,若你不准备接手江北四州,人心难安,谁还能服众?”孙绰一边抚着陈望的头发,一边叹道。 “江北四州上百官员,我该相信谁?还望师傅示下。”陈望求助般望向孙绰。 “王尚书会告诉你的,他亦是令尊的多年属吏喽,比为师更加熟知江北情况。” “哦,好吧。” “去吧,望儿,回去早些歇息,到了洛阳记得给为师来信。” 陈望忙站起身来,躬身一揖到地,面色庄重地道:“多谢师傅教诲,学生一定不辱师命,为大晋北陲尽力而为。” 孙绰也站起身来,俯视着陈望道:“望儿,为师只能给你一些粗略的教诲,不在其位终究不知其中秘,需你自己随机应变,若不能当机立断,只想到一条,对朝廷、对百姓有利的事宜,方为善事也。” “学生遵命!” 孙绰看着躬身在自己身前的陈望,悲从心来,眼圈一红,嘴唇有些哆嗦着道:“望儿,你……你此去……不要辜负为师之——唉……” 竟然说不下去了,良久,抑制住悲痛,又道:“你们颍川陈氏一门忠烈,大晋之肱骨良臣,尤其两淮乃令尊之心血,你切不可大意行事,毁掉令尊之基业,辱没了列祖列宗的名声。” 陈望连连顿首,拜别孙绰。 出了国子学,已是日头偏西。 边走边低头思忖着,东晋自衣冠南渡以来,地方军阀势力大都像现今的家族企业一般,实行的是世袭制。 江北四州文臣武将,成分复杂,派系林立,以及十几万大军,上百座城池,自己怎能摆平啊? 连司马曦、司马恬都不肯去,可见其难度之大。 内有桓温虎视眈眈,对江北四州垂涎三尺,更何况卧榻之侧还有外诲氐秦、鲜卑两个强敌。 心情越发沉重起来,但愿我那东晋父亲陈谦病情能有所好转。 否则,自己去了洛阳后不用说能不能坐上这个位子,即便是坐上了,没有点过人的本领,也难以服众。 诸文武仅凭感念父亲的恩德和忠心来辅佐自己,嘿嘿,那是不长远的。 于是没有了刚穿越到此的兴奋劲头了,越发心神不安起来。 回到崇德宫偏殿的自己卧房,重重地倒在了床榻上,仰头看着顶棚发起呆来。 总结了一下今日遇到的人,遇到的事情,打算细细地捋一遍。 如果这个大神般级别的东晋父亲陈谦身体好转,那是皆大欢喜。 但若是不好呢?正如师傅孙绰所讲,看他的意思并不是很乐观。 自己的身份才是十三岁,几乎连台城都没出去过的一个孩童。 真要接管青徐兖豫四州,即便东晋父亲德高望重,但谁又甘心臣服在我的麾下? 自己最终的结果,一定就是个傀儡,得听从多年追随陈谦麾下的文臣武将或是善意或是别有用心的指导。 人死如灯灭,人心如深渊,一旦陈谦不在了, 他们会心甘情愿保我上位? 他们难道不会藏有私心吗? 遍数历史上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 其他不说就说从本朝西晋以来,司马炎死后,没多久他的子侄们就爆发了八王之乱,五胡相继登场,导致几年后就迅疾灭亡。 石虎死后,石赵没几年就被冉闵灭了。 还有那个氐族的前秦,第一代皇帝苻健死后,比较幸运的是苻坚发动了宫廷政变,推翻了苻生,要不然,苻生早就把秦国给毁了。 而自己靠什么来担此重任,让他烦恼又害怕。 自己非但没有学到孙绰的什么文采,也没有传说中的柏杰那种机谋善断,更没有父亲陈谦那样勇冠三军。 正胡思乱想间,听到房门响了,有几个人走了进来。 但此时的陈望因内心焦虑外加紧张,根本连看未看,依旧怔怔的望着天。 “公子,用餐了。”听见小芳轻声道。 “公子,太后给您的行囊准备好了,明日走时带着啊。”这个公鸭嗓子是田孜。 两人见陈望依旧一动不动,互相对视了一眼。 只听田孜嘟囔道:“这孩子,又跟以前一样了。” 说罢,田孜掏出火折子点上了油灯。 小芳把四碟小菜和一碗米饭从食盒中拿出,依次摆放在座榻前的案几上。 才刚要说什么,田孜摆手制止,两人悄悄退出了房间。 房内恢复了安静,一股炒鸡蛋的香味飘入了陈望的鼻中,但他毫无胃口。 通过与田孜、褚太后、孙绰的谈话,当下形势和父亲陈谦的情况,他了解了个大概。 首先自己应该要跟这个王蕴搞好关系,史书上对此人并未留下过多的记载,只记得他是出自于太原王氏的东晋大名士王蒙之子。 他的妹妹是上一任皇帝司马丕的皇后,早在几年前就死了。 可能是跟着她那不争气的老公一起嗑药,先后病死。 他的女儿王法慧已经和司马曜定了亲。 听说还在父亲麾下效力多年,想来人品也一定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这样的人一定要结交,符合大晋根红苗正且前途光明的一名同志。 忽然,陈望眼前一亮,记起了国子监中那个矫矫不群的王恭,他不就是王蕴的次子吗? 对,这好像是个人物,得利用小学同学关系,好好结交。 还有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两个熊孩子,也得改善关系,但话又说回来了,自己没有叱咤风云的盖世之才,谁跟你搞关系…… 崇德宫本就是清净之所,此时一片寂静,只有油灯忽明忽暗闪烁着,不时发出一声噼啪响声。 有利于陈望冥神静气的深入思考。 陈谦的第一夫人司马熙雯,第二夫人也就是自己的东晋母亲柳绮是怎样的人? 一般来说正室都是脾气不好,颐指气使的悍妇,自己的母亲应该是逆来顺受,俯首帖耳的那种小老婆。 如在洛阳能站住脚,她们俩的支持也是比较关键的,尤其司马熙雯还是司马曦的女儿。 即便是属下对自己不服,看在她俩的面子上也会让步三分的。 但自己又不是司马熙雯亲生,与母亲柳绮十年未曾谋面,能有几分亲近? 这也是自己认知以外的情况了,该如何处理? 找太后要点礼品? 想到这里自己轻笑了一声,否定了,她们还缺什么礼品吗? 最重要的其实就是江北四州的军政大员们了。 他们都有谁? 目前为止只听孙绰讲,谢石在那里,还有谁? 回想起师傅孙绰讲的那三条,其实只是指明了要做什么,究竟怎么做,从哪里开始入手,他不说。 唉,这不是白说嘛,形同灌心灵鸡汤一般。 你看看人家诸葛亮动不动就送人三条锦囊,或者是面授机宜,这师傅真是……白白吹捧了他一下午。 现在只能依靠一个人了,那就是王蕴。 明日见了王蕴得好好请教父亲麾下那些军政要员们的姓名、业绩、资历,当然还有品行。 还是应该以王蕴马首是瞻,一切听他的,按他说的做。 到时候只需跟在他屁股后面点头哈腰,岂不简单? 既照顾了陈谦旧部们的颜面,又掩盖了自己对这个朝代的陌生,显得自己彬彬有礼颇有内涵。 苦思冥想的陈望终于打定了主意,心中稍稍安定了下来。 又开始思忖起他这个东晋父亲陈谦来了。 从多人描述来看,他应该是一位功标青史,补天浴日的杰出人物。 东晋朝廷的北方守护神。 自己在现实中从小就听爸爸讲故事,什么岳飞传、杨家将、水浒好汉、三国群英…… 电视剧也没少看,对温侯吕布、武圣关羽、浑身是胆的赵子龙以及棍棒天下无双的卢俊义等人神往已久。 不觉对脑海中浮现出陈谦驰骋疆场,斩将夺旗,指挥大军攻城略地的英姿飒爽身影,只是面目模糊,无法脑补。 一定也是英俊潇洒,玉面阎罗之类,否则怎么会连东晋第一美女褚太后都这么上心。 我还是颍川四大家族陈、钟、荀、韩的陈氏一族,哈哈。 虽比不上北方第一大族弘农杨氏,以及博陵和清河的崔氏,太原和琅琊的王氏响亮,但也是绝对前十名的大族。 这可有的吹了,高祖是东汉名臣陈寔,如果有人不熟悉他,那么成语“梁上君子”讲的就是他老人家。 更有九品中正制创始人、曹魏司空陈群,还有曹魏西北战区总司令,镇守雍凉血战姜维多年的名将陈泰。 来到了东晋,我真的来到了东晋了! 一时之间,陈望辗转反侧,竟是睡不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自己房门响了,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抬起眼皮,陈望发现屋里的油灯早已熄灭,窗棂透进了灰白色光芒。 一个黑影走了进来,清晨的微风带着一丝香气,直入鼻息。 陈望揉了揉惺忪的双眼,看着黑影走近,一身淡黄色锦袍的褚太后清晰了起来。 “望儿,你醒了?”江南女子的吴侬软语,娇滴滴地传了过来。 “啊,咳咳,太后早,醒了,醒了。”陈望赶忙从床榻上爬了起来道。 “坐下吧,望儿,”说着,褚太后挨着陈望坐在了床榻边,拉着他的手道:“长这么大你还是第一次出远门。” 陈望极不适应,禁不住手心出汗,扭捏道:“禀……禀太后,我已经是大人了,再过两年就行加冠礼了。” “唉,”褚太后轻叹一声,幽幽地道:“我总是对你此行不放心,其实我是不想放你去的,但坊间传闻令尊的病情严重,你应该去见见他,或许他对你有话要讲呢。” 陈望把手从褚太后手里抽出来,附和着道:“是,是,应该去。” “待会儿你就要出发了,望儿,我再次重申啊,不管令尊病情如何,你都要速去速回。” “遵命,太后。” “路上注意休息和饮食。” “是,太后。” “不要贪玩,离开队伍。” “嗯。” 褚太后抬手抚摸着陈望的头发,又揪着他的耳朵,美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道:“望儿,你记住,你在我眼里比任何人都重要,随王蕴回来!” “嗯……”陈望不耐烦地边答应着,喉咙里发出了闷声,表示着抗议。 他心道,你比我老妈还能絮叨,唉…… 褚太后听他这个声音不怒反笑,轻轻地捏着陈望的耳朵摇了几摇,柔声道:“呵呵,你从小一嫌我说话多,就这个声音,现在还没改。” “太后,我答应你就是,一定跟王尚书回来。”陈望郑重地道。 心里却想,出了这里,我就不回来了。 如果整天在这皇宫里,还有这么多规矩,岂不是要闷出毛病来? 我好容易穿越到了你们东晋,不见识见识诸多名人,参加点重要事件,岂不是白跑了一趟? 褚太后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淡淡地道:“你也不可能不随他回来。” “哦?为何?”陈望疑惑地抬头看着褚太后道。 “我昨晚已经召见过王蕴了,如果不带你回来,夷——三——族!” 陈望闻听此言,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再次看向褚太后的脸。 在微微的鱼白晨光下,褚太后那精致的鹅蛋脸上挂着一层寒霜。 显得如此陌生,且阴森可怖。 知道她绝不是在开玩笑。 最毒妇人心,最毒妇人心啊,她怎么可以这样。 “我——”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安得什么心,许多人都盼着你去替你父亲接管四州,但我不管,我只要你回到我身边。” “太后……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不愿意待在这皇宫里。” “好男儿?你还是个孩童,乳臭未干呢。” “万一我父亲有个三长两短,江北四州无人能领,该如何是好?” “哼,哼,”褚太后冷笑一声道:“莫说江北四州,就算是大晋亡了,你也要在我身边。” 妇人之见,妇人之见啊,唉…… 陈望默然。 只听得褚太后又道:“再说了,谢石、谢玄、还有桓冲、桓豁这些人皆有不世之材,实在无人可用,他们足可胜任之。” 第12章 广陵公府 “但我听师傅说,江北四州可是我颍川陈氏的地盘,怎能让桓、谢两家去掌管?”陈望抗辩道。 “看来你真的有此打算,不回来了?”褚太后咬着银牙道。 陈望赶忙摆手道:“不不不,我没有此打算。” “那就好,你一个娃娃怎能领四州?可笑,再回来学习几年吧,军国大事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褚太后不无嘲讽地道。 陈望知道不能再争辩了,再争辩这老女人一怒之下,什么事儿都能做出来,说不定自己连去都捞不着去了。 于是低下了头。 褚太后以为说服了陈望,抬手按着他的肩膀站了起来。 伸了个懒腰,定定地望了陈望一会儿,莞尔一笑,洁白的腮边两个梨涡非常明显,缓缓道:“好了,待会儿就要出发了,你洗漱一下,吃点饭吧。” “遵……遵命,太后。”陈望回避着她的眼睛,支吾应道。 褚太后轻移莲步,向屋外走去。 看着她婀娜多姿的背影,陈望一时之间懵圈了。 她怎么就这么希望我留在她身边,她到底是我什么人? 陈望起身,胡乱吃了几口饭,洗漱了一下。 正梳理着头发听到门口有年轻的宦官声音,细声细气地问道:“公子,该出发了,奉田大人之命,送您去桃叶渡。” “哦,就来了。” 陈望边说着,边照着铜镜戴上小冠,拿起桌案上的行囊斜挎在背后,出了房门。 跟随着年轻宦官一起,离开了皇宫,穿过台城。 有许多来往的文武官员纷纷驻足,表情各异,有的向他颔首,有的向他微笑,有的带有疑惑。 陈望抖擞精神,心道不能给我那大晋第一战神父亲丢人,挺起小身板来,表情轻松地一一点头致意。 当走出甲士林立的台城后,三十几丈外有一乘暖舆停在城门口,两名差役样子的人蹲在地上说着话。 见陈望随宦官走出,两人站起身来,将暖舆前面压低,恭请陈望。 陈望驻足回首,看向台城,这个东晋政治中心以及皇宫所在地。 虽然他去北京旅游到过故宫紫禁城,从色彩上这里是远远不及那黄瓦红墙,金碧辉煌。 但高大的台城城墙,轮奂巍峨,浑朴厚重,皇宫内殿台楼阁,青瓦黑墙,矗云干汉,自有象征着皇权的威仪和尊严。 他心中默念道:“别了,台城,别了,建康宫,此地虽好,但好歹来到你们东晋一趟,绝不应当在此荒废光阴。” 打定主意,撩袍抬腿,跨过轿杆,进了暖舆。 两名差役抬起暖舆,小宦官跟在旁边,一行人小跑离开了台城。 京城四市,其中建康大市为孙权所立; 建康东市,也在同时设立; 建康北市为西晋永安元年(公元304年)设立; 在建康东华门外有一土台高三丈,土台上还有两间屋子,这就是旗亭。 时值清晨刚过辰时(早七点),旗亭擂响鼓,建康四市中的大市与东市同时开市,商贾们可以进入这两个市场进行交易。 旗亭中午擂鼓,意味着东市关闭,同时也意味着北市开市。 宫廷、大臣、贵族采购和换取货物都在此进行,当然,都是他们的家丁、奴仆出面。 因他们的工资还有大部分来自于丝绢布帛以及粮食,只有少部分五铢钱。 五胡乱华,北方大批灾民渡江南下,朝廷也是入不敷出。 交易活动从不到辰时开始,往往在中午达到顶峰,故又称为日市。 而大市也就是陈望现在路过的地方,整整一条河道两边都布满了大小商肆,来往者摩肩接踵。 商贩的叫卖声,鸡鸣狗吠声,呼儿唤女声……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 陈望掀起侧面的舆帘,好奇的观赏着来往的人流,眼见沿途经过了无数的桥。 前方又出现一座桥,桥上贯通着一条笔直的、路况好得令人咂舌的大道。 但那大道却人踪绝迹,与另一侧的人流如织形成鲜明对比,似乎已走到了市场尽头。 他向正在旁边一边小跑一边擦汗的小宦官,指点着远处那座桥、那座笔直的大路问:“此为何地?” “唉,唉,陈公子,那是朱雀桥。”小宦官白皙的脸上泛着红晕,喘着粗气道。 啊,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朱雀桥啊,建康二十四桥中最大的一座。 遂又问道:“为何咱走的这条道没有行人?” “这是御道啊,只有咱皇宫里的车马乘舆才能走的。” “好生无聊啊,我还想看看这里的人,那,那前方的幽静所在是不是乌衣巷?” 小宦官边跑边一脸嫌弃地道:“唉,唉,正是,这都记不得,你们府不就在这里嘛。” “那我得去看看喽,快,转头。”陈望有些兴奋地道。 他对这个“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青溪水木最清华,王谢乌衣六代夸”, 可是极感兴趣的。 “王尚书的船在等着呢,哎呀,公子啊,您别折腾了,太尉回京您都回过府,有什么好看的?”小宦官非常不情愿地回道。 “唉,唉,小哥哥,我们就去看一眼嘛,耽搁不了许久的,再说我不去,船也不会开的,是不?”陈望一脸堆笑地哄着小宦官道。 “这……” “你不让我去,我可就不上船了哈。” “好吧,好吧,就一小会儿。” “嘿嘿,多谢多谢!” 说罢,乘舆在小宦官的指挥下,调了个方向,奔西边而去。 穿过人头攒动的秦淮河畔,不久就到了这个不甚宽敞,却是幽雅僻静的乌衣巷。 巷子两边高大的青砖墙经过几百年风雨淋洒,烟熏日晒,像紫砂壶包浆一般,散发着油润的暗光。 陈望的鼻中还能嗅到这些高墙内散发出来的烧木柴味道,夹杂着米饭、炒菜的香味,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这个一千七百年前的东晋。 也不知道穿过了几个大宅门,来到了一座门前,陈望抬头看去,黝黑的大门上方牌匾写着四个烫金大字“广陵公府”。 门前青砖堆砌的阶梯上长着斑斑青苔,两旁排列着几个石头拴马桩已经黝黑,周边地面上坑坑洼洼,分明是铁蹄踩踏的脚印,彰显着这里是个武将的府邸。 陈望掀开舆帘,走了下来。 小宦官欲上来阻拦,被陈望推开。 自己身不由己的迈步上了阶梯,伸手扣响了大门上的斑斑锈迹的铜环。 “咣,咣,咣!”一声赛过一声,在这幽静的乌衣巷中传出老远。 良久,大门打开了。 一名灰布衫,身形佝偻,白须白发的老家仆揉着惺忪的双眼走了出来。 “你,你找谁?”老家仆沙哑地问道。 “我……我只是想进来看看。”陈望心情有些压抑,默然答道。 “这位公子,你找错地方了,这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这是广陵公府。” “没错,这是我的家。” 老家仆闻言一愣,仔细打量了打量陈望道:“你的宅院吗?你是……” “我是陈望!” “啊?你是……你是长公子?” “嗯……” “哎呀,恕老奴老眼昏花,您,您回来了。”老家仆醒悟过来,直起身子盯着陈望,嘴唇颤抖着道。 “老人家,我想进去看看。” “哦,公子,快请进,快请进啊。”说着,老家仆推开厚重的大门。 陈望抬脚迈进了近乎膝盖高的门槛,走了进去。 后面的小宦官喊道:“公子,您快点啊,王尚书还在等您呢。” 进了前院,这是由十几座房舍围起来的院子,是家奴住的地方。 向西走了十几丈,北面是二院大门,进到里面,豁然开朗。 朝阳照射下,大院子内栽满花草,香气扑鼻,两厢游廊雕梁画柱,一尘不染。 老家仆随在陈望后面,边笑着道:“公子前年过来,还不足五尺(晋制一尺是现在二十四公分)如今已是七尺了,不敢认了,不敢认了,哈哈。” “老人家,打扫的挺干净啊。”陈望四周观看着,边道。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老广陵公夫人最爱干净,更爱种这花花草草,您看,这都是她当年栽种的,老奴一直替她打理着。” “这有许久没人来过了吧。” “是啊,您看,这是令祖母喜爱的栀子,那棵是海棠,那个最红火的是山茶,还有这茉莉有跟我年龄都差不多了……” “你还认得我啊。” “那是自然,您长的可真像如今的广陵公,咳咳,和他小时一模一样。” “府里现今只有你一人吗?” “也不是,还有几个都去逛大市采办用品了,广陵公如今镇守我大晋北疆,公务繁忙,已经有近三载没有回来了。” 说话间,穿过了花丛锦簇的中院,来到了后面的中堂大院,更加宽阔了。 院子正对的是中堂大厅,院子东面还有个小门。 陈望好奇,奔小门走去,进去一看,吃了一惊。 这是一个有现代半个足球场大小的练武场。 场地两边摆有十八般兵器,最北面有三个箭靶,还有好几个大小不一练习臂力的石椎。 老家仆在身后颇为自豪地道:“这是广陵公练武的地方,他从小力气就大,十八般兵器样样纯熟,乃我大晋第一猛将也。” 陈望走到兵器近前,抬手抚摸着长刀、枪矛,槊戟,眼前仿佛出现了陈谦在此挥汗如雨,英姿飒爽,旁边似乎还有一对老年夫妇和一名年轻少妇手持汗巾微笑着观看。 另有许多年轻家丁在鼓掌叫好。 广陵公府昔日的繁荣热闹不禁充斥脑海,出现在眼前。 如今却是人去楼空,悄无声息了…… 看了一会儿,陈望走出演武场,来到了中堂。 中堂十分宽敞,正北是一个宽大的黑檀木案几,后面是胡床。 东西两面各有四个案几和座榻。 每个座榻后面各有胳膊粗,一人高的落地铜盏油灯。 中堂西侧另有一所别室,门上挂着黑色镶白边的棉布门帘,上面也写有牌匾。 陈望走近一看,上写四个大字“陈氏祠堂”。 遂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里面有两盏昏暗的油灯还在燃烧着,空气中充斥着麻油味道。 抬头看去,正北面墙壁前摆有供桌,错落有致的摆放着灵牌。 供桌两侧是白底黑字的长联。 左右分别写道,“忠孝冠颍川”“学识传中原”。 横幅“光昭日月”。 陈望看向上面的灵牌,最上方是陈寔,下面两个写的是陈纪、陈谌、陈政、陈洽、陈信、陈光。 前两人最是杰出,与陈寔父子三人在东汉时期被称为“三君”。 在那个东汉末年,群雄并起的乱世,皆是学富五车的大儒,威望素着,凭德才立世之人。 再往下看,赫然是陈纪之子,曹魏重臣陈群。 下面就是曹魏名将陈泰。 然后是陈准。 最底下的两个牌位上写的是陈眕,另一个是苗薇。 陈望心道,这一定就是自己的祖父、祖母了。 回头对老家仆道:“给我取香过来。” 老家仆赶忙从祠堂侧面的桌案上去过三只小拇指粗细的香,颤颤巍巍地递给了陈望。 陈望接过,在油盏上点燃。 转身来到灵牌正前方,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叩首默念道:“陈氏列祖列宗,保佑我父身体安然无恙,福寿康健。” 然后起身,将手里的香插在供桌上的香炉里,默默地退了出去。 老家仆跟在陈望的身后道:“公子,您不去里面看看了?那是府里家眷卧房。” 陈望摆手,心情沉重,喃喃地道:“不去了,我要去洛阳面见父亲,将来会回来的,老人家,你保重身体。” 说罢,尽力抑制住眼睛里要迸出来的泪水,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老家仆小跑着跟在后面颤声道:“听说广陵公身患重病,已是不能动弹,可当真?” “坊间传言,不可当真,父亲并无大碍的。”陈望边走边说道。 不多时,两人走出了广陵公府大门。 陈望转身拜别了老家仆,看着他关上了大门。 转过头来,向台阶下看去,只见两个差役无精打采的打着哈欠,坐在台阶上。 第13章 谢道韫 小宦官在暖舆旁正和一个绿衫少女热火朝天地说着话。 见陈望走过来,少女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微露贝齿,白嫩的腮边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竟和褚太后有几分相像! “嗨,陈望,你小子怎么跑回来了?” “咳咳,你是……”陈望一见美女就紧张,支吾着道。 “你个傻子……”小姑娘收起笑容,撇嘴嘲讽道:“才病了几天竟然什么也不记得了。” 小宦官在旁提醒道:“此乃前安西将军谢奕之女,仆射大人侄女谢道韫啊。” “啊……”陈望吃了一惊,这是褚太后的表妹,怪不得这么像。 (褚蒜子的母亲叫谢真石,谢真石的父亲叫谢鲲,是东晋具有传奇色彩的大名士,创造了许多着名成语。谢鲲的弟弟谢裒,有六个儿子,其中有谢安还有谢玄、谢道韫的父亲谢奕。我的东晋三部曲前两部都有详细说明,有时间大家可以看看。) 不由得仔仔细细开始打量起谢道韫。 只见她十五六岁的样子,漆黑的长发盘成高耸的云鬓,清丽脱俗的容颜,如玉般光洁无瑕的瓜子脸,淡月般的柳眉,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似乎正说着绵绵情话,眼中透出的似水柔情令人心跳。 浑然天成的绿衫褶皱,无风时像一泓秋水般明净清澈,如山溪陡然直泻,遇风则迅即飘舞舒展开来,其变幻出的曲折交叉或顺向逆转的美妙的线条,构成了无声的乐曲,有声的诗篇…… “美,真美,美女啊……”陈望看着清丽脱俗的谢道韫,脑子飞速转动,这可是东晋第一大才女,被世人称为“咏絮之才”, 与汉代的班昭、蔡文姬等人齐名的中国古代才女代表人物。不曾想穿越而来两天,竟然在这乌衣巷中巧遇。 但转念又一想,前面就是谢安的府邸嘛,因谢奕已死多年,看来谢道韫就住在谢安这里了。 看着陈望呆呆地望着自己,嘴角边竟然流出了口水,谢道媪轻啐了一口,揶揄道:“呸,你看什么看?小小年龄一副轻狂之徒的样子!” “呃……”一阵少女体香随微风飘过陈望鼻端,他夸张地像一只迪斯尼动画片中追逐香肠气味的沙皮狗一般,猛力地忽闪着鼻翼,边擦着嘴角边道:“谢姑娘,你好,你好,签个名呗。” 不成想谢道韫抬起皓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住了陈望的耳朵,装作恶狠狠地道:“签什么签,你个大呆瓜,莫不是真傻了不成?” 耳朵吃痛,陈望摇晃着脑袋,试图摆脱这只小手,连连叫道:“哎、哎,哎呦,痛……” “快叫好姐姐,饶命。” “好姐姐,饶命啊……” 谢道韫这才松开了手,恢复了灿烂的笑容道:“还敢不认识我?” 陈望手捂着耳朵,看着谢道韫沐浴在晨光里的俏脸,充满着明媚,带着一股发自内心的喜悦。 她的美貌与笑靥就像这冉冉升起的红日一般,耀花了陈望的眼睛,让他不敢抬头正视。 陈望躲闪着谢道韫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低头道:“不敢了,不敢了。” “哎!听说你要去洛阳?” “啊,是,谢姑娘——” 话音未落,谢道韫又抬手作势要拧陈望耳朵。 陈望忙改口道:“姐姐有何赐教?” 谢道韫满意地道:“这还差不多,现在记忆恢复了?” 陈望狠狠地连连点头,心想,她也知道我的外号“大呆瓜”,想必是她也在国子学跟随孙绰学习的。 遂道:“姐姐容禀,我父病重,奉太后和陛下诏令,随王尚书一起赶赴洛阳探望。” 谢道韫翘挺的小鼻子里发出不屑地声音道:“哼,我昨晚就听叔父(谢安)说了,问你只是看你的态度如何。” 忽然,她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阴影,大眼睛一眨不眨,定定地盯着陈望,不说话了。 陈望着实有些慌了手脚,现实中根本就没有哪个美女如此看过他。 要知道他们班才仅仅有两个女生,整个机械学院也就几十个,而且连普通美女都算不上。 良久,谢道韫眼圈泛红,朱唇蠕动着轻声道:“我一早准备去桃叶渡寻你,刚出门看见宫中的暖舆,才知道你回府了,你……你何时回京?” 唉,这女人啊,怎么脸变的比六月天都快,忽然又是一副心痛不已的小女子模样了。 不过她黯然神伤的样子也是令人爱怜不已的。 陈望再傻也明白了其中奥秘,分明是谢道韫对自己有超越了小学同学之间的友谊嘛。 嘿嘿,陈望暗笑着稳定心神,面上也现出几分沉痛地样子,叹息道:“唉……我也不想走啊,一则家父病重应去探望,二则朝中实在是无人可派啊。” “我听阿叔说了,太尉的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无人能稳定大晋北陲百万军民之心,你去也是好的,不过,不过……”说着,谢道韫再也忍不住了,潸然泪下,哽咽道:“我不想让你去……” 陈望又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没有经验啊,他支吾道:“姐……姐,我……” 一时陷入了僵局,无人再说话,只有谢道韫的低头抽泣声。 小宦官忙轻声道:“公子,咱们该走了,别让王尚书久等啊。” “呃……”陈望不知该拥抱一下,还是该拍拍谢道韫的肩膀,搓着双手一时不知该放在哪里,竟脱口而出道:“人生不止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与远方嘛。” 谢道韫抬起梨花带雨的俏脸,秀挺的俏鼻泛红,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看着陈望,有些凄楚地道:“苟且,诗与远方……你远离父母,孤身在宫中甚不如意,但北边兵荒马乱的,远方哪有诗?只有征战和杀伐。” 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陈望于心不忍,只得硬着头皮轻声安慰道:“姐姐,我很快会回来的,你放心好了。” 谢道韫脸色舒缓了一些,眼睛依旧未离开陈望的脸,咬着银牙,脆声道:“你要是一个月不回,那我一定会去洛阳找寻你。” 陈望鼓起勇气,尽力做出一诺千金的郑重样子,斩钉截铁地道:“为了姐姐,也要争取尽快回来。” 陈望加了个“争取”二字,但在一千七百年前,人们还是淳朴重诺的,丝毫没注意到这种模棱两可的字眼。 小宦官在一旁一脸鄙夷地把脸扭了过去,心道,肉麻啊肉麻。 谢道韫噗嗤一声,破涕为笑,花枝乱颤,道:“呵呵,你病了一场,比以前倒是嘴甜了啊。” “弟,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陈望一本正经地道。 “好,那你要是一个月不回来,我就求见太后,亲自去洛阳把你抓回来,到时候小心你的狗头!”谢道韫娇嗔着,用葱白般的手指按在陈望的脑袋上道。 陈望按捺住想要把这只白嫩小手握在手里,好好抚摸一阵子的欲望,人家顶多才十四五岁,未成年少女嘛。 不由得咽了口唾沫,面现庄重地绷着嘴唇,点了点头。 “快走吧,”说着,谢道韫俏脸一红,从胸襟里掏出一个手帕,飞快地塞进陈望的手里。 然后,娇躯一扭,转身向乌衣巷深处跑去。 陈望看着这个淡绿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呆呆地出了神。 “公子?公子!陈公……子!” “哦,咳咳……” “咱们该启程了。” “走,走。” 陈望攥着还带有身体温度的手帕,边说着边迈步进了暖舆。 一路上,双手抖开丝绢手帕平铺在双手掌心中,幽香扑鼻,说不出是什么香气,那分明谢道韫的体香。 上面有娟秀而又圆润的小楷写道: 车遥遥兮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 君安游兮西入秦,愿为影兮随君身。 君在阴兮影不见,君依光兮妾所愿。 陈望记得这是魏晋两朝大臣,文学家傅玄所作《车遥遥篇》。 傅玄最为有名的一句话,现今社会还被人经常提起,那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这个他大体能读懂,意思是你到哪,我的心就跟在哪, 就像影子一样,伴随在你身畔,即便是在暗处影子无法相随啊,也愿你永伴光明。 啊,啊……一股暖流涌上了陈望的心头,脑海中不断变幻着谢道韫少女的清纯笑容,还有桃腮泪面。 我十三,她想来得有十四、五。 早恋啊,这是少年儿童的不良行为,不应该提倡的嘛。 但又一想,这是东晋,不禁莞尔。 男十五,女十三,就是当年魏文帝曹丕颁布的法定婚姻年龄了。 不知过了多久,暖舆停了下来。 小宦官在外面轻声道:“公子,到了。” 将手帕小心翼翼地叠好,揣入自己的包裹里,整了整小冠,伸手挑开了舆帘。 走出暖舆,抬眼望去,靠岸边一艘长约二十余丈的晋制百人官船,静静的停泊在河面上。 有军兵、民夫等正在忙忙碌碌,往船上运送马匹和一些箱子。 碧波如洗,平静的像一面镜子。 这就是“六朝金粉,十里秦淮”的秦淮河。 小宦官在身后道:“公子,您请上船,小人回去交差了。” 陈望回头拱手道:“有劳小哥了。” 小宦官回礼后,转身上了暖舆,他居然坐着回去了。 陈望背着包裹,跟着忙碌的军民上了官船。 走到甲板上面,刚踏下艞板,全副武装,手按佩刀的晋军士兵拦住了去路,喝问道:“你是何人?” “哦,在下陈望,欲面见五兵尚书王蕴大人。”陈望点头微笑道。 晋军士兵双手抱拳躬身道:“陈公子请进,尚书大人正在等您。” “唉,辛苦,辛苦。”陈望边说边踱步向前走去。 走进官舱,惊呆了。 宽敞明亮,香气缭绕,果然是座豪华游艇级别的船舱。 只见鲜红的地毯铺在中央,两边各摆有四个厚重的紫檀桌几,桌几后面是厚厚的蒲团,外包黑色牛皮。 正中主人位长桌几后面是个胡床,上面正襟危坐一名约四十开外的官员,正在跟左手边蒲团上的老道说着话。 老道后面还站有一个青年道士,毕恭毕敬,垂首聆听。 陈望眯眼看去,官员五缕花白长髯,清瘦白皙,神情稳重,只是鼻子头是红色的酒糟鼻,给这副稳重的面容上增添了些许滑稽色彩。 那老道身穿浅灰色道袍,洗的有些发白,头挽发髻,别着一枚银簪。 虽然须发连同眉毛已近全白,但红光满面,颇有些精气神。 陈望赶忙快走几步来到近前,躬身一揖道:“参见王大人。” “哦……贤侄啊,怎么这么晚才到?来,这边坐。”王蕴手指着左面座榻,懒洋洋地道。 陈望诧异,看着模样和坐像,浑身上下散发着招牌式东晋名士风范的王蕴,怎么说话有气无力的。 赶忙殷勤称谢,坐到了王蕴下首,躬身答道:“王大人,出宫后路过祖宅,去祭拜了祠堂,求列祖列宗保佑我父平安康健。” 王蕴手捋长髯,点头赞许地道:“应该的,应该的,贤侄有心了。” 遂又向陈谦介绍道:“这位是子恭道长,后面是他的大弟子孙泰。” 陈望眼皮不自觉地跳了跳,五斗米教,孙泰…… 杜炅在史书上书写的并不多,但孙泰他知道,出身琅琊孙氏,祖上是八王之乱时闹得最凶的赵王司马伦之谋主孙秀,那个奸佞小人,唯恐天下不乱,他们家世奉五斗米教。 而且孙泰有个大名鼎鼎的侄子,也就是东晋历史上最大的一次农民起义领袖,被誉为中国历史上海盗的祖师爷——孙恩。 孙泰此人陈望还是了解的,他本就有不臣之心,总想利用手里的信民们做点啥。 但此时此刻,陈望还得指望着这俩人千里救父,他颇为隆重地站起身来,一揖到地,满面感激地道:“有劳两位道长了。” 杜炅有些微眯的双眼睁了一下,抬手缓缓道:“公子多礼了,请起。” 陈望故意停留了一两秒钟,以示尊重。 缓缓起身正看见了站在后面的孙泰,不知为何,面相就有几分不喜此人。 虽然面目清秀,但嘴角总是撇着几分半是故作神秘,半是高傲的笑意。 让人见了总想上去给他一顿老拳。 陈望落座后,王、杜二人遂又继续刚才的话语。 “杜道长,太尉戎马倥偬,南征北战,号万人敌,身体一向硬朗的很啊。” “王大人,太尉之疾并非出自身体,而是中了巫蛊魇镇之术,待贫道略施法术,定能安然无恙。” 第14章 王蕴和五斗米教 “哦……”王蕴正捋着胡须的手突然抓紧了胡须,瞪大了泛着血丝的眼睛道:“幸亏请得道长,大晋之幸,万民之幸啊。” 杜炅很有些毫不为己,专门利人的姿态,轻描淡写地道:“大人过誉,敝教自张天师(道陵)创建以来,倡导‘正以治邪,一以统万’,救死扶伤,降邪驱鬼本是己任。” “真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啊。”陈望心里暗骂,这古人竟如此迷信,看不出这是装神弄鬼的邪术吗?把个堂堂大晋战神,副国级领导干部,就放心交给了一个烧符念咒的臭老道! 本就双膝跪地,屁股不舒服地压在脚后跟处,听了这话当下,很有些厌恶地扭动了几下身子。 站在后面的孙泰尽收眼底,有些不悦地问道:“陈公子,可有何指教?” “哦,天气炎热,我一路赶来余汗未消,见谅。”陈望从袖子里掏出折扇,边扇边道。 孙泰不再搭理他,依旧垂首侍立在后。 王蕴打了个哈欠道:“后舱已为杜道长备好客舱,请二位前去歇息吧。” 一股浓重的酒气顿时弥漫在了整个官舱里。 杜炅一抬胳膊,孙泰赶忙搀扶着他站起身来。 二人一起躬身施礼道:“贫道告退。” 王蕴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旁边陈望忙站起身来,躬身施礼。 看着两人退出后,王蕴在胡床上伸了个懒腰,又喷出一口酒气道:“贤侄,若无其他事情,我先睡一会儿,昨晚同僚送行宴上多饮了几杯,呵……” “王大人,请便,侄儿四处走走。”陈望只好起身,躬身道。 “应该喊我叔父才是,不必拘礼,”王蕴懒懒地道:“早在永和八年我初从军就在令尊麾下担任谯郡主簿,如今已是十七载喽,哈……” “叔父劳累过度,还请歇息。” “哦,哦,好,好。” 说罢,王蕴仰面躺在胡床上,瞬间鼾声如雷。 陈望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官舱。 来到甲板船舷处,向外望去,大船已经驶到开阔处。 再极目远眺,前面就是秦淮河与长江交汇的河口了。 时值仲春,长江之水浑浊着滔滔而来,与秦淮河的清碧安静形成了鲜明对比。 再往前看,薄云外丘陵青葱点翠,隐隐沙汀飞起几行鸥鹭发出“啾啾”鸣叫。 此地此景,江风拂面,想到五胡烽烟,血雨腥风,汉人涂炭,赤地千里。 自己既然来了这东晋,就不能安于享乐,当救民于水火,做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改写这历史上最黑暗的一段时期。 陈望不由得豪气顿起。 不禁大声吟哦道: “天地相震荡,回薄不知穷。 人物禀常格,有始必有终。 年时俯仰过,功名宜速崇。 壮士怀愤激,安能守虚冲? 乘我大宛马,抚我繁弱弓。 长剑横九野,高冠拂玄穹。 慷慨成素霓, 啸咤起清风。 震响骇八荒,奋威曜四戎。 濯鳞沧海畔,驰骋大漠中。 独步圣明世,四海称英雄。” 只听后面有人大笑道:“哈哈哈,陈公子,豪情万丈,雄心壮志,令人钦佩啊。” 陈望回头一看,感到大煞风景。 身后站着的是那个他极想揍一顿的孙泰! 心头压抑住厌嫌之意,微笑道:“孙道长对此赋很是熟悉吗?” 孙泰向前走了几步,带着那副特有的笑意道:“壮武郡公张司空乃我教始祖张良十六世孙,他的《壮士篇》贫道岂有不知之理?” “哦……”西晋重臣张华是张良之后,陈望还真是不知。 孙泰站在船舷边,看着槛外长江波涛汹涌,平静地道:“没想到公子小小年纪,有此壮志,不愧是太尉之子。” “孙道长此言差矣,我久居宫中,第一次外出,看这景色甚是壮观,不由得想起了张司空的《壮士篇》,颇为符合,哪有什么你说的雄心壮志?哈哈哈……”陈望故作轻松地笑着解释道。 孙泰看这陈望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收敛笑容,正色道:“陈公子即便是无雄心壮志,但也要如诗中所云,应持有勇气和激奋,不能守着安逸享乐,应乘名马挽强弓,建功立业才是正道。” “哦……”陈望不由得心下狐疑起来,听孙泰言辞恳切,难道是我看错了人? 当下谦虚道:“哎,我未及弱冠,只是跟着师傅熟读历代诗词歌赋,没考虑什么建功立业。” “啊……”孙泰略略有些失望,又把那标志性的笑容挂到脸上。。 他接着道:“令尊太尉大人手握雄兵十余万,战将千员,且江北四州幅员辽阔,人口众多,难道公子此行就没有一点思虑吗?” 哈哈,陈望心道,你还真是把我当成十三岁小朋友了,露出马脚了吧。 交浅切忌言深,这在现实中爸爸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这分明是在试探我此行的目的,他一个靠装神弄鬼,忽悠人起家的道士,第一次谋面,何以如此? 遂故意神色一暗,低语问道:“孙道长,难道我父……” “啊,这个嘛,咳咳……”孙泰忙掩饰着尴尬道:“令尊定会安然无恙,我师尊已经说过的。” “不瞒道长说啊,此番北上洛阳是我苦苦哀求太后,一来探望父亲病情,二来许久未见母亲,甚是思念。”陈望一脸天真无邪地看着孙泰道。 “嗯,公子一番孝心,真是感天动地,令人佩服。”孙泰躬身一揖道。 “孙道长过奖,哈哈,贵教在江南不但深得民心,听闻就连顾陆朱张沈钱周徐这些大族都奉若上宾,定是法力医术高明,我父之疾就拜托两位了。”说罢,陈望也是深深一揖。 二人又尬聊了几句,互相告辞,各自回舱。 一个多时辰后,官船驶到了长江对面,在隶属于兖州历阳郡(今安徽和县)城外靠岸。 岸边有大批官员及军兵肃立迎候,为首一名朱袍官员,瘦长身形,年过四旬,刀削般的瘦脸上一对环眼,显得精明强干。 见官船停靠后,向前走了几步,恭候在了艞板旁。 船上的王蕴一看此人,面露喜色,撩衣袍下摆,小跑着下了船。 边跑边嘴里喊道:“江太守,江太守啊,哈哈哈,何劳你亲自来迎候,哎呀,哎呀,这可如何使得啊……” 陈望在王蕴后面看着船下瘦高官员躬身一揖,像极了一支大虾米,他却是没怎么笑,朗声道:“参见尚书大人,你这是奉旨宣慰洛阳,卑职怎敢不接?” 王蕴来到他身旁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拉了起来,一脸责怪地道:“卑什么职,你若如此,就生分了啊。” “尚书大人可不比从前喽,你是皇亲国戚,又掌管五兵部,要是怠慢了你,我们历阳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江太守半开着玩笑的道。 “咳咳……”王蕴轻咳了两声,脸上的笑意稍有些凝固了起来。 王蕴之妹王穆之正是前任皇帝司马丕的哀靖皇后,由于司马丕拼命嗑药食散,还拐带着王穆之一起食用,结果二人一先一后两个月间都挂了。 这也是太原王氏家族,更是王蕴不想提及之事。 江太守一见,自知有些失言,赶忙把手腕一翻,拉住了王蕴的手,压低声音微笑道:“我已经给你预备了两坛和州贡酒,送你路上喝呢。” “哦?”王蕴双眼顿时放出异彩,伸出左手来指着江太守道:“你啊你,我一年只能喝一次和州酒,还是陛下元日节之日赏赐,你有存货竟然不给我。” “哎!此酒酿造繁琐,出酒实在是少之又少啊,叔仁兄乃是酒中仙人一定懂得,见谅,见谅。”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手挽手向前走去。 刚走了两步,王蕴忽然记起了什么,停了脚步,指着后面的陈望向江太守问道:“你可知此子是谁?” 江太守转身看着十几步之外的陈望,手捋着稀疏的山羊胡子,眯眼打量着边狐疑道:“他,他……” “他就是太尉的长公子,陈望啊!” “啊?”江太守大吃一惊,忙整理了一下衣衫,走向陈望,嘴里边嘟囔道:“我说怎么这么像呢。” 来到陈望跟前,江太守躬身一揖道:“江卣,拜见大公子!” 陈望真是慌得一批,顿时手足无措,众目睽睽之下,相当于现在的地级市领导向自己行如此大礼。 王蕴也跟着走了回来,向陈望介绍道:“贤侄啊,这是抚夷护军……” 陈望对晋制官职比较熟悉,心道,这是五品。 “历阳太守……” 啊,双五品官职。 “南中郎将……” 还挂有正四品的将军头衔,相当于现在的省军区副职司令员级别了。 “曲阿县子江卣!” 总算念完了,这名片上的职务也是不少啊,最后还带有子爵位,县子食邑六百户,一听就是有军功在身之人。 陈望知道称呼官员的规矩得捡里面最大的称呼,赶忙还礼道:“晚辈参见南中郎将!” “公子请起。”江卣直起大虾米身子,比陈望足足高了一个头。 王蕴在旁边继续道:“这可是我们江北的,也是令尊的粮仓和钱罐子啊,哈哈哈。” 陈望这才明白,原来如此啊,这位是江北四州的后勤大总管,那一定是父亲的心腹之人。 遂心中升起亲近之感,笑着道:“历阳是个好地方,鱼米之乡,江北四州把粮仓放在此处,南中郎将真会选地方啊。” 江卣略显恭谨地答道:“这可是太尉当年选的地方。” 随即脸色一暗,看了看陈望,又看了看王蕴道:“不知太尉的病情……唉,我每每想起,是彻夜难眠啊。” “哎!哎!老江啊,咱们边走边说嘛,去你府里,哈哈。”王蕴笑呵呵地回避了这一话题,看向江卣。 江卣忙做了个请的手势,王蕴侍从牵过两匹马,一大一小,小的自然是给陈望的。 大家一起上了马,江卣的亲兵卫队也纷纷上马,打马扬鞭,簇拥着三人向不远处的历阳南城门奔去。 孙泰在后面看着众人将他们甩下,自行去了,心中愤恨,狠狠地“呸”了一声道:“这才过了江,就抛下师尊不顾,甚是可恶!” 杜炅并未在意,淡淡地道:“江北非京师可比,皇亲国戚,世家大族安逸于江南,闲来无事,尊崇佛道两教,他们这些地方大员怎会将我们放在眼里。” “师尊说的是,但这江卣也太不懂礼数了,我们好歹是朝廷请来的嘛。” “呵呵,徒儿,闻道有先后,江北与蛮夷接壤,还需我们广播教义,沉住气,切莫耽误我们此行的正事。” “是,师尊!” 两人跟随着船上下来的晋军和民夫们,牵着马匹,驮着行李辎重,也向历阳而去。 陈望跟在王、江二人后面,骑着温顺的小白马,进了城门,沿着城内大道走了不久,就到了府衙。 有军兵赶忙上前接住了他们的马匹,三人下马,一起进了府衙。 穿过大堂,来到了后院的中堂,肉香味扑鼻而来。 江卣手下已经备好了饭菜,由王蕴居中,二人分列东西座榻。 王蕴号称大晋第一酒鬼,嗜酒如命。 自顾自地端起酒盏,先呷了一口,一脸满足地闭上双眼,轻轻地吐出了酒气。 仿佛这酒气他都不舍得吐出来。 品味了良久,才睁开眼睛道:“这回甘,有稻菽之香气,嗯……似还有果香,这是去年冬日酒酿,是也不是?” “叔仁兄,不愧是酒中仙人,我去年秋尝试着将商人带来的奈(绵苹果)汁水掺入酒中,今天刚刚启封,请品评一下。” “粮与果二者相冲,降低了不少劲道,但又增加了许多韵味,哈哈哈,老江啊,这不适合我喝,倒是适合女子饮用。” “哦?我不善饮酒,这都觉得一盏下去,头晕目眩,来来来,叔仁兄,公子,先吃些菜肴。” 说着,江卣伸手请两人用食。 陈望倒有些饿了,也不客气,抓起一个猪蹄就啃了起来。 只感软糯滑嫩,入口既化,香而不腻。 这新鲜的猪蹄往往只需要最简单的方式蒸煮,才是美食的真谛。 第15章 江北钱粮大总管 于是,陈望又撕了块儿鸭腿,蘸着碟中的盐巴还有醋,大吃了起来。 王、江二人倒是慢条斯理地边喝着酒,边聊着天。 “叔仁兄,江边接你们时我见随从中还有两名道士,是何人啊?”江卣边剔着盘中的鱼刺,边问道。 王蕴倒是对嘴里那个鸭胗赞不绝口,“不错啊,老江,你这鸭胗炖的恰到好处,哦,那俩是琅琊王殿下举荐的五斗米教杜炅和他弟子。” “这……朝廷就派此二人前往洛阳给太尉医治伤病?”江卣眉头拧成了川字型,边举起酒盏示意王蕴喝一口。 王蕴端起酒盏一口干尽,用桌上的布巾擦了擦嘴道:“正是,陛下与太后也是首肯的,如今在江南,广传此二人有起死回生之术,声威日盛,信徒遍地啊。” “叔仁兄,这……难道朝廷就无顾虑五斗米教吗?”江卣思索着沉吟道。 “唉,老江啊,你觉得我为何现在日益贪恋这杯中之物?”王蕴把玩着手中的空铜盏道。 “为何?” “不瞒你说,有些事我也越发看不明白了,只好以此来排解烦忧。” “你们高居庙堂之上尚且不明,我们这些地方官吏自然更看不懂了。” 王蕴又从酒觚里倒满了铜盏,一仰脖喝了进去,鼻子头更加红的发亮了。 他眯眼望着江卣道:“太后糊涂啊!” 此言一出,旁边吃饱喝足正瞌睡着的陈望,眼皮跳了跳。 心道,王蕴语出惊人啊,怎敢妄议太后? 而江卣并未吃惊,迎着王蕴的目光问道:“何如?” “唉,我观此二人并非医术高明之人,怎能将太尉之生死寄希望于他们?” 陈望在旁听着王蕴之言,心中暗道,这王蕴也并非只是沉迷于美酒佳酿,看来古代身居高位之人,也绝不是无能之辈。 江卣沉默了,自顾自地也喝了一口酒,叹道:“想来太后久居深宫,且多年未听政,突遭变故,无法做出英明之断。” 陈望心道,你们俩把我真当小孩子了,妄议太后,视若无人啊。 只听王蕴语气沉重道:“我此次奉诏北上,其实心中甚是明了,圣上心思并未在江北,琅琊王、谯王就连太尉岳父武陵王也是各怀心思,这才把我推出来的。” “哦?叔仁兄,难道他们要舍弃太尉和刚刚收复的故都吗?这岂不是令江北百万军民寒心吗?”江卣把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急促问道。 “柏杰大人亡于下邳城外,系谁人所为?老江,你难道不知?” “难道是……” 王蕴点了点头,叹息道:“都不敢出面,所以才派我来宣慰四州并医治太尉之疾,诏书上还命我查明柏大人之案,给世人一个交代,唉……” 江卣一时也无语了。 良久,他自言自语道:“那只有保佑太尉安然无恙,只有他才能稳定四州,并查明柏大人之案了。” 这就又回到最初的话题了,目前的一切都是围绕着陈谦的病情,而东晋所有人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两个人身上。 五斗米教的杜炅和孙泰。 见两人长吁短叹的喝着闷酒,陈望轻声道:“二位叔父,过江之时,在船甲板上偶逢孙泰,他曾试探过问我此行目的。” 王、江二人突然听到陈望开口了,吓了一跳,直起身子,看向陈望。 “公子,他是如何问的?”江卣目光炯炯地问道。 “他对我说令尊太尉大人手握雄兵十余万,战将千员,且江北四州幅员辽阔,人口众多,难道公子此行就没有一点思虑吗?”陈望答道。 “看看,我就说嘛,”王蕴用手敲击着桌案和江卣对视了一眼道:“五斗米教的人在江南就妖言惑众,此二人能说服琅琊王殿下北上,恐不仅仅是为了治疗太尉之疾而来。” “呵呵,他们何曾为我大晋立下寸功?而现在趁太尉病重,江北四州危难之际,突然请缨,事出反常必有妖啊。”江卣冷笑道。 虽然三人将事情分析的越来越透彻,但更加是困局难解了。 这两个不会医术只会念咒烧符的道士断然救不了陈谦之命,好像还有另有他图! 三人一起沉默了,陈望更加是五味杂陈。 难道真要如师傅孙绰所讲,自己要领四州吗? 陈望定了定神,按照自己的意图,一边斟酌着一边缓缓道:“如今江北四州有氐秦、鲜卑虎视眈眈,还有——” 说着,他也学着大家的样子指了指西边,继续道:“另有五斗米教掺入,兼之柏杰一案定有内鬼,为今之计是稳定江北四州,不使各方势力得逞,以不负父亲多年为两淮付出的心血,这恐是父亲最大之心愿。” 王、江二人听完陈望一席话,一时间愣住了,不可思议地互相对视一眼。 可以看出他俩完全不相信这席话是出自一个十三岁少年之口。 识大体,顾大局,抛开琐碎抓住重点。 王蕴手捋长髯看着陈望郑重地赞许道:“贤侄,你思维如此缜密且能虑及太尉之心血,难能可贵啊。” 江卣赶忙问道:“依公子之见该如何行事?” 陈望不慌不忙道:“除了医治我父病情之外,需让这复杂局面简单化,唯有令各方对四州有所企图之人现身,然后——” 说着,陈望将右手手掌并起,向下做了个砍的手势。 王、江二人又对视了一眼,脸上皆有欣慰之色。 王蕴边攒眉思忖着陈望的话边道:“若太尉的病情不能即刻好转,公子之策也是最佳的了,欲要排毒,得让脓疮鼓破嘛。” “但……”陈望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公子有何吩咐尽管说来。”江卣急急地问道。 “我们需要一个掌握兵权且威望素着,还得是我父心腹亲信,这样的人在洛阳恐是没有吧?”陈望有些失落地道。 “哈哈,当然有啊!”王蕴笑道。 然后王、江二人异口同声道:“左卫将军、萍乡县伯陈安!” “陈……安?” 这个名字陈望有些陌生,虽然他爱好三国魏晋南北朝这段历史,但学业内卷的厉害,经历中考、高考的大潮洗礼,也只是闲暇时看了个热闹。 只能记得主要一些人物,甚至眼前这个江卣他就是不记得了。 “陈安自幼在贵府上做家丁,还是太尉从小一起长大的伴读,甚至他的夫人都是贵府上伺候令祖母苗老夫人的贴身丫鬟,他的阿姐还是柏大人夫人呢。”江卣手抚山羊胡子,缓缓讲道。 “哦……”这下陈望放心了,如此渊源,那是极为可靠之人。 看陈望在沉吟着,王蕴介绍道:“永和八年,鲜卑慕容评率十余万大军围困邺城,冉智修书奉玉玺求援于我大晋,就是陈安只身进入邺城取得玉玺又杀出了重围,保得玉玺安然无恙回到寿春,立下不世之功,得以晋级伯爵。” 陈望不禁拍案叫好,“这位陈将军可真是神人也!” “哈哈,”江卣难得露出笑容道:“他啊,在太尉麾下屡立奇功,若不是他伏击了青州慕容尘部然后回师夹击慕容恪,那泰山一役胜负难料喽。” 这两位陈谦的得力手下对陈安是赞不绝口,可以看出是钦佩有加。 陈望也是暗自吃惊,父亲手下竟有如此猛人。 见也无其他事情,怕打扰两位许久未见的老同事谈心,就起身告辞,说要出去走一走,看看历阳光景。 江卣久镇历阳,对自己的地盘还是有信心的,慎重起见,拍手叫来亲兵,命安排人手陪伴陈望一起。 此时的陈望,已经在他心中是少主了。 江卣可不比王蕴,人家是大族出身,又是哀靖皇后的长兄。 他的后台唯有陈谦这个比他年轻十几岁的老领导。 是陈谦接任谢尚掌管淮北后,把他从兖州长史提拔到两淮三州钱粮大管家的肥差上。 否则,他这种出身于济阳江氏的次等世族,即便是再努力也是枉然。 如果是换了其他人来接替陈谦执掌四州,按照官场规则,如此重要岗位,那他就是第一个被裁员之人。 目送陈望迈着四方步走出中院,江卣不禁出了神。 “老江,老江?”王蕴在旁叫道。 “啊,啊,叔仁兄。”江卣收回了目光,应声道。 “昨日兴公兄来我五兵部与我长谈了。”王蕴说着,端起酒盏,自呷了一口酒道。 江卣夹起一片竹笋,塞入口里,边嚼边问:“哦?孙博士对当下局势可有何见解?” “他对太尉之病情很是担忧啊。” “唉,谁又不担忧呢?”江卣有些泄气道:“太尉在,谁又敢觊觎我们江北四州?前日有从洛阳回来的手下报太尉已是病入膏肓,甚至无法言语,也不知是真是假。” “兴公兄有意让长公子此番去洛阳,掌四州之事。” “啊?”江卣闻听此言,手一哆嗦,筷子掉落桌上,“这当然好,只是长公子未及弱冠,小小年龄,这与大晋祖制不符啊……再说,他能担起此重任?” “哈哈,无妨,无妨。”王蕴笑着摆手,压低声音继续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待长公子到了洛阳,就不是朝廷所能左右得了的。” “那感情好啊,我巴不得由长公子接管四州,但他毕竟还是年幼。” “说实话,我也不是很熟知长公子,但兴公兄对他却很是看重,以为大才,毕竟他为长公子师尊十年,熟识之。” “孙博士江左第一文宗,看人应是不会错的,但总之还是有些荒唐……” “荒唐什么?”王蕴又端起酒盏喝了一口,用手抓起一把炒蚕豆,边吃边道:“太尉碧血丹心,以身许国,你我深受太尉大恩,辅佐少主上位,不该拼了这把老骨头吗?” 虽然漫不经心的话语,听到江卣耳朵里却如晴天霹雳一般,振聋发聩。 江卣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赶忙从座榻中站起身来,躬身一揖到地,郑重道:“叔仁兄,恕卑职愚钝,为报答太尉知遇之恩,卑职是万死不辞!” “哎哎哎,又卑职了,快坐,快坐老江。”王蕴摆手淡淡地道。 待江卣坐下后,神色已是一扫阴霾,兴奋道:“少主在朝堂有太后、孙博士,在外有你我等老臣倾力辅佐,莫说是江北四州,就算是带上冀、幽、并等州也不再话下。” “太后,咳咳,”王蕴差点被蚕豆卡住嗓子,“前日晚,太后还单独召见了我,说要是不把长公子带回建康,要夷我三族呢。” “这……”江卣又紧张了起来。 王蕴淡淡地道:“我以与兴公兄表明心迹,即便是夷三族,也不能让太尉辛苦打下的半壁江山落入他人之手!” 如此大义凛然,但又平淡地说出来,令江卣肃然起敬。 他面色凝重,在座中弓起身子,拱手道:“叔仁兄高义!我是不及万一,唯有誓死效力于少主麾下,别无他求!” “退一步讲,若是太尉有所不测,长公子上位,首要是稳定人心,这就缺不了你这个财神爷的鼎力相助喽。”王蕴眯眼看着江卣道。 江卣正色道:“但凭少主一句话,我定当倾尽所有!” “善!来,老江,你我共饮此杯,一求太尉安然无恙,二保少主撑起江北大局!”王蕴端起酒盏来,朗声道。 江卣赶忙端起酒盏,二人仰脖一饮而尽。 王蕴执箸敲击着身前的铜盏,用沙哑浑厚的嗓音清唱了起来,“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旁边江卣不假思索,嗓音高亢接了下来, “同敌忾兮,共死生。” 二人一起唱道:“与子征战兮,心不怠。 踏燕然兮,逐胡儿。 与子征战兮,歌无畏。” 这是他们在淮北追随陈谦征战十余载,经常唱的军歌。 这是凝结了血与火的战斗友谊,无数次的冲锋陷阵,金戈铁马,生死与共的同袍,才能唱出来的歌。 次日晨,江卣亲自将王蕴、陈望等人送出历阳城,在北面十里长亭依依惜别。 朝廷宣慰仪仗队伍浩浩荡荡一路向北,五日后抵达淮水沿岸第一重镇——寿春。 第16章 淮水重镇寿春 大晋威远将军、寿春太守徐元喜早已在南城门外迎候。 见朝廷仪仗到来,一时间彩旗飘展,锣鼓喧天。 王蕴在马上向身边的陈望低语介绍道:“徐元喜虽无大本事,但也是太尉旧部,忠诚稳重,中规中矩,寿春乃淮水沿岸第一重镇,但自从大败鲜卑慕舆根攻克谯郡后,多年来已成为后方,所以太尉擢拔了他来镇守。” “哦……”陈望点头看向远处的徐元喜,四旬上下,面色微黑,络腮硬髯,身材壮硕,朱袍斜披,露出黑色软甲,头盔上的红缨随风飘摆, 透露出武将应有的威武沉稳之气。 二人催马向前,待到离徐元喜十丈左右的距离,只见徐元喜右手一举,锣鼓声乐停止。 他双手抱拳,向着王蕴躬身一揖高声道:“末将徐元喜,参见尚书大人!” 王蕴催马又向前到一丈远的距离,这才下了马。 他面带微笑地边向前走边抬手,温言道:“元喜啊,请起,搞这么大阵仗干吗?都是自己人嘛,何必……” 陈望跟在后面也下了马,只觉王蕴有点过了,好歹这徐元喜也是淮水第一重镇的守将,让他躬着身子候了这么久。 面对王蕴的责怪,徐元喜却毫不在意,直起身子来,依旧是笑容满面且略微躬着身子道:“末将日夜思念尚书大人,能在寿春迎驾,已是幸运至极,完全是发自内心啊。” “元喜,你这升官后别的本事没见长,拍马屁功夫倒是长进不少啊,哈哈哈……”王蕴抚须仰天大笑道。 “全是末将心里话,心里话,嘿嘿……”徐元喜看见王蕴大笑,也跟着讪笑支吾道。 王蕴转身向陈望摆手道:“贤侄啊,过来见过徐太守。” 陈望不敢怠慢,赶忙快走几步,躬身一揖道:“陈望拜见徐太守。” “陈望……”徐元喜攒眉打量着陈望,疑惑地看向王蕴。 “就是太尉的长公子嘛。”王蕴道。 “啊……这,这如何使得。”徐元喜嘴里嗫喏着,慌乱中顾不得搀扶陈望,撩战袍就要下拜。 倒是陈望眼疾手快,赶忙扶住徐元喜,不让他拜下去,嘴里道:“徐太守何须行此大礼,折煞小侄了。” “不知长公子驾到,失礼了,失礼了。”徐元喜黝黑的国字脸上似害羞又似激动,红了起来。 王蕴看着有些局促不安的徐元喜低语道:“我们此次北上洛阳,是奉诏医治并探望太尉,不宜久留,休息半日,午后启程。” 徐元喜躬身道:“卑职明白,已腾出府衙供大人和长公子歇息,随行人员也已安排材官都尉打理,请尚书大人放心。” 说罢,徐元喜退后一步,躬身做了向里请的手势。 鼓乐声又响了起来。 大家一起上马,随着徐元喜及身后的材官都尉进了寿春。 到了府衙大门,王蕴忽又想起杜炅和孙泰二人,又向徐元喜介绍了一番,一起进了府衙。 穿过大堂,来到中堂。 徐元喜请王蕴坐了首座,上首是陈望,自己在下首陪坐。 杜炅坐在陈望旁边,孙泰依旧是站在身后。 大家互相寒暄了几句,道了一路劳乏辛苦。 陈望对这些场面上的虚头巴脑客套有些厌烦,心中想着的却是这座历史名城。 这可是寿春啊,战国时期为楚国都城最后一座都城; 东汉末年袁术称帝建都于此; 三国时期更是发生了着名的“寿春三叛”。 等他们说话间,陈望插空拱手向徐元喜道:“徐太守,小侄在京师既对寿春重镇有所耳闻,甚是仰慕,初次到来想游览一番,不知可否……” “啊,无甚不可,无甚不可,长公子想要游览寿春,末将当亲自陪同。”徐元喜赶忙答道,又觉不妥,转头看向王蕴。 王蕴打了哈欠道:“去吧,昨夜正好未睡安稳,我也稍寐一会儿。” 杜炅急忙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孙泰忙在后面躬身道:“正好在下也久慕这淮水第一重镇,愿陪同公子一起前往。” 陈望本不喜此人,刚要拒绝,只听王蕴挥手道:“去吧,去吧,你们年轻,我和杜道长就在此歇息了,别误了赶路时辰。” 三人起身,拜别了王蕴和杜炅,一起出了府衙。 不多时,陈望、孙泰随徐元喜沿着大道打马扬鞭来到寿春北门,上了高大的城墙。 天气晴朗,阳光和煦,洒在奔腾不息的淮水之上,波光粼粼。 陈望手搭凉棚,看见宽阔的灰蓝色水面上,渔船、客船、商贾货船往来穿梭,白帆点点,如一块巨大的江南白花蓝布,铺在淮北大地。 两岸熙熙攘攘上下船的百姓,搬运货物的民夫,收获颇丰的渔民,一派繁忙盛世景象。 不由得赞道:“徐太守治下的寿春已是淮水最大港口了吧,如此繁华,物阜民丰,河清海晏,难得啊!” 听到夸奖,不拘言笑的徐元喜脸堂上绽放出笑意,谦虚道:“一切仰仗太尉声振寰宇,使敌不敢来犯,且他老人家朝乾夕惕,治理有方,得以两淮地区安居乐业,路不闭户,卑职只是替他老人家看守而已。” 孙泰在旁并不多说话,也是四下里眺望,似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陈望看到远在西北方向有个二十余丈宽阔的河流汇入淮水,两水交汇的三角处有座小城池。 他饶有兴致地抬起马鞭指着城池问道:“徐太守,那是……” 徐元喜答道:“回公子,那是颖口要塞,旁边为颖水。” “哦……”陈望忽地想起了东晋史上,乃至中国历史上最经典的一次以少胜多的战役“淝水之战”就是在这里爆发的。 于是继续问道:“淝水在哪?” “在东城门处。”徐元喜手指远处道。 “走,过去瞧瞧。”说罢,率先催马向东城门奔去。 待来到东城门后,看到城外更是河流密集,水系发达之所在。 淝水由西北向东南斜着绕过寿春东城,淝水对面有一片山丘,不是很高,最高处也略略高于寿春城墙。 “那可是八公山吗?”陈望自言自语地问道。 “咦?公子如何知道?此山正是八公山。”徐元喜甚是疑惑地答道。 陈望心中暗笑,这谁不知道? 此山虽小,名不见经传,但这可是苻坚创造了脍炙人口的成语“草木皆兵”的八公山啊。 正值春深,如一个个馒头般圆鼓鼓的八公山脉连绵起伏,苍松叠翠,郁郁葱葱。 怎么也看不出哪里像有士兵的样子。 想到这里,陈望不由得“嗤”地笑出了声。 惹得身边二人不禁侧目。 “咳咳,八公山景色宜人,甚好,甚好啊。”陈望又是赞不绝口。 八公山也坐落于两水交汇的三角地带,西北淮水,正西为淝水,与淮水正对也就是寿春东北也有一座山,却是与八公山截然不同。 只见怪石嶙峋,巍峨险峻,淮水从山下流过。 陈望问道:“此处是?” “此处乃是硖石口。” “哦……”陈望默默地记下了这座山。 只听得徐元喜又滔滔不绝地讲述道:“八公山可是当年太尉亲自来勘探地形,探得此山有大量石灰石,后太尉派人开采,得以谯郡城墙改造为石灰材质,异常坚固,曾经慕容恪十数万大军趁太尉远赴野王,偷袭月余未克之。” 陈望再次为他这个东晋父亲所折服,哪里都有他的影子啊。 在这五胡乱华的后期时代,能让两淮地区屹立于北方乱世不受袭扰,如此繁荣昌盛,可谓是呕心沥血,颇费心神啊。 看这风景美如画,本想吟诗赠天下,但随着记忆打开,陈望咽下了想吟诗的习惯,这也是谢道媪最为欣赏他的一个习惯。 他呼啦想起了三国里面的故事,缓缓而道:“当年诸葛诞反叛,占据寿春,太祖文皇帝(司马昭)派征南大将军王昶平叛,他就是死死扼守在这里,令诸葛诞前不敢攻,退又不舍,贻误战机,最终全军覆灭。” “呃……”徐元喜挠着头上的头盔若有所思,这毕竟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他作为一介武夫倒是不甚知晓,讪笑着道:“长公子博学,令末将涨了见识,嘿嘿……” 孙泰在旁也是暗自佩服,这小子小小年纪,知道的不少,真是不能小觑,不愧是师出于孙绰门下。 再转向南门,在东南方又见一大湖泊。 徐元喜介绍说这是芍陂,当年太尉率大军攻克寿春后,淮水对岸是慕容鲜卑大将慕舆根率军七万沿河扎营。 太尉明建大船,暗地里在芍陂日夜建造小舟,突然夜袭鲜卑慕舆根大营,雄赳赳气昂昂跨过淮水,从而横扫淮北,收复兖徐豫三州。 徐元喜口吐唾沫星子,滔滔不绝地讲道,那时他还是陈谦手下一名亲兵,听命于毛安之。 到了南门,陈望看看日头已近正午,恐王蕴久等,即与二人下了城墙,向府衙而去。 进了中堂,看见王蕴还在酣睡,陈望走上前,轻轻唤醒了他。 “哦哦,咳咳,”王蕴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道:“你们回来了,现在是什么时分?” 陈望笑道:“叔父,已是午时中了。” “啊!”王蕴跳了起来,“该走了,该走了,小喜子,备马,快!” 徐元喜忙道:“尚书大人,已到午时,何不用了午食再走?” “食个屁,今晚若不赶到宋县(今安徽阜阳界首市),就耽误整个行程了。”王蕴边整理衣冠,边向外走着道。 “是,是,末将已准备好路上所用之物,这就安排。”徐元喜跟随他身侧道。 说着,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细长包裹,双手递给王蕴道:“尚书大人,这是末将得来往商贾赠送之辽东高丽人参,据说有千年之岁,请代我交于谯国夫人为太尉滋补,略表心意。” 边说着,徐元喜眼圈已经泛红。 王蕴接过包裹,揣在了怀里,拍了拍徐元喜的肩膀,叹了一口气,快步地向外走去。 不多时,在府衙门口集合,大队人马又出发了。 离开寿春北门,上了安排好的渡船,徐元喜率领寿春文武官员在岸边恭送。 王蕴在船头久久回望渐渐缩小的城墙,捻着花白长髯追忆往事道:“这也是我十七年前初从军之地,第一仗就是在这里跟随谢尚大军北伐姚襄羌贼,目睹太尉为先锋攻打寿春,巧用谢石诱敌,陈安飞夺吊桥,太尉刀斩羌贼大将王钦卢,唉……时光如梭啊!” 陈望在旁神情肃穆,犹如身临其境,也仿佛回到了那硝烟弥漫,喊杀震天的岁月里。 一员勇将黑衣黑甲,殷红战袍,胯下紫骅骝,手持黄铜长柄大砍刀,如灌江口显道二郎神下凡,冲入万马军中…… 渡过淮水后,由兖州进入豫州境内,沿西北方向往中原而去。 一路上王蕴再未停歇,加快了行进速度,基本是每日歇息三四个时辰,七八个时辰在赶路。 十日后,疲惫不堪的朝廷宣慰队伍过许昌,连夜翻过了嵩山。 向前奔走了几十里路,已是下午时分。 满天匝地的斜阳将西边天际渲染成一片绛红。 把个波涛滚滚,充满传奇色彩的洛水和它身后的故都洛阳也染得红彤彤。 陈望手搭凉棚看向远处,洛水边有一队人马和几艘大船。 待一行人走近跟前,只见队伍前面一名紫袍冠带的文官跳下马来,向前疾走几步,来到王蕴马前,躬身一揖到地,朗声道:“卑职梁山伯在此恭候多时,参见尚书大人!” “梁山伯……”陈望一听这名字,心中激动不已,差点脱口惊叫。 再也未能听到他说什么,因为耳畔“梁祝”的小提琴曲突然响了起来。 对啊,梁山伯就是东晋人士,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了,这是“中国爱神”啊。 不但有各种乐器演奏的曲子,还有各种戏剧表演,就连小时候家里的年画都有梁祝故事,可谓是千百年来,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没想到竟然在洛阳得以见到这位“中国爱神”,看起来还是在东晋父亲陈谦麾下效力。 幸会啊幸会! 第17章 天下之中的洛阳 沉浸在“梁祝”中的陈望眯眼再仔细打量,见此人白净面皮,身材瘦削,眉清目秀,也算是与中国爱神称谓相符。 只是三缕短髯令梁山伯显得有些老气,再加上多年的军旅生涯,少了戏里、画上的文弱书生气质,多了几分坚毅干练之色。 “祝英台,祝英台……”陈望嘴里喃喃念叨着,看着梁山伯失了神。 “贤侄,贤侄?”耳畔响起王蕴有些沙哑的声音,打断了优美旋律的“梁祝”。 “哦?哦!” “什么是祝英台?”王蕴诧异地看着陈望接着道:“这是兖州司马梁山伯,特来迎接我们。” 梁山伯躬身向陈望施礼道:“梁山伯参见长公子!” “你不认识祝英台吗?你有没有个同学叫做祝英台?”陈望在马上看着梁山伯未接他的话,依旧喃喃地问道。 “什么是同学?祝英台是谁?”梁山伯有些不悦,本来陈望有些痴痴地盯着他看,现在又说话不着边际,转头望了望王蕴道:“王尚书,长公子在说些什么?” 王蕴低语道:“处仁,长公子离京前曾偶然急症,好转后有些话我也听不大明白,莫要见怪。” “哦……”梁山伯点头沉吟。 陈望定了定神,对于梁山伯竟然不认识祝英台,也颇感失望。 正待询问他是不是有位夫人叫做祝英台,不想梁山伯不再理会他,却看向他的身后,并高喊道:“哪位是杜炅道长?” “咳咳…….”杜炅从队伍里催马闪出,答道:“贫道是杜炅。” “在下奉谯国夫人和柳夫人之命特来迎候,请道长即刻上船!”梁山伯躬身施礼道。 陈望略略有些失望,心道,一路上不管到哪里,地方大员都是对王蕴和他礼敬有加,怎么到了洛阳,人家并未把我放在眼里。 不对,甚至连对朝廷钦使王蕴也并不重视了。 我那东晋母亲柳夫人怎么也没有特别关照…… 只见梁山伯说罢,竟然上前亲自牵着杜炅坐骑向洛水边大船走去。 杜炅马后的孙泰也催马跟上,经过陈望马前时,薄唇一撇,颇为得意地扫了他一眼。 后面有军兵也过来牵住王蕴和陈望的马匹上了大船。 二人刚上船,梁山伯就吩咐军兵即刻开船,并不等王蕴带来的宣慰队伍了。 大船离开岸边,迎着夕阳,向着洛阳城南门快速划去。 陈望、王蕴站在船舷边,看着岸边还在忙忙碌碌向船上搬运行李的军兵、脚夫们,沉默不语。 终于,陈望忍不住问道: “叔父,梁山伯怎滴如此着急?他对杜炅、孙泰好似尊崇有加啊,他莫不是也信奉五斗米教?” 王蕴依旧望着远方,面色凝重地道:“贤侄,这里可是大晋之北陲,非京师、两淮地区可比,在这里,文武官员只认太尉不认朝廷。” “哦……”陈望倒吸了一口凉气,看来洛阳的实情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王蕴接着沉声道:“你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切莫再妄言,谯国夫人与太尉是患难夫妻,情深义重,但膝下只有一女,令堂育有三子,你虽为长,但久在京师,而二公子和小公子自幼跟随太尉在北方长大,且听说二公子武艺超群,尤其天生神力,有万夫不当之勇,颇为江北四州文武官员喜爱,都说他与太尉年轻时最为相像。” 陈望默默地点了点头,心道,这就难怪了,我还有这么个有竞争力的二弟,而且他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但你怎么不早说啊。 王蕴转头看了看陈望,见他面色带着失望,稍微缓和了一下语气道:“我与兴公兄和江卣也都考虑过这些事,之所以未对你言及,第一太尉之疾虽重但尚数未知,第二你为长公子这是最大优势。” 陈望心道,也是,在古代长幼之分是极其重要的。 就如鲜卑燕国慕容皝的儿子里,慕容恪、慕容垂都乃人中龙凤,但还是立了较为平庸的长子慕容儁为继承人。 想到这里,陈望又转身向船的左舷看去,见船舷边梁山伯的背影正在跟杜炅和孙泰二人站着,他指手画脚说着什么,好似有些激动。 只听王蕴继续道:“还有这关键的第三,就是谯国夫人的态度是关键!” “司马熙雯?”陈望收回目光,转身问道。 “对,谯国夫人贵为宗室,十七岁就嫁入广陵公府,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军中都有这崇高的威望。” 陈望不由得打了退堂鼓,低声道:“叔父,我还是算了吧,文韬武略,治理州郡我不行,又与这些人素昧平生,一旦父亲有所不测,我是没这个机会的。” “哎……”王蕴拉长了声音,否定了陈望,又安慰道:“我会单独面见谯国夫人,另有孙兴公给她的书信,也不是没有把握,只是……” 说着,他长叹了一声,捋着花白的胡须,看着远处被夕阳染红的大石山(今洛阳万安山)道:“唉!只是太后似是不愿你在洛阳,非要让你回京。” 陈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默不作声听着。 刚刚穿越过来时在建康的一腔热血,好奇尚异外加雄心壮志,已经去了大半。 “贤侄啊,”王蕴见陈望面露难色,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汉赵晔曾说过,‘事在人为,彼朽骨者何知;’兴公兄说你人品敦厚,沉稳机敏,心思缜密,处事果断,若执掌江北四州必将造福万民,兴我大晋,我深信不疑,定全力辅你!” 陈望心道,我这前世陈望还有如此多的优点? 但陈望可不是傻子,他心知这些拥戴我的人一定也是有自己的利益在里面。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这句话就出自伟人在七十多年前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结论》。 遂心中又有波动,最终还是想在这个他喜欢的历史时期搏一搏,占了上风。 于是,鼓起勇气,深深对着王蕴一揖道:“一切仰仗叔父大人了。” “嗯,你不要妄自菲薄,凡事可以慢慢研习、历练,你暂时弱势无大碍,但你身边人德才兼备也是一样的嘛,”王蕴边说边搀扶起陈望道:“希望你不要负了令师、令尊,以及大晋千万子民啊。” 陈望直起身子,琢磨着王蕴的话,“你暂时弱势无大碍,但你身边人德才兼备也是一样的嘛!” 心想,一朝天子一朝臣,现今社会他听爸爸讲起官场之事,新官上任,都得扶持自己的亲信,一步步提拔、重用,使之感恩戴德,俯首帖耳,视自己为靠山。 然后逐渐将前任的亲信边缘化,哪怕这些人能力再强,他们也只会感念前任的恩德。 人性最为复杂的是,一个人在一个岗位,一个待遇上待得久了,哪怕是地位财富再高,也会产生懈怠的,这无关乎于人品。 突然想到一个人,接着道:“叔父,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应允。” “你讲。” “令郎王恭,与我师出同门,矫矫不群,如昆山片玉,望叔父日后将他遣来辅佐与我,共谋大事,何如?”陈望隐去了其实他知道王蕴的女儿王法慧与司马曜订亲,就是日后的孝武定皇后,如果能与太原王氏建立牢不可破的关系,那么将来一定会对他有所帮助。 “可行,哈哈,”王蕴捻须笑道:“难得贤侄看好犬子,这也是他的一个机遇啊,我年轻时候辅佐太尉,犬子辅佐你,这是世交缘分啊,不瞒你说,升平五年(361年)我从兖州长史任上调回京任五兵尚书时,太尉单独设宴为我送行就提及了此事。”(上部书《东晋五胡风云录》第一卷214章) 陈望心中佩服,这真是缘分,父亲竟然在七八年前就已听及王恭与众不同了,已提前安排,真是高瞻远瞩。 说话间,大型官船已到洛水对岸,梁山伯匆匆走到船后,向王蕴施礼后,低语了几句,遂拜别王蕴,小跑着向船左舷跑去。 在他指挥下,岸边接应军兵迅速将缆绳捆绑好,船上军兵将艞板支到岸边。 刚刚放稳,梁山伯与杜炅、孙泰二人立即下了船,上了岸边早已准备好的快马,打马扬鞭,进了洛阳南城门。 王蕴眼圈发红,隐隐噙着泪花,嘴唇颤抖着低语道:“也莫怪处仁怠慢,太尉……太尉怕是不行了……” 下船后,王蕴已经听梁山伯说过洛阳全城戒严,盘查森严,许进不许出。 点手叫过南城门校尉,吩咐他派人将后面船只上的人马直接带到城内太尉府。 然后带着陈望催马进了城。 此时已是暮色四合,天色将黑。 陈望在马上四处打量着这座他只是在书本上才见到的着名神都。 居天下之中,物华天宝,十三个王朝的都城。 但却是大失所望。 大街上稀稀疏疏的百姓、客商还不及往来巡逻的晋军士兵多。 昔日高大的商铺酒肆,落满灰尘,甚至连飞鸟也不曾见一只。 自从八王之乱开始历经了无数次胡人洗劫,再难复当年的九衢三市、花天锦地。 河图洛书、洛阳纸贵、拨云见日、车水马龙、乐不思蜀、二陆入洛、石王斗富等诞生在洛阳里的成语,无一不体现出当年那个魏晋盛世繁华景象。 骑在马上的陈望边摇头边叹息。 这要是魏文、晋武等皇帝看见后代把个祖宗基业折腾成这样,不得气得从长满蒿草的坟墓里跳出来破口大骂。 不多时,二人来到了内城的宣阳门前。 这里更是军兵林立,衣甲鲜明,戒备森严。 守卫将领过来施礼,想来是梁山伯打过招呼,客气地询问一番后,摆手让军兵搬开栅栏放行。 再往里便是着名的铜驼大街。 当年汉光武帝为了纪念开通西域经商贸易建造的那一对铜骆驼,已经被推倒在路旁,锈迹斑斑,难以辨认。 临近宫城的阊阖门,王蕴拨马向西,一炷香的工夫来到位于内城西阳门旁的高大府门前。 两座巨大的石狮子旁数十个拴马桩上拴着各色马匹,大门台阶十九级,从上到下依次站立两排身材魁梧,左手按佩刀,右手擎火把的晋军士兵。 一看就不同于刚才内外城守卫军兵,各个虎背熊腰,神情肃穆,火光中能看清目不斜视的眼神中透露着杀气。 二人找到院墙外远处的两个空拴马桩,将马匹拴好。 陈望心道,这怎么跟现今社会找车位似的,不知道有没有泊车收费员。 刚想到此,果然听远处有人高呼道:“王大人,您到了!” 哎呦,这就来收停马费了…… 只见此人快步从阶梯上下来,身材紫袍,年过四旬,颌下微髯,身材不高。 来到近前,向王蕴躬身一揖道:“卑职兖州主簿刁彝,参见尚书大人!” 一路上一直未开口的王蕴心事重重,淡淡地道:“大伦,请起。” 刁彝又转向陈望,拱手道:“这是长公子吧,一路辛苦了。” 陈望借着火把亮光见刁彝,一张瘦削的面孔上,两只三角眼闪烁着精明而狡诈的光芒,象鹰眸一样锐利,薄唇紧抿,给人以敏锐果敢的深刻印象。 赶忙还礼道:“有劳主簿大人了。” 刁彝上下打量了陈望片刻,忙伸出右手,向台阶上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快请进。” 王蕴撩衣袍匆匆上了台阶,陈望跟随在后。 “太尉现下如何?”王蕴边走边问身边的刁彝。 刁彝三角眼中暗淡了下来,低语道:“禀大人,我等已有三日未见太尉了,除了白日里处理政务,黄昏时分就来府里探望,还是不得见,外间都在传言太尉已……” 说着,他瞟了一眼身后的陈望。 “哦?人人不得见太尉吗?” “除了谯国夫人及军医、丫鬟在卧房内照料太尉,连柳夫人及二公子、小公子都不得入内。” 陈望听了,心中有些不满,怎么连母亲都不能探望父亲,这谯国夫人也太霸道了。 虽然贵为宗室和正妻,但也应讲究人情吧,母亲在府中地位如此之低吗? 第18章 初会群英 不多时,三人上了台阶,抬头见高大的黑色牌匾上用烫金字写着“太尉府”。 进的院内,穿过静悄悄的前院,进入宽敞威武的议事大堂。 正中是宽大的桌案上摆放着令箭盒和笔墨纸砚,后面是厚重黝黑的胡床。 胡床上披着一张巨大的白虎皮,陈望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虎头搭在胡床靠背后,眼睛如铜铃大小,怒目而视,令人不寒而栗。 这就是江北四州的权力中心,发号施令的地方了。 但现在空无一人,颇显得有些诡异。 再进中院,豁然开朗,偌大的院子里面空无一物,青石铺地,一尘不染。 青石路的尽头就是中堂,陈望举目望去,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不是很宽敞的中堂上灯火通明,坐的全是人,密密麻麻,有二三十人之多。 满堂皆是朱紫色服饰的文武官员,就那么静静地坐在座榻上。 走近看时,有的抚须轻叹,有的仰头看天,还有的窃窃私语。 随着众人听见了脚步声,纷纷站起身来。 陈望眯眼望去,都是陌生面孔,除了混杂在里面的那个“中国爱神”梁山伯。 “王尚书到了!” “王大人一路辛苦啊” “叔仁兄啊,好久不见!” ...... 众人纷纷施礼,七嘴八舌地问着好。 此时的王蕴一脸凝重,目不斜视,昂首进了中堂。 径直来到了中堂中央宽大的胡床下首座榻前,才拱手一一向众人还礼。 正中这个厚重的黑檀木胡床,自然是四州之主——陈谦的。 陈望紧跟在他身后,挺直身子站立在他身侧。 王蕴面南肃立,灯光下映照的酒糟鼻子也显得庄重严肃起来。 只见他双手向天虚拱了一下,然后一字一顿,沉声道:“我奉陛下、太后、琅玡王之命,特来洛阳探望太尉之病情,并宣慰诸公及四州将士,尔等为大晋浴血奋战,收复故都,得以祭扫先帝们陵园,全陛下之孝心,呕心沥血,不辞辛劳,皆有赏赐。” 说罢,王蕴撩衣袍坐了下来。 众人一起躬身道:“食君禄,忠君事,何劳陛下恩赏,甚为惶恐,臣等谢陛下、谢太后!” “诸公请坐。”王蕴挥手道。 站在大堂最高处的陈望心情紧张,只觉得中堂上众文武官员眼光都在看向自己,遂低眉紧盯着身前王蕴的后背。 耳边只听到王蕴拿足了钦使的架子,口气严厉地道:“陛下、太后对太尉病情颇为忧心,太尉现下究竟如何?” 王蕴下首身侧一个有些尖利的嗓音答道:“太尉今日病情有所加重,谯国夫人急派梁司马前去迎接的两位道长,如今正在后院房中医治,还无确切消息。” 陈望偷偷抬眼看了一下,一名紫袍白胖子官员在座中躬身回答。 “哦,褚长史,太尉病倒已半月有余,难道就没有一点好转迹象?” 长史,陈望心道这在三国两晋时期相当于地方上军政一把手的秘书长,一定是父亲亲信,还姓褚。 姓褚的有此地位,天下只有阳翟褚氏,他和褚太后是...... 想着,抬眼皮又去看这名官员。 不曾想,此人也在抬头看他,四目相对。 见此人是真的胖,三十多岁,斗大的脑袋坐在肩膀上,唇上留着稀疏的八字胡,两团痴肥下垂的腮帮子衬托着整个脸圆滚滚的。 但唯有一对黑漆漆的杏仁眼,令这副略显埋汰的胖脸生动起来。 哈,看这双眸子一定是褚太后唯一的弟弟褚歆了。 褚歆看了看陈望,转眼又看向王蕴道:“谯国夫人也一直未有得见,大家也只好天天来此等待消息。” 褚歆身侧一名清瘦的紫袍文官,慢条斯理地道:“前些日子快马来报,朝廷派叔仁兄带良医前来,我们也是日夜在期盼,但愿太尉能安然无恙,天佑我大晋啊。” “嗯,王内史请放心,杜道长在江南颇有影响,曾医治过王右军和中护军顾淳等人,想来有些本事。”王蕴郑重地答道。 王内史,陈望暗暗地对号入座,从离开寿春,王蕴已经把江北四州文武名单讲给了陈望。 谯郡内史(相当于太守)王荟,字敬文,出自着名的琅玡王氏,也就是“王与马共天下”的那个琅琊王氏。 是前丞相王导的幼子。 王右军就是王羲之,是王荟的堂兄。 王蕴言罢,只听得座中有人忿忿道:“太尉之疾,源自于旧时胸疾,不曾想我大晋竟然无人能医治,只能坐等朝廷派人,如此耽搁十数日,可悲啊。” 大家目光一起看向来了发言人,这是一名二十多岁的紫袍年轻人,容貌俊美异常。 “呵呵,祖希,既无医治本领,不必多言,与太尉之疾有何益?何不平时多学一些技艺以备不时之需。”褚歆讥讽道。 陈望听他说祖希二字,也就知道了,父亲手下的别驾张玄之,字祖希。 从东吴开始的吴郡四大家族,顾陆朱张,三国时期孙权手下重要谋士张温(出使西蜀与秦宓答辩会的那位)后人。 江南土着大族素来是瞧不起江北来的名门士族,他们都是因打不过胡人,在中原待不下去了,被迫投奔江南的。 东晋王朝奠基人司马睿只得和王导两人用演双簧来收拢他们共同维护朝廷。 期间,王导想用儿子和顾家联姻被拒绝,后来他学吴语来接近四大家族,可以说求着他们出来做官,才有了现在的安定团结局面。 在江南素有名气的两位年轻一代才俊,“南北二玄”(另一个是谢玄),同时又名列“江左十贤”的张玄之,向来才高气傲,除了陈谦没人放在他眼里。 当即也反唇相讥道:“褚长史的意思是懂得医术了?这些日子以来只见您暗自垂泪于太尉府,做妇人状,也不曾见您为太尉之疾做出任何有益之举。” “你——”褚歆大怒拍案欲起。 只听一个冷冷地声音打断了他,这次是从一直没有说话的中堂西侧武将行列里发出来的。 “哼,耽搁便耽搁了,竟从江南找妖术之道士来医治太尉,可笑,荒谬!” 大家循声望去,一名身材魁梧,斜披朱袍内罩软甲的年轻黑脸将领冷笑道。 “次伦,可不敢乱说,五斗米教乃太后、陛下请来的,我还是听家兄说起过的……” “你家兄说什么?他只知吃斋念佛, 并不懂民间疾苦,有何用?” “太尉之疾我等已在两淮并山东诸郡找遍名医,都是束手无策,五斗米教试试又有何妨?” “我已有十数日未见太尉和谯国夫人了,太尉病情如何我得知晓!” 一时间,中堂上一片大乱,众人七嘴八舌,吵了起来。 陈望站在高处,暗暗记下了这个“次伦”,他听王蕴说过,这是父亲手下大将朱序,字次伦。 前龙骧将军朱焘之子,现任鹰扬将军。 当着朝廷钦使,五兵尚书兼老领导王蕴的面,江北四州的文武官员将积攒多日的情绪像雨后山洪一般爆发了出来。 大家在下面把太尉病后久未得见的怨气,统统发泄出来,争得面红耳赤。 王蕴坐在那里也是无法掌控局面,几次开口想让众人安静下来,但无人理会他。 正在这时,突然中堂上有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 “啪嗒!” 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能听到。 众人的争吵声逐渐消失了,有的人硬生生把嘴里的话憋了回去。 一直低着头的陈望抬起眼皮,瞅了瞅发出声音的地方,原来是他一直未注意的西侧武将首席! 一名斜披朱袍,银盔银甲的将领缓缓从身旁的汉白玉石地面上捡起了自己的镶金玉佩。 由于中堂上人太多,陈望又低着头,所以一直未看武将这边。 中堂中间胡床的上首座榻中一名武将抬起了头。 只见他五官端正,剑眉星目,三缕短髯修剪的整整齐齐,除了姿貌英伟外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正气凛然。 陈望忍不住看呆了,心情有些激动,帅,真的太帅了! 比那个留着胡子的周杰伦帅,比贝克汉姆也帅,也比李奥纳多还帅! 看这人坐在武将之首紧邻王蕴,而且一个不经意间掉落的玉佩,其声响就足以让整个中堂几十人安静下来,可见此人在江北四州之威望和掌控力。 陈望站在最高处,看的清楚。 只见此人将玉佩重新悬挂于腰间,剑眉紧蹙,沉声道:“钦使在此,长公子也在此,朝廷派来的道长正在为太尉医治,诸公如此不顾大局在此争吵,成何体统!” 众人纷纷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陈望在旁猜测,难道这就是江北四州第一名将…… 果然,听王蕴接话道:“辅国将军所言甚是啊,说句丑话,此时是太尉命悬一线之际,诸公乃朝廷重臣,万不可乱了方寸!” 杨佺期! 这就是辅国将军,雍州刺史,光武亭候杨佺期! 当年陈谦含冤被贬家中,晋穆帝司马聃亲赴广陵公府请他出山,以解鲜卑大军压境之局面。 他向司马聃提的唯一一个要求就是召当时的天子近臣——执金吾杨佺期,效力于他的麾下。 后来他在淮北战场上屡立奇功,这两年在父亲陈谦的安排下,平定了刚刚收复的青州全境各股地方反动豪强武装力量。 可以说深受父亲的器重还有江北四州人民的爱戴。 杨佺期向王蕴略一点头,表示同意他之所言。 然后从座榻中站起身来,向陈望拱手施礼道:“方才尚书大人在此,未曾问候长公子,还望见谅。” 陈望心下有些惊慌又有些感动,这可是杨佺期,号称江北第一名将,主动向自己施礼。 本想回个大礼,但又想起在洛水上王蕴嘱咐的话,要注意自己言行。 遂略一躬身拱手还礼道:“辅国将军多礼了。” 中堂上的文武官员好似才见到陈望一般,呼啦啦都从座榻中站了起来,一起施礼道:“参见长公子。” “诸位大人客气了,陈望见过诸位众位大人!”陈望团团一揖道。 王蕴在旁摆手道:“诸公请坐。” 众人刚要坐下,忽然间听得一声清晰的巨响从后堂传了出来。 “噼啪,咣当……” 分明是有陶器摔在了地上,滚了几滚破碎的声音。 紧接着传出了女人尖厉而又清脆地叫骂声,“何方牛鼻子老道,竟然施此妖邪之术,你们给我滚,滚出去……” 陈望听得出,这是一口地道的京师建康口音。 再看刚要坐下的众文武官员,神色惊恐,全然没有了刚才争吵时的干劲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听到后院传出了急促地脚步声。 不大一会儿,从屏风后转出两个人,身穿八卦道袍,披头散发,一人手里拿着桃木剑,一人手里拿着铜铃、火折子和纸符。 陈望一看,正是杜炅和孙泰。 二人这是穿上了职业套装,带上法器,做起他们的法事来了。 见二人如此狼狈,面显尴尬之色,王蕴站起身来问道:“两位道长,这是……” “咳咳……”杜炅理了理散落在脸颊上的白发,老脸通红,叹道:“禀尚书大人,贫道正要为太尉施法医治,谯国夫人她,哎……” 陈望明白了,他俩这是被谯国夫人骂出来了。 王蕴抚须仰天长叹道:“唉……如此,还有何法啊!” 背负着太后、陛下乃至建康众臣和全天下子民的殷切期盼,日夜兼程半月多赶来洛阳,前功尽弃了,彻底失败了。 在场所有人都露出了失望之色,鸦雀无声,一股不被察觉的悲哀气氛弥漫在整个中堂之上。 好一阵子,没有人再说话。 听得后堂传来脚步声,一个稚嫩清丽的嗓音响起,“长公子到了吗?谯国夫人请长公子入内。” 陈望又紧张了起来,方才听到后堂那河东狮吼,又见呆立当场的众文武,大家分明都是非常惧怕这位谯国夫人。 只好默默地低着头,假装想心事,不敢答话了。 王蕴抬脚狠狠得向后蹬了一脚,正中陈望膝盖,陈望慌忙答道:“在,在啊……” 第19章 谯国夫人 “长公子请随我来。” 陈望这才看到一名淡绿色衣衫,白皙苗条的侍女站在屏风之侧。 她细长的眼眸深深地看了陈望一眼,一扭柳腰,向后走去。 陈望只得硬着头皮,跟在了她身后。 转过屏风,就是中堂后门,下了几蹬阶梯,来到了后院。 此时已是天色全黑了下来,夜色中,模糊的后院里几处房间有灯光闪烁。 “额……敢问小姐姐芳名,谯国夫人找在下有何事情?”陈望边走边小声问着前面女子,也是缓解紧张之情。 “奴婢名叫小环,长公子不必客套,奴婢也不知谯国夫人有何事。”侍女边走着也是轻声答道。 “哦,哦,谯国夫人方才因何动怒?” “奴婢在外伺候,不得知呢。” “我父亲如今病情……” 还未等陈望问完,前面的小环已经停住了脚步,抬手指向了西厢一所房间道:“长公子进去吧,谯国夫人在里面呢。” “啊,好,好,有劳小环姐姐了。” 陈望整了整衣衫和头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吐出来,但身子依然抖个不停,心里七上八下,说不出是为什么的惶恐不安。 心中也是暗骂自己,怎么如此的不堪。 终于要见东晋父亲了,一位颇富传奇色彩的东晋战神,还有他的大娘,钦封谯国夫人的司马熙雯。 刚刚见识了各怀心思,桀骜不驯的江北文武大员,屋里还有个满脸横肉,专断躁狂的中年悍妇,可以看出来她将自己母亲压制的毫无地位可言。 领四州,还是不要了吧…… 我宁可回青山绿水的建康,在太后庇佑下,跟着师傅游山玩水,吟诗作赋,逛逛建康大市,泛舟雀湖,秦淮河上听歌,夫子庙前逛街。 来这个宛如一件积满黄土的古董般,满目疮痍,衰草寒烟的洛阳,遭这份罪。 唉……失策啊失策,早知道听太后的话就好了…… “长公子,快进去吧,谯国夫人该等急了。”小环在身后轻声催促道。 陈望回头看了一眼,小环也正在看他,黑暗中,一双明亮的眸子充满期待的盯着自己。 虽然只是个十六七岁的侍女,但浓重的少女青春朝气却是迎面而来,令陈望增鼓起了几分勇气。 不能在侍女面前失态丢分嘛。 他只得硬着头皮向前走了几步,轻轻敲响了房门。 只听里面建康口音的妇人声音传了出来,“进来吧。” 陈望推门进去,后面小环紧跟着将房门慢慢掩上。 一股浓重的烧纸味道夹杂着中药味呛得陈望不由得咳嗽了起来,忙将嘴捂住。 再看地上,有刚刚摔碎的黑陶盆子以及一些烧成黑灰的纸片,还冒着青烟。 抬眼望去,有些略显昏暗的油灯放在南侧的桌子上。 仔细看了看,意外的是屋内竟然有三个人! 房门直冲着是一张大床,帷幔已经挂起,床上躺着一个人,脑门上敷着一块灰色布巾,身上盖着一床淡黄色织锦被子。 床榻侧面坐着一名身穿淡紫色衣衫的女子,并没有看陈望,两只手紧紧抓着床上病人的一只手,全神贯注地看着病人的脸庞。 床榻旁边,靠病人头部位置有一只胡凳,上面坐着一名灰衣老者,借着油灯光亮看去,鹤发童颜,三缕白须飘洒胸前。 他正满面慈祥地微笑看着自己。 陈望有些局促地呆站在屋中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老者向他招招手,和蔼地问道:“是长公子吧?是不是有许久未见令尊和大娘了,快过来吧。” 陈望鼓起勇气,赶忙走了两步,来到榻前,撩衣袍跪倒在地,行大礼叩首道:“儿陈望,拜见父亲大人,拜见大娘!”(魏晋时期庶子称呼嫡母和生母皆为母亲,称呼其他庶母为姨娘,这里为不使读者混乱,称呼大娘。) 床榻上的病人依然一动不动,司马熙雯转过头来,声音不大但有些生硬地道:“起来吧。” 陈望站起身来,不由自主看向司马熙雯,她转过脸来也正在打量他。 对上了眼神,完全颠覆了陈望进门前的丰富想象力。 这哪是什么满脸横肉的中年悍妇,分明是一位白皙苗条的绝色美妇人,姿容虽然比不上褚太后,但差的也不太远。 只见她青丝高挽,白嫩精致的瓜子脸,明眸皓齿,一双眼睛看人的时候仿佛会说话,里面盛着盈盈春水,眼角稍稍有些上挑,这是司马家特有的鹰目感觉。 朱唇不点而赤,微微开启。 柳眉微微而蹙,面色有些憔悴中带着愠色,分明是刚才余怒未消。 司马熙雯向着老者方向扬了扬下巴,轻声道:“望儿,快见过葛洪,葛仙翁。” 这是葛洪! 陈望心中又是一震,来了东晋,又见一位东晋名人,抱朴子,以他的这个号命名的书他看过。 只不过在史书上讲他已经死了好几年才对。 边猜想着边躬身一揖到地,轻声道:“陈望拜见仙翁。” 仿佛知道陈望的疑惑一般,葛洪抬手微笑着解释道:“长公子请起,呵呵,世人是不是传闻我已逝去,其实是我故意所传,也好安心在罗浮山中着书修道,若不如此,先帝陛下(司马丕)总是寻我入朝为他炼丹,其实世上哪有仙丹,凡人哪有什么长生不老的。” 陈望顿时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晋哀帝司马丕和她的皇后,王蕴之妹王穆之,就热衷于吃以朱砂为主料的丹药,最后甚至断谷饵药以求长生,结果二人年纪轻轻就死了。 此时的陈望心情已经渐渐平复,他理清思路,轻声问道:“请问仙翁,父亲的病情如何?” 葛洪神色不变,低语道:“太尉多年戎马征战政事繁忙,并未在意,其实胸疾已伤及五脏,因突遭变故,过分激动与难过,现已无法行动言语,我虽炼不出长生不老的仙丹,但也粗通医术,这些天用药在延缓太尉性命。” 说话间,陈望看见司马熙雯泪水已夺眶而出,一边用手帕擦着脸一边哽咽道:“你父病倒后,是陈安远赴交趾请仙翁过来,若不是仙翁,你父恐……早已不在了。” 陈望心道,父亲这就是现实中的植物人了啊。 向前移步,仔细看着躺在床榻上的陈谦。 再想起这半个多月来,耳濡目染,无论是上到宫中太后、皇帝、权贵们,还是一路上他的旧部僚属,下到士子、商贩,对他都是尊崇有加,视他为朝廷的救星一般,普通百姓更是奉若神明。 从来没有人说过他一句坏话。 在这个五胡猖獗,生灵涂炭的乱世中,他北渡长江后,江北百姓安居乐业,阡陌相属,鸡犬相闻。 短短的十几年,他是怎么做到的? 其实也不用问,除了与北方胡人打了无数恶仗外,还有日理万机,夙夜匪懈,勤于政务,身体力行。 江北四州的田间地头,山川河流,都留下了他的足迹。 再看陈谦,一个百折不挠,顶天立地的汉子,一名声震寰宇,百战百胜的战神,一位爱民如子,清正廉明的大臣。 如今却仰面朝天地躺在榻上,瘦弱的身躯显得僵直而无助,呼吸微弱而艰难,毫无血色的蜡黄面孔上透出一股隐约的青灰之色,面部神情萎靡,两眼空洞无神地望着顶棚,显得神思恍惚,气息游丝。 纵是今世与这位“父亲”并未接触过,此时的陈望再也无法控制悲伤之情。 他咕咚一声跪倒在床榻前,泪如雨下,放声大哭。 葛洪赶忙拍陈望肩膀,止住了陈望的哭声,司马熙雯也伸出纤纤玉指,摆手示意陈望不要出声。 司马熙雯强忍悲痛,轻声道:“望儿,此时不是难过之时,外面还有许多人在竖耳听着呢。” “大娘,那父亲……父亲可有何示下?”陈望依旧跪在地上,看着陈谦哽咽着问。 葛洪轻声接话道:“唉,太尉胸疾复发后,能活到现在已属奇迹,一成是靠了我的药物,九成是靠了他自己的毅力啊,他听闻你要来 ,说要坚持着见最后一面……” 葛洪抬衣袖擦拭了一下眼角,接着道:“现在只有我能读懂太尉之话语,且等等,看他有没有何话说。” 原来如此啊,父亲是吊着一口气,要最后再见自己一面。 陈望鼻子一酸,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匍匐在地连连叩首道:“父亲,不孝之子来晚了,您吉人自有天相,定能渡过难关,好转起来,呜……呜……” 悲伤的情绪感染了司马熙雯,她紧紧抓着陈谦的手,轻声呼唤着,“夫君,夫君,你的望儿回来了,快醒醒啊……” 边说着,眼泪如断线的珍珠般洒满衣衫。 而陈谦依旧是一动不动,气若游丝。 葛洪劝道:“谯国夫人、长公子,请节哀啊,如此恐引起太尉心情难过,对他的身体并非好事。” 二人渐渐止住哭泣,擦拭眼泪,眼睛一眨不眨地一起看向陈谦。 如今能做的就是让陈谦把他的心愿说出来,幸好有个葛洪在。 大家能完成他的心愿,就是对他生前最好的慰藉了。 良久,司马熙雯幽怨地道:“朝廷请来的什么破道士,进来就披头散发蹦跳着宣化着舞剑,驱鬼神,烧纸符,还要让他喝那些混着纸灰的脏水,他,他……都这样了,怎么能禁得住他们折腾,可恨!” 陈望轻声回道:“禀大娘,这是琅琊王殿下请来的,说这五斗米教在江南颇有声望,治过好多人的顽疾,琅琊王殿下也是好意。” 葛洪在旁捻须道:“杜炅其人和五斗米教我也有耳闻,其实并无什么医术,传闻也只是他们的弟子信徒们吹捧而已。” “太后也是,琅琊王如此昏聩,她怎么也信……”司马熙雯依旧在埋怨着。 陈望不自觉的为褚太后辩解道:“禀大娘,太后久居深宫,听闻父亲旧疾复发也是非常焦急,夜不能寐,但苦于身边无人提点,这是唯一能做的了。” 司马熙雯白了他一眼,但声音柔和了一些道:“这就是病急乱投医啊。” “太尉这是为大晋为百姓操劳过度,他的胸疾自己也应该知道的,早些说出来早医治,何至于现在啊。”葛洪惋惜着叹道。 “仙翁,求求您想想法子啊!”陈望跪在榻前,充满期待的看着葛洪,发自内心地道。 葛洪神色暗淡,摇头道:“此事,已经跟谯国夫人探讨多次了,唉,太晚了。” “说起来都是为了太后!”司马熙雯咬着银牙恨恨地道。 “啊?这……”陈望和葛洪一起惊讶起来。 陈谦的胸疾和太后有什么关系? 司马熙雯边抚着陈谦的脸颊,边娓娓道来,“那还是永和八年(352年)的六月六日,我和你父大婚之日,正逢羌人混入建康作乱,你祖父老思想,忠君爱国,不顾家中安危令你父赶往宫中救驾,最后因寡不敌众,太后、陛下及你父都跳入湖中,你父亲阴差阳错救了太后,并在假山洞中与之待躲避了一晚,这就说不清道不明了。” “父亲应是立了大功才对啊。” “呵呵,”司马熙雯冷笑道:“是立了大功,但是代价太大,你祖父在保护广陵公府时战死,杀退羌人后,建康城中谣言四起,说你父与太后那一夜……” “这……”陈望忽然想起了当初在宫里田孜所言,这下印证了,父亲的胸疾是当年在诏狱内被拷打所致! 狗日的桓温!陈望右手攥拳狠狠砸在了自己的左掌上, 嘴里不自觉的发声道:“都是那个桓温!” 刚说完,只听司马熙雯轻声惊呼道:“仙翁,夫君的手刚才好像动了。” 葛洪忙低头仔细看陈谦的脸并将手指搭在他手腕上把脉。 过了一会儿,葛洪轻声道:“太尉脉象较之方才有些活力了。” 少倾,他转脸急道:“长公子,你去把房门打开,让太尉透透气。” 陈望忙从地上爬起,顾不上跪酸软了的膝盖,踉跄着快速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题外注解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苏轼诗中的罗浮山正是葛洪修炼的道场。 第20章 葛洪尽力了 回来再看时,灯光下,只见陈谦胸口起伏,蜡黄的脸上有了些红晕。 心中不禁一喜,脱口而出道:“父亲好起来了!” 但葛洪面色却比之刚才更加沉重了。 这时司马熙雯的手已经不再抓着陈谦的手,而是紧紧抓住了身边陈望的胳膊,能感觉到到柔夷冰凉,正微微颤抖着。 陈望知道,她有多么盼望着陈谦的好转,她也并非自己想象的那种霸道蛮横之人,分明是一位个性鲜明的痴情女子。 怪不得外间传说广陵公夫妻情深义重,为大晋子民所津津乐道。 常有民间夫妻吵闹,妻子讲广陵公疼爱妻子,丈夫提谯国夫人待夫贤德,互相来指责对方的不是。 二人一个站在床边,一个坐在床侧,一起紧张地看着葛洪出手救治陈谦。 只见葛洪从身侧的桌几上拿起了三枚银针,在油灯下烧了烧,扎在了陈谦胸口不同穴位上。 陈谦胸脯,轻微地一起一伏,动了起来。 陈望屏住了呼吸,只觉得司马熙雯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了他的胳膊,但全神贯注的他已经没有了痛疼的感觉。 过了片刻,陈谦那干瘪的嘴唇,渐渐地翕动了起来。 葛洪赶忙将耳朵侧着贴向了陈谦的嘴边。 少顷,葛洪轻声道:“取印信来……” 司马熙雯腾地从床榻跳起,赶忙跑去窗户边上的柜子里,打开门,捧出一个方方正正裹着红布的东西过来。 只听葛洪继续道:“望儿,接兖州刺史印,领四州,承袭广陵公爵位。” 陈望赶忙跪倒在地,双手高举,接过司马熙雯手里那沉甸甸的印玺,颤声道:“儿,谨遵父命!” 他只能看到陈谦嘴唇翕动,但什么都听不到。 葛洪说道:“善待你大娘,善待太后,善待你的阿姊和弟弟们。” 陈望伏地,郑重地道:“儿发誓定善待大娘、太后及阿姊和弟弟们,若违此誓,当不得好死,万劫不复!” “陈安,”葛洪继续说,“陈安怎么还没回来……” “夫君,你忘了,陈安前日被你安排去了徐州,想必正在往回赶呢。”司马熙雯忙走上前,轻轻趴在陈谦身上,在他另一只耳边柔声道。 “夫人,我对不起你,不能陪你走完……”葛洪喃喃地道。 “夫君……”司马熙雯哭伏在陈谦的身上。 “长公子,快快扶起谯国夫人,我听不清了!”葛洪趴在陈谦另一侧,转头看着陈望急促地下令道。 陈望赶忙把印玺放在地上,过来双手搀扶起床榻上的司马熙雯。 葛洪攒眉,仔细倾听,并说道:“夫人,你是我的一生挚爱,我有负于你,有负于你啊……” 良久,葛洪从陈谦的耳边抬起了身子,在他胸口拔出了银针,老泪纵横,向站立一旁的司马熙雯和陈望缓缓地摇了摇头。 司马熙雯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压抑了半个多月的悲痛终于爆发出来。 她尖厉地大叫一声,一头扑向了床榻。 “不可,不可!”葛洪急摆手道。 陈望眼疾手快,赶忙用手拉住司马熙雯的胳膊,并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当她将哭声渐渐憋了回去,才放开了手。 只听门外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有女子娇滴滴地声音传了进来,她在问:“太尉怎么了?” “回禀二夫人,我也不知。”这是守在门口的小环声音。 这是我母亲柳绮的声音,陈望身子一震,但在这关键时刻,他还是瞬间心思转了回来,紧紧盯着父亲的面容。 司马熙雯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冷冷地道:“一切如常。” “哦,夫人还请保重身体。”外面回道。 司马熙雯也不答话,依旧是看着陈谦,擦着泪水。 可能是外面人都习惯了司马熙雯的脾气,经常大呼小叫,片刻后,都散了。 葛洪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泪滴,声音有些嘶哑地道:“谯国夫人,长公子,老朽也只能做到此了,恕老朽无能,就此告辞了。” “葛仙翁且慢,您再看看,再想想办法。”陈望看着葛洪,近乎哀求道。 倒是司马熙雯现在清醒了过来,抽泣着对陈望道:“若非,若非看在你父为大晋,大晋保国安民,殚精竭虑,不远万里前来医治,就算皇帝请他也不会来的,他……他已经尽力了。” 陈望急中生智,凭着记忆在大学里背的《抱朴子》,缓缓道:“垂恻隐于有生,恒恕己以接物者,仁人也;恤疾难而忘劳,以忧人为己任者,笃人也!” 此言一出,葛洪细长的双眸亮了起来,心中诧异,这是自己刚刚着写,连书名都未想好,其中字句,他怎么知道? 遂诧异道:“公子此言是……” “此不正是仙翁所着书中的第十二篇‘行品’中之言,嘱世人做仁人做厚人吗?望仙翁再想办法!”陈望坚定地看着葛洪道。 葛洪抚须沉思良久,轻叹一声道:“唉,怪不得太尉如此看重长公子,果非凡人。” 说罢,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木匣,打开后,取出两枚黑褐色拇指粗细药丸道:“这是我二十年来练就的丹药,但绝非起死回生,长生不老之药。” 说罢,他将木匣放入怀中,俯身用食指和拇指打开床上躺着的陈谦嘴巴,另一只手捻着一粒塞入舌下,然后将嘴巴合上。 看着司马熙雯和陈望解释道:“此药丸能保太尉一个月尸身如常,不腐无异味。” 唉,看来父亲的确是无生命迹象了,陈望失望万分。 然后葛洪将另一枚丹丸递与陈望道:“江北四州之地,太尉意属长公子,老朽别无他助,此丹药也仅能强智健体,只望长公子日后能继承太尉遗志,赤心报国,造福大晋子民。” 陈望赶忙躬身双手接过,毫不犹豫塞入口中,一仰脖咽了下去。 这可是葛洪的丹药,连房玄龄的《晋书》,司马光的《资治通鉴》都称他是神仙。 他自谦是凡人,看着和普通人也无异,但一定不同于常人的。 遂又向葛洪躬身一揖道谢。 葛洪再次看了看床榻上的陈谦,长叹一声道:“唉……大晋失之柱石也……” 然后向司马熙雯和陈望拱手作别,转身出门,扬长而去。 昏暗的灯光下,只剩下了陈望和司马熙雯守护着陈谦的遗体。 司马熙雯呆滞的眼神看着陈谦,陈望坐在葛洪刚才坐的胡凳上,二人相对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司马熙雯抬起秀丽的脸庞,两眼红肿,声音有些嘶哑地道:“望儿,你去前堂,遣散文武官员吧,然后回来,也该见见你母亲和姐弟们了。” “我……” “你什么你?”司马熙雯不悦道。 “我怕他们不听我的。” 司马熙雯柳眉倒竖起来,刚要斥责,又想到不能吆喝,压低声音,咬着银牙道:“你如此懦弱,怎能担得起四州重任和你父亲对你的厚望!” 陈望只得站起身来,躬身一揖道:“儿……谨遵大娘之命,若是,若是有人非要见父亲或者大娘——。” 司马熙雯脆声打断他的话,“不见!” “包括王蕴大人,他可是从……”陈望支吾道。 司马熙雯从陈谦身上移开目光,红肿的眼睛瞪着陈望,又要发作。 陈望赶紧一揖到地,扭头向门口走去。 “你回来!”司马熙雯在后面幽幽地道。 陈望赶紧站住了身子。 “记住,这里的事情对谁都不能说,就连你母亲也不能说,这是你父亲生前所讲。” “啊,为何?” “事关他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北四州,事关大晋朝廷,你父亲素来行事谨慎,在你坐稳这个位子之前,谁都不能相信!”司马熙雯柳眉紧蹙,郑重地道。 陈望心中一阵感动,难得这位大娘对自己如此关切。 不!她不是为了我,是她对父亲的一片深情,是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 想罢,陈望回头躬身一揖到地,转身走了。 掩上门后,又向门口的小环躬身一揖,慌得小环赶紧还礼。 陈望擦拭着眼睛向中堂走边暗忖,这位司马家宗室的大娘性格如此刚烈,怪不得众文武都怕她。 不多时,来到中堂,从屏风后转出。 只觉中堂上文武官员目光齐齐射向了他,仿佛要从他的脸上找出蛛丝马迹的答案一般。 陈望稳了稳紧张外加悲痛的情绪,尽力换上了一副轻松的表情,先低头向坐着的王蕴躬身一揖道:“尚书大人,我父并未醒来,一切如常。 然后他直起身子,向众人团团一揖道:“大娘命我前来请诸位大人暂且回去歇息,不必天天过来。” 话音一落,中堂就像炉灶上煮了一锅的开水般,沸腾了起来。 有人拍案,有人指天,有人跳起,有人叹息……像是舞台上的京剧演员一般,神采各异。 坐在杨佺期下首的一名三十出头,面皮白净,三缕微髯的将领,双手撑着眼前的案几,怒气冲冲地道:“我公务繁忙,已有十数日未回弋阳(今河南潢川县,东晋豫州刺史制所),未得以见太尉一面,聆听示下,太尉现下到底如何,我是走亦或是留?” 此言一出,中堂上更加乱了套。 “是啊,是啊,大家都很忙,我下邳也有许多政务等着处理。” “钦使王大人都来了,太尉到底如何……” “不行,我一定要见太尉一面,我那边各路漕运都已停滞了!” “我也要见,已经连续来十余日了,钦使也来了,道士也来了,这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 眼见得纷乱的场面难以平息,陈望不禁额头沁出了汗珠,四州的诸多公务都耽搁了。 坐在他身前的王蕴觉得自己该说两句了,只听他轻咳了一声,道:“诸公,诸公的心情我很理解,咳咳。” 大家稍稍安静了些,接着他看向那第一个发言的将领道:“闻谢后军乃最早追随太尉从军之人,更应以大局为重啊。” 白面将领闻听,脸一红,低下了头,喃喃地道:“我也是惦念太尉之疾……” 陈望听他前面讲弋阳,现在又被称为谢后军,魏晋时期称呼官员一般都是前面姓氏后面官衔,就像现今社会的王经理,李主任一样。 回想了一下一路上王蕴介绍江北四州文武官员。 啊!这一定是谢石!江北四州军方仅次于杨佺期的第二号人物,时任豫州刺史和后军将军。 不由得抬眼多看了谢石两眼,在建康就已久仰大名,听师傅孙绰说起过他,说起来还是师出同门。 王蕴捻须侧身指着后面的陈望道:“大家都很挂念太尉,但谯国夫人现下是最了解太尉病情之人,既然让大家各自散去,这说明太尉无事嘛,你们看,长公子这不是也很好嘛。” 陈望立刻配合着露出了八颗牙齿,堆起了满脸的笑纹,频频地点着头。 杨佺期在旁打圆场道:“尚书大人说的是啊,唯有谯国夫人最了解太尉之疾,既然她吩咐了,我们就回去吧……” 然后他站起身来,做出了表率,向王蕴拱手道:“尚书大人,如此末将先告退,今日您也鞍马劳顿,明日再来听候圣旨。” 王蕴也站起身来,回礼道:“辅国将军请便。” 陈望心中感激不已,向杨佺期拱了拱手,杨佺期微笑着看了看他,点头示意,转身昂首向中堂外走去。 杨佺期的话还是很起作用的,众文武官员纷纷起身,向坐在首座的王蕴,也有的还向陈望行过礼,三三两两的散去了。 待人都散尽之后,王蕴长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捶了捶老腰,问道:“见过太尉和谯国夫人了?情形如何?” 陈望记得葛洪和司马熙雯的叮嘱,答道:“叔父,父亲未见起色,大娘令我见母亲及姐弟,今晚就在宿府里,不知叔父去何处歇息?” “辅国将军方才已经安排,那我先去歇息了,你不要忘了孙博士和我的话啊。” “是,定当牢记。” 王蕴转身向堂外走了几步,忽又道:“转告谯国夫人,我要单独拜见。” 第21章 终于见到母亲了 “是,叔父。”陈望躬身一揖道。 望着王蕴远去的背影,陈望转身向后堂走去。 刚进了后院,见小环已经不在西厢房门口,却站在正北的大房门前。 看见他进了后院,急忙向他招起手来。 陈望赶忙快走几步,来到跟前轻声问道:“小环姐姐,何事?” “谯国夫人和二夫人正在里面等候您,长公子快请进。”说罢,侧过了身子。 “哦,好。”陈望答应着,迈步进了房间。 只见里面是两间,房间内青砖铺地,灯火通明。 迎面正对的是座榻和桌几,后面是一排书架,西侧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地图,占据了整个墙面。 东面一间门里能看清是卧房,里面有卧榻和帷幔。 只见司马熙雯坐在中间,身侧坐着一位粉色衣衫的妇人,明艳动人,云鬓整整齐齐地挽于脑后,粉面桃腮,眼颦秋水,正在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司马熙雯虽然眼睛依然有些红肿,但面色好看了许多,她冲陈望勉强一笑道:“望儿,这是你母亲。” 陈望向前走了两步,撩衣袍跪倒在地,叩首道:“儿陈望,拜见母亲。” “望儿,快些起来吧。”柳绮边上下打量着,声音绵软地道:“过来让母亲看看,得有十年未见了,长这么高了。” 陈望站起身来,看着柳绮,觉得似曾相识,脑海中在飞快地过着电影,怎么这么像,是谁呢…… 啊,想起来了,现实中的曾是影视圈红人的范…… 尤其那个尖下巴,还有嘴角两边一颦一笑,肌肉有一些层次感,令这个本来不甚好看的三角脸型丰满了许多。 听说那是范美女在韩国斥巨资整出来的。 但他是非常反感这位女星的,因为她作为当红影星并未有任何拿得出手的影视作品,反而是负面新闻颇多。 乍一见这位姿色颇为艳丽的“东晋”母亲,陈望大感失望,禁不住生起了距离感。 嘴里却是应付道:“儿甚是想念母亲,母亲可否安康。” “安康,安康,望儿,这是你三弟陈观。”柳绮笑眯眯地拉过身边一个小男孩儿,有七八岁的样子,比陈望矮了一个头。 “哦……”陈望这才看见她身边的小男孩儿,皮肤白嫩,肉乎乎的腮帮子红扑扑的,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透着机灵,不像父亲和自己的细长眼睛,倒是像极了母亲。 “三弟,我从建康给你带来了礼品,今日繁忙,未曾取来,明日给你。”陈望低下头,边说着边去拍陈观的肩膀。 不成想陈观却是哼了一声,向后撤了一步,未让他拍中,嘴里不屑地道:“谁稀罕你那些破玩意。” 然后转头看向柳绮,有些不耐烦地道:“母亲,我已经见过了,可以去玩了吧。” “你这孩子,”柳绮嗔怪地瞪了陈观一眼,嘴里却是温柔地道:“不可无礼。” 陈望也不以为意,小孩子嘛,遂道:“母亲,让三弟去玩吧,左右也没有什么事情,以后待的日子还长着呢。” 刚说完,陈观已经蹦跳着出了房门。 陈望看了看司马熙雯和柳绮问道:“大娘、母亲,阿姐和二弟怎么不在?” “你阿姐已经歇息,你那二弟可是个仙人,”司马熙雯微笑道:“精力充沛地很,整天不着家。” 柳绮皱眉,有些无可奈何地道:“唉,这孩子,整天惹祸,你父亲没少揍过他,可是他依然我行我素,令人不胜烦忧。” “望儿,你们母子俩许久未见,恐有许多事情要说,我就不打搅了。”司马熙雯说着,站起身来。 “夫人日夜守护夫君,甚是辛劳,早些休息才好。”柳绮关切地道。 “嗯。”司马熙雯答应着,但微微泛红的眼圈中那透亮的眸子,扫了陈望一眼,嘴角微微上挑,泛出了一丝古怪的笑意,转身出了门。 陈望看着她苗条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心中感叹,这才是天生丽质,名门闺秀气质,哪像是一个中年女子。 “望儿,望儿?” “哦,哦,母亲。” “过来坐下。”柳绮指了指刚才司马熙雯的座榻道。 “是,母亲。”陈望答应着过来坐下。 “你从京城来探望父亲病情,太后可有何嘱托?” 陈望知道,母亲当年是褚蒜子的贴身宫女,忙回道:“回母亲,太后很关心父亲病情,嘱咐孩儿多陪伴侍候父亲,也要我好好安慰母亲,不可太过焦虑。” “嗯,难得太后还挂念着我,”柳绮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盯着他眨巴个不停,声音越发柔和了,“那……陛下和朝中大臣们有没有对你说起过什么?” 不知为何,陈望心里生起一阵厌烦,这声音,这神态…… 怎么自己对这位生母的亲近感反而不如那位嫡母。 这可是一种自然而然生起的,发乎于心。 在比较起他穿越而来遇到的另一位女性,褚太后,更加有所不及。 随即,陈望自我否定了自己的这种本能反应,毕竟眼前这位才是她的生母。 “禀母亲,朝中大臣只有尚书大人一路同行,有过接触,并无其他人与孩儿说过什么。”陈望耐着性子道。 柳绮轻叹了一声道:“唉,是不是建康传闻你父亲已经病入膏肓,他们这就不重视咱们颍川陈氏了。” …… 陈望一时无语,不知该如何应对,遂低下了头。 沉默了一会儿,柳绮压低声音问道:“望儿,我知你一来就去了你父亲病房,他现下如何?” 听她这么问,陈望不由得既疑惑又有一丝同情,母亲也是父亲的夫人,怎么大娘把消息封锁的如此严实,她竟然一点不知道,这有些不近人情了。 看着母亲关切的眼神,陈望脱口而出道:“父亲他已经……” 忽然,他又想到司马熙雯的叮咛,任何人都不能透露,包括母亲。 马上改口道:“已经有所好转,两位道长虽被大娘赶出,但还是有些效果的。” “哦……”柳绮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又问道:“你父亲有没有说什么?病房里除了夫人还有没有其他人?” “没有他人,父亲还不能言语,只是精神有所好转。” 这无聊的对话,突然让陈望倦意上涌,禁不住掩嘴打了个哈欠。 到现在,已经过了亥时(晚十点左右),毕竟是赶路一天到现在,连晚饭都没吃。 只吃了一枚黑乎乎的药丸子。 这位东晋母亲只是一味的问,并不曾关心过他什么。 “哦,望儿,你赶路辛苦,快些歇息吧。”柳绮有些失望地站起身来道。 陈望也站起身来躬身道:“母亲也早早安歇,您为父亲的病情也是够忧心的了。” “嗯,你今晚暂且在这里睡吧,你来之前,夫人跟我说的。”柳绮点了点头,微笑道。 “啊,这是父亲的卧房吧?”陈望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后院家眷住的地方,北屋是最大的。 “是的。”说着,柳绮纤细的腰肢微微拧,像条水蛇一般妖娆的转过身来。 那盈盈一握的柳腰如同柔若无骨般,纤纤玉足仿佛踩在软绵绵的上,不像是走,倒是像在飘。 本应是少妇风韵但保养得又如少女身段,令陈望既感陌生又暗暗咂舌。 成熟女人的变化真大啊,坐在那里时,这位东晋母亲也算是美艳绝伦了,站起来走路,却透露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妖媚之感。 心中暗暗拿她和司马熙雯做了比较,姿色上各有千秋,但司马熙雯不愧是皇室出身,各方面透露出贵气自信,性格泼剌但是个性情中人。 远非自己这母亲可比。 只听柳绮边向外走边道:“你父亲病后就去了西厢房,夫人也是日夜在那陪伴,这里一直无人。” “哦,母亲晚安,明早孩儿再去向母亲问安。” “好的,望儿,快去歇息吧。” 送走柳绮,陈望将门轻轻掩上。 实在已是人困马乏,身体酸痛。 在屋内看见墙角处有个铜盆,里面装着清水,就过去洗了把脸,取过旁边木架上面挂着的白色布巾,擦拭干净。 然后转身吹灭了两盏油灯,进了里屋,脱下牛皮靴子和织锦袜子,一股脚臭气充斥鼻中。 不觉哑然失笑,这东晋的鞋子,穿着真不舒服,发现两脚已被汗浸透。 一头倒在床榻上,想着白天和晚上发生的事情,想着他那已经逝去的,连睁眼都没睁眼的父亲。 父亲和这些人的复杂关系,太后、司马熙雯、母亲、杨佺期、谢石、王蕴、褚歆……还有俩未曾谋面的,一个姐姐一个双胞胎弟弟。 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 当一觉醒来时,睁开眼睛,看到阳光已经从窗棂洒了进来,把卧房照的清清楚楚。 连日来的行旅疲劳和精神紧张,令他这一觉睡的特别香。 一醒来就再也躺不住了,因为他觉得此刻精力前所未有的旺盛。 于是坐起身来,见床边一套叠地整整齐齐的乳白色衣衫,一双牛皮加丝、麻缝制起来的镂空短靴,颇为考究,适合初夏季节穿着。 穿好之后,在卧房里走了两圈,大小正好。 然后踱步来到外间,首先看见了座榻后面布满了整个墙壁的书架。 书架有一人多高,上面密密麻麻的摆放了各种书籍,还有他收藏的墨宝。 魏晋时期的造纸行业已经非常成熟,完全代替了竹、帛制品。 陈望走到书架前仔细辨认,书籍里大多是兵书阵法。 他对这个倒不是很感兴趣,又看向了另一面的书信架子。 随手拿起一个竹筒,打开盖子,抽出一封信笺。 展开看时,顿觉一阵子晕眩。 他可是在现今社会从小学一年级就被爸爸周末送往书法班学习书法的,初三为了专心中考,才中断了。 但他这些年对书法还是有很高的鉴赏力。 上面的字如行云流水,潇洒飘逸,骨骼清奇,点画遒美,疏密相间,布白巧妙…… 只见信上写道: 广陵公、特进、都督豫兖徐三州诸军事、兖州刺史陈谦: …….若使谢万立于朝堂,正议匡主,查漏补缺,时进策言,也是仕途宽广,才尽所用的言官文吏,怎么能指派文人名士到鲜卑前线战场去与胡人的虎狼之师相搏呢?这是以肉啖虎、以卵击石!还望特进大人能上表调迁谢万…… 陈望再看落款,惊地嘴巴久久未合拢,升平二年(358年)六月,右军将军王羲之敬上! 这可是王羲之写的,而且是忧国忧民的情况下写的,绝世书法宝藏! 看看四下无人,将信笺叠好,想要揣进怀里,又觉不妥,换洗衣服会被人发现,又放了回去。 又从另一书架上拿起一本《六韬》,打开细细看了起来。 这是周朝文王、武王与姜子牙的问答,涵盖了治国、治军、攻守战略,匆匆看了一遍。 又拿起了《司马法》、《孙子兵法十三篇》,粗略翻了一下,放下,眼睛始终不离王羲之的信笺。 最后,将心一横,还是装起来吧,留好了,万一回到现实社会中,这可是稀世珍宝。 于是工工整整的叠好,与兵书拿在一起,走到座榻上坐下,又拿起案几上的空白麻纸,包裹严实。 刚要揣进怀里,只听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陈望大吃一惊,想要放下已经来不及了,揣进怀里又会被发现,右手拽着胸襟,左手的王羲之信笺停在胸口。 姿势极其尴尬地看向门口。 只见一阵饭菜香气随着大门开启的初夏热风飘了进来。 一名少女手里捧着盘子,上面有几个碗走了过来。 由于是背着阳光,陈望并未看见少女面容,但肯定不是大娘和母亲。 心中颇为不悦,来的真不是时候啊你…… 只好将手垂了下来,把信笺放在兵书上,语气不善地道:“进来也不先敲门,有失礼仪啊。” “你……你这是在干吗?”少女边向前走,边笑吟吟地问道。 声音清丽舒爽,宛若春风拂面。 “咳咳,我在观阅父亲书籍,你是……”陈望心道,不是小环,那一定是母亲房中的丫鬟吧。 第22章 可爱的阿姐 “哦,我来给你送早饭,嘻嘻。”边说边笑,少女已经走到案几前,将木盘放了上去。 陈望见她不回答,心下更加不悦,坏了好事,还答非所问,我可是这里的长公子啊。 遂将信笺紧紧按在几本兵书上,抬眼看着少女。 这一看,不觉眼前一亮,又是一个美女! 只见她一身淡黄色薄衫,实有一身老天恩赏的身段和容貌。 一头黑直及腰的长发如水般倾泻了下来,在背后扎了一个马尾式,面如银盘,秀眉下一双水汪汪的美目,像是浸润在水里一样透黑干净,眼角微微上翘,像一对鸟的翅膀。 身材微胖,但玲珑有致,未施粉黛,有一种天然的纯真气质。 这不是一个年轻版的司马熙雯嘛,只是略胖了一些。 难道是…… 遂脱口而出道:“你是阿姐?” “是啊,老弟,我是你阿姐陈——胜——谯,”少女说着边把筷子放在他跟前,笑着道:“快吃饭吧,阿姐我来了两趟你都未醒,一定是在宫里待得好吃懒做。” “阿姐,我,我,我”陈望看着陈胜谯支吾着,嘟囔出一句话来, “一起吃吧……” “哎呦,都什么时辰了,老弟啊,过了巳时(近上午10点)啦!”说着,陈胜谯伸出纤纤玉指来轻轻点了一下陈望的脑门。 不等陈望开口,她又滔滔不绝地道:“赶快吃吧,姨娘一早吩咐人给你做的早饭,我夜晚有早睡的习惯,昨日未曾见过你,今早特来看看你,顺便给你送饭,结果来了两趟你都没起来。” “啊,啊,有劳阿姐了。”陈望心道,这个阿姐真好,全然不似大娘那般暴脾气。 “嘻嘻,有劳什么啊,当年在谯郡时,你才这么高”说着,陈胜谯站起身来,用手比量了一下腰下部位,接着道:“大小便还是我给你擦屁股呢……嘻嘻。” “哎哎,莫要说笑,阿姐,你也只比我大一岁好不好。” “谁跟你说笑了,准确的说是大一岁七个月!当年姨娘抱着你来谯郡之时,我已经满地跑了……” 两人说笑着,陈望已经饥肠辘辘,边吃着米饭,边啃着一只鸡腿道:“阿姐啊,我们有十年没见了,你看看我有什么变化?” 现实中的陈望是计划生育中的独生子,没有兄弟姐妹,与陈胜谯顿时生出了亲近感。 陈胜谯一边俏皮地背着手一边来回踱步笑着道:“变化嘛倒是不少,首先我今早一进门,就被你的臭脚丫子味道差点熏晕过去。” “咳咳咳……”陈望一阵子尴尬,差点被一口鸡肉噎着。 “哎哎,你喝口葵菜汤啊,怎么跟陈顾那小子似的,吃饭狼吞虎咽的。”陈胜谯听着他咳嗽,又走了回来。 “不打紧,不打紧,”陈望端起葵菜汤边喝边道:“我从建康过来,还一次鞋子没换过呢,今早这新鞋,穿着很舒服。” 陈胜谯停住脚步,俏脸上顿时暗淡了下来,看着陈望脚上的鞋轻叹道:“唉,这还是我给父亲做的鞋呢,你的脚跟他大小一样,可惜他现在重病在身,不能穿了……今早看你的鞋子已经不像样子了,就拿来给你穿喽。” 陈望一听,心中倒是暗赞起司马熙雯来,果然如她所说,除了葛洪,世上只有我和她知道父亲已经逝去了。 于是,岔开话题笑道:“哈哈,我倒是跟父亲沾光了,阿姐,这鸡腿真好吃。” “嗯,这好歹是太尉府,即便是父亲再节俭,食材还是一流的,嘻嘻。” 说笑着,忽然陈胜谯想起刚进来那一幕,问道:“你刚才往衣襟里塞什么,给我看看。” “没,没什么,就是几年前王羲之给父亲写的信,我想留着.......哦,临摹一下。”说着,陈望把信交给了陈胜谯。 陈胜谯接过来看了看,又还给了他道:“哎呀,我当是什么,鬼鬼祟祟的,咱谯郡的内史王荟大人书法也不亚于他,还有张玄之,梁山伯,书法都不错的。” 两人边闲聊着,陈望已经把她送来的两只鸡腿和葵菜汤及一大碗米饭吃的干干净净。 陈望拿起木盘里的布巾擦了擦嘴道:“谢谢阿姐,亲自来送早饭。” 陈胜谯也停止了溜达,走到陈望身边坐了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案几上的几本兵书问道:“早听说你在国子学跟随孙兴公念书,都念了些什么?父亲这些兵书你能看明白吗?” “师傅的学问大,我恐怕学不来,嘿嘿,刚起床,就是胡乱翻翻而已。”陈望闻着陈胜谯那身上清淡的茉莉花香味加少女体香,有些不大自然地讪笑着回答。 陈胜谯随便拿了一本,翻开看了看,调皮地斜睨了一眼陈望笑道:“我考考你,答不出来的话,罚你,罚你背着我逛金墉城去。” “这……咳咳,”陈望不禁头大了,嗫喏道:“阿姐啊,这如何使得?我学的都是些儒学道学以及诗词歌赋。” 陈胜谯没在意陈望的尴尬,依旧自顾自地道:“孙子兵法‘行军篇’那个第二段……” 说着,她又翻了一页道:“第七行中说的啥?” “我……” “怎么,背不出来?” 陈望凝神一想,忽然感觉刚才翻的这些书怎么都在眼前,跟看电影似的一页一页呈现出来。 于是抬头看着房屋顶棚,缓缓地背道:“凡地,有绝涧、天井、天牢、天罗、天陷、天隙,必亟去之,勿近也。吾远之,敌迎之……” “哎呀,老弟啊,佩服,佩服,还说没跟孙兴公学东西,他可是江左第一文宗,大名士。”陈胜谯那双好看的大眼睛,满是钦佩地盯着陈望道。 陈望也觉奇怪,自己什么时候背过孙子兵法? 于是陈胜谯又拿起《六韬》继续问道:“豹韬‘鸟云山兵’,武王问太公曰,引兵深入诸侯之地,遇高山磐石,其上亭亭,无有草木四面受敌。吾三军恐惧,士卒迷惑。吾欲以守则固,以战则胜。为之奈何?” 陈望的眼前又清晰地出现了那一幕幕书页的画面,于是他跟着念道:“凡三军,处山之高。则为敌所栖;处山之下,则为敌所囚。既以被山而处,必为鸟云之阵……” 竟然是一字不差! 陈望自己也感到惊讶不已,不亚于面前这个张大嘴巴看着他的阿姐。 陈胜谯仍然不舍气,拿起《司马法》又翻了中间继续考问,陈望仍然对答如流。 于是赌气将书扔在桌子上,嘟囔道:“真是个骗子,明明是熟读兵书,还说自己在国子学没学这些东西。” 陈望挠着头想了半天,忽然记起昨日晚间吃了葛洪的一粒丹药,难道是这个缘故? 当时葛洪说是强智健体,强智.......原来如此,过目不忘! 心中不觉大喜,但又不能表露出来,只好躬身道歉并干笑道:“刚才和阿姐开玩笑,小弟在建康私下里就喜欢读兵书,哈哈,啊,哈哈哈。” “你私下不止喜欢读兵书吧,”说着,陈胜谯白了陈望一眼,从衣襟里掏出了一块粉色小手帕,撇嘴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陈望定睛一看,呼啦一下子想起来了,这不是谢道韫给他的手帕嘛。 连日赶路加心情紧张复杂,竟然忘得干干净净。 想起上面那首露骨的小情诗,只觉得脸“腾”地一下子红了起来。 看着陈望忸怩的样子,陈胜谯得意地笑着问:“哈哈,不好意思啊,老弟,早上你酣睡不忍叫醒你,给你把衣服鞋子拿走去清洗,不成想发现了这个,这是谁写的?” “这是临上船前……”陈望犹豫了一下,小声嘟囔道:“谢道韫给的。” 陈胜谯拿起手帕,一本正经地念道:“车遥遥兮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 “你,阿姐,还给我。”说着,陈望起身,抬手去抢。 陈胜谯眼疾手快,身子向后一仰,退了一步。 “你小小年纪,已经到处留情了,还有啥好害羞的?” “我哪有,我都不知道她为何写这个给我,事关人家谢家小姐的清誉。” “给你给你,我才不稀罕看呢,姓谢的,她是……”说着,陈胜谯将手帕还给了陈望。 陈望边叠起手帕,揣进怀里,边回答道:“是谢仆射的侄女。” 陈胜谯眨着美目想了想道:“啊,我知道了,她是谢玄的胞妹。父亲刚刚病的那会儿,谢玄从广陵赶过来探望,住了两日又走了。” “谢玄……”陈望只觉耳熟,但又记不起来,努力回忆现实中自己看的历史书籍,但一片空白了。 心下大惊,这是何缘故,这可怎么得了? 难道葛洪给我的丹药是抹去了前世记忆,增加了现在的记忆吗? 这一惊真是令陈望有些崩溃,凭着对历史方面的记忆,遵循着历史轨迹,顺天而为,这是他在东晋存活的重要法宝。 没有了这个法宝,我可怎么办? 陈胜谯看见陈望的脸色由红变成了惨白,有些惊讶,又有些自责。 关切地发出了一连串疑问,:“老弟,你怎么了?身体不适吗?你生气了?怪我偷看你的物品吗?” 陈望一屁股跌坐在座榻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顶棚,使劲闭眼晃了晃脑袋,继续想着前世的事情。 还是什么也记不得了,只是一片空白…… 陈胜谯走过来,过来拉起了陈望的手。 “走,老弟,我带你逛逛金墉城去。”那滑腻温润无骨般的玉手攥着自己的手,陈望也没有了什么感觉。 嘴里喃喃地嘟囔着,“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你可害惨了我喽,害惨了我喽。” “啥老头子?哎呀,什么大不了的,傻乎乎的样子,走吧走吧。” 来到后院中,被晌午的阳光刺得眼睛睁不开了,同时有些清醒过来。 从陈胜谯手里拽出手来问道:“阿姐我是不是该去给大娘和母亲请个早安。” “哎呀,你看看,刚才就说了,都什么时辰了,母亲和姨娘一个去了父亲病房,一个去白马寺给父亲祈福了,你找谁请安?” “那……王蕴大人……”陈望本想着一早去找王蕴说会儿话,商议一下下一步该如何行事,顺便从他嘴里再探探谯郡众文武口风。 “尚书大人正在校军场忙着宣慰劳军,你也别记挂了,走吧走吧。”陈胜谯边说边又拉着陈望向外走去。 不多时,两人出了太尉府大门,阶梯上的亲兵赶忙拱手道:“参见女郎,参见长公子。” “去,给我们俩备马,出去走走。”陈胜谯一边吩咐亲兵一边拉着陈望向台阶下走去。 两名亲兵赶忙跑着去府门外墙边,从拴马桩上牵来一白一黑两匹战马。 陈胜谯和陈望各自骑上,沿着高高耸立的内城墙外向北面驰去。 虽然失去了前世的记忆,陈望兴味索然,满腹心事。 身边这位率真憨直又美艳如花的胖姐姐,好似浑然不觉他的心事。 随着白马不紧不慢地奔驰,微风吹拂起她披在脑后的乌黑长发和淡黄色薄衫,显得英姿飒爽,别有一番风韵。 惹得路上行人纷纷驻足观望。 陈胜谯笑吟吟地介绍道:“老弟,金墉城你没来过,那是洛阳城里最高处,站在城顶能俯瞰整个洛阳和北面的邙山,东面的大石山,南面的洛水,可好看了,是一百多年前魏文帝建造的。” 这么热情的阿姐,陈望不想拂了她的好意,只得在旁跟着点头。 “老弟,你知道阿姐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不知啊。” “还是父亲当年大破鲜卑白虏打下谯郡,不久,母亲在建康生下了我,父亲一高兴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呢。” “哦哦,”陈望恍然,怪不得阿姐这名字有点男孩子味道,原来如此。 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初为人父的年轻陈谦,一场大胜外加夫人诞下千金,当时是有多么欣喜。 不禁叹息道:“唉,父亲为大晋立下赫赫战功,真乃英雄也。” 第23章 洛阳铜驼 “父亲岂止是英雄,我觉得他就是大晋的守护神,没有他,鲜卑白虏早打过长江去了。”提起父亲来,陈胜谯骄傲地扬起了下巴道。 陈望心中还有些疑惑,为何阿姐只字不提父亲病情,到现在也没看见难过之情。 两人正往前走着,快到阊阖门时,忽听街上来往的人群中有人喊道:“有人在移动铜驼,李二,马六,快去看啊。” 有人呼应道:“啥?移动铜驼?多少人啊?” “一个人,是一个人!” “我的天啊,这怎么可能……” 听说是一个人,虽然大街上的行人不是很多,本来一片沉寂,顷刻喧嚣嘈杂,顿时热闹了起来。 这可是自西晋末年匈奴人刘曜率军攻破洛阳,乱兵推倒了着名的铜驼后,五十多年未曾有人动过。 听到行人的议论,陈望好奇起来,转头看着身旁并肩而行的陈胜谯道:“阿姐,要不咱也去瞧瞧热闹吧?” “好啊,我也想看看是哪路神仙,一个人还能移动铜驼!”陈胜谯也是一脸新奇,点头答应。 两人拨转马头,向回奔去。 到了宣阳门,城门守卫自然认识太尉的千金大小姐,赶忙摆手放行。 两人催马进了内城,沿着铜驼大街,随着络绎不绝的人流向里骑马走去。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着,忽然听见正前方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两人骑在马上比行人高,看的分明,只见远处铜驼大街的西侧空地上聚集了大片的人群。 将现场围堵得水泄不通,密密麻麻的人们围成了一个大圈子 圈子里是那个已经锈迹斑斑侧埋在土地里的铜驼,由于一小半隐在过膝高的蒿草里,也看不清是什么了,只能看见一大堆黑乎乎的东西。 但大家都知道,那就是铜驼,汉光武帝时期铸造的,后被匈奴乱兵推倒,由于太过巨大,没能搬走。 陈望仔细观看,也没看见有什么人在铜驼周围,心中不觉奇怪。 再往前走已经走不动了,前面全是人。 侧脸看看陈胜谯,见她也在极其认真看盯着铜驼,脸上也是匪夷所思之色。 这位阿姐虽然脸盘子大,身子也比同龄人丰满,但从侧面看起来可是位无可挑剔的美人胚子,和尖下巴大眼睛瘦高挑的标准美女比起更有另一种风情。 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陈胜谯似没注意他,盯着远处,朱唇轻启,轻声道:“好像动了唉。” 此时人群中也爆发出一片惊呼声,“动了,动了……” 陈望转头看去,果然,铜驼动了一下! 遂目不转睛地继续盯着,生怕错过了这个惊世骇俗的奇观。 只见巨大的铜驼身子从侧面又动了一下,比上次还高了一些,又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嘭”地一声巨响过后,只感觉地面都跟着颤动起来,荡起了地上的黄土飞扬。 这可是足足有五千多斤(晋制一斤为224克)的铜驼啊,就是侧卧在地上也有足足有七尺高(晋制一尺=24厘米)。 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人们好奇地伸长脖子观望着,又互相打听着发生了什么。 忽然,大街上出现了死一般的寂静,因为铜驼的身子又动了! 人们个个面容严肃,彼此都能听到他人的喘息声。 铜驼慢慢从后面立了起来,与地面呈四十五度角了。 陈望和陈胜谯也为这个场景震撼了,张口结舌地盯着铜驼。 只听得铜驼下一人大吼了一声,“呀……,起!” 奇迹出现了,铜驼从地上真的站起来了,随着纷纷掉下的黄土、锈片,昂首屹立在了黄土地上,驼头足足有一丈多高。 虽然风吹雨淋加之埋在地里半截几十年,神态模糊,但从身形上看,依然健壮威武,背上拖着铜制木箱、麻袋,在阳光照射下,凝视前方,一副坚毅不屈,勇往直前的样子。 人群经过短暂的沉默后,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喝彩声响成一片,欢声雷动,震耳欲聋。 人群中,一名老汉激动得胡子乱抖,哆嗦着大声道:“老夫五十余载未曾一睹神驼风采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见。 陈望也长出了一口气,今天真是开了眼了,天下竟然有如此神力之人,这是人吗? 但见从铜驼后走出一个人,比铜驼后腿高不了多少,有六尺多高,身材瘦削,光着上身,下身穿一条缚裤,只在腰间扎了一条帛带。 浑身上下连同脸上都是黄土,看不清模样。 只见他露出洁白的牙齿,似是在笑,从地上捡起了衣服随便的扔在了肩上。 然后举起双手,向人群致意,接受着他们的欢呼。 陈望更加惊讶了,这小小身形,比他还矮还瘦,竟然能搬起来这个庞然大物。 禁不住跟着欢呼的人群一起鼓掌叫起好来。 但是侧脸看了看陈胜谯,她却没有什么反应,脸上平静如常,似笑非笑,唇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漂亮的弧度。 正在这时,一队晋军骑兵从远处奔驰而来,为首一人大声吼道:“非常时期,不得聚众,都散了!” 陈望抬眼望去,只见此人身材魁梧,满脸虬髯,浓眉大眼,一身黑色盔甲在阳光下闪闪放光,脸上神情严肃,目光炯炯有神。 看着面善,昨日也在中堂众文武中,但不知是谁,遂转身问道:“阿姐,他是……” “兖州参军江绩。”陈胜谯淡淡地答道。 哦,江绩是谁,陈望又想起自己吞了那枚丹药,把现今社会中读过的历史全忘了,心中暗暗爆了粗口,TMD,这让我怎么在这里混下去啊! 这不完完全全成了东晋的人了,哪有一点历史爱好者的影子了! 人群在江绩和手下军兵的吆喝声中渐渐散去。 只见江绩翻身下马,快步来到站在铜驼前的人面前,躬身一揖,语气中带着责怪道:“参见二公子,您当心身子,这么重的东西,万一伤及腰腿可怎么办?” 二公子! 陈望听得明白,这是陈顾! 神出鬼没的陈顾! 怪不得都说他最像父亲,江北四州的文武官员都喜爱他,竟有如此天生神力! 不由得有些自惭形秽,自己哪里及得上他万一啊。 父亲怎么不让他领四州?昨晚临终前却把四州和全家人都托付给了我! 正胡思乱想间,远处的陈顾已经看见了他俩。 他边挥着手示意江绩起身,一面向这边跑了过来。 来到陈胜谯马前,抓住大白马的缰绳,仰头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央求道:“阿姐,阿姐,千万别跟大娘和母亲说啊,要不然她们又要责罚我不得出门了。” 陈胜谯在马上笑骂道:“你个臭小子,除了惹祸就是瞎胡闹,一刻都闲不住。” 说罢,她跳下马来,从怀里掏出手帕,给陈顾擦起脸来。 擦完后,拧着陈顾的耳朵道:“快穿好衣服去见过你兄长。” “哦?你就是兄长?”陈顾这才注意到陈望,仰头看了一会儿,穿上上衣,躬身拱手道:“拜见兄长。” 陈望跳下马来,见陈顾剑眉细目,鼻直口方,面皮白净,瘦长脸型,和自己模样很是相像,只是比自己多了几分彪悍和豪迈之气。 真不愧是亲兄弟啊,顿时心中生出好感来,赶忙也回礼道:“二弟神力啊,令愚兄大开眼界。” “嘿嘿,哪有,哪有。”陈顾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道。 江绩从后面走过来,拜见了陈胜谯和陈望。 然后他面色有些凝重地对陈顾道:“二公子,太尉病重,乃非常时期,洛阳又处四战之地,恐胡人奸细混入,还望二公子体谅末将,此期间尽量不要……” 说着,他颇有些为难地看着陈顾,又看了看陈胜谯和陈望。 陈胜谯点头道:“有劳江参军了,我这就带他回府,好生看管。” “末将谢过大小姐了!”江绩向陈胜谯躬身一揖道。 陈望在旁心道,他的话很有道理,此时一定是各方势力都在盯着洛阳,盯着父亲病情,应该是全城戒严,封锁一切消息才对。 这人虽不是高层,但看来还算一位顾全大局,恪尽职守的将领。 江绩,兖州参军,得记下这个人来。 只听陈胜谯脆声道:“走吧,二公子?” 说罢,翻身上了自己的白马,向陈望使了个眼色。 陈望会意,跟着上了黑马,然后对江绩道:“有劳江参军,请给二公子备一匹马。” 不等江绩答话,陈胜谯冷冷地接话道:“备什么备?跟着跑回去行了,既然他精力这么旺盛!” “咳咳,”这句话差点呛着陈望,他不安地看了看陈胜谯,又回头看了看陈顾。 陈顾呲着白牙,毫不在意笑着道:“听阿姐吩咐便是。” 话音未落,陈胜谯已经扬起马鞭狠狠地抽了马屁股,大白马一路咆哮着向西北方向奔去。 陈望还没忘向陈顾、江绩打招呼,点了点头,催马跟了上去。 一路狂奔了一炷香的工夫,到了太尉府。 陈望和陈胜谯刚刚下马,回头看时,陈顾就站在他们的马后面,依旧呲着着两排洁白的牙齿,似笑非笑。 陈望大惊! 这又颠覆了他的认知了,陈顾不仅天生神力,还是个神行太保! 只见他大热天的连汗都没出一滴,就这么静悄悄地看着他俩。 “阿姐,他,他……” 看着陈望那惊呆了的样子,陈胜谯喜笑盈腮地道:“我早跟你说过,他啊,有使不完的劲。” 说罢,将马缰绳扔给了跑过来的亲兵。 三人一起进了太尉府。 此时正值正午时分,大堂上依旧没有人影,来到中堂上还是没有人。 到了后堂,三人才遇到小环正在张罗着两名中年女仆人将饭食送往陈望昨夜睡的正房。 见三人进来,小环忙屈身行礼道:“谯国夫人吩咐今天中午在正房吃饭,请大小姐和三位公子一同用餐。” “母亲不来一起用餐吗?姨娘呢?”陈胜谯边走边问道。 “回大小姐,谯国夫人在太尉病房用餐,二夫人去白马寺烧香还未回呢。”小环答道。 陈胜谯蹙眉道:“嗯,二夫人还没回啊,那我们不等她了。” 说着,三人进了正房,紧接着,陈观也蹦蹦跳跳地进来了。 陈望一看,得来,姐弟四人聚齐了。 陈胜谯一改跟陈望在一起的和蔼可亲样子,先对陈顾道:“你去洗洗手擦擦身上再回来吃,看看你满身都是尘土。” 这位大力士加长跑天才的陈顾貌似很怕陈胜谯, 赶忙快步走出去了。 又对坐在案几侧面刚刚要动筷子的陈观斥道:“等你二哥来一起。” 陈观吓得马上扔了筷子,低眉垂目,坐在那里不敢动弹。 陈望于心不忍道:“阿姐,他饿就让他先吃吧。” 陈胜谯缓和了一下语气,仍是一本正经地道:“你在建康不知,以前都是在中堂吃饭,自打我记事起祖母就有规矩,全家人都在时才能吃,不能坏了规矩,父亲病好后看着会生气的。” “哦,这样啊。”陈望不免有些伤心,唉,父亲已经在昨夜去世了,他们还是一无所知。 不由得抬眼向正房外的西厢房看去。 大娘,这是跟父亲的情谊有多深啊,普通夫妻通常是做不到的,竟然终日守着父亲尸身不肯见人。 没等多久,陈顾从外面走了进来。 只见他已经换了一身灰色织锦长衫,来到案几前的西侧坐下。 陈胜谯才说道:“吃饭吧。” 于是四人一起开始了午餐。 陈胜谯忽然严厉忽然和善,但对几个弟弟都是非常疼爱,不分彼此。 尤其是对那个七岁的陈观,不时地夹了鸡块,还亲自给用筷子剔除鱼刺,再夹给他。 陈顾的饭量最大,接连要了三碗米饭,又喝了两碗葵菜汤。 饭后,由下人打扫了案几,四个人互道午安,各自回了房休息。 陈望进了里间的卧室,躺在床上,又睡不着了。 对前世记忆的消失,对陈顾的天赋异禀,对陈胜谯,对母亲,对众文武的各种疑惑焦虑,外加对将来的惊惧不安,又展开了激烈地思想斗争。 第24章 争议又起 对了,杜炅和孙泰呢?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柏杰遇害一案怎么办? 对江北同样是垂涎欲滴的桓温、鲜卑、氐秦有没有什么动向? 什么都不得而知。 那个最关键又最神秘的人物——陈安,他去徐州干什么了?怎么还没露面? 父亲去世的消息早晚会公布于众的,自己能顺利接任吗? 带着诸多疑惑,陈望又回到了外间的书房。 如何自保? 唯有自强啊。 怎么自强? 读书吧。 既然不能用前世知识顺应历史潮流而为,只能读书学习,力求在这乱世中得以存活。 于是从书架上拿起父亲的书籍,开始阅读起来。 《吴子》、《尉缭子》、《孙膑兵法》……父亲书架上的书基本看了个遍,好在下午没有人打搅他,看着看着趴在书架前的案几上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陈望在一阵敲门声中醒了过来。 遂起身,擦了擦嘴边的口水道:“请进!” 房门打开了,只见小环走了进来,屈了屈膝道:“长公子,王蕴大人请您到中堂去一趟。” “哦,哦,好,这就去。”陈望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 小环转身出去了。 陈望心道,一天没看见王蕴了,不知他带来了什么消息。 整了整小冠,去墙角边的铜盆里洗了把脸,清醒了片刻,走出了北屋。 初夏傍晚的洛阳,霞光漫天,洒在空荡荡的后院里,依旧是没有人。 也不知道母亲,阿姐,两个弟弟此时在干吗。 陈望迈步向中堂走去,路过西厢房,听到里面有女人盈盈哭泣声,略一停顿,心知又是大娘在伤心了。 心里想着王蕴,匆匆走了过去。 来到中堂,刚刚从屏风后转出,不由得大吃一惊。 以为只是王蕴自己,却见中堂上满满当当坐的都是人,比昨天还多。 满座寂然,鸦雀无声。 再仔细看时,连中堂后侧都站着一些文武官员。 不知有什么重要事情宣布,或者有什么突发事件? 陈望依旧走到王蕴身后,双手抄在肚皮上,垂首低眉,挺身站立。 见陈望进来,王蕴轻咳了一声,向东面武将首席的杨佺期,次席的谢石微微点了点头。 双手撑在身前的案几上,然后沉声道:“今日下午,我拜会了谯国夫人,咳咳。” 陈望心道,我下午睡着的时候你已经单独见了大娘。 “我代陛下、太后、琅琊王询问了太尉之病因及病情,”王蕴向双手在空中虚拱了一下,接着道:“谯国夫人做了详述奏对。然......即便是杜、孙二位道长救治,太尉病情依旧未见丝毫起色,太尉乃大晋之柱石,江北之保障,天下皆知;临出京时,陛下、太后分别召见了本使,皆对太尉之病情,更对大晋江北四州的安危,不胜担忧。” 说着,王蕴端起案几上的茶盏,呷了一口,话锋一转,语气更加沉重起来,“正所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我与诸公皆为大晋重臣,大晋之江山为大,个人安危再大与之比拟也为琐屑,陛下、太后赐我了便宜行事之权,今日征求了谯国夫人的意见,本使……决定……” 王蕴故意把最后四个字拖长了音调,意在令众人消化一下。 一番话说的也极为得体,先表明自己是代陛下、太后问询,打消了其他人不能见太尉的忌妒之心。 再颂扬太尉,最后强调以大晋国体,以民族利益为重。 不愧是太尉陈谦当年倚重的江北文官之首。 来了,来了,这一刻终于要来了。 陈望抄在一起的双手微微沁出了汗,一颗心狂跳不止。 中堂之上,落针可闻,甚至能听到几处油灯偶尔发出的“噼啪”燃烧声。 百十余名文武官员屏气凝神,面容庄重肃穆。 只有王蕴那浑厚中带有嘶哑的声音回荡在中堂上空。 “由长公子陈望,代行使兖州刺史职权——” 王蕴的话还没说完,只听中堂之上顿时一片惊叹之声,继而发出了悄声议论,演变成了嗡嗡之声。 陈望偷偷抬眼皮扫了一眼中堂众人,有人默默点头,有人叹息摇头,有人在向身旁人面红耳赤地说着什么。 看来老王的开场白虽然抬出了陛下、太后、还有大娘,但也未能弹压住众文武官员。 又是杨佺期用手敲击了两下身前的案几,他剑眉一挑,不悦地道:“尚书大人还未讲完,肃静!” 中堂上渐渐安静了下来。 “由辅国将军、左卫将军辅佐长公子处理兖青二州日常事务,威远将军即刻回弋阳郡坐镇,整顿军马,加强防御,以防秦、燕胡虏来犯——” 谢石在座中躬身一揖领命。 王蕴接着道:“三日后,由长公子亲赴下邳,查办镇北将军之死一案,陛下口谕,因徐州连年出事,升平三年的徐州刺史郗昙行刺太尉;升平四年的下邳战俘之乱;太和元年的下邳太守成恒纵火犯上作乱;徐州刺史一职将由朝廷另行任命——” 此话一出,中堂上不似方才发出的小声议论,就像一瓢冷水倒进了油锅里,炸了开来。 作为陈郡谢氏的代表谢石,沉默不语,不动声色。 谢家在此次后事处理中得到了豫州,离开了颍川陈氏的控制,这是相当满意的一个结果。 虽然谢石本来就是豫州刺史,但多年来都是由陈谦掌控四州,从来没有真正独立自主过。 至于谁接替陈谦,与他何干? 只见兖州长史褚歆“啪”地一声,撑案而起,因身体过于肥胖,所以拍不起来。 令中堂上暂时恢复了平静。 他摇晃着肥胖的脑袋,大声喊道:“太尉本是都督四州诸军事,为何现在变为了两州?我看这分明是别有用心之人,趁太尉患病,想谋取太尉呕心沥血打下来的基业!” 此言一出,中堂上又是一片议论纷纷,江北四州的命运是和在座位息息相关的。 只听有人朗声接话道:“褚长史此言差矣!” 大家不用看就知道又是恃才傲物的青年才俊张玄之,他一直认为褚歆无才无能,之所以做到了长史位子,那是因为他乃太后唯一一个弟弟。 “太尉呕心沥血这是有目共睹,但要说是他的基业,谬也!”张玄之冷峻秀气的脸庞上充满了不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太尉安好时也从未讲过江北四州是他的基业。” 褚歆一时语塞,白净的胖脸上顿时成了酱紫色,他指着张玄之大声道:“你,你,你,太尉对你一直不薄,如今他患疾卧床你就如此放肆…….你!” 忽然,东边武将里有人不疾不徐地道:“褚长史息怒,张别驾此言也没有什么不是,方才尚书大人也讲了,以大晋江山社稷为重,个人为轻嘛。” 大家顺声音看去,是兖州主簿刁彝。 王蕴见褚歆下不来台,摆手道:“褚长史请坐,大家都乃太尉麾下能臣干吏,不必动怒,有事慢慢说嘛。” “他们,他们——”褚歆还待反驳,被王蕴挥手制止,只得愤愤地一屁股坐在了座榻上。 东面武将中有个粗嗓门瓮声瓮气地道:“我看褚长史说的没错!你们左一个大晋江山右一个社稷为重的,这话你们怎么不跟那边的人说?” 说着,他抬手在空中向西边指了一下。 大家一看,也是来自江南土着大族的年轻将领朱序。 陈望暗笑,大家都不敢提“桓温”二字啊。 朱序说完,众人都哑口无言,确实是啊,大晋十三州有八个州的刺史之位是桓温兼任或是他的弟弟任职。 怎么没有人敢跟他说那是大晋江山,你应该让出来由朝廷任命? 沉默了片刻,又有人开口道:“次伦此言不妥啊,太尉赤胆忠心,光风霁月,怎能与那个那个…….相提并论。” 陈望抬眼皮望去,说话的是东边武将第三座,紧挨着谢石的一位须发花白老将军。 “建武将军,我们在这里争论有何意义,既然朝廷和谯国夫人都有意让长公子暂接兖州刺史之位,何不听听他的意见?” 陈望不用抬头,一听会稽口音就知道,这是“中国爱神”梁山伯在说话。 暗忖道,建武将军是刘遁,听王蕴说起过,资历颇深,初从中军将军殷浩北伐败后,又随前将军谢尚北伐,后谢尚调回朝中任尚书仆射,一直效力在父亲麾下。 堂上一时间又安静了下来,王蕴转头对站在身后的陈望道:“长公子?” “啊?啊……何事?”他想着刘遁的资历,走了神,竟忘了梁山伯刚才当众说的话。 看着张大嘴巴,有些呆愣的陈望,中堂上发出了一阵轻声哄笑声。 王蕴现在是双重身份,太尉陈谦的旧部和朝廷钦使,不便当众太过于倾向陈望。 他眉头一皱,沉声道:“请长公子讲讲对豫州、徐州的看法。” “啊,这个,这个……”陈望第一次在这种高级领导会议上发表自己的意见,一时之间还没有心理准备。 要知道在座位可都是东晋名人,虽然现在敌我不分,但全是父亲的旧部,对父亲是忠贞不二。至于对自己和四州未来打的什么主意嘛,就不好说了。 哎!可恨的葛洪老儿,把自己对现今社会读的历史全部清除了,取而代之是过目不忘! 但他还记得自己曾经在高中时期的学校大会上,代表级部发过言,高考奋斗一百天的誓言。 于是顺着自己的思路,不紧不慢地道:“首先感谢朝廷、感谢谯国夫人对在下的看重,在座诸公皆是我父旧部,多次听父亲提及诸公——” 这是演讲套路三步骤之一,适应于各种场合。 首先要感谢,其次是怀旧,哪怕是吹牛也行。 “皆乃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忠贞之士,为收复两淮、山东及北击鲜卑赴汤蹈火,九死一生,立下汗马功劳。” 只听得中堂上一片唏嘘不已,令陈望大感欣慰,说明他的话有了效果。 稳定心神后,他接着道:“如今,大晋北陲强敌环伺,朝中权臣当道,朝廷政令不出扬州,在下暂代兖州刺史一职,将誓死效忠朝廷,不负陛下之厚望,守卫国土,待父亲痊愈,率军继续北伐,荡平燕秦胡虏,恢复我大晋天下。” 最后是套路之三展望未来。 说完,陈望依旧低下头,抄起手,规规矩矩地站在王蕴身后。 一时间,中堂雅雀无声,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 陈望大失所望,此处并没有掌声喝彩声和鲜花。 但没有多久,他期待的掌声响起来了,不是鼓掌,而是拍击桌案。 他抬眼皮看去,只见东边武将座榻中,坐在朱序下首的一位三旬上下的年轻将领。 皮肤白净无须,剑眉斜插入鬓,相貌俊美中不乏英武之气。 率先双手有节奏地拍起了身前的案几。 紧跟着,褚歆也拍了起来,再有,王荟、朱序、还有白天遇到的江绩…… 渐渐的,拍的人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大,响彻整个中堂。 陈望头皮一炸,大脑一片空白,难道他们这是在轰我出去吗? 只见王蕴缓缓站起身来,转身向陈望躬身一揖。 慌得陈望赶忙还礼。 王蕴微笑道:“请长公子,哦,不,请刺史大人入座。” 说着,王蕴微一弯腰,右手伸向中堂一直空着的正中主座。 这就成了?这就是东晋的欢迎仪式?亦或是江北四州独有的表示拥护赞赏方式? 拍桌案,我真…… 在众人的期待目光下,陈望整了整发髻上的小冠,抬起头来,昂首向中堂主座迈步而去。 刚走了一步,还没迈开第二步,只听有人说话了,声音不大,但似乎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晰入耳。 “长公子且慢!” 陈望忙停下脚步,转头望去,只见武将中有一人站起身来,躬身道:“末将徐州司马匡超见过长公子。” 匡超……陈望边回忆着这个人边看了过去,一名满脸虬髯,环眼大嘴的彪悍将领也在盯着他看。 第25章 来了,他来了! 眼神中不但没有什么尊敬的样子,而是带有些许挑衅之意。 匡超郑重地道:“末将认为,二公子文武兼备,力能举鼎,万人不敌,比之太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更胜任这兖州刺史一职!” 此言一出,中堂上那和谐的气氛又荡然无存了。 堂下一片哗然…… 刚才那个带头拍案的英俊将领一脸铁青,在座榻中抬头怒目而视匡超道:“匡超你大胆!竟敢无视朝廷,无视谯国夫人吗?” 匡超毫不示弱地回道:“轻车将军何必动怒?难道末将就不能发表自己的看法了吗?” 看着两人剑拔弩张的样子,分分钟就要挥拳互殴, 只听杨佺期冷哼一声,喝止道:“匡司马坐下,书夏,尚书大人并未带来朝廷旨意,由谁来暂代兖州刺史一职,大家可各抒己见,言者无罪嘛。” 说罢,他转头看向对面的王蕴。 王蕴无奈,确实如此,只得点头道:“辅国将军说的是。” 作为江北四州第一名将,无论是资历还是武艺在座位无出其右。 本来大局已定,没想到又起了波澜。 毕竟杨佺期的话还是有一定份量的。 陈望只得后退两步,再次回到王蕴身后,抄手站立,静静地聆听。 他心中暗忖,在历阳时,和江卣、王蕴二人说到此行洛阳,绝不会一帆风顺。 王蕴也曾说道,欲要排毒必使脓疮鼓破。 书夏,轻车将军,那是桓伊,虽然也姓桓,也同出于谯郡,但与桓温的龙亢(今安徽怀远县龙亢镇)桓氏不属于一族,他是铚县桓氏(今安徽濉溪县临涣镇)。 桓伊与朱序一同从军,是父亲提拔的年轻一代将领。 这是自己人。 耳边只听得有人附和匡超的说法,有人附和桓伊的说法,中堂上又是一片嘈杂声。 王蕴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毕竟自己并未带来圣旨,明令由谁暂代兖州刺史一职,更没有什么尚方宝剑,有的只是一道口谕:便宜行事。 眼见得匡超与桓伊就要厮杀起来,而刘遁在旁阻拦,朱序跳起来大骂匡超,刁彝又对朱序出言讥讽,两人几乎要拔刀相向,张玄之和褚歆再起冲突,江绩、梁山伯还有后面的几名文武官员也是争执地面红耳赤…… 江北的大佬之一,谯郡内史王荟和豫州刺史谢石,仿佛置身于世外,捻须眯眼,不发表言论。 却像是,此时王谢堂前燕,蛰伏洛阳太尉府。 关键时刻还得是杨佺期。 他看看众人都争吵的差不多了,这次没扔玉佩,而是把佩剑从腰间解了下来,“咣当”一声,重重地拍在桌案上。 中堂上又瞬间静了下来。 论家世,杨佺期出自两汉魏晋第一大族弘农杨氏。 始祖为杨喜,亲自砍下楚霸王项羽头颅的那位。 立功后,杨家自此崛起,在西汉时期就已长盛不衰。 东汉时期杨家更是出过四任太尉,曹魏时期出过文学家杨修, 到了司马家篡魏后,为了进一步拉拢世族,晋武帝司马炎竟是娶过两任皇后都是杨家的。 可见杨家的圣眷甚隆。 五胡乱华,衣冠南渡后,东晋王朝建立。 幼时杨佺期随父也逃到建康,长大后被晋康帝封为执金吾,掌管着台城和皇宫防卫重任。 历仕两朝,圣眷依旧不减。 无论政权再怎么更迭,杨氏一族再怎么站队,他们都是当权者拉拢的一方。 而其他世族都以弘农杨氏马首是瞻。 论武艺和军功,杨佺期是在江北四州仅次于太尉陈谦的第一名将,杨家枪法出神入化,曾枪挑鲜卑大将平熙,击败辽东名将悦绾。 在江北四州,杨佺期的地位和声望都是仅次于太尉陈谦的。 大家齐齐望向杨佺期,仿佛在等待着他来主持公道一般。 而陈望也是满怀期待的看向杨佺期,这还是他第一次当众发表意见。 虽然只见过两面,但对这个品行端正,相貌俊朗的父亲心腹大将,颇有好感。 杨佺期不急着说话,手抚修剪得恰到好处的短髯,漆黑如墨的双眸一一在中堂上众人扫过。 中堂上的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令人有些窒息。 他语调有些沉重地道:“太尉突然重病不起,而又有十数日未得见,诸公的心情我非常理解,有所争执也属为公,望诸公在此非常时期,能同舟共济,齐心协力,一致对外。” 中堂上众人一起点头称是,陈望也是敬佩有加,心道,这才是深谋远虑,老成持重之言。 “尚书大人乃国之重臣,又是太尉倚重旧部,他代天宣慰江北,把豫、徐二州从江北分离出去,那必定是陛下之意,天意不可妄测也,作为臣子,我等理应奉诏才对。”说着,杨佺期住了口,端起案几上的茶盏呷了一口。 中堂之上,一片惋惜、磋叹之声,但无人敢再当众反对。 陈望在旁也是不住地点头,是啊,与其在这里无休止的争论,还不如果断一些,让出去两州。 毕竟父亲已逝,江北四州势弱,朝廷和桓温的意思早晚也得遵从。 对杨佺期又是敬佩了几分,心想,看来以后一定要多倚重这位文武双全的名将。 只听杨佺期话锋一转,继而沉声道:“然,谯国夫人和尚书大人决定由长公子接掌兖州刺史,并查办柏大人之案,我觉得甚为不妥!” 此言一出,陈望不禁大吃一惊,只看见身前的王蕴也是身子一颤。 只听杨佺期加强了语气,伸出右手食指,慷慨指天道:“长公子久在建康宫中,对江北事务并不熟悉,这是其一;长公子年幼,朝中难免有人背后指点,我恐是那些居心叵测之人在利用长公子,另有他图,这是其二;二公子自幼生长在谯郡,智勇双全,秉性忠厚,深得太尉喜爱,有目共睹,这是其三!” 哇……服了服了,连陈望也服了,如果中堂上没有别人,他此刻就想义正严辞的推辞掉接任兖州刺史一职。 杨佺期说的这三点有理有据,既讲了太尉对陈顾的喜爱,又强调了他不是信不过陈望,而是信不过指使陈望前来洛阳的背后那些人....... 王蕴,褚歆等人一时语塞,找不出任何反驳之词,剩下的无论是资历还是威望、官阶更是不敢说话了。 中堂上又是一片死寂。 杨佺期见无人再说话,看了看中堂外,天色已黑。 于是向王蕴拱手道:“尚书大人,诸公既然都无异议,我们还是奉二公子暂代兖州刺史一职,烦请代为转禀谯国夫人,您意下如何?” 陈望站在高处,看得分明。 杨佺期盯着王蕴的那双眼睛充满智慧又充满了攻击性,像个能摄人魂魄的无底洞,谁碰上这样的眼神都会掉进去。 “这……”王蕴心中大感失望,又陷入了深深地自责,都是自己准备不充分,觉得有谯国夫人支持,万无一失。 没想到,与杨佺期共事十余年,并未见其如此心思缜密,能言善辩。 太尉在时,他很少说话,只是依令办事,深得太尉器重。 唉!看来自己有负孙绰、江卣,更是太尉和谯国夫人的厚望了。 自己无能啊,竟对杨佺期的话无从辩驳。 正在这时,一个尖厉的声音传入中堂,有人大声喊道:“辅国将军此言甚为荒谬!” 接着中院里响起了重重地脚步声,外加铁甲叶子的哗啦声。 众人举目向堂外看去,黑影里有一队甲士簇拥着一名将领走了进来。 到了灯火通明的中堂上,王蕴一看,心中一阵狂喜,不顾身份的拍案而起,拱手道:“左卫将军,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 话音未落,只见中堂上众文武,除了杨佺期之外,连同王、谢二位大佬,慌忙从座榻中起立。 大家躬身拱手,一起道:“卑职、末将,参见左卫将军!” 陈望抬头望去,只见一名身材矮胖,墨黑如漆的八字胡,小三角眼炯炯有神的大将昂首走进了中堂。 灯光下,一身黑色盔甲闪烁着森森的青光。 左卫将军! 来了,他来了。 这就是陈安啊!王蕴和江卣在历阳时说起的陈安! 父亲的第一心腹,江北四州的间谍情报、刑侦第一人,人送外号“立地阎王”的陈安! 父亲昨夜临终时一共说了四句话,其中第三句就是问陈安怎么还没回来! 据王蕴讲,除了父亲之外,你永远不知道陈安在干什么,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现。 虽然其貌不扬,但强大的气场铺天盖地像洪水爆发般,瞬间充斥到中堂每一个角落。 令人肃然起敬再也不敢胡言乱语发牢骚了,发自内心的恐惧敬畏。 只见陈安看也没看左右两边忙着施礼问好的众文武,径直向着中堂主座大踏步走来。 当路过王蕴身前时,略略拱了拱手。 然后掠过他身边,来到陈望跟前。 眯起小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看的陈望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 忽然,陈安躬身一揖到地,尖着嗓子道:“末将陈安,参见长公子!” “左.......左卫将军请起。”陈望慌忙双手搀扶起陈安。 陈安顺势一把抓住陈望的手腕,向中堂主座走去。 陈望只觉手腕像是被一把铁钳牢牢夹住,身不由己跟着他走了过去。 来到主座前,陈安不由分说,按住陈望的双肩,将他按在了主座上坐下。 然后站在一旁大声道:“太尉,谯国夫人,朝廷都意属长公子暂代兖州刺史之职,谁敢有异议!”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一时间无人应答。 “左卫将军,朝廷并未有旨意下来,是不是听听同僚之意——”杨佺期压抑着恼怒地道。 “听什么听?要是都听同僚之意,听三天三夜也听不完!”陈安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那双三角眼微微眯了起来,眼里浮现出一丝狞笑,慢慢地扫视了中堂一圈。 眼里的凶光毫不掩饰地暴露出来,显得阴森可怖,令人毛骨悚然。 陈安鼻腔里发出冷笑道:“哼哼,谯国夫人就是代表太尉,尚书大人就是代表朝廷,况且,谁不知道自古以来‘废长立幼,取乱之道也’,你们还在这里议论个鸟毛!” “你——”杨佺期抬头怒视着陈安道:“你有辱斯文,口出秽语,成何体统!” 陈望坐在主座上左边是杨佺期,右边是王蕴,身侧站着陈安,中堂众文武尽收眼底。 听着杨佺期的话,心中好笑,现在遇到更横的了,不能已威压人就开始讲起斯文的事来了。 王蕴手捋黑髯,频频点头道:“左卫将军之言甚是,古有秦朝废扶苏立胡亥,前有河北袁绍、荆州刘表,废长立幼,就引得天下大乱。” 杨佺期抗辩道:“那本朝武帝立惠帝,又作何解释?” “哼!简直是荒谬!”只听陈安冷哼一声道:“你观长公子的才智不如你吗?” “我哪有这么说——”杨佺期赶忙辩解。 谁都知道司马衷是个傻子,拿他来做比喻为陈望,虽然陈安不敢明说,但极其巧妙地回击了杨佺期。 还未待陈安再发话,只见谢石从座榻中转出,来到中间通道,向着上面的陈望躬身一揖,郑重道:“恭喜长公子接任兖州刺史,若有差遣,豫州全军定当效犬马之劳!” 聪明人啊,懂得审时度势,果然还得是谢石。 陈望心道,陈安到来,大局已定,谢家在此次权力分配中获得了豫州自主权,已经超额完成了任务,唯恐有变,第一个跳出来站队支持而且表了决心。 陈望当即要起身还礼,被陈安生生地按着肩膀按了下去。 遂在座中伸手做了个请起的手势,边和蔼地道:“谢豫州客气了,将来兖州少不了你的支持。” 紧接着王荟也从座中走出,来到谢石身侧,躬身一揖到地,声音中充满了热情洋溢,“卑职谯郡内史王荟参见刺史大人!” “王内史请起。” “卑职兖州长史褚歆,参见刺史大人!” “末将朱序,拜见刺史大人!” “末将桓伊,拜见刺史大人!” 第26章 尘埃落定 接着江绩、梁山伯、刘遁等人纷纷上前拜见。 最后杨佺期和王蕴也在座中站起,拱手施礼。 陈望一颗心终于放进了肚子里,不管他们存着什么心思,自己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兖州刺史了。 当下道:“天色已晚,诸公请回去歇息,明日一早辰时来大堂上议事。” 众人纷纷躬身施礼,待要向堂下退去。 只听陈安大喊一声,“且慢!” 众文武停住脚步,转头看向堂上。 “来人!”陈安摆手道:“带上来!” 只见堂下陈安方才带来的军兵中有两名拖着一人走上中堂。 陈望眯眼望去,只见一人五花大绑,遍体鳞伤的被两名军兵扔在了面前,不由得吃了一惊。 满腹狐疑地转头看向陈安,询问道:“此是何人?” 只见陈安躬身道:“禀刺史大人,这人是徐州的建忠都尉卜臣。” 王蕴在旁道:“此七品武官所犯何罪啊,天色已晚,不能明日再审吗?” “哈哈,尚书大人,此人犯了天大的罪!”陈安笑声中有些尖厉地道。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这天大的罪是谋反还是弑君? 只听陈安接着道:“就是此人主使下邳南大营的军兵夜袭了镇北将军,并杀害了他!” “啊……”众文武一起惊呼起来,目光投向了瘫软着跪在地上的卜臣。 杨佺期沉声道:“不是说是一群来历不明之人所为嘛,可能是鲜卑探子,左卫将军莫要搞错啊。” “搞不错!”陈安厉声道:“太尉听闻镇北将军遇害当日,即令我星夜赶往下邳,暗中查办,此人已经招认。” 陈望再也坐不住了,没想到父亲是派陈安去了下邳,柏杰之死,乃至父亲之疾,皆是由此人而起! 他压抑住怒火,站起身来,从主座上走出,来到卜臣面前吩咐两名军兵道:“给他松绑。” “遵命!”军兵过来,把卜臣身上的绳索解开。 陈望厉声喝问道:“你抬起头来!” 卜臣头发散乱,双手撑地,抬起了血迹斑斑的脸庞。 “你因何要加害镇北将军!” “我乃徐州偏佐末吏,镇北将军是我派人杀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陈安上来一脚踹在卜臣的脸上,怒道:“让你装,让你充,我有一百种方法对付你,让你供出幕后主使人!” 陈望一听颇觉耳熟,此话现今社会有某镇干部说过好像。 虽然他把历史演变忘得一干二净,但对其他的还有些印象。 当即抬手阻拦住还要继续动脚的陈安道:“左卫将军,将此人关进大牢,好生看管起来,切勿再施刑,更不能让他死了。” 陈安忿忿地一拱手道:“末将遵命,都是因他才令太尉至今还卧病在床。” 说罢,一摆手,两名军兵将卜臣一左一右架起,向外拖去。 中堂上众文武义愤填膺,蜂拥而上,对着卜臣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陈望苦笑着摇头,心道,你们打他有何用,他只是个七品武将,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加害三品镇北将军。 这相当于现今社会的一名连长去对付一个省军区司令员,怎么可能啊。 互相之间品级差距太大,根本没有直接利益冲突。 “时间不早了,诸公回去歇息吧。”陈望挥手道。 众文武再次躬身拱手,退出了中堂。 经历了一晚上惊心动魄的一幕,一波三折,令陈望身心俱疲。 站了几个时辰的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向后院走去。 此时已是亥时中(晚十点左右)。 来到后院,左右看看,见各个房间灯光已然熄灭,还是西厢房父亲的病房有微弱灯光透出。 唉,想起司马熙雯,陈望心痛不已,未经召唤,又不好进去劝慰。 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回了北屋。 进了屋,掩上门,来到里间,一头倒在了床榻上。 今天虽然过程曲折,但结果是满意的。 幸亏陈安的及时归来,还有柏杰一案终于有了进展。 只是很明显有杨佺期为首的一大批文武官员,他们都是倾向于二弟做兖州刺史。 现在被自己坐了这个位子,母亲知道后,会不会有所不快? 毕竟二弟、三弟一直抚养在她的膝下,若说没有一点偏爱,那谁也不会相信。 黑暗中,看着皎洁的月光从窗棂中洒了进来,映在陈望的脸上。 他虽然疲惫不堪,但陷入了无尽的忧愁中。 四州变两州,谢石、谢玄都是父亲旧部,豫州即便不是在自己掌控中谢家也是盟友。 即便是父亲在世,恐怕也会考虑让谢家从江北分离出去的。 徐州,不用说是要供桓温北伐用的了,那是朝廷延缓桓温篡权的一个牺牲品。 父亲陈谦昨日已经病逝,自己的兖青二州将来何去何从? 突然感觉自己身上的担子好重,压得他难以入睡。 只得起身,穿上鞋子,走出了卧房。 来到外间,轻轻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一弯新月高挂夜空,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淡淡的银光,一切都是那么静谧美好。 陈望负手踱步在后院里,想着明日要升堂,处理军政事务了,该做些什么准备? 唉,父亲啊,您能不能托个梦告诉我,该如何行事呢…… 正不胜烦忧时,忽然听到西厢房里传出了时断时续的盈盈抽泣声和说话声。 心中有些惊疑,大娘在和谁说话呢? 遂轻轻走到西厢房,窗户边,手在嘴里蘸了点唾液,戳开纸窗一点点缝隙,眯眼向里看去。 只见昏暗的灯火下,司马熙雯和陈胜谯坐在父亲病榻前的胡凳上,相拥而泣。 司马熙雯抚摸着依偎在她怀里的陈胜谯秀发,轻声道:“谯儿,你做的很好。” “母亲,我想父亲了,白天还好点,晚上闭眼就是他的样子,怎么办啊,呜……” “唉,难为你了,还要强做无事的样子陪伴你大弟,他小小年龄孤身来洛阳,也不容易。” 陈望心中一阵感动,原来阿姐白日里为了我都是装出来的洒脱样子。 “以后他承袭广陵公,就是一家之主了,颍川陈氏一族的兴衰就看他了,我们得帮助他,这也是你父的遗愿。” 只听得陈胜谯好似将手塞进嘴里,竭力不发出哭声,只有轻轻的呜咽声,“呜,呜……母亲,父亲临终前没提我吗,他最疼爱我了……” “提了,要你大弟将来善待你们几个姐弟,若换常人你父亲早已病亡,他是强撑着身体待你大弟来后,才咽气的,”司马熙雯看着卧榻上的陈谦,顿了顿接着道:“他能睁眼时,就躺在这里盯着房门,我知道,他是在盼着你大弟能走进来,唉……他说这四句话,已是不易了。” “父亲…….呜……”陈胜谯的脸埋在了司马熙雯的怀里,而司马熙雯浓密的睫毛底下也涌出泪花,停留在面颊上,闪闪发光。 陈望将眼睛从窗户上移开,泪水无声无息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外表强势蛮横,内里却是宅心仁厚的大娘。 毫无官宦家女子矫揉造作,娇生惯养做派,善良纯真的阿姐。 父亲生前是有多疼爱她俩啊,可以想象的出来。 父亲的死,对她们俩来说,无异是天塌地陷的世界末日。 心中暗暗发誓,将来一定好好待她们娘俩,决不使她们受到任何伤害。 怕被人看见,陈望又回到了北屋,将门轻轻掩上,回到床榻躺下。 擦干泪水后,不知为何,又不争气地又流了出来。 恨恨地翻过身来,将脸深深地埋进了柔软的枕头里。 脑海里又出现了两个女子的身影,一个是褚太后,一个是谢道韫。 那里还有两个盼着他回去的女人。 这对于现实社会中除了老妈之外,还没有一个能谈得来女性,更没有谈过恋爱的他,颇感头大。 努力将这几个女子从脑海里挤出去后,又开始了焦虑明日,还有以后,该怎么办? 于是复又仰面朝天躺了回来,看着黑漆漆的顶棚。 一个疑问突然升上了他的心头。 父亲为何一直坚持非要让我承袭广陵公爵位,并领四州? 他不是很喜欢二弟嘛,并把武艺倾囊而授了。 只因我比二弟早出生了半个时辰,是老大吗? 带着这个疑问,渐渐地,心情平静下来。 于是决定,首先要处理好柏杰一案,找到柏杰的头颅,还他一个全尸,无论是给朝廷还有柏家一个交代。 柏杰之妻还是陈安的阿姐。 这样,自己在江北的威望也会提高不少。 其次,要为父发丧,这更是一件令人挠头的事情,按朝廷制度,得守孝丁忧三年。 三年,这么久…… 这是谁发明的。 再有,自己还未及加冠年龄,即便是父亲给了我兖州刺史大印,我也无法用,因为还没到年龄,朝廷也不能给我正式任命。 我还得让王蕴上表请奏重新任命一位兖州刺史,这个必须是自己人,因为三年后自己要做回刺史宝座。 让谁来做呢? 陈安是最合适人选,随即,他又否认了陈安,因为他的优点鲜明,但缺点也很重要,就是没有掌控全局的能力。 刺史,是管着一个州的柴米油盐,赋税农产,商贸渔业,包括作战,剿匪,守土…… 不行,还得再和陈安、大娘单独见一面,商议一下。 为今之计,先处理好柏杰一案! 古人有新君继位大赦天下一说。 虽然我只是个刺史也应该让兖青两州文武、百姓获得点好处。 边想着,边觉着困意上涌,睡了过去。 第二天,陈望被敲门声吵醒。 急忙应了一声,穿上鞋去开了门。 一看,又是阿姐陈胜谯。 只见她笑吟吟地端着木盘,里面放着米饭和两道小菜,一碗葵菜汤。 但仔细一看,她的两只眼睛微微红肿。 赶忙伸双手接过来,边埋怨道:“哎呀,阿姐,让下人们送来行了,这么早还劳您亲自送饭。” “老弟,今天是你第一天去大堂处理军政,我怕她们耽误了,所以亲自去厨下给你做了点小菜,熬了鸡汤,顺便给你送过来啦。”边说着,陈胜谯进了北屋。 “谢谢阿姐喽,我尝尝你的手艺,哈哈,阿姐什么都会,真了不起,又能做饭还会做鞋。”陈望强抑制住感伤,努力挤出笑意来,将木盘放在了案几上。 “我们小女子不比你们男人啊,”陈胜谯落落大方的坐在了案几旁,把勺子和筷子放到陈望跟前,边道:“你们整天忙于公务,我们也只能做点分内的事了,唉,万一出征在外,就只能喝干菜汤吃胡饼喽。” 陈望一手端着米饭碗,一手拿着筷子夹了一块猪肉炒笋丝塞入口里,赞不绝口地道:“好吃,好吃,不知道将来是哪个小子有福,能娶了阿姐做夫人。” “哼,就你小子嘴甜,母亲倒是什么都不会做,父亲不也一样有福,整日拿母亲当做宝贝似的。”陈胜谯笑骂着脱口而出道。 话音一落,两人都意识到了什么,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陈望眼泪滴在了米饭碗里,依旧往嘴里默默地塞着。 陈胜谯的鼻子抽搐了起来,抬手擦拭着眼睛。 父亲有福吗?他已经去世了,母亲有福吗?才三十四岁。 陈望狼吞虎咽地把木盘里的菜和汤一一吃的干干净净。 陈胜谯边擦着眼泪,边提醒着他慢点吃,别噎着。 陈望拿起木盘上的布巾擦了擦眼睛和嘴巴,站起身来,躬身一揖道:“多谢阿姐,小弟一定不负父亲和大娘!” 陈胜谯破涕为笑道:“呵呵,你看看你的样子,哪像个兖州刺史的样子嘛,快去吧。” 陈望强忍住眼泪再次流出,转身出了北屋。 只见陈观正在门口向里张望着,看见陈望出来,拍手尖着嗓子喊道:“哦哦,快来看啊,阿姐一大早就在长兄房里哭呢。” 陈望有些气恼,强压怒火低声道:“休要胡言。” “就是嘛,阿姐你哭什么啊,是不是长兄欺负你啦……”陈观依旧不依不饶地大声喊着。 陈望气的一甩袍袖,不再理会,大踏步向中堂走去。 第27章 刺史宝座 穿过中堂,走过长长的中院,踏着父亲以前每天上堂理政的路,仿佛走了许久……. 又仿佛时光过的又很快……. 从大堂后面的屏风转出时,虽然有心理准备,但内心还是震撼了一下子。 能容纳上百人的大堂上,文东武西,已经站满了众官员,鸦雀无声。 巨大黑色杉木搭建起来的大堂,显得厚重威严。 大堂两厢后侧,各有一排亲兵,身材魁梧,手按佩剑,肃然而立。 陈望的心情紧张,鼻尖上冒出一层汗珠,一颗小心脏砰砰直跳,脑子里充斥着各种乱纷纷的念头。 他极力定了定神,走到正中的白虎皮胡床前站定,负手面南而立,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眼大堂左右。 只见已经手握实权的一方大员谢石和钦使王蕴两人在陈望两侧各设有单独座榻。 他们的下面文官右边是以褚歆、王荟为首;武将左面是杨佺期、陈安为首,两厢站立。 忽听褚歆领衔高声口颂道:“卑职等参见刺史大人!” 杨佺期也高声道:“末将等参见刺史大人!” 中堂上所有人都躬身一揖到地。 陈望感受着这个场景,如此多的东晋名人在自己面前俯首躬身,现在看到的是他们的脊背。 暗暗长出了一口气,心道,做领导真TM 的好啊,怪不得这么多人一门心思向上爬,这感觉,从来不曾有过的爽! 带着师傅孙绰、王蕴、江卣以及父亲、大娘等人的期望,陈望压抑住紧张、陌生、焦虑外加一颗怦怦直跳地年轻心脏,抬手缓缓道:“请起!诸公请坐。” 说完,率先坐在了软绵绵毛茸茸,宽大的白虎皮胡床上。 只听得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众文武官员坐了下来。 陈望此时清醒了许多,自己既然来了这个时代,首先要自保,其次才是为了所有关心爱护他的人们。 如何自保,那就看自己的造化和方法方式。 孙绰的话忽然升上了耳畔,“一稳定中原,二维系亲情,三查明柏杰一案。” 待众人坐定,陈望依旧不动声色,暗暗思忖着该如何进行下一步,要不要来个就职演讲什么的? 少顷,坐在东首的谢石起身躬身道:“今日特来向钦使、刺史大人辞别,不能面见太尉,甚感遗憾,还望大人见谅。” “若父亲醒来,我定会告之,谢豫州公务繁忙,理应早些回去,已经耽搁了许久,路上注意安全。”陈望在座中微微欠身道。 “多谢刺史大人,请向代我向谯国夫人问安,如此,我……告辞了。”谢石躬身一揖,良久,转身离去。 大家带着羡慕的眼神目送谢石出了大堂,尤其杨佺期,更加的百感交集。 片刻后,王蕴也起身拱手道:“本使今日也是来向刺史大人辞行的,陛下、太后也等我回京复命,若无其他事情就告辞了。” “尚书大人且慢!”因是钦使陈望起身还礼道:“卑职初掌兖州,还有需要尚书大人相助之事,还望多留几日。” “哦,好说,好说。”王蕴其实也不是真的想走,他决意要帮陈望到底的。 说罢,坐了下来。 陈望坐下,缓缓道:“诸公,有事尽可报来。” 只见褚歆从案几上拿起十几道文卷,在座中躬身道:“禀刺史大人,这是十几日来耽搁的公文,我都已整理妥当,有上呈朝廷军政要务的奏章;有疏通淮、淝、汴、颖水等河道经费;有广固、山阳、庐江、广陵等郡报今春粮田长势汇报,还有北方来投士子、百姓安置方法……请刺史大人批示。” “哦,哦,好。”陈望不觉头大,挥手令旁边亲兵接过文卷。 兖州主簿刁彝紧接着起身道:“禀刺史大人,此是挤压已旧有各地呈报六十板以上案情、囚犯名单,另有两淮地区税收报表,还有彭城、泰山几个郡上报,有五斗米教信徒现身布道说法,人数越来越多,许多农人都不顾粮田参加集会,请示如何处置。” “五斗米教?”陈望沉吟起来,挥手令身后亲兵接过来文卷。 又有兖州司马梁山伯报请父阳县(今河南周口市周边,地处平原,草肥水美,为江北四州的养马基地)战马饲料及药品,青州招募新兵经费…… 等众人说完,杨佺期在座中拱手道:“禀刺史大人有探报来报,近日鲜卑燕国有军队集结于东郡(今河南濮阳市滑县东),数量及意图尚未得知。” “哦,哦,好,我知道了。”陈望闭上眼睛,后院北屋书架旁挂在墙上的地图映入脑海。 东郡,位于黄河(古河道)岸边,若鲜卑人渡河西进,来洛阳也就是三天多的时间。 心里想着,不由得对杨佺期还是有些感激,虽然他拥立二弟,但也是自家人内部之争,他对父亲和江北还是是忠心耿耿的。 睁开眼睛,看着杨佺期,点头赞许道:“江北军事方面还望辅国将军多费心了。” 杨佺期脸上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躬身道:“请刺史大人放心,末将定当恪尽职守。” “嗯,诸公若无事,即可回各自回去办理差事,至于这些关、牒,呈报,”陈望拍了拍案几上堆成了小山的文卷道:“待我批示完毕,会令亲兵送至各府衙。” 杨佺期再次请示道:“刺史大人,徐州的萧馆、徐冏、匡超三人还在堂上,不知他们该……” 哦,对了,陈望忽然想起,徐州要交出去了,他们在这里也没有必要了。 但又一想,柏杰一案还未查明,卜臣现压在主簿衙门的大牢里,这徐州三巨头难免也会有所牵连,该如何是好? 遂转脸看向一动不动,看着天花板的陈安。 陈安起身,躬身施礼道:“刺史大人,末将以为徐州三位大人此时不宜离开洛阳。” “哦?为何。” “建忠都尉卜臣有重大嫌疑,柏大人遇害事发徐州,尚需三位大人配合调查。” “嗯,也好,就依左卫将军之意。”说着,陈望抬眼向大堂下看去,找寻匡超。 只见在末端有三人一起站起身来,来到大堂上,向上躬身施礼道:“卑职萧馆、徐冏、匡超参见刺史大人。” 陈望抬手道:“三位大人请起,刚才左卫将军之言望三位不必挂怀,待柏大人一案查明,即可回去。” 身材瘦削,五旬上下的徐州长史萧馆拱手道:“刺史大人,卑职等三人前些日子是过来探望太尉之病情的,如今也已有十数日未回下邳,公务已堆积如山,还望明鉴啊。” 徐州主簿徐冏和徐州司马匡超一起跟着点头称是。 陈望耐心地劝慰道:“诸公也是徐州的老臣了,劳苦功高,待柏大人之案一经查实,我会上表为三位大人请封的。” 匡超粗着嗓子大声道:“卑职等三人来徐州后,已经对辅国将军做了详细的汇报,柏大人遇袭实乃是鲜卑白虏为太和元年泰山之败寻仇而为,若有疑点,卑职等回去定当寻找蛛丝马迹,给刺史大人一个交代,这乃是我们徐州辖区出的事,无需劳烦左卫将军亲自办理。” 陈安在旁不耐烦地怒道:“你喊什么喊?多耽搁几日我就不信徐州的天就塌下来了!” 匡超不敢再言,只是低声嘟囔着,“卑职生来就是这么个嗓门嘛。” 陈望面色凝重地道:“柏大人之案已经上达天听,陛下亲自过问,尚书大人也通告诸公了,现已不是你们徐州能办理的事情了。” 说完,陈望故意顿了顿,然后挥手道:“我意已决,三位大人暂留几日无妨,大家无事的话就退下各自去忙吧。” 三人不好再争辩,只得与众文武一起,躬身道:“卑职、末将等告退。” 说完,众人向大堂下走去。 “左卫将军请留一下。”陈望叫住了刚要退下的陈安。 陈安走回来,躬身一揖道:“刺史大人有何吩咐。” 陈望微微一笑道:“现在就剩你我和尚书大人了,就不必拘礼了,走,我们到中堂一叙。” 说罢,陈望起身,向身边的王蕴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率先向后走去。 三人来到穿过中院,来到中堂。 分宾主落了座。 有侍女奉上茶水后退下。 陈望叫过一名侍女来,吩咐道:“去问问谯国夫人尚书大人和左卫将军都在,她可有事情吩咐?” 侍女屈了屈膝,领命向后走去。 然后,陈望对各揣心事的二人微笑道:“二位叔父,到了中堂就不必拘束了,都是自己人了。” 王蕴看了看坐在对面的陈安,却是笑不起来,沉声道:“左卫将军,那个卜臣是怎么回事?徐州那边可查出端倪了?” “卜臣的背后还有人!”陈安一手攥着茶盏,一手捻着八字胡道。 “会不会是你屈打成招?我看他受伤颇重。”王蕴问道。 “不会,叔仁兄,你还不相信我做事吗?” “兹事体大,兹事体大啊,”王蕴蹙眉,食指敲着桌子边道:“柏大人之案莫说朝廷,就连民间也皆为关注,务必要查实铁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啊。” 陈安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抬头看了看主座上的陈望,不紧不慢地道:“长公子,末将到下邳后——” 陈望忙挥手道:“叔父,见外,这是在家里。” “哦,哦,我到下邳后,先去城门五营校尉(负责城门看书的官员)衙门仔细查阅过近月内出入城门的官吏、军兵。”陈安眯着小眼看着中堂顶棚,徐徐道:“因柏大人雨夜遇伏击,知道的人并不多,恐是内部出了贼子。” 陈望和王蕴一起点头,深以为然。 陈安继续道:“查出在柏大人遇害当晚亥时中,有南大营百十余名骑兵出北城门,手里拿的是建忠都尉卜臣签署的密令。” 说完,陈安冲袖子里掏出了一封手札,递给了陈望。 陈望接过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写了短短两行字,“阳信县第七营军兵执行重要军务,请予以放行。” 看完,他递给了右手旁的王蕴,然后不解地问道:“七品的低微武职官员就能晚间叫开城门吗?” “长公子英明啊,”陈安拍案道:“所以我把卜臣叫来询问有何军务半夜出城门,没想到此贼百口狡辩,先说是奉徐州司马匡超之命出城查探九里山(今徐州市西北)匪情,又言是听探马报有鲜卑哨探进入徐州辖区,再说自己记不清下了这道命令,有人奸人模仿他的笔迹加害于他,等等。” “该打,”王蕴狠狠地将手札拍在桌案上,怒道:“对待这种刁顽之辈,应予以严刑,孔子曰‘刑弃灰于街者’,即便是他被迫所为,也要严惩!” 只听陈安接着道:“我又一一地把他所讲之事查明举证,卜臣就再也不开口了,这小子骨头还算硬,我今日刚要去大牢提审他,被长公子唤住了。” “此人可以算的上是钦犯了,一定要保住他的性命,待查实后可由尚书大人押解回京,给天下人一个交代。”陈望边说着,脸色凝重起来,觉得此人一定有事未开口。 王蕴在旁问道:“这百十余名南大营的骑兵现今……” “哦,我暂时未惊动他们,恐引下邳兵变,回来前安排人手暗中监视起来,只要卜臣开口招认,一个也跑不了。”陈安胸有成竹地答道。 陈望和王蕴一起点头,由于没有胡须,下意识地学着王蕴的样子边点头边摸着光秃秃的下巴。 心道,陈安,果然是心思缜密,行事果断,不可多得人才啊。 这时,只听屏风后面传来了说话声, “陈安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派人通知与我。” 声音清脆而不失南方女子特有的莺啼婉转。 三人知是谯国夫人到了,慌忙从座中站起身来。 随着说话声,换了一身白衣的司马熙雯从屏风后转出,脸色憔悴,但平静中带着坚毅。 三人一起起身施礼,分别道:“儿、卑职、末将拜见谯国夫人。” 第28章 太尉死了 “坐吧。”司马熙雯淡淡地道。 王蕴、陈安二人重新坐了下来。 司马熙雯坐在了主座上,陈望不敢坐,老老实实地站在了她的身后。 陈安躬身道:“末将昨晚方才从徐州回来,未来拜见,请谯国夫人见谅。” “呵呵,”司马熙雯轻笑了一声道:“晓得了,无需解释,夫君病重,你不远万里请来了葛洪,一个时辰都没耽搁再去徐州,应好好歇息的。” 陈望站在后面暗暗咂舌,葛洪远在交州(今广西、越南北部、中部)被陈安请回,又马不停蹄地赶赴徐州查案,铁人啊! 只见司马熙雯回头对陈望道:“望儿,还不谢过你叔父!” 陈望忙躬身一揖到地,呈九十度弯腰行了大礼。 慌得陈安从座中跳了起来,忙道:“使不得,长公子,使不得啊谯国夫人。” “如何使不得?你快坐下。”司马熙雯摆手道。 陈安惴惴不安地坐了下来。 陈望起身,看到陈安那副惶恐的样子,对古代主仆之分有了新的认识。 陈安本是广陵公府的奴仆兼陈谦伴读,即便是官居四品武将之职,还有县伯的爵位,回到府里,依然是下人。 这就跟王蕴有了明显的区分。 同样是亲信,但大族和寒门永远是不在同一起跑线上的。 即便是出身寒门的陈安给东晋朝廷迎来了失散几十年的玉玺,使东晋王朝正式合法化。 如此天大功劳,也进不了朝廷中枢高层,也无法与世族通婚。 要是换了王、谢、桓、庾等家族的人,早就是公爵还要荫及子孙了。 只听司马熙雯又道:“二位是夫君最为信赖的属下,我也不瞒你们说了,夫君已然在前日傍晚病逝了。” 淡淡地话语,在王蕴、陈安二人耳里犹如晴空霹雳一般,他俩如遭雷劈般从座中跳了起来,虽然他们早已有了不祥的预感,但乍闻还是难以接受…… “太尉啊……”王蕴匍匐在身前的案几上,嚎啕大哭起来。 “公子啊,老天不公啊!……”陈安双膝跪在地上,昂头朝天,三角圆睁起来,怒瞪着天空,一边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胸膛,一边嘶声哭喊着,泪水滂沱而下…… 陈望看着方才在大堂上还是稳重威严的两名朝廷大员,如今像个孩子一般哭倒在地,被感染禁不住也是跪倒在地,跟着大哭起来。 倒是司马熙雯一动不动,或许是她的眼泪已经哭干了,亦或是她已经看破了红尘…… 哭声惊动了后院,柳绮带着陈胜谯、陈顾、陈观一起来到了中堂。 见到这场面,也是猜到发生了什么,也是一放声大哭起来。 一时间,整个中堂上大人小孩儿哭声一片,呼天号地,哀声恸天。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司马熙雯缓缓道:“好了,你们都节哀吧,我还有话说。” 众人渐渐止住了哭声,陈胜谯走过来,紧紧依偎在母亲的肩上。 她泪光莹莹的眼睛,如同掩映在流云里的月亮,眼睛和鼻子头都是红的,令人怜惜不已。 “为不使洛阳和中原军心、民心浮动,暂时不要对外宣布夫君的死讯,”司马熙雯双手紧扣案几,平静地道:“望儿,你与陈安带着卜臣再赴下邳,务必查明柏杰一案,然后飞报叔仁。” 陈望一面擦拭泪水一面问道:“大娘,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明日一早!”司马熙雯干脆利索地道。 “是!”陈望和陈安一起躬身道。 司马熙雯看向王蕴道:“叔仁,你也可回京了,柏杰一案一经查明,会有快马报于你,只是路上你要慢些走,待望儿他们那边有消息,你也好回京交差。” “是,谯国夫人。”王蕴含泪躬身答道。 “望儿,你吩咐下去,暂时让褚歆、杨佺期……哦,王荟也算一个,主持洛阳日常事务;”司马熙雯转头看了看柳绮和几个孩子,接着道:“就如此吧,你们各自不要外出,等待望儿他们从徐州归来,我们一起给你们父亲送行……” 说完,也不待众人行礼,司马熙雯起身向后院而去。 第29章 洛阳并不是铁板一块 杨佺期回到辅国将军府衙,进了内堂,有侍女过来帮他卸去袍带铠甲。 刚刚坐下,喝了口茶,一名亲兵进来报,徐州司马匡超求见。 杨佺期皱了皱眉,心道,这非常时期,你们徐州官员正在接受组织上调查,跑来找我干吗?不懂得避嫌啊。 刚想要说不见,但觉又不妥,毕竟匡超对自己还是有用的,多年前就表了忠心,而且去年一直追随自己在青州剿匪,战功卓着。 犹豫了一会儿道:“请他进来吧。” 不大一会儿,匡超魁梧的身影出现在了院子里,上了内堂,给杨佺期施礼。 杨佺期挥手道:“请坐吧,匡司马。” 吩咐人上茶后,屏退了左右。 匡超谢过茶后,呷了一口道:“辅国将军,昨日眼见得二公子可继任大位,可惜啊,都是那个陈安。” “哼!”杨佺期冷着脸,鼻腔里发出似嗯似哼的声音,算是回答了。 “辅国将军容禀,建康传闻徐州要划归桓温管辖,供荆州大军北伐用,末将掌军,是主要跟大司马对接的官员,在这里真是如坐针毡,还望辅国将军相助,离开洛阳。”匡超脸上显出祈求的样子,环眼中充满期待。 “怎么?匡司马难道真的和柏大人之死有牵连吗?”杨佺期剑眉竖了起来,沉声道。 “哪有,哪有,嘿嘿……”匡超赔笑道:“末将追随辅国将军多年,岂能欺骗于您,只是末将有些私心,眼见得徐州就要划归大司马了,想早日回去处理公务,以免大司马责怪办事不力。” 杨佺期略略舒展了一下眉头,有些不屑地道:“你如此着急投靠新主子,不如去信让大司马出面调你出洛阳。” 匡超闻言,脸色大变,慌忙起身拱手,郑重道:“辅国将军误会,末将永远效忠于您麾下,绝无二心,即便是大司马接管徐州,末将也是辅国将军的人啊!” “哈哈,”杨佺期轻声一笑,挥手示意他起身,想想匡超昨日在太尉府中堂之上坚定不移地表态支持二公子,心道,此人日后还是有可用之处。 只听得匡超又急急的道:“太尉也恐难以康复,大司马接管徐州后,若是末将办事不力,换上他的亲信替换末将,那末将也不能再为辅国将军效劳了。” 杨佺期边思忖着边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轻轻吐出一根茶叶梗,淡淡地道:“我明日面见刺史大人时再提提你们的事,不知道那个建忠都尉在陈安重刑之下,会不会乱咬一气……” 匡超赶忙道:“不会的,不会的,若真是此人所为,也与我也毫无干系。” “嗯……”杨佺期刚要说什么,只见一名亲兵从前堂快步走来。 到了跟前,施过礼后,附在杨佺期耳边低语了几句。 杨佺期微一点头对匡超道:“我还有要事,你且回去等候消息吧。” 匡超起身,躬身一揖道:“末将告退,全仰仗辅国将军了!” 说罢,匡超转身退了下去。 杨佺期随即换上一身灰色粗布便装,戴上斗笠,叫了一名便衣亲兵跟随,出了辅国将军府的后门。 白马寺,始建于公元68年,汉明帝派人“西天取经”,为纪念白马驮经胜利归来而建,坐落于西雍门之外,宫城西面。 虽饱经战乱,尤其是西晋以来洛阳数度易主,寺中值钱财物被洗劫一空。 但好在胡人也有信佛的,他们只抢财物,并未对寺内僧人屠杀。 寺内香火得以延续下来。 位于白马寺最后面的一个大型建筑叫做毗卢阁,旁有一所幽静素雅的小院落。 青石板路,翠竹苍松,院里有三间不大的禅房。 正房里,桌案上的博山香炉中檀香袅袅。 柳绮坐在正中座榻上,轻摇着手中牡丹花卉丝织团扇。 旁边坐着一位须发皆白,满面红光的道士,身后站有一名眉清目秀的年轻道士。 正是杜炅和孙泰。 柳绮轻启朱唇道:“杜仙长,还有何良策吗?” 杜炅手捋白胡须,眯着眼长叹道:“哎……没想到啊,千里迢迢远赴中原,却被谯国夫人驱赶出府,贫道始料不及啊。” 孙泰在旁愤愤地道:“哼!师尊在江南人人奉若神明,上至官宦世族下至黎民百姓,救死扶伤无数,责无旁贷;然,江北几十年沦陷于胡人,这里的人果然是冥顽不化,愚鲁不堪!” “我夫君之疾即便是华佗在世也恐难救治,听闻朝廷要派二位仙长过来,便马上修书建康,只为扶我儿上位,还望再图良策。”柳绮秀眉微蹙,轻声道。 杜炅沉吟道:“二夫人之意贫道在收到信后就已知晓了,要不然,我也不会来洛阳了,但听二夫人方才之言,他们已经拥立了长公子吗?” “感谢仙长,”柳绮在座中欠身道:“我也没想到长公子会接任兖州刺史,所以还望二位仙长鼎立相助。” “唉……木已成舟,这个……就难办了。”杜炅眯眼叹息道。 “我素知五斗米教在江南以及巴蜀声名远播,教徒众多,且仙长德高望重,法力深厚,还望尽力而为啊。”说罢,柳绮在座榻中再次欠身施礼。 “贫道为太尉做法疗伤未得成功,已失先机,不过办法也不是没有……”杜炅抬头看着顶棚,翻着眼皮,边琢磨边道。 “哦?仙长请讲,只要让二公子接任兖州刺史和广陵公爵位,要我怎么做我皆应允!”柳绮蹙起柳叶眉,一双美目闪着秋波,急切而又果断地道。 杜炅并未急着搭话,倒是后面的孙泰冷冷地接话道:“最佳的完全之策就是——长公子死!” 杜炅摆手制止道:“哎……休要胡言!我们教义以普度众生,救死扶伤,辟邪斗魔为主,怎能下此狠手。” 柳绮银牙紧咬嘴唇,思索了片刻,声音低沉而又决绝,“无甚不可!” “此是下策,上苍有好生之德,若长公子知难而退,亦或是才德不足以胜任,岂不是更好嘛。”杜炅捋着白髯,缓缓地道。 “是,师尊补天浴日,德厚流光,宅心仁厚,非常人所及啊。”孙泰在后面不失时机的奉承道。 二人一唱一和,在柳绮眼里,杜炅形象更加高大了起来。 仙风道骨,老成持重,足智多谋,就像当世之姜太公重生一般。 柳绮放下团扇,垂下臻首娥眉,心悦诚服的倾身施礼,娇声道:“一切仰仗仙长了。” 站在杜炅后面的孙泰敏锐地看到柳绮露出了一小半白嫩的酥胸,连青红血管都清晰可见。 看得孙泰是血脉喷张,鼻子中差点流出血来。 “好说,好说,”杜炅微一点头,算是回礼道:“贫道与鲜卑燕国上庸王慕容评多年前有过交往,可修书一封,凭借外力助二公子上位。” “哦?可是现在燕国摄政的大司徒慕容评?”柳绮欣喜地问道。 “正是。”杜炅点头道。 柳绮桃脸上顿时笑颜如花,抿嘴道:“还望仙长赐教,如何相助?” “慕容评发兵进攻洛阳,长公子必将率众迎敌。”杜炅微笑道。 “哈哈,此计甚妙,师尊,陈望从小在宫中长大,他怎会打仗?一旦损兵折将,必然威信扫地。”孙泰在后面笑着挑起了大拇指。 “高明啊,仙长,”忽然柳绮又想到了什么,低语道:“不过慕容评肯来相助吗?” 杜炅胸有成竹地道:“这个无需担心,我素知此人虽身居高位,但依然唯利是图,摄政后更加贪得无厌,甚至开始卖官鬻爵,若事成之后,可以洛阳、野王等中原之地做交换。” 柳绮拿起团扇,边扇边想了片刻,面色轻松下来,点头娇声道:“我夫君一死,洛阳这四战之地也是易攻难守,放弃恐也是早晚的事情,我答应你便是。” “哦,对了,二夫人,你信中所讲江北文武也有你的亲信,是…….”杜炅问道。 第30章 柳绮买了双保险 柳绮银牙咬着朱唇,一字一顿地道:“是辅国将军杨佺期。” “哦?这便极好,主管江北四州军务的主将。”杜炅面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捻须看着柳绮接着道:“为了加双保险,若鲜卑人发兵洛阳,还得你知会辅国将军暗中相助,打败陈望,将事半功倍。” 柳绮急忙摆了摆手中团扇,皱着柳叶眉,为难地道:“这万万不能,杨佺期虽然与我有交情,但让他做出私通鲜卑白虏之事,那比杀了他还难。” “咳咳,那……也罢……只要置身于度外也行。”杜炅沉吟了一会儿,点头道。 柳绮心想,这个或许可行,遂道:“嗯,就依仙长,这个由我来劝他。” “事成之后,二夫人可不能食言啊。”孙泰居高临下,斜睨着柳绮的酥胸,轻笑着叮嘱道。 柳绮郑重地点头道:“二位仙长放心,答应的事情我绝不会食言,贵教在江北四州布道传教,畅行无阻!” 杜炅岔开话题道:“贫道已来两日,对此地风土人情了解一二,尤其前日在铜驼大街见到二公子力举铜驼,非亲眼所见,断不能信,纵楚霸王在世也恐难以匹敌啊。” “呵呵,劣子贪玩放纵,生性愚钝,日后还望仙长多加以点拨指导。”柳绮笑吟吟地道。 正在这时,门口有个侍女敲门进来,屈了屈膝道:“禀二夫人,他到了……” 柳绮抿着朱唇,微微一笑,转头对杜炅和孙泰道:“烦请二位仙长暂回东厢房避一避,我有客人到。” “哦,好,贫道告退。”杜炅边说着,在孙泰搀扶下站起身来,施礼后退了出去。 出门后,两人向东厢房走去。 刚刚进了门,孙泰回身掩门时,听到重重地脚步声进了院子。 二人在门缝里看到一名侍女在前引路,后面一名粗布灰衣人走了进来,头上的斗笠下压看不清面目。 但看身形,昂首挺胸,伟岸挺拔,加上走路声响,分明是一员武将。 杜炅、孙泰将门掩好进了屋,各自在蒲团上坐定,垂目诵起了《老子五千文》。 约莫过了两炷香的时间,诵读到第三遍时,只听得正房那边有了响声。 “吱呀,吱呀……”速度越来越快。 后来有种忽隐忽现声音传了过来,竟是女子强忍着的闷哼声和喘息声。 几种声音交汇在一起,越来越响。 杜炅低垂白眉,依然双手合十默默地诵读。 孙泰已经不能再诵读下去,禁不住心跳加速,面红耳赤,道经抛去了九霄云外。 心道,若是能得到二夫人此等美人一夜,做鬼也值了,唉…… 这是哪个小子,艳福如此深厚,他娘的,这二夫人竟不顾东厢房有人能听到。 不知煎熬了多久,那边恼人的声音方才渐渐地停歇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孙泰听到正房那边好像起了争吵声,遂屏气树耳仔细倾听起来。 “什么?太尉……已……你怎么不早……” …… “我已经尽力而为了……谁成想陈安……” …… “让我协助鲜……不可能!我弘农……历代以来乃世族之首……怎可做这……” …… “陈安已回……我们还是不见面为……” …… “哦?陈……明日一早……” ……. “你容我再考虑……” 是杨佺期,孙泰和杜炅互相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柳绮的话他们一句没听到,杨佺期的话断断续续传了过来。 孙泰心道,欢爱之时二夫人甚是放浪,怎滴说事情时倒全是杨佺期的声音了。 约莫又是一炷香多的时间,重重地脚步声响起,渐渐地消失在院子外面。 少倾,柳绮推开他们的房门走了进来。 二人站起身来,只见柳绮两颊绯红,宛若一枚天宫仙桃一般,玉润中白里透红,比之方才娇艳了百倍不止。 略有些蓬松的青丝,曼妙的身段,玲珑曲线尽现于眼底,她整个人仿佛融合成一团着人火焰,燃烧着孙泰的小心脏,吸引着孙泰直勾勾的目光。 孙泰心道,妖孽啊妖孽,善哉。 只见柳绮笑吟吟地娇声道:“二位仙长,陈望和陈安明日一早赶赴下邳,可依计行事,辅国将军知道该怎么做。” “哦,好,我这就写信,请二夫人派可靠之人送往邺城。”杜炅稽首道。 “嗯,时间不早了,我这就回府,你写完交给门口之人即可。”说罢,柳绮向杜炅点了点头,转身之际,一汪碧潭般的媚眼似乎有意无意地向孙泰投去了一瞥。 这惊鸿一瞥,令孙泰张大了嘴巴,久久未能合拢,直到柳绮风姿绰约的身影消失在了院子里。 第31章 忙碌的刺史大人 申时中(下午四点左右),批完最后一道衙门的公文,陈望从厚重的黑檀木桌案上抬起了头。 “来人,”陈望边揉着眼睛,边起身道:“将这些关、牒、呈文送到各个府衙去。” 一名亲兵赶忙过来,将公文一一装入包裹内。 陈望继续道:“请褚长史、辅国将军、王主簿过来一下。” 亲兵领命,背起包裹快步跑出了大堂。 陈望活动了一下腰,踱步走到大堂外台阶处,看着红彤彤的太阳依旧没有落下去的意思,反而耀眼了许多。 黄昏的东风迎面吹来,令他精神清爽了许多,心道:还得要一个帮忙办事的人才好,不知道王恭什么时候能到,父亲留下的这些人毋庸置疑大都是德才兼备,但自己用着顺不顺手才是真谛啊,这忙了一下午,竟然没人来单独汇报工作,表表忠心……. 正胡思乱想间,一个肥胖的身影从太尉府大门急急地走了进来。 陈望定睛一看,是褚歆。 只见褚歆喘着粗气施礼道:“参见刺史大人,卑职府衙就在对面,若有事情吩咐,随叫随到。” “哦,好,褚长史,请里面一叙。”说着,陈望做了个请的手势,向大堂内走去。 落座后,陈望令亲兵奉上茶水,褚歆躬身道:“请问刺史大人有何吩咐? “额……,”陈望并不答话,眨了几眨疲惫的双眼道:“批了这么多公文,感受父亲真是朝乾夕惕,日理万机啊。 “啊,太尉在时,比这还多,这还是省去了豫州事务的公文呢。”褚歆躬身答道。 “哈哈,是,是……”陈望笑了笑,心道:褚歆可以回京了。 他觉得,作为下属应该替上司减轻负担,这种应对,隐隐含有说教的成分。 再加上中堂、前堂分别听褚歆讲话,作为文官之首连个张玄之都摆平不了…… “我出京时,太后曾命我向您转达问候。” “卑职感念陛下、太后擢拔之恩,虽万死不足以报。” “若四州去了两州,我们今后该何去何从呢?” “太尉领四州已多年,请刺史大人上表朝廷,就说太尉无恙,只是需要休养,四州只是断断不可交于外人!” 褚歆胖脸上涨的通红,慷慨激昂,唾沫星子乱飞。 “好,我也有此意。”陈望心中有数,摆手劝慰道。 他心知褚歆此人对父亲忠心有余而才智不足,这种人应该放在建康,作为一名朝堂上的耳目和嘴巴才好。 将自己想知道的东西密报自己,将自己想说的话,在朝堂上讲与陛下及群臣听。 如果到了一定官阶,比如桓温、司马昱那种…… 那么自己的思想也就贯彻到建康了。 父亲为何要将他安排在身边呢? 百思不得其解啊。 正闲谈间,只见王荟和杨佺期先后从外面走了进来。 大家一一见过礼后,分别坐了下来。 “早上刚见完面,又把三位大人请来,还望见谅啊。”陈望坐在白虎皮胡床上,客套道。 “哪里,哪里,刺史大人客气了,有何差遣,末将等责无旁贷。”杨佺期在座中躬身道。 褚歆、王荟也是连连点头称是。 “明日一早,我将与左卫将军一同赶赴下邳,此行定要查明柏大人一案,洛阳之事,还请三位大人费心。”陈望环视着三人,徐徐道。 “哦,刺史大人请放心,卑职等决不负所托。”褚歆赶忙躬身答道。 王荟也跟着道:“还望刺史大人早去早归,太尉一直未能主事,恐有北方鲜卑、氐族趁机来犯,需您在才能安定军民之心啊。” “嗯,我此去不出一个月,定当赶回,”说着,陈望又叹了口气道:“唉,毕竟徐州是要交出去的,查明此案,严惩凶手,料理后事,即刻返还。” 杨佺期想了想道:“刺史大人,末将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辅国将军请讲。” 杨佺期抬起立体而又端正的面庞,看着陈望,诚恳地道:“徐州三名官员却有难言之隐,徐州七郡六十九县人口稠密,公务繁忙,若是再不回去,恐生不测,再说,刺史大人带着他们,在徐州审理案情也有很大帮助。” “额……”陈望沉吟着,陷入了长考中。 他总觉得杨佺期此人无论是长相,还是家世,外加武力,还有威望,都近乎于完美。 但第六感觉总是与自己若即若离,好似隔了层窗户纸,说不出来的别扭。 同意吧,那三人其中很可能有乱臣贼子,不同意吧,又当场驳了杨佺期面子。 看着陈望犹豫不决,杨佺期觉得应该让一步,继续劝道:“哪怕是带一人也好安抚住徐州局面,令那边官吏安心办差。” “哦?以辅国将军之意,带谁回去为好。”陈望眼皮跳了跳,问道。 “徐州司马匡超,虽然粗鲁了些,但秉性耿直,在徐州、青州战功颇多,威望素着。” 陈望点头应允,“好吧,就带他了,你让他明日一早辰时前在大堂候命。” “末将遵命!”杨佺期暗自欣喜,不动声色地道。 陈望站起身来道:“如此,洛阳还有我的家眷就拜托三位大人了。” 说罢,向三人团团一揖。 慌得三人赶忙一起还礼。 “三位大人各自忙碌去吧,有事随时派人来府里传信。”说罢,陈望转身向中堂走去。 三人齐声道:“恭送刺史大人。” 翌日晨,一轮红日从大石山顶露出了半张脸,像有人提起了一盏灯笼,照亮了黝黑的大晋故都洛阳城墙。 春风送暖,杨柳含烟。 洛阳东城头上一杆巨大的黑底红字“晋”字大纛,在风中懒洋洋地翻摆着。 随着“咯吱、咯吱”地刺耳巨响,吊桥缓缓地落了下来,离护城河还有半丈高时,重重地落了下来,溅起尘土一片。 城门大开,两骑战马从里面飞驰出来。 然后有大队的晋军骑兵跟着鱼贯而出,沿着驰道向大石山的山谷方向驰去。 当先一人,身材修长健硕,胯下紫骅骝,身穿淡青色右衽便裳,足蹬牛皮短靴,身披一件白色黑边云纹披风,头戴束髻小冠,剑眉细目,鼻直口方,面皮白净,瘦长脸上几个粉刺星星点点,但丝毫不影响这一脸的英气勃勃。 他就是朝廷还未正式颁诏任命的兖州刺史、广陵公陈望。 但自西晋末年八王之乱开始,刺史(相当于现在的省长)一职已是地方实权派,形同潘镇割据一般。 尤其到了东晋,一州更是形同于独立王国,刺史名义上属朝廷任免,但实际不是世袭制就是前任推荐,朝廷只有一个形式上的文书而已。 因为前任刺史的旧部们,是不会允许外部势力侵入的,那样他们就沦为了新刺史的弃子。 这叫一朝天子一朝臣。 于是,十三岁陈望(其实是二十一岁大三学生)的兖州刺史和世袭的广陵公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一经到了十五岁,加冠礼后,便可由朝廷正式任命下来。 陈望身旁是左卫将军陈安,后面是太尉陈谦成立的亲兵组织“骁骑营”五百人。 当年由陈谦亲自训练,以及后来由两任侍卫长毛安之、刘牢之每日操练,都是身经百战的忠心死士,足可以一敌百。 就像当年“虎痴”许褚率领的虎卫军一样,从历次战役中挑选老兵中的精英。 出洛阳前,陈望在府中拜别了母亲柳绮、大娘司马熙雯、阿姊陈胜谯、二弟陈顾、三弟陈观。 第32章 彭城郡重大收获 在刁彝的主簿衙门大牢里押出来了建忠都尉卜臣。 顺便又去馆驿向王蕴辞了行。 会同了徐州司马匡超及其两个随从,出发了。 不多时,一行人进了大石山。 一入山谷,山风飒飒,刚刚冒出的一身汗吹得干干净净,令人无比舒爽。 但陈望的心情却是舒爽不起来 司马熙雯一早特意让人将父亲的紫骅骝牵来给他骑。 陈胜谯给他换了一套新衣服,亲手帮他扎好了一条丝质镶玉腰带。 母亲柳绮端过来亲手下厨熬制的粟米(今小米)黄河鲤鱼粥。 陈顾则是忙忙碌碌地给紫骅骝喂着草料,一面给它擦拭着身子,梳着鬃毛。 不知为何,陈望对这个二弟感觉非常亲近。 虽然母亲总是说他傻乎乎的,但自己感觉陈顾不是傻,而是心地善良,秉性耿直。 临走时,他一脸艳羡地拍着紫骅骝的脖子道:“唉,小紫啊小紫,什么时候能驮着我出去逛逛多好呀。” 被阿姐陈胜谯啐了一口,“你兄长是去公干,当然要骑父亲的坐骑了,你整日里无所事事,哪有这个机会!” 不讨人喜的陈观又在旁起哄道:“阿姐就喜欢大哥,不喜欢我们俩。” 这不合时宜的话,令在场人尴尬不已。 陈望不由得看了看母亲,他觉得小孩子说出来的话,并不是自己编造或者空穴来风,而是跟大人学的。 陈望还是觉得家中的氛围有些奇怪,难于言表,看似母亲对大娘恭谨有加,但又觉似乎大娘对她不冷不热。 但大娘又是父亲的挚爱,自己承袭兖州刺史和广陵公最坚定不移的支持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谜底等从徐州回来,一定要解开。 尤其是离开太尉府去辞别王蕴时,王蕴的话犹在耳畔。 此去下邳查办柏杰一案,将是你最关键一步棋,若是这步棋没走好,那你这个兖州刺史和广陵公爵位将不保。 因为在洛阳,以杨佺期为代表拥戴陈顾的人并不在少数。 王蕴强调,他与谯国夫人做过深谈,父亲在清醒时执意要将所有衣钵传承给他的。 这又让陈望陷入了无限困惑中,自己见识过二弟,无论人品、相貌都不输于自己,尤其那神力和武艺,皆是自己远远所不及。 让一个不在身边的儿子来继承,何必如此啊? 父亲有什么深意吗? 带着诸多疑问,陈望首先坚定了一条,就是此去华山一条道,必须将柏杰一案查个水落石出。 一行人快马加鞭,到虎牢关时已是深夜亥时末。 好在一切由陈安安排,不需陈望操心。 当醒来时,马已喂饱,吃了早饭继续赶路。 沿着黄河南岸再往东走就到了淮北平原处,行军速度立竿见影加快了许多。 三天后,途经父亲的大本营——谯郡。 陈望觉得还是不进城为好,因为里面有父亲太多的故旧和亲属,一一会见,不知得耽搁多久。 陈安、柏杰、杨佺期、王荟、褚歆等人的家眷都在这里。 带着内心的万分歉意,婉转地说与了陈安,没想到他当即表示遵命。 再走了四天,一行人出了兖州,进入徐州境内,一路狂奔,于傍晚时分进了彭城(今江苏徐州市)。 大街两侧,民舍商铺,鳞次栉比,行人如织。 天空中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润物细无声的春雨落在错落有致的屋顶之上,沿着层层叠叠的灰瓦而流,汇集在低垂的灰黑屋檐处,滴落在苍苔斑驳的大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滴答,滴答…..” 自从三年前的太和元年,太尉陈谦打败了慕容恪后,彭城郡已经成了大晋的后方。 陈望鼻子里闻到了家家户户炊烟及饭菜味道,一边擦拭着额头的雨水,一边对身边的陈安笑道:“今晚得好好吃顿饱饭,休息休息了。” “嗯,应该的,刺史大人未经军旅生涯,应是疲倦了吧,其实咱们已经够快的了,公子莫要心急,出了彭城,不到两天就到下邳了。”陈安表示同意。 “卜臣还好吧?”陈望小声问道。 陈安笑道:“他当然好,下午我还特意去看过他,这小子待遇最好,吃的喝的都有专人喂食。” “好,很好。”陈望点头策马,继续前行。 来到大街十字路口处,看见了雨中灰蒙蒙的高大府衙。 门前一帮文武官员正站立在雨中,见大队人马过来,众人一起高呼道:“卑职、末将等拜见刺史大人,拜见左卫将军!” 陈安在陈望耳边轻声道:“前面这人就是彭城太守戴遁,是杨佺期的部将。” “嗯,既然进了徐州境内,要提高警惕,别忘了派人密切监视匡超的一举一动。”陈望点头边对众人微笑边低语道。 陈安应道:“放心,有最机灵之人监视着。” “啊,哈哈,戴将军、诸公请起,雨天何必在此迎候啊。”陈望边大笑着边跳下马来,紧紧抓住了戴遁的胳膊,将他扶了起来。 年过三旬的戴遁身穿朱袍,身材瘦削皮肤黝黑,坚毅的脸庞上三缕胡须飘洒胸前,给人以强悍精明的感觉。 “末将未曾远迎,还望刺史大人、左卫将军、匡司马恕罪啊。”戴遁边说着,边向府衙里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望也不再客套,昂首与陈安、匡超进了府衙。 戴遁与彭城众官员跟随在后,有人官员将陈望带来的亲兵引入府衙大院西侧马厩停马。 一时间人喊马嘶,热闹了起来。 走过大院,上了大堂,只见大堂上已是灯火通明。 戴遁请三人上座,然后命亲兵奉上热茶和干布巾。 “这淮北的四月天就像婴儿脸,说变就变,哈哈,从谯郡到彭城,已经淋了三次了。”陈望边擦着脸上的雨水,边笑道。 戴遁赔笑道:“幸亏公子风华正茂,身体康健,要不然会感风寒的。” 匡超在旁边嚷嚷道:“还不上饭, 他娘的,饿死我了,刺史大人和左卫将军也该饿了。” 这是戴遁的顶头上司,掌管一州军务的司马。 他不敢怠慢,点头道:“早已准备好,就等大人们到了。” 随即抬手击了击掌。 只见亲兵们忙忙碌碌的开始上饭菜了,一时间香气充斥了整个大堂之上。 期间,戴遁向陈望挨个介绍了前来迎接的彭城文武官员们。 大家一一过来见了礼。 陈望对戴遁的印象并不坏,是个有眼色,机灵干练之人。 这时,两名军兵抬着一大坛子酒放在了大堂中间。 戴遁吩咐打开,一阵酸气扑鼻而来,继而是酒精的辛辣,再后来竟有菽谷香气飘出。 众人倒满酒,站在案几前,双手端盏高举头顶,齐声颂道:“卑职、末将等,恭祝刺史大人身体康健,官运亨通。” 陈望端起酒盏,微笑道:“诸公,我们还是一起恭祝陛下、太后福寿安康,大晋国祚万年!” 众人一起附和道:“恭祝陛下、太后福寿安康,大晋国祚万年!” 说罢,陈望将盏中酒一饮而尽,只觉入口虽辣但咽下去后,馥郁浓香之气从喉咙中泛出。 众人随之也是一饮而尽。 戴遁在下首躬身道:“刺史大人,这是当地有名的沛县狗肉,驱寒温补,快请品尝,压压酒气。” “好,好。”陈望起先还以为是烧兔子,没想到是狗肉,作为爱狗人士,脑海中层层地跳着柯基、巴哥、比熊、萨摩耶…… 强忍着恶心,抓起一只腿来塞入口中。 但入口后,顿觉肉香气充斥味蕾。 起先还有些矜持,到了后来就不顾了。 抬手道:“我不胜酒力,额,这个这个匡司马,你代表我跟彭城诸公多喝几杯。” 说完,放下狗腿,又拿起了一块儿脊骨,先吸溜吸溜地吮吸掉上面的汤汁,又用牙齿撕下一块狗肉咀嚼起来。 嘴角缓缓流出了汁水,滴在了盘着的腿上,也毫无察觉。 那边匡超已经端着酒盏和彭城文武官员喝成一团,推杯换盏,酒酣耳热。 坐在一旁的陈安匆匆扒了碗里的米饭,向陈望点了点头,起身与众人告辞出了大堂。 陈望知道他是去视察骁骑营和卜臣的看押情况了。 风卷残云的填饱了肚子,陈望用布巾擦了嘴和手,站起身来。 戴遁跟着站起来,关切地问道:“刺史大人可合口味?” “饫甘餍肥,甚好,甚好。”陈望满意地道。 然后对匡超道:“你与诸公继续,我先休息一下。” 匡超满面红光,躬身道:“刺史大人暂歇,末将与诸公同袍多年,许久未一同饮酒了,嗝……” 众人起身恭送,戴遁亲自把陈望请进了府衙后院。 边走边道:“末将家眷已经搬到驿馆了,刺史大人和左卫将军还有匡司马就在府衙歇息吧。” “如此,就叨扰戴将军了。”陈望客气道。 将陈望引进内宅最大的北卧,戴遁吩咐人送来了果盘,并请陈望将湿漉漉的外衣脱掉拿出去清洗。 陈望在屋内的座榻上坐下,请戴遁坐在身旁。 有亲兵奉上茶水,退了出去。 “戴将军,任太守一职几年了?”陈望呷了一口茶水,问道。 戴遁躬身答道:“末将去年年底刚刚赴任,此前一直随辅国将军在青州和胶东一带剿匪。” “哦……”陈望沉吟着,突然发问:“你对镇北将军遇害之事怎么看?” “这……”戴遁被这突如其来地发问一时反应不及,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陈望微笑道:“无妨,有什么就说什么。” “柏大人,唉……”戴遁脸色一暗,叹息道:“甚是可惜啊,他追随太尉多年,出谋划策,足智多谋,曾经单骑入谯郡,凭一己之力说服羌酋姚襄撤出谯郡,令世人叹服,在江北军中享有崇高的威望。” 陈望边握着茶盏,边用鼓励地眼神看着戴遁,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末将人微言轻,不敢妄断,但柏大人遇害太可惜了。”戴遁还是婉言拒绝了发表自己的看法。 陈望有些失望,心道,看来他是认为我年轻,亦或是徐州即将交给桓温,不愿意说真话啊。 “那好吧,戴将军你也歇息去吧。”陈望面无表情地道。 戴遁起身,躬身道:“末将告退,刺史大人如有事情尽管吩咐。” “嗯。”陈望点了点头。 戴遁刚要转身,似乎想起了什么,低语道:“为何不见萧长史和徐主簿二人回来,只有匡司马一人?” “哦,他们二人啊,在洛阳还有公事,多留驻几日。”陈望淡淡地回应道。 戴遁再次压低了声音道:“末将倒是听说了一些传闻,不过传闻不能当真。” “你讲讲看嘛。”陈望急需知道徐州当地对柏杰之死的看法,但嘴上却是仍是平淡的语气。 “柏大人在下邳城北不足六十里的卧牛岭遇害,似不是鲜卑白虏所为,好似跟徐州让于大司马之事有关。” “是吗?”陈望心道看来做官之人都不傻啊,于是接着问道:“何以见得?” “末将只是猜测,有不到之处,还望刺史大人莫要见怪。” “无妨,我们闲谈而已。” 戴遁向前走了一步,靠近陈望放低声音道:“末将知道,匡司马有个儿子叫匡伟,在益州刺史周楚麾下任典牧校尉。” 陈望心中大惊,周楚与父亲周抚都是桓温手下大将。 桓温伐蜀后周抚就被封为益州刺史十余年,死后由他的儿子周楚继任。 怪不得戴遁方才不着边际地问匡超怎么跟着来了,原来他在怀疑…… 想到这里,陈望脸上浮出笑意,抬手道:“戴将军下去歇息吧,传闻而已,哈哈。” 戴遁脸上掠过了一丝丝失望,忙退后一步躬身道:“那末将告退,刺史大人早些安歇。” 看着戴遁掩门离去,陈望蹭的从座榻中站起,在房中来回踱起步来。 正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陈望大声道:“请进!” 陈安披着蓑衣推门走了进来。 陈望急急地道:“叔父,你来的正好,我正要派人去找你。” “何事啊,长公子?”陈安边脱掉挂着水珠的蓑衣,边问道。 第33章 夜谈陈安 “先擦擦雨水,过来坐。”说罢,陈望走到座榻中坐下,拿起茶壶给旁边茶盏倒入茶水。 陈安在门边架子上挂好蓑衣,边取了布巾擦着脸走过来坐下。 “叔父,先喝杯热茶。” “哎呀,长公子,你倒是说啊,我是个急性子。” “哈哈,”陈望低语道:“方才戴遁来过。” “哦,刚才我在院子遇到他了。”说着,陈安端起茶盏咕咚一口喝了进去。 “他刚才跟我说,匡超有个儿子匡伟,在益州做典牧校尉。” “哦?”陈安双眉一皱,小圆眼睛眯了起来。 他常年在陈谦麾下掌管间谍、哨探、刑侦等隐秘部门,嗅觉那是相当的灵敏,瞬间领悟过来。 “果然是此贼!”陈安恨恨地从牙缝里迸出了五个字。 “你也怀疑他了?”陈望又给陈安倒了一盏热茶。 “即便没有这回事儿,他的嫌疑也最大,卜臣是他的手下嘛。”陈安又喝了一口茶,接着道:“柏杰是徐州刺史,又是太尉倚重之人,断不会将徐州交于那桓温。” 陈望暗笑道,人家都是往西边指一下,他倒是不避讳。 陈安边思索着边道:“可能是桓温利用匡超之子,暗中指使匡超所为。” “世上最坚固的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攻破的。”陈望点头,自言自语地道。 “对就是这个理儿!”陈安拍着案几道。 随即白皙的胖脸上升起了一片悲痛之色,闭上眼睛道:“最为可恨之处是还拐带着连累了太尉……” 陈望安慰着叹道:“我听葛仙翁说了,父亲的病即便是没有柏杰一事,也不会太长久,唉……” “是啊,太尉为大晋,为江北四州真是不顾惜自己身子……” 两人在灯下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 陈安突然道:“长公子,要不要今晚突审一下卜臣?” 陈望看着案几上忽闪着的灯芯子,听着窗外的雨声,沉思了起来。 良久,他对陈安道:“叔父,你看这样行不行,我观匡超其人乃一武夫而已,还是继续跟踪,他这么急着回下邳,还托了辅国将军说情,其中另有蹊跷。” “是,嗯,长公子此言极是。”陈安点头道:“他是不是要见荆州那边的人,才急着回来的。” “对啊,到时候派人将他们一网打尽……”说着,陈望将拳头重重地砸在了案几上,“那此案就水落石出了。” 陈安微笑着点头,看着陈望道:“太尉和谯国夫人果然没看错人,长公子英明睿智。” “哈哈,”陈望一听夸奖,心中自然有几分高兴,但想起了诸多不解之谜,故意道:“我二弟力能拔山,武艺超群,其实还是他来做刺史,我辅佐最合适。” “咳咳,那可不行,你其实……”陈安断然否定,但突然犹豫道:“你其实比他更合适,嘿嘿。” 陈望听在耳里,看在眼里,心中更加狐疑起来。 遂拿起案几上的一枚长铜针,挑了挑油灯芯,边道:“叔父,已经安排好了骁骑营歇息了?卜臣可严加看管了?” “安排好了,长公子放心,现在连只苍蝇也靠近不了卜臣。”陈安喝着茶道。 房间逐渐亮堂了起来,陈望放下铜针问道:“叔父,等查明柏大人一案,回了洛阳为父亲出殡后,我们该何去何从啊?” “哎!我哪能想那么多,听长公子和谯国夫人吩咐,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嘛。”陈安满不在乎地道。 一看就是个心大之人,唉,这人啊,哪有什么十全十美,能在一个领域里做好事情就是忠臣良将了。 将来之事,还得靠自己啊! 陈望抬头看向窗外,黑漆漆的不见一丝亮光,只有那雨滴从房檐上落下,“滴答,滴答……” 有节奏的彻夜不停。 第34章 荆州来人了 翌日晨,陈望穿戴整齐,打开房门,一股雨后微风带着泥土气息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不由得深深地呼吸了几口。 自小闻惯了汽车尾气、柏油马路、海腥味道,乍闻这种气味,不禁闭上眼睛,陶醉其中。 西厢房的陈安也从屋里出来,听得东厢房的匡超鼾声如雷。 两人相视一笑,一起向大堂走去。 来到大堂后,戴遁已经在忙碌着布置着早餐了。 看见二人过来,戴遁赶忙小跑过来,躬身施礼道:“末将参见刺史大人,参见左卫将军!” “请起,戴将军。”陈望满面笑容地道:“你派人去叫醒匡司马吧,我们吃完饭就动身了。” “是,”戴遁答应着挥手命人去后院叫匡超了。 不多时,匡超揉着眼睛也上了大堂。 用罢早饭,陈望等人起身告辞。 骁骑营的骑兵早已裹挟着卜臣一起,在府衙外等候。 戴遁执意要送出城外,被陈望拦住,在他耳边低语道:“戴将军,我记住你了,有什么需要尽管来书信找我啊。” “末将多谢刺史大人,末将虽隶属于辅国将军麾下,但更在太尉指挥下征战多年,没有太尉,就没有我的今日。”戴遁激动不已,连连躬身拱手道。 陈望拍了拍戴遁的肩膀,不再多说,转身上了紫骅骝,率先打马扬鞭而去。 后面陈安、匡超及骁骑营骑兵跟着向东城门一起奔去。 两日后的一早,陈望等人来到了徐州刺史驻地,下邳。 南濒泗水,沂水和武水北来绕城,在西边与泗水相汇。 既占水运之利,又有灌溉渔猎之便,土壤肥沃,物产丰富。 历来虽非兵家必争之地,但大领导们都喜欢驻跸此处。 曹操引泗、沂水灌城,吕布白门楼缢死,关羽降汉不降曹也在此处。 实是灌溉、渔猎、水运便利之地,又兼土壤肥沃、物产丰富。 因并未知会下邳方面要来,所以陈望在城门口遇到了小小的阻碍。 城门守军校尉拒绝陈望入内。 后面赶来的匡超出面,才吓退了城门守军。 众人向徐州刺史衙门奔驰而去。 因徐州三巨头都在洛阳,所以下邳并没有什么主将在此把守。 此时的匡超倒像是下邳的主人一般,进了刺史衙门吩咐人备饭食,召下邳官员前来。 陈安将五百骁骑营骑兵驻扎在了刺史府衙斜对面的校军场内。 一上午,陈望和匡超一起接见了在下邳的文武官员。 陈望笑容可掬,与众文武一一单独谈了话,为表示信任,一直留匡超在身边。 大堂上,不时传来了一阵阵的哄笑声,气氛融洽而又随和。 送走最后一名官员,陈望微笑着对匡超道:“匡司马,一路辛劳,有许久未见家人了,快回府看看吧。” 匡超赶忙躬身施礼道:“多谢刺史大人厚恩,末将感激不尽,如有差遣,定当牵马坠蹬,万死不——” “哎!”陈望笑着打断了匡超的话,手抚着光秃秃的下巴道:“什么万死,将来不管是跟着大司马,还是跟着我,好好做事,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匡超身子一震,瓮声瓮气地道:“末将在徐州任职二十余载,先从北中郎将(荀羡),后随光禄勋(郗昙),最后追随太尉,深受提点和厚恩,视太尉为再生父母一般,即便是大司马接掌徐州,请调我到谯郡(兖州刺史制所)服侍刺史大人。” 陈望耐着性子听他一大段充满感情的话,拍了拍匡超的肩膀,颇为感动地道:“我还年轻,以后还得仰仗你们这些父亲的老部下啊,快回吧,明日来校军场,咱们一起看看卜臣去。” 听到陈望说明早看卜臣,这不就是要提审嘛。 外加这轻轻地一拍,令身材粗壮魁梧的匡超感到了犹如千钧之力,身子不禁矮了半截,躬身道:“那末将告辞了,刺史大人鞍马劳顿,也请早些歇息。” “嗯,去吧。”陈望挥了挥手,将手负在背后,看着匡超壮硕的背影消失在了大堂。 出了徐州刺史府衙,匡超带上两个随从,打马扬鞭向城东的府邸奔去。 来到府门口,跳下马来,将缰绳扔给了跑过来的家丁,匆匆进了府门。 进了院子,身材矮胖的匡府管家迎了上来,躬身施礼道:“老爷回来了,一路辛苦。” 匡超边走边摘掉头盔,扔给管家,急急地问道:“那边可曾有人过来?” “回老爷,来了有五六日了。”管家跟在匡超后面回道。 “现在哪里?” “在后院厢房歇息。” “快请来见我。” “是老爷。” 匡超上了中堂,在中间座榻坐下。 有家人过来,奉上茶水,果盘。 匡超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道,可算是回到下邳了。 随即从果盘中拿起一根碧绿的胡瓜(黄瓜)边啃边暗道幸运,终于从那个危机四伏的洛阳跑出来了。 正啃着,听身后有人朗声笑道:“哈哈,匡司马回来了,让卑职等的好苦啊。” 匡超回头看时,只见一白衣书生从屏风后转出。 只见他二十上下的年纪,五短身材,瘦骨嶙峋,但神采飞扬,一双清亮的眸子,精光四射。 虽然看相貌令匡超有些失望,但那双眼睛却令人不敢小觑,又是荆州代表,不敢怠慢,忙起身施礼道:“我刚从洛阳回来,让先生久等了,先生是……” 白衣书生还礼道:“卑职荆州主簿王珣。” 匡超一听,心中大惊,他早就听说过,桓温手下两大谋主,记室参军郗超,主簿王珣。 如雷贯耳,在荆州百姓给他俩甚至编了歌谣:“髯参军,短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 因郗超的胡子浓密,王珣的身材矮小,而两人都是不世之奇才,只有他俩的话才能说到桓温的心坎里去。 匡超慌忙躬身一揖道:“没想到是王主簿大驾光临,失礼,失礼啊。” “哈哈,匡司马客气。” “王主簿请坐。” 说罢,匡超摆手让人上茶。 带家人退下,匡超在座中依旧兴奋不已,拱手道:“早知道大司马这些日子会派人前来,真没想到会是王主簿啊。” 王珣能来下邳,说明桓温对自己格外重视。 王珣不再客套,脸色一肃,单刀直入地道:“匡司马,洛阳那边现今什么情况?太尉病情如何?” “洛阳人心浮动,都传太尉命不久矣。” “朝廷派五兵尚书王蕴宣慰洛阳,听说带同长公子陈望一起去了?” “是,王主簿,在谯国夫人和陈安的支持下,陈望已继任兖州刺史,”匡超捡起盘子里的胡瓜又啃了一口,润了润喉咙,接着道:“对了,陈望、陈安连同我手下卜臣一起到了下邳。” “啊?”王珣一听此言,脸色大变,拍案而起道:“你不该回来,大事不妙啊!” 匡超一脸诧异地抬头看着王珣,不解地道:“王主簿何出此言?我还是托辅国将军说情,才得以从洛阳脱身,跟随陈望一起回来,得以面见您,否则我和萧馆、徐冏现在还被软禁在那里。” 只见王珣在中堂上来回踱步,正在思忖着什么,半晌不曾说话。 “哎呀,王主簿啊,末将愚钝,什么大事不妙,你倒是说啊!”匡超急急地问道。 “卜臣是你的直接属下,柏杰一案中你们徐州三人里你嫌疑最大,他们俩留在洛阳,却把你放回来,你难道没有觉察什么吗?”王珣边踱步边道。 匡超低头细一思忖,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也站起身来,看着王珣道:“王主簿,他们这是要……” “是的,他们这是已经怀疑上你了,而你急急请求回下邳,正好被他们利用了!”王珣表情渐渐凝重起来,接着道:“恐怕现在你还有贵府都已经处在严密监控之下。” 匡超有些害怕了,凝神回想了一下,还是有些疑惑地道:“一路上多日在一起,并未见陈望、陈安对我有何异常,方才辞别时还对我非常客气。” “卜臣为何不想办法处理掉,留他到现在?”王珣并未接话,突然问道。 “这个,这个……”匡超支吾道:“卜臣跟随我十几年,实不忍心啊。” 王珣怒道:“糊涂!荒唐!你不怕他把你供认出来吗?” 第35章 计赚匡超 “嘿嘿,这个请主簿大人放心。”匡超有些得意地道。 然后,他压低声音接着道:“我已经把他的老母羁押了起来,卜臣是个孝子,绝不会招认什么,所以我才留他一条性命。” “唉,你是妇人之仁啊,世上只有死人最安全,永远不能开口。”王珣略略放了心,责备道。 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又问道:“卜臣之母押在何处?” “就在我府后花园里的花房内,有两名丫鬟伺候着。” “嗯,你要严加看管。” “是,王主簿。” 说完,二人又回到了座榻上坐下。 王珣暗自思忖了片刻,皱着眉问道:“我担心他们会不会来搜这里?” “不能,不能,”匡超连连摆手道:“我观察这些日子,陈望和陈安并未对我起疑,就算起疑,他们若无凭据也不敢来搜这里,毕竟我手里还掌有下邳驻军南北两大营的一万将士。” “柏杰的事情,大司马非常赞赏你,断了太尉一臂不说,就连太尉都性命不保,去了大司马的心腹大患。”王珣恢复了一脸的笑容,目光炯炯地看着匡超道。 匡超一阵子惊喜上头,赶忙躬身道:“为大司马效劳,末将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大司马已经上表于朝廷,令郎在益州勤于政务,谨言慎行,亲力亲为,请封为凌江将军。”王珣淡淡地道。 匡超赶忙从座中起身,一脸感激地躬身道:“请王主簿代我谢过大司马,末将一定——” “咳咳,”王珣咳嗽两声打断了匡超的再次表忠心,摆手请他坐下道:“至于你的封赏,大司马说待北伐大军到徐州后再说。” “末将一定举全州之力,恭迎荆州北伐大军的到来!”匡超满脸通红,激动地道。 王珣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道:“我此次前来,主要就徐州七郡六十九县接收事宜,与你商议妥当,做好北伐大军的粮草补给接应。” “是,是。”匡超摆手唤过来一名家人,吩咐取徐州地图过来。 不大一会儿,家人捧着大尺寸地图来到中堂。 铺在地上摊开后,有近丈长。 匡超起身,脱了靴子,站在了地图上。 王珣也赶忙脱掉木屐,站在了他身旁。 二人蹲下身子在地图上指点了起来。 翌日晨,匡超穿戴整齐,骑马来到刺史府衙。 见陈望正在与几名官员商议给青州增派兵源之事。 远远看见匡超上了大堂,陈望笑容满面地起身招手道:“匡司马到了,快来坐。” 匡超经与王珣见面后,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昨晚就兴奋地没睡好,儿子升了凌江将军,虽然还是个五品杂号将军,但也常人可望不可及的。 如果没有破格提拔,恐怕晋升到这一级别得干到退休。 自己如果能再前进一步,怎么也不得捞个爵位。 或许还可去京师任职,天天面圣不说,还与诸多世族宗室同朝为官,几代人后匡氏不也就跻身世族行列了嘛。 边想着美事,边快走了几步,来到陈望面前躬身一揖到地,“末将参见刺史大人!” 陈望抬手道:“匡司马到了,正要与你有事商量,快请坐。” 然后,陈望对另一面的几名官员道:“你们就按刚才说的办,青州地处北陲,与鲜卑接壤几个郡务必多增加些军兵。” 几名官员一起躬身道:“卑职遵命!” 说罢,几个人又朝匡超行了礼,告辞出去了。 待他们走后,匡超在座中躬身问道:“刺史大人不是说今日要审卜臣吗?” 陈望神情严肃起来,压低声音道:“哦,是这样的,昨夜有人来报与陈安,小沛(今江苏徐州市沛县)抓获一名鲜卑细作,似乎知道与柏大人遇害之事。” “哦?”匡超有些将信将疑。 他知道陈安耳目遍及天下,但伏击柏杰是鲜卑白虏的事是他派人散播出去的,明明是假的嘛。 只听陈望又道:“柏大人之案,干系重大,毕竟是朝廷三品大员,陛下严命务必查个水落石出。只是……” 说着,他抚摸着光秃秃的下巴,顿了顿道:“陈安昨夜审了卜臣一整夜,这小子就是不承认下令军兵出过城,匡司马,我想早早结案,给朝廷一个交代,早早回洛阳侍奉父亲。” 匡超手抚颌下虬髯,点头道:“是,刺史大人的心情末将理解。” “此细作可能就是本案的重要突破口,我左思右想,你是父亲旧部,二十余年的徐州老臣,还是你跑一趟小沛,将人带回来,我比较放心。”说罢,陈望端起手中的茶盏边喝吹着上面的浮沫,边瞟着匡超。 “末将刚回来,还未到司马衙门安排公事,可否……”匡超并不傻,他觉得事发突然,还是推辞为妙。 “哎,这里除了你,我还能信任谁?”陈望边喝茶边道:“带回这个重要人犯,你就是首功一件。” “那……”匡超想了想道:“对了,如此重要之事,应该左卫将军去才对啊。” “啊,哈哈,刚才不是说了嘛,陈安昨晚审了卜臣一夜,现正在呼呼大睡呢。”陈望轻描淡写地道。 “末将……”匡超沉吟道:“这样,容末将回司马衙门调集军兵,再行前去。” 陈望摆手道:“不必,来回不到两日的距离,你带五十名骁骑营骑兵前去即可。” 说罢,陈望不容匡超再推脱,起身走到他跟前,拍着他的肩膀,放缓语气,语重心长地道:“不瞒你说,我是真急着结案回洛阳,我初任刺史,那边有许多事情要办,匡司马赶紧出发吧。” 鲜卑细作——结案——回洛阳,陈望话语中释放出来的几个信号,对匡超无疑是天大的利好。 柏杰死后近一个月,他紧张地天天睡不着觉,如芒在背,只盼着桓温北伐大军早日到来。 虽然此等好事来得有些说不出的蹊跷,但他还是决定信一次,万一真的如陈望所说,回洛阳是他头等大事。 或许陈望的心思真是如何回洛阳坐稳刺史宝座,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查案呢。 于是,心一横,站起身来,躬身施礼道:“末将遵命!” “好!那你这就出发吧,骁骑营骑兵已经等候在府门外了。”陈望满意地点头道。 “末将告退。”说罢,匡超躬身向后退了两步,然后转身大踏步出了大堂。 看着匡超离去,陈望转身回到了中间胡床上坐下。 陈安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陈望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看着陈安道:“叔父,你带两百骁骑营去吧,务必搜仔细了。” “是长公子!”陈安领命,向大堂下走去。 “若是搜到人,直接带到校军场去,我这就去见一见卜臣。”陈望又补充道。 陈安边向外走,头也不回地道:“瞧好吧,长公子。” 第36章 公审柏杰之案 下邳校军场在刺史府衙斜对面,是个宽一里,长两里多的空旷地带。 场地入口处在东南角,入口旁有一座很高的土台,是刺史大人的阅兵台。 这天早上,云生西北,雾锁东南,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将远处的山丘,松坡,近处的楼阁,民舍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雨雾中。 一早就有军兵在土台上用席子搭了一个高棚,高棚上有一面牙边大纛,孤零零软趴趴的贴在旗杆上,偶有微风吹过,中间那个很大很大的“陈”字时隐时现。 匡超押着鲜卑细作从小沛连夜赶回下邳,听闻刺史大人在校军场,就直奔而去。 耳边传来了隆隆的战鼓声,让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 一进校军场,不禁暗暗吃惊,已经许久未曾看见如此场面了。 只见校军场内业已人山人海,人声嘈杂。 校军场西、北两面站的是来看热闹的百姓,东面是徐州官员和军兵,入口处阅兵台旁的南面是四百名兖州最精锐的骑兵部队——骁骑营。 他们与这场内的气氛甚是不符,就这么肃静无声地矗立在微雨中,一动不动。 他们骑得是清一色的黑马,马身上披的也是黑色铠甲,外加晒得黝黑的面孔,冷峻的表情告诉人们,他们是身经百战的铁人! 匡超心中像是揣了只兔子似的,砰砰乱跳。 他远远看见阅兵台的高棚下陈望坐在正中,侧面有一座榻,上面坐着一名书吏,跟前的案几上放着一大叠麻纸,及毛笔砚台等物。 旁边站着陈安以及徐州的几名主要官员。 在两旁是骁骑营的骑兵,当然,没骑马,手按腰刀,肃然而立。 匡超抬手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和汗水,硬着头皮登上了阅兵台。 来到陈望面前,躬身一揖道:“末将参见刺史大人!” 陈望一只手搭在胡床扶手上,另一只手抬了一下,似笑非笑道:“匡司马回来了,请起。” “末将已将鲜卑细作押入大牢,特来交差。” “好,好,辛苦了。” 说罢,陈望挥了挥手。 匡超闪在一旁站好,轻声问旁边治中从事,“今日这是做什么?” 治中从事面色凝重,低语道:“昨日刺史大人满城发了告示,今日要在校军场公审卜臣。” “哦……”匡超放下心来,心道,审吧,审一年也审不出来。 只见陈望向站在身边的陈安点了点头道:“开始吧。” 陈安声音有些尖厉地大喊道:“带人犯卜臣!” 此时,鼓声停了,校军场内一片肃静,鸦雀无声。 不多时,两名骁骑营大汉架着披头散发的卜臣上了阅兵台。 来到陈望跟前,将身穿囚服的卜臣扔在地上。 陈望拔高嗓门道:“你是何人?” “小人卜臣。” “官任何职?” “建忠都尉。” 旁边书吏挥墨记录下来。 “今年三月十一晚,你是否曾下令下邳驻军南大营阳信县第七营伯长刘老四率所部去了卧牛岭?” “是,是小人下的令。” “然后在卧牛岭伏击了我大晋镇北将军、徐州刺史、散骑常侍、都昌亭候柏杰?” “……是,是小人下的令。” 此言一出,校军场内一片哗然,甚至有人发出了惊呼声。 匡超更是额头沁出了冷汗,自己外出了两天两夜,卜臣这就招认了? 只听陈望挥了挥手,校军场逐渐静了下来,他接着问道:“你为何要派人刺杀柏大人?” “小人实是冤枉,那日下午,上峰有密令说是卧牛岭有一股鲜卑哨探,务必尽皆剿灭,事后才知是柏大人啊!” “鲜卑哨探?尽皆剿杀?不留活口?上峰?哪个上峰?” 陈望发出了灵魂五问,其中二三五问有些怒不可遏,语气逐渐严厉起来。 跪在地上的卜臣缓缓抬起了披头散发,脏兮兮的脸,在两边官员中看见了匡超。 他抬起戴着镣铐的手指向匡超,高声道:“就是匡司马!” “呸,你大胆!”匡超大怒,欲拔剑,被陈安在旁止住。 此时,校军场上一片大乱,谁都知道柏杰是朝廷重臣,这可是东晋自南渡成立以来的首例高级别官员被暗杀。 竟然还是手下,徐州司马匡超派人杀害的。 陈望看也没看匡超,沉声道:“卜臣,你要知道,大晋律法,构陷官长,罪加一等!” “小人知道,小人说的全部属实,若有半句假话,请刺史大人治罪便是!” “刺史大人,这小子胡说八道,是诬陷……”匡超大叫道。 陈望在胡床上又挥了挥手,再次示意全场肃静。 他继续发问道:“我来问你,左卫将军抓捕你已有数日,为何你现今才招认是匡司马?” 卜臣连连叩首道:“自柏大人遇害以后,家母就被匡司马请进他府中,名曰照料享福,实则是软禁起来,小人不敢说啊……” 匡超闻言犹如五雷轰顶,但多年的官场和沙场经验,令他按捺下惊惧,做最后的辩解。 他躬身施礼道:“刺史大人,末将从未下令给他,也并没有将他母亲软禁,还望明察。” 陈望这次没说请起二字,微微一笑,然后给陈安使了个眼色。 第37章 血染校军场 陈安向台下大声喊道:“带上来!” 只见两名骁骑营亲兵带上来一名五花大绑的人,后面还有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妪。 匡超一看,面色大变,身子不自觉地颤栗了起来。 前面的人是王珣,后面的是卜臣的母亲。 匡超心里全明白了,这是中了陈望的调虎离山之计了。 要是自己不离开下邳,手中掌握着南、北大营上万精兵,就算十个陈望也没有实力来搜他的府。 懊悔、气恼、绝望交织在一起,一时间,荣华富贵尽失。 匡超环眼怒视着陈望,如困兽一般发出了绝望中的大吼,“啊……”边拔剑冲向陈望。 刚走了一步,被早有准备的陈安一脚踢到侧膝处,只听“扑通”一声,匡超扑倒在地。 两名骁骑营亲兵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将其按住,像捆粽子似的,熟练地捆扎起来。 陈望不再看匡超,微笑着从胡床上下来,走到老妪身前,亲自搀扶着她走到卜臣旁边。 跪在地上的卜臣抱住母亲的双膝,嚎啕大哭起来。 “母亲,儿对不住母亲,让您受苦了……” 卜臣母亲弯腰抱住卜臣的头,哭道:“儿啊,你,你犯了天大的罪啊,这可如何是好啊……” “母亲只要安好,儿就无牵挂了……” 校军场上,围观百姓唏嘘不已,许多人跟着流下了泪水。 这时,陈望又走到王珣身旁,亲自给他松了绑,转头对军兵责怪道:“怎可如此对待王主簿,对待名士,对待大书法家要斯文一些嘛。” 陈望虽然吃了葛洪的丹药,对历史进程,朝代的更迭产生了遗忘,但对现今社会还是有记忆的。 前日陈安在匡超府上抓到王珣和解救了卜臣之母,就觉得王珣这个名字耳熟。 现在呼啦一下子想了起来。 王珣,那可是东晋的大书法家啊。 他爷爷王导、他爹王洽,他小叔王荟,就是在洛阳的谯郡内史,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书法家。 他给临海太守堂兄弟王穆(字伯远)写信,倾诉心中的愤恨和不满,一不小心流传了至今,现存于故宫博物馆。 世人称作为《伯远帖》,普遍被广大学者认为是现今传世唯一的东晋名家法书真迹,与《快雪时晴帖》、《中秋帖》并称为“中华十大传世名帖”之首的“三希宝帖”, 亦被列为“天下十大行书”之一,排行第四。 陈望在北京旅游,参观故宫时,有导游还介绍说,伯远帖里面的“永”字,比王羲之《兰亭集序》里的永写得更加潇洒。 “王主簿,您受惊了。”陈望将手里的绳子,递给身边的军兵,笑吟吟地道。 王珣活动了一下被捆得已经麻木了手臂,怒哼了一声,并不搭理陈望。 论家世,论自己地位,在这小小的下邳遭此大辱,又羞又恼。 “王主簿,您远在荆州,千里迢迢便装来到下邳,还在匡司马府上,意欲何为呀?”陈望脸上依旧挂着禽畜无害的笑意,问道。 “恕难奉告!”王珣双手负在背后,转身看向高棚外阴沉沉的天空。 陈安在旁怒道:“大胆,你可知这是新任兖州刺史吗?” “哼,兖州刺史?可有诰命?我只知兖州刺史是太尉陈谦,况且这里是徐州!”王珣充满了不屑地道。 “你!……”陈安正要怒斥王珣,被陈望抬手止住。 “既然王主簿不肯说,那小弟只能留你几日在下邳喽。”陈望手抚着光秃秃的下巴,不疾不徐地道。 王珣回过头来,一双明亮的眼睛逼视着陈望道:“我乃大司马属官,你有何理由留在下在下邳?是定罪羁押吗?我犯了何罪?” 陈望心里开始做了激烈地思想斗争。 暗忖道:“也是,如果匡超招供,那就供认出桓温、郗超一伙儿了,这不是我能定罪的事情,直接是捅破天的大案了,朝廷最终能定桓温的罪吗?哈哈,桓温不定朝廷的罪,他们就烧高香了。” 想到这里,陈望微笑道:“王主簿,你可以回去了,请代我向大司马致以崇高的敬意。” 一听此言,王珣倒是愣了一下,崇高的敬意一词他不是很理解,但回去他听明白了,心道这么简单就放我走? 随即又释然了,大司马在,谁敢动我啊,就是建康那个只知吃喝玩乐的皇帝也不敢。 遂冷笑一声,抬起双手朝陈望敷衍地拱了拱,转身朝高棚外就走。 身后传来了陈望那还带有青春叛逆期刚刚变声的幼稚声音,“就这么走了吗?” 王珣心头一沉,停住脚步,转身看向陈望。 “王主簿,放您回去,完全是看在我们的内史王荟大人之面,与其人他无关,但您得留下一份墨宝才好。”陈望笑眯眯地看着王珣道。 王珣诧异地问道:“你要让我写什么?” “随你,随你,哈哈,只要证明你在此待过即可。”说罢,陈望命旁边坐着的书吏准备一张空白纸,并起身让座。 众人皆是莫名其妙,不知陈望为何让他留字。 陈安更是走到陈望身边,低语道:“王珣不能放啊,长公子,此案即将真相大白,为柏大人伸张正义,报仇雪恨,少不得连桓温也有罪责的。” 陈望轻声道:“不行,此人得放,稍后再说。” 王珣看着陈望和陈安窃窃私语,少不得心里狐疑,要是真被他留下,即便是不上刑,熬上我三天五日不吃不喝不睡觉,也是遭罪不起啊。 遂快步走到书佐桌案前坐下,执笔抬头看着陈望道:“你要让我写什么?” “额……”陈望沉吟了一会儿道:“就是写荆州主簿王珣到此一游。” “你……”王珣感到受了戏弄,刚要拒绝,又看见陈安那对骇人的小眼睛正盯着自己,别因小事大,不就是几个字嘛。 无奈,只得叹着气写了下去。 陈望走到他身边,在麻纸上点道:“这里落款:于大晋太和四年.春.四月初十.下邳。” 王珣挥毫,飘若游云,笔走龙蛇,令陈望不住地点头赞叹。 写罢,王珣将毛笔放在笔架上,起身问道:“现在可以走了吗?” “请,请便……”陈望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王珣一甩袍袖,又恨恨地扫了一眼地上的匡超,快步而去。 匡超看见王珣在看他,用祈求地眼神看向王珣。 但王珣只留下了冰冷的六个字,传进了他的耳朵里,“竖子不足与谋!” 看着王珣的背影消失在了阅兵台上,陈望将王珣的墨宝小心翼翼地叠好,揣进了怀里。 然后转身回到了正中座榻上,挥手令书吏也坐了下来。 “匡司马,你还有何话说?”陈望收起了笑容,冷冷地问道。 匡超已经渐渐地失去了刚才的雄风,像斗败了的公鸡似的,跪在地上低头,翻来覆去喃喃地道:“末将遭人陷害,末将身居从四品一州之司马,应进京面圣,受廷尉府审理,末将要进京面圣伸冤……” “是,我并无处置你的权力,本朝只有大司马和我父有假节钺之权(或假黄钺:可杀节将(含假节、持节、使持节)。”说罢,陈望摆手命军兵将匡超拖到一边。 然后,又派人将卜臣之母带下了阅兵台。 陈望对跪在中间的卜臣语气和蔼地道:“卜臣,你与母亲作别了吗?” “小人昨日就对左卫将军说了,小人自知罪有应得,只求母亲平安。”卜臣伏地,哭泣道。 陈望手抚案几,向下叹道:“唉!卜臣,虽你不知情,但却为下令之人,始作俑者,袭杀朝廷重臣,法不容诛,这是陛下亲自督办之案,朝野上下无不关注,手段之残忍,情节之恶劣,实乃史之罕有啊。” 卜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洛阳太尉府中堂上的凛然不屈气概荡然无存。 陈望心下不忍,继续道:“你放心,我说到做到,你母亲我会安排人养老送终的。” 卜臣叩首泣道:“多……多谢,刺史大人……” 陈望向旁边的陈安点了点头。 陈安向台下大声喊道:“带人犯上来!” 只听得阅兵台下有纷杂的脚步声上了阅兵台。 匡超抬头看去,只见下面上来了许多身上只穿军兵内衣襦裤的人,每人都被捆住双手,每十人用一根长绳连成了一串。 有几名骁骑营彪形大汉押着,这些人都是面如死灰,垂头丧气,萎靡不振来到阅兵台上站好。 将本来宽阔的阅兵台前面挤得满满当当。 一名骁骑营亲兵过来,躬身向陈望报道:“启禀刺史大人,下邳驻军南大营阳信县第七营九十八名当晚出城军兵,尽皆在此!” 陈望环视了一下身前站着的军兵,都在二十多岁,心道可惜。 但也没有办法,这是从建康出来的目的之一,师傅孙绰,王蕴,包括大娘司马熙雯都要求查清的案件,这是接任刺史大位的第一步也是关键一步棋; 再说,父亲与柏杰虽为上下级,但交情过命,情同手足,为他复仇也是理所应当; 第三就是自己通过查明这么大的案子,也是在手下立威的好时机; 最后就是给荆州桓温释放一个信号,虽然父亲已逝,虽然现在动不了你,但不代表江北,最起码是兖州会臣服于你。 无论如何得迅速结案了! 想罢,陈望下定决心,吩咐道:“将名册呈上。” 有军兵双手呈上了一本折页名册。 陈望打开,看着上面的名字,提起桌案上的毛笔蘸上了朱砂红墨,依次大声念道:“刘老四!” 刘老四应道:“在……” “许大有!” “在……” “鲁盛!” “在……” “赵泉!” “在……” …… 陈望抬头又看了看眼前跪在第一排的这十个人,眼眸骤然锁紧。 重重地在十个人的名字上分别挑了一个鲜红的钩子。 然后挥了一下手。 前排的十个人,被骁骑营军兵带到了阅兵台边缘,面朝校军场一排齐齐地跪了下来。 这时,有十名膀阔腰圆,光着上身的刽子手,擎着大砍刀从台下跑上来,依次地站在了每个人的后面。 天空依然在下着雨,远处的天空不时有几道闪划过,照亮了厚厚的云层,几声闷雷也随之轰隆轰隆地响起来。 这是许大有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最后自然景观,他又低头看向了场内。 只见阅兵台四周的男女老少,都在伸长脖子看着他,有的是同情,有的是兴奋,有的是惊恐,有的是欢喜…… 他不断地回想着往事,杀了柏杰之后,他将首级献给了刘老四。 结果第二天城里就戒严了,到处传闻是徐州刺史,镇北将军被杀,他忽然想起了雨夜躺在山坡上那个白衣儒士,怪不得如此面善,原来是…… 大家惶惶不可终日的度过了十余日,就连刘老四也束手无策,找不到建忠都尉了。 终于在昨日被从洛阳来的太尉亲兵骁骑营的人一一带走。 许大有看了看跪在自己身边,低垂着头颅的同乡刘老四,再也没有了往昔那豪放果敢。 又看了看多年一起为伍的老鲁、老赵。 禁不住一阵苦笑浮上了脸庞。 眼前又浮现出远在阳信县乡下,白发苍苍的母亲、妹妹正互相搀扶,手把门框,翘首期盼,等待他回家。 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那个瘦弱胆小的二弟在朝他笑…… 耳边只听得一声大喊:“行刑!” 许大有身不由己地将脖子伸长了,因为他看过无数次行刑,犯人都是如此。 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来,这样会死的干脆利索一些,没有痛疼感。 耳边只听得“嗖”地一声,脖子一凉,又是“咔嚓”一声,脖子剧痛,颈骨断裂,自己的头颅落到了两丈高的阅兵台下。 世上最后听到的声音竟是一片惊呼声、喝彩声…… 陈望依次将剩下的人名单念完,并喊了行刑,最后一拨受刑的是八个人外加卜臣。 默默的将名册合上,闭上了眼睛。 如此惊骇的场面平生仅见,充斥在潮湿空气中浓重的血腥气味,让他不断地从心中泛起呕吐感。 陈望一只手捂着鼻子,另一只手又拿起名册吩咐徐州记室参军道:“你将众人口供,签字封存,还有这个……” ——尊敬的读者朋友,作者本人天天在寂寞中码字,尽最大能力奉献一部佳作,如您能花30秒时间来个五星书评,鼓励和支持一下,本人将不胜感激! 第38章 下邳善后 说罢,他看向了已经跪不住,像一摊烂肉般瘫软在地的匡超道:“还有这个匡超,你亲自率精锐军兵押往建康廷尉府,这是朝廷钦犯,路上不得有任何闪失。” “遵命,刺史大人!”记室参军躬身施礼,双手接过名册,走到旁边书吏那里,去取口供。 陈望又对身边的陈安道:“左卫将军,你让书吏抄录一份口供,派快马速去报与五兵尚书大人,他按日程算此刻应该快到寿春了。” 陈安躬身领命。 陈望起身,走到匡超面前,蹲下身子在他耳畔微笑着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你和你的儿子,终将是桓温的弃子,如果你不灭族,我陈字倒过来写!” 声音很轻,但话语里却是带着凛冬刺骨的寒意。 匡超胸腔里迸发出了最后呐喊,“我为太尉负过伤,我为江北流过血,我是忠于大晋的啊……” 陈望不再理会他,踏着阅兵台边荫过来的满地血迹,撩着袍子,走下了阅兵台。 淡青色的背影后,面如土灰,瑟瑟发抖的徐州文武官员和两行长长的血脚印。 走回到刺史府衙后,陈望赶紧回了后院,将阿姐亲自缝制的牛皮靴脱了下来,换上一双东晋流行的木屐。 坐在游廊下,亲自打了一盆水,擦拭起靴子上的泥浆和血渍。 正边擦边回想着刚才那血腥的一幕,不住地摇头叹息。 忽然见陈安匆匆进了中院。 还没走到跟前,就急急地喊道: “长公子,洛阳八百里加急!” 陈望赶忙擦了擦手,接过了陈安手里的竹筒。 只见不知经多少人盘的竹筒已经黝黑锃亮,竹筒上写着两个大字,急报! 除去蜡封,从竹筒里拿出一张卷纸,打开看时上面写道: “刺史大人: 鲜卑白虏以乐安王慕容臧为征南大都督,范阳王慕容德为副都督,安西将军、左仆射悦绾为先锋,统兵七万于四月初九在东郡渡过黄河,兵锋直指虎牢关。望刺史大人见信速回洛阳,主持大局!” 最后,署名杨佺期、褚歆、王荟。 陈望头皮一炸,脑袋嗡嗡作响,虎牢关是洛阳门户,这就来了,这就来了…… 陈安在旁见陈望面色不对头,赶忙问道:“什么急事啊?” 陈望将手中的急报交给了陈安。 陈安双手接过一看,嘿嘿冷笑一声道:“都是些手下败将,不足道也。” “哦?叔父与他们交过手吗?”陈望看了看淡定的陈安,心下稍定,问道。 陈安将急报还给陈望,眯眼看着天空回忆道:“交手多次了,当年我在邺城外初次会悦绾,肩头还被他扎了一枪,后来他随慕容恪偷袭谯郡,也参与了太和元年的泰山大战,是时候该算算总账了。” 陈望还是有些不放心,这是七万人啊,谁不知道鲜卑人善骑射,弓马纯熟,运动战能力独步天下。 “叔父,他们此刻应该已经兵临虎牢了吧,我们即刻返回吧。”陈望将信装入竹筒盖好,边有些着急地道。 “好,就依长公子。”陈安点头道。 陈望复又到了胡凳上,把刚刚擦掉血渍的牛皮靴穿了起来。 一边问道:“虎牢关是谁镇守来着?” “是北中郎将庾希。” 现在的陈望对现今社会熟读的两晋史已经记不清了,只好问道:“他是……” “他是已故车骑将军、司空庾冰之子,当年柏杰在朝中任尚书仆射时将他推荐给了太尉,太尉委以重任,让他担任了野王太守,打下洛阳后升北中郎将,镇守虎牢。 ” “哦,如此看来是大族人物,还算是个可靠人物喽。”陈望边听边穿上好了阿姐亲自缝制的牛皮靴,点头道。 陈安撇嘴答道:“大族倒是大族,只是没什么大本事,但还算文武双全,忠厚之士。” 他出身奴仆,凭军功一步步升到四品左卫将军,从骨子里瞧不起靠家里出仕的门阀士族子弟。 庾希在他眼里也是矬子里拔将军了。 陈望手抚着下巴,在中院里来回踱着步,自己来东晋后遇到的第一次战事,努力压抑住半是紧张半是兴奋之情,凝神思索起来。 半晌,他停住脚步,对站在一旁的陈安道:“叔父,我这就给辅国将军他们回信,咱们直接赶赴虎牢,另让辅国将军安排桓伊、刘遁统军两万驰援虎牢,如何?” 陈安略一犹豫,刚想说两句,但又忍住了,心道,长公子初掌刺史之职,应让他自己历练一番才好。 遂叉手施礼道:“一切依长公子之意!” “走,我们去大堂吧,你去召集骁骑营府门口集合。” 说罢,陈望大步向前面大堂走去,陈安紧紧跟在后面。 陈望到了大堂,派人去叫来在下邳的徐州主要文武官员,然后在桌案上给洛阳写了回信。 待写完,派人喊来洛阳来使,嘱咐尽快送给辅国将军。 看着洛阳信使跑出大堂后,忽然又想到了褚太后。 头嗡地一声,心道糟糕…… 那个倾国倾城的姿容映入眼帘。 想起她那双秋瞳剪水的凤目对自己充满了关切。 想起了崇德宫梨花带雨的洁白脸庞。 想起了临行时早晨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回京。 心中觉得颇有些对不住褚太后。 于是,另起了一张纸,提笔写道,微臣…… 不对不对,怎么可以这样称呼,自己还没有正式任命。 草民?也不好。 小人?…… 都一一否决。 最后决定,还是用我吧。 太后: 我父已经病逝,只是大娘决定暂不对外公布,请太后节哀。 父亲临终前将刺史大印交付于我,暂时由大娘保管,在洛阳文武官员,哦对了,还有褚长史,一起拥戴我暂时接任兖州刺史并处理江北三州的军政事务。 此刻我在下邳,刚刚查获了柏大人遇害一案,并严惩了凶手。 太后容禀,本想遵照您的旨意回京,但方才洛阳急报,鲜卑七万大军渡过黄河兵锋直指洛阳,我得回洛主持大局,否则父亲浴血奋战打下的中原一带复又沦陷于鲜卑之手。 望太后不要为难五兵尚书大人,是我执意留下,待鲜卑大军一退,我再回京请罪。 陈望顿首 太和四年四月十一 写完封好,叫来一名骁骑营军兵,让他务必追上一个多时辰前去给王蕴送信的军兵,交给他一起请王蕴带回建康。 刚刚看着军兵跑出去,文武官员们随即也到了。 几个人再看见眼前这位便装的少年,大家已经不像三天前初见时的敷衍问候,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了敬畏之色。 来了三天,快刀斩乱麻地破获了柏杰遇袭这个捅破天的大案。 眼睛都不眨地一口气斩首了建忠都尉以下九十九名军兵,血染校军场! 如此手笔竟然出自于一名十三岁的少年之手,他据说从小在宫中长大,怎会有如此智谋和胆识? 唉,太尉之子,这就是遗传基因,当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陈望本已完成使命,匡超已押送建康,案卷口供也已飞送王蕴那里。 他环顾着众文武,回忆着小时候看电视上的措辞,口气迟缓而又郑重地侃侃而谈道:“诸公,我代表朝廷、代表太尉,来徐州查办柏大人遇袭一案,现洛阳有急事需返回,望诸公做到一个标准,两个维护,标准是让百姓达到丰衣足食,安生乐业的标准;两个维护就是维护好大晋的每一寸土地,维护好徐州每一个城池的安定团结大好局面; 有坊间传闻大司马将接手徐州,现朝廷还未颁布诏书,一切未成定数;望诸公督率徐州七郡六十九县百姓,务必做到不信谣、不传谣、不造谣,与洛阳太尉府的一切指令和思想保持高度一致……” 听着这些似懂非懂的语言,大体意思他们还是明白了,于是唯唯诺诺,一起起身躬身道:“决不负刺史大人所托,请刺史大人放心!” 陈望满意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转出桌案,下了大堂。 来到府衙门口后,看见陈安和五百骁锐营将士已经在等候了。 有军兵将紫骅骝牵过,陈望踩着马镫(有许多读者质疑我前两部东晋小说的马镫问题,东晋确实已有,尤其是江北受胡人影响都已配置)翻身上马,打马扬鞭向下邳西门奔驰而去。 ——————题外话 马镫的解释又有读者不同意见,提起关于双马镫和单马镫的问题,本人不得不回头在这里再做一个解释,以免后面读者有所疑虑。 1954年西安草场坡1号墓出土出土了一组铠马陶俑,明确塑有双马镫,以前考古学家认为是北朝墓葬,后来逐渐改变为十六国前秦时期。 柳涵:《北朝的铠马安南郊草厂坡村北朝骑俑》,《考古》1959年第2期月墓的发掘》,《考古》1959年多第6期。 第39章 急赴虎牢 陈望拿出了最快的速度,一天歇息两个时辰,好在骁锐营无论是人还是马,都是常年如此训练。 在五日后的中午时分,赶到了虎牢关外围二十里处的嵩山余脉广武山。 陈望强忍着长途跋涉中屁股和大腿根的痛疼,下马爬上了最高处的一块儿岩石,举目远眺,只见远处密密麻麻的扎满了营寨。 烈日之下,旌旗招展,号带飘扬,刀枪明亮,人喊马嘶。 再看更远处的巍巍虎牢,北依黄河,南跨嵩山。 就像一个巨大的蟾蜍趴伏山水之间。 不愧有“九州咽喉,阃阈中夏”之称。 不用说鲜卑这七万人马,就算来七十万也断然对虎牢关形不成合围。 外来入侵之敌只能在东门外驻扎攻城。 陈望再仔细看下去,在虎牢关东南方有一条小道纡回蜿蜒而来,忽断忽续,不甚显眼。 穿过崇山峻岭,怪石嶙峋,可直抵山下的鲜卑大营。 不由得心中一动,忽而想起了在父亲陈谦北卧中书架上的书。 “可以往,难以返,曰挂;挂行者,敌无备,出尔胜之;敌有备,出而不胜,难以返,不利……” 从岩石上下来,上了紫骅骝,率领众人下山,迂回到广武山下,从山路向虎牢关南门奔去。 来到城门下,手下军兵向城上大喊道:“刺史大人到了,速速开城门!” 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城门大开,吊桥放下,催马入城。 来到府衙门口向军兵询问,军兵说太守大人已将临时府衙设立在了东城门箭楼上。 陈望心中顿生好感,作为一名险要关隘的太守,理应如此。 遂率众向东城门奔去。 上了城墙后,只见箭楼下,一帮将佐迎了上来。 走在前面的将领四十多岁,清瘦面容,三缕长髯,五官端正,浓眉细目,虽然一副文人雅士样子,但黄灿灿的铜甲在身,仍给人以果敢坚毅的感觉。 来到陈望和陈安跟前,他躬身施礼道:“末将虎牢太守庾希,参见刺史大人,参见左卫将军!” 声音不高,中气十足。 陈望抬手道:“北中郎将辛苦,请起。” 庾希起身,闪在一旁。 陈望看向人群后面,是桓伊和刘遁,心中放心,自己的回信杨佺期他们已经收到,遂朗声道:“大家起身,不必拘礼。” 刚要转身去城墙,忽觉人群中有一人面善,又仔细定睛看去,有一名普通军兵盔甲的少年夹杂在里面。 陈顾! 他怎么来了? 刚要开口,只见陈顾向他挤眉弄眼,只好止住。 转身向城墙边走去,众人跟在他后面一起走了过来。 陈望双手扒着青砖砌的城垛口,向下望去,心中又是一惊。 这是另一个角度看着鲜卑大营。 放眼望去,沿着黄河岸边,广武山下,大营连绵不绝,一眼望不到边。 时值初夏,鲜卑军兵们光着上身,露出满身肌肉,两鬓刮得靑虚虚的只在头上扎了个小辫。 有的在黄河岸边饮马,洗马,有的在烤着牛羊肉吃午饭,有的在大营里来回穿梭…… 嬉笑怒骂,骑射奔驰,浑不把眼前这座举世闻名的雄关放在眼里。 这就是北方游牧民族,白山黑水中猎熊打虎的勇士。 再看看以步兵为主的晋军将士们,皆乃面目慈祥和善,皮肤黝黑,憨厚老实的年轻农民出身。 心中不由得凉了半截,这仗该怎么打? 这不是羊入虎口嘛。 父亲是怎么带着这帮人打得鲜卑人满地找牙的? 看了一会儿,陈望转头对庾希道:“我们去箭楼里说话吧。” “是,刺史大人。”说着,庾希转身向箭楼门口哈腰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望也不客套,负手向箭楼里走去。 一大群将领弁佐跟随在后,甲胄铁片撞击声,不绝于耳。 第40章 二公子陈顾 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陡然而生,怪不得项羽见了秦始皇仪仗后口无遮拦,扬言要要取而代之。 这就是地位和权力。 几千年来,男人们前赴后继,置生死于不顾而要得到的东西。 陈望心道,有个好老爸确实可以少奋斗几十年。 但接下来的该怎么做倒是关键了,如果打了败仗,丢了虎牢关,威信扫地,那就又回到了解放前。 外面阳光明媚进了箭楼里,光线暗淡下来。 光线从方形格子的窗棂中投了进来,照在人脸上也是一块一块的。 来到正中座榻坐下,进来箭楼的只剩下几名高级将领和几名亲兵。 陈安、庾希、刘遁、桓伊。 陈望正襟危坐,招手让四人一起坐在了身边。 “北中郎将,请问鲜卑白虏已经来了几日?”陈望看着上首的庾希问道。 “禀刺史大人,已到三日。”庾希躬身答道。 陈望暗自盘算了一下,今天是四月十六,杨佺期八百里加急说鲜卑白虏四月初九渡过的黄河,四天到了虎牢,来的够快的,但为何又不攻城呢? 突然他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难道鲜卑白虏是在等他?哈哈! 随即又否认了这个想法,怎么会呢,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能调动七万人来针对一个十三岁的少年。 其实他在路上就有一个疑惑萦绕在脑海中,既然陈安说这帮人已几度惨败于父亲之手,为何突然来犯? 更何况鲜卑战神慕容恪已经死了,他们按理说更加不敢。 父亲病重这件事早已传晓天下了,已经半个多月他们都没有动静。 难道是父亲已逝,他们也知道了? 按下心中纷乱不堪的念头,陈望环顾四人问道:“鲜卑白虏已消停了四年,怎滴突然这就又来了。” 老将刘遁躬身一揖答道:“想必是听说太尉病重,趁机想夺回洛阳。” 陈望感觉不知为何,刘遁和桓伊比自己刚见时恭谨了许多。 尤其眼神里多的那一份信赖、依靠之情,显而易见。 当下摆了摆手,随和地请教道:“刘老将军,不必拘礼,你看鲜卑白虏会什么时候出击或者攻城?” 刘遁手捋花白长髯,攒眉道:“末将与鲜卑白虏打了十几年仗,依他们的作战方式,向来是速战速决,理应到达当日或者第二日即攻城,不知此次为何……” 陈望剑眉一扬,嘴角微挑,似笑非笑地道:“不管他们何以不叫战也不攻城,明日我决计出城迎敌!” 四个人闻听此言,连陈安也是一惊,大家抬头看向坐在中间面带微笑的少年刺史。 只见他又轻描淡写地道:“明犯强晋,虽远必诛。” 大家都是读过书的人,这不是改编自西汉名将陈汤说的话嘛,心道还强晋,强个鸟毛啊。 除了当年祖逖北伐和太尉陈谦北伐奠定淮北,庾亮、褚裒、殷浩、谢万、郗昙包括桓温两次北伐都被北方胡人打了个落花流水,损兵折将外加丢人现眼。 看着众人面带疑惑的样子,陈望手抚下颌,看向箭楼的窗棂。 陈望跟着这些人也养成了捋胡须的习惯,仿佛只有捋了,才能表现出自己的深思熟虑。 怎奈自己没有胡子,只好抚着下颌。 良久,陈望收回目光,看向庾希问道:“北中郎将,进城之前,我在广武山上观察到虎牢东南方向好似有一条山沟小道,曲折蜿蜒,那是什么道?” “这……”庾希一时语塞,他从来没见过这条道,只得如实答道:“末将未曾发现有这么一条道路。” 一向沉默寡言的桓伊躬身道:“禀刺史大人,是有这么条山沟,但在虎牢城头是看不清的,尤其是现下时节山中树木枝繁叶茂,蓊蓊郁郁,被遮挡住了。” 庾希向替他解围的桓伊投去了感激地一瞥。 “哦,这样啊,”陈望点头道:“我观察此沟狭长,断断续续,一直通往鲜卑大营南门前不足百丈,而鲜卑白虏并不知晓,正如轻车将军所言,现下树木茂盛,他们根本不知这是一条山沟,以为是陡峭山坡。” 陈安好像有些明白了陈望的意思,微笑不语,垂耳倾听。 只听桓伊又道:“这条狭长的山沟就是当年楚汉相争时,刘邦项羽议和定得边界,名曰‘鸿沟’。” 啊,陈望心头一震,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鸿沟啊,楚河汉界! 不由得对桓伊刮目相看,真是文武双全啊,赞许地看着那英俊的面孔,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时隔了五百多年,此处早已荒芜,无人行走,渐渐被密林所遮掩,”桓伊最后道:“不知刺史大人问起此沟是……” 陈望并不接话,转向庾希问道:“此处可有沙盘吗?” “有,有,我这就命人抬过来。”说罢,庾希挥手命几名亲兵抬过一个三尺长一尺多宽的小型沙盘,放在了中间。 陈望指着东城门和南城门外的广武山道:“此处可以设有伏兵,明日开战,以城头红旗为号,摇摆三下,从此杀出,占领鲜卑大营,从后方与主力大军形成对鲜卑大军的夹击之势。” 众人沉默不语,这可是一条五百多年的沟,里面什么情况都未得知,荆棘遍布,蛇虫鼠蚁,能走人马吗? 陈望看着众人不说话,也有些尴尬,再问道:“哪位将军愿带一部人马,下鸿沟埋伏?” …… 连问了三遍,四人一起沉默不语。 站在门口的几名军兵有人大声道:“我愿往!” 庾希皱眉恼怒道:“大胆,与刺史大人商议军情,你怎么敢妄言!” 四人转头向门口看去,只见一名瘦削矮小的军兵手按佩剑,呲着一口白牙正看着陈望。 看着这副龇牙咧嘴的样子,四个人瞬间看出来了,是陈顾! 四人忙不迭地从座榻中站起,一起躬身道:“末将参见二公子!” 陈顾从门口走了过来,依旧是那一脸爱谁谁的样子,咧嘴道:“几位叔父请起。” 又看向陈望道:“兄长,让我去吧,我保证能带人从鸿沟下去,直抵鲜卑大营门口埋伏起来。” “然后呢?”陈望微笑着抚着下巴问道。 “然后?当然是等红旗摇三下,杀出去啊。”陈顾嘟囔道:“我已经在这里听了好一会儿了。” 陈安在旁笑道:“哎呀,我的二公子啊,这是打仗,杀鲜卑白虏,你从未上过战场,别逞能了。” 桓伊也诧异地道:“二公子,你是怎么来的虎牢?” 陈顾仰脸笑道:“我就混杂在你和刘将军的队伍中来的。” 转头又对陈安道:“叔父,你就让我去吧,如今父亲病重,我来替兄长分忧嘛。” 刘遁和庾希一起劝道:“使不得啊,二公子,万一有何闪失,我们如何向两位夫人交代啊。” “你们俩不必多言,我非去不可,”陈顾低头看了看沙盘,复又抬头看着陈望,收起了笑容,倔强地道:“你若不让我去,我自己去!” 陈望见识过他的神力,又听说他的武艺出自父亲真传,但他没打过仗,也没杀过人,况且年龄又是这么小。 想到年龄,心中一乐,我们俩是双胞胎,一般大嘛。 想了想,陈望摆了摆手道:“四位将军,你们暂且出去,我跟二弟再商讨商讨。” 四人会意,知道陈望要单独劝解陈顾了,一起躬身告辞,出了箭楼。 待众人出去,陈望招手让陈顾过来,语重心长地道:“二弟啊——” 刚说了三个字被陈顾打断道:“兄长,我知道你也来劝我。” 随即,陈顾双手撑着案几,细目盯着陈望换上了一副央求的口吻道:“兄长啊……求你就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一定会在红旗摇摆三下后杀出去,打鲜卑白虏一个措手不及。” “这……” “父亲在时,我一点机会都没有,如今他不在了,你需要人手,自然由我做这最苦最累的话嘛。” 听到这话,陈望心中一阵感动,他说的不错,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又提起父亲来,陈望更加难过了。 他眼圈一红,缓缓地道:“我……是想跟你研究一下,此计可行不可行?” 陈顾马上换了一副笑脸,露出洁白的牙齿,欢快地道:“可行,当然可行,只要让我上阵杀敌,怎么都行。” “唉……”陈望叹息道:“连陈安都举棋不定,毕竟这是几百年没人走过的一条山沟啊。” “哎呀,兄长,这有啥,里面就算是有狼虫虎豹,还能有鲜卑白虏可怕吗?”陈顾满不在乎地道。 “哈哈,”陈望不禁笑道:“你说的蛮有道理,要是母亲责怪起来……” “由我一己承担,不干兄长的事。” 看着陈顾一脸期待,陈望心下不忍,只得道:“好吧,我答应你,就由你去埋伏。” “多谢兄长,哈哈哈。”陈顾从桌案上起身,拱着手笑道。 陈望脸忽地一沉,郑重道:“此战干系重大,你知道父亲不在了,虎牢一失,洛阳不保,母亲和大娘她们都会受到连累。” 陈顾面色不改,依旧轻描淡写地道:“兄长放心,我知道这些,你瞧好吧。” “嗯,那你这就出发,务必于明日午时之前到达,并看好虎牢城头红旗!”陈望也是一脸严肃地看着陈顾眼睛道。 “遵命!刺史大人!”陈顾一本正经地叉手施礼,躬身应道。 “走,我们出去吧,让骁锐营随你一起去。”说罢,陈望站起身来,向箭楼走去。 二人一出箭楼,见不远处,陈安等四人正在窃窃私语,小声争论着什么。 看见兄弟二人出来,桓伊躬身施礼道:“刺史大人,还是末将前去吧。” 陈安也施礼道:“还是我去比较合适,打野王时,就是我带着他上了小北顶,从背后偷袭,”说着他指了对面的桓伊,接着道:“鸿沟再难,有天堑小北顶险峻吗?” “你们不必再争了,”陈望挥手让二人起身,正色对陈安下令道:“我意已决,令骁骑营与二公子一起,现在就出发!” “这……”陈安沉吟道。 “就这样吧,去召集骁锐营吧。”陈望再次重复,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再道:“给二弟找个趁手的兵器。” 陈安挠着头有些为难地道:“他啊,他江北无人能比,就连太尉都不及他,去哪找?” 只听陈顾在旁有些得意地道:“兄长、叔父,不必为难,我随军过来比你们早到一日,已经找到了,就在军营里,这就去拿。” 说完,两人辞别陈望向城下走去。 翌日晨,卯时中(早六点)。 陈望正在箭楼里吃早饭,忽听得城外牛角号声响起,声音沉闷,但传得很远,此起彼伏,越来越多。 紧接着,夹杂有战鼓声,隆隆响起,震慑人心。 陈望暗道,昨天商定的辰时一过即出城讨战,这是鲜卑白虏先来了吗? 于是放下手里的胡饼,喝了几口葵菜汤,站起身来,走出箭楼。 来到城头,手扒垛口,向下望去。 偌大的一轮旭日从广武山后渐渐升起,露出一半的头,已然照的虎牢关城下一片红彤彤。 只见鲜卑军队营门大开,一队队骑兵从里面鱼贯而出。 鲜艳的旗帜,明亮的铠甲,参差的刀枪在朝阳下分外显眼。 一股股烟尘,一缕缕白雾环绕其中。 犹如天兵天将下凡一般,气势骇人。 由于鲜卑人的号角和战鼓声绵延不绝,陈望并没注意到陈安等人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 回头看见他们后,因为这是庾希的地盘,所以先对他下令道:“整顿四万人马,我们一起出城迎敌!” 庾希领命下了城。 陈望又对老成持重的刘遁道:“建武将军,由你率剩余两万人马来守虎牢,不管我们此战是胜是败,虎牢不得丢失!” 刘遁躬身施礼道:“末将遵命!” 陈望转过身来,搀扶起刘遁,握住他的手,耳语道:“刘将军,看我手势抬起挥舞,令军兵摇动那面红旗,不得有误!” 刘遁面色庄重地道:“末将定当不负所托!” 第41章 初战鲜卑 陈望转身看了看城下越集越多的鲜卑兵,挤出两声干笑道:“哈哈,呵呵,鲜卑白虏不过尔尔嘛,走,我们下去迎敌。” 平复了一下怦怦直跳的小心脏,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陈望转身向城下走去。 陈安和桓伊紧随其后,带着一众将佐下了城头。 只见城门洞子前延伸到城内的大街小巷里,密密麻麻塞满了整装待发的晋军步兵; 一眼望去,无边无沿,直达城内远方。 大家面容整肃,清一色的左手提着盾牌,右手握着杵在地上的长枪,明晃晃的枪头直向天空,在朝阳下闪着森森青光。 他们就像等待上台演出的年轻群众演员一般,紧张而又透露出些许兴奋。 队伍的最前列是城门洞旁骑在大白马上,全身黑色铠甲,手提铁枪的庾希。 他见陈望等人下来,纷纷跨上了坐骑,遂缓缓地抬起了右手。 只见城门慢慢地打开,随即吊桥吱吱呀呀地落了下来。 前面骑兵,后面是跑步的步兵,有序地奔出了城门,卷起一片尘土。 来到距鲜卑大军约两里地,晋军步兵一字排开。 后面涌出来的是弓箭手,跑步到步兵前面,分成两排,前排单腿跪地,后排站立,左手弓右手箭,目视前方,压住阵脚。 最后是几十名旗手手举“晋”,“陈”,“兖州军”等各色旗帜在前开道,来到阵前,分列左右。 各兵种一层层,一排排,井然有序。 大旗后面,陈望在众将佐的簇拥下,催马驰出。 此时,太阳已经从广武山后升起,照亮了虎牢关城墙,也照亮了晋军阵地,仿佛在见证着一场血战即将拉开序幕。 陈望手搭凉棚看了过去,对面两里地之遥的鲜卑阵中战马嘶吼,人声鼎沸,中间有三面大旗,从左至右分别书写着,“范阳王慕容德”,“乐安王慕容臧”,“安西将军悦绾”。 旗下三人样貌看的不是很清楚,只觉慕容德身材魁梧,骑在马上也是高大无比,相反右边的悦绾倒是身材瘦削,中间的慕容臧,敦实肥胖,战马在不停地尥蹶子,好像已经驮不动他了似的。 陈望心道,这就是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力量的对决,十余万男人的大厮杀。 他扬起马鞭,指着鲜卑阵中向身边的陈安问道:“那边如此吵闹,又是鼓又是号的,我们是不是也该整点动静,提升一下士气?” 陈安微微一笑,指了指陈望另一边的庾希。 庾希会意,长枪在空中一举。 只听晋军士兵从胸腔里发泄出威武庄严地嘶吼声,“厚!厚!厚!(象声字)……”每一声都伴随着盾牌顿地的声音,“嘭、嘭、嘭……” 大地跟着在颤抖,四万人的吼叫,似排山倒海,又如天雷滚滚。 瞬间盖过了鲜卑阵中的号角和鼓声。 紫骅骝听到此声,也禁不住想腾空而起,向前窜出。 陈望好歹勒住缰绳,紫骅骝前蹄高高跃起,吸溜溜地叫个不停。 陈安在旁微笑道:“这口号还是太尉发明的,紫骅骝一听就知道要冲锋陷阵了。” 陈望又心虚又后怕,不满地瞥了一眼陈安,心道你怎么不早说?这要是一不小心冲了出去,就闹出大笑话了…… 这时,鲜卑阵中的牛角号和战鼓停了下来。 只见一匹青骢马奔驰而出,马上一名身材敦实的将领手提一把挂有九个铜环的长柄大砍刀,来到两军阵中勒住马。 只见他将刀柄横在了脖子后的肩膀上,双手分左右握住刀柄,一脸轻蔑地大声喊道:“晋人鼠辈,何不早早献出虎牢,留得性命,回家去抱小儿?” 燕军阵中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鲜卑人挑衅开始了,在站立着十余万之众的大平原上声震数里。 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 士可忍孰不可忍! 未等陈望下令,桓伊已经拍马挥枪杀出阵中,像离弦的箭直取鲜卑大将。 两马相交,没有任何废话,杀在一处。 陈望手搭凉棚,遮住已经挂在广武山顶的朝阳。 看着战场上八只马蹄,四条胳膊,两件兵器,缠斗一处,卷起地上尘土飞扬。 已经看不清两人谁占优势,只能听到清脆地金属磕碰撞击声“叮叮当当”。 不由得暗自为桓伊捏了一把汗。 这名鲜卑大将高大壮硕近似于他在现今社会中看见的俄罗斯人,大家称之为能徒手搏熊的“战斗民族”。 而桓伊,那不就是电视里的小鲜肉级别嘛。 陈望在太尉府中堂那晚仔细看过桓伊的手,白皙修长,手指如玉瓷般,散着淡淡的光泽,哪像是拿枪杆子的手,分明是一双抚琴弄箫之手。 如果不说话,不穿这身铠甲,换上锦衣华服,充满阴柔之美,隐隐还有些娘炮的意思。 换在拳台上,这两个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别的人展开搏命厮杀,任谁能分辨出来谁是弱势群体。 陈望嘴里嘟囔道:“轻车将军可要挺住啊,这第一战若是输了,很没面子的。” “什么是没面子?”陈安在旁问道。 “哦哦,就是大减我军士气的。”陈望解释道。 陈安唇角一挑,胖脸上浮出一丝不屑的笑意,笃定地道:“桓伊已占上风,五个回合之内,必取其性命。” “哦?”陈望一惊,心道我怎么一点看不出来? 再定睛仔细看去,还是看不出来,耳里还能听到鲜卑大将骇人地嘶吼声。 只听陈安边看着战场边忧心忡忡地道:“站在慕容臧身边的悦绾才是厉害角色,他是辽东第一名将,当年在酂县城下和杨佺期大战百合旗鼓相当,枪法了得啊。” 陈望闻听,心中诧异,都说杨佺期是大晋江北第一名将,但似乎所有人更敬畏陈安。 那是为什么呢?他们俩谁优谁劣? 正胡思乱想着,只听得两军阵中鲜卑大将一声惨叫,身体从马上栽了下来,跌落于尘埃中,汩汩鲜血从小腹流出,能清晰地看到隐隐有白花花的肠子淌出。 陈望在马上鼓掌叫好边问另一边的庾希道:“北中郎将,咱是不是该庆贺庆贺……” 庾希点头,大声喊道:“擂鼓助威!” 晋军阵中几十面战鼓大作,伴随着气势浑厚的晋军吼声,一时间士气大振。 桓伊催白马举着还在滴血的银枪,在两军阵前来回奔驰,仿佛在宣泄着浑身上下那用不尽的旺盛荷尔蒙。 陈望不由得赞道:“轻车将军很有些锦衣马超的风采。” 这时,燕军阵中冲出一匹黑马,马上将领一身黄澄橙的铜盔铜甲,双手擎一杆碗口粗细的黑铁枪,瘦削冷峻的面庞上络腮红髯飘洒胸前。 陈望定睛一看,不禁脱口而出惊道:“悦绾来了!” 只见鲜卑头牌,安西将军悦绾催马直取桓伊。 两马刚刚接近,悦绾一个“白蛇出洞”势大力沉,直刺桓伊胸前。 桓伊在马上微一侧身,让过枪锋,举枪便刺向悦绾肩头。 两马盘桓,斗在一处。 约莫斗了十几个回合,陈安大声道:“北中郎将,你协助长公子压住阵,待我去会会他!” 话音未落,陈安的乌骓马已经窜出阵中,他左手抖动缰绳右手提着丈八蛇矛枪大喊道:“桓伊速速退下!” 桓伊闻听趁两马错开之际,拨马返回本阵。 陈望看着跑回来的桓伊,左胳膊的铠甲已经没了,胳膊上有鲜血殷出。 心中暗暗佩服陈安,果然是身经百战之人,自己什么都没看清,他已经看出桓伊落了下风并挂了彩。 看着俏白俊脸上泛着红潮的桓伊,关切地问道:“轻车将军伤势如何?” “末将无碍,一点擦伤。”桓伊微微喘着粗气,勒马站在了陈望身边。 陈望转头看着他的胳膊,回身对后面的将佐们喊道:“传军医,为轻车将军包扎伤口。” 不多时,有军医过来替桓伊包扎好了胳膊。 大家再看向两军阵前,一场惊心动魄地大战正在上演。 双方军中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各种喧嚣,十几万观众的心一次次地被提到了嗓子眼。 陈安和悦绾有时一边格杀一边喝叫,有时却只有急骤的马蹄声和刀枪碰击声。 两人可算是老冤家了,从十七年前的永和八年邺城之战,到太和元年的泰山大战,数度交手,知根知底。 打了一个时辰多,约莫一百五十个回合了,还是高下难分。 陈望手搭凉棚仔细观看,陈安身上已经负伤十几处,满身铠甲上血渍斑斑。 而悦绾的肩头、脊背和右膝盖及大腿也被陈安扎伤,只是这些伤都不是致命伤。 陈安怒火中烧,双眼布满了血丝,恨不得将悦绾即刻扎个透心凉。 悦绾也是端的了得,佳枪迭出,令人眼花缭乱。 一个搏命,一个艺高,一时间难以分出高下。 陈望紧张的透不过气来,心中深深替陈安担忧,死一百个悦绾不打紧,死一个陈安,自己的损失就大了,今后还有许多要指望陈安的地方呢。 由于平生第一次参加这种冷兵器时代的大规模械斗,不是很熟悉流程,他转头问询庾希道:“北中郎将,我深恐左卫将军有失啊。” 庾希点头道:“那末将下令全军出击吧。” 陈望看了看天空上日头,已是骄阳似火,刺的睁不开眼睛。 大约是接近午时了,心道可以群殴了,遂点了点头道:“北中郎将下令吧。” 庾希点了身后将佐两个人的名字,道:“你们二人率五百精兵,务必保护好刺史大人。” 两人在后面大声领命。 庾希请陈望退到阵后,然后铁枪高高举起,大声吼道:“全军出击,杀!” 只听得震耳欲聋地喊杀声冲破天际,晋军阵中战鼓隆隆作响。 庾希和桓伊一马当先,杀向鲜卑阵中。 陈望手搭凉棚观看,以步兵为主的四万晋军如黑色潮水般扑向了以白色兽皮及铠甲相间的鲜卑骑兵。 烈日下,一黑一白瞬间撞击在一起,就像大海波涛拍击在沙滩上,场面极其壮观。 双方漫天的箭矢带着呼啸声在空中穿梭,喊杀、呐喊、惨叫、金戈撞击声交鸣,彻天动地。 不多时已经尸首遍地,血流成河,空气中充满了浓重的血腥味。 当鲜卑骑兵们渐渐地稳住阵脚,顶住了晋军步兵的攻击后,骑兵优势显现出来。 当重达数百斤的战马及马上骑兵挥舞刀枪槊戟来回冲刺起来,一冲就是一条血路,步兵血肉之躯难以抗衡。 好在庾希治军还算有方,晋军士兵奋勇杀敌,死战不退。 陈望不忍直视,默默地闭上了双眼。 现实中看过不少美剧,如《斯巴达克斯》,《权力的游戏》……视觉效果颇为震撼。 但现在身临其境,冷兵器时代战场是这个样子的,人命如蝼蚁,苍生如草芥。 心道,在这东晋乱世,五胡横行的岁月里,这种战争将会遇到许多。 自己一定要尽量避免大规模的乱战,妄送己方士兵性命…… 正心潮澎湃,四海翻腾之际。 旁边有一名游击将军大声喊道:“禀——刺史大人——,此地已是箭矢射程范围之内,是否回城?” 陈望猛然睁开眼睛,看见身前布置了许多盾牌手,再看远处战场上。 果然,鲜卑骑兵已经占了上风,整体逐渐向虎牢关方向压了过来。 无论人数上七万对四万,还是兵种上骑兵对步兵,前者都是优势一方。 陈望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太阳,差不多已经到了午时中(12点)。 心中默默祈祷,二弟啊,此战就看你的了,但愿你能按时到达指定埋伏地点。 然后,回头向虎牢关城头摆起手来。 只见城头马上出现了四名军兵一起举着一根三丈高的碗口粗细旗杆,顶端一面鲜艳的巨幅红旗,迎风飘舞在烈日之下。 然后有节奏地左右缓缓摆动了起来。 此时,晋军已缓缓地开始向后退却了,对面的箭矢越来越猛烈,陈望身边不断有军兵中箭。 在左右偏将佐们的苦劝下,陈望只得率众拨马回了虎牢关。 快速登上城头后,与刘遁站在垛口前向下望去,居高临下,看得更加分明了。 敌我双方局势已呈明态,鲜卑骑兵已经在战场上肆意奔驰了起来。 ————尊敬的读者朋友,作者本人天天在寂寞中码字,尽最大能力奉献一部佳作,如您能花30秒时间来个五星书评,鼓励和支持一下,本人将不胜感激! 第42章 鸿沟奇兵 古代战争以步对骑的取胜之道就是压制对方骑兵,如果压制不住让他们发挥出优势纵横驰骋起来,那就如出笼的野兽一般,再也难以控制。 鲜卑骑兵马所到之处,晋军步兵死伤无数,但仍然在苦苦支撑。 刘遁在身旁轻声问道:“刺史大人,二公子想必并未到达鸿沟指定地点,我们还是鸣金收兵吧?” 久经战阵的老将军刘遁为了照顾陈望的面子,若是按常理,早就鸣金收兵了。 再战下去,只能徒增阵亡数据。 时值红旗摆动,已经过了一炷香时间了。 陈望紧紧抿住嘴唇,剑眉倒竖,死死盯着远处的广武山脚下,鲜卑大营的南门。 还是毫无声息。 不由得心情沉重,他绝望得像掉进了没底儿的深潭一样孤立无助。 于是闭上眼睛,心道,默念十下吧,陈顾你大爷的,你再不出来,我们将迎来第一场惨败,我将威信扫地。 对了,有可能洛阳众文武会拥戴你为兖州刺史,反正朝廷给我的正式任命还没下发。 一、二、三……九、十! 陈望充满绝望,如此大败,伤亡人数无法估算。 他感觉一切全完了,他对不起父亲、大娘、师傅和王蕴等人的殷切期望,他会被洛阳文武嘲弄奚落…… 罢罢罢!于是心一横,刚要下令给刘遁,派弓箭手在城头接应,鸣金收兵。 耳边只听刘遁一声惊呼道:“刺史大人,快看,快看啊!” 陈望猛地睁开眼睛,顺着刘遁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远方广武山下,燕军营寨的南大门杀入了一股骑兵,犹如利剑一般直插大营中,向着燕军西门杀去。 所到之处,无人阻挡,留守的鲜卑军兵纷纷狼狈逃命。 西门外也就是鲜卑燕军与晋军决战的后方。 不多时,这股骑兵从后方杀入了鲜卑阵中,毫无防备的燕军顷刻间人仰马翻,就像开了锅的沸水一般,纷纷向两侧溃逃,中间闪出了一条大道。 陈望心中一阵狂喜,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呲着一口白牙,仿佛一切都无所谓的兄弟。 恨不能把他抱起来亲上一大口。 他双手扒着垛口,大声下令道:“刘老将军,快,快,击鼓助威!” 城头上鼓声大作,阵地上正在苦苦支撑的晋军士兵突闻鼓声,以为敲错了,按理说应该是锣声才对。 但见眼前燕军阵地大乱,伴随着耳中冲锋的鼓声。 本已士气低落的晋军士兵们抖擞精神,重新向前冲杀起来。 战场的态势是瞬息万变的,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不知道有何变数。 陈望在城头看得比方才更清楚了,那股所向披靡的骑兵领头人手持长柄巨大的开山斧,与他体型极不相符,一定是他的宝贝二弟陈顾了。 鲜卑骑兵在陈顾的冲击下,乱做一团,渐渐散乱了阵型。 陈望站得高看得远,安西将军旗下的辽东第一名将悦绾极力收拢要溃败的燕军。 并策马找到一个制高点,迅速判断形势,瞬间发现了从后面杀来的陈顾小股骑兵。 于是挺枪跃马,分开人群,直取陈顾。 陈望双手紧紧扣住城垛口,不禁为陈顾担心起来,虽然力大无比又得父亲真传,但人家可是身经百战的辽东第一名将啊。 不多时,二人相遇,战在一处。 陈望默默念叨,父亲,你在天之灵保佑二弟,千万别出差错,杀掉悦绾啊。 但见三、五个回合后,陈顾的开山斧一个海底捞月,由下往上挑在了悦绾铁枪枪杆中间,只见碗口粗的铁枪腾空而起。 悦绾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脱手而出空中的铁枪,仿佛是做梦一般,呆呆的愣住了。 但陈顾可是速度极快,斧柄在手中一转,开山斧顶端一尺多长的枪尖直直刺入了悦绾的胸口。 听不到悦绾的惨叫,也听不见陈顾的嘶吼,只看见悦绾的身子离开了自己的大黑马,被陈顾挑在了半空中。 鲜血从悦绾的身上喷射而出,瞬间从陈顾的头顶像是开了花洒一般由头浇到坐骑身上。 一个血人,在万马军中,挑着一个兀自挣扎着的尸体来回奔驰。 所到之处,晋军欢声雷动,士气大振。 相反,悦绾的死,给燕军士气带了极大的打击。 “悦绾死了!悦绾死了!”喊声传遍了整个燕军阵地。 在勉强抵抗了一阵子后,只见燕军阵中的乐安王大旗,范阳王大旗,相继向东边逃去。 不多时,鲜卑骑兵放弃了抵抗,终于开始了大面积溃败。 晋军士兵们满脸血污,手里不停地挥舞着带血的兵刃,大片燕军倒毙于横流的血泊之中。 更多的燕军士兵选择跳入滚滚黄河之中。 一时之间,哀嚎遍野,血流成河。 城头上的陈望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夕阳洒在广武山上,战场上,再远处的黄河上,天地之间都染成了一片紫褐色。 此时,他想起了伟人的诗词,不禁吟哦道: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站在一旁的刘遁恭维着笑道:“刺史大人说的不错,此景真是如血一般,这第一战就是大胜,从头越啊,从头越,哈哈哈。” “咳咳,建武将军,这是诗词。” “哦哦,末将是个粗人,那日后还得多向刺史大人请教才好。” “把城中所有军兵派出,帮助打扫战场,安排人在城里杀鸡宰羊,今晚我要犒赏三军,大宴立功将士!” “末将遵令!”刘遁领命,喜滋滋地下城去安排了。 第43章 奏凯回洛 太和四年,四月二十傍晚,陈望率陈安、桓伊、刘遁、陈顾及两万人马,押着一万多鲜卑俘虏西返洛阳。 当大队人马刚刚穿越大石山山谷,陈望远远看见洛阳东城门外,有数百人正列队迎候。 策马走到近前,只见杨佺期和褚歆在前,王荟、朱序、江绩、刁彝、张玄之、梁山伯等在洛阳的一众主要文武官员列队恭候。 心中升起了无限感慨,第一次和王蕴一起来洛阳时,只有一个梁山伯来迎接,迎接的还是杜炅和孙泰二人。 不知为何,他此刻最想见的人并不是这些人。 而是大娘司马熙雯! 那个在洛阳城中,日夜守护着父亲遗体的痴情女人,也是最希望他能成功继承父亲遗志的善良女人。 心里想着,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他的紫骅骝两侧分别是陈安和永远看淡一切,无忧无虑的陈顾。 陈安察觉到了他的异常,低语道:“长公子,您可有心事?” “叔父,你让他们退下吧,今晚不见他们了,有事明日辰时府中大堂再行禀报。”陈望转头对陈安说道。 “明白。”陈安面无表情地应道。 “对了,你晚上也过来用饭吧。” “好,我交接一下俘虏,就过来。” “辛苦。” 说话间,陈望等人已来到众文武官员跟前。 只见杨佺期、褚歆领衔,众文武齐声颂道:“卑职、末将等拜见刺史大人,恭贺虎牢大捷!” 陈望在马上抬手道:“诸公请起,洛阳安定,有赖诸公,陈望在此谢过了。” 杨佺期直起身子,俊脸上带着微笑道:“刺史大人奏凯归来,一路辛劳,末将等已备下酒宴,为刺史大人庆功。” 未待陈望开口,陈安在旁淡淡地道:“诸公请回吧,刺史大人惦念太尉,急于回府探视,今晚不见任何人,明日辰时府中大堂议事。” 杨佺期的笑容僵住了,愣怔了一下,马上恢复了过来,躬身道:“理应如此,洛阳百姓听闻刺史大人大破鲜卑白虏,万众鼓舞,末将等也是欣喜万分,倒是未体念刺史大人心情,恕罪,恕罪。” 说着,他转身向后退了几步。 洛阳众文武官员跟着他退后两边,中间闪出了进城的大道。 陈望环顾众人大声说道:“有劳诸公了。” 然后催马向洛阳城内奔驰而去。 身后陈安、陈顾等大队人马跟随浩浩荡荡进了城。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只见东外郭门到东阳门的大街两侧站满了洛阳百姓。 当陈望率众进了大街,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犹如排山倒海一般,直入云霄,响彻天际。 “刺史大人神勇!” “刺史大人威武啊!” “不愧是太尉之子,虎父无犬子!” “大晋中兴有望啦!” …… 再后面进来的晋军士兵,持戈挥鞭驱赶着鲜卑俘虏,于是现场一片大乱。 欢呼声又变成了叫骂声,吵嚷声…… 人群互相推搡,挤作一团。 训练有素的骁锐营骑兵马上分做两队,沿大街两侧警戒起来。 战马铁蹄踏在青石板路面上,冒着火星子,把两侧人群硬生生地向后逼退了十几步。 尤是这样,蔬菜、水果、石子等杂物也如雨点一般飞向了鲜卑俘虏队列中。 陈望边向里走,心情越发沉重起来,北方的晋人百姓被胡人欺凌成何等惨像才会如此群情激奋。 本是一派大好局面,江北四州稳定,中原也是百废待兴。 父亲这一去世,一切都将改变了。 进了东阳门,就是内城。 再向前走路过宫城的司马门后,十字路口,陈安和陈望道别。 陈安绕着宫城向西北将鲜卑俘虏押送道金墉城。 陈望和陈顾率领骁锐营十几名骑兵径直向西回了太尉府。 远远看见府门口台阶上站着几个人正在向这边眺望。 来到门口,下了紫骅骝,接着台阶上灯笼光亮,只见是大娘、母亲、阿姐、陈观站在门口。 陈望心中一阵激动,虽然离开短短十几日,但经历了虎牢关惊心动魄地杀戮和下邳绞尽脑汁地破案行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家,亲人,可以安稳睡一觉的地方,可以毫无顾忌吃饭的地方,可以敞开心扉的地方。 陈望、陈顾快步走上台阶,纳头便拜。 司马熙雯将他俩一起搀扶起来,上下好好打量了一番,眼圈泛红但咬着朱唇忍住了泪水流下。她颤声道:“回来就好,望儿、顾儿,你们俩做的……做的很好,你父九泉之下也就含笑瞑目了。” “大娘、母亲,阿姐,让你们担心了。”陈望尽力做出一副轻松状道。 柳绮在旁浅浅一笑道:“你两个十三岁的小娃娃,又是破案又是退敌,难为你们了,夫人听说你们今晚到,早早安排了宴席,快进去说话吧。” 说罢,大家一起说着话,进了府门。 在中堂坐下,家人把饭食端了上来。 醋烧黄河鲤鱼、清炖莲子鸡、烤猪豚、鸭子冬瓜汤、韭菜炒鸡蛋、清蒸羊肉蘸食葱姜盐。 一连六道硬菜。 陈望和陈顾是真饿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司马熙雯和柳绮连连让他们慢点吃。 陈观坐在陈顾的身边,边吃边问:“二兄听说你斧劈什么辽东名将,怎么劈的,讲来听听……” 陈胜谯嗔怪道:“三弟不可胡闹,吃饭时别提那种血腥场面好不好” 陈顾边撕着羊腿,边嘟囔道:“这也是兄长的功劳,若不是他找了一条绝密道路命我偷袭成功,我就让鲜卑白虏用箭射死了,你没看见战场上那漫天的箭矢就像暴雨似的有多吓人。” “你们兄弟俩以后要齐心合力才好,这是你们父亲最希望看到的。”司马熙雯喝着鸭汤边道。 陈望夹了一块鲤鱼肉,放进了司马熙雯的米饭碗里,边道:“嗯,还真是要齐心合力,二弟神勇啊,他那个大斧头,像半截车轮那么大,我抬都抬不动。” 柳绮掩嘴噗嗤笑出声来,“你二弟啊头脑简单,一身蛮力,你父亲怎么教他看书他也不看,你以后得多管教他,让他学学诗词歌赋儒道文化。” “遵命,母亲。” “唉唉唉,兄长,你可别教我啊,有你做我大脑就行了,我只管做你手足。”陈顾马上反对道。 陈观小眼珠一转道:“这就叫什么来着,手足情深嘛。” 稚嫩的声音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晚饭接近尾声时,只见陈安满头大汗地从外面走进中院。 第44章 后陈谦时代的规划 上了中堂向司马熙雯、柳绮躬身施礼道:“见过谯国夫人、二夫人。” 司马熙雯摆手道:“一家人不必客套,快过来用饭吧。” 陈安也不客气,摘下头盔递给一旁的家人,一屁股坐在了陈望身边,端起米饭碗就扒了起来。 柳绮遂站起身来,双手放在腰际向陈安微微屈膝行了一礼道:“左卫将军慢用,我已经用完饭了,先行回屋了。” 陈望正吐着鸡骨头,抬头看了看母亲,微微一怔,心道,母亲见了陈安怎么有些不大自然? 陈安嘴里塞着饭食,呜噜着道:“二夫人请便,请便。” 柳绮又向司马熙雯行了一礼,带着陈观转身向后院走去。 司马熙雯朝陈胜谯使了个眼色,陈胜谯笑吟吟地对陈安道:“我也吃饱了,叔父慢用啊。” 然后对陈顾道:“二弟,走,去姨娘那里,讲给我们听听你的英雄事迹,呵呵。” 陈顾抓起桌几上布巾擦了擦满是油汁的嘴笑道:“走,阿姐,我给你们慢慢讲,那个鸿沟,可真难走,草没膝盖,泥泞不堪,光蟒蛇我就斩了两只,还有蚊虫蝙蝠......” 说着,他站起身来分别向几个人行了礼,跟随陈胜谯也走了。 中堂上只剩下了司马熙雯、陈望和陈安。 司马熙雯洁白的瓜子脸上暗淡了下来,她看了看陈望,轻叹一声道:“望儿,你如此小的年纪许多大事压在你肩上,我无比担忧,但你父病故后,你就是我们颍川陈氏的一家之主,也是江北军民的依靠了。” 陈望放下刚刚擦完嘴的布巾,在座中躬身道:“幸得左卫将军尽心辅佐,还有大娘的鼎力扶持,有何吩咐还请大娘示下。” 司马熙雯满意地点了点头,顿了顿,语气变得沉重起来, “接下来还有更多事情,上报朝廷你父亡故,为你父发丧,还有这洛阳、野王(今河南沁阳市一带)、河内(今河南济源市一带)、新城(今河南洛阳伊川县)等中原诸郡何去何从,你有过考虑吗?” 陈望抬头看着依旧是憔悴疲惫的司马熙雯,心中涌起一股酸楚之情。 他垂下眼睑,缓缓地叹息道:“唉!大娘,从虎牢关回来一路上我就在想这些事,我想后日即为父亲发丧,不为别的,只为您的身体,父亲已经走了,人琴俱逝,您不能整日里守着他的遗体,愁肠百结,哀毁骨立,我想父亲在天之灵也不愿意看见您如此。” “是啊,谯国夫人,您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看看您的身子,又消瘦了许多。”陈安边吃边附和道。 司马熙雯心中一阵感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抬头看着中堂顶棚眨了几眨眼睛,好歹忍住了。 柔声道:“好孩子,我知道了,就依你吧,以后你就是一家之主了,我们女流之辈应该听你的。” “大娘明鉴啊,”陈望在座中又是躬身一揖道:“我想撤出中原,如今谢石走了,徐州还给了朝廷,青州又身处鲜卑燕国交界,离兖州较远,也撤了吧。” 陈安刚刚咽下去的羊肉差点噎着,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长公子,中原诸郡、尤其青州是损失我大晋子弟兵数万人,太尉浴血奋战打下来了的啊!” 陈望手抚下颌,斟酌了一下字句,缓缓道:“如今的江北四州东起渤海之滨,西接函谷关,北与鲜卑接壤,长达三千多里的边境线,恐难以防守,父亲若在,凭他老人家的威名,料是无事,但如今他已……” 然后他复又抬头看向司马熙雯问道:“不知大娘意下如何?” “望儿啊,我一介女流,不好参言,一切依照你的意思行事便是,”司马熙雯温和地看着陈望道:“只是想知道我们日后该何去何从。” 陈安抓起布巾,边擦着嘴边惋惜地道:“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只是感觉太可惜了,唉……” 司马熙雯唇角一挑,微笑地看向陈安道:“此一时彼一时,我认为望儿说的对,要守卫如此长的地带,那得用百万雄兵啊。” 陈望接着道:“以前父亲的威名足可抵百万雄兵。” “唉……好吧。”陈安白皙的胖脸上充满了不舍之情。 陈望见两人都表示了同意,接着道:“父亲亡故一旦公布于天下,依大晋祖制,我将丁忧守孝三年,这兖州刺史一职,只有叔父您接任,我才放心。” “不成,不成,”陈安闻言连连摆手道:“若是论打仗和用间,我毫不含糊,但治理一方,我是万万不能。” “除了你,我想不出还有哪个可靠的人啊。”陈望有些失望地道。 一时间,三人沉默了起来。 后陈谦时代,太难了。 只要是太尉亡故消息一经公布于众,江北乃至整个朝廷的格局都将发生巨变。 陈望见两人都不说话,按照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无论如何父亲已经不在了,他的诸多荣耀与官衔也都会随之被人们淡忘,我们颍川陈氏应韬光养晦,待日后寻机……” 他想起由谢安事迹创造出来的成语,接着道:“东山再起,继承父亲遗志,为大晋收复失地,荡平华夏,还天下百姓一个河清海晏的太平世界。” 司马熙雯本有些无神的美目突然亮了起来,她伸出纤纤玉手,抚摸着陈望的头发柔声道:“望儿,你心思缜密,渊图远算,甚合我意,你父亡故是我们颍川陈氏的重大损失,如今内有桓温,外有秦燕,我们应藏锋敛颖,养精蓄锐,且看他们争斗吧。” 陈望心中对司马熙雯又是多了一份敬佩,难得一居家不出的妇人有见识。 一个人的出身的确是很重要的,即便是深入简出,不问世事。 但在武陵王府和父亲身边多年的耳濡目染,言传身教下,大方向的决断一般是没有错的。 边想着,边转头望向陈安。 只见陈安正凝神思索着,双眉紧蹙,一副为难的样子。 陈望忽然心中一动,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肥胖臃肿的身影,遂微笑道:“叔父,您看褚歆如何?” “他?”陈安一脸不屑地道:“太后的宝贝弟弟,谁不知道他以前乃建康的浪荡公子哥,太尉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才让他做了江北文官之首。” 司马熙雯微笑着接话道:“也不能这么说,幼安来谯郡这些年历练的进步蛮大嘛。” 陈望心知大娘也一定不理解,只是在打圆场。 于是手抚下颌,耐心地讲道:“我在去下邳之前考虑想把褚长史举荐入朝做个京官,一路上又想江北诸文武中论起才干可能他不是出类拔萃,但他人品敦厚,恪尽职守,克己奉公却是无出其右。” 陈望心道,如果真回京最少三年时光,现在需要看守兖州的人首先标准是没有野心,有没有能力并不重要,更何况褚歆是太后胞弟,太后和我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密关系…… 看着他俩好像还是未领会自己意图,顿了顿又道:“这样吧,我举荐褚歆为暂代兖州刺史,叔父您来辅佐他,如何?” “长公子,您莫说笑……” “叔父,我知道会有所困难,但您知道,兖州是父亲和您多年经营之地,在这片土地上可谓是耗尽心血,另有历阳的江卣,朝中还有王蕴都会鼎立支持,一切就拜托您了!” 说罢,陈望从座榻中起身,向着陈安深深一揖。 陈安不好再推脱,只得起身还礼道:“那就依长公子之意,我在兖州就在!” 陈望这才放下心来,复又道:“听说您的家眷还有柏杰大人的家眷都在谯郡(兖州制所,今安徽亳州市),这些年南征北战,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好好团聚团聚,歇息一下,我们坐山观虎斗吧。” 陈安叹了口气道:“您这一说,我还真觉得有些对不起家人,这二十多天我去下邳两趟,四过家门(谯郡)而不入。” 司马熙雯责备道:“这些年你征战在外,江北官员数着你最忙,荷香(陈安妻,以前广陵公府伺候老夫人的贴身侍女)和鲁之(陈安之女),也受苦了,好好回去享受天伦之乐吧,还有鲁秀(陈安阿姐,柏杰之妻)和柏华(柏杰之子)多多安抚她们娘俩。” “好吧,不过我真是闲不住的人,这要是让我待在谯郡就闷死了,能干啥?打猎?钓鱼?”陈安抓着脑袋,为难地嘟囔道。 “还要继续把你的眼线、哨探布好,北方氐秦、鲜卑,还有即将北伐的桓温动态一并快马报之与我。”陈望叮嘱道。 陈安有些得意地道:“这简单,莫说是这些,就算凉州、仇池、代国、吐谷浑这些地方我也能探得消息。” “哈哈,叔父威武啊。”陈望由衷地赞道。 司马熙雯也站起身来,微笑着对陈安道:“你快回去歇息吧,从夫君病重到现在,你还没睡个好觉吧,听葛洪说,你们从交州一路赶回,路上各跑死了四匹坐骑。” 陈望闻听,肃然起敬,这真是父亲的刎颈之交,于是诚心诚意地给陈安又施了一礼。 待陈安走后,陈望陪同司马熙雯回到后院,再次瞻仰了父亲的仪容。 然后叮嘱了司马熙雯要早歇息,才回到北卧。 刚进门脱去鞋子和外衣,小环就打了热水进来,用热布巾帮着陈望擦拭了后背。 放松下来的陈望突然感觉到了两腿之间那钻心的疼痛,脓水已经洇湿了内襦裤。 让小环取一些外敷的药膏用,小环答应着取了回来。 问陈望哪里受伤了,需不需要帮忙涂抹。 陈望苦笑道:“我自己来行了,是这里,这里。” 说着指了指胯下和后面的屁股。 小环看了看他内襦裤一片黄澄澄的旮旯,脸一红,扭身出了门。 陈望洗漱完毕,拖着疲惫的身子仰面躺在大床上,忍痛将已经磨破了泡的双腿中间涂完药膏。 熄灭了灯,在黑暗中,借着透进来的月光,看着顶棚上雕刻的牡丹花纹,想起了心事。 回来的路上就想明白了,桓温已经年近六旬了,既然他这么热衷于北伐,那就伐去吧。 鲜卑燕国是淮河以北最大的割据势力,国力雄厚,两虎相争,乐得看个热闹。 最重要的一点是三年的丁忧守孝,退出朝政,能令自己看清谁才是父亲最忠诚的手下,以待日后真正的东山再起。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打定主意,连日来的疲劳和紧张,倦意上涌,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门被打开了。 睁开迷离的双眼,见有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在外间站住了。 陈望起身擦了擦眼睛,一道光束照在来人的身上,虽然有些朦胧,但能看清楚模样。 银盔银甲,殷红战袍,身材高大,剑眉细目,三缕短髯,威风凛凛,恰如传说中灌江口显道二郎神下凡。 陈望不由得惊呼道:“父亲!您怎么……” 陈谦看着陈望半晌,脸上露出了微笑道:“望儿,后日我将要永埋黄土,长卧九泉了,特来看看你。” “父亲,您不能去啊,江北、大晋不能没有您啊,儿实在是无能为力。”说着,陈望起身下了卧榻,顾不得穿鞋,赤着脚待要走过去。 陈谦抬手止住道:“你不要过来,为父不能久留,且听我说完。” 陈望慌忙跪倒在地,无助地哭泣道:“父亲,您别走啊……孩儿从建康、下邳一路走来,江北百姓家家户户都供奉父亲画像,视若守护之神,江北官员无不对您视作明主,荡平胡虏,恢复大晋江山,不能没有您啊!” “唉……望儿,为父本亦是如此心愿,怎奈当年少不经事,蒙昧无知,一味尽忠,哪知朝中羁绊太多,圣上羸弱无力,望你不要重蹈覆辙。” “还请父亲示下,儿今后该如何行事才好?” “首先不管遇到多大难处,都有要照顾好家人,保留我颍川陈氏一脉,其次晋祚并不长远,能扶则扶,扶不起,彼可取而代之。” “但……我们颍川陈氏世代忠于大晋……” 第45章 梦中见父 “那是愚忠,你祖父,曾祖更甚,为父明白已经晚矣,既伤了自己身体还连累了你柏杰叔父,”说着,陈谦剑眉竖了起来,声音变得有些嘶哑道:“我本可以讨一纸天子诏,征讨桓温,并剿灭于荆州,但还是被你祖父忠君所影响,担心内斗会被胡人乘隙而入,现在想来甚是悔之。” “这……” “纵然你无此心,总有他人会取之,这是无法避免,也是大势所趋。” “父亲,儿定会记住您的话,审时度势而为,但如今桓温三次北伐迫在眉睫,儿该如何是好?” “如今的桓温已是强弩之末,你的决策我已知晓,退出中原,放弃青、徐二州,留兖州回建康,坐山观虎斗,很好!在智谋方面你强过父亲许多,但以你现今实力是斗不过桓温的,那就让鲜卑人和朝廷去斗他吧。” “朝廷?朝廷有谁能斗得了桓温?” “你放心,没有了我,王谢两家自会应付,你不必多虑,多年来,这两家因为有我在,也是韬光养晦,看似波澜不惊,一旦我不在了,他们绝不会甘心受制于桓温。” “哦……原来如此啊。”陈望一边琢磨父亲的教诲一边想起了诸多未解之谜,连连叩首道:“父亲教我。” “没什么可教的,望儿,还是那句话,不必愚忠,彼可取而代之!” “是!父亲,孩儿还有一事不明,孩儿为何自小生长在宫中?褚太后为何对孩儿这么好?” “唉……她是你的亲娘。”陈谦叹了口气,接着道:“这事只你大娘、陈安、柳绮三人知道。” 陈望虽然惊讶,但也隐隐有此感觉。 只听陈谦继续道:“柳绮本是褚蒜子宫女,只因为父当年……唉 ,不提也罢……为她的声誉,只能对外宣称你是柳绮之子。” 陈望心道,父亲当年还是个花花公子,连太后都…… “此事你也不要声张,要待柳绮为母亲一般,毕竟她膝下还有你的两个弟弟。” “是,父亲!您麾下这些文武官员们……” “呵呵,”陈谦冷笑道:“随他们去吧,朝廷如何用,是朝廷的事,你不必在意,杨佺期、王荟、谢石等人自幼追随于我,犹如我的门生故吏,他们家世显赫,你现今是降服不了他们的,江卣、江绩叔侄二人可用,至于刁彝、梁山伯也随他们去吧,朱序、桓伊乃难得将才,可拢之。” “父亲,那后面年轻一代的人,有谁还能用之呢?”陈望抬头仰视着父亲问道。 “王蕴之子王恭,胸有大志,盐梅舟楫,当年我在王蕴回京履职之时就已说好,那是可用之才,另有柏杰之子柏华,殷师之子殷仲堪,还有你二弟陈顾,陈安也可放心使用,最重要的是陈安一手创立的北府兵,你要牢牢把控在自己手中,殿中将军毛安之,北府兵中的刘牢之都曾是我的贴身侍从,前者可信之,后者能用则用,不能用则弃之。” “儿看过官员名册,京口的北府兵不是谢玄率领吗?” “谢玄是陈安一手提拔起来的,对他唯命是从。” “哦,原来如此……” 陈谦忽然有些着急,他有些嘶哑地大声道:“时间不早了,你的决定我已知晓,就按你说的做,记住!替我保护好家人,若是你哪一天对不住你大娘和你阿姐,我虽在黄土之下,也当不饶你!” 陈望连连叩首道:“儿,谨遵父命!” 抬头见陈谦转身欲离去,赶忙跪爬着过去,双手紧紧抓住陈谦的战靴道:“父亲,您还未告诉我,我该如何取晋代之,桓家部将、子侄众多,桓冲一代俊杰,桓豁文武双全,还有桓石虔、桓石民、桓石秀……更有王谢子弟遍布朝野,北方鲜卑慕容垂当世英豪,氐秦苻坚英明神武,王猛将相大才,我该怎么应付……父亲,父亲,我,我……” “望儿?望儿!你放手,你抓疼我了!” 陈望睁开眼睛,只见双手紧紧抱着一只柔软的东西。 抬起头来,却看见了柳绮正站在身前,一脸厌弃地低头看着他,一边叱责。 再看自己的双手,正紧紧抱着柳绮裳下的大腿,慌忙撒开了手。 揉了揉眼睛,按捺下纷乱的心绪,有些抱歉地道:“参见母亲大人。” 柳绮换上一副笑脸,莞尔一笑,娇滴滴地道:“望儿,做梦了吗?刚才一直听你在喊父亲。” 陈望擦了擦额头的汗珠道:“是,母亲,我梦到了父亲。” “天光已大亮,再有半个时辰你该去大堂议事了,我特来给你送早饭。”说着,柳绮伸手指了指外屋的桌几又道:“一进来,你就抱着我的腿,唉,父亲已经走了,你要节哀,江北还指望你呢。” “多谢母亲,母亲也节哀啊。”陈望软软地倒在了床榻边,喃喃地道。 他此刻最想回忆着父亲所说过的话,生怕忘记,信息量太大太大了。 基本颠覆了他穿越而来后的所有幻想。 现在心中无比反感眼前这位“母亲”,只暗暗祈求柳绮早早离去。 耐着性子道:“母亲,您回去歇息,儿子过会儿就过去吃饭。” 柳绮眨着一双跟脸部极不匀称的大眼睛,思忖了一会儿道:“那你趁热快吃啊,等议事回来,我找你有话说。” “是,母亲,我回来就去拜见您。” “嗯,”柳绮点头,扭动着丰满的腰肢转身走出北卧房。 陈望依旧虚脱的头枕着卧榻边,身子躺在地上,回忆着父亲所说的一切话。 他还有诸多未解之谜,比如跟自己素来交恶的司马曜、司马道子兄弟二人,比如江南世族还有谁跟咱们陈家交好,比如丁忧三年后该如何东山再起,谢玄、毛安之、刘牢之…… 没想到在这里唯一见着活的陈谦,竟是托梦,唉,情况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自己竟然是父亲和太后的私生子,那父亲、谯国夫人、陈安三人为何不让柳绮之子陈顾袭广陵公爵位和兖州刺史一职? 二弟陈顾无论人品还是本领都没问题,对了,那问题一定出在柳绮身上! 陈望抽丝剥茧,终于渐渐心中明朗起来。 杨佺期为何极力推荐二弟,差一点就得逞了,他…… 想到这里,不由得出了冷汗,但他不愿多想下去。 依杨佺期的家世和地位,还是跟随父亲多年征战,出生入死的旧部,应该不会…… 父亲断言晋祚不会长远,想想他在世时效忠的这些皇帝,司马聃、司马丕、司马奕一个个不务正业,但以后就不会出励精图治的明君了吗? 即便是不出明君,哪怕是个傻子如晋惠帝司马衷,世家大族也还是会忠于大晋的,他们和司马家是捆绑在一辆车上的利益共同体。 是既得利益者。 自立,取而代之,陈望笑着摇摇头,谈何容易,连想都不敢想,走一步看一步吧。 陈望站起身来,去外间擦了把脸,头脑清醒过来。 去桌几边坐下,吃着柳绮亲自送来的早饭,边想着待会儿去大堂议事,还有许多事情要办,心情越发沉重起来。 吃罢早饭,穿戴齐整,推门出了北屋。 后院其他屋还没有动静,应该是都未起床。 来到中堂,见家人们正忙忙碌碌有的在中院打扫卫生,修剪花草树木,有的在布置早饭。 一路上打着招呼,穿过中院来到了大堂。 刚从屏风后转出,看见洛阳的文武官员已经到齐。 到中间白虎皮座榻上站好,左右文武官员一起躬身施礼。 陈望感觉经虎牢一役之后,大家看他的眼神也变了。 以前是出于礼貌的恭敬,现在多了几分敬畏和信赖。 陈望挺胸昂首,伸出双手做了个下压的动作,然后自己先坐了下来。 文武官员跟随纷纷坐下,几十双眼睛齐齐看向陈望,等待他的号令。 陈望环顾四周,缓缓地道:“萧长史、徐主簿来了吗?” “卑职在。”萧馆和徐冏站起身来躬身答道。 “如今柏杰一案已结,凶手皆已法办,匡超也押赴京师,你们今日就可以回去了。” “刺史大人英明果敢,卑职等钦佩不已,可恨匡超奸贼竟然敢刺杀上司,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等与他共事多年竟未发觉,卑职等有罪啊!”萧馆即兴讲了一番官场套话。 陈望耐着性子听完,挥手让他二人坐下。 然后,脸色一肃,沉声道:“我现在沉痛地宣告,大晋全国和朝廷中央卓越的统帅,久经考验的官员,忠诚的颍川陈氏战士,江北四州优秀的将领,先帝托孤的顾命大臣之一,广陵公、太尉、特进、假节钺、录尚书事、都督江北四州诸军事、兖州刺史、先父陈谦,因病医治无效,于太和四年四月二十一日丑时中薨逝,享年三十八岁。” 此言一出,大堂上众文武集体愣怔了一下,继而,褚歆嚎啕大哭起来。 紧跟着,大家伙一起失声痛哭起来。 虽然太尉重病难返的消息满天飞,大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正式宣布这一刻,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斩氐秦悍将苻菁,招抚姚襄,救驾凤寰宫,收复寿春,大战山桑,击溃鲜卑名将慕舆根,赴长安虎口救妻,大败鲜卑战神慕容恪,下野王战虎牢收复旧都…… 陈谦从军于永和八年到现在近二十载,浴血奋战,披肝沥胆,可以说以一己之力奠定了东晋长江以北的大好局面。 他从军之前,石赵羯人甚至一度打到了长江之畔,与建康隔江相望。 许多人都是从士兵、书吏开始被陈谦提拔到了郡太守、州主簿及将军之衔。 但更多人哭的是未来,失去了这么一个主心骨,唯一一个对胡人作战保持不败纪录的领头羊。 将来自己的命运如何,自己的仕途如何?都成了一个未知数。 陈望靠在座榻后背上,右手搭在扶手边托着腮,看着伤心欲绝的众人,思忖着下一步怎么办。 看看哭的差不多了,陈望敲击着桌案大声道:“诸公勿要伤心过度,先父的后事如何料理,还请进言。” 但大家好像没听到他的话,已经沉浸在悲痛之中。 陈望不得已,只好点名道:“褚长史?褚长史!” “卑……卑职在。”褚歆擦着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回道。 陈望按照自己早已构思好的安排,沉声道:“你立刻代我上奏朝廷为父报丧!” “卑职,遵命……” “张别驾!” “卑职在。”张玄之红肿着眼睛躬身道。 “父亲悼词及江北四州各郡县讣告由你来撰写!” “卑职遵命。” “辅国将军。” “末将在。”杨佺期拭泪答道。 “令江北四州停工停业三日,军兵皆穿素缟,以示哀悼。” “末将尊令。” “江参军。” “末将在。”江绩躬身答道。 “明日为先父发丧,洛阳周边加强警戒,勿生事端!” “末将遵命!” “刁主簿!” “卑职在!”刁彝起身施礼道。 “灵堂设在太尉府西侧,你负责一应祭祀、出殡事宜。” “卑职遵命!” “鹰扬将军、轻车将军!” 正伏案痛哭的朱序和桓伊,抬头看向陈望。 “你们俩明日祭祀后,各率五千人出发,朱序去谯郡,桓伊去函谷关,谨防鲜卑、氐秦闻讯来犯!” “末将遵命!”二人起身躬身领命。 陈望站起身来,环顾大家道:“大家各忙各的去吧,记住,稳定是重中之重,不能因先父亡故,江北四州出任何差池,否则,先父不会瞑目!” 众人悲悲切切,躬身领命,抹着眼泪,各自散了。 陈望又叫住了刚要往外走的陈安。 陈安来到陈望座榻旁,本来不大的眼睛更加红肿成一条缝了,他擦了擦泪问道:“长公子有何吩咐?” 陈望低语道:“叔父,有一件顶重要之事需您亲自去。” “哦?”陈安精神一震,恢复了往昔干练之色,问道:“请,请讲。” 陈望附耳道:“不瞒你说,随我从建康来的五斗米教俩道人我早就看着不顺眼,此来洛阳名义上是医治父亲,但总感觉还有其他事情。” ————大家如果看着本书感觉尚可,还望动动招财进宝的贵手来个五星书评,记得一定加上几个字的评语,否则是不显示的,本人再次跪谢书友们了。 第46章 “母亲”的心思 “哦?”陈安红肿的小眼睛亮了一下。 陈望压低声音道:“你我这些日子一直在外,我忧心不已,还请你亲自监视他俩动静,有异常举动,随时密报于我。” “好说,长公子放心,谯国夫人和我也都觉得这是俩妖道,我这就去办。” “嗯,”陈望点头道:“对了,叔父,我昨夜梦到父亲了。” “啊!太尉可有何示下?”陈安一脸急切地问道。 “额……”陈望一边食指敲着桌案,一边思忖着道:“这样,明晚开始我彻夜为父亲守陵三日,你也来吧,咱们细细说起。” “好,好,那事不宜迟,我赶紧去找寻那俩妖道。” “去吧。” 目送着陈安身影出了大堂,陈望在座榻上闭上了眼睛。 他上要应对朝廷,外要应对胡虏,内要应对属下,还要应对诸多意想不到的突发事件…… 父亲啊,我一没有你的万夫不挡之勇,二没有你的深谋远虑,三没有朝廷根基,四没有世族支持,五没有左膀右臂,你让我怎么掌控接下来的局面? 思忖了一会儿,忽然想到柳绮找他有事,遂起身向后院走去。 来到东侧柳绮房门口,轻轻敲响了房门。 屋内传出柳绮标志性娇滴滴地声音,“进来吧。” 陈望推门进去,只觉一阵浓重的木槿花香气扑鼻而来。 不禁皱了皱眉头,走了进去,心道,父亲去世了,她还有心思涂抹香粉。 抬头见柳绮坐在座榻上,身前案几上摆着瓶瓶罐罐,用毛笔蘸着颜色不同的香料调制香粉。 “儿,拜见母亲。”陈望躬身道。 柳绮抬眼看了一下,垂下长长的睫毛,边继续调制边道:“望儿,过来坐。” 待陈望坐下后,她才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将刚刚调好的香粉盖了上了盖子。 “不知母亲唤儿来有何事吩咐?”陈望在座榻上略一躬身问道。 柳绮忽闪着大眼睛道:“望儿,昨晚你与谯国夫人和陈安说话到很晚,是不是谈到将来打算,母亲想听一听。” “回母亲,儿昨夜主要跟大娘和陈安商量了为父亲出殡事宜,打算回建康安葬父亲。”陈望如实答道。 “回建康你就得丁忧守孝三年,那洛阳怎么办?兖州怎么办啊?” “今早大堂议事,大家举荐褚歆暂代兖州刺史一职,由陈安辅佐。” “望儿,你糊涂啊,”柳绮柳眉皱了起来,责备道:“那都是外人啊,为何不让你二弟留在洛阳代行使刺史一职?” “与众位文武官员商量,洛阳已经放弃了,我们举家回建康,褚歆他们回谯郡,”陈望一五一十地道:“二弟年幼,恐难以服众,褚歆乃太后之弟,外加陈安也是父亲左膀右臂,兖州应是无碍。” “望儿,再怎么说你二弟也是咱们陈家的人,你我才是一家人,至于你大娘……”柳绮犹豫了片刻道:“她可不是你亲娘啊,更何况陈安、褚歆之辈,毕竟有远近之分。” 陈望一阵子厌恶涌上心头,和司马熙雯交谈过多次,她可从来没有说过半句柳绮还有父亲的心腹陈安的远近,遂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只听柳绮放缓了语气,耐着性子地又道:“望儿啊,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母亲也是为你和咱广陵公府好,如今你父不在了,你父手下这些人都在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心怀叵测,也未得知,你可要慎重啊。” “嗯……”陈望依旧低着头,应付了一声。 “望儿,江北四州本是我们颍川陈氏的地盘,是你父十几载来浴血奋战打下的基业,我们全家都回建康,那连最后的兖州也就不保了。”柳绮边说,边抑制不住抽泣起来。 见陈望不言语,以为他在考虑。 遂抹了抹眼泪,又压低声音,耐心地劝慰道:“你二弟在谯郡,由杨佺期和陈安共同辅佐,岂不是更加保险一些,三年后你再回来,你们兄弟俩依然可以继承你父遗志做大事,北征鲜卑,西平氐秦。” 陈望抬头,躬身道:“母亲,儿希望您不要干预政事——” 柳绮打断他的话,厉声斥责道:“怎么?你大娘能干预,我就没有发言的权利吗?你是她儿子还是我儿子?” 陈望忍无可忍回道:“大娘毕竟是父亲的结发妻子,在江北的影响力有目共睹,儿初来洛阳,还需大娘协助,母亲何苦非要跟她争个高低?” “你这个逆子!”柳绮勃然大怒,伸出葱白玉指点着陈望道:“我说的话你一点不听吗?” 陈望躬身一揖,但语气却有些严厉了起来,他坚定地道:“对的,儿自然会听,但眼下最主要的是为父亲操办后事,母亲却不操心,倒是操心些不相干的事来了。” 柳绮变了脸色,忽然放声大哭起来,“你这个逆子,竟然教训起母亲来了,你回建康吧,你们都回建康吧,我和你二弟、三弟不回了,就死在洛阳行了,啊……夫君啊,你看看你刚走,这个逆子就对我无礼了……” 她哭得那样伤心,那样悲恸,那样绝望,泪水像决了堤的洪水似的从眼窝里倾泻出来。 自陈谦发病后,她做了多种努力让儿子陈顾接任广陵公和领江北四州实职。 给这个从建康来的小子一一化解。 自己费尽心思勾上手的江北第一名将杨佺期,眼看得手,被陈安关键时刻搅了。 不远万里重金请来的杜炅、孙泰,联系了燕国足足七万鲜卑铁骑,被陈望击败。 最后一招软硬兼施,陈望竟然油盐不进。 看着身子颤抖,几近晕眩的柳绮。 陈望有些于心不忍,但又不知该如何劝慰。 只得站起身来,躬身一揖到地,轻声道:“母亲保重身体。” 然后,转身向门外走去。 后面只听“稀里哗啦”,柳绮将桌案上的香料瓶子全部推到地上,然后伏案大哭起来。 回头看了一眼,柳绮娇躯痉挛地起伏着,后颈骨忽高忽低。 叹了口气,心一横走出屋门。 却见陈胜谯、陈顾、陈观姐弟三人躲在门口,侧耳偷听。 见陈望突然推门出来,三人吓得向后退了一步。 陈胜谯银盘似的俏脸上有些紧张不安,陈顾表情复杂而陈观的大眼睛里却是仇恨和愤怒,三人一起望向陈望。 陈望一脸铁青,嘴唇哆嗦着想要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转身向大堂拂袖而去。 第47章 御前碰头会 四月十九,太极殿。 王蕴在座榻中躬身道:“臣在洛阳接兖州刺史陈望由下邳发来的上奏,不敢怠慢,日夜兼程回京呈送陛下。” 说罢,双手将奏章举过头顶。 皇帝近侍楚相龙走下丹樨,接过奏章,快步返回龙案前,双手递给了正襟危坐的司马奕。 司马奕打开凝神仔细看了一遍,心中一惊,拿着奏章的手微微哆嗦了几下,不动声色地道:“给琅琊王拿过去。” 楚相龙赶忙拿起来,又送到司马奕上首的司马昱跟前。 司马昱接过后,看了一遍,长出了一口气,躬身向司马奕道:“柏杰一案终于有了定论,陈望将幕后主使匡超押送建康,想必这两日就到了,由廷尉府审查定罪,给天下一个交代。” 说完,他将奏章递给了身边的武陵王司马曦。 司马曦边看边粗着嗓门念道:“斩建忠都尉卜臣以下九十九人于下邳校军场……” 遂轻轻敲击着桌案笑道:“哈哈,这小子,好手段!颇有乃父之风啊。” 这是个大晋高层小型碰头会,其他与会者谯王司马恬、尚书仆射谢安、右卫将军王坦之听到后皆是一惊。 大家对这个生性寡言木讷,自幼在宫中长大,据说还饱受国子学同学欺负的少年陈望颇有些惊疑。 这怎么可能?他施展雷霆手段,毫不犹豫地当场行刑斩杀了九十九人! 接下来的事令他们更加感觉不可思议。 只见王蕴躬身向上启奏,唾沫星子直飞,慷慨激昂道:“陛下,奏章之外陈望还附有一封私信,信中言及鲜卑白虏慕容臧、慕容德及名将悦绾统兵七万,由渡河而上兵犯虎牢,陈望处理完柏杰一案后,马不停蹄急赴虎牢关。” 大家心中又是一惊,这三人那可是都知道的鲜卑名人,尤其司马昱曾经还跟他们在濡须交过手,被虐得十几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 顿了顿,王蕴红鼻子头闪闪放光,再次拔高嗓门又躬身道:“就在昨夜微臣过江时接到陈望派人飞马报捷,他率军在虎牢关前,大破鲜卑白虏并斩杀敌酋悦绾,斩敌五万余,俘获一万余,自损六千余人,不日将有详细战报上奏!” “哇……”几个人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阵惊叹。 陈望这是几近全歼了鲜卑七万大军,一场激动人心的完胜啊! 司马奕惨白的脸上也浮现出微微红晕,他微笑道:“陈望应该赏之,可暂代其父执掌江北,朕亦可放心了。” 王坦之在座榻中躬身施礼道:“启奏陛下,臣闻听大司马已调荆州精兵五万,沿江而下直抵赭圻(桓温建城于此,今安徽芜湖市繁昌区),厉兵秣马,蓄势待发,只盼朝廷颁布徐州刺史任命了。” “这……”司马奕眉头微蹙,犹豫不决,心道,这是屯兵建康上游逼着朕下诏啊。 司马曦在旁冷哼一声道:“那个徐州司马如今还未押到建康,柏杰之死一案定有幕后主使,待查明后再任命也不晚。” 他的意思大家都明白,万一匡超招认了幕后主使是桓温呢? 司马昱摆手道:“王兄此言差矣,朝廷在上个月已经答应了桓温,怎好食言?” 在座位都是东晋高层,人中龙凤,自然懂得二人对话的深一层含义。 司马曦依仗自己女婿是大晋战神,手握江北四州十数万人马的陈谦,历来对桓温所作所为就看不惯。 而司马昱乃是清谈派领袖,虽然与桓温明着不敢撕破脸,但二十年来暗地里却没少给桓温羁绊。 司马曦是不想给桓温这个徐州,想以匡超为突破口坐实桓温罪状。 司马昱何尝不想? 但匡超招认了又如何?桓温可以有多种理由来宣布,廷尉府的审查不合法,属于屈打成招,逼供诱供等等。 天下人即便是都知道桓温是杀柏杰的幕后主使,你奈他何?人家有枪杆子嘛。 一旦桓温雷霆震怒,一日行程就能率大军进京,面见圣驾,到时候大家就都不好看了。 “话虽这么说,但徐州七郡六十九县就这么拱手让给桓温吗?”司马曦心有不甘地转头望着王蕴,粗着嗓门问道:“叔仁,你刚从洛阳回来,陈谦病情到底如何?江北文武官员也都是这个意思吗?” 王蕴在座中向司马曦微微一躬身,叹息道:“唉!回禀武陵王殿下,太尉之疾恐是凶多吉少,杜、孙二位道长束手无策,令爱谯国夫人整日守着太尉身体,以泪洗面,洛阳文武人心也是不稳啊。” 此言一出,大家都默默无言。 太极殿上一片愁云惨淡。 司马昱手下第一谋主王坦之也是一筹莫展,尚书仆射谢安历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良久,谯王司马恬缓缓开口道:“我倒是有个两全之策,不知可否施行。” “哎呀,元瑜,你倒是快说啊!”司马曦不耐烦地催促道。 司马恬在座中向上躬身一揖道:“陛下,微臣想是否可以另选一人做徐州刺史,再颁布一道诏书,令其配合桓温大军借道徐州北上,这样徐州不至于落入桓温之手,还可安抚桓温,使其北伐畅通无阻。” 王蕴在旁心中暗笑,司马恬这是深得司马昱真传,多年来司马昱对付桓温大多采用此种方法,只要是桓温提的要求,朝廷从来不会全部答应,大部分让你满意,但少部分婉拒,就如东晋最流行的“金齑玉脍”,美味好吃但吞咽得小心鱼刺多。 几个人一起捋着颌下胡须点头,这个折中的提议不错。 第48章 噩耗传到建康 司马奕问道:“依卿之见,何人可任徐州刺史?” “这个……微臣倒是没有想出来。”司马恬躬身回道。 王蕴暗暗赞许,这小子对为官之道颇有一些心得,首先人选不是自己提的,桓温就不知道是自己的主意不让他做徐州刺史,得罪不了桓温,其二刺史(相当于省委书记)重任,得由司马昱、谢安、王彪之这些宰辅级别的大佬们提议,自己不能多说话。 司马昱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抬头看向司马奕道:“微臣有个人选,平北将军郗愔可兼任徐州刺史。” 王蕴暗道,这个蛮合适的,出自于高平郗氏的郗愔任扬州刺史,现驻跸京口。 其父乃是东晋老一辈的革命家、奠基人之一,郗鉴!也是陈谦以前唯一一个享受太尉封号的人。 郗愔不但是将门虎子,还是书圣王羲之的小舅子。 “东床快婿”这个成语讲的就是郗愔姐姐郗璿嫁给了在东床袒胸露臂躺着的王羲之。 只是其子郗超乃桓温手下第一谋主。 但魏晋风度是什么? 魏晋风度就是率直任诞,清俊脱俗,不拘泥于常理。 比如晋武帝的发小也是东晋重臣诸葛恢,其祖父却是寿春叛将诸葛诞,其父是东吴右将军诸葛靓; 更如当年大将军王敦叛乱,司马睿任命的平叛总指挥却是他堂兄王导,势不两立的双方阵营中都有许多琅琊王氏子侄。 还有前文讲的桓温另一重要谋主王珣的六叔王荟,在死敌陈谦手下担任要职,谯郡内史(相当于省会市委书记)。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此例子比比皆是。 谢安在旁捻须,不失时机地恭维道:“琅琊王知微知彰,简贤任能,平北将军为人渊靖纯素,无执无竞,简私昵,罕交游,足可胜任。” 司马曦却是有些不屑地嘟囔道:“郗愔整日除了练字,研究黄老之术,怎能领两州刺史,杨佺期有勇有谋,我觉得倒是可以。” “不可不可,王兄,郗愔忠于朝廷尽人皆知,他担任会令桓温投鼠忌器,顾及颜面,若是换了杨佺期却令其会雷霆震怒,干出孤注一掷之事。”司马昱赶紧摆手道。 司马曦愤愤地拱了拱手道:“就依六弟。” “好吧,那就请琅琊王拟旨吧,由郗愔担任徐州刺史一职。”司马奕伸了个懒腰,最后问道:“卿等还有何事要奏?” 众人躬身答道:“臣等无事,这就告退。” 说罢一起起身,躬身施礼后,退出太极殿。 王蕴刚刚走出殿门口,只见大门一侧站立着中常侍田孜正在向他微笑。 赶忙走过去施礼道:“中常侍有事找卑职吗?” 田孜还礼,脸上堆满笑容道:“太后命我在此等候尚书大人,议完事后请您去崇德宫问话。” “哦,卑职正好有长公子给太后的信,本来也要去拜见的。” “那就走吧。” 说罢,二人一起向太极殿后走去。 不大一会儿,来到崇德宫前。 二人进了宫门,见褚太后坐在正中座榻上,正凝神看书。 见二人进来,她放下手中的书,抬起头来。 王蕴一见,褚太后俏脸寒霜,黛眉紧蹙,心道不妙,赶紧撩衣袍跪倒在地,口颂道:“微臣王蕴,参见太后,愿太后万福金安。” “你且起来,”褚太后凤眸含威,冷冷地道:“陈望回来了吗?” 王蕴起身后,站在一侧,躬身答道:“回太后,长公子不肯回来。” “啪!”褚太后纤纤玉手拍在案几上,洁白的鹅蛋脸上飞出樱桃般的红晕,怒气冲冲地道:“王蕴,你大胆!临走时我怎么嘱咐你的?” 王蕴一路上早已想好了回来怎么应对这个大晋地位最高的女人,但越是漂亮女人头脑越是简单,并不难对付。 他不慌不忙地躬身垂首道:“太后容禀啊,去了洛阳后,情况与我们在建康分析的有云泥之别。” 褚太后咬着银牙狠狠地道:“你讲!” 王蕴从袖子中缓缓拿出陈望的信笺,双手呈上道:“请太后先看长公子给您信。” 旁边田孜过来,接过书信,转身过去,递给褚太后。 褚太后急忙打开信,皱着眉头迅速看了一遍。 鹅蛋脸上的红晕褪去,但表情却紧张了起来,急急地道:“什么?鲜卑七万大军,他去干吗?这傻孩子,他一不会骑射二不懂兵法,去送死吗?” 王蕴面容整肃,心中却是暗笑,太后注意力不在我了。 他不紧不慢地道:“刚才在太极殿御前奏事,已禀告了陛下,昨夜微臣临过江回京时,接长公子八百里加急密信——” “哦?何如?”褚太后一脸焦急地打断了王蕴问道。 “长公子神勇,以四万之师在虎牢关前大破鲜卑白虏,斩敌五万,俘获一万余人。”王蕴躬身答道。 “啊?……”褚太后瞪大了她那双眸清似水的杏眼,不可思议地看着王蕴道:“此话当真?” “微臣不敢欺瞒太后、陛下。” “他……他连个老鼠都不敢打,他斩敌七万?” “哈哈,是指挥,是指挥……”田孜在旁也是眉开眼笑,提醒着褚太后道。 “哦……”褚太后激动地身子有些微微发抖,依旧不敢相信地喃喃道:“他懂什么兵法,他,他一向就学了些礼、乐、诗、赋……” 田孜躬身施礼,笑着奉承道:“奴婢也是看着长公子从小在宫中长大的,他虽言语不多,但天资聪慧,且宵衣旰食,发奋苦读,奴婢早就觉察他非池中之物,这也是继承了太尉的优良品质啊。” 王蕴向田孜投去了感激地一瞥。 褚太后渐渐心情平复下来,但忽然又听到田孜提到了“太尉”二字。 转而黛眉又蹙了起来,脸上愁云又起,沉声问道:“陈谦的病情如何?” 王蕴脸色也是一暗,低声回道:“臣不敢欺瞒太后,在太极殿奏事时因未有洛阳来的正式奏章,所以只言及太尉病重,杜、孙二位道长医治无效,太尉实是已经薨逝。” 此言一出,尤其是最后一句,犹如一道闪电击中褚太后,只见她的身子晃了几晃,差点失去平衡。 旁边田孜和王蕴一起惊呼道:“太后,太后保重啊。” 褚太后鹅蛋脸涨得通红,眼眶盈满了泪,尽力不让其中任何一滴流出来,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颤声对王蕴道:“你……你退下吧,洛阳那边若有信息即……即刻禀报于……于我……” “遵旨,微臣告退……”王蕴躬身慢慢退出了崇德宫。 刚出了门,走在阶梯上,听见宫里一声尖锐而又凄厉地惨叫,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一般。 王蕴动容,心中也是复杂万分,心道,太后和太尉果然如传闻中关系非比寻常…… 五日后,太极殿。 高大的直棂窗全部开着,微风轻拂垂挂着的五彩云气稀帷,犹如仙境天宫一般。 殿中有几个汉白玉墩台,上面放着熏炉、铜鼎之类的器具,一缕一缕的青烟喷飞而出,涨漫着异香。 司马奕在御座上坐定,司马昱站在阶下最前列,文武大臣们整齐地在御座下排成两行。 叩首完毕,三呼万岁,楚相龙用一个漆得锃亮的黑木盘装着一封奏章放到了御案前。 司马奕打开一看,见里面写道:臣陈望恭谨上奏。 眼前不禁浮现出了那个剑眉细目,身材瘦长的少年。 唇角一挑,继续看下去。 白皙清瘦的脸庞越发凝重起来,最后脸变成了一片铁青色。 他放下奏章,环顾太极殿,声音有些沙哑地道:“陈谦已与四月二十一丑时薨逝。” 声音不大,但在太极殿上如一道霹雷般,击到了每个人的头顶上。 在经过一瞬间的宁静后,大殿上乱了起来。 有人惊呼,有人叹息,有人掩面,有人顿胸,竟然还有人失态的哭出了声音,乱成了一锅粥。 “太尉英年早逝,天下苍生之不幸也......” “呜.......广陵公遭此不测,为何苍天待我大晋竟如此凉薄!” “陈谦之后,咳咳,江北自此无宁日了.......?” “天下尚未统一,温玉兄却驾鹤西游,痛哉啊痛哉......” ....... 从来没有过的哭闹吵嚷,使整个朝堂失去了体面,令司马奕本来就纷乱的心情,更加烦躁起来。 这是自己被褚太后拥立为君,登基后的第五个年头了。 五年来,陈谦在淮北、中原一带打造了一条铜墙铁壁般的国境线。 使北方强大的鲜卑、氐族铁骑不敢觊觎半分。 战事的减少给江南带来了多年未有的休养生息,无论是经济贸易,还是农产、手工业都有了长足的飞跃。 自己也得以安心做一个偏安一隅的太平皇帝,吃喝玩乐,无忧无虑。 如今他走了,豫州划归了谢石,徐州给了郗愔,青州不必说,一定会复入鲜卑人之手。 兖州,陈望推荐了褚歆出任刺史。 唉…… 再看看满朝文武,有谁能顶起来江北这一片天啊! 转头看了看他那铁哥们楚相龙,却是挂着一脸的淡然,棱角分明的唇边微微上扬,挂着一丝浅笑。 他此刻倒是真不想在这个乌七八糟的朝堂上待了,不如回去和楚相龙还有在宫中的计好、朱灵宝他们商量一下,怎么办。 正胡思乱想间,只听有人在下面大声疾呼道:“陛下!太尉已薨,还请陛下节哀,颁布诏书,稳定江北四州局势,派人赴洛阳祭奠太尉并迎灵柩回京才好!” 司马奕抬头一看,是侍中高崧。 稳了稳心神,遂点头道:“祠部,给太尉拟谥号和追封官号,安排皇家最高仪仗。” 祠部尚书袁宏出班,躬身领命。 司马奕接着道:“赴洛阳由……” 说罢,他习惯性地看了看阶下表情复杂的司马昱。 司马昱从陈谦二十岁初从军时就跟他打交道,根据国内和国际形势,有时候利用陈谦打压桓温,有时候利用朝中官员遏制陈谦,此刻乍闻陈谦死讯,正五味杂陈,不知该是高兴还是难过。 “琅琊王?琅琊王!……” “哦,哦,臣在……” “你看由谁来做钦使,代朝廷去洛阳祭奠太尉,并迎太尉灵柩回京?” “臣举荐散骑常侍、田曹尚书车灌。” “嗯,甚好。”司马奕一想,从显宗皇帝司马衍就入仕的五朝老臣车灌,德高望重,位极人臣,他去很合适,遂高声道:“车灌何在?” 田曹尚书车灌出班,躬身施礼道:“臣在!” “你明日一早启程赶赴洛阳,替朕祭奠太尉,并迎太尉灵柩回京。” “臣遵旨!” 车灌刚回班列站好,又有人出班启奏道:“陛下,太尉薨逝,举国震恸,人心浮动,当务之急应再下诏令大司马立刻北伐,迎取一场大胜,稳定人心,慰藉太尉在天之灵。” 大家循声望去,是中领军,出自顺阳范氏的范汪,桓温在朝堂上的喉舌。 司马奕一想,说的也有道理,陈谦死了,如果桓温北伐获胜,那将鼓舞人心,北方依然是安定团结的嘛。 遂转向司马昱身后的一名中年紫袍官员道:“顾侍郎,拟旨!” 给事黄门侍郎(皇帝的私人秘书)顾恺之躬身道:“臣遵旨。” “命桓温为征北大都督,江州刺史桓冲、梁州刺史袁真为副,即日起兵北伐,令平北将军、徐州、扬州刺史郗愔为后应,全力辅助桓温北伐大军一应供给。” 顾恺之手捧一木板垫着,上面铺上麻纸速写起来。 谢安在班列前排,躬身向上奏道:“启禀陛下,镇北将军柏杰后事如何料理?” “陈望奏章上写了,柏杰遗孀鲁秀请求将柏杰遗体葬在谯郡,散朝后你安排祠部派员赶赴谯郡主持柏杰厚葬。” “臣,遵旨。”谢安躬身领命。 司马奕再次看向司马昱问道:“陈望回京丁忧,提议由褚歆暂代兖州刺史,琅琊王觉得如何?” “臣,无异议。”司马昱躬身答道。 第49章 赭圻军事会议 “再拟旨,由兖州长史褚歆暂代兖州刺史一职,”司马奕手指着顾恺之继续吩咐道:“嗯……加东中郎将。” “是!”顾恺之边答边写。 司马奕边思忖着边接着道:“陈谦灵柩回京后安葬在鸡笼山其父陵墓旁,就有劳琅琊王代朕主持下葬仪式和悼词,由孙绰撰写墓志铭。” 司马昱和孙绰一起躬身领命。 这可能是司马奕亲政以来说的最多一次话,说完,他揉了揉太阳穴,想竭力清静一下头脑,但太极殿的各种嘈杂声让他大脑陷入了一片混乱。 楚相龙在旁心领神会,高声宣布道:“退朝……” 赭圻,大司马临时行辕。 桓温朱袍斜披,扎在腰中玉带里,右半截身子露出黄金软甲,正襟危坐在大堂中央,低头凝神看着建康来的诏书。 半晌儿,他缓缓地抬起头来叹息道:“唉……陈谦死了……” 一时间,大堂上的文武官员也是一阵骚乱,大多数人惋惜不已。 虽然不属于一个阵营,但陈谦从军以来十几个年头的战绩有目共睹。 坐在大堂西侧第二位的桓温幼弟桓冲更是心中难过。 升平元年仲秋,随兄长桓温二次北伐,自己被羌人姚襄和冉闵旧部周成大军围困于洛阳,内无粮草,外无救兵。 是陈谦,摒弃与兄长的前嫌,从建康只身北上,长途跋涉两千里解围。 洛阳城下刀劈周成,力战三姚,跃马横刀,扬威洛水之畔。 凛凛风采,历历在目,禁不住泪如雨下。 桓温心情也是比较复杂的,作为这么多年的政治对手,陈谦为人光明磊落,顾全大局,是个值得佩服的。 但旋即,欣喜和兴奋又盖过了那一点点惋惜。 毕竟这个大晋第一战神,手握江北四州十数万人马的老对手不在了,遍数朝野,还有谁能阻挡了自己前进的步伐? 于是,他轻咳了两声,大堂上渐渐静了下来。 桓温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东侧之首的郗超,沉下脸来道:“陛下将徐州刺史一职赏给了平北将军郗愔。” 郗超登时脸青一阵白一阵,如坐针毡。 众人也不好发言,毕竟那是郗超之父。 一时间大堂上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桓温看见郗超不大自然的表情,又微笑道:“但诏书上讲了,此次北伐平北将军做后应,全力补给北伐大军粮草,也无甚大碍。” 荆州长史车胤在座中躬身道:“平北将军璞玉浑金,德厚流光,天下皆知,定会为我北伐大军荡平鲜卑白虏竭尽全力。” 桓温手抚杂髯,紫目微眯,看向堂外远方。 沉思良久后,无限惋惜道:“京口(扬州刺史制所,今江苏镇江市)酒可饮,箕可用,兵可使啊。” 他不但想得到徐州了,也想得到扬州,因为陈谦派陈安和谢玄成立的北府兵,大都精挑细选,来自北方好勇斗狠,身体强悍的流民阶层。 他们已经在几年前战虎牢一役中初显战斗力,骁勇强悍。 此刻北府兵由徐州的广陵郡移至长江对岸的京口,名义上是郗愔麾下。 郗超也没闲着,暗中观察桓温表情已知他的意图。 刚要开口,只听对面武将行列有一人朗声道:“大司马,我们何时发兵?如今大军在赭圻已驻扎几个月了,兄弟们求战心切啊!” 大家举目望去,是荆州第一猛将,冠军将军邓遐! 少年时襄阳城外沔水有蛟(应是水蟒)害人,邓遐下水斩之。 素有桓温荆州军中“樊哙”之称。 “哈哈,应远,莫急,”桓温笑道:“仗有的是你打的,元琳外出公干,听说今日就回来了,待他回来我们细细研究一下,此次北伐绝不能有失,要稳扎稳打。” 郗超对桓温越来越器重这个新进荆州幕府的王珣,心中很不是滋味,遂躬身道:“大司马,何不先将大方略布置一下,也叫属下们心中有数,到时可各抒己见,群策群力。” “嗯,也好!”桓温点头应允,站起身来向大堂西侧武将座榻后面走去。 众文武赶忙站起身来,跟随在他后面。 大堂西侧摆有齐腰高,丈余长六尺多宽的巨型沙盘。 上面山川河流,要塞城池历历在目。 众人围拢到沙盘前,桓温拔出佩剑,第一个指向了北边重镇襄阳。 对站在身旁的三弟建威将军桓豁道:“朗子,由你来镇守襄阳并都督沔中七郡诸军事,与汉中杨亮互为犄角之势,谨防氐秦趁大军北伐来犯。” 桓豁躬身答道:“是,兄长!” “幼子。”桓温看着沙盘叫道。 但没听到回应,抬头在人群中找了一圈,才看见眼圈通红的桓冲,心知陈谦的死对他触动挺大。 又叫了一声,“幼子?” 桓冲猛醒,叉手施礼道:“在。” “西中郎将。”桓温又点名道。 袁真在人群中答道:“末将在!” “你俩此次与我一起北伐,分率左右两路。”桓温下令道。 二人齐声答道:“末将遵命!” “邓遐、桓石虔!” “末将在!” “你二人率五千人马为先锋。” “末将遵命!”邓遐和桓石虔兴高采烈地躬身施礼后,互相击掌。 桓温手挥佩剑,由长江而下滑到广陵郡停住,“大体路线已经拟定好,大军将在广陵登陆北上,徐州辖区水系发达,河沟纵横,利于船运,我们就开凿通渠,疏通淤泥,以水路作为运送粮草主要路径。” 说完,他停顿了一会儿,意在让众文武领略消化一下他的战略意图和思想方针。 接着他又满怀信心地道:“我军北上,边修边走,水陆并进,虽然行军时间会慢了些,但我无惧鲜卑白虏有所准备,如今慕容恪已死,他们再无将领可一战!” “大司马英明神武,我北伐大军定将直捣邺城,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把鲜卑白虏赶回辽东老家去!”众文武群情激昂,纷纷挥舞着拳头道。 郗超在旁紧锁眉头,一动不动地低头看着徐州到邺城的路线,陷入了沉思。 想说点什么,又看大家如此斗志旺盛,终于忍住了。 正在这时,大堂外走进一人,五短身材,满头大汗,一脸风尘之色。 大家转身看去,原来是主簿王珣从下邳回来了。 “元琳回来了,哈哈,来的正好,一路辛苦了。”桓温在一堆文武簇拥下,边走回大堂中央,边笑道。 “参见大司马!”王珣来到桓温身前,一揖到地。 “快快请起,”桓温搀扶起王珣,转头对众文武道:“大家分头下去准备吧,三日后,早卯时点兵祭旗,辰时大军准时出发!” 众文武一起躬身道:“末将、卑职遵命!” 待众文武散去,桓温和郗超、王珣在座榻上坐下,令亲兵奉上茶水。 桓温看着有些疲惫的王珣问道:“此去下邳,是否顺利?不过陛下诏书刚刚到了,你恐空跑了一趟。” 王珣边喝着茶边问道:“陛下诏书怎样安排?” “平北将军郗愔任徐州刺史,不过都一样,”说着,桓温看了看另一边的郗超又道:“都是全力策应北伐大军。” 王珣大口大口的喝着茶水,未及应答。 郗超急急地问道:“匡超怎样?” “唉,别提了,”王珣放下茶盏,抹了抹嘴道:“此人粗鄙愚鲁,我在他府中被陈安搜出,匡超被支去了小沛……” 王珣把在下邳发生的事一一向二人讲了一遍。 “你到底没有他们跑的快,如今陈谦之子已在虎牢打了一仗,战绩还不错,另外陈谦已经死了。”桓温手抚杂髯道。 “哦,卑职已经在路上听说了。”王珣擦拭着脸上的汗水,边道:“这样说起来,情况也没有太多变化,与我们分析的进程差不多。” 郗超手捋浓髯微笑道:“是啊,匡超已经超额完成了使命,陈谦、柏杰都死了,待北伐大军横扫中原,大司马功高盖世,天下将遗忘此二人矣。” “陈望这小子倒是个人物啊,不可不防,此子在下邳杀伐果断,虎牢关前又大破鲜卑七万大军,足智多谋,深通兵法。”王珣有些心有余悸地道。 郗超不以为意地笑道:“元琳差矣,此子也不过十三岁,还需回京丁忧三载,这三载以后嘛,哈哈哈……” 桓温会意,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心想,三载以后,还指不定是谁的天下了呢,如果北伐鲜卑成功,再西灭氐秦,统一华夏,是不是有个“禅让”一说? 天下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嘛。 王珣跟着笑了一会儿,继续问道:“大司马,景兴兄,方才看你们在沙盘前,这是在安排北伐事宜吗?” “是,明日就要北伐了,”桓温站起身来,对二人道:“走,我们再去沙盘前看看,有没有什么疏漏。” 说罢,三人又来到沙盘前,重新梳理了一番。 郗超将刚才的担心说了出来,他手指着汴水道:“大司马您看,我军粮草以漕运为主,大军过了徐州由泗水进入汴水,但汴水为古水道,多年因战乱而未浚治,一旦被堵怎么办?” “无妨,景兴啊,我们可由金乡北上,凿通汶水、清水,入黄河,直抵枋头(今河南鹤壁市浚县)”桓温耐着性子地道。 “可从那里入黄河是逆水而上行军啊,而且这一段,”郗超手指武阳接着道:“水势湍急,进军速度会非常缓慢。” “景兴,我最近日夜研究徐州以北地形,绝无差池,你不必多言。”桓温终于忍不住否决了郗超。 一直没说话的王珣也开口道:“既然大军以漕运为主,那必定是看天而行,五、六月份多雨季节,有利于大军行军,景兴兄有些多虑了。” “我……”郗超心中有些不满,这是刀头舔血的数万人征战,何等大事,能不多虑吗? 多雨,呵呵,你敢保证天气不会干旱吗? 一旦不下雨,河道干涸,那些运粮运兵船就形同虚设了。 但他硬生生地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因为他说的是如果,再多说下去就是废话了。 自己从十六岁就开始进入桓温幕府,明显感到了桓温十几年来的变化,随着品阶越来越高,权力越来越大,很多话听不进去了。 只有几百户人的宣化镇(今南京市浦口区),坐落在长江北岸边。 小镇四周,是一座座低矮的童山和起伏不平的丘陵。 初夏季节,无声无息的水汽在长江江面上升腾,一丝风儿都没有,看着江对岸模模糊糊。 初来乍到的人对这里的第一印象是灰色,土地是灰的,山丘是灰的,天空是灰的,长江之水也是灰蒙蒙的。 这天黄昏时分,太阳有气无力的悬在空中,铅灰色的云块默默地从南向北移行着。 长江岸边停靠着几十艘大小不一的晋制官船,雄壮威武。 据说,三国时期,东吴的造船技术和船只规模已经稳居世界第一。 一队披麻戴孝,白衣素缟的人马由北向南缓缓而来,中间两匹马拉的车子上装了一个巨大黑色棺椁。 这队千余人的送葬队伍穿过宣化镇中心,引得镇民夹道观看,不知是哪里的官员或者巨富死了,阵仗如此庞大,平生未见。 好奇的镇民们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当大家看见送葬的人们腰下都鼓鼓囊囊的,孝服下摆处隐隐露出深咖色的牛皮刀鞘,都住了嘴,再也不敢吭声。 不多时,队伍来到了长江岸边。 船夫、军兵、杂役们忙碌起来,大家喊着号子,驱赶着牛车、马车,又从镇子上花钱招募了一些镇民临时帮忙,将所有物品搬运上船。 船头站立着三个人,其中两人皆为少年,身穿粗麻重孝,另一人是身穿文官紫袍,年过六旬,须发皆白,头戴进贤冠上系着一条白布。 三人沉默不语,正望向江对岸。 一名晋军士兵跑过甲板,来到三人身后,躬身道:“启禀刺史大人,尚书大人,二公子,所有物品都已上船。” 第50章 长江之畔 左边的少年吩咐道:“那就开船吧。” 中间稍高一点的少年一动不动,望着远处,抬起手来,沉声道:“等等,看来咱们今日走不了啦。” 老者和左边的少年一起惊问道:“为何?” “尚书大人,二弟,你们看……”说着,少年指向了长江水面的西边。 只见烟波浩渺的江面上黑压压地一片巨物沿江而下。 仔细一看,是战船! 一艘巨大的艨艟巨舰带头,后面是大大小小一眼望不到边的战船,千帆竞发,整整齐齐,无声无息地向这边驶来。 船队越来越近,只见为首的艨艟巨舰,以生牛皮蒙船覆背,两厢开掣棹孔,左右前后有弩窗矛穴。 整个船头是一个巨大的怪兽面,青面獠牙,张着血盆大口,令人生畏。 船顶上挂有两面巨大纛旗,黑底红字,一面绣着巨大的“晋”字,一面是“征北大都督‘桓’”。 “这是桓温的北伐大军。”站在中间的陈望缓缓道。 右边的田曹尚书车灌点头道:“嗯,荆州水军。” 左手的陈顾张大了嘴巴,眯眼看着艨艟巨舰,半晌没合上,喃喃地道:“我的天啊!世上竟然有这么大的船,乘上去是什么感觉?真威风啊,何时我也能乘上?” 陈望双手负到背后,微笑道:“二弟,你以后一定会乘的,不但能乘,还让你也指挥这些战船。” “啊,好啊,兄长,一言为定,说话算话啊。”陈顾半信半疑地喜道。 兵船、粮船、辎重器械船,源源不断,多达数千艘,看了将近一个时辰还没过完。 直到华灯初上,江上渔火,夜色阑珊才过完。 这时一名身穿软甲,外罩白色孝袍的亲兵走过来,躬身低语道:“禀刺史大人,左卫将军从洛阳派人送来八百里加急。” 说着,双手将竹筒送上。 陈望眉毛挑了挑,心道,加急?洛阳出什么事了吗? 接过竹筒后,向车灌拱了拱手,又转身对陈顾道:“二弟,开船吧。” 说罢,陈望拿着竹筒,转身快速向官舱走去。 后面响起陈顾大声喊叫着起锚,开船的声音,紧接着各船水手们的号子,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刚回到座榻中坐下,只觉屁股底下发出了剧烈地震动,紧接着一阵“嘎吱、嘎吱”地闷响,心知船开动了。 将蜡封拆掉,从竹筒里倒出信件,摊在桌案上,凝神望去,只见上面写道: 禀长公子得知: 您见到此信应是三日后,杜炅、孙泰二妖道由于手下疏忽已不知所踪。末将最近这些日子一直忙于洛阳军民迁徙谯郡事宜,未能亲自监视,还望长公子恕罪。 但末将手下军兵在盘查出城人员时,抓获一名从燕境过来的贩羊商人,买卖在洛阳结束后准备返回邺城,在他搜出身上带有密信一封。 经严刑询问,此人不似细作也确实不知情,只是说有人让他捎到邺城,上庸王府会有重金酬谢,信在竹筒内,请长公子过目。 陈安敬上 陈望暗自惊讶,赶紧拿起桌案上的竹筒向外倒,在桌几上顿了几顿,果然,又倒出一张卷纸。 打开看时,上面只写了短短几行字, 大燕上庸王,司徒大人慕容评容禀: 来信已收到,对于王爷的恼怒,在下深感歉意,虽贵国损兵折将,但有确凿消息,近日洛阳及野王、荥阳等郡晋军将撤离回谯郡,王爷只需遣偏师一支唾手可得,望王爷尽早发兵,以免被氐秦捷足先登。 看完,陈望仔细辨认笔迹,还是很明显此人书法功力不错,但故意写的寥寥草草,还有些墨汁散落处。 陈望靠在座榻靠背上,闭上眼睛思忖起来。 洛阳果然有内奸私通鲜卑,这也符合了他那日初到虎牢关路时的疑惑。 刘遁说依鲜卑人的打仗习惯,所到之处必将先是一番猛攻,而几年没动静的他们突然来到了虎牢关,且三日并未攻城,自己刚到第二天就出战了。 这很明显是针对他来的,究竟有什么意图呢? 有人想要杀死我或者让我身败名裂? 受益者必然是另一个有继承可能的人,二弟陈顾! 但他在虎牢关大败鲜卑一役中立了关键奇功,他本人是不可能的。 拥戴二弟的杨佺期? 陈望随即摇摇头,自我否认了,杨佺期收到自己的信后第一时间派了刘遁、桓伊率两万人马增援虎牢关。 杜炅、孙泰两名妖道? 也不可能,他们怎么会知道我要放弃洛阳诸郡东迁谯郡。 陈望一时间头晕晕胀胀,百思不得其解。 洛阳众文武官员的脸庞像是过电影般,一一从自己脑海闪过。 又想起前日在洛阳给父亲举行了隆重的葬礼,晚上守灵时,约陈安前来彻夜长谈。 在灵柩前,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印证了梦见父亲陈谦所说的话。 自己确系褚太后之子,当年父亲酒醉凤寰宫,完全系褚太后药酒所为,而父亲那一夜药性大发,连同褚太后当年陪嫁丫鬟,宫女柳绮也…… 后来,两人双双有了身孕。 为掩人耳目,对外宣称自己是柳绮之子,和陈顾是双胞胎。 再后来,柳绮带着自己和陈顾一起来到谯郡寻夫,几年后又生下了陈观。 这位名义上的母亲,实际上的姨娘那天早晨气急败坏地责骂自己,最后竟然不顾体面,失态地放声痛哭。 为的只是让我把兖州刺史之位交于陈顾手中。 忽然,他心中隐隐感觉到,这位“母亲”应该是最希望自己死或者身败名裂的人。 这个念头像暴风雨夜晚的闪电一样,只是在脑海里闪了一下。 绝不至于,她好歹是从小跟着褚太后的人,哦不,应该是母亲的人。 又跟父亲、大娘生活了十几年,中规中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个典型贤妻良母的妇道人家。 不可能如此恶毒,否则十几年中不会不露任何马脚。 想到此,摇了摇头,不再想这件令人头疼的事情了,还是留着日后走一步看一步吧。 抬眼看向官舱外黑漆漆的夜空,星光灿烂,江风徐徐,不断有桨棹吱吱呀呀的声音传入耳中。 思绪又转到了即将到达的建康。 这个比洛阳复杂百倍的地方,皇权岌岌可危,桓温飞扬跋扈,王谢蛰伏伺机,还有不甘寂寞的江南土着世族和南渡江北士族,五斗米教在民间和世族中的影响力日渐扩大…… 真正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巨大泥沼。 虽然自己已经确立了丁忧守孝三年,坐山观虎斗为接下来的主要对策,但依然有些惴惴不安。 毕竟自己回建康的身份已经不同了,已不是久居深宫,国子学求学的少年了,而是大晋广陵公了。 他的思绪就像一个乱麻团,花费了好多心思,却也没有理出一个头绪来。 边胡思乱想着,边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51章 徐、扬两州刺史 荆州北伐大军顺流而下,午夜子时,江风习习。 郗超踱步出了船舱,揉了揉酸痒的眼睛,看了一晚上的各地关牒行文,可算出来透透气了。 来到船舷边,感受着江风,简直是沁人心脾。 抬眼望去,偶尔岸边有星星点点的渔火,其他什么也看不清楚。 看着黑漆漆一片的长江北岸,正如大军的前途一样,没有光明可言。 他知此去北方的作战不易,对大军的前途深为担忧。 正唏嘘不已,听到有脚步声响起。 转头看去,一名军兵从身边走过,手里捧着几卷文书,遂问道:“此是哪里来的文书?” 军兵赶忙转身施礼道:“禀参军,刚刚有小船送来扬州、徐州诸郡公文,正要送进大司马船舱。” “送我船舱吧,大司马已经睡下了,别吵醒了他。” “是!” 说罢,军兵捧着文书向郗超船舱走去。 郗超跟随在后,也回了船舱。 在案几后坐定,挑了挑灯芯,将舱内照的明亮起来。 他打开公文一道一道仔细看了起来,都是各地他的按照要求汇报当地天气,粮草船只准备情况的牒文。 因为桓温执意要走水路,所以郗超断定,雨天道路泥泞不要紧,最好连日暴雨,把徐州境内下成一片泽国。 怕就怕干旱,船队行驶不动,那将劳民伤财,北伐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看了几道之后,忽然他看见了熟悉的字体,神骏飘逸的章草,这不是父亲郗愔的笔迹嘛。 郗愔的章草那可是大晋数一数二的,书法爱好者们认为其功力不亚于他的姐夫王羲之。 打开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末将听闻大司马讲,“京口酒可饮,箕可用,兵可使”,末将甚感荣幸,前有大司马誓师北伐,收复大晋江山,鞠躬尽瘁为表率,末将亦不敢怠慢,请准许末将率本部人马,与大司马一道北伐,愿为前驱,共同……。 郗超看不下去了,心情沉入了谷底,本来白皙的脸上更加白了。 心里责怪道:“父亲啊父亲,你一大把年纪了,桓温的意思听不出来啊,这时候你还表什么决心啊,这政治敏感度也太低了,我在桓温麾下效力,你这不是把我往绝路上逼嘛。” 想罢,郗超将父亲那价值连城的珍贵章草牒文放在油灯上烧毁了。 然后模仿着郗愔的比笔迹,按照他的口吻,重新写了一封: 禀告大司马,末将本非将帅之才,承蒙陛下错爱,才得以任职徐、扬二州刺史,今年老多病,根本无法胜任军旅之职,至此北伐关键时刻,现恳请大司马允准,将徐、扬二州刺史之位让与您,统一指挥二州军政事务更有利于北伐伟业成功。 写完,吹干,卷了起来,夹在了几道牒文中,亲自走出船舱,来到桓温船舱门口,轻轻放下牒文。 这才回来,放心的睡了。 第二日清晨,随着船上的号角声响起,郗超起了床。 洗漱完毕,匆匆来到战船官舱,见桓温已经坐在了那里,正吃着早饭。 见郗超进来,桓温喝了口粥,咽下嘴里的胡饼,朗声大笑,声震官舱,“哈哈哈,景兴,来的正好,过来一起吃。” 郗超施了一礼,来到桓温案几旁坐下。 有军兵递上碗筷,舀上稀粥。 郗超边喝边问道:“大司马今日心情不错啊,想必又有北伐新策略?” 桓温边咬了一口胡饼,夹了一筷子胡瓜咸菜,一边咀嚼一边笑道:“哈哈,今早一睁眼,就看见了令尊平北将军的牒文,要不说还得是我朝老臣心系朝廷安危,忠心于我大晋,他将徐、扬二州刺史让与了我,牺牲自己个人利益为北伐大计做出贡献……” 滔滔不绝地赞扬了许久,最后道:“我刚刚已派两艘快船,一艘去建康,上表请封令尊为会稽内史加光禄大夫,一艘去京口,请令尊不必等我大军到,即刻前去会稽上任,哎呀,三吴地区那可是一块地肥水美的宝地啊,空气清新适合养老啊。” 郗超赶忙放下筷子,一脸恭谨地躬身施礼道:“卑职替父亲谢过大司马了。” “客气了,客气了,哈哈”桓温摆手示意郗超起身,接着道:“景兴啊,你自入仕就在我幕府中,多年来夙夜匪懈,劳苦功高,待北伐结束后,我定将你作为第一功臣请封侯爵。” 郗超心中暗道侥幸,幸亏昨夜发现了父亲的信,让桓温的头衔下又多了两个州的刺史,他的态度接着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北伐船队浩浩荡荡,两日后到达广陵郡(今江苏扬州市)。 一时间战帆如云,宽阔的长江江面被塞得满满当当。 徐州、扬州众文武官员一起在广陵南城门,长江之畔列队迎接。 桓温也没下船,站在船头,向船下跪拜的众文武发表了慷慨激昂的北伐誓言: “身!(魏晋时期我的意思)奉天子诏,北伐鲜卑白虏,已准备数载,如今时机成熟,兵强马壮,誓扫荡中原,直击河北,饮马黄河,攻克邺城,生擒敌酋慕容暐、慕容评等献于太极殿阙下!” ———————题外话 本章部分故事出自于《晋书》列传第三十七 温峤 郗鉴(子愔 愔子超 愔弟昙 鉴叔父隆) 温英气高迈,罕有所推,与超言,常谓不能测,遂倾意礼待。 超亦深自结纳。时王珣为温主簿,亦为温所重。 府中语曰:“髯参军,短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 超髯,珣短故也。 寻除散骑侍郎。时愔在北府,徐州人多劲悍,温恒云“京口酒可饮,兵可用”,深不欲愔居之。 而愔暗于事机,遣笺诣温,欲共奖王室,修复园陵。 超取视,寸寸毁裂,乃更作笺,自陈老病,甚不堪人间,乞闲地自养。 温得笺大喜,即转愔为会稽太守。 第52章 江东十大杰出青年代表 说完,他顿了顿,浓眉倒竖,紫目如电,扫视船下两州众文武,厉声道: “望诸公能与北伐王师同心戮力,奋楫笃行,待北伐胜利后一同论功行赏;若有不遵将令,畏敌不前、运粮不济者,必当重罚!” 两州文武官员齐声道:“为北伐大军效力,绝不敢怠慢,同心协力,荡平鲜卑!” 桓温满意地点了点头,抬手大声道:“诸公请起。” 待众文武从地上爬起后,忽然,他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人。 只见他皂袍白甲,面色白皙,清秀文雅,剑眉凤目,眉宇间透露着英武豪迈之气,长相酷似谢石。 思忖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这不是北府兵的副首领,挂兖州司马官职,那个“芝兰玉树”的谢玄嘛。 不由得心中一动,吩咐身边的牙门将竺瑶道:“你下船将那个……那个……谢玄叫上来。” 说罢,桓温转身对郗超和王珣下令道:“可令船队按原计划,走城东沙头镇直上武安湖。” 二人一起躬身答道:“遵命!”然后上了帅船的最高塔楼,去指挥军兵打旗号去了。 桓温径直向官舱走去。 进了官舱,在座榻中坐下,心中兴奋之情还未散尽,一是又得二州,自己在朝廷的话语权又重了几分,二是大军就要出长江北上了,恨不得马上迎头痛击鲜卑白虏。 边喝着茶,边想着心事,忽听重重地脚步声响起。 抬头一看,英姿飒爽的年轻将领谢玄已经走了进来。 来到近前,躬身施礼,朗声道:“末将兖州司马谢玄,参见大司马!” “啊,哈哈,是幼度啊。”桓温和蔼地微笑道:“过来坐。” 谢玄再次拱手谢过,来到桓温身边座榻中坐下。 桓温令亲兵给谢玄上茶后,笑着道:“幼度啊,太和二年你率本部人马偷袭虎牢关,立下大功,我听说后很是欣慰,朝廷将来还需要你们这些年轻将领,我们老了,哈哈哈。” “大司马过誉,末将只是率领一偏师,论起行军打仗,太尉和大司马才是我辈之楷模,末将不及万一。”谢玄谦虚道。 “嗯,历练还是需要的,我和陈谦在这个年龄还没有你这个本事呢,将来一定会超越我们的,”说完,桓温话锋一转道:“我此次北伐想请你做大司马掾属(幕府随员),并领广陵相(郡太守),不知你意下如何?” “这……”谢玄沉吟了一会儿,不卑不亢地拱手道:“末将谢大司马赏识,但末将虽在地方上属扬州刺史管辖,但实职是兖州司马,隶属于右卫将军陈安麾下,需朝廷发布任命诏书,还望大司马明鉴。” (就像现在的市公安局长,受市领导和省厅双重领导) 桓温虽然飞扬跋扈惯了,但他优点也有几个,其中之一就是惜才。 二十多年来,东晋的年轻才俊,大都在他麾下任过职,比如当年的谢安,郗超,袁宏,习凿齿等名人。 桓温没想到谢玄会婉拒,愣了一愣,虽有不快,但心下对这个一身正气的英武小伙儿更加喜爱。 遂笑道:“哈哈,幼度,我不勉强你,你考虑考虑,这样吧,待北伐结束后再议此事。” “末将多谢大司马赏识,定不负大司马所望,为大晋,为陛下,为北伐大军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说罢,谢玄站起身来,躬身一揖到地。 “嗯,去吧,练好你的兵,将来为收复河山效力。”桓温挥手道。 谢玄慢慢后退两步,转身昂首走出官舱。 第53章 操办葬礼 “长公子,长公子,起来啦!” 陈望睁开惺忪的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未施粉黛,白里透红,俊俏脸庞。 “哦……,小……” “我是小环。” “小环姐姐?”陈望看了看窗棂外,泛出了一点点鱼白色,懒懒地道:“天还未亮呢……” 小环脸一红,娇声道:“再别叫我姐姐了,叫小环就行啦,谯国夫人让我来喊你早点起,辰时要给太尉出殡呢。” 陈望猛然惊醒,糟了,这是在建康乌衣巷的广陵公府了。 他猛地掀开薄被,就要起身。 “哎呀!”羞得小环捂着眼睛,转身跑了出去。 陈望看着她的背影,才发现自己一丝未挂,不由得也是一阵羞愧。 躺了一会儿,想起了昨晚从秦淮河的桃叶渡下船,忙忙碌碌,到了广陵公府,安排妥当,已是接近丑时。 自从洛阳宣布父亲薨逝后,半个多月来没睡过一个好觉。 在洛阳举行了一次父亲的出殡仪式,率领着众多文武,拜祭一天。 又接见了闻讯而来的豫州谢石以及青州、徐州、兖州原道而来的文武官员,洛阳、野王、荥阳等诸郡士绅、乡老…… 最后守灵三天三夜,后朝廷钦使车灌来洛阳,一起护送家眷、父亲灵柩回京。 一路颠簸,吃喝拉撒,统筹全局。 昨夜回到了广陵公府,擦了个热水澡,倒头便睡,这又要参加更大的送葬仪式了。 不由得暗自感叹,这古代的丧葬啊……怎滴如此繁琐,唉…… 起来穿好衣服,洗了把脸,外面再罩上孝服孝帽,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穿过后院,来到中堂。 中堂变灵堂,陈谦巨大漆黑的坚硬柏木棺材摆在正中。 只见骁锐营的亲兵们和家丁们都早已起床,正在布置灵堂和丧葬所用陈设物品。 东晋众多书法家一早就遣人送来了白底黑字祭幛,由房梁垂下,挂满了灵堂两侧。 他一眼看见了自己离京前见过的老家丁,忙向他招手。 老家丁过来躬身一揖,带着哭腔道:“老奴,拜……拜见广陵公。” 说着就要下拜。 陈望赶忙将他搀扶起来,温言道:“老人家,今日父亲的葬礼仪式各个顺序是如何安排的?” “这老奴哪里知道啊,都是大小姐指挥着做的。”老家丁惶恐答道。 陈望忙道:“哦哦,阿姐在哪?” “她在大门外呢,今日好像来许多贵人显要,安排下人们打扫干净地面,马车、牛车停靠的地方……”老家丁唠唠叨叨地讲道。 陈望心里又是一阵感动,阿姐真是好阿姐,这么早起来,帮他安排这一切。 正在这时,身后有人说话,“长公子,先用点饭食吧。” 陈望转身一看,是小环端着一个木盘,里面装着胡饼、鸡肉、咸菜、稀粥。 “老人家,您去忙吧,”陈望说完,转身从小环的木盘里抓起一张胡饼,又抓了几块鸡肉,卷了起来,边大口嚼着,快步向府门外走去。 来到大门口,站在台阶上,看见陈胜谯站在乌衣巷中,正指挥着骁锐营亲兵清扫街道,有的拿着斧子钉拴马桩,有的在牌匾上方和大门两侧挂黑白两色布条。 一边把手里的鸡肉卷塞入口中,一边跑过去,呜噜着道:“早,阿姐,辛苦了,您先去吃饭,我来安排这里。” 陈胜谯脸上挂着汗珠,急促地道:“老弟啊,昨夜听母亲说,琅琊王、武陵王、谯王他们今天都要过来,天未亮就叫我起床,说你这十几天来没睡过一个好觉,让你多睡会儿,你要不去安排里面吧,外面我来指挥。” “哦哦,里面也没什么指挥的,父亲灵柩停在中堂,我看他们已经将祭祀用品摆的差不多了。”陈望回道:“阿姐,你先吃饭,歇息一下,我来吧。” 陈胜谯从袖子里掏出一摞厚厚的麻纸,用它敲着陈望的脑门道:“你看看这些人,还吃什么吃,哪个照顾不到也会得罪人的,牛车、马车、轿子停靠排列也得按品级、威望,你能行吗?还是去里面帮助母亲和姨娘安排收白礼登记,还有远道来吊唁的父亲旧部、颍川老家乡亲食宿事宜去吧。” “哦,那我回去了,辛苦你了,阿姐。”陈望躬身一揖,正准备回去。 陈胜谯脆声道:“你等等,这份名单你带着,你现在什么都不要干,父亲葬礼仪式开始,你是一家之主,得出面接待这些人,我们不能说话的。” “哦哦,是,阿姐,”陈望答应着,双手接过名单,正要转身回去,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陈望,陈望,你站住!” 陈望转身仔细一看,一个淡绿色的身影婷婷袅袅地走了过来,走近了,才看清,是谢道韫。 陈望心想她眼神真好使,这么多人都穿孝服,她也能认出我来。 生怕谢道韫当着阿姐的面数落他,再来上几句傻子、呆瓜什么的,自己颜面何存。 于是装作没听见,赶忙转身,向府门里走去。 陈胜谯倒是听得很清楚,一把扯住了陈望的袍袖道:“老弟,有邻居找你唉。” “不……不会吧,我这是头一次来咱府里住呢。”陈望支吾道。 却见谢道韫已经快步走了过来。 上下打量了打量陈望,出乎陈望的意料,她那白嫩的俏脸上倒是有几分庄重,板着脸道:“陈望,你回来了,听闻令尊去世,望你节哀啊。” 陈望手里攥着名单,心里难过,微微一躬身道:“多谢姐姐挂念,家父病故,今日出殡,颇有些繁忙,未去拜会,还望见谅。” 谢道韫点头道:“你这些日子一定很忙,我听叔父说——” 刚说着,她看见了旁边的陈胜谯。 少女乌黑的长发梳成一个缕鹿髻,插着一支精巧的珊瑚钗,银盘似的脸庞上五官立体,俊美中不乏英武之气,紧身白色孝服在身,更勾勒出窈窕玲珑的身材。 不由得好奇地看了几眼,忽然问道:“这位姑娘是……” 还未等陈望介绍,陈胜谯调皮地使劲嗅了嗅鼻子,脸上虽没有笑意,但有些调侃意味地道:“车遥遥兮马洋洋,追思君兮……” 谢道韫洁白的鹅蛋脸腾得抹上了一片嫣红。 没搭理陈胜谯,咬着银牙盯着陈望问道:“她是谁?她怎知我给你的那个,那个……” “咳咳,我来介绍一下,她是我阿姐,陈胜谯,”陈望然后转身对陈胜谯道:“这是谢仆射的侄女谢道韫。” “老弟,不用介绍,我闻着她身上的香气和那手帕上一模一样,就知道是谁啦。”陈胜谯面上一本正经,但嘴角却是微微上挑,语速轻快地道。 谢道韫一听,忙将双手放在腰间,屈了屈膝,有些害羞地道:“是阿姐,还望莫怪小妹鲁莽。” “好漂亮啊,谢姑娘,你就是谢玄的妹妹吧,听老弟经常提起你,”陈胜谯像是熟人似的拉起谢道韫,边打量边赞道:“啧啧啧,我们淮北就没有你这么漂亮的女子。” “哪有,阿姐说笑了,您才漂亮呢……”谢道韫依旧红着脸,有些局促地道。 “阿姐,谢姑娘,我要进去忙了,你们先说着话啊。”陈望尴尬地道。 陈胜谯挥了挥手道:“去吧,去吧,我和谢姑娘说会儿话。” 转身又对谢道韫道:“我好几年没回建康了,好像是第一次见你吧。” “可能阿姐不记得了,以前我随叔父来拜见过太尉大人,您和谯国夫人也在,那好像是兴宁三年。” “哦,对对对,陛下刚登基那一年,是五月二十八,啊!我记起来了,你变化可真大啊……” 陈望边向里走着,耳中还能听着两个人叽叽喳喳,迅速打成一片,一见如故,聊得热火朝天。 由于回京不能带太多人,陈望挑选了五十名骁锐营亲兵跟随,剩下的四百五十人由陈安使用。 包括府内的家丁,带回来的丫鬟,差不多共计有八九十人,时间不久,就把广陵公府布置成了一片黑白世界。 辰时一过,司马熙雯和柳绮披麻戴孝,各自带着自己的丫鬟从后堂走出。 大家在中堂东侧的蒲团上站好,然后分成两排,在蒲团上跪下。 陈谦的棺椁放在正中,前面摆着香案,香案旁的陈望开始烧纸钱。 陈望旁边跪着陈顾、陈观。 后面一排是女眷,依次是司马熙雯、陈胜谯、柳绮。 不多时,只听前院府门口有家丁喊道:“武陵王殿下,应王妃,世子到……” 第54章 东晋的豪门世族 紧接着,司马曦大踏步走了进来,甩出应王妃和司马综老远。 上了中堂后,司马曦看着黑漆漆的棺椁良久,脑海中浮现出当年来武陵王府迎娶女儿的,那个朝气蓬勃又羞涩拘谨的青年陈谦。 时光如梭,白驹过隙。 这个女婿驰骋沙场,百战不殆,光复旧都,饮马黄河,扬威江北。 让他在朝堂上,在宗室里赚足了面子,就连桓温都对他敬而远之。 世事无常,眼见得要渡过黄河,直击鲜卑,没想到竟阴阳两隔,不禁鹰目落泪。 待世子司马综搀扶着应王妃过来,旁边侍奉的家人将三炷香双手递过来。 司马曦拿着香蹲下身子在陈望烧纸钱的大陶缸里燃着,双手执香站起来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把香插在香案的香炉上。 三人一起向陈谦的棺椁鞠了一躬。 陈望领衔家眷在地上俯身回礼。 礼毕,应王妃转身环顾,找寻到了跪在人群中的司马熙雯。 她不顾一切地快步穿过陈望他们,走到司马熙雯面前,蹲下身子一把将女儿揽在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女儿,你命好苦啊,没想到陈谦年纪轻轻就走了,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呜……” 司马熙雯积攒了多日的悲痛、辛劳,如今看见了母妃,再也憋不住了,将头埋在母亲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情绪感染了所有人,一时间大堂上众人纷纷落起泪来。 良久,司马曦忍住悲痛对司马熙雯道:“好了,别哭了,你母妃昨夜就想来看你,被我劝阻了,今日一早就来了,熙雯,你也节哀吧,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说着,他示意司马综过去扶起母亲。 没想到母女俩怎么也分不开,依旧抱头痛哭。 她们俩得有近十年没见了,平时多是书信来往。 作为武陵王府的长女,也是唯一一个女儿,司马曦和应王妃一向视作掌上明珠。 司马曦只得亲自过去拉开应王妃,皱眉责备道:“哎呀,别哭了,后面还有人过来吊唁,成何体统?过几日让熙雯带着谯儿回府去住便是嘛。” 应王妃站起身来,抽泣着道:“女儿,你切莫伤心过度,保重自己的身体啊。” 司马熙雯的两眼哭肿了,像熟透的桃子似的。 低着头,身体剧烈颤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陈望心道,唉,可怜的大娘应该是现在这个世界上最伤心的人。 司马曦一家人走后,只听门口主司仪家人高声喊道:“尚书令王彪之大人到!” 陈望心中一凛,随着王敦身败名裂,丞相王导的去世,琅琊王氏虽然势衰,但现在的族长王彪之刚直不阿,德高望重,依然是倒桓派重要成员之一。 只见一名身材瘦高,须发皆白,面容冷峻的老者走上中堂,身后跟着几个年轻后生。 几个人来到桌案前瞩目陈谦棺椁片刻,上了香,深深地鞠了一躬。 来到陈望面前,垂下身子,俯身道:“太尉仙去,长公子节哀、谯国夫人请节哀。” 陈望领衔,众人一起躬身谢礼。 然后王彪之在陈望耳边低语道:“我已上奏折,请陛下敕封长公子袭封广陵公爵位,不日将有圣旨下来。” 这恐怕是王彪之一大清早来的首要目的,卖个人情,其实他上不上书,如今自己都会承袭广陵公。 陈望没说话,再次叩首表示感谢。 王彪之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司马熙雯,点了点头,直起身子,转身再看了看陈谦的棺椁,长叹了一声,率领琅琊王氏族人走了。 紧接着是琅琊国相诸葛颐,吏部尚书顾淳,丹阳尹王混等人前来吊唁。 时值巳时,虽然是跪在蒲团上,但陈望双腿已失去知觉,心中暗暗叫苦。 忽听地外面司仪高喊道:“琅琊王殿下及世子、小王爷驾到!” 陈望赶忙跪好,打起精神。 只见司马昱、司马曜、司马道子三人走上中堂。 陈望偷眼看着自己那俩国子学的同学,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心道这一定是司马昱强迫他们来的。 一套礼仪下来,司马昱来到跪着的家属面前,俯身拍着陈望的肩膀,肃穆中带着几分慈祥地道:“令尊乃国之柱石,功勋累累,望你日后带领弟弟们能勤习文武,继承令尊遗志为朝廷效力,赤心报国。” “谨遵琅琊王殿下之命。”陈望叩首道。 司马昱直起身子,又向他身后的司马熙雯道:“熙雯啊,斯人已去,生者已矣,还望节哀。” 司马熙雯俯身叩首,轻声道:“谢王叔。” 司马昱又看了看其他人,这才转身向堂下走去。 他身后的司马曜只是斜眼瞟了陈望一下,没有做声,跟着走了。 身材矮小的司马道子在最后,趁人不注意,伸出脚来踢了陈望腿一下。 木屐的头正好踢在陈望膝盖上,陈望吃痛,不敢吆喝,闷哼了一声。 却被身边的陈顾、陈观看了个清清楚楚。 司马道子扬着头,得意洋洋地跟在司马曜身后下堂去了。 再后来,桓温唯一在京任职的四弟,司隶校尉桓秘;骠骑谘议参军殷师、着作郎殷涓带着陈望国子学同学殷仲堪等陈郡殷氏子侄;镇守虎牢关的庾希之弟庾蕴,堂弟太宰(司马曦)长史庾倩,散骑常侍庾柔等颍川庾氏子弟前来吊唁。 陈望心里叫苦不迭,不是他不愿意跪,实在是双腿又酸又痛,尤其是被司马道子狠狠用脚尖踢的那一下子。 斜眼看了看他的两个弟弟,倒是跪得有模有样,不禁感叹,古代人连小孩子都习惯了长跪。 刚想要借口上厕所,休息一下。 只听门外有人喊道:“尚书仆射到!” 心中哀叹,跪着吧,又来大官了。 不多时,只见谢安面带悲痛,迈着沉稳地步伐,不疾不徐地走上了中堂。 身后跟着谢琰、谢瑶、谢朗等一干谢家青年才俊。 陈望偷眼看去,才貌双全的初恋谢道韫也夹杂在其中。 谢家人走到香案前站好,真是济济一堂,整个中堂顿感熠熠生辉。 陈望想起了宋朝杨万里的诗,“六朝未可轻嘲谤,王谢诸贤不偶然。” 六朝不可以轻视嘲笑诽谤,因为王谢家族众多贤才不是偶然才有的,那是几百年来一代一代光明磊落,博通古今者传承下来的。 不禁感叹,现今社会的人哪有什么传承可言,自己饮酒作乐,不思进取,玩手机打游戏,还要求子女孜孜不倦努力学习,考入名校,跳出底层,哪有这个可能性? 又想起另一个出自谢安创造的成语“言传身教”。 谢夫人刘氏(大名士刘惔之妹)问谢安,怎么从来不见你教育孩子?谢安答道,我总是用我的言行来教育孩子。 经历了一千多年,传到现在,就有了这个经典成语。 只见谢安如泰山般巍然而立,注视着陈谦的棺椁,一双深邃的星目中含泪,声音不高但浑厚有力地道:“太尉,温玉兄啊,如今胡虏未灭,国未一统,晋人涂炭,朝廷疲弊,正值存亡之秋,兄英年早逝驾鹤西游,兄何以如此狠心,弃我辈而去……” 一番感人至深,情真意切的悼词,令本来偶尔有人抽泣的中堂上,哀声大恸。 上过香后,谢安走到陈望面前劝慰了一番,又向所有家眷一一致意。 有人轻轻拍了拍陈望的肩头,他抬起头来看见了国子学同学谢琰,目中含着悲伤也有几分鼓励的意味。 然后默默地朝他点了点头,此处无声胜有声。 陈望心中感动,躬身致谢。 谢道韫走过来,在他耳边柔声道:“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陈望,你保重身体啊。” 吹气如兰,唇齿留香。 “嗯嗯,谢谢姐姐。”陈望一阵温暖涌上心头,躬身道。 谢安再次率谢家子侄们回到陈谦灵柩前,深深一揖,转身走下中堂。 再接下来是谯王司马恬,新蔡王司马晃等远支宗室前来吊唁。 临近中午时分,外面高声喊道:“蓝田侯、五兵尚书到!” 几近崩溃的陈望强忍着膝盖和双脚的痛疼,忙俯身恭候。 不多时,只见王坦之和王蕴在前,一大帮太原王氏的子侄在后,走上了中堂。 太原王氏这些年来人丁兴旺,已经超越了“王与马共天下”的琅琊王氏。 也是钟灵毓秀,十步香车。 这里面好多还是陈望认识的,都是他国子学同学。 王坦之之子,王恺、王愉、王忱,尤其那个王国宝最坏,司马曜、司马道子兄弟俩的跟屁虫。当时在国子学打架,是他指挥众人捡石头要砸他,最后也是他在自己座榻底下塞的尖尖石子。 心中暗骂,王国宝,你和司马道子给我等着,老子早晚要揍趴下你们俩。 忽然,他又看见了王蕴身后的王恭,两个月不见,依旧是那么孤傲,依旧是玉树临风,依旧是那么盛气凌人。 不禁心情又好了许多,不知王蕴跟他说了没有,让他去谯郡任职,将来为我所用。 只见众人来到香案前,由王坦之领衔,大家一起向陈谦的棺椁鞠躬,然后上香。 陈望知道,王坦之实际上比王蕴小了一岁,论辈分却是跟王蕴他爹东晋大名士兼第一美男子王蒙一辈的。 但王蕴没继承王蒙的相貌,倒是王坦之继承了,说来也怪。 在王坦之致悼词的时候,陈望偷眼观察到王恭背后有一副清丽脱俗的绝世容颜,不由得忘了自己还在灵堂之上,慢慢抬起了头,怔怔的痴了。 因为她不但比司马熙雯、柳绮,还有阿姐陈胜谯、初恋谢道韫,就算号称东晋第一美女——他娘褚蒜子还要美上几分。 小姑娘一袭白衣,容貌俊美。 星眸闪烁着点点星光,带着几分清冷浑身透着一股拒人与千里之外的冷漠。 妖孽如斯,端的是风华无双,墨发流云般倾泻而下,散落腰际,带着几分散漫,气质高雅出尘,温润如玉,纯净的若天上谪仙。 耳中也没有听到王坦之在说些什么,直到后背吃痛,才晃过神来,王坦之已经走到近前。 只见王坦之俯下身子,一双如女人般的桃花眼顾盼流转,带有些许哀伤,看着陈望温言道:“太尉大人戎马一生,赤胆忠心,他如今薨逝,是江北之不幸,是我大晋之不幸,望你能秉承父志,再造太尉生前之辉煌,勿负令尊之遗愿啊。” “是,谨遵蓝田侯之教诲。”陈望叩首道。 王坦之再问候了司马熙雯和柳绮,转身离去。 后面王蕴是老熟人了,过来宽慰了几句,并勉励了陈望等姐弟四人。 再后面的太原王氏子侄们纷纷上前施了礼,陈望都没注意,只注意了王恭和他身后的少女。 她是……对了,她是王法慧!陈望忽地想起来了。 王蕴早已经跟司马昱订了娃娃亲。 只等司马曜加冠礼后成亲了。 一只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啊。 心里不由得责怪起王蕴来,这么急着巴结司马昱。 眼见得王恭朝他点头致意,然后转身离去,身后就闪出了那个亭亭玉立的白衣王法慧。 见王法慧轻移莲步,向自己走了过来,心中一阵紧张,该说什么,该怎么说? 王小姐? 不对,王千金,也不对。 阿慧,我不是很难过,感谢你前来吊唁家父。 也不好。 慧慧,我已经好多了…… 正焦急万分中,王法慧带着一阵清风,夹杂着一股木槿花清香气息,到了跟前。 陈望刚要开口,只见身前的王法慧双手放在腰间,屈了屈膝,声音清脆地道:“谯国夫人节哀啊,太尉已去,您可要保重身体啊。” 吴侬软语,宛转悠扬,清脆甜美。 这……陈望尴尬万分,身子僵在了那里,也没直起身子,也没俯下身子。 只听身后司马熙雯声音嘶哑地回道:“谢谢你,法慧,我会的。” 王法慧站直了娇躯,垂下浓密翘卷的睫毛,看了一眼身前的陈望,也没说话,转身走了。 腰间扎的丝绦穗子,随着转身轻轻地抚在了陈望的脸上,又痒又麻。 第55章 父亲旧部 正值初夏,她步履轻盈而优美,轻薄的衣衫随风飘摇,整个娇躯背影曲线尽显无遗,看得陈望一阵晕眩。 忽然背后又有了痛疼感,转身看去,才见阿姐在后面用手指使劲戳他。 见他回头,朝他狠狠地白了一眼。 不由得心道,王蕴叔父如此和蔼可亲,为何王恭和王法慧俩孩子都是狷介之士,心高气傲。 再想想也就释然了,人家一个有才一个有貌,有这个资本,确实都高出常人许多。 接下来前来吊唁的是陈望师傅孙绰、侍中高崧、祠部尚书袁宏、田曹尚书车灌、吏部尚书顾淳等高级官员。 临近中午,陈望转身问后面的司马熙雯道:“大娘,我们用些饭食,歇息一会儿吧。” 司马熙雯点了点头。 陈望起了好几起,也没站起来。 旁边陈顾将他扶了起来。 午饭安排在后院正中,陈望扶着陈顾的肩头,慢慢地移动到了后院。 匆匆吃了几口饭,向大娘和柳绮告辞,回自己房间去午睡了。 五月中旬的建康天气又闷又热,没有一丝凉风,空气中混杂着烧木柴和各种饭菜的味道。 暑气蒸人,鸟语蝉鸣。 一躺下浑身都是汗,根本难以入睡。 回想起自己穿越而来东晋,还是第一次见了这么多士族官宦以及宗室人员。 但最难忘的还是王法慧,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人? 她的容颜和身材,尤其再配上那冷艳不可方物的神情,完美女神。 翻来覆去都是王法慧的身影,自己这是萌发了平生首次爱情?单相思? 到了下午,陈望回到灵堂。 来吊唁的人大多是在京还有外地来京的父亲旧部们。 有历阳太守江卣,寿春太守徐元喜,彭城太守戴遁,殿中将军毛安之等人。 晚间,陈望安排摆了酒席,与陈顾一起招待了大家。 席间陈望极力讲了一些轻松话题,以便让远道而来心情悲伤的众人用好饭。 提及下邳破获柏杰一案,以及虎牢关一战,大家对陈望和陈顾大加赞誉。 饭罢,毛安之告辞回皇宫当值。 陈望安排了其他人的住宿后,回到灵堂上让陈顾先去歇息,自己守灵烧纸钱。 不多时,江卣和徐元喜二人又回了灵堂,跪在了陈望身边。 陈望问道:“二位将军一路奔波,为何还不歇息?” 徐元喜神色黯然,答道:“我和南中郎将睡不着,特来陪陪长公子,也是再陪太尉一程吧。” “唉,太尉英年早逝,知遇之恩,无以为报,哪能睡得着啊。”江卣一边叹气,一边默默地往粗陶盆里填着纸钱。 三人围着粗陶盆,火光映红了三人的脸庞,一时间默默无言。 良久,江卣道:“听说大司马的荆州水师已经启程了。” “嗯,昨晚在宣化镇江岸边见到了,此刻他们可能已经到了广陵。”陈望看着盆内的火苗,点头道。 徐元喜忧心忡忡地道:“大司马再起北伐,胜败都对我们兖州不利啊。” “是啊,算上青州,我大晋十四州,如今他已掌十一州,只剩下了兖、豫、青三州,江北百姓传言,若是北伐成功,他……”江卣说着,将声音压低道:“他恐将代……晋篡位。” 陈望心中一惊,但面不改色地道:“不会吧,南中郎将不可妄言。” “怎么不会?”徐元喜也放低了声音道:“长公子,您说说,他如果真的灭了鲜卑白虏,朝廷该怎么再封赏他?” 陈望已经打定主意要蛰伏起来,韬光养晦,不问政事。 一是现在局势复杂,以不变应万变; 二是再筛选父亲旧部中的忠义之士; 三是考察笼络年轻一代的江东才俊; 听徐元喜问到他,面现悲痛,看着粗陶盆的火苗,叹息道:“唉,父亲亡故,我哪有心思想这些啊……” 徐元喜略感失望,看了看旁边的江卣。 江卣也是面色一暗,躬着瘦长的身子默默地填着纸钱,火光映红了他那刀削般的长脸上。 良久,他叹道:“唉,如果太尉在,他会怎么办?” “太尉在?太尉在哪有桓温北伐的事情,即便是他北伐,也不会从我们地盘上走。”提到陈谦,徐元喜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嗓门。 “你小些声响。”江卣责备道。 徐元喜低头嘟囔道:“是,属下想起桓温来就气愤。” 只听陈望忽然道:“若是桓温北伐失败了呢?” 二人一怔,一直讨论桓温北伐成功,倒是忘了失败一说。 徐元喜略一思忖道:“他若是败了,才是好事呢。” “不见得是好事啊。”江卣答话道。 “哦?为何。”徐元喜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江卣道。 江卣缓缓道:“兖州紧邻徐州,北面也与鲜卑白虏接壤,他若败到兖州境内,说不定趁势就占了兖州也未可知啊。” “这……”徐元喜一时语塞,转脸看了一眼陈谦的棺椁,又道:“末将是个粗人,蒙太尉擢拔于士卒之中,没考虑那么长远,若是他们败到我寿春,我是迎还是拒?” 江卣也不好回答,二人一起看向一直没说话的陈望。 陈望依旧是面呈悲痛之色,轻声道:“当然是迎了,他都督中外诸军事,有权调动大晋境内所有兵马。” 二人一听,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长吁短叹起来。 陈望耐心地解释道:“我们再怎么说也都是大晋臣子,荆州水师也是我们大晋子弟兵嘛,桓温北伐并未调集我们兖州兵马,若是败了,我们应当鼎力相助才好,省得日后落人口实,有句话叫做‘秋后算账嘛’。” 二人一起点头称是。 “父亲去世后,朝廷格局必将有所变化,二位将军身居要职,当听命于朝廷,切不可意气用事,以后不要再分什么兖州和荆州了。”陈望一边烧着纸,面色凝重地道。 江卣和徐元喜也是一方大员,自然不傻,心知陈望这也是为他们好。 再说目前情况也是如此,以前有太尉罩着他们,现在保护伞没了,眼前这位长公子年幼,他们拿什么去和强大的桓温去掰手腕? 又闲聊了一会儿,二人告辞回前院客房歇息去了。 夜色已深,万籁俱寂。 风清月皎,洒在广陵公府的灵堂上,如水银泻地。 只有一个孤独的身影,跪在忽明忽暗的陶盆旁默默地烧着纸钱。 第56章 东晋侵略军来了 太和四年,六月二十,骄阳似火,赫赫炎炎。 徐州金乡郡(今山东济宁)城外,营帐连绵,人喊马嘶。 晋军北伐前线总指挥部,人头攒动,汗臭味熏天。 桓温率领众幕僚和将领们在硕大的地图前,召开都尉以上级临时军事行动大会。 果然不出郗超所料,大军一路开渠浚河长途跋涉近两个月,遇到了大旱天气。 由于河道变窄,大批粮草补给船只在泗水(今鲁西南平原一带)停滞不前。 如今身居高位的桓温已是东晋实际意义上的第一人了,但他依然保持着军容风纪。 心里着急外加中军大帐人多,密不透风,汗水从他的金盔中不断流了下来。 他依然矗立在地图最前面,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听着僚佐们对下一步行动的意见。 “报……”一声大喊打断了大帐中嘈杂的声音。 众人闪开一条缝隙,一名亲兵满头大汗地跑过来,跪倒在桓温面前,大声喊道:“启禀大司马,建威将军檀玄攻克湖陆(今山东鱼台县东南),俘获鲜卑积射将军慕容忠!” “哈哈哈,”桓温一扫阴霾,手抚花白的杂髯大笑道:“好小子,打得好!传我将令,令檀玄部继续向北进攻高平,直抵汶水。” 高平就是郗超的老家,在今日的山东巨野县。 然后他又兴奋地转身环顾众将,眼光迅速锁定在一个人身上,大喊道:“武牙将军毛琥!” 毛琥出列躬身道:“末将在!” “命你率一万人马,把刀枪剑戟统统放下,拿起铁锨、镐头、簸箕,作战部队改工程部队,再招周边百姓服役,给我挖!凿通巨野泽三百里,引汶水入清水,然后主力大军由清水入黄河!”桓温下令道。 毛琥躬身一揖,领命出了中军大帐。 这个工程量大的令人咂舌,但无人敢出面劝阻。 看着因初战告捷而不顾满脸噼里啪啦掉着汗珠的桓温,大家都知道他的内心一定是燥热的。此刻谁要是拂了他的意,万一给按上个对北伐士气不利的罪名,就得不偿失了。 一直到七月中,毛琥部终于将河道开通,长约三百里的人工河,后世人称“桓公渎”或者“桓河”。(今已湮灭) 作为北人善骑,南人使舟的桓温,终于登上了梦寐以求的大船。 回头看向浩浩荡荡,绵延上百里的庞大舰队,行驶在运河上,桓温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不禁自得地感慨道:“纵然当年王濬楼船下江陵,也不过如此吧,” 站在他身边的郗超不得不说两句了,因为越发感觉前景不妙,于是躬身道:“明公,沿人工河北上入清水,再转黄河,是逆流而进,贻误战机,倘补给线过长,还有可能后续的粮草接济不上。” 桓温有些不悦地道:“依卿之言,当如何?” 郗超躬身,诚恳地道:“明公啊,卑职有两条计策,其一,派一支精兵急速前进直抵邺城城下,尽快决战,鲜卑敌酋慕容暐、慕容评等人老弱不济,畏惧明公威名,必将望风逃窜;其二,在黄河南岸扎营,控制河道和中原,囤积粮草,待明年春天一过,兵精粮足,再一举灭燕。” “景兴,谬也,我北伐大军目前士气正旺,你的其一太急,其二又太缓,皆不可行也,”桓温否定了郗超的建议,板着脸道:“景兴不必多言,我意已决,过黄河进武阳,在黄河北岸下营,稳扎稳打。” 郗超也不敢再多言了,退到一边,船队继续北上清水。 接下来的日子好消息一个接一个,桓温在战船上接到各地捷报。 邓遐、桓石虔军在林渚(今河南新郑市附近)大败鲜卑上将军傅颜。 檀玄部再接再厉,围攻高平郡,鲜卑高平太守徐翻纳城出降。 三日后,北伐主力大军在黄墟(今河南开封市东)登陆。 正遇到奉燕帝慕容暐之命,前来阻击的鲜卑抚军将军,下邳王慕容厉。 由桓温亲自上阵指挥,猛攻慕容厉部。 晋军士气高涨,一战全歼燕军精锐骑兵两万,只漏网了单人单骑,逃回邺城。 那就是鲜卑前线最高指挥官慕容厉。 邺城大震! 燕帝慕容暐不得已派上了手中最后一张王牌,燕烈祖慕容儁庶长子,镇军大将军、乐安王慕容臧。 拜其为征讨大都督,率国内各路增援大军,南下黄墟,阻击东晋侵略军。 十日后,慕容臧率九万大军南下,还没到黄河岸边就遭到了刚刚渡河的晋军迎头痛击。 桓温、桓冲、袁真三路大军势不可挡,所向披靡。 燕军大溃,慕容臧残部再一次狼狈逃回邺城。 桓温北伐大军乘胜追击,渡过黄河,屯扎在北岸的武阳(今山东莘县附近)。 又过了两日,看看鲜卑没有动静,大军拔寨向前推进,在重镇枋头(今河南浚县附近)扎营。 桓温扬威黄河两岸,鲜卑燕国凡是能出战的大小将领被他打了个遍,没有一个再敢伸头的。 晋军士兵们这些日子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不是马背上的民族吗,不是善骑射吗?你们倒是来啊! 此时北伐大军已经离邺城不足百里。 慕容暐仿佛已经听到了晋军吹响的冲锋号角声。 在与太后可足浑氏和他的叔祖司徒上庸王慕容评商议后,有两个决定。 其一,派散骑侍郎乐嵩速往长安求救于苻坚,答应将虎牢以西包括洛阳(陈安等早已撤离)等郡皆送与氐秦。 其二,决定收拾贵重物品,寻机搬家。 回到生于斯长于斯的东北老家龙城(今辽宁朝阳市附近)去。 小道消息传出邺城皇宫,一时间整个邺城乱作一团,满城风雨。 上到鲜卑贵族,下到丁零、扶余、高丽等各民族同胞兄弟,纷纷变卖带不走的家产。 第57章 鸡笼山 时间来到了太和四年的八月。 金秋送爽,凉风习习。 对大军团的大规模军事行动,是个得天独厚的好消息,不出意外的话,今年过年就在邺城过了。 然而,天公不作美的是,这是个大旱的秋天。 又是半个月滴雨未下。 桓温早有准备,并不慌张。 又调出了作战部队改工程部队,这次是右路军全体人马,以梁州刺史袁真为抗旱开渠总指挥。 目标是拿下还在鲜卑人手里的黄河岸边重镇石门(今河南郑州荥阳县附近)。 开凿睢水到黄河之间的水渠,这是条近道,以保障北方大军粮草供应。 这是鸡笼山入秋以来少有的晴朗天气。 深蓝的天空上飘飞着几丝淡淡的白云,建康的野外显得特广阔、静谧。 在远远的天边,几只野鸽在天空划着圆圆的圈子。 鸡笼山南麓山腰处有几处墓地,旁边建有两所茅草屋。 这是钦赐的陈氏陵园,里面埋着南渡以来的两任广陵公陈眕及陈谦,还有陈谦之母苗氏夫人。山顶上埋葬着东晋的四任皇帝:元帝、明帝、成帝、哀帝。 天恩浩荡,圣眷甚隆。 为了褒奖两代广陵公,赤胆忠心,畀以殊荣。 西晋司马氏篡夺了曹魏政权后,对于“忠”字不好大书特书,于是大力提倡孝道,以孝为本而立国。 晋武帝司马炎亲自制定律法“听士卒遭父母丧者,非在疆场,皆得奔赴”。 陈望站在茅草屋前,负手看向远处巍峨耸立的皇宫,心潮起伏,百感交集。 自父亲陈谦入殓下葬以来,陈望已经在茅草屋内待了三个多月。 圣旨已下,父亲谥号为“威”,被追赠为太保(晋朝以太师、太傅、太保谓之三师,上公也;大司马、大将军谓之二大;太尉、司徒、司空谓之三公),而他现已承袭了广陵公爵位。 虽然一切都在自己预料之中,但对于未来,他还是忧心忡忡。 五月份褚歆、陈安等率部回了谯郡,中原地带大片土地迅速被慕容鲜卑所占领。 速度之快,令人匪夷所思。 由陈安截获贩羊商人的信,他知道问题是出在内部人身上。 三个多月以来,全国上下的悲痛渐渐散去,再伟大的人物一旦离开了这个世间,也会很快淡出人们的脑海中。 因为活着的人最在乎的都是如何活着。 父亲在大晋的影响力已经渐渐衰退,他的英勇事迹慢慢转化成为了淮水流域的一个历史传说。 而父亲江北四州的旧部们也大都被朝廷另行任用。 颍川陈氏似乎已经消失在了大晋政坛上。 陈望盘腿坐在茅草屋中的土炕上,正全神贯注看着炕几上摆放着的陈安密信。 忽听得由远至近传来了马蹄声。 不多时,马匹打着响鼻,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听到外面的老家人招呼道:“着作郎(掌国史及起居注的编撰)大人来了。” 只见门帘一挑,一名身穿崭新紫袍头戴进贤冠的青年文官走了进来。 陈望笑道:“孝伯来了,快过来坐,谯郡又来密信了。” 十天前刚刚入仕的王恭春风得意,迈着轻快地步伐来到炕几边,躬身一揖道:“卑职参见广陵公。” “哈哈,做了官就不一样啊,官味十足,拘谨起来了。”陈望摆手示意他在炕几对面坐下。 这几个月来,王恭在其父王蕴的教导下,每隔十天八天都会来广陵公府或者鸡笼山找陈望畅谈天下大事。 陈望也没把他当外人,所有事都不避讳他。 心中非常喜爱这位相貌俊美,清操过人,心怀宰辅之志的王二公子。 “不瞒广陵公,我这六品末吏,上任这十天来,天天见人就躬身,要不拱手要不聆听,成习惯了。”说着,王恭脱掉木屐,来到炕上坐了下来。 陈望把陈安的密信在桌子上调了个方向,摆在王恭面前。 王恭凝神观望,若有所思。 陈望边给王恭茶盏里倒上茶水,边问道:“孝伯,大司马北伐大军势如破竹,已经打到枋头了。” “昨日朝堂上有大司马奏章报捷,正在清水,准备入黄河西进,左卫将军的消息真快啊。”王恭边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边道。 “他用的是兖州驿道,快马斥候,”陈望叹息道:“先父在世时最看重的就是军情传输速度,信息畅通乃作战胜利根本之一。” 王恭双手在空中一拱,正色道:“太尉不愧为我大晋战神,有勇有谋,令人钦佩。” 遂接着又道:“鲜卑白虏立国多年,就这么亡了吗?我看有些太过顺利了吧……” 陈望手指茅草屋西墙上挂的地图道:“孝伯,你如果现在带兵到了枋头,该如何?” 王恭转脸也看向地图,凝神眯眼,微笑道:“我若是大司马,当选一上将带一支精锐之师为先锋,在左右两翼掩护下,直插邺城城下,威慑敌胆。” 陈望点头道:“嗯,正合我意,慕容厉、慕容臧都败了,我想此刻慕容暐已经魂飞魄散了,若是兵临城下哪怕是一杆晋军旗帜,他就作鸟兽散了。” “广陵公,你和慕容臧交过手,他们鲜卑人这么不经打吗?”王恭自问自答接着道:“当年羯人部队作战勇猛嗜杀天下第一,但十几万人马被慕容恪、慕容垂三千人打得抱头鼠窜,按理说不应该啊。” “慕容垂?慕容垂……”陈望忽然记起了这个人,对了,鲜卑白虏还有个慕容垂啊,这可是人中龙凤啊,他就这么甘心跟着亡国吗? “广陵公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的兖州。” “哦?您为何会突然想到了兖州?” 陈望从土炕上下来,穿上木屐,走到地图前,王恭赶忙也下来,跟在他身后。 “若是桓温在枋头,粮草接济不上,不能迅速杀到邺城城下,那么你刚才提到的慕容垂万一出山,那北伐大军危险了,他们危险,近在咫尺的兖州不也就危险了嘛。”陈望面色凝重地道。 王恭思忖了一会儿,拱手道:“广陵公说的是,您是棋高一招,比我想的长远。” “不行,我得给陈安回信。”陈望说着,转身又回了土炕。 王恭看着地图,调侃道:“真是颍川陈氏的地盘啊,枋头离谯郡还有七百多里路呢,就慌张起来了。” 第58章 一个致命的决定 桓温大军在枋头还真是遇到了困难。 作为东晋着名军事家、政治家的桓温,考虑到了所有的意外突发事件,但没有考虑到两件事。 第一,河道如果无法按预定计划疏通怎么办? 第二,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因为鲜卑白虏中死了慕容恪,还有他的五弟,军中奇才——慕容垂。 黄河岸边,枋头大营。 炊烟袅袅,灯火通明。 中军大帐中,桓温坐在正中座榻上,一边用手掰着胡饼扔进铜碗里,同时脑海在急速转动着。 他何尝不想兵临邺城城下? 但袁真那小子到现在都没攻下小小的石门,全军的粮草都被卡在那里了。 现在该怎么办? 桓温掰完了一张胡饼,抬手示意旁边亲兵加热水。 亲兵会意,从炭炉上取过烧水壶,把冒着热气滚烫的开水泚进铜碗里。 桓温拿着调羹快速搅拌,胡饼里的醋汁盐巴融进碗里,变成了红褐色。 两晋时期战斗部队主粮就是烙的胡饼,为了增加一些滋味,烙好后在醋加盐的汤汁里浸泡,再晾干。 这样,既能保存的久,吃起来加上开水还有滋有味有颜色。 桓温吃了一口胡饼,咀嚼着,还挺有嚼头,看着正在唏哩呼噜吃着胡饼喝着汤汁的众文武道:“诸公,我袁真那边我想分兵协助他打通石门,可否?” 长史车胤放下铜碗,擦了擦胡子上的醋汁道:“大司马,卑职以为不可,一则我大军不辞辛劳来到枋头,士气正旺,邺城近在咫尺,分兵则不利主力大军攻克邺城;二则,石门现已是孤城,以袁将军之勇略攻克乃是时日问题。” 车胤乃荆襄本地大名士,后人编的《三字经》中“如囊萤,如映雪,家虽贫,学不辍”之句,说的就是他。 成语“囊萤夜读”的那一位,深受桓温倚重。 他的话,大家就算有异议,也不辩驳,何况他说的也有道理,于是纷纷点头称是。 桓温默默地吃着胡饼,也觉得说的没有问题。 黄河岸边的小小石门,弹丸之地,而且已属于大晋境内的后方孤城了,应该很快入手嘛。 于是决定冒冒险,遂下令道:“我们先不急着进攻邺城,待袁真部打通石门后,前来汇合再打,粮草问题就近解决,段思啊……” “末将在!”高鼻深目,身材魁梧的鲜卑人段思在座榻中站起,躬身答道。 他是鲜卑三大族(段氏、宇文、慕容)中的段氏鲜卑后人,因被慕容鲜卑团灭,投了东晋,效力于桓温麾下。 由他轻车熟路的做向导,也是桓温此次北伐的法宝之一。 此刻段思的身份其实就是“燕奸”,就好像桓温进村,段思带路,悄悄的进去打枪的不要。 桓温喝了口醋汤缓缓道:“你率一千人为前驱,由枋头向东至黎阳郡(今河南浚县东)周边,为大军找寻粮草。” “末将遵命!”段思一揖到地领命。 桓温接着下令道:“李述!” 伏波将军李述站起身来答道:“末将在!” “你率军三千做后应,确保段思部征粮侧翼安全。” “末将遵命!” 两位将军三口两口扒了碗里的胡饼,出了大帐,各自回营准备去了。 三天后的早晨,桓温刚刚吃罢早饭,有军兵来报,说五里之外出现了燕军! 桓温闻言心中纳闷,慕容鲜卑还有人敢应战吗? 遂披挂整齐,出了大帐,来到临时建的塔楼上瞩目远眺。 朝阳里,北面平原上烟尘滚滚。 果然有数不清的鲜卑士兵在忙碌着安营扎寨。 凝神细看,对方大营中竖着两面红色镶嵌黑边的大纛,慢慢吞吞地来回摇摆。 一面大纛上由上至下书写着,一个大字是“燕”,两个稍小的字“吴王”。 另一面上面也是竖排写着“征南大将军”。 桓温冷笑一声,鲜卑白虏他只忌惮慕容恪一个人,心道,慕容垂上阵了,这厮不是被边缘化了吗?怎么又出现了,不管是谁,他们已经是惊弓之鸟了,不足为虑。 待袁真攻下石门,马上发起总攻,荡平对面。 桓温没有看错,是慕容垂来了! 在大晋侵略军直捣邺城,嚣张不可一世之际,闲赋在家多年的慕容垂见到邺城军民一片紧张忙碌,风声鹤唳。 他再也坐不住了,如果自己再不出马,祖辈们辛辛苦苦打造起来的大燕帝国,就真的完蛋了。 于是慕容垂穿上朝服,进了许久未来签到的昭阳殿上,面见燕帝慕容暐,叩首道:“请陛下允准臣率军阻击晋军,若战不捷,走未晚矣。” 慕容暐一看,心中诧异,哎呦?这真是个奇迹,在这种难以挽回的局势下,竟然还有人主动请缨,这不是去送死吗? 他看了看坐在身侧的叔祖慕容评,慕容评默默地点了点头,心道,谁愿意跑回东北老家去,那边冰天雪地,寒风刺骨,比中原大地差了十万八千里,他想去送死就让他去呗,打输了还是一个样,但万一赢了呢? 这俩胆小鬼当着慕容垂不好说出口,但显然已经心有灵犀了。 慕容暐当即换上一副兴奋地面容,勉励道:“吴王忠勇可嘉,朕心甚慰啊,邺城还有最后五万人马,都交给卿,卿还有何要求吗?” 慕容垂叩首道:“臣请范阳王慕容德为副,司空左长史申胤、黄门侍郎封孚、尚书郎悉罗腾、虎贲中郎将染干津参赞军机,随军出征。” “准奏,准奏!”本来对革命前途一片悲观的慕容暐,苍白的面容上泛起了红晕,激动地道:“传旨,封吴王慕容垂为南讨大都督,使持节,都督河南河北诸军事,率军五万前往枋头迎击晋军!” ——————————题外话 本书这些章节故事出自于《晋书》.载记.第十一 暐惧,谋奔和龙。 慕容垂曰:“不然。臣请击之,若战不捷,走未晚也。” 暐乃以垂为使持节、南讨大都督,慕容德为征南将军,率众五万拒温,使其散骑侍郎乐嵩乞师于苻坚。 坚遣将军苟池率众二万,出自洛阳,师于颍川,外为赴援,内实观隙,有兼并之志矣。 慕容德屯于石门,绝温粮漕。 豫州刺史李邽率州兵五千断温馈运。 温频战不利,粮运复绝,及闻坚师之至,乃焚舟弃甲而退。 德率劲骑四千,先温至襄邑东,伏于涧中,与垂前后夹击,王师大败,死者三万余人。 苟池闻温班师,邀击于谯,温众又败,死者万计。 第59章 慕容垂复出 就这样,时隔四年,慕容垂重返战场。 今年四十三岁,有着三十年战龄,老资格的大燕军事家、政治家、革命家慕容垂率军出发了。 您没看错,他十三岁就随四哥慕容恪上阵杀敌了,在关乎到慕容鲜卑生死存亡的棘城一役中,哥俩率三千骑兵大破石虎十五万大军。 他打的仗比现今在邺城里的鲜卑宗室们加起来都多。 至于为何两代君主都不重用他,就算要逃回东北都没想起来他,那就是慕容家的家事了,这里不再多言。 慕容垂还没出邺城,就命悉罗腾、染干津二人率五千人马为游击部队先行,遇强敌就撤,遇小股部队就打,确保后续大军在晋军对面顺利安营。 两名鲜卑大将领命点兵出了城,一路南来,迂回前进。 正遇到了桓温派出来抢粮的“燕奸”段思。 悉罗腾在队伍中仔细一看,认识,这不是段氏鲜卑的宗室段思嘛,当年战败投降我们,然后又瞅机会逃跑到南边大晋去了。 他对染干津道:“可恨段思贼子,定是给晋人做向导的,你且去迎敌,我在山后(今河南浚县大伾山)埋伏,你只管战败,引他过来。” 染干津得令,率五百人向前冲去。 战了五个回合,回马边跑。 段思率部紧追,刚转过山坳,悉罗腾伏兵四起,染干津掉头杀回,段思猝不及防,被悉罗腾大刀拍于马下,活捉了过去。 剩下的晋军狼狈向回逃,路上遇到作为后应的伏波将军李述。 李述赶忙前去营救,双方又是一场混战。 李述单挑染干津,本来就处于了下风,没想到悉罗腾从侧翼杀来,一刀将李述斜肩带背劈于马下。 主将被斩,晋军大溃。 与此同时,慕容垂主力大军已经畅通无阻的到了枋头晋军五里之外,扎下营寨。 刚刚支好帐篷,慕容垂就召开了前敌动员大会。 他站在沙盘前凝视许久,神情轻松地道:“诸位,桓温大军疲师远征数千里,说到底成败与否还是粮食二字。” 众人皆不语,面色沉重。 慕容垂咧嘴一笑,露出了缺了两颗门牙的两排牙齿。 他本来叫慕容霸,打猎时不慎摔下战马,磕掉了两颗门牙。 当时的燕帝慕容儁本就不喜他的名字,于是给他改了名,叫慕容缺。 而慕容垂觉得不好听,只取了“缺”字的左边,也就是垂(繁体字缺的左边)。 他笑道:“诸位不必担忧,我知道晋军运粮都是通过漕运,陆运很少,只要给他们截断河道,桓温必败。” 郗超能看出来这个地方,年轻的老狐狸慕容垂那自然看得更加明白。 慕容垂手往沙盘上一指,就点中了桓温的死穴。 那个地方就是——石门。 本来士气低落的鲜卑众将迅速眼神里放射出了亮光,真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 慕容垂回到大帐座榻中坐下,环顾众将,下令道:“慕容德,你与兰台侍御史刘当各率五千精兵向西越过黄河,增援石门,不必寻求与晋军决战,只要袭扰他们疏通不了河道即可。” 慕容垂幼弟慕容德和刘当二人躬身领命。 “豫州刺史李邽!” “末将在!” “你率五千人马,由桓温大营东越过黄河,亦是如此,只需袭扰阻断晋军陆运粮草,能跑多远就跑多远,能抢就抢,能烧就烧。” “末将遵命!” 下完令,慕容垂手抚黄髯,哈哈大笑道:“其余众将,与我一起等待各路战况,不出意外,半个月就见分晓喽,哈哈哈。” 他的乐观情绪影响了大帐中的每一人,大家心悦诚服,各自领命散去。 第60章 枋头悲秋 枋头之夜,月明星稀。 几朵疏淡的白云在深蓝色天幕中慢慢漂移。 黄河岸边两座对峙的大营,灯火通明,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尽头。 段思被擒、李述被斩的消息传来,大帐中的桓温坐不住了。 慕容垂没来的时候,其实他已经贻误了战机,没有杀到邺城城下,而是选择在这里等待袁真。 袁真没等来,却等来了慕容垂。 自己临时组建的筹粮队伍被慕容垂打垮了。 而最可怕的事情他还不知道,袁真再也来不了枋头。 慕容德的一万骑兵以最快速度赶到了石门城外,并向正在拿着铁锹镐头,满身泥泞的袁真部发起了进攻。 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一边是来去如风的鲜卑铁骑,一边是日夜修渠,累的跟孙子似的大晋步兵。 所幸大将袁真也是久经战阵,治军严谨,外加石门城外的睢水疏通是北伐大军的命门所在,北伐成功与否,全看这里了。 袁真手舞大刀冲在最前面,晋军以命相搏,击退燕军。 但当他们再次拿起铁锹搞头时,燕军骑兵又来了…… 鲜卑人就像强拆队似的,你修起来的河渠,我就给你拆了。 如此十天半个月下来,袁真脑门子上见汗了,这仗怎么打?这渠怎么修? 纵是诸葛在世韩信重生,恐怕也兼顾不了吧。 大晋北伐军大批粮草堵在了睢水之上,塞满了河道,无法北上。 而枋头北伐主力军已经断粮了。 不幸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来了,氐秦援军广威将军苟池、洛州刺史邓羌率军两万已经过了洛阳快到颍川了。 再不撤军,那就被氐人包抄了后路, 桓温心知大势已去,万般无奈,下令全军收拾行李,撤军! 九月十九日,阴有多云。 听军兵来报,晋军有撤退迹象。 慕容垂率领众将爬上大营后方的山坡,远远看去。 果然,晨霭中,晋军正在收拾帐篷,打包行囊,忙碌着向骡马车上搬运。 鲜卑众将对慕容垂佩服的五体投地,主力大军还没有与晋军接触过一刀一枪,他们这就败了! 悉罗腾躬身道:“殿下,晋军真的要撤了,我们应该趁此机会发起进攻,一举歼灭。” 众将附和,纷纷请战。 慕容垂手捋黄髯,眯眼看着晋军大营,微笑道:“不,现在还不是时候。” 大家只好站在慕容垂后面继续观望。 一直看到了中午,晋军登上了战船,渡过黄河,到了南岸。 慕容垂索性将中军帐搭在了山坡上,命军兵把午饭直接端上来,大家一起吃饭一起看。 “吴王殿下,快看,晋军在焚烧战船!”一名眼神好的鲜卑将领喊道。 大家抬头望去,果然,黄河有一艘战船起火了,再接下来几百艘的战船跟着被点燃了。 慕容垂深陷的眼窝眯了起来,唇角勾出了一抹谜一般的笑意。 他摆手叫长子慕容令过来,悄声说了几句。 慕容令躬身领命,转身而去。 不多时,大家看着慕容令已经率军出了大营直奔黄河岸边。 慕容垂放下手中饭碗道:“诸位将军,回去带领本部人马,随我过河。” 一个时辰后,慕容令已经在黄河上用小船搭起了浮桥,上面铺设好了木板。 慕容垂三万主力骑兵渡过了黄河。 第61章 让桓温再跑一会儿 燕军渡过黄河后,满眼望去,一片狼藉。 晋军撤退沿途,辎重、兵器到处都是。 众将再次请战,慕容垂还是那副乐呵呵的神态,他手指驰道上晋军脚印笑道:“你们看,晋军虽然扔了许多辎重物品,但脚印还未散乱,不急,不急。” 慕容垂深知桓温的实力,他不但不是无能之辈,而且是位作战经验丰富,深通兵法的大将。 遂转身对身边亲兵道:“速速传令慕容德、刘当率本部人马火速由间道赶往襄邑(今河南商丘市睢县附近)的东涧截击晋军。” 然后,命众将道:“咱们慢慢跟着他们跑就是了。” 晋军多步兵,鲜卑全是骑兵,根本无需追击。 果然不出慕容垂所料,晋军向南跑了十天,达七百多里路。 桓温已经筋疲力尽,而且看后面并没有追兵,放下心来,下令全军开始彻底逃溃了。 这种溃逃和前几日不一样,那可真是归心似箭,跑回祖国怀抱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于是晋军跑了个兵不见将,将不见兵。 冲看不见温,温看不见真,互相都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自此,北伐大军的建制已经彻底跑乱。 本来已经扎营睡下的慕容垂接到哨探来报后,一跃而起,传令众将,全军出击! 燕军数路并进,就在襄邑附近追上了桓温的溃逃大军。 前有慕容德后有慕容垂,两下南北夹击,这一仗下来,晋军损失惨重,三万多人被斩。 再向南跑,又被氐秦的苟池、邓羌截杀一阵,损失一万余人。 十月底,袁真残部逃过了淮水,跑到了寿春。 桓温、桓冲等跑到了徐州境内的山阳郡(今江苏省淮安市附近)。 总算摆脱了秦燕两国追兵。 收拾残兵,一个月前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黄河的大晋子弟兵,仅剩下不足一千人了。 损失了五万大军不说,丢在北方的粮草,船只,辎重,那更是不计其数。 按理来说,桓温应该上个罪己折,像当年诸葛亮失街亭似的自贬多少多少级。 但桓温心高气傲,越想越窝囊,自己英雄一世,怎么能吃了这么个大亏,我这大司马的面子……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怎么办,怎么办! 忽然他想起来了袁真,都是这小子! 我给他下达了命令,疏通睢水河道,拿下石门。 整整一个月多,他竟然什么都没完成。 致使北伐大军功亏一篑,全军覆没。 想到这里,桓温再也无法安睡,翻身起床,奋笔疾书,上书给朝廷,痛斥袁真贻误战机,贪生怕死,请求朝廷严惩这种身居高位而不作为的官员。 还有近在咫尺的兖州刺史褚歆,危难时刻,未见发出一兵一卒,来阻击鲜卑、氐秦的追击。 这种行为是置国家利益于不顾,畏敌不前且地方保护主义情节严重。 此二人身为地方大员却背弃朝廷使命,对陛下不忠心不老实,应予以严惩! 写完后,他叫来门外亲兵,让他派人即刻送往建康。 建康宫城内的东面华林园,有一座汤泉宫,宫内有汤池而得名。 汤池之水是引入了位于皇宫北侧鸡笼山和覆舟山之间的练武湖(今玄武湖,因当年湖面十倍于今日,三国时期吴国经常在这里进行水军练习而得名)。 汤池有百尺见方,三面带着台阶石壁,可坐可躺,一面是平整光滑的青石板,慢慢呈下沉式延伸至汤池中,可以躺在上面泡澡而不至于口鼻进水,设计甚是巧妙。 时值秋季,汤池水暖。 司马奕和楚相龙、计好、朱灵宝赤条条地躺在青石板上,正舒舒服服地泡在水里。 不时戏水,互相嬉笑打闹着。 司马奕是显宗皇帝司马衍的次子。 司马衍在位十八年,死的时候年仅二十二岁,当时的司马奕才六个月大。 长子司马丕也才一岁多,所以由当时辅政的中书监庾冰拥立司马衍弟弟,也就是褚蒜子的老公为帝,是为晋康帝。 这样,国舅庾冰依然还是国舅,皇帝近亲,依然可以总揽朝政。 晋康帝在位两年驾崩,由当时的辅政大臣中书监何充、司徒蔡谟、会稽王司马昱拥立其子司马聃为帝,褚太后临朝摄政,是为晋穆帝。 本来皇帝之位是没有司马衍这一系的什么事了。 怎奈司马聃也是年纪轻轻就驾崩了,膝下无子。 于是在褚太后的提议下,司马丕登基。 四年后,因嗑药成瘾,二十五岁的司马丕也早早离开了这个花花世界。 司马奕这才幸运的成为了东晋的第七位皇帝。 (司马睿——司马绍——司马衍——司马岳——司马聃——司马丕——司马奕) 当年随着司马岳登基,司马衍的两个幼子随母迁出皇宫,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其母周贵人体弱多病,去世的早,两名幼子多数由两三名宫人和宦官照看。 楚相龙、计好、朱灵宝三人同岁,自六岁起就入府陪伴着四岁的司马奕身边。 名义上是伴读,实则是贴身侍奉这位小小东海王。 二十多年他们读书、骑马、游猎、就连吃喝拉撒睡都在一起,形影不离。 ————如有好心读者给在下书本来个五星书评,本人感激涕零。感谢 但千万不要忘了写上几个字的评语,否则番茄认定是无效的,辛苦大家了。 第62章 司马奕和他的近侍们 也就是说在登基之前,孤家寡人司马奕幼小的心里,他不认识别人,只认识这三个发小。 可以说是亲密无间,情同手足。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能登上大宝,所以连一个心腹大臣或者是亲近的名门士族都不曾有过。 和他们在一起,才是司马奕一天最快乐的时光。 只有他们仨才是最懂自己的人。 所以,即使自己做了皇帝,还是舍不得把这三名已经壮年的小伙伴驱离出宫。 司马奕每日上朝都感觉自己就是摆在龙榻上的一个牌位,整天和一帮老头子为伍,听他们咬文嚼字,摇头晃脑,之乎者也。 最后就是一句话——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他曾经尝试过,朕以为不好—— 但都被老头子们迅速找出各种依据来,将自己一一驳倒。 这些人只是令他厌恶反感,甚至一刻都不想再见到。 但有一个人是令他恐惧,随时都能取他性命之人。 那就是瞪着一双嗜血紫目,凶神恶煞般的桓温。 他手握重兵,拒不奉诏,威慑朝廷,随时都有进建康,改朝换代的可能。 司马奕也是熟读经史的饱学之士,他知道,一个末代皇帝的下场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失足落水,登高跌落,吃饭噎食,或者房梁上有根绳子一不小心自己钻了进去……等等五花八门的意外死亡。 而不管你怎么死,没人会考究也不会在意,因为大家都忙着迎奉新君,加官进爵去了。 那个雄踞江北四州的太尉陈谦死后,这种可能性更加增大了。 司马奕头枕在计好光滑的肚皮上,闭着眼睛享受着楚相龙和朱灵宝的按摩。 突然,朱灵宝那双不安分的小手突然袭击司马奕大腿内侧。 司马奕吃痒,身子猛然翻转,由石板滑入水中。 向下滑的同时,他憋住气,抓住了朱灵宝的脚踝一起拖了下去。 计好和楚相龙也一起纵入水中,四人打闹在了一起,溅起水花无数。 “陛下,陛下……”忽然司马奕好像听到有人在汤池上面喊他。 于是浮出水面,甩了甩头发上的水,抹了把脸,看清是一名宦官正跪在汤池边,双手捧着一道奏章。 心生厌烦,问道:“有奏章发到中书监那里,怎么拿到这里来了?” 宦官赔笑道:“启禀陛下,仆射大人说这奏章很重要,得面呈陛下。” 楚相龙在水里一纵,划出一道优美的水波,游到汤池边,接过奏章对宦官道:“你下去吧。” 宦官赶忙在汤池边叩首,然后快速地退出汤泉宫。 司马奕皱眉道:“谢安从来不给朕添乱,今天这是怎么了?” 长相极赋女子气韵的朱灵宝方才在池中被司马奕灌了好几口水,浮出水面,大口喘着粗气道:“小龄子(司马奕字延龄),你……你差点憋死我,看我怎么治你。” 说罢,潜入水中不知去向。 司马奕大惊,他知道这小子水性在他们几个里面最好,不知道一会儿从哪里窜出来。 慌忙抓过身边的计好,跳到他的背上,边喊道:“快快快,把朕背上去。” 刚在水里跑了两步,计好大叫一声,“不好!”,扑倒在水里,连同司马奕也一起栽了进去。几个人刚在水底下闹腾了一阵子,浮上水面,只听坐在台阶上的楚相龙喊道:“小龄子,快来看,这是桓温的奏章,北伐失败了,全军覆没!” 司马奕闻听,以为自己听错了,前些日子桓温上表还说打到枋头了,离邺城百十里路了。 三人不再打闹,一起游向楚相龙。 在楚相龙身边的青石台阶上坐好,四人挤做一团,司马奕拿过上面水痕点点的奏章一看,果然,桓温败了! “哈哈哈……”司马奕仰天大笑,天大喜事啊! 不由得爆了句粗口,高声喊道:“天灭桓温,省得朕亲自动手去掐断他的粮道了。” “小龄子,前日你还说做梦去了泗水,率人给桓温把河道堵上了,天子之梦果然灵验啊。”计好搂着司马奕的脖子,兴奋地像个讨得糖果的孩童一般。 “走走走,我们该去饮酒庆祝一番了!”楚相龙提议道。 “好,好,正合朕意,我们回宫畅饮,宣乐班过来助兴,额……宣田美人、孟美人一起过来。” 说着,司马奕一扬手把桓温奏章扔到了汤池岸边,做起身状。 几个人正要起身上岸,不成想一脸坏笑的司马奕以极快的速度一把将朱灵宝按进了水里。 看着在自己身下,碧波水里挣扎着的朱灵宝,他大笑着松开手,上了台阶,腰下裹上布巾,一溜烟地跑了。 第63章 桓温败并非好事 桓温北伐失利的密信早好几天就到了鸡笼山上。 陈望看着陈安的来信,和自己预料的大相径庭。 慕容垂复出,独中三元,上演了帽子戏法。 一截断粮道使桓温北伐大军不攻自退; 二胜而不骄,不马上追击,慢慢尾随; 三半路伏兵,前后夹击; 这是一个完全可以写进军事教科书的经典战例。 慕容垂像一只经验老道猎取食物的头狼,仿佛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都存在着机警敏锐的基因。 一眼能看出猎物的弱点,不急于捕捉,极具耐心地尾随数百里,等猎物精疲力竭,心态崩塌,最后完成一击致命。 桓温马踏黄河两岸,打遍燕国无敌手,看似已经胜利在望,却被慕容垂在旁轻轻地点了一个死穴“石门”。 桓温高大威猛,顶天立地的强壮身躯随之轰然倒在了中原大地上。 袁真败逃到了寿春,徐元喜不得不放他进城,怎么办? 陈望站起身来,走出茅草屋。 建康的秋夜,星光璀璨,仿佛离人很近,抬手可摘。 这是二十一世纪的岛城从来看不见的光景。 而此刻的陈望却无暇欣赏,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中。 桓温北伐失败对于东晋朝廷无疑是件天大好事。 最起码桓温威信扫地,颜面无存。 什么加九锡,什么篡位等传闻看似都应该化为泡影。 朝廷看似安全了,但以桓温的野心,他会就此沉沦下去?上表请罪? 这显然是不太可能的,权力是个好东西,谁也不会轻易放弃。 陈安的来信讲得很明白,桓温主力在枋头撤退的原因是袁真在石门的失利。 为了给自己脱罪,洗刷北伐大败的耻辱,桓温必定会找一个替罪羊,会不会是袁真呢? 而袁真此刻在寿春,他的品级高了徐元喜两级,相当于现今一个是省部级领导一个是厅局级领导,他一定是接手了徐元喜在寿春的防务。 无论如何,得让徐元喜撤出来,去历阳暂时投靠江卣。 一旦桓温将此次北伐失利的责任推给了袁真,那么袁真几个脑袋也保不住,那是要灭门的大罪。 万一袁真铤而走险,背叛了革命……那后果不堪设想。 受桓温北伐大败而回的影响,黄淮地区的青州以及兖州西面的豫州,东面的徐州土地大半尽失。 这样自己的谯郡很快就会变成了孤岛,像一叶扁舟般独自漂浮在淮水之北而远离了祖国母亲的怀抱。 一阵带着寒意的秋风吹来,卷起地上的黄叶和尘土。 陈望不禁打了几个喷嚏,将身上的披风裹紧,转身回了茅草屋。 来到炕几前,提笔给徐元喜写信,再给陈安回了信。 令徐元喜率本部人马速撤出寿春。 再令陈安和褚歆率谯郡部队及家属,南下渡过淮水。 两路人马一起回到历阳根据地。 丢失城池,什么时候都可以再夺回来,而部队才是革命的火种,是要保留下来的。 兖州最重要的两座城池谯郡、寿春里面驻扎着父亲留下的七万人马,皆是忠心贯日,身经百战的老兵,他们才是将来颍川陈氏翻盘的希望。 写完,陈望喊过来隔壁老家丁将信交给他,嘱咐道:“老伯,把信收好,明早谯郡来人交于他便是。” 老家人接过信,躬身道:“广陵公放心,明早他过来,老奴一定交付与他。” 说完,转身向外走去,带上房门还颤声嘱咐道:“天气渐冷,广陵公不要着凉啊。” 五日后,中午时分,鸡笼山。 时值晚秋,太阳高照,苍穹蔚蓝如洗 一乘马车奔驰在上山的小道上,载着两个人来到了陈家陵园。 陈望坐在炕几上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支遁写的《即色游玄论》,听到马蹄声和外面老家人在热情地打着招呼:“谢家女郎和谢阿郎来了啊。” 紧接着外面传来了谢道韫清脆吴语,“老伯,我和二哥来给他送午饭,待会儿给你送过去一些啊。” “哎呦,老奴又有口福喽,先行感谢喽……” 不多时,一身素衣外罩粉色披风的谢道韫带着一阵香风推门而入。 后面跟着陈望的小学同学,白白胖胖的谢琰,左手提着一个食盒,右手拎着一小坛酒。 陈望早已站起身来,拱手道:“瑗度兄、谢阿姐,又来给小弟送饭,真是惭愧啊,这里也没什么好款待的。” 谢道韫噗嗤笑了一声,上下打量着陈望道:“三天没来,你好像是瘦了。” 谢琰虽胖,但神清气朗,也有双谢家人标志性的漂亮凤目,给人干练且充满智慧的感觉。 他赶忙将手里提着的食盒、酒坛放在炕几上,躬身还礼道:“卑职特来看望广陵公,唐突之处,还望海涵啊。” 自从陈望在下邳出色的查办了柏杰一案,又率部大破鲜卑七万大军,最后暂代兖州刺史处理一系列军政要务妥当得体。 在建康已经小有名气,尤其是在他的国子学同学中,轰动一时,大家对他推崇有加,以跟他同窗数年为荣,当然除了司马曜兄弟和他俩的死党们。 这是他们这一届学生中第一个还没毕业就外出创业成功案例。 真刀实枪的做了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大家对自己的前景也颇为看好,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博士孙绰更是洋洋自得,在台城里走路都轻飘飘的,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名师出高徒的意味。 “卑职?你……”陈望有些诧异地问道。 谢道韫一边解下身上的粉色披风,递给陈望,唇角一撇道:“人家现在也是着作郎啦。” 陈望把谢道韫披风挂好,赶忙回身又是一揖道:“啊,啊,谢大人失礼,失礼了。” 慌得谢琰赶紧还礼道:“广陵公太客套了,卑职哪受得起啊。” “哎……”陈望起身,拖长了声音表示一下反对,接着道:“在下承祖荫袭封广陵公,还未得一官半职,汗颜,汗颜。” 谢琰虽然嘴上客套着,但神情也有几分自得,忙道:“广陵公待孝期一满,自会接任兖州刺史一职,这是我辈所万万不及的。” “哎呀,好啦好啦,你们俩再酸腐下去,连食盒中的历阳蟹都熏酸了,快吃饭吧。”谢道韫在旁不满地讥讽道。 说着,三人脱掉木屐,上了土炕。 谢道韫坐在里面正中,陈望和谢琰相对而坐。 谢道韫高声喊道:“老伯,老伯快过来啊,要不然就凉啦。” 说着打开食盒,红彤彤胖嘟嘟的十几只大河蟹摆在里面,鲜香四溢,充斥茅草屋。 广陵公府老家人赶忙小跑过来,拿着粗陶碗,谢道韫双手各挑了一个大河蟹放进老家人碗里。 “给,这是一雄一雌,您老尝尝。” 老家人哈腰道谢,喜滋滋地回了自己小屋。 谢琰把酒坛打开,给三人酒盏里填满了酒,边道:“知广陵公不善饮酒,此乃山阴甜酒,酒气很淡,用来佐蟹,是必备之品。” 鸡笼山守陵期间,谢道韫每隔十天八天就会来一趟,不过喝酒还是第一次。 三人端起酒盏,陈望笑道:“父丧期间按说是不能饮酒,听闻瑗度兄入仕,破个例,恭贺瑗度兄啦,祝官运亨通,前途无量!” 说着,三人举盏,喝了起来。 山阴甜酒(绍兴老酒前身)度数非常低,只经过了一道黏稻发酵酿成,不似现在酒再通过蒸馏增加度数和口感。 陈望初次品尝,感觉就像现今社会中的糯米粥加糖外带点酸头,蛮好喝的。 饮罢,谢道韫抬起皓腕,伸出葱白玉指,极其灵巧地捏起一只河蟹来。 第64章 谢氏兄妹 放在了陈望跟前,笑吟吟地道:“你试试这只,看看我挑选的如何?” 陈望将蟹壳剥开,里面蟹肉丰满,滑润多汁,不禁赞道:“谢阿姐果然会挑,瑗度兄,我不客气啦。” 说罢,把袖子一撸,蘸着姜醋汁吃了起来。 生长在岛城的陈望吃螃蟹自是熟练,用调羹将醋汁舀了一勺倒入蟹壳内,一搅后,先喝了下去。 虽然不及海蟹的鲜美,但河蟹的口味是香糯,伴随着姜醋汁入口,别有一番风味。 然后他动作麻利地一一揭去肺条,扒开腹部软壳,露出洁白的蟹肉,大口啃了起来,剩下的肉他又揪下一只蟹螯抠了出来…… 一番操作,陈望身前垛满了蟹子皮和壳,摆得整整齐齐,竟像是河蟹并未动过那样的完整,看得谢家兄妹俩一个目瞪口呆。 “广陵公吃蟹颇有庖丁解牛之妙,又含有书法之耐心精妙,令人佩服啊。”谢琰称赞道。 陈望嘴里含着蟹子大钳嘟囔道:“你们俩别光看啊,快吃快吃。” “古人道,右手持杯,左手持蟹,拍浮酒船,便足一生,你吃的这么快,虽然吃的精妙,但有辱文雅。”谢道韫在旁揶揄道。 谢琰有些笨拙地学陈望用蟹螯挖着蟹肉,边吃边略带有疑惑地道:“广陵公自从去了洛阳,回来后真是判若两人,令人匪夷所思啊。” “以前的他啊,待人诚恳,言语谨慎,还经常吟诗作赋,现今有些油腔滑调的,还杀了那么多人,变了个人似的。”谢道韫一半螃蟹还没动,用调羹挖着另一半,一边斜眼看着陈望道。 “杀人?又不是我亲手杀的,哈哈,”陈望放下手里吃干净了的蟹螯,抓起布巾擦了擦手,又道:“难道我现在就不会吟诗了吗?开玩笑,我现在就做一首河蟹的诗给你听。” 谢家兄妹一起高兴地道:“好啊,你吟诗助兴吧。” 陈望端起酒盏,吓了一口山阴甜酒,沉思片刻,吟哦道: “怒目横行与虎争,寒沙奔火祸胎成。 虽为天上三辰次,未免人间五鼎烹。” 吟罢,谢家兄妹齐声喝彩,谢道韫美目流盼,看着陈望抿嘴笑道:“这才有你以前的风采嘛,河蟹横行比老虎霸道,呵呵,真有你的……” 谢琰品味着陈望的诗,沉思片刻道:“广陵公高才啊,你这是用河蟹比作——” 说着他抬手指了指西边,脸色肃然道:“虽然和老虎似的横行无忌,但最终还是难免江北一溃千里,身败名裂,颜面无存。” 陈望暗道惭愧,只是随口背诵了一首黄庭坚的诗,哪有什么寓意指向桓温啊。 于是尴尬地笑了笑,端起酒盏来道:“饮酒,饮酒。” “喝,你们男子啊,吃饭也不忘提政事。”谢道韫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三人喝了一会儿,陈望又问道:“不知安石叔父公务繁忙,日夜操劳,近来身体如何?” 谢琰抓起布巾,擦了擦手,呷了一口酒叹道:“唉,别提了,昨日朝堂之上,陛下对家父颇有不满,家父下朝回府后一直闷闷不乐。” “哦?为何?”陈望蹙眉问道。 “大司马北伐失利,中原、山东、淮北土地大片尽失,而大司马上奏表称北伐失利乃袁真贻误战机,袁真的表章也到了,上表申辩曰大司马不懂兵法,群臣皆言袁真应担责,家父却不置可否。”谢琰忧心忡忡地道:“陛下颇为不满,这只是其一。” “还有其二吗?” 谢道韫在旁接话道:“其二啊,更甚,有传闻鲜卑大军陈兵淮水北岸,厉兵秣马,不日将渡淮南侵,陛下也让叔父应对,叔父一时无法表态,陛下龙颜不悦,拂袖退朝。” “哦……”陈望沉吟了起来,看似波澜不惊,但内心却是翻江倒海。 北伐失利,鲜卑大军压境,现如今总领中书监的司马昱不作为,不敢正面硬刚桓温,皇帝也不好直接问责司马昱,只能问责他的助手谢安。 现在全国的重担似乎都压在了谢安的肩上,桓温和袁真,他既不敢得罪桓温,又怕袁真造反,不敢轻易表态。 而淮北土地大片尽失,实乃桓温北伐失利导致,谢安更是无能为力,的确是处于两难之地。 正如梦中父亲所言,父亲以后的王谢两家必不甘心被桓家所制衡,我何不趁此机会,帮一把谢安,把谢家拉到自己阵营中? 想罢,陈望端起酒盏来笑道:“来来来,饮酒。” 谢琰却是满面愁容,勉强端起酒盏来。 而谢道韫抿唇笑笑,睫毛扑闪扑闪地道:“饮就饮,二哥愁什么?大不了我们再回东山隐居嘛,叔父自从当了这个尚书仆射苍老了许多呢,他本就不想入仕的,被朝廷三番五次征辟,万般无奈才去的。” 说着,她兴冲冲地跟陈望碰了一下盏,二人一饮而尽。 陈望放下酒盏,拍了拍对面小学同学谢琰的肩头,笑道:“瑗度兄,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前自然直。” 谢琰眼睛一亮,看着陈望道:“广陵公的话出自哪位圣贤?真会有如此之事吗?” 陈望微笑不语,捡起一只蟹子腿,自顾自地在嘴里嚼了起来。 送走了谢家兄妹,已是日傍西山。 山阴甜酒虽然没有多少劲道,但秋风一吹,头也有些晕眩。 陈望回来后,躺在土炕上迷糊着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有人在推他的胳膊,睁开眼睛看时,是老家人。 “老伯……何,何事啊。”陈望在土炕上翻了个身,揉着眼睛问道。 “广陵公,尚书仆射大人到了,您快起来吧。”老家人轻声道。 陈望一个激灵,噌地坐了起来,看了看窗棂,天色已是漆黑一片。 “快请,快请。”陈望吩咐道。 说罢,下了土炕,穿上木屐,整了整衣衫站立在屋门口。 老家人出门后,少倾,东晋大佬,气度雍容,德高望重的陈郡谢氏族长谢安走了进来。 陈望赶忙躬身一揖道:“参见尚书仆射大人!” 谢安赶忙快走两步,双手将陈望搀扶起来,温言道:“贤侄啊,陈谢两家世代交好,我与令尊更是知交挚友,不必拘礼啊,称呼叔父即可。” 陈望直起身子,赶忙道:“叔父请坐。” 然后大声对屋外喊道:“看茶!” 老家人应声端着盘子走进来,边道:“已备好,已备好。” 能近距离见到大晋宰辅也不是常常有的事,老家人也有些紧张。 放下茶盏后,老家人退了出去,将门掩上。 陈望再次躬身道:“叔父日理万机,有事可差人告之,何必亲自过来,这天气已经渐凉。” “无妨,无妨,哈哈哈,”谢安微笑着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看了看茅屋四周道:“贤侄在此守陵,颇为艰苦,凛冬将至,等我派人来给你修葺一番。” 陈望心中暗笑,你来不是为了特意看望我的吧,遂叹息道:“何劳叔父挂怀,大可不必,唉!每每在此想起父、祖、祖母尚在地下,甚是惶恐不安,后辈人守陵怎敢贪图安逸。” “侄儿忠孝节义,可比日月,为晚辈中之楷模,想令祖、令祖母、令尊即便是在九泉之下也安心了。”谢安点头道。 陈望躬身道:“不敢,不敢,谢氏子弟人才辈出,父亲在时即感慨不已,经常训导我们做儿女的要多向谢家学习。” “太尉谬赞,谬赞,哈哈,”谢安干笑两声接着道:“听说贤侄在下邳查破柏杰一案,又在虎牢大破鲜卑,此等英勇智谋莫说是晚辈中,即便是我们这一代人也难有相媲美的。” 陈望心中憋着笑,人道谢安是个慢性子,还真是慢,明明是满腹心事,夜间造访,宁可跟你胡诌八扯也不说明来意。 于是陪着笑,端起茶盏,示意谢安喝茶,边道:“叔父,若论智勇双全,谢豫州(谢石)和谢司马(谢玄)才是大晋之栋梁,未来可期啊。” 谢安呷了口茶,摆手道:“哎,他们都是在太尉庇佑和培养下成长起来的,资质愚钝,将来也就是一郡之守的本领,而非统领全军,北平鲜卑,西扫氐秦之大才啊。” 陈望听着谢安宁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但还是自恃身份,不讲明来意。 确实也佩服这个老谋深算,城府深厚的政治家。 不是别的,就是这个遇事不慌不忙的态度就是自己学不来的。 “咳咳,不知叔父深夜造访,可有何示下?”陈望不得不开口问道。 “哦……”谢安似乎刚刚想起,沉吟道:“犬子和侄女今日来过陵园,回去与我讲起贤侄……” 谢安顿了顿又道:“贤侄对朝政颇有见解,甚是钦佩,我公务缠身,多日未来看望贤侄,今日无事,索性就过来与贤侄畅谈一番,唐突之处,还望贤侄海涵一二啊。” “哈,呵,咳咳……”陈望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但瞬间捂住了嘴。 “贤侄可是染了风寒?时值深秋,晚间入睡可得添些被褥才好。”谢安一脸关切地看着陈望道。 陈望一边捂嘴一边摆手道:“无妨,无妨,冷气侵袭,突感不适而已。” 喝了口茶水压住咳嗽,陈望心道像你们这种朝堂大佬,没事儿怎么可能大晚上的跑来这荒郊野岭。 于是抬起头看着谢安,拱手道:“中午与谢阿姐和瑗度兄饮酒食蟹,甚是投机尽兴,或是酒后妄言,叔父万万不可在意啊。” “无妨,哈哈,无妨啊,”谢安摆手笑道:“我已到知天命之年,” 说着他拍了拍脑门接着道:“这里已经不灵便了,闲暇时就喜欢听听年轻人的见解。” 姜还是老的辣,谢安最后一句话点明,既知来意,赶快说吧。 虽然是从现今社会过去的人,但还是玩不过这些历史名人的,陈望只得认输,步入了正题。 “叔父,听瑗度兄讲,昨日朝堂议了两件事,其一是桓温与袁真事关北伐担责,其二是鲜卑大军压境,不知叔父认为哪件事最为棘手紧迫?” 陈望不疾不徐先反问了谢安。 谢安挑了挑眉,手捋黑髯道:“当务之急自然是如何退鲜卑大军,令其不敢渡过淮水,窥视我江南大地。” “叔父说的是,守江必守淮!”陈望手抚光秃秃的下颌道:“侄儿不才,有一计可令鲜卑人无法渡淮。” “哦?守江必守淮,高见,高见啊,”谢安眼皮明显地跳了几跳,迅疾眯起眼来,又沉声道:“贤侄请讲!” “请问叔父,桓温此次北伐败于谁之手?” “当然是慕容垂了。” “那桓温最初连战皆捷,兵临枋头,不足邺城百里,是为何?” “实因慕容垂闲赋在家,不被伪燕朝廷所重用,而其他人大多庸才。” “是啊,如今鲜卑白虏诸将皆为桓温所败,唯有慕容垂获胜,那会不会更令……” 谢安听到这里,猛然醒悟,一拍大腿道:“更令慕容暐、慕容评忌惮慕容垂?” “是啊,叔父。”陈望边给谢安茶盏里倒茶边认可道。 “那你的计策是……”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作为当代大名士,老庄玄学盛行时期的代表学者之一谢安,顿时领悟道:“你是说…...” “无中生有,这在三十六计中是第七计——” “三十六计?那是谁写的这么多计策?” 陈望忽然想到,他们东晋还不知道有个三十六计,赶忙道:“这姑且不论,侄儿的意思是派人在邺城散布谣言,或者谶言、童谣,都是对慕容垂的致命一击。” “贤,贤侄……你,你接着说……”谢安有些激动,手捋黑髯摆手道。 “自打鲜卑巨酋慕容儁及其后可足浑氏,到现在的慕容暐、慕容评都忌惮慕容垂那智勇双全的不世奇才,如今他力挽狂澜,救慕容鲜卑全族于危难之中,慕容垂麾下大军现已席卷淮河以北以及中原,功高震主啊。”陈望慷慨陈词道。 第65章 宰辅深夜造访 “好,好计策,不出一兵一卒即可退敌,贤侄啊,你高明!”谢安顾不得擦拭溅到自己脸上的唾沫星子,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 陈望手抚下颌,看着坐在对面努力压抑住内心兴奋,皱纹舒展的谢安,接着问道:“那安排散布谣言的事——” “啊,这个好说,我来安排,我来安排,哈哈哈。”谢安笑着点头,接着又问道:“贤侄,你说桓温和袁真二人的奏章,陛下昨日也过问了,满朝文武多数不敢直言,只有桓温手下几个人支持问罪于袁真。” 陈望笑道:“哈哈,叔父啊,桓温虽败,但其在国内势力未减,仍掌有十之七八兵马,若非要做个二选一,那还用说吗?” “唉,我和朝中忠义之士还是于心不忍,明明是桓温他北伐策略有误,却委过于袁真一人。”谢安叹气道。 “这没办法,我们为何要提拔属下,属下是用来做什么的?不单只是冲锋杀敌在前,在关键时刻还要可以用来背锅顶罪,叔父忘了贾充和太子舍人成济吗?”陈望郑重其事地道。 “背锅顶罪?”谢安想了想,接着赞许道:“贾充、成济,贤侄这个比喻妙啊。” 于是点了点头道:“也只有这样了,只好委过于袁真了,谁让他投了这么个主子,可惜了,他们袁氏和我们谢氏同出于陈郡(今河南周口市一带),曾经也是四世三公,将他逼上绝路,唉……有些于心不忍啊。” 陈望没接话,只默默地低下头品起茶来,再多说就是多余的了。 聪明人点到为止,做不做在你,但再多劝下去,万一将来风向一变,舍袁挺桓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说不清楚了。 能屹立在政治中心旋涡不倒的不二法门,就是尽量谁也不得罪,说不定哪天袁家起桓家落,亦或是王谢庾郗呢。 谢安心中大慰,满面春风地道:“令姜时常与我说起贤侄大才,果然不假,我也知她对你有意,待你加冠后,我会亲自去与谯国夫人及柳氏夫人商谈此事的。” “不不不,”陈望慌忙摆手道:“侄儿一直待谢阿姐如亲姐,绝无半点非分之想,还望叔父明察。” 谢安站起身来,微笑道:“也好,也好,我历来就不赞同包办儿女婚事,你们还是再相处相处,不过大晋律法士族不得与平民婚嫁,否则依罪论处,你们这一代人在建康就这么些人。” 陈望听得明白,谢安的意思是你不要再挑剔了,我侄女已经在士族女子中才貌数一数二了。 但陈望还是对那个王法慧有挥之不去的念头,若不是在此守陵,他能天天去五兵尚书府找王蕴喝酒。 陈望赶忙也站起身来,不住地点头。 出了茅草屋,谢安深吸了一口夜晚的清新空气,长长地吐出,仿佛多日来憋闷在胸中的浊气一起吐出。 负手仰望漫天熠熠星辰,感叹道:“贤侄大才,怪不得兴公极力推荐你去洛阳,如今方知识人我远不及也。” 陈望不好谦虚,因为谢安夸的是师傅孙绰,也不好承认,只得躬着身子倾听。 只听谢安又道:“待贤侄服孝期满,我定当上奏陛下,先举孝廉再荐入仕掌兖州。” 陈望一听,这不是沿着曹操的路发展嘛,我可不是奸雄的材料哈。 赶忙躬身道谢,“一切仰仗叔父教诲和提携。” 谢安转身满意地拍了拍陈望肩头,意味深长地道:“神州陆沉,百年丘墟,我们都老了,振兴晋祚,光复旧土还得靠你们这一代人啊!” 陈望暗笑,老谢连桓温的名言都用上了,别以为我不知道。 这是桓温第二次北伐,伐的是被陈谦从淮北赶走的羌族姚襄,当时占领的中原。 大军在向洛阳前进时留下的名言。 洛阳…… 陈望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忙向谢安一拱手道:“侄儿有一事想请叔父帮忙,不知——” 谢安面带责怪地打断他的话道:“哎……贤侄啊,跟我还客套什么,有事尽管说嘛。” “我手里有两种笔迹,想请叔父在建康找一个书法圣手帮我鉴定一下,是否出自一人之手。” 谢安哑然失笑,“哈哈哈,贤侄啊,我们大晋能打仗的找不出来几个,若是说书法,你在建康扔一个石子,能砸到好几个书法高手。” “那就有劳叔父了。” 谢安转身上了仆从牵过来的马匹,思忖了片刻道:“这样吧,我让秘书郎王献之明日过来找你,他虽然年轻,但深得乃父真传,书法水平相当了得。” 陈望大喜,忙躬身施礼道:“如此,多谢叔父了!” 谢安摆了摆手,打马扬鞭,下山而去。 清脆的马蹄声踏在青石板路上,在这寂静的黑夜中,格外刺耳,久久回荡。 第二天一早,来的是阿姐陈胜谯。 她坐着御赐广陵公府的牛车,带着两个丫鬟来了。 下车后,她先在陵园里给父亲上了香,然后进了茅草屋,令陈望脱下身上衣服,换上新的。 然后指挥着丫鬟们给陈望打扫房间。 她基本每隔七八天就来一次,帮陈望清理一些杂物和个人卫生。 安排妥当后,两人出了茅草屋,沿着蜿蜒的上山小路慢慢向上走去。 秋日朝阳,微风送爽。 连绵起伏的鸡笼山上,枫叶红,松杉绿,像是地毯铺满了整片山坡,犹如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 陈望负手,边走边问身旁的陈胜谯道:“阿姐,大娘还没回府吗?” “嗯,母亲还在武陵王府,恐怕是回来睹物思人,唉……”陈胜谯叹了口气道。 “母亲和二弟、三弟还好吧?” “姨娘还好,还是经常调制她的香料,以解平日里的枯燥乏味也是好事,父亲的离去,让所有一切都变了……” 平日里这位快人快语,率真直爽的阿姐,今天倒是有些神伤的样子。 她接着道:“陈顾天天在父亲的练武场舞刀弄枪,陈观这小子如今也去了国子学跟孙绰学习去了。” “哦?二弟为何不去?” “姨娘让他去,他死活不肯,说认识字就行了,让他天天坐在国子学吟诗作赋写文章,一刻也坐不住,最后也只得由着他了。” “阿姐,你其实也应该去跟孙绰师傅学习一下,他老人家博通古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我嘛,呵呵,”陈胜谯莞尔一笑,唇角一抿,洁白腮边堆起几道优美的弧线,令陈望看得目瞪口呆。 这是自己的亲姐姐,但毕竟是穿越而来,才认识了大半年的样子,还没完全适应过来。 如果说谢道韫的美就像书房中摆设花瓶里的白梅,文雅清淡; 王法慧的美就像高级花店里摆设的那一支最饱满的红玫瑰,高冷娇艳; 而阿姐的美就像大草原上的芍药花,妩媚中带有飒爽英姿。 “我如果也去了国子监,那咱们府里还有个家的样子吗?” 陈胜谯接下来的话令陈望心头一颤,暗道惭愧。 那一点点私心杂念被一股暖流冲击地无影无踪。 广陵公府有骁锐营五十名军兵,家丁、仆从、丫鬟加起来也是上百口人,日常用度、开销等一切事务,虽然阿姐不说,但陈望深知平日一定是纷杂繁忙。 她用她那年轻娇弱的身体扛起了家里的重担,让这个家在正常运转着。 他感觉阿姐才是家里最重要的那一个人。 他停下脚步,转头看着陈胜谯,由衷地道:“阿姐,府里幸亏有您,若不然,咱们家哪还像个家的样子。” 陈胜谯娇声一笑,脸上又浮现出熟悉的爽朗表情,“呵呵,老弟,看着这满山的秋意萧瑟,你也多愁善感起来了。” 陈望却没有笑,他眼眶有些湿润,嗓子有些发干地道:“阿……阿姐,您也不要操劳过度,保重身体啊。” “嗯,”陈胜谯转身看向西面的山坳里,幽幽地道:“母亲回武陵王府本是要带我一起去的,但想到你为我们父亲守孝才是最辛苦,家里不能没人主事的,所以我就留了下来。” “其实您应该去陪伴大娘的,那边环境和条件比我们府上好的太多,有人伺候,府里交给母亲便是。”陈望劝道:“父亲去世后,您忙里忙外也够累的了,该好好休养一下。” 陈胜谯转过头来,抬起银盘似的脸蛋,清澈的美目盯着陈望,轻声嘱咐道:“放心吧,待你孝期一满,阿姐我就轻松多啦,倒是你,眼看寒冬将至,在这荒山野岭的,要照顾好自己啊。” 陈望心中一热,换上了一副轻松表情道:“我年轻力壮,再说了,阿姐还整天过来看我,再冷也不怕的。” “嗯,我又做了一双牛皮靴,在牛车上,待会儿给你,天凉了,别穿木屐了。”陈胜谯点头道。 话音刚落,听山下有人在喊,“广陵公,广陵公,王大人来了……” 是老家人的声音,陈望心知一定是王献之到了,应了一声,然后对陈胜谯道:“今日约了王右军之子王献之过来,咱们去瞧瞧吧。” 说罢,二人一起下了山。 来到茅草屋前,见一名身材适中,形貌俊朗的年轻紫袍官员站在门口等候。 前日陈望在府中灵堂见过王献之,他跟随在东晋大佬之一尚书令王彪之身后,一众琅琊王氏子弟中。 葛洪给他吃的那粒丹丸起了神效,令他不管看人或是看物,基本能做到过目不忘。 而陈胜谯一直都没抬头看过这些人,互相见过礼后,陈望为二人做了介绍。 陈胜谯心知两人必有什么重要之事,唤出两名丫鬟,将牛车上带的日常用品搬下,就下山回府了。 陈望将王献之让进屋内,在土炕上坐下,令老家人上了茶。 拱手道:“茅舍简陋,还望秘书郎海涵啊。” 王献之少负盛名,行事不羁,生性豁达,直言不讳道:“广陵公客气,尚书仆射大人对卑职说起广陵公之事,卑职放下差事就过来了,我本一书生,其他或许帮不上广陵公,但看字体却是卑职的所长。” “秘书郎公务繁忙,如此,多谢了。”陈望欠身谢道。 然后从怀里取出两片纸张,摊放在炕几,字体面朝王献之。 王献之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攒眉看去,不禁哑然失笑。 平铺在炕几上的两张纸,一张粗麻黄纸是道家的“符”,一张是陈安在洛阳查获的贩羊商人信件。 陈望不解,忙问:“秘书郎为何发笑?” 王献之放下茶盏看着陈望道:“广陵公唤我的字吧,不必太过见外,你我两家也是世交,家父与令尊当年同朝为官,素来交好,常有书信往来的。” “是,哈哈,还望子敬兄赐教。”陈望微笑道。 “这道符咒我曾经见过。” “哦?” “家父晚年病重,请医用药皆无效果,最后请得五斗米教教主杜炅前来医治,他为家父烧的符咒一模一样。” “哦……”陈望点头指了指另一张潦草的书信,问道:“那这一张……” “同出一人之手,”王献之手指书信,笃定地道:“广陵公请看,这字体虽然潦草,但用笔的末端是改不了的。” 陈望下了炕几,站在王献之身边随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自己虽然潦草,但一横一竖的末尾端停顿,还有撇捺最后也有很不显眼的挑起。 心道,果然啊,专业的事还得交给专业的人去干。 即便是自己能看出这些相似之处,也不敢断定就是一个人,而人家书法大家却能一眼看出端倪。 陈望赶忙将书信收起,躬身施礼道:“子敬兄,你可帮了我大忙了,日后如有能用得到小弟之事,还请吩咐。” 王献之也从炕几上下来,还礼道:“广陵公客气了,区区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日后若还有差遣,不需再找他人,派人来唤我便是。” 陈望面色郑重地道:“关于信中之内容,事关重大,还望子敬兄……” “广陵公还请放心,卑职只做自己分内之事,其他一无所知。”王献之正色答道。 “好,好……”陈望赞许道。 第66章 王献之鉴别笔迹 王献之攒眉,有些气愤地道:“当年家父病重时和令尊一样,都是请的杜炅,可惜啊,毫无起色,反而耽误了治疗,致使病情更加严重,但家父和家兄们以及许多江东世族却奉五斗米教如神明,令人啼笑皆非。” “唉,愚昧啊愚昧……”陈望叹息道。 “愚昧?这个词用的妙啊,”王献之双手负在背后,仰面赞道:“ 广陵公取郭璞神仙所做《蚍蜉赋》‘伊斯虫之愚昧,乃先识而似悊。’里面的二字,甚是妥当。” 陈望哑然,自己随意说了这两字竟然也有出处。 坐了片刻,王献之起身告辞而去。 陈望将他送走后,独自又溜达到山坡上去了。 他想静静,想好好思考思考。 于是陵园上面不远处找了个平整的大岩石坐下,看着西面山坳深处,脑海中如过电影般一幕一幕的映了出来。 杜炅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孙泰那令人想揍一顿的阴阳怪气脸庞。 私通鲜卑的果然是他俩。 想起几个月前一起从秦淮河出发,一路上孙泰当自己是小孩子,出言不逊,以及百般试探。 一一印证了陈望的猜测,无非是想阻止自己执掌江北四州。 慕容臧等人突然入犯虎牢关。 他们是怎么知道我下令全军撤出洛阳及中原的? 内部是谁走漏了消息? 陈望捡起身边一只掉落的枯树枝,在地上画了起来。 回想着洛阳一点一滴,把每个人的名字都写在了地面上。 司马熙雯、陈胜谯、陈安、王蕴、褚歆、朱序、桓伊、江绩一边。 谢石、王荟中间。 柳绮、杨佺期、刁彝、已经被灭族的匡超一边。 张玄之、梁山伯、刘遁画了问号。 想起最初决定撤离洛阳及中原诸郡的想法只有那晚和司马熙雯、陈安商量过,第二日又和柳绮说了。 算了算这封信的时间,迅速地把杜炅、孙泰名字写出来,划在了柳绮等人一方。 如果没有陈安查获的这封信,自己很难将这些人划在一起。 怪不得啊,鲜卑白虏来了虎牢关并不急于攻城,等自己到了,马上开始作战。 陈望豁然开朗,他们是一个利益共同体。 这俩妖道不能放过,可惜此二人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陈安眼线遍布江北,但江南他并未把间谍网布控起来,这个以后得提醒他一下。 想罢,下了山。 吃过午饭,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日下三竿,夕阳西沉。 躺在床上想再研究研究连师傅孙绰都推崇的支道林名着《即色游玄论》 但怎么也看不进去。 柳绮那一直令他不喜的模样,极似影像FBB那毫无演技又矫揉造作的样子,在他脑海里跳来跳去。 她就这么想让陈顾做兖州刺史继承广陵公爵位。 而不惜利用杜炅、孙泰勾结鲜卑白虏。 她在外界是自己的母亲,但真实身份是姨娘,这种莫名其妙的尴尬关系怎么处理,好像是个死结。 将来若是真相大白,她受到惩处,那世人皆会说我不孝。 杨佺期参与没有? 堂堂弘农杨氏,应该不会,但又很难不将他与这些人划在一起。 如果他也参与了,刘遁和桓伊两万人马加上偷偷跟随的陈顾也不会早早来到虎牢关。 谁能替我解开答案? 大娘肯定不知道什么,母亲褚太后虽然是柳绮曾经的主子,但远在建康深宫也不会知道。 唯有陈安了。 此刻,他非常想把陈安揪到跟前问个明明白白。 和陈安也深谈过多次,他就是绝口不提柳绮。 正在想着心事,忽听得有人敲门。 心想奇怪,一定不是老家人,如果是他会在门口喊一声的。 也没听到马蹄声,车轮声。 难道还有人步行爬山来看望他? 满腹狐疑地下了床,穿上了木屐,过来开门。 将门打开,有些刺眼的夕阳随着照射进来。 只能看见一个女子身形的黑影,站在门外。 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再仔细看。 螓首蛾眉,肤白发浓,仪容端庄,云鬟雾鬓间,簪着只精致的碧玉簪。 竟是多日未见的大娘司马熙雯! 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还没入冬,她已披上了白色薄氅,氅上绣着一簇绿竹。 往那一站自有一股独特的皇室贵胄高雅气质。 愣了半晌,陈望赶忙屈膝跪倒在地,有些惊讶带着激动地高声道:“儿拜见大娘!” 司马熙雯朱唇轻启,微笑道:“哎呦,你小点声,不必行此大礼,快起来。” 陈望爬起来,心想这得有几个月没见了,大娘回了娘家,气色好多了。 女人啊,真是难以预测的百变神君。 以前的大娘是漂亮,但因整日陪伴病重的父亲,加上父亲病故后那段时期,憔悴瘦弱,也不梳洗打扮。 现在这突然一见,竟然变了一个人似的,没有亲娘褚太后那倾城倾国之色,但绝对配得上天生丽质的绝代佳人。 “没,没想到大娘能亲自来,来,来……”陈望支支吾吾地道:“今日上午阿姐过来看我,还提到了您呢。” “呵呵,还不请我进屋?”司马熙雯轻声一笑道。 陈望赶忙闪身,将司马熙雯让进屋里,顺便看了一眼外面。 原来大娘是坐着一乘二人暖舆来的,只是外面站着除了两名王府轿夫,还有一个,因夕阳背光,看不清楚。 司马熙雯进门后先仔仔细细看一圈屋内情况。 神色一暗,叹道:“永和八年的六月,你父亲也是在这里为你祖父守陵三年,我还经常过来给他送饭,一晃十七载了。” “啊,大娘那时……” “十七岁,与你父大婚当日即遇此不幸之事。” 陈望跟着叹息起来,“唉,大娘还是如此年轻,可惜啊,父亲英年早逝。” “不提了,”司马熙雯伸出雪白的纤纤玉手摆了摆,接着道:“我这几个月在王府,也想开了,不能总是以泪洗面,痛不欲生,你父亲他也活不过来了。” “对对对,大娘之言甚是。”陈望看着司马熙雯,狠狠地点着头道。 司马熙雯来到土炕前坐下,摆手示意陈望坐在炕几对面。 “望儿啊,你小小年纪就在此守陵一定很孤独,你父亲当年在这里时已经二十岁了。”司马熙雯关切地看着陈望道。 陈望心中暗道,嘿嘿,我其实已经二十一岁了。 “还好,大娘,谢谢关心,儿在此为父守陵也是最好的静心研习时期。” “嗯,难得你有这番定力,你这个年龄的孩童大多还是好动玩耍时期。”司马熙雯点了点头,满意地道。 谯国夫人因父亲的宠爱,加上武陵王的郡主身份,在江北四州有着崇高的威望,人人见了诚惶诚恐。 真正交往起来却是和蔼可亲,颇通情理。 想到这里,陈望于是躬身问道:“大娘突然来此,可有何示下?” 恢复了往昔风采的司马熙雯唇角微微上扬,自信中带着高傲,微笑道:“一是许久没过来看看你父亲了,刚刚给他上了香,二来我给你找了个贴身侍从。” “啊?”陈望苦笑着惊讶道:“儿年纪轻轻不需什么侍从,还是贴身——” 司马熙雯摆手打断他的话道:“你知道我为何回王府住了这么久?” “为何?” “这几个月来我软缠硬磨最后才征得父亲同意,把他王府中的首席演武教头请来了。” “哦……”陈望沉吟着想到,武陵王司马曦为当朝太宰,却不喜干预朝政,只喜舞刀弄枪,兵法布阵,经常在他王府里占地方圆两里的演武场演习操练军兵。 建康城中住他家附近的官员、平民皆忍受不了每天早上王府中传出的军号和口令声。 状告丹阳府衙也是石沉大海,只得纷纷搬了家。 司马曦的首席教头,岂不是最厉害的一个嘛。 心中大喜,自己身边有这么个人保护,那在这个东晋一没有110二没有手机呼救的年代,安全了许多。 边想着,嘴上还是推辞道:“使不得,使不得,大娘,他一定是武陵王之爱将,我岂能夺他老人家所爱——” 司马熙雯板起俏脸来打断了他的话道:“我几个月来好容易求得父王同意,望儿不要推辞了。” 看着陈望一脸诚恳地样子,缓和了语气,耐心劝道:“你身无半分武艺,在这郊外山野让我如何放心?再说,你将来还要行军打仗又是我们广陵公府一家之主,更需人来保护安危,你父对你寄予厚望,不要忘了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陈望心头一热,作为零零后的新一代,情商并不高,想想大娘为了给自己找个贴身护卫,硬是去磨了她父王几个月。 心中万分感动,他躬身作揖,不无动情地郑重道:“多谢大娘对我的关怀和一片苦心,我一定不负父亲和大娘的期望。” 司马熙雯这才放下心来,满意地道:“这还差不多,他叫周全,出自义兴阳羡——” 陈望心头一惊,插言问道:“可是义兴周氏?” “嗯,”司马熙雯点头接着道:“你也知道?” “那是自然,谁不知道义兴周氏,大娘,他们家自打周勰叛乱之后就没有了音讯,难道是?”陈望疑惑地看着司马熙雯问道。 陈望这些日子在鸡笼山守陵,让王恭带来了大量的史料书籍,对东晋以前了解很深。 义兴周氏,传奇世家,素以豪侠武力着称,“江东二豪,莫强周、沈。” 周氏最早崛起还是三国东吴时期,裨将军、鄱阳太守周鲂开始。 他最经典的战例是诈降曹魏大司马、扬州牧曹休,在石亭一役中大破曹休、司马懿、贾逵三路大军,斩首数万,一跃而成为东吴名将。 他的儿子更是西晋传奇人物,“除三害”的侠义之士周处。 再后来西晋灭亡,司马睿衣冠南渡,周处儿子周玘平定叛乱,三定江南,为东晋在江东站稳脚跟立下汗马功劳。 但站稳脚跟后,晋元帝司马睿因忌惮江南世族而重用北方来的世族,逐步削弱德隆望尊的义兴周氏。 周玘长久得不到升迁心怀怨恨,密谋政变,学西汉晁错的“清君侧”诛杀司马睿身边的北方世族。 不想走漏风声被司马睿得知,但司马睿也不敢明着对周玘下手,怕导致江南世族集体生变。 便在一个月中四次下诏变更周玘官职,使之一直来回奔波在各地赴任的路上。 周玘忧愤成疾,发背疽不治身亡,临死时对儿子周勰说我死于北方伧子之手,你要给我报仇。 过了几年,身为临淮太守的周勰后来就真反了。 果然义兴周氏登高一呼,颇有影响力,许多豪客侠士都投奔而来,但最终还是敌不过东晋正规军,以失败而告终。 即便是这样,从北方来的朝廷还是不敢对义兴周氏展开大规模的批判,毕竟是江东土着豪族代表之一。 但暗地里再未启用姓周的,并派人暗地里追杀子嗣后人,渐渐的,义兴周氏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没想到他的后人竟然隐藏在了武陵王府之中 当然义兴周氏除了声望冠盖江南之外,还有就是祖传的剑法独步天下,罕逢对手,名扬四海,尽人皆知。 正在想着周家的百年兴衰史,只见司马熙雯转头朝屋外嗓音清脆地喊道:“周全,你进来。” 随着一阵脚步声,一名身材瘦削,个头不高,在七尺上下的灰衣人走进屋内。 来到土炕前,叉手施礼沉声道:“小人参见谯国夫人,参见广陵公。” 语气生硬而又缓慢,像是个现今社会初学中文的外国人,令陈望颇为不适应。 司马熙雯轻抬皓腕,脆声道:“周全,你起来回话。” 陈望本想请他坐下,但司马熙雯不开口,他也不好多说,只好点着头,不住地上下打量起周全。 只见他二十七、八岁的样子,面色黝黑,八字短髯,粗眉小眼,样子极其普通。 如果在建康大市遇到,那就是个普通的卖鸡蛋小贩。 只听司马熙雯道:“周全,昨日在府里我已经跟你讲明白了,你日后就是我们广陵公府的人了,和父王再无瓜葛,陈氏一门荣辱即是你的荣辱,广陵公的安危也即是你的安危。” 第67章 义兴阳羡周氏 “是,王爷也嘱咐过了。”周全点头,慢吞吞地道。 “那你下去吧,就与老家人住在隔壁好了。”司马熙雯挥手道。 陈望心道,这是义兴周氏后人,剑侠啊,怎么能住那边? 刚要开口,被司马熙雯扫了一眼,遂住了口。 周全向二人再次施礼,退了出去。 待他走后,司马熙雯轻声道:“望儿,他的身份就像府里仆从一样,不必过多抬举,与下人一定要保持距离,不是我们冷血,自古以来主仆有别这是规矩,不可逾越。” 陈望不解地低语问道:“大娘,他也是名门之后,且将来关乎到我的安危,我是不是该对他礼貌一些?将来再给他个一官半职?” 司马熙雯撩了撩鬓边青丝,看着窗外,边回忆边轻声道:“他父亲也就是周勰之子,在被六部尉高手追杀之时,不小心逃入王府,那时我还年幼,正在花园玩耍,见他身负重伤怀里还抱着个幼儿,也就是周全,起了怜悯之心,将他们藏匿于假山之中。” 陈望一时紧张,紧跟着问道:“六部尉能放过他们吗?” “当然不能,虽然六部尉不敢得罪父王,但亲眼看到他们翻墙入府,一口咬定钦犯就在王府,为首的东部尉敢用人头担保。”司马熙雯回忆起当年,在渐渐暮色四合的屋内,脸色更显得煞白。 她接着道:“当时朝廷外松内紧,只有官吏们才知道义兴周氏后人乃十恶不赦之罪的首罪——谋反,务必做到斩草除根,父王也不好阻止,只得让六部尉官差进来搜捕,周全之父跪地求我带周全走,保全周氏血脉,然后自刎于假山旁的池塘边。” 陈望的一颗心跟着悬起,虽然已知结果,但还是感到惊奇,这位也具有豪侠气概的漂亮大娘是怎么救得周全。 他听说过,六部尉乃是建康负责抓捕要犯、逃犯的衙门,担负着整个京师的警备治安职责。 东晋一等一的武艺高强之人皆笼络在那里,曹操在东汉初入仕时就曾担任过洛阳六部尉中的北部尉。 只听司马熙雯娓娓道来,“但他们皆知还有个五岁的幼儿,因上司下的死命令,负责抓捕的东部尉还是不肯放过,请求再搜,待搜到女眷后院时,父亲不悦,禁止继续搜捕,而他也不知我此时已经将周全藏匿于我的床榻被褥里。” “那后来呢?”陈望忍不住追问道。 “后来啊,惊动了当时六部尉的都尉总管,龙骧将军朱焘,”司马熙雯顿了顿,接着道:“就是你在洛阳见过的朱序之父。” “哦哦……” “朱焘赶到后,听了手下东部尉的汇报,对父王百般赔礼,但依然解释王命不可违,坚持请所有女眷出来,要去后院搜捕。” “啊?这怎么办……” “但我看着这个小东西实在是可怜,他一看就是跟着父亲东躲西藏,饮食不佳,又瘦又小,哪像个五岁幼儿,就像个惊恐过度流浪街头的小狗小猫,起了怜悯之心,谎称自己身体不适,不能出去,躺在卧榻上。” “哦……”陈望依旧紧张着。 “就这样,在父王和朱焘的监督下,六部尉的官差们仔仔细细的搜查了父王及母亲还有其他姨娘的诸多房间,最后查到我的卧房,非要掀开我的被褥查看,被我毅然拒绝。” “那朱焘能答应吗?” “朱焘当然不会答应,但看到脸色已经铁青的父王,可能也觉得掀开一个女儿家的被窝甚是不妥,也可能觉得那个周氏幼子就在里面,他们在我的卧房中迟迟不肯离去,跟父王反复解释,赔礼,但唠唠叨叨个不停。” “这……这个朱焘老奸巨猾啊!”陈望不由自主地喊道。 司马熙雯瞥了一眼陈望,轻声道:“你小点声好不好?你说的不错,他是怀疑到我的被窝里了,因为他更信任他的东部尉,这里又是最后一个没有搜到的死角,而我此刻正……” 借着夕阳的最后余光,陈望看见司马熙雯的脸红了红。 她接着道:“我把他……夹在了两腿中间,侧躺着,一只手死死地按住他的嘴巴,只求该死的朱焘赶紧走。” 说的口干舌燥的司马熙雯也不管炕几上是谁的茶盏,凉不凉,一饮而尽,抹了抹嘴。 陈望心笑,大娘真是个性情中人。 只听她接着道:“这个该死的朱焘唠叨到最后也没敢去掀开我的被窝,还是走了,但他走后,我再看周全,已经气若游丝。” 陈望急道:“这个朱焘,真是诡计多端,他分明是知道你被窝里有人,又不好掀你被窝,怕武陵王殿下忌恨,想耽搁些时间,把周全憋死在里面。” “是这个意思,”司马熙雯又瞥了一眼陈望,有些赞许地笑道:“你所说不错,朱焘任职六部尉多年,心思缜密,经验丰富,现在回想那时他应该看出来了,连父亲后来都说他也看出来了,何况是朱焘,呵呵。” 陈望一颗心也跟着司马熙雯的笑声放了下来,他下了炕,走到对面窗台上,拿起火折子,点燃了油灯,小心翼翼地端到了炕几上。 茅屋顿时亮堂了起来,抬头看着司马熙雯在灯光下,比之几个月前已经丰腴白皙的双颊,接着问道:“大娘,后来怎样?” “后来,在我的哭求下,父王急派人找来建康名医,最终是救活了小周全,但他说话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你看到的还好了些,当年就吐字不清,还是个结巴。” “还好,还好,保全了性命,大娘真是功德无量,我最近看支道林的书,叫‘做百佛寺不如活一人,人得好意,其福难量’也。” 司马熙雯噗嗤一声轻笑道:“支遁迂腐,不看也罢,不想小周全怀里还揣着他们义兴周氏剑谱,在我照看下成长起来,但他整日就是练剑,先是桃木剑,后是檀木剑,再后来是铜剑,或许是遗传,根据这个剑谱他十二、三岁年纪打败了王府所有高手,成为了首席教头。” 说完,司马熙雯看向窗外的眼光微眯了起来,轻声道:“再后来我就嫁于你父亲了,一晃许多年未见,周全潜心修炼,现在不敢说别的方面,剑术方面绝对是天下第一。” “大娘怎么知道他天下第一?”陈望不解地问道。 司马熙雯白了他一眼道:“我在府中待这数月,你以为只是去修心养性,调养身子啊,母妃和弟弟都告诉我了,这十几年中,他什么都不好,只好练他的周氏剑谱,非但打败了大江南北的,甚至打败了来自交趾、巴蜀、鲜卑、氐族、甚至西域的众多剑术高手。” “啊……周全真是厉害,不过和武陵王殿下比起来,我还是觉得他老人家更需要周全。”陈望边赞叹,边又推让起来。 “父王老了,不但颍川陈氏需要你,望儿,我们武陵王府也需要你,你守孝期满,要尽快掌起兖州,只有手里握住枪杆子,别人才会重视你及你的亲人们,如果你将来在建康做逍遥自在广陵公,那不是出路。”司马熙雯盯着陈望正色道。 陈望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地道:“是,大娘,儿已知您苦心。”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司马熙雯站起身来,边向门外走边道:“过几天我就回咱们府了,让你阿姐也去国子学跟孙绰学习,我会派人经常过来看你的。” 陈望赶紧把薄氅给司马熙雯从身后搭在肩头,将她送到外面暖舆上,躬身拜别。 临行前,司马熙雯掀开舆帘嘱咐道:“记住,以后不管到哪都带着周全。” 陈望点头道:“是,大娘。” 目送着暖舆渐渐消失在暮色中,才转身回了茅草屋。 第68章 江北变局 十一月初七,隆冬的寒风从江北呼啸而来,肆虐着鸡笼山。 茅草屋内炭火正旺,温暖如春。 陈望可算等来了陈安和褚歆、江卣三人联名的信,长而繁冗,事无巨细,汇报一遍。 信中讲道,因谯郡及淮北许多百姓听说兖州军马将战略转移,皆跟随大军和军属一起出发,渡过淮水后,与撤出寿春的徐元喜部两万人马汇合,共计军民二十余万共同南下,于十一月初二安全到达历阳。 看到这里,陈望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 历阳是江北粮仓,以江卣多年经营的储备能力,供应这二十几万人过冬应无大碍。 再有一封陈安单独来信,上面写道,刚刚据探马来报,袁真据寿春已经叛晋,被燕主慕容暐拜为征南大将军,领扬州刺史,封宣城公。 陈望持信站起身来,看着墙上的地图,盯着父亲曾经浴血奋战打下来的寿春和淮北大地,黯然神伤。 虽然这又是他预料之中的事情,但真的发生了还是心中不适。 谢家兄妹来饮酒吃蟹那日他就听谢琰讲了桓温和袁真的奏章,在朝堂上掀起了一阵小小的波澜。 陛下和群臣敢怒不敢言。 袁真的奏章中申辩自己无罪,奉命通渠修道,但燕军慕容德部骑兵不断侵扰,致使无法按期完工;并指出大司马北伐诸多弊端,比如行军缓慢,修渠运粮,贻误战机,导致丢失淮北大片国土等等,请朝廷明辨,主帅应担此次失利主要罪责。 朝廷明辨,哈哈,陈望暗笑,朝廷当然会明辨是非的,但谁是朝廷? 现在的桓温就是朝廷啊,朝廷能说朝廷有罪吗? 一道圣旨下来,免去袁真一切官职,将寿春移交出来,速进京面圣议罪。 这个在当年如雷贯耳“四世三公”的陈郡袁氏,最终走上了一条,弃祖宗和国家于不顾,自绝于人民的不归之路,投靠了胡人。 唉,悲剧啊! 这也是典型的朝中无人,家道中落,不得不替桓温背黑锅。 如果把袁真换成自己又能如何? 还不是一样的结果? 迅速会被朝廷和众多看似平日里关系不错的群臣们所抛弃。 再继续看下去陈安来信,邺城传来消息。 于是快步回到土炕上坐下,凝神观看。 燕吴王慕容垂得胜还邺,威名益震。 上书为此次南征诸将请功,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回复。 慕容垂亲自入阙与司徒慕容评争辩起来,二人几乎拔刀相向。 同时,邺城坊间流言四起,有人说吴王英武非凡,拯救大燕于危难,论才论德论功绩,应继承大统。 燕国三巨头一听传闻慌了神,燕主慕容暐、太后可足浑氏、司徒慕容评经紧急会商,认定慕容垂为诸将请功乃是笼络人心,意图叛乱自立,必须大义灭亲,立即查办。 看到这里陈望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这是自己给谢安支的损招见效了。 再继续看下去,信上讲有人提前透露风声给慕容垂。 慕容垂不忍手足相残,拒绝了子侄和手下建议提前动手诛杀慕容评和慕容臧。 一家老小以打猎为名出了邺城,不知所踪。 陈望合上信,长叹一声,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东晋这边有个桓温,前燕那边有个三傻巨头,一个好端端的国家给整得乌烟瘴气。 慕容垂是慕容鲜卑最后一名智勇双全的军中奇才。 现在燕国看似地域庞大,雄踞淮河以北及中原地区,但慕容垂一走,就是外强中干了。 想到这里陈望不禁豪气顿生,如果自己现在统领谯郡撤到历阳的这七万精兵,足可以横扫燕国,将鲜卑人打回老家去。 但也就是想想而已,自己去不了的。 新三国演义中,现在唯有前秦一切是在往良好方面发展,由王猛主政以来,焕发了勃勃生机。 苻坚和王猛这一对黄金搭档,已经合作了十四个年头了。 虽然期间氐秦内部苻家子弟叛乱不断,皆属小打小闹。 并不影响他们国势日盛,兵精粮足。 陈望在洛阳时就听到有长安来的百姓、客商歌唱道:“长安大街,杨槐葱茏;下驰华车,上栖鸾凤;英才云集,教诲国人;国富兵强,垂及升平,猛之力也。” 第69章 陵园遇袭 猛,不就是被后世名人及史学家称作“功盖诸葛第一人”的王猛嘛! 陈望一直有这么个想法,穿越而来一趟不容易,有生之年亲自去乱世中的革命圣地长安看看。那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入夜,北风依旧,吹得树枝树杈发出哨声,一阵比一阵猛烈,窗棂咣当咣当作响,加上沙子打在门板、外墙上的声音,交相呼应,此起彼伏,构成了一首奇特的冬夜交响曲。 熟睡中的陈望猛然闻到了一股烧柴火的味道,睁开眼后,茅草屋内漆黑一片。 但见窗棂外却是火光冲天。 然后,不自觉地吸了一口气,浓烟吸入他的口鼻中吞入肺里,呛得他喉咙里一阵剧烈咳嗽。 心道不好!这是失火了! 陈望顾不得穿鞋,身着单薄内衽衣跑到门口,推门却推不动,原来被反锁上了。 不由心中大急,回头看了看,放在地上的炕几,赶紧过去拎了起来。 拼命用力砸了数下,将木门连同门框砸了下来。 逃出来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茅草屋外空地上,已是一片刀光剑影,金属撞击声不绝于耳,几十人围着一人激烈地厮杀在一起。 火光中,凝神看去,被围在中间的不正是周全嘛。 再看隔壁小茅草屋门口,广陵公府的老家人已然倒在血泊之中。 陈望跑过去,将老家人从地上扶起,喊道:“老伯,老伯!你怎么样?” 老家人胸口汩汩流血,已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陈望心中悲痛不已,老家人陵园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朝夕相处,伺候自己四个多月了。 他轻轻放下老家人,站起身来,回头看两间茅草屋顶已然火势冲天。 再看向打斗的人群。 一帮身材健硕的彪形大汉,身穿黑衣黑裤,头缠黑布,清一色的钢刀在火光中闪着耀眼光芒。 正在不断地劈向周全。 陈望第一次近距离看见如此砍杀,忽然想起了他很小的时候在厨房里,看见爸爸拿着两把菜刀有节奏地在案板上剁猪肉馅。 而此刻,这些刀也是有节奏地上下剁着一个人! 不禁浑身的汗毛孔立了起来,为被群殴的周全捏了一把汗。 只见周全深灰色的身影在火光中持一柄银白色长剑,剑光霍霍,矫若游龙。 那柄长剑雪亮耀目,上下翻飞,在火光映衬下剑锋如火炉里迸发出片片火舌。 这柄剑陈望见过,问及周全,他说叫做白虹剑。 陈望闲来无事翻阅书籍查找,知道了这柄剑是一把名剑。 白虹:孙权所藏六柄名剑之一。 晋.崔豹《古今注》:“三国吴大帝孙权有六柄宝剑,一曰白虹,二曰紫电,三曰辟邪,四曰流星,五曰青冥,六曰百里。” 不多时,黑衣大汉倒下一批,又上一批,人数实在是太多了。 凛冽刺骨的寒风送来了一阵阵血腥气息,扑鼻而来,加上烟熏火燎,呛得陈望咳嗽不止,又带上恶心,不住地呕吐起来。 围着周全厮杀的几名黑衣大汉听得声音,转头看见了陈望,他们中跑出了几个人持钢刀向陈望跑来。 陈望心下大惊,虽然自己经历了下邳血腥场面和虎牢关大战,但那时的自己是绝对安全。 现在可不是这么回事,心道不好,我穿越来不是来挨刀的,我是来打胡人建功立业,来领略魏晋名士风采,见识风土人情的…… 陈望想转头跑,后面是大火熊熊的茅草屋,向山上跑,那是父祖陵墓,不敢惊扰他们在天之灵。 山下的路又是他们厮杀的方向,正不知所措时发现前面有一具黑衣尸体,赶紧跑过去捡起他身旁钢刀,想要抵挡几下。 钢刀份量颇为沉重,陈望双手握住刀把,看着扑过来的三名大汉,钢刀举过头顶,口中大喊道:“杀…...” 但眼睛却不由自主的闭上了,亲手杀人?杀只鸡他也是不敢的,做做样子而已。 耳边感觉到对方钢刀带着风声向自己袭来,不由自主地横刀向头顶阻拦,但并未感觉刀落下来。 也未感到自己门户大开的身体有何痛疼感。 只听耳边有个熟悉的声音道:“广陵公,勿惊,人已了结。” 是周全,是周全的声音! 陈望猛地睁开眼睛,果然见周全站在自己跟前,倒提滴血的宝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三名黑衣大汉已经中剑倒地。 再抬头看向其他地方,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尸首。 陈望长出了一口气,忽然感觉到自己撅着屁股躬着身子,难看地举刀在头顶,颇为不雅。 赶忙将刀扔在地上,直起身子颤声道:“都……都死了?有没有留……留活口?” “广陵公,并未吩咐。”周全话语生硬,慢吞吞地道。 陈望定了定神,赶忙俯身用手试身边的三名大汉鼻息,确实已经了无生息。 又跑过去试了试远处的几具尸首,亦是如此。 周全在后面道:“不必试了,一个没活。” “唉……留一个问问嘛,从哪里来,谁派来的,哪怕是听听口音也能分辨一二嘛。”陈望不无可惜地叹道。 “下次吧。” “什么,什么……下次,老周唉,你还想下次,你……”陈望哭笑不得。 惋惜了一阵子后,陈望解开了一名黑衣大汉头上蒙的布巾,一见发髻向上盘在头顶,两端稍稍隆起内里凹下,宛若牛鼻子状 发髻中间还插了一根木簪。 他回头对周全道:“这是牛鼻子道士,老周,你也找几具尸首看看。” 周全正在尸首身上擦拭他的白虹剑,闻言插入剑鞘挂在腰间,四下里看去了。 两人看了一阵子,得出一个结论,全都是牛鼻子道人。 陈望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得想到了五斗米教。 思忖了片刻,他对身边的周全急道:“老周,你给我来一剑!” “哦?”周全眯起三角眼,不解地问道:“此是何意?” 正在这时,山下传来纷乱的马蹄声和车轮声夹杂着跑步声。 有一大队人马举着火把赶了过来。 远远看见,后面跟着许多军兵推着几辆救火用的喷水木车。 陈望更加着急了,冻得牙齿发颤,催促着问道:“你快点啊,就……就是那种不是很痛,而且伤势流血不少,但无大碍的那种,拜托你会不会?” “会是会,但谯国夫人——”周全支吾道。 “哎呀,你快呀,听我的。”陈望严厉起来,下令道。 周全只得拔出剑来,只见剑光一闪,陈望眼前一花,屁股后面一片冰凉。 陈望用手抹了一下后面,一手鲜血,不禁苦笑着责备道:“你,你,唉!老周,怎么是这里……这多不文雅,我怎么如厕,且一看乃是转身逃命被人砍伤……” 此时,大队人马身着建康六部尉服饰的官兵和差役们已经赶到。 一名大胡子六部尉将领非常干练,有条不紊地指挥手下救火,收拾地上尸首。 安排完毕后,才下了战马,快步来到陈望跟前躬身施礼道:“末将东部都尉参见广陵公,救援来迟,还望恕罪。” 陈望站起身来,摆手道:“将……将军,贵姓,请……请起。” 说话间才感到了刺骨寒意,上下牙不由自主磕碰起来。 副都尉赶忙解下身上披风双手奉上,边恭谨地回道:“末将卞耽” 陈望顾不得客套,赶紧接过,紧紧裹在了身上。 定了定神,想到了东晋初年的名臣卞壸,遂问道:“卞忠贞公是……” “正是先父。”卞耽躬身答道。 陈望肃然起敬,点头道:“哦,哦,失敬失敬。” 卞壶是东晋第二代皇帝也是唯一一名圣君的司马绍老师。 为人刚正不阿,忠孝节义,是东晋赫赫有名的人物,死后谥号:忠贞。 就连现在的这个不思进取的皇帝司马奕看过卞壶着作后,在朝会上都当众夸赞道:“ 忠则顺天,孝则尽命;守忠死国,孰不起敬?” 陈望看着远处正在忙碌着灭火的军兵们又问道:“卞将军,现在是什么时辰?这些行凶放火之徒可有人认得?” “回广陵公,此时已过寅时中,刚才看了看这些黑衣人发髻,好似道士一般。”卞耽躬身答道。 陈望叹道:“唉,道士也是出家人,怎会干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是,是,天亮之后,末将禀明六部都尉,定会查验清楚,给广陵公一个交代。”卞耽躬身答道。 “好,好,辛苦你们了。” 说话间,火势已经渐渐熄灭,茅草屋屋顶焚烧殆尽,只剩下了断垣残壁。 陈望又道:“还请再派人知会丹阳郡衙,请他们派人来修葺一番。” “末将接到失火禀报后,已派人通知了丹阳郡衙,应该快到了。”卞耽捋着大胡子道。 说话间,天色已亮,东方鱼白。 只听远远的山下又响起了车马的声音。 不多时,来到了陵园前,陈望一看,是广陵公府的牛车。 车下跑步而来的是十几名体态魁梧的骁锐营军兵,当然现在换上了家丁服饰。 牛车停下后,掀开车帘,车上走下来了裹着裘皮大氅的司马熙雯和陈胜谯。 二人互相挽着胳膊走了过来,在这寒风刺骨的冬日早晨,脸色白里透红,楚楚动人。 乍一看去,不像是母女俩,倒是像姐妹俩一般。 映入二人眼帘的首先是烧得乌黑的断垣残壁,再就是军兵堆在一旁的尸体,满地的血渍。 卞耽赶忙跑步上前,躬身施礼道:“末将东部都尉,参见谯国夫人!” 司马熙雯多年跟随太尉陈谦,见惯了尸横遍野的沙场惨状,还亲历了惨烈的谯郡保卫战。 这种小场面对她来说是小意思。 她连看都没看卞耽,快步来到陈望身前,边上下打量着边焦急地问道:“望儿,你怎么样?有没有伤着?快让我看看。” 说着,伸出修长白皙的双手抚摸着陈望的头发和脸庞。 陈望不好意思,心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呢,把我当小孩子了,我好歹也是广陵公。 他赶忙躬身施礼趁机躲开了司马熙雯的手,颤声道:“让大娘担心了,儿没什么事儿。” 司马熙雯不以为意,伸手搀扶起陈望,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拉着陈望就往牛车上走,边唠叨道:“看看把你冻的,脸色煞白,快跟我回府去。” 刚转身走了两步,陈望身后的陈胜谯惊呼道:“哎呀,血,老弟身上流血了!” “啊?”司马熙雯花容失色,惊问道:“哪里,你哪里受伤了?” “无碍,无碍,只是皮外伤,就是后背……”陈望边狠狠瞪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周全,边嗫喏着回道。 “噗……”陈胜谯掩嘴笑出声来道:“老弟,你这是临阵脱逃呀。” 司马熙雯狠狠地白了陈胜谯一眼,陈胜谯忙止住了笑。 她转到陈望身后,和陈胜谯两人仔细观看起陈望的后背。 见陈望裹着卞耽的黑色披风,披风下摆正在向下滴血,二人又转头看陈望刚才站的地方,又是一滩已经变成黑紫色的血渍。 这可了不得了,司马熙雯洁白的脸上腾得涨红了,她手指着站在旁边的卞耽怒吼道:“你,你叫什么名字?你们就是这么守卫京师的吗?我要禀明陛下,格你官职,下,下诏狱!” 陈望赶忙劝道:“大娘,卞将军他们来的还算是快,儿并无大碍,算了算了。” 卞耽在一旁垂首侍立,不敢吱声。 司马熙雯盛怒之下,又看见了另一边的周全,手指着怒斥道:“周全,你是来干什么的?怎么如此无能,令广陵公受伤!你,你,你给我滚——” “哎哎哎!”陈望赶忙摆手急道:“大娘,这些人全是老周杀的,您误会了,要不是老周,儿恐早就见不到您了。” 陈胜谯也在旁劝道:“母亲,先让陈望上车吧,这儿这么冷,回府再说嘛。” 司马熙雯这小暴脾气,一经点燃,那真是惊天地泣鬼神。 陈望心道,怪不得刚去洛阳太尉府,听到后院司马熙雯的河东狮吼,怒骂杜炅、孙泰,洛阳那些大名鼎鼎的文武官员皆惶恐失色。 “你,你给我把荀蕤叫来,”司马熙雯余怒未消,手指卞耽吼道:“广陵公在此守陵,你们竟然未派人加以保护,我倒是要问问他,太尉尸骨未寒,你们六部尉就如此轻视我们广陵公府了!” 第70章 事情闹大了 卞耽垂首躬身支吾道:“末,末将已派人禀报荀蕤大人了,他,他很快就到。” 正说话间,只见山下马蹄声大作,上百名骑兵、差役催马奔驰上山,为首的两人一名是紫袍文官打扮,一名是朱袍武将打扮。 来到近前,迅速地扫了一眼陈氏陵园前的一片狼藉场面,二人对视一眼,翻身下马,向司马熙雯和陈望走来。 陈望依稀觉得面熟,应该是来府里拜祭过父亲的官员。 只见文官三旬上下,面容清秀,颌下短髯,步履稳重。 武官身材瘦高,四旬出头,面色白净,气度文雅,三缕胡须飘洒胸前。 二人来到司马熙雯和陈望身前,一起躬身施礼道:“卑职王混、末将荀蕤拜见谯国夫人,拜见广陵公。” 司马熙雯冷哼一声,昂起雪白的粉颈并不答话。 陈望一听,前者是丹阳尹,后者是六部都尉,这都是戍卫京师建康的朝廷大员。 现今社会一个是首都市长级别一个相当于首都卫戍司令员。 丹阳郡郡衙设立在建康城内,台城南面,鸡笼山这边隶属于丹阳郡治下。 就像中南海在北京西城区一个道理。 陈望双手裹着披风,无法回礼,在旁赶忙道:“二位大人,请起,请起。” 二人起身,王混关切地问道:“广陵公可有受伤吗?” “一点小伤,无碍,无碍。”陈望回道。 司马熙雯脆声道:“什么小伤?你们看看地上的血渍,这是小伤吗?” 二人向陈望身后看了看,荀蕤对侍立在一旁的卞耽道:“查明是什么人所为了吗?有没有留下活口?” 卞耽听到方才司马熙雯和陈望对话,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周全,眼神中带着七分佩服外加三分惊讶。 他躬身施礼道:“禀荀大人,并未留下活口,看发髻像是道士打扮。” 王混手抚短髯,对司马熙雯轻声道:“谯国夫人,您看这样可否,请广陵公和这位壮士一起去我郡衙,一来找上好医师医治一番,二来,卑职也好了解了解情况。” “王混,你大胆!”司马熙雯方才给两人留足了面子,此刻小暴脾气又点燃了,她脆声吼道:“我儿已然身负重伤,你还要带他回去审查,你是何意?安敢如此!” 王混脸红一阵白一阵,还未再开口,荀蕤在旁低声劝慰道:“谯国夫人,王大人也是一番好意,他那里有建康名医,再说,去问问情况也好查破是谁所为不是?” “哼,一派胡言!”司马熙雯柳眉倒竖,美目圆睁,毫不留情面地斥道:“荀蕤啊荀蕤,你道我们广陵公府找不到名医?还是武陵王府没有名医?我看你们不安好心,想羁押我儿,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耽误了病情,你们可担待得起吗!” 说完,她抓住陈望的胳膊就往牛车方向走。 王混和荀蕤赶忙躬身道:“谯国夫人明鉴啊,此地也系先帝们的陵园,在此发生凶徒纵火,并伤及数十条人命,卑职等若不查明,不好向陛下交代啊。” “啥,你们非要带我儿走?你们这是看我家太尉已然归天,要欺辱我们孤儿寡母吗?”司马熙雯冷笑道。 “不敢,不敢啊,”二人连连躬身道:“卑职等绝无此意,谯国夫人容禀,我等职责所在——” “禀什么禀,我看谁敢拦我?”司马熙雯打断二人的话,决计要带陈望回去。 看着在几百名属下跟前被司马熙雯怒斥的两位大佬,面露尴尬之色,陈望在旁低语劝道:“大娘,我还是跟他们去一趟吧,这点小伤真的无碍。” “不行,先回去养伤再说。”司马熙雯压住怒火,低语拒绝道。 唉,这女人,真是倔强好胜,陈望心道。 正在此时,山下又传来了马蹄声和车轮声,隐隐还有铜铃声。 王混和荀蕤听得明白,这是銮铃声,只有……难道是…… 忽然,二人面色大变,急忙丢下司马熙雯和陈望,向前小跑去。 陈望诧异,转头看了看司马熙雯和陈胜谯,问道:“大娘,这是谁的车驾到了?” 司马熙雯也有些紧张,陈望看着她脸色已经恢复了白皙,俏鼻上微微沁出汗珠。 “这是圣驾到了,老弟,这都不知。”陈胜谯撇嘴道。 “哦,这铜铃声就是銮铃啊。” “正是。” 只见王混、荀蕤远远跪倒在地,抑扬顿挫地高声口颂道:“臣王混、臣荀蕤,恭迎陛下!恭迎太后!” 陈望听得清楚,瞩目看去,由远至近是两乘马车,渐渐清晰起来,分别各有四匹白马驮载。 马上均有一名官居四品的太仆卿亲自驾驭。 两乘马车前有一名金盔金甲大将率领二十四名禁卫军开道。 陈望看得明白,是殿中将军毛安之。 銮驾后跟着百余名侍从和禁卫军。 庞大的队伍缓缓从山下奔驰而来。 果然是司马奕和褚太后到了。 陈望心中暗自得意,他挨的这一刀,等得就是他们俩。 于是陈望退后两步,靠近陈胜谯,附在她耳边道:“我要演戏了哈,阿姐,您配合一下。” 陈胜谯诧异道:“你要作甚?如何配合?” “我待会儿倒下,你扶着我,哭几声就行了。” “哦哦,”陈胜谯原本冰雪聪明,马上会意,揪着陈望耳朵啐道:“你个小机灵鬼。” 陈望又向身后的周全挤了挤眼,意思是感谢啊,老周。 不大一会儿,天子鸾仪圣驾到了陵园前的空地上。 司马熙雯和陈望、陈胜谯以及卞耽等数百名军兵、差役齐齐跪伏在地,口颂道:“参见陛下,参见太后。” 前面的马车挑开了车帘,露出一张五官立体,齿白唇红,一脸傲气的俊脸来,陈望微微抬头一看,他妈的,竟然是楚相龙! 只见他一侧身,躬身挑着车帘,才见到打着哈欠,身材瘦削的司马奕从里面钻了出来。 站在车板上,掩着嘴缓缓地道:“哈……啊,众卿平身。” 众人一起高呼道:“谢陛下!” 司马奕接着道:“谁在此主事?” 王混和荀蕤赶忙从后面跑过来,躬身施礼道:“微臣王混、荀蕤拜见陛下!” “深夜失火,并有凶徒袭扰广陵公,可有查明是何人所为?” “微臣二人正在勘察现场,此系凶徒纵火,意图加害广陵公——” 二人还未说完,只听后面马车上传出声音打断二人,“广陵公现下如何?” 声音不大,婉转清脆,如燕语莺声一般。 王混和荀蕤慌忙又跑到后面马车前,躬身施礼道:“启禀太后,广陵公在此,略有惊吓,身负轻伤,应无大碍。” 只听车帘内传出褚太后的惊呼道:“什么?负有轻伤,略有惊吓?传他来见我!” 马车后走出中常侍田孜,一边答应着一边小跑向前,绕过司马奕銮驾,来到陈望和司马熙雯跟前高呼道:“太后传广陵公觐见!” 只听陈望哼了一声,身子向后倒去,正倒在陈胜谯的怀里。 陈胜谯惊恐万分,一边扶着陈望一边哽咽着呼唤道:“阿弟,阿弟,你醒醒,你怎么了?这里有没有医师啊……” 司马熙雯一脸莫名,蹙眉看着女儿和陈望,心道这是怎么回事?刚才还好好的…… 田孜也是大惊失色,忙过来试了试陈望的鼻息,又看了看陈望跳动的眼皮,附耳轻声问道:“长公子,哦不,广陵公,你到底怎么样?可急死太后了,一听闻你这里遇袭就吩咐陛下一起来探望。” 陈望睁开眼,轻声道:“我……我……有些窒息,身中一刀在,在背后,太可怕了,几十人来杀我……” 说着,陈望眼皮一翻,身子一挺,又倒在了陈胜谯怀里。 田孜伺候了几代先帝,现在老了,专门服侍太后,自然是聪明绝顶,领悟力极强。 他赶忙跑回太后车舆前,躬身奏禀道:“禀太后,广陵公被困屋内被烟火熏呛,呼吸困难,并受惊过度,且身中一刀,此时已……失去知觉。” “御医,御医!”褚太后在车内喊道:“速速救治,将广陵公抬到我车内,回宫!” 话音一落,几名御医从车后的随从人群中窜出,背着药箱,飞奔向陈望这边。 只听褚太后提高嗓音,美妙的声音里充满了严厉道:“请陛下在此,会同丹阳尹、六部尉官员,尽快查明案情,缉拿幕后主使,回报于我!” 在常人耳里,并未露面的褚太后声音只是加重了几分,但听在司马奕和王混、荀蕤耳里可就不一样了。 这是大晋地位最高的女人在发话,只有大晋朝廷体制内的人能听得懂。 太后雷霆震怒,措辞严厉。 虽然现今皇权势衰,外藩权盛,但她要是执意废掉一个皇帝,还是有很大可能性的。 更何况让大臣脑袋搬家亦或是贬为平民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王混出自琅琊王氏自不用说,而荀蕤那是三国曹魏重臣荀彧后代,出自颍川荀氏。 极其在乎家族荣辱,深恐得罪太后,累及族人。 二人连同司马奕一起,唯恐褚太后听不见,一起高呼道:“谨遵太后圣谕!” 司马熙雯看着御医和宫女、宦官们忙忙碌碌,七手八脚的把陈望抬到一座单人床榻中,抬了起来,跑向太后车舆。 一边嘱咐他们轻一点,一边转脸看向陈胜谯,不解地问道:“望儿他……他怎滴忽然如此不堪?” 陈胜谯心道这个憨憨的母亲,一点看不出他在装样。 遂娇嗔道:“哎呀,母亲,您别问了,阿弟自有他的主张。” 司马熙雯仍是一脸茫然,摇头喃喃地道:“这孩子,这是怎滴了。” 此时,山下上来一乘暖舆,前面一人骑着高头大马,绕过皇宫銮驾,来到司马熙雯身后。 司马熙雯和陈胜谯回头看时,是陈顾和柳绮到了。 柳绮披着织锦缎面淡黄皮氅出了暖舆,和陈顾一起来到近前。 给司马熙雯行过礼后,一脸焦急地问道:“夫人,望儿怎么样?” “唉,身中一刀,受惊过度,这不,”司马熙雯朝前努了努嘴,接着道:“被太后接走了。” “啊!”柳绮面呈惶恐之色,惊呼了一声,嗓音哽咽道:“望儿他不会有事吧?这可如何是好啊……” 陈胜谯在旁安慰道:“姨娘勿忧,他此刻失血过多,去宫里调养一阵,应无大碍。” “这就好,这就好,唉,吓死我了。”柳绮一脸惨白,捂着胸口道:“太后和陛下亲自到了,我过去参拜一下吧。” 说完,柳绮向皇宫车驾方向走去。 陈顾跟在她身后,不断左右打量着地上的血渍,散落的兵器,再去另一侧看尸首去了。 陈望躺在卧榻上,被抬到太后乘舆旁,众人七手八脚把他裹着被褥床单一起抬了进去。 他一边呻吟着一边偷偷眯眼看着乘舆内。 首先看见了他的母亲,毫无争议的享有大晋第一美女名号二十年的褚蒜子。 就像他刚刚穿越来时,睁眼一刹那,所见一模一样。 映入眼帘的是那张精致到无可挑剔的洁白鹅蛋脸庞。 娥眉紧蹙,杏眼含泪,朱唇微抖,“望儿,你怎么样了?要不要紧?” 陈望回建康广陵公府已经近半年了,但忙于父丧,以及守陵,还未进宫拜见太后。 这是离京后第一次见。 陈望呻吟道:“水,水……” “你忍忍,回宫后再喝,外面天气寒冷,没有热水。” “哦,好,母……太后……” “你刀伤在哪?我来瞧瞧伤势如何?” “不……难……以启齿,在屁股上。” “这又如何,你自小是我看大的。” “不……御医刚刚用了药……” “哦,好吧。” 正在这时,车舆外有人娇滴滴地道:“臣妾柳绮拜见太后。” 陈望听得分明,是她,这个恶毒的女人,这些道士一定是你找来的,就想让我死。 现如今来探看是否得手了。 “哦,柳绮啊,平身吧,望儿失血过多,我要回宫了,改日你再进宫来说话。”褚太后软绵绵无骨的柔夷抚着陈望的脸和头发,回道。 第71章 一生无法相认的母亲 “是,太后,广陵公府只有一辆牛车,谯国夫人乘坐先过来了,我坐乘舆来的晚,臣妾焦急万分,惦念望儿……” 陈望实在不想听车下柳绮那令他厌恶的声音,两眼一翻,假做晕了过去。 “望儿,望儿!”褚太后摇晃着陈望的身体喊道:“快,快回宫!” 陈望只感觉头晕目眩,马车原地打转,调了个头,向山下疾驰而去。 一路上,感受着母亲又只能唤作太后的关怀,心中无限感慨。 古人说得好,慈母多败儿,严父多懦夫。 自己只要这么装一装,母亲就惊恐万分,那以后有不如意,我岂不是可以装装就行了? 反正别人能看得出来,唯独母亲看不出来。 柳绮生长在褚府世代为奴,是母亲的通房丫鬟。 可以看得出,母亲褚太后对她是信任有加。 唉……柳绮还真是个奇葩女人,生存能力太强了,父亲、大娘、陈安、包括褚太后,谁都不能把她怎么样。 只因为她给父亲生了两个儿子,还因为她知道父亲和褚太后的秘事。 不管了,让王混、荀蕤他们去查吧,我且在宫中待一阵子再说。 休养休养吧,唉,鸡笼山守陵五个月了,嘴里都淡出个鸟儿来了。 想到这里,本来就没睡好连带受惊的他,在马车的颠簸中,头侧枕着褚太后膝盖上还真的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经趴在床上看看四周,全是人。 内襦裤已经被褪到膝弯处,露出屁股,两名老御医正在给他擦药膏。 御医后面是满脸紧张的褚太后,旁边是田孜和胖宫女小芳。 大家齐齐盯着他的屁股,陈望羞愤不已,语气不善地喊道:“太后,你们就不要看了嘛,皮外伤而已……” “这孩子,还是如此任性,还皮外伤呢,伤口的肉都翻出出来了,这些臭牛鼻子道士,下手如此之狠毒。”褚太后紧蹙娥眉,娇声斥道。 “大夫,哦不医师,别包裹那么多层,我如厕怎么办?”陈望又费力地扭头对御医道。 褚太后抢着回答道:“有人伺候,你不必操心,只管养好伤口。” 其中一名陈望记起来了,是史太医,他包扎完伤口后,直起身子,沉吟道:“太后,广陵公说的是,包裹太多并非良策,反而对伤口愈合不利。” “嗯,就依你,记得每天过来查验伤口,勤换药。”褚太后吩咐道。 “臣,遵旨。”史太医和另一位御医一起躬身答道。 说完,两人退了出去。 褚太后亲自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红枣黍米粥来到床榻上坐下,转头吩咐道:“小芳,去给广陵公准备膳食。” “太后,您歇息,我来喂广陵公吧。”田孜赶忙道。 褚太后淡淡地回道:“不必,你去忙吧,有事我唤你。” 田孜和小芳都出去了,陈望打量四周,正是自己穿越来的那个崇德宫偏殿。 褚太后用银质调羹舀了一勺粥,放在朱唇上尝了一点,又吹了吹。 才将调羹放进陈望嘴中。 陈望“滋溜”一声,吸了进去,接着道:“太后,您给我放这儿,我自己来。” 褚太后柔声道:“望儿,你别动,静待伤口愈合。” 说完,仍是坚持一勺一勺地喂进了陈望的嘴里。 陈望知道褚太后是自己母亲后,再见到她,又是一番心境,一股亲近感油然而生。 他努力转头看着褚太后,比之初见时,憔悴了许多。 她双眸依然漆黑明亮,但眼角上多了细密的皱纹,那满头的青丝也生出些许的白发。 这几个月来,她都经历了什么?可想而知啊。 他鼻子一酸,颤声道:“太……太后,一晃有八个月没见您了,您凤体可安康?” “嗯,我在宫中衣食无忧,闲来就是看看书,赏赏花什么的,倒是你去了江北,做了不少大事,只是过于危险,令我日日担忧。”褚太后一边喂着陈望,一边轻语道。 “都是望儿不好,让……您担心了,望儿也是日日思念太……太后。”陈望几次想叫出“母亲”二字,但又忍住了,这是宫中,恐隔墙有耳。 不由得心中哀叹,即便是全天下人都疑心自己是太后的儿子,但到死也不能说出这两个字啊。 “你父亲临终前可有,可有遗言吗?他……他可有痛苦离去吗?”说着,褚太后她那泛红的眼眶里渐渐蓄满了泪水,一颗颗豆大的晶莹泪珠,顺着她苍白的脸颊,翻滚着坠落下来。 “父亲一直昏迷,并无痛苦,太后放心,他临终前只说了很短几句话,听不清楚,他要我善待家人,并要我掌兖州刺史大印。” “善待家人,呜……”褚太后把碗放在了床榻边的矮几上,竟泣不成声。 “太后节哀啊,我听说父亲曾经救过太后,还下过廷尉诏狱……” “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他才患有胸疾,英年早逝……”说着,褚太后竟附在陈望背上痛哭了起来。 背上感受着她娇躯一起一伏的抽泣,情商不是很高的现代零零后青年陈望眼泪也掉了下来,将头深深地埋在了枕头里。 想想生母褚太后身处循规蹈矩的封建时代深宫中,无依无靠,更无事可做。 而她又是举世公认的淑德贤良,敦睦嘉仁,从不干涉朝政,不任用外戚。 和当年明穆皇后庾文君比起来有着天壤之别。 她家的颍川庾氏四兄弟把持朝政达三十余年。 自己作为她的儿子,却不能在膝下尽孝,不能让她将来享受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甚至不能喊她一声母亲。 “太后,太后……广陵公该吃饭了。”不知何时,小芳端着木盘站在身边轻声呼唤。 褚太后直起身子,用宽大的衣袖拭了拭眼角,轻声道:“放在这里,你退下吧。” “是,太后。” 小芳将木盘放在矮几上,退了出去。 陈望止住眼泪,闻着饭菜香味,才发现已经饥肠辘辘。 肚子里不禁咕噜了几声。 褚太后破涕为笑,娇声道:“望儿啊,你自小就贪吃,现在还是这么馋啊。” “望儿闻到这都是我平时爱吃的,突感饥肠辘辘。” “来,我来喂你。” 陈望不好再阻止,就任由褚太后喂了起来。 边吃着褚太后给他撕的鸡肉,边问道:“太后,我母亲是哪里人士,她自小就服侍于你吗?” “是啊,自打我记事起,柳绮父母就在我们褚家做下人,后来有了柳绮和柳慧姐妹俩,比我小了几岁,母亲见她俩聪明伶俐,就将她俩给了我做贴身丫鬟,直到我嫁给了当时还是琅琊王的康皇帝,二人也随我一起过去,再后来一起进了宫中。” “还有呢?”陈望咽下去一口甲鱼汤,又追问道。 “后来……”褚太后顿了顿,接着道:“后来就是这个样子啊,你们陈家为国尽忠,功勋累累,我就将柳绮赏给他做了妾室。” “哦……” “快喝吧,甲鱼汤补气血。” “太后,我现在已经是广陵公了 ,好想把你接到府里去,天天和你在一起。”陈望发自内心地道。 但没听见褚太后回话,因为是趴着,扭头看时,见褚太后一手端着甲鱼汤碗,正扭头抹眼泪。 陈望不由得自责起来,竟说些不切实际的话,赶忙趴好道:“太后,我还要喝,真好喝……” 第72章 王猛挥兵东征 时间来到了腊月,陈望已在宫中休养了半个多月。 因为没留一个活口,导致王混和荀蕤的线索只有一条——道士所为。 但五斗米教在江南教众数十万,又有门阀士族撑腰,他们俩不敢轻易妄为,只抓了一些游方道士和道观里的道士审讯。 虽然太后震怒,责令严查,但后来太后并未再发话,自然是没有什么下文了。 半个月来,陈望从来不敢断了信息,他建立了一条信息线,由毛安之将陈安的信递进宫中,再由田孜本人接收,最后到了他的床榻上。 陈望得知,本来要逃回辽东老家的慕容垂被一路追杀,走投无路,去了长安,投奔了氐秦。 在长安受到了大秦天王苻坚的隆重接待,信中说苻坚亲自出城迎接。 拉着他的手亲自进了城,一起同乘玉珞车到达皇宫。 然后传出消息,慕容垂被封为冠军将军,宾都侯,食邑华阴五百户。 不好意思啊,慕容垂,因为我让你背井离乡,成为了丧家之犬,最后被苻坚收留了。 但你也屠杀了我数万大晋子弟兵, 不是你,北伐大军此时已经打到幽州北平了。 又一想,打到北平,那桓温岂不是气焰更加嚣张,更不可一世了? 回到建康,逼司马奕禅让,篡夺晋室,屠杀忠臣,也未可知啊。 世间之事,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历史也是无法走回头路重新演练一番。 夜已经深了,殿内炉火正旺,烧得铜壶沸水吱吱作响。 继续往下看,陈安在信中接着写道,慕容垂归降氐秦后,苻坚拉开了伐燕大幕,因为他没有任何可以忌惮的人物了。 理由很好找,当初救援燕国攻击桓温北伐军,慕容暐许以虎牢以西包括洛阳在内中原诸郡,现在又反悔了。 司徒慕容评对来接手虎牢以西地盘的秦使道:“行人失辞,救患分灾,系邻国常理,奈何来索重赂?” 意思很明了,大家是邻居,唇亡齿寒嘛,你们出兵救我们也是自救,不应该再来索要地盘。 秦使回报,苻坚大怒,即拜王猛为辅国将军,率建威将军梁成,洛州刺史邓羌,起关中马步兵三万,于十一月底向洛阳进发。 看到这里,陈望心道,这下慕容鲜卑要完蛋了,他们连桓温都打不过,怎能打得过比诸葛亮还猛的王猛呢? 另有,谯郡大军和军属、百姓在历阳郡均安好,安置在下辖十余县内。 袁真虽已在寿春公开竖起反旗,但暂未有南侵的迹象。 请长公子勿挂怀。 合上陈安的来信,陈望心中大慰。 谯郡军民在历阳郡安好,是他最大的心愿。 丢失了土地还可以再取回,若是淮北军民有所闪失,那就真对不起亡故的父亲了。 想到这里,陈望心潮澎湃,明年春天,又是一个新的局面开始。 中原大地,秦燕争雄,刀光血影,战火硝烟。 而国内唯一能打仗的桓温新败,士气低沉,这倒是他一展身手的大好时机。 难掩激动之情的陈望想起了虎牢关前大破鲜卑白虏情景。 想起了在城头上看到黄河岸边,广武山下,大获全胜的晋军士兵雀跃欢呼场面。 不由得心头燥热,从座榻上起身,穿上牛皮靴,披上大氅。 入宫后还没出过门的他决定出去走走。 推开殿门,一股清新冷冽的空气扑鼻而来,精神为之一震。 建康冬夜,明月高悬,如水银泄地铺洒在汉白玉阶前。 虽然没有一丝风刮来,但干冷的寒气砭人肌骨。 陈望打了一个寒颤,不由裹紧了裘皮大氅。 皇宫内的各个殿宇灯火通明,但外面却是一片静谧,无人走动。 陈望心道,想必是天气太过寒冷,南方人自古都是怕冷的。 下了石阶,漫无目的向前溜达。 冷静下来,想起鸡笼山遇袭,如果不是大娘派来的这个周全,自己不是被烧死,就是被砍死了。 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这是五斗米教所为,而幕后真正的主使就是柳绮。 如果自己再不尽快解决和柳绮的恩怨,那就成了一部肥皂剧,无休无止,而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她再次算计。 现在还不是驰志伊吾,建功立业的时候。 自己的家里,自己的军队里,自己的心脏里还有这么一颗钉子没有拔掉,什么事也干不成。 父亲从来都没有提到过柳绮二字,哪怕是在梦中都没有说过,这说明父亲深知柳绮为人。 陈安也是遮遮掩掩,也是绝口不提。 而在洛阳府中晚餐时,分明察觉到柳绮见了陈安目光躲闪,马上告退,似乎不愿意见他。 大娘为人耿直率真,城府不深,也不会知道太多。 第73章 看见了不该看的 母亲褚太后久在深宫,更不可能知道柳绮这些年来做过什么。 更令人有些绝望的是,柳绮还是自己在大众眼里的“母亲”。 在以孝治天下的东晋,绝对不能冒犯她。 冒犯了,自己将身败名裂,万劫不复,基本被踢出了各个朋友圈。 一想到这里,陈望心中便是有种极度复杂的情绪,无助,绝望,苦恼,犹如打翻了五味瓶般,让人尝不出到底是酸甜苦辣咸。 难道自己真就解不开这个死结了吗? 难道就处处受制于这个心思缜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人,等着挨宰吗? 父亲生前都解决不了的家庭矛盾,我该如何解决? 父亲一定是不忍家庭支离破碎,不忍陈顾、陈观失去母亲,而行万难之事。 父亲啊父亲,难道你是让我来解决这个万难之事吗? 就这样漫无目的溜达着,从西伯利亚来的强冷空气,让他的思路却是越来越清晰。 一个大胆的计划浮现出陈望的脑海中。 不知不觉已穿过了许多殿宇,来到了一所偏殿前。 里面传出了丝竹管弦的悠扬乐声,曲调委婉,悠扬绵长。 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在听音乐,陈望好奇心起,就向偏殿大门走去。 来到近前,手扒门缝向里看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名宫女正在用灵动的白笋般手指扣住嘴边的玉笛,悠扬的笛声如梦如幻。 薄施粉黛的俏脸上一双灵眸微闭着,只剩那如刷般的睫毛随着笛声微微抖动。 一头黑丝整齐的披在身后,只用一根红色丝带柔柔松松地扎起,几缕发丝垂在肩前锁骨处,随着身体的摆动飘逸摆动。 另有四名宫女在她周围弹奏着古筝、琵琶,亦是沉浸在演奏中,如醉如痴。 再向后看去,还有数名宫女身罩薄纱,翩翩起舞,罗裙摆动,曲线毕露。 转身,甩袖,回眸都带着妩媚,哀怨,娇羞…… 陈望心中感慨,古人真会玩,现今社会去个练歌房都是女人的嘶吼声,哪像这样文雅还陶冶情操,精神放松。 还没感慨完,忽然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楚相龙! 那个高傲的楚相龙! 他正高举一个硕大的酒盏,边喝边摇摇摆摆走进跳舞的宫女中,随着乐曲,一起翩翩起舞。 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去,看见了坐在大殿正中的司马奕。 他半裸着上身,眼神迷离,面色赤红,端着酒盏,摇头晃脑,笑呵呵地看着殿中间跳舞的楚相龙和宫女们。 司马奕左右两边的座榻各有一个男子,自己并不认得。 但座榻中他们俩的身边各有一名女子他倒是认得。 一个是田美人,一个是孟美人! 她们俩每日都到崇德宫请安,自己跟着母亲褚太后见过多次。 哇! 陈望跌碎了一地眼镜,这个东晋如此开放吗? 司马奕自己坐在中间,而有两个男子和他的两个老婆同坐一榻,把酒言欢,眉来眼去。 他真能做到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衫,佩服,佩服。 怪不得东晋皇权势衰,你整日都在这儿纸醉金迷,笙歌燕舞。 陈望有些不屑地转身离去。 走在路上,想想刚才见到的那一幕,说实话自己也是神魂荡漾,谁又能抵得过这种生活诱惑? 那除非是万里挑一的人中俊杰,如谢安,如桓温,如王猛,如慕容恪之辈。 当然,还有自己的父亲陈谦。 不用笑话人家司马奕,自己只要一躺在大学宿舍上铺,电脑手机一并打开,不也是一片欢娱,连撒尿都懒得下去。 循着原路,向回走去。 天上飘起了雪花,无声无息,纷纷洒洒。 抬头看时,月光依旧,鹅毛般雪片从黑漆漆夜空飘落,打在他的脸上。 突然想起了虎牢关大战鲜卑白虏,那漫天的箭矢。 一个激灵,清醒了起来,又回到了自己的困局中。 什么皇帝不皇帝的,自己生命都朝夕不保,还去吐槽人家吃喝玩乐享受人生。 边走着,边梳理方才的计划。 要想解开这个死局,得动用很多人。 还得做到让两个弟弟不记恨自己。 如果他俩实在不理解自己所为,那就一并铲除?这倒是一劳永逸,并不耽误颍川陈氏发展。 古代封建社会的帝王将相无一不是狠毒角色。 对待政敌,或者是哪怕稍稍威胁到自己地位的人,都要斩草除根。 如果是这样,倒是省事了。 我只需派骁骑营的军兵夜晚将她们母子三人杀了就行。 边想着边回了崇德宫。 里面已是一片漆黑,母亲已经睡着了。 再走向了自己的偏殿,掩好了门,脱掉大氅,上了座榻中躺下。 脑子里翻江倒海,一边是一起杀了,一劳永逸;一边是留着两个弟弟,毕竟是陈家骨血。 之所以是如此矛盾,毕竟现在已经到了剑拔弩张,势不两立的境地了。 鸡笼山上的大火,那几十人的刺客,无一不是要自己的小命。 否则他何尝会想去杀人呢?尤其还是自己的异母兄弟。 第74章 祸不单行的广陵公府 次日晨,几匹快马从台城的宣阳门奔驰而出,急匆匆地向城南乌衣巷方向驰去。 广陵公府中,司马熙雯、柳绮、陈胜谯、陈顾、陈观正在吃早饭。 有家丁跑上中堂来报,中常侍田孜来了。 话音未落,披着黑色披风的田孜已经疾步走进中院。 带着一身的冬晨寒气上了中堂。 众人忙起身相迎。 田孜本来就下耷的五官,被寒风吹得白里透红,更加给人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只见他嘴里哈着白气,向着司马熙雯躬身一揖,语气急促地道:“谯、谯国夫人,广、广陵公他,他怕是不成了,太后命我前来禀告,请您做准备……” 司马熙雯一听,面无血色,嘤咛一声,晕死过去。 陈胜谯赶忙扶住将要倒地的母亲,惊呼道:“母亲,母亲!你醒醒啊!” 陈顾和陈观也过来扶着司马熙雯,将她放在座榻上,身子倚在陈胜谯怀里。 不住地呼喊:“大娘,大娘……” 众多婢女也跑了过来,广陵公府中堂上乱成了一片。 柳绮一脸惊讶地问田孜,“田大人,望儿不是好端端地在宫里养伤,怎么会突然——” “哎……”田孜眉毛一扬,痛苦地叹道:“起先是没什么事,但昨晚广陵公身体发热,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太后急召御医,经一夜救治,并无起色,且越发严重,据御医判断,那刀伤有种慢性毒药,名曰‘铃兰苷’。” 柳绮愣了一下,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渐渐湿润起来,继而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而下,接着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一边双手拍着地面,一边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天呐,望儿啊,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你父刚刚走了,你就……你可让我怎么活啊......” 于是,众人又跑过来劝慰她。 田孜看着广陵公府上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眼神黯淡,也不禁老泪纵横。 良久,他擦了擦眼泪,先来到柳绮身旁劝慰道:“二夫人节哀啊,府里还需有人主持各项事宜。” 然后又走到远处半躺在陈胜谯怀里的司马熙雯跟前,轻声呼唤:“谯国夫人,谯国夫人……我这就回去找御医来。” 又对陈胜谯道:“陈家女郎,节哀啊,你看看谯国夫人和二夫人都不能主事了,你安排一下,接……接,唉!接广陵公回府,呜……” 说着,田孜也跟着哭了起来。 大家看着田孜也是几度落泪,心知陈望看来真是不行了,柳绮、陈胜谯等人都失声痛哭了起来。 连同婢女、家丁一起,广陵公府上哀声恸天。 中院里,一个灰色的身影矗立在寒风中,他冷冷地注视着中堂上发生的一切,嘴角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当田孜看着司马熙雯醒来,柳绮也渐渐止住哭声后,告辞离去。 路过院中的灰衣人时轻声问道:“你可是周全?” 周全轻轻点头。 田孜并未做停顿,边走边冷不丁地塞到周全手里一张纸条,然后出了广陵公府。 半年前刚刚经历了太尉丧事的广陵公府,愁云惨淡,又挂起了白幔黑绸,全府上下沉浸在一片悲哀之中。 下午,一辆马车载着陈望尸首的棺椁,从台城中运了出来,向乌衣巷中慢慢驰来。 建康城中百姓纷纷驻足观看,无不叹息,颍川陈氏家门不幸,半年就死了两任广陵公。 眼睛红肿的陈胜谯率领家丁,把陈望棺椁抬进府门,摆放在中堂上。 她无论如何想不到,半月前活蹦乱跳的陈望,还让她配合演戏,怎么就突然没了,这些刺客竟然用了毒,唉,可怜的老弟,才十三岁啊。 刚刚安置好,就有建康城中的王公贵族,官宦子弟前来吊唁。 当然,这次不及陈谦葬礼规格,大都派遣子侄辈前来。 皇帝和太后也遣人前来吊唁,并送了宫中督造的法器及祭祀金银器皿。 临近中午,从府门外走进了两排道人,左边为首的是一名仙风道骨,须发皆白的老道,右边为首的是一名面目清秀的年轻道人。 由于司马熙雯再次遭受了巨大的精神打击,已无力起床,由二夫人柳绮主持葬礼,并率家人为陈望守夜。 柳绮提议,请闻名江南的五斗米教仙师为陈望在府中做道场,超度亡灵,为广陵公府化灾祈福。 司马熙雯虽然不喜此二人,但因身体虚弱,头晕目眩,不能起床,需要柳绮操持一切,也就应允了。 况且,在当时道家玄学风靡一时的年代,家家户户做丧事都会请道士做法事。 陈谦那时没有找道士来,那是因为他是大晋中央一级的领导人,规格待遇太高了,道士是捞不着进来的。 八八六十四名盛装道士来到灵堂,在家属的后方分坐两侧,各持鼓、钟、铃、剑、笏等法器,轻轻诵读起《太上洞玄灵宝天尊说救苦拔罪妙经》。 “尔时,救苦天尊, 遍满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得离于迷途……” 道场要连做三天三夜,柳绮排了守夜值班表,陈顾第一夜,陈胜谯第二夜,自己第三夜。 第四日,即可出殡,将陈望棺椁送往鸡笼山。 到了第三夜,柳绮当值。 当夜,寒风大作,天寒地冻,建康迎来了全年最冷的节气——大寒。 灵堂上炉火正旺,柳绮一身素缟,默默地往铜盆里扔着纸钱。 火光映红了她妩媚白皙的瓜子脸,想着陈望终于死了,自己的儿子也可以顺理成章的承袭广陵公,领兖州刺史,多年来的隐忍和付出到底还是看到回报了。 母凭子贵,司马熙雯也不用再踩在自己的头上,趾高气扬了。 看着一张张黄纸烧成了黑灰,蓝色的火苗在盆中不断跳跃,心中默默念叨,陈望,在下面好好花你的钱吧,莫怪我心狠,谁让你生在了颍川陈氏的广陵公府呢。 嘴角不禁微微上扬,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差不多到了丑时中(下半夜两点左右)。 她因为高兴,精神越来越振奋,毫无倦意。 转头看了看身后的杜炅正在眯着眼睛,左手拍着小鼓,又时不时偶尔摇铃,嘴里念念有词。 又抬头看了看对面的孙泰,孙泰嘴里虽也是念念有词,但眼睛却也在看着她。 其实,柳绮自打坐在这里就感受到了孙泰那炙热的眼光不住地向她投来。 柳绮樱唇一抿,唇角扬起一丝胜券在握的笑容,微微颔首道:“有劳二位道长了。” 杜炅和孙泰一起躬身回礼。 杜炅道:“二夫人客气了,广陵公不幸遇害,贫道等理应前来做法事,况且贵府出此重金相酬。” 柳绮笑着直言道:“呵呵,我是说二位道长助我之事。” 杜炅压低了声音,回道:“二夫人,此地不是讲话所在,休要妄言。” “杜道长放心,这里不会有他人的。”柳绮转脸看了看陈望的棺椁,柔声道。 说罢,她又看了看堂外漆黑的夜空,狂风怒吼,微垂臻首,嘴角轻扬浅笑。 第75章 一网打尽 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不令对面的孙泰目瞪口呆,如醉如痴。 只听柳绮接着娇滴滴地道:“洛阳一别,再未谋面,回建康后,我出入多有不便,没想到只是一纸信笺,贵教做事如此妥切,令人钦佩。” 杜炅在柳绮身后沉吟了一会儿,接着道:“陈望死得突然,贫道担心有诈……” 对面的孙泰微微一笑道:“师尊不必担心,我们的人刀上确涂抹了‘铃兰苷’,最初伤口与普通伤口无异,但十天半月之后即会发作,且发现后已经伤及心脾,无药可治。” 柳绮忽闪着大眼睛深深地看了孙泰一眼,赞许道:“孙道长心思缜密,做事严谨,令人钦佩。” 孙泰大着胆子迎向了柳绮的目光,微笑道:“为二夫人效力,乃贫道之荣幸,五斗米教教众几十万,挑选几个武艺高强之人不是难事。” “哼,武艺高强,一个活着的都没有。”杜炅不悦地冷声哼道。 他仍是有些不放心,接着道:“二夫人,仅凭这口棺椁,怎能断定陈望已死?” “杜道长,据我观察,宫中来的田孜和谯国夫人并非作假,且陛下和太后都赐了祭祀用品,文武百官也来祭奠过了,如此大阵仗岂会有诈?难道陛下和太后也会欺瞒吗?” 柳绮一连串的反问,说的杜炅和孙泰频频点头,是啊,太后怎么会配合他们作假? 尤其是以皇帝陛下司马奕的身份,哪有这些闲工夫做戏? 只听柳绮又道:“我请二位道长来做法事,其实也有过此担心,为了再证实一下,不如再过半个时辰,请众位道长帮忙,撬开棺椁看一下便是。” 杜炅和孙泰连连点头,心道这是最放心的做法了。 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 三人停顿了一会儿,各怀心事。 孙泰在想如何能和柳绮勾搭上,行鱼水之欢。 柳绮兴奋之余想起了往事。 自己从小就是阳翟褚氏府里的下人,后来成为宫女,再后来太后赐婚一代战神广陵公陈谦为妾,如今终于要熬出头了。 我儿陈顾本就是最像夫君陈谦的那一个,论才论德更兼有勇力超人,岂是陈望可比。 “二夫人,事成之后,您答应我的事……”杜炅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柳绮的遐想。 “杜道长请放心,我一定履行诺言,犬子陈顾承袭广陵公,若两年后接掌兖州刺史,贵教将来在兖州或者以后的其他颍川陈氏辖区都畅行无阻,受官府之庇护,可任选良址做道观。”柳绮笃定地道。 “好,那就谢过二夫人了。”杜炅颔首道。 “另外太后对我恩宠有加,将来我进宫也会为贵教美言的。” “如此甚好,甚好啊。”杜炅点头手抚白髯又道:“我一直有一事未明啊,陈望也是您亲生之子,您为何费如此周折,执意要立二公子呢?” “这……”柳绮沉吟了一会儿道:“不瞒道长,只因他自小生长在建康宫中,与我并不同心,倒是跟太后及谯国夫人走的很近,再说顾儿、观儿无论哪方面都强他百倍,立贤不立长嘛。” “原来如此。”杜炅有些将信将疑,但自己目的既然达到也不以为意。 孙泰在对面问道:“贫道到有一事不明,那谯国夫人嫁于太尉十余年,世人皆知,琴瑟调和,为大晋百姓之楷模,为何只生有一女再无子嗣?” “那还是升平五年,我从建康带着顾儿去谯郡时随行有两个奶娘,其中一个家里父亲开药铺的,善于配药,她给谯国夫人配置了一副不能生育的药引,投入粥饭中,所以……” 柳绮陷入往事的回忆中,缓缓道:“若是谯国夫人生几个男儿,更没有我们娘几个的出头之日了,可惜后来那两名奶娘不知所踪,想必是遭了谯国夫人的毒手。” (上一部《东晋五胡风云录》中描写有事情详细始末。) 杜炅和孙泰心中也是感慨万千,看来生长于官宦世族之家,亦非什么幸运之事。 高墙豪门之内,为了嫡子和继承人的争夺真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达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停顿了一会儿,杜炅抚须叹息道:“只可惜七万鲜卑大军葬送在了陈望之手,上庸王来信对我严加申饬,唉……” “杜道长,我这不也是把撤回谯郡的消息第一时间派人告之于你了,难道上庸王还不满意吗?” “嗯,我把在洛阳的兖州大军撤回谯郡之事给上庸王去了信,不是一封,而是三封一模一样的,分别交给了来自燕地的三名商人。” “为何如此?” “如此重要的事,三封都被守城军兵查获的几率不大。” “杜道长高明啊!” “虽是如此,但上庸王回信还是心痛不已,本来只是做做样子,令陈望难堪,退出刺史争夺,谁想到你那二公子竟也鼎立相助于陈望。” 柳绮娥眉一挑,郑重地道:“今后我会对他严加管教,让顾儿与上庸王永结盟好,将来共讨氐秦,扫平江北,然后共图——” 她的话还没说完,只听有个瓮声瓮气地声音传入耳中,“要共图我们大晋吗?” 三人以为听错了,一起闭了嘴,孙泰手一挥,后面的道士们也停止了诵经。 灵堂上静了下来,只有外面刮了一夜的狂风非但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带着呼啸声,一声高过一声。 过了片刻,没有动静,三人以为听错了,这才放下心来。 “如今二夫人得偿所愿,若是今后有闲暇时光,可来敝教总坛游赏一番,天目山风景如画,山峦叠翠,孙某将亲自陪同。”孙泰颇为清秀的面容上带着一丝色眯眯的笑意道。 “甚好,等所有事情都已了结,我也该清闲清闲了,如此,多谢孙道长盛情了。”柳绮会意地报以微笑道。 杜炅合上双目,诵起经来。 只听那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好一个用心歹毒的淫妇啊。” 这下,大家都听明白了,杜炅细目睁开,闪出一道精光,投向了陈望的棺椁。 柳绮吓得花容失色,身子颤抖,几乎仰面倒地。 孙泰也是面呈惊慌之色,腾地从地上弹了起来。 杜炅面向孙泰,朝棺椁方向努了努嘴。 孙泰从道袍中拔出一把两尺长的短刀,向身后的人摆了摆手。 众道人纷纷起身,放下手中的法器,一起从道袍内的腰间拔出了短刀,向陈望的棺椁慢慢围拢过去。 大家仔细观看,厚重的棺椁是被钉得严严实实的,根本无法打开。 众人正在无计可施,面面相觑之时,忽然从灵堂的房梁上跳下一人,立在棺椁上。 他一身灰衣,单手提着一柄长剑。 八字胡,三角眼,面色黝黑,身材精瘦,但给人感觉如钢筋铁骨般的硬朗。 “周全?你何以在此?”柳绮惊叫道。 周全并不答话,冷冷地扫了灵堂上众人一眼,喊了一声,“来人!” 只见灵堂外的中院里现出数十条黑影,各持明晃晃的钢刀,跑上了灵堂。 柳绮一看,很熟悉,这都是来自谯郡精锐骁骑营的人。 周全下令道:“广陵公吩咐,将一众人等尽皆拿下!” 说完,他闪电般从棺椁上跳下,双手一挥,长剑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取杜炅。 仿佛所有力量都凝聚到剑身上,不留后着变化的余地,充满一往无回的气势。 杜炅手持短刀,不慌不忙向右侧一闪,复又劈了过去。 刹那间,灵堂上一片大乱,众人打斗在一处。 有两名骁骑营军兵手各拿一把杯盏粗细的撬棍来到棺椁前,插入棺椁盖子缝隙,用力将棺椁撬开。 巨大的棺椁中赫然站起两个人来! 一个剑眉细目身披裘皮大氅,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自然是陈望。 另一个五官下耷,无精打采,正是中常侍田孜。 骁骑营军兵扶着二人爬出棺椁,保护着他俩从厮杀的人堆里退向中院。 柳绮看见陈望,惊得如同见了鬼魅一般,因为她太想陈望死了,且认定陈望已经死了。 再看陈望被两名骁骑营军兵保护着要逃,她疯了一般地尖叫道:“别让他活着出去,孙道长,孙道长去杀了他……” 这一刻,她就像一头发了疯的被困母兽,要做最后的挣扎。 但孙泰哪有机会? 虽然他也身负不错的武功,被两名训练有素,久经沙场的骁骑营军兵纠缠,此时只有招架之功。 在一众人的战斗圈子里,来回躲闪,撞击推搡,柳绮已经头发散落,披风落地。 她忽然想到要回后院,她还有个万夫不当之勇的儿子在那。 赶忙转身向后跑去,来到中堂后门,不想已经被刚才手持撬杠的两名军兵将中堂后面用木条钉死。 她双手抓住门板大声嘶吼,“顾儿,救我,观儿,快来救我!” 声音刚刚传出中堂,就被漫天怒吼的狂风迅速淹没,无人能听得见。 第76章 广陵公复活 此时,广陵公府外面又涌进来不少晋军士兵,一个个手持火把,领头的是殿中将军毛安之。 他来到陈望面前,躬身大声问道:“广陵公,这些道士如何处置?” 陈望裹了裹裘皮大氅,顶着大风,把头伸向毛安之耳边,大声喊道:“烧——了——吧,一个不留!” “啥?烧——” “是——” 周全见外面来了许多拿火把的人,心中明白,打了个呼哨和骁骑营的人且战且退。 当退到中堂台阶下时,毛安之手下的数百御林军将火把扔进了中堂,外加木柴,干草,瞬间在中堂门口形成了一道火墙。 风借火势火借风威,越烧越烈,伴随着里面传出来撕心裂肺的哀嚎声,惨不忍睹。 偶尔有一两个浑身带着火苗的道士窜了出来,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也没了声息。 火光映红了陈望面无表情的脸,他矗立在风中,心中默念,陈家列祖列宗,恕罪啊,对不住了,中堂只能烧了,容以后再建。 结束了,全结束了,陈望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外贼易挡,家贼难防啊。 家,理应是最放心的安乐窝。 如果是睡觉担心半夜有人来袭,吃饭担心有人投毒,那还要家有何意义? 倒不如露宿街头好。 站在身旁的田孜看着惨状,有些不忍地道:“广陵公啊,要不要熄灭大火,留几个活口审讯?” 陈望无动于衷,故作听不见,并不回应。 心道还审个屁,你我不都听得一清二楚了嘛。 天亮后,广陵公府中堂失火事件传遍了建康城中七桥十六溪。 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而广陵公复活的消息更加传得神乎其神。 有的说是太尉显灵,在地狱放了一把火,力战群鬼,从阎王手里将儿子抢到手,扔回了阳间。 有的说广陵公是火神祝融下凡,借着一把天火重回人间。 有的说在火光上空亲眼看见广陵公踏着祥云,口吐莲花,将一瓶子水倒在火上,熄灭了大火。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 崇德宫中,坐在中央座榻上的褚太后面沉似水。 她的右侧坐着睡眼朦胧的司马奕。 左侧坐着司马熙雯,陈望。 中间一尘不染的青石地面人影可见,上面跪着田孜,正在将昨夜藏在棺椁里所听到的一五一十奏禀。 当听到自己多年来再未有身孕,竟是柳绮派人投毒,司马熙雯气得娇躯战栗,拍案欲起,被陈望轻轻拉了拉袖口。 只得又忍了下来,毕竟对面坐着的是皇帝陛下。 田孜尖着嗓子继续道:“贼女柳绮指使五斗米教妖人杜炅、孙泰串通鲜卑白虏,一而再谋害广陵公,罪不容诛,当灭其三族不足解恨!” “对,她的两个儿子呢?一并诛杀!”司马奕也是狠狠地道。 “唉……”褚太后轻叹道:“都是我的错啊,给太尉赐了这么个妾室,识人不淑啊。” “太后,请勿自责,”陈望在座榻中躬身答道:“如今已是真相大白,母……柳绮业已伏法,罪有应得,所幸并未有更大损失,还望太后、陛下开恩,饶恕舍弟二人。” 司马熙雯狠狠地斜着眼眸盯着陈望,心道,损失不大?我的损失比谁都大!都是你妈逼得夫君娶了这么个贱人所致! 第77章 生的不伟大但死的光荣 “望儿,幸亏你昨日一早来见我,当时我还是万般不信,以为你胡闹,”太后心有余悸的接着道:“你早有此怀疑为何不早说?整日生活在危险之中。” “禀太后,那毕竟是臣之生母,纵有诸多怀疑,臣也不敢怀疑到她身上。”陈望一脸难过地垂首道。 “如果她非让臣死,臣也不会偷生,只是她与五斗米教过从甚密,另与鲜卑白虏有所勾结,臣担心的是大晋江山社稷啊。” 他语调不高,不紧不慢,语意里充满了为国大义灭亲之情,令人在座人无不动容。 司马奕手抚光秃秃的下颌,点头道:“广陵公以德报怨,以孝为先,应由祠部表彰,发送至各州郡供百姓瞻仰研习。” “谢陛下赞誉,微臣以为此事不宜声张为好,臣还想将母亲牌位供于颍川陈氏祠堂,受后代拜祭。”陈望躬身道。 司马熙雯终于忍不住了,不由得火冒三丈,怒视着陈望,眉心拧成了川字型,尖声斥责道:“什么?望儿!你是不是犯了什么脑瘟?她怎么可以进陈氏祠堂!” 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妾室死后是进不了祠堂的,除非有皇帝诰命封号。 比如柳绮必须得有司马熙雯这样的谯国夫人封号。 况且柳绮心术不正,屡次暗害陈望和司马熙雯。 “大娘容禀,母亲毕竟还有两个幼子,若是将她逐出陈家祠堂,该如何向他俩解释?”陈望面向司马熙雯作揖道。 “这个……”司马熙雯一时语塞,心道却是个难题,对外还得宣称柳绮是因大风失火而死,并无其他过错。 相反,她相夫教子,为颍川陈氏生育两个男丁,还得有功劳。 只听陈望接着道:“父亲在世之时就已发现了母亲诸多心思,但他老人家为了家中和睦,为了两个弟弟,才忍耐了下来。” 褚太后接话道:“陈谦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优柔寡断,既然已经查出端倪,就该早些惩处,以免累及后人。” 提及陈谦,大家都默不作声了,如此叱咤风云,令胡虏丧胆的大英雄也难断家务事啊。 只听陈望又道:“我在左卫将军陈安那里已经得知,母亲升平三年带着我和二弟初到谯郡时,带着的那俩投毒给大娘的奶妈,已经被他暗地里抓住,绑上石块,投入涡水之中。” 司马熙雯低声咒骂道:“陈安这个死胖子瞒得我好苦,贱人还以为是我暗害了她俩。” “可惜啊,柳绮不懂太尉一番苦心,竟一意孤行,唉,此女心肠之恶毒,心思之缜密令人切齿。”司马奕也跟着叹息道。 褚太后思忖了片刻,温言道:“陈谦也是为了你们颍川陈氏家人和睦,望儿秉承父意,我很赞同,就不必再公布柳绮之罪了,让她的灵位进陈家祠堂吧。” “臣谢过太后!”陈望在座榻中躬身道。 “陛下之意呢?” “儿臣亦赞同母后之意。” “熙雯?你怎么不说话?” “我……”司马熙雯双手撑住案几,身体一起一伏,也不看褚太后,低着头愤愤地道:“臣妾遵旨!” “很好,熙雯,还多亏你安排了一个侠义之士在望儿身边,否则,后果难以设想。”褚太后赞许地看着司马熙雯,表扬道。 “夫君对望儿给予厚望,如今夫君不在,望儿就是颍川陈氏的一片天,不容有半点差池。”司马熙雯不卑不亢地答道。 褚太后心有余悸,似乎并未听出司马熙雯有任何情绪,她爱怜地看着陈望继续道:“听望儿说起那几十名刺客刀锋上都淬上了毒液,我现在想想都有些毛骨悚然,那个侠士叫什么?陛下应该赏赐他的。” 陈望躬身答道:“回太后,他叫周全,闲散惯了,不必封赏。” 司马奕看着陈望道:“那就依广陵公之意,朕记下了,留待以后一并封赏,对了,王混已派人将鸡笼山房舍修好,你可以继续去守陵了。” “谢陛下,臣这就过去。”陈望躬身作揖道。 司马奕站起身来,向褚太后躬身道:“母后,儿臣还有政事处理,如没有吩咐,儿臣告退了。” 褚太后蹙眉,盯着司马奕看了片刻,轻声道:“陛下要保重龙体,多亲近贤德之臣,不要操劳……过度。” 司马奕脸一红,躬身道:“是……” 说完,退了两步,转身向宫外走去。 陈望和司马熙雯、田孜赶忙伏地高声颂道:“恭送陛下。” 司马奕快走到门口了,又站住了脚,转头对陈望道:“五斗米教得禁止了,听田孜讲他们的对话好似另有所图,有意扩大五斗米教的影响范围,并为打入江北四州而不遗余力,还跟鲜卑白虏有所勾结。广陵公,你回头跟谢安说一下这件事。” 陈望心道,你总算想起来点正事了,遂躬身道:“微臣谨遵圣命!” 看着司马奕离开了崇德宫,褚太后转脸看向司马熙雯问道:“你们府中堂焚烧殆尽,打算暂时住在哪里?” “回太后,臣妾已跟父王说好了,接全家暂回王府住一段时间。”司马熙雯微微欠身,答道。 褚太后点头道:“好,中午你和望儿就在这里陪我一起用膳吧。” “谢太后赐宴。”司马熙雯和陈望一起躬身道谢。 说起来司马熙雯对褚太后的感情是复杂的,原本是崇敬有加。 自从褚太后赐药酒给陈谦发生宫闱之秘事后,心里那道坎儿总是过不去,这么多年过去了,陈望都十三岁了,多多少少还有些别扭。 司马熙雯忽然又,想起诸多不解之事,看着陈望问道:“望儿,你和田大人待在棺椁里三日三夜,你们是怎么待的啊?里面没有吃喝且并不透气啊。” 未等陈望说话,站在褚太后身侧的田孜苦着脸答道:“广陵公那日一早寅时末就来太后这里求见,太后命我过来,广陵公说摆放棺椁的灵堂地上都有两块枕木垫着,底部悬空,他要我把棺椁底部凿出无数狭小洞口,我立刻就差人去办了,然后再去的贵府传报广陵公病危,回来后,正好完工了。” 司马熙雯轻啐了一口,掩嘴莞尔一笑道:“真是人小鬼大。” “谯国夫人别提了,可把老奴给饿坏了,闻着贵府有饭菜香气飘来,直流口水,又担心肚子咕噜咕噜叫被外面人听到,要是再不出来,就好饿死在里面了,正好现成的棺椁。”田孜吐槽道。 陈望在旁笑道:“要是咱俩肚子叫被人听到,那可真能吓倒一片人,以为诈尸了呢。” 二人一唱一和,逗得褚太后和司马熙雯咯咯掩嘴娇笑起来。 崇德宫用完午膳,司马熙雯和陈望辞别褚太后,同乘牛车出了皇宫。 在宣阳门外遇到了威风凛凛,带队巡视的毛安之。 毛安之一眼认出这是广陵公府的牛车,赶忙下马,跑过来请安。 他当年是太尉陈谦的贴身侍卫长,其父毛宝又曾救过司马熙雯的命,被陈谦夫妇视作一家人一般对待。 三日之前陈望就安排好了毛安之派人在乌衣巷中监视,如有发生打斗迅速率部前来相助,并多带火把。 陈望心情大好,下了牛车,谢过了毛安之昨夜带御林军前来相助,并允诺元日节(东晋春节)前让江卣从历阳送来好酒及特产历阳猪犒劳弟兄们。 毛安之大喜,连连躬身道谢。 虽然宫中御林军是大晋各兵种中待遇最高的一个,不愁吃喝。 但历阳产的猪肉和酒就像现今社会中最高品牌的酒肉一样,如果过年带回家,家人面前那是很有面子的。 再向前出了台城朱雀门,过了朱雀桥,很快回到了广陵公府。 广陵公府是个三进的宅院,二进的中堂已经被夷为平地,家丁们和宫中派来的杂役们正忙忙碌碌地收拾地上烧毁的残留物品。 中堂前站着的将作大匠(魏晋时期掌管修建宫殿的官员),正带着几个匠人研究部署重建中堂事宜。 见司马熙雯和陈望一前一后走进来,赶忙小跑过来躬身施礼道:“卑职参见谯国夫人,参见广陵公。” 司马熙雯摆手示意他起身,接着问道:“请起,你们什么时候开工?元日节我们是不是不能在府里过了?” “回谯国夫人,太后命我加紧施工进度,但元日节前完工是万万不能了,还请恕罪。”将作大匠躬身回道。 “这是为何?” “只因天气寒冷,木料受寒冷缩,若是现在搭建,来年春夏必有膨胀,且泥浆不易成型……” 陈望看见了远处还站着周全,正紧锁眉头,满腹心事地看着烧得只剩下台阶地面的中堂发呆。 趁司马熙雯和将作大匠探讨工期问题,赶忙快步走过去,低声问道:“老周,这么冷的天你在此作甚?” “方才收拾尸首时少了一具。”周全有些闷闷不乐地道。 陈望一听大急,赶忙问道:“啊?竟有此事!可曾仔细清点?” “我和家丁们反复清点过,应该总共六十五具尸首,最终还是六十四具,除了柳绮的尸首之外,其他让丹阳郡衙门的差役运走了六十三具。” 不大爱说话的周全,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也详细地向陈望汇报了。 “望儿,望儿?还不随我回后院?”远处的司马熙雯脆声喊道。 陈望向司马熙雯挥了挥手道:“哦,哦……大娘,您先进去,我和周全说点儿事,马上就来。” 接着他转头又焦急地问道:“是谁,能是谁跑了?杜炅吗?” “不会,我撤出中堂时,杜炅老妖道已身中我三剑,纵然没死也跑不出去。” “那是孙泰……” “这就不知道了,尸首全都是黑乎乎的,辨认不清。” “唉……” 陈望长叹一声,一天的大好心情顿时减了八分。 没做到一网打尽,斩草除根,那可是后患无穷。 “老周,此人是从哪里跑出去的?” “中堂东西两侧都各有一圆形窗扇,应该是从那里跑的。” 陈望顿醒,是啊,的确是有,草率了,草率了。 “那俩扇圆窗在高达一丈多的墙上,他是怎么上去的,唉,我还是忽视了,原本以为无人能爬上去的。” “狗急能跳墙。” 如果是孙泰,那以后就有大麻烦了,陈望心道,自己和家人在明处,他在暗处,另有全国各地近百万信徒、教众。 但已经这样了,别无他法,等慢慢再查吧。 遂安慰道:“老周,快去歇息吧,挑一个家丁,我们晚间去鸡笼山继续守陵。” 周全点了点头,提着长虹剑,转身向前院走去。 陈望心情不由得沉重了起来,将身上的裘皮大氅裹了裹,踏着中堂烧黑的地面,向后堂走去。 凡事有利也有弊,跑了一个人倒是有一个好处,待会儿要见陈顾、陈观二人,不用装难过了,此刻他是真笑不起来了。 阴沉着脸进了后院,中间搭建了一个临时帐篷,走进去一看,一个棺椁停放在中间。 陈顾、陈观二人披麻戴孝,跪地上边哭边烧着纸钱。 司马熙雯和陈胜谯正在安慰着他们俩。 看着两人披麻戴孝,痛不欲生,陈望心下不忍,走到前面,蹲下身子,温言道:“二弟、三弟,母亲已然不在,还望节哀,刚刚我与大娘进宫面圣,已乞得母亲诰命,不日将有圣旨下来。” “呜……多谢大娘了。”陈顾、陈观二人一起向司马熙雯叩首哭道。 刀子嘴,豆腐心的司马熙雯,看着两个孤儿跪在自己面前,不禁泪流满面,哭着道:“顾儿、观儿,今后你们俩就是我的亲儿子,我定当痛爱你们。” 说罢,连同陈胜谯,四个人哭做一团。 陈望站起身来,也不知道眼下自己该是喜还是悲,是自己亲自下令烧死了他们俩的母亲,但对他们俩还是动了恻隐之心,网开了一面,本来连同他俩也是要一并烧死的。 有朝一日,若是他俩得知此事,那将是不共戴天之仇,到时难免兄弟阋墙,亲人反目。 第78章 哀婉夫人 陈望不由得唏嘘不已,到底这件事做的是对还是错? 若是连两个弟弟都一并烧死,自己倒是可以一劳永逸,但必会受良心谴责一生,而且也对不起他那位名气大的连桓温都忌惮的父亲。 想到这里,陈望也暗自庆幸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转头再看地上哭做一团的四个亲人,尤其是两个弟弟。 两具瘦弱的身躯,两个单纯的娃娃,两条无辜的生命。 在三天前,他们的生死就在自己一念之间。 骨肉相连,陈望悲从心来,快步来到他们跟前,跪在地上,左手搂着陈观,右手搂着陈顾,嚎啕大哭起来。 当晚,吃罢晚饭,家丁来陈望西厢房禀报行囊已收拾完毕,随时可以走了。 陈望敲开了北屋正房房门。 司马熙雯开门将他让了进来。 在座榻上坐好之后,陈望躬身道:“大娘,儿特来辞行,要去鸡笼山守陵了。” “嗯,你在山上好好保重身体,多吃些御寒食物。”司马熙雯慈爱地看着陈望道。 “大娘,临走之时儿还有一事,但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讲吧,望儿。” “儿建议大娘不要回武陵王府了。” “为何?” “眼看到了年关,武陵王府要过元日节,您要是去了,乃是不祥之身,耽误家人过节,岂不是大煞风景,令王爷王妃难做。”陈望诚心诚意地道。 司马熙雯思忖了一会儿,美目中蓄满了泪水,仰头颤声道:“望儿,你说的有理,我却未想到,嫁出去的女儿,唉……” 陈望于心不忍,令大娘伤心,于是接着道:“儿只是提议——” “你不必说了,”司马熙雯抬手打断了陈望的话,“父王已经有三个儿子了,他们才是一家人,我们去算是什么,无家可归了吗?” “大娘明鉴……”陈望躬身一揖道。 司马熙雯忍住眼泪,强做微笑道:“望儿,谢谢你提醒了我——” “不敢。” “哎!即便是烧了中堂,我们府也比大晋千万百姓过得好。” “是,大娘说的是。” “只是辛苦了你,要在鸡笼山守陵,你一定要保重身体,注意安全,我们颍川陈氏就靠你了。” 陈望转身,在座榻中向司马熙雯深深叩首。 出了司马熙雯房门后,陈胜谯和陈顾、陈观在外等候,三人把陈望送至广陵公府门口。 陈望站在乌衣巷中,转身抚着个头到他肩膀的陈观,温言道:“三弟,过几日去国子学要潜心学问,虚心请教师傅,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远离有不良嗜好的邪恶之徒啊。” 陈观自母亲去世后,失去了往日的活泼灵动,默默地点了点头。 再转头看向陈顾,这个和自己身材、模样酷似的二弟,只是体态比自己瘦削了几分,但自己亲眼见到他在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如同探囊取物。 可比关羽描述中的张飞一样勇猛无敌。 陈望知道这个二弟不喜读书,看淡一切,而且在家里待不住,就爱到处闲逛。 他嘴里哈着白气,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得手,拍着陈顾肩膀道:“二弟,建康不比洛阳和谯郡,藏龙卧虎,千万别出去惹是生非,如果不愿去国子学,那在家多看看兵书也好,将来会用得上。” 陈顾看着陈望,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意味,也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三日后,母亲灵柩上山,有长兄一并守护,你们二人不必挂怀,在府中做好自己的本分即可。”陈望最后嘱咐道。 他现在是广陵公,一家之主,两个弟弟一起躬身一揖领命。 最后,陈望才看向陈胜谯,提高了嗓门道:“阿姐,大娘一定对你们说过了我为什么没有死,太后已经将史太医免职遣送回乡,此生永不得再行医。” 陈望又看了看陈顾和陈观接着道:“这庸医差点害了我,错开药方且剂量过多,令我呈昏迷状态,误以为亡故,昨夜大火浓烟将我呛醒,咳咳咳……” 陈望捶了几下胸口,止住咳嗽,擦拭着咳出的泪水,接着道:“幸亏母亲在危难关头,听到咳嗽声,与众位道长奋力打开还未钉死的棺椁将我拖出,并不顾个人安危推我出了中堂,唉……结果母亲她老人家却被房梁枕木砸倒,当晚风大火急,待发现时已晚矣,咳咳咳……” 陈胜谯俏脸上冻得双颊通红,那双好像会说话似的清澈大眼睛盯着陈望一眨不眨。 好像在说,编,你接着编。 看得陈望颇有些心虚。 听着他唠叨完,陈胜谯缓缓地道:“你不必说了,母亲都跟我们讲了,你命可真大啊.......” “咳咳咳,阿姐,二弟、三弟万望节哀,今后的平素一定要做事谨慎,避免事端,唉!我们府中接连出事,希望能自此好转起来,以不负父亲、母亲大人在天之灵。”陈望最后嘱咐道。 陈顾、陈观齐齐躬身一揖道:“谨遵兄长之言。” 陈胜谯一动不动,唇角上勾起了一抹优美的弧线,那却是一丝冷笑。 陈望和早已装上行李,守候在旁的周全、家丁翻身上马,打马扬鞭,向北边的青溪大桥方向驰去。 —————————————————————————— 次日,晌午。 祠部尚书袁宏亲自来到广陵公府宣诏,追封柳绮为哀婉夫人。 哀在那时并不是贬义词,代表的是一种追悼思念之情。 并赏赐百金,祭祀金银器皿,布帛锦绸无数。 准许柳绮遗体安葬在鸡笼山陈氏陵园之内。 司马熙雯带领陈胜谯、陈顾、陈观姐弟三人跪谢圣恩。 陈顾、陈观兄弟二人更是激动不已,虽然年少,但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母亲身为偏室,能得享如此荣耀,已是当世之罕有。 这代表着母亲贤良淑德,配享子孙万代祭祀供养,更为后世民间女子之典范楷模。 第79章 江左文宗袁宏 三日后,果然,柳绮的灵柩运上了山。 规格之高令陈望没想到,竟然是祠部尚书袁宏亲自带着送葬仪仗卤簿来的,足足有上百人之多。 前面有前部鼓吹,以钲、鼓开道。 乐工步行,戴巾帻,着袴裤;后面为后部鼓吹,奏箫、笳和鼙。 另有乐工戴武冠,配深衣,腰间系白色革带,骑马奏乐。 中间是柳绮的棺椁,披麻戴孝的陈顾、陈观,以及广陵公府的家丁。 陈望此时已经住上了青砖灰瓦的两间房舍,由丹阳郡衙负责修建的。 他闻听乐曲声,忙走出房门,躬身迎候在陵园前。 送葬队伍在陵园前停下,袁宏在马上摆手止住音乐声,队伍分开两边,柳绮的棺椁被家丁们抬了出来。 四十上下,脸色微黑,身材矮胖的袁宏跳下马来,陈望怀着见到名人激动的心情,赶忙向前走了几步。 要是有手机的话,他一定会录下视频,而且还要尖声喊道,耶!袁宏,你好帅好有范啊! 然后发到朋友圈去。 作为三品大员的袁宏那可是江左文宗,陈望在守陵期间没少读过他的书,比如《后汉纪》,还有《竹林名士传》,《三国名臣颂》等(在后代收录在《永乐大典》、《四库全书》中)无一不是传世佳作,脍炙人口。 如果是孙绰在诗词歌赋方面是当代无出其右,那么袁宏的历史文学也是如此。 来到近前,陈望躬身一揖道:“拜见尚书大人!” “广陵公安好。”袁宏躬身还礼。 陈望复又一揖道:“有劳尚书大人亲自为我母亲送行,敝府上下荣耀至极,我兄弟三人感激不尽。” 袁宏这次没有还礼,面容一肃,五短身材挺立当场,向空中隆重地虚拱了拱手,边朗声道:“臣奉陛下、太后旨意,颍川陈氏一门忠烈,又谯国夫人及广陵公亲自入宫求请哀婉夫人入陈氏陵园,特命臣亲自主持入葬礼仪。” 陈望和已经走到身后的陈顾、陈观二人伏地叩首,山呼万岁、太后,拜谢隆恩。 陈望心道,这一定是母亲褚太后舐犊情深,施恩于广陵公府。 为了自己与两个弟弟能和睦相处,伯埙仲篪,而煞费苦心。 三人起身后,袁宏换上了儒雅和蔼的面容,对陈望温言道:“贤侄不必客气,老夫也曾在谯郡任职于太尉麾下,太尉与老夫推心置腹亦同甘共苦,提携之恩又不敢忘,后才调到荆州做了大司马记室参军一职,若有事需要老夫,以后请派人相告即可。” “啊!如此,侄儿多谢了!”陈望心中一惊,如此大才又是高官,也是一名父亲的旧部,意外。 赶忙躬身施礼道谢,表示领了袁宏这番情谊。 在经验丰富的袁宏指挥下,举行了繁琐隆重的入葬仪式。 结束后,陈望留袁宏在此用午间膳食,他很想跟袁宏探讨一番自己感兴趣的三国演义中着名人物,到底是不是一吕二赵三典韦四关五马六张飞的排列顺序,诸葛亮、姜维为什么非要出祁山,怎么不从汉中坐船顺汉水而下直取宛城…… 但袁宏婉拒了他,要回宫复命,等改日上山亲自拜会广陵公。 陈望兄弟三人亲自将袁宏送至山下,才回了陵园。 到此为止,柳绮的事已经完全结束。 可以说祸害了陈家十几年的柳绮,为了自己和自己的儿子利欲熏心而不择手段。 而且她颇工于心计,利用父亲陈谦、司马熙雯、太后和她及四个子女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致使在广陵公府十几年来无人撼动她的地位,揭穿她的阴谋。 就连自己那补天浴日,盖世无双的父亲,外加精明强悍,手段狠辣的陈安也都束手无策。 陈望跪在柳绮坟墓前,上了三炷香,口中念念有词道,柳绮啊柳绮,你要感谢就感谢你的两个儿子吧,否则把你扔进长江里喂鱼都难以解我和大娘的心头之恨,你暗害我多次不说,还令大娘终生不孕不育,心肠歹毒至极,还堂而皇之的躺在陈氏陵园里面,你TMD! 陈顾、陈观在一旁只道是他在为母亲祈福哀悼,加上刚才袁宏的话,真是陈望和大娘进宫求得母亲风风光光下葬,并封以诰命,心中感激涕零。 二人一起过来一边一个,扶起陈望,劝慰道:“母亲含笑九泉,还望长兄节哀。” 陈望左右看看二人,欣慰地点了点头,心道,我死而复生的事他们应该是信了,虽然有些荒唐,但大娘和太后、陛下都已认可的事,古人自小受到的教育就是重诺、忠君、尊长,对于他们的话谁又能质疑呢? 时值中午,由于两间瓦房面积比以前茅草屋大了一倍,陈望留下抬棺的十几名家丁一起用餐。 兄弟三人在陈望这间吃饭,依旧是烧得热乎乎的土炕上。 吃完后,陈顾执意要多留一会儿,陪伴兄长。 于是陈望派家丁们护送陈观先下山了。 待他们走后,家丁给泡上茶水,退了出去,关好了门。 陈望知他必定有什么事要说,心中有些惴惴不安,但表面却依旧笑呵呵地看着陈顾问道:“二弟,你可有事要跟我讲吗?” 一向表情风轻云淡,似乎对什么事情都不上心,无所谓的陈顾忽然变了脸。 他剑眉竖了起来,细目拧成了三角形,眼里冒出了怒火,语速急切地道:“兄长,你为何如此待母亲?” 陈望一颗心砰砰急跳起来,不敢直视陈顾的双眼,却看向了陈顾抓住炕几两端的双手。 这两只细长手指的大手可是手持一百二十几斤的开山斧,横扫千军的手。 陈望脑海迅速翻腾起来,现在该如何是好?怎么来应对…… 只见陈顾眼神一暗,叹了口气,语气沉痛地道:“兄长,你宅心仁厚,光风霁月,孝悌忠信,但,但……咱们的母亲担不起啊……” 哎呦?陈望怀里的那只小兔子停止了扑通,没想到剧情翻转的如此之快,他稳定心神,急忙问道:“二弟,此话怎讲?母亲她老人家向来是慈悲谦和,对我等宠爱有加,与父亲、大娘和睦相处,府里融洽,有目共睹啊……” 陈顾抬手打断了陈望的话,有些难为情地再叹道:“母亲她……她背叛父亲,哎!她竟与与辅国将军……” 第80章 二弟陈顾的心事 “哦?这个……”陈顾的话又印证了自己对杨佺期为何鼎力支持柳绮的猜疑,接着道:“不会吧……” 陈顾将头侧向一边,愤愤地道:“难以启齿,羞煞我也,兄长,你知道我在洛阳时很少在府里。” 陈望赶紧点头,“是啊,是啊,我在洛阳就没看见你几次。” “兄弟我不管在谯郡还是洛阳,就爱到处走动,一来不爱清静,二来也可练习脚力。” “是,是,我见识过二弟的脚力,你在洛阳追我骑马丝毫不落下风,若是参加奥运会马拉松,能轻松夺冠得金牌为国争光。” “奥运会?马拉松是为何物?” “额,额,为兄也就是这么一说,马拉松是个地名,远在西方万里之外的希腊王国,那里民间自古以来就有角力的比赛,第一名称作冠军,可得一枚金牌。” “哦……兄长果然博学啊,”陈顾摸着脑袋,若有所思地道:“我们这里要是有就好了,我也能夺得冠军,是不是就是冠军将军称号?现在的冠军将军是邓遐,听说他曾经下沔水斩过蛟龙——” 陈望打断了陈顾的话,急急地问道:“你方才说到哪里了,接着说,母亲怎么了?” “哦,哦,我经常在洛阳城内闲逛,什么大市、小市、金墉城、华林园捉鸟,天渊池钓鱼都去了,有一次我去白马寺捉螽斯(现在的蝈蝈),还没到寺门口,看见有个熟悉的身影走到寺门口,左右看了看才走进去。” “哦?”陈望的八卦心理顿起,蹙眉看着陈顾,敦促他快点说。 “那时父亲正是刚刚病倒不起,你还没来洛阳,那个身影再熟悉不过了,虽然他穿便装,头上戴着斗笠,我也认得出他是杨佺期,因为他经常教我枪法。” “啊,后来呢?” “我感到奇怪,辅国将军怎么还得如此装扮来白马寺,就尾随后面进去了,他不似前来拜佛求菩萨的信徒,却一直向前走,穿过了许多殿宇,走到最后的一所小院内,我也跟着走进去。” “然后呢?” 陈顾脸腾得红了起来,支支吾吾地道:“然后,然后,他走进正面一所禅房,关上门,我就走过去观看……却看见了难以启齿的一幕……” “啊?”陈望惊叫一声掩上了嘴,轻声道:“母亲在里面?” “正是!”陈顾想到当日情景,轻轻拍了一下炕几,结果,松木炕几被一掌击碎。 “这,这,这……”陈望其实早已想到,故作惊讶地道:“母亲?不可能吧?二弟会不会看错?” “我怎会看错!我趴在门缝里看得很清楚,母亲和杨佺期正在狐绥鸨合,做那苟且之事!”陈顾气哄哄地道。 此时,门外传来了周全的声音,打断了陈望的联想,“广陵公,有没有事?” “没,没有。”陈望挥手道。 只见陈顾眯起眼睛来,看着陈望有些抱歉地道:“兄长千万莫动怒,当时父亲尚在人世,母亲竟做此有辱家门之事,我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啊!” “不会,不会,”陈望摆了摆手,心道,这是意料之内的事。 忽然又想起那日在洛阳,自己跟柳绮大吵一架,阿姐和陈顾、陈观在外偷听,表情各异。 当时陈顾并不像陈观那样带有仇恨和愤怒,而是表情复杂。 遂安慰陈顾道:“二弟,如今父亲、母亲已经不在了,唉,过去就过去了吧,她毕竟是咱们的母亲,骨肉之情,况且大火之夜又拼命救我,我不忍说她什么。” 陈顾在躬身道:“兄长说的是,兄长对母亲的情怀和孝心小弟是自愧弗如,但说出来就好了,只是这杨佺期竟然也是如此人品,我是万万也没想到。” 陈望语重心长地劝慰道:“二弟啊,杨佺期日后由我来处理,此等丑事不宜声张,关乎到父亲他老人家声望,你切不可再对第二人说起,记住!” 陈顾躬身一揖道:“谨遵兄长之命!” “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就让我们忘却此事吧。” “兄长所言甚是。” “二弟,我不在府里,你这些日子尽量减少外出,大娘、阿姐和三弟的安全就交给你了。” “兄长放心,咱们府这么小怎能管理不好?将来你回兖州做刺史要给我个城池做县尉啊。” “哈哈,二弟说笑了,县尉?我不但要让你做太守,还要让你也做刺史呢!” “当真吗?兄长,还有你在长江之畔答应给我一支水师,那我可盼着这一天了。” “我说的话你放心,言出必践!将来我们兄弟二人要联手收复江北四州,否则父亲在地下也不会瞑目的。” 兄弟二人正说着话,外面有敲门声响起。 只听家丁在外面报道:“禀广陵公,历阳有信来。” “拿进来吧。”陈望吩咐道。 遂又对陈顾道:“二弟,太阳已近落山,你快回吧,再不走天就黑了。” “嗯,如此我就告辞了,兄长,待元日节,我再来陪你共饮一杯。” “哎!不必不必,父亲和母亲今年先后病故,我们颍川陈氏流年不利,切记,守好家门就是首功一件。” “是,兄长!”陈顾下了炕几,躬身一揖道。 家丁进门将信交给陈望后退出,陈望把信放在炕几上,随手拿起炕上的披风,亲自给陈顾披上。 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放心地嘱咐道:“别嫌我唠叨,我们府再不能出事了,少出去闲逛,多在家读读书,农村乡下有句俗话叫做‘有空多拾粪,没事少赶集’哈哈哈。” “是,谨遵兄长教诲!” 陈顾拜别陈望,转身上了马,向山下驰去。 目送陈顾离去,陈望赶忙回了屋内,掩上门。 拿起竹筒打开蜡封,将信取出,是陈安的来信。 上面写道:鲜卑燕国洛阳守将慕容筑已献城投降,赶来救援的燕国乐安王慕容臧亦被梁成、邓羌部所击败,王猛收兵,留邓羌部守卫洛阳,班师回了长安。 另,寿春袁真离历阳太近,末将等想怕其某日突然来袭,想先发制人率军收复寿春,还请长公子示下。 陈望不禁微微一笑,摊纸提笔,边斟酌着边给陈安写了回信: “袁真暂不必管他,劳军伤财,且他与我们素无恩怨,桓温自不会咽下这口气,日后他肯定自己解决,打仗耗费钱粮和军兵性命,我们且坐山观虎斗。 另外,柳绮之事已了,元日节何不带家眷及柏杰叔父之家眷一同回建康,正好热闹热闹,以解大娘心痛父亲之情。还有,给毛安之处送的二百头历阳猪豚及百坛历阳特产‘和州春’务必元日节前送到。” 题外话 本小说虽然以穿越为主线,但把主角深深地融入了一千六百多年前的真实东晋中。书中大量真实历史事件、战争、人物等,山川河流,风俗习惯,饮食,官职等,以及建康、洛阳、邺城、长安、谯郡等历史名城构造,都参考了大量历史学家着作、文献、史考,其中有以下书籍: 《两晋南北朝史》——吕思勉 《两晋通俗演义》——蔡东藩 《晋书》——张传玺 《世说新语》——张??之 《两晋南北朝史》——吕思勉 《两晋通俗演义》——蔡东藩 《晋书》——张传玺 《世说新语》——张??之 《中国历代官制大辞典》——张政烺、吕宗力 《中国城池史》——张驭寰 《东晋门阀政治》——田余庆 《中国史稿地图集》——郭沫若 《地图上的中国史》——葛剑雄 《中国古代文化常识》——王力 《中国古代称谓史话》——王俊 《中国古代衣食住行》——许嘉璐 其他如资治通鉴,二十四史等就不一一赘述了,毕竟东晋在这里面的记载并不是很多很全面。目的只有一个,东晋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民族大融合时期,我要还原真实历史,给读者一个全景式代入感,跟随猪角回到那个异族入侵华夏,既血腥残酷又不乏侠义温情,既杀伐征战又有诗词歌赋,充满矛盾充满激情的岁月。 另,书籍的照片我会发在本小说的书圈里,以此来证明本人写好东晋小说的决心,感谢大家能读到此处,如有五星书评支持,在下将不胜感激。 第81章 除夕之夜 寒风怒号,雪片纷飞,大如磐石,倾天而泄,仿佛老天誓要把这天地间的万物压垮一般。 陈望站在鸡笼山的山腰上,看着夜幕降临的建康城。 千家万户,灯火点点,不时远处传来了“噼噼啪啪”的声响,其中有一家必定是我们广陵公府。 想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总算把家里的一切事宜安排妥当,眼前浮现出全家人在府里聚餐,家人团座,灯火可亲。 这是他穿越以来过的第一个大年三十,东晋叫做元日节除夕。 这个时候的春节远不如现今社会热闹,那噼噼啪啪的声响是家家户户烧竹子的声音,用来驱邪避灾之意。 一种责任感油然而生,人生在世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这个问题时常困扰着自己,人生不过短短三万天而已,糊里糊涂过也是一生,吃喝玩乐也是一生,而让自己所爱的家人过得平安快乐,这种责任感,才是真正活着的意义。 此刻长眠于他脚下这片土地上的祖父,忠于大晋皇室,宁愿自己家遭羌人袭杀也要派父亲去皇宫救驾,保得君上性命。 父亲陈谦,戎马一生,为了太后,深受酷刑,落得英年早逝。 自己不便去评判先人的对错,前者是为了忠,后者为了是义。 均早早离开了人世。 梦中父亲对自己的教诲时时回响在耳畔,自己在这个东晋该何去何从,真有机会或者是有能力改变吗? 正在唏嘘不已,感慨万千时,看见山下飞驰而来几匹战马,在白雪皑皑的路面上格外得显眼。 心中不由得一喜,难道是他来了吗? 赶忙小心翼翼地提着大氅沿着铺满大雪的湿滑山坡向下走去。 刚到了陵园房舍前的平地上,几名骑者也到了。 几个人下了战马,由身后一名军兵收拢马匹,然后快步走到陈望面前,一起躬身道:“末将等,参见广陵公!” 陈望仔细一看,心中大喜,为首的不正是头顶肩膀挂满雪花,风尘仆仆的陈安嘛! “叔父快快请起,一路辛苦!”说着快步走过去,搀扶起陈安来。 再向后看,是朱序、桓伊、江绩三人,都是自己人。 三人虽然在兖州任职,但父亲和家人都在建康,这是一起回来过元日节的。 朱序的父亲是前龙骧将军、六部尉朱焘,桓伊的父亲是东晋奇人,前丹阳尹桓景,江绩的父亲是琅琊相(琅琊王司马昱的幕僚之首)江虨。 “来来来,诸公,我这里有上好的椒柏酒,我们一起共饮之,欢度除夕。”陈望欣喜地向里面让着几个人。 陈安笑道:“哈哈,我们来正是此意,广陵公不说,我们也要随您辞旧迎新。” 说着,几个人一起走进了守陵屋内。 进了屋,陈安见有两个家丁样子的人正在布置年夜饭,忙忙碌碌,遂摘了头盔扔向了灶台旁,其他三人学着他的样子将头盔也抛了过去。 但见一个在灶炉里续柴火的灰衣人头不抬眼不睁,坐在那里举起手中拔火苗的铁棍将扔过来的头盔像串糖球似的一个个稳稳顶住,然后轻轻放在了身边。 这些在军中粗野惯了的汉子们不禁大吃一惊,朱序瞪大眼睛道:“广陵公,他,他莫非会什么法术吗?” “呃,他叫周全,是……武陵王府中的家人,大娘派他来照看于我。” “哦,这样啊。”几个人不由得多看了周全几眼,一起走上火炕,团坐在炕几周边。 两名家丁将灶台上大铁锅里热的菜肴取了出来,一一摆放在炕几上。 鸡、鸭、鹅、鱼、猪、羊、牛、虾元日节八大样。 周全续上了足够的柴火和家丁一起退了出去。 第82章 畅谈天下大事 陈望坐在正中,端起酒盏来,高声道:“有幸与诸公一起过这除夕之夜,快哉,快哉,我们共饮此杯,祝家人康健,我们加官进爵!” “末将等更为荣幸,祝广陵公家人身体康健,瓜瓞绵绵,公侯万代!”众人异口同声地道。 平时滴酒不沾的陈望率先仰脖将大盏椒柏酒一饮而尽,众人纷纷一饮而尽。 “诸公一路辛苦,不必客套,赶紧吃肉。”说着,自己从蒸乳猪身上撕下了猪蹄子率先啃了起来。 四人皆乃军中之人,风餐露宿在外,吃东西自不用说,更是粗犷,各人取各人最爱,撕扯着大口咀嚼起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陈望已是满脸通红,看着陈安问道:“历阳军属、百姓如何?过冬可有安居之所,饭食能否管饱?” 陈安将手指在嘴里吮了一遍,又在衣衫上擦了擦,躬身道:“褚刺史和江太守已经安排妥当,都有房舍,且元日节每家都有一斤猪肉,一只鸡,并蔬菜瓜果粮黍米稻菽无数,广陵公放心。” “啊,好,好,几位都回来了,看着大雪之夜,万一北方来袭,谁来迎战啊?”陈望又有些不放心地问道,他虽知陈安褚歆等人必会安排好,但还是想知道。 江绩在旁边细细地咂着一块鸭排一边道:“广陵公请放心,辅国将军,建武将军都在,绝无差池。” 陈安边喝着椒柏酒,边道:“末将明日一早就回,放心好了。” “啊,叔父,大可不必,有杨佺期和刘遁在就行,您多待几日,歇息歇息,前段时日从谯郡大迁徙,二十多万人的日常琐碎皆由您操心,当心身体啊。”陈望有些心痛地道。 “无妨,无妨,让他们几个多待些时日吧,我一个平民出身,在建康没有那么多应酬。”陈安满不在乎地抓住一条大鹅腿啃了起来。 朱序等三人赶忙躬身道:“不敢,军中事务为大,末将等怎敢让左卫将军先去历阳,应由末将等前去才是。” 陈安嘴里嚼着鹅肉,呜噜道:“不必多言,我意已决。” 几个人不敢再多言。 他们深知陈安秉性喜怒无常,如果跟他唠叨多了,会惹他恼怒,而他恼怒起来,除了太尉陈谦天王老子都不认。 陈望岔开话题,呷了一口椒柏酒,问道众人,“如今袁真反叛,离我们历阳近在咫尺,此人我不大了解,是何许人也?” 桓伊放下酒盏道:“我倒是听说过袁真的一件趣事。” 众人忙道,快讲来听听。 桓伊俊白的脸上因酒意微微泛起红晕,他一边姿势优美地用那修长白皙的手指剥着虾边微笑道:“在梁州时,袁真得有三名美貌且多才多艺的录事——” 陈望插话问道:“何为录事?” 朱序边塞进嘴里鱼肉边笑着解释道:“嗨,就是妓女的意思,他说话就那样,总是咬文嚼字,晦涩难懂。” 桓伊不理会他,自顾自地接着道:“为了讨好大司马,袁真就将此三女送与了他,” 江绩在旁插话道:“这不,讨好了大司马,大司马带他一起建功立业,北伐鲜卑去了。” 众人一起哄堂大笑。 停了停,桓伊又道:“大司马得三美女后,日夜耕耘不辍,不得孕,有一夜,三女在庭院赏月,见夜空中有一流星滑落至池水中,两女取瓢舀水,皆不得,而其中一女叫做阿马,将流星取于瓢中,当场饮之,第二日即觉有妊在身,就在七月间诞下一子,大司马兵败而归后,取名叫做桓玄,小字灵宝。” 陈安问道:“为何叫做灵宝?” 桓伊答道:“据说桓玄出生时,五彩异光照亮满室,有善于占卜道士断言,此子生有奇相,必为至贵,非人臣之气,大司马当时正在北伐途中,闻言大喜,取名灵宝。” “桓玄,灵宝……”陈望反复念叨这两个名字,颇为耳熟,但一时也记不得了。 朱序道:“看来这袁真也是阿谀曲从之人,不足道也。” 方才桓伊提及了桓温北伐,大家都知道最后功亏一篑,众人都是惋惜不已。 江绩一边撕着一条猪肋排,把那红白相间带着油脂的肉塞入口里,扯出了一整条的骨头,大口嚼着,一边粗声鼓囊道:“可惜啊,都打到枋头了,距邺城不足百里,大司马他停下了,这,这他娘的啥意思啊,末将甚是不解。” 朱序一边吐着鱼刺,一边跟着道:“呸,呸,要说荆州那边猛将如云,把鲜卑白虏能打仗的人涮了个遍,士气正旺,却停滞不前,最后撤军了,哎呦,我听说了之后,可把我急死了。” “你呀,就是皇帝不急宦官急。”桓伊边抿着酒盏里的酒,边讥讽道。 大家又是轰地大笑起来。 陈安放下手里啃完的鸡腿,举盏示意大家一起喝,边喝着边回忆着道:“永和十年,大司马第一次北伐跟这次如出一辙,打得氐秦几近全军覆没,屯军于灞上,遥望长安,比这次更近,结果这老兄按兵不动了,最后被氐秦丞相苻雄在白鹿原抄了后路,两下夹击,一溃千里。” 陈望将盏里的酒喝完,拿起身边的布巾擦了擦嘴,清了清嗓子道:“他的这两次北伐失利,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原因左右不过两个字——粮食!” 众人若有所思地停下了饮食,一起看向陈望。 只见陈望接着道:“孙子曰: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由此可见举兵征伐以后勤为主,只有准备充分了以粮草为主的各种军需才能安心打仗,没有后顾之忧。”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陈望接着道:“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什么是粮不三载?就是粮食不能再三转运,你看北伐大军粮食补给路线曲折婉转,一路开渠到清水再折回东南沿黄河而下,这是大司马所犯错误之一;‘因敌于粮’,就是深入敌后之时粮食得从对方那里就地获取了,而大司马还是依靠那个石门的袁真,这是他犯的错误之二。有此两条,最后溃败也是必然的。” 几个人都是久经战阵之人,对陈望的说法深以为然。 陈望倒满酒,自顾自地喝了一口道:“桓温第一次北伐,我在父亲书房中看到父亲写的日志,他老人家提到桓温兵分四路,亲率主力从江陵取道武关;司马勋率军出子午谷;桓冲水军出襄阳;王擢出兵进攻陈仓;声势浩大,锐不可当,但最后由于氐秦坚壁清野,孤军冒进,且犹豫不前,不能速战速决,最后断了粮草,大败而归。” 朱序拍案道:“哎!要是换了太——” 旁边桓伊偷偷地在他肋下打了一拳,他意识到不对,提及太尉来,会勾起陈望和众人的伤心之情。 遂改口道:“广陵公带领我们北伐,此时,我们已经在邺城过元日节了,哈哈哈……” 陈望谦虚道:“我年纪尚轻,将来也要仰仗诸公辅佐,我们勠力同心,收复失地,再造江北大好局面。” “好!就盼着这一天呢!”朱序端起酒盏来,大声道:“我们一起敬广陵公一杯,祝我们兖州大军将来所向披靡,天下无敌!” 说罢,大家一起举盏,一饮而尽。 喝完后,四人将酒盏在炕几上重重一顿,一起搂着脖子,唱起了陈望在当初在历阳听到的王蕴和江卣唱的兖州军战歌。 “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同敌忾兮,共死生。” “与子征战兮,心不怠。” “踏燕然兮,逐胡儿。” “与子征战兮,歌无畏。” 歌声浑厚而又雄壮,冲出了守陵房舍,回荡在漫天大雪的除夕之夜。 陈望听着他们的歌声,看着窗棂外那漫天大雪。 醉意朦胧间仿佛看到了一名银盔银甲,殷红战袍,胯下紫骅骝,手持黄铜大砍刀的大将,威风凛凛,如灌江口显道二郎神下凡一般,带领着一支精骑,雪夜长途奔袭在淮北平原上。 陈望心潮澎湃,将来一定要体恤下属,重用这帮重用之士,暗暗发誓决不辜负父亲的遗愿,做出一番保国安民的大事业。 同时,不争气的眼泪夺眶而出,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几个人一直喝到过了子时时分,尽欢而散。 陈望知道出自铚县桓氏、吴郡朱氏、陈留江氏都是当时之二等大族,亲朋故旧遍布江南。 明日必定忙碌不堪,也未挽留。 送走三人后,陈安一边跟陈望讲着往事,一边冒雪向陵园走去。 陈望这才知道,原来陈安是彭城郡羯人军队屠城后的一名三岁孤儿,被老广陵公陈眕举家南迁路过时救起,才来到了广陵公府。 进了陵园后,二人分别给祖父、祖母、父亲还有柳绮上了香,回到了屋内。 此时,家丁已经把残羹剩饭收拾干净,倒好了茶水。 陈安白皙的胖脸上涨的通红,喷着酒气,神色庄重地道:“长公子,柳绮是怎么解决的?” 陈望就从找王献之验证陈安查获的给私通鲜卑密信开始,在这里又遭五斗米教杀手突袭,自己诈伤,求得太后安排,加上找了毛安之的御林军协助,在广陵公府灵堂上火烧众贼道和柳绮的事说了一遍。 陈安听得也是心惊肉跳,心有余悸地道:“唉,还是谯国夫人有远见卓识啊,幸亏派了个人保护你,这帮妖道真歹毒,万一你真被划上一刀可就麻烦了。” “是啊,我的命乃是大娘所救。”陈望不无感慨地道。 接着他话锋一转,蹙眉道:“不过据周全说少了一具尸首,也就是说跑了一名妖道,我担心是孙泰。” “啊?”陈安一听也是一愣,他端起茶盏来呷了一口,边思忖着边道:“这样,我回历阳后速派人手在江南暗访查找此人。” 陈望点头,诚恳地道:“唉,都是我疏忽大意,只得如此,那就有劳叔父了。” “长公子不必太自责,好歹处理了柳绮这块大心病,这是太尉生前都颇为棘手的事,我也曾进言让他早做决断,他迟迟不肯做这万难之事,就是为了二公子和三公子,致使现在让您屡遭陷害,身处险境。”陈安叹着气,手抚短髯道。 “父亲太重亲情了,不忍祸起萧墙,导致二弟三弟幼年丧母,产生季孙之忧。”陈望也跟着点头道。 “长公子日后有何打算?”陈安抬头盯着陈望问道。 陈望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人端起茶盏呷了一口。 陈望缓缓地道:“氐秦已占领洛阳、虎牢以西中原地带,恐明年就会大举伐燕,一旦慕容鲜卑灭亡,淮河以北将呈现出几十年未有的大一统局势;这样,寿春就成为了重中之重,但目前我还在建康,我们兖州势衰,仅有父亲在时不到一半郡县在手,国内还不足以与桓温抗衡;他必定过完元日节讨伐袁真,到时我们伺机而动,待他们双方打得两败俱伤时,一举拿下寿春。” 一番长篇大论的分析,点明了江北几方面错综复杂的局势,令陈安心中佩服不已。 他频频点头道:“唉,以前我也没想通为何要收缩防线,将辛苦打下来的大好河山拱手相让,现在也想通了,长公子,据传闻桓温北伐大败,必会转移视线于国内,重树个人威望,您可要当心啊。” “叔父明鉴,”陈望朝陈安竖起了大拇指,接着道:“我见过陛下还有一些京城官员对桓温北伐失利喜形于色,奔走相告,岂不知他会掀起一场巨大的政治风暴来重树个人威望,这是历史上屡见不鲜的手段。” 现实社会中陈望看过爸爸书橱里许多历史书籍,为了防止权力旁落,被人架空,许多帝王都采取了谶言,异象,或者挑起政治斗争,或者文字狱等等方式,从而使自己达到了封神的地位。 第83章 元日节 几盏茶下肚,陈望酒意消了一半,他笑着又道:“不过我想桓温不能把我怎样,哈哈,只要你在历阳,手握谯郡七万加寿春两万大军,他不会轻易动我。” “嗯,一有风吹草动,我马上率军过江兵进石头城。”陈安点头郑重地道。 “叔父,婶娘和鲁之妹妹及柏夫人母子都回京了吧?” “回了,我将他们放在广陵公府里就过来了,她们今晚跟谯国夫人一起过得除夕。” “那叔父您是回府歇息还是在此凑合一晚?” 陈安摆手道:“在这里和长公子挤一挤吧,再回府里都好天亮了。” “也好,也好。” 陈望和陈安二人就在守陵房舍中的土炕上同榻而眠。 次日,大年初一的元日节,当陈望醒来时,窗棂已经透进白光,再看陈安,已经没了踪影。 门外响起了说话声和扫雪的声音,陈望在被窝里伸了个懒腰,是真不想起床。 想起了现今社会现在应该抱着手机躺在床上,给亲朋好友同学老师发微信拜年了。 吃过早饭,懒懒地躺上一天,也就是这一天妈妈不会唠叨他。 又迷糊了一炷香多的时间,才决定起床。 从门口灶台大锅里舀了两瓢水,倒入铜盆中,洗了一把脸,穿上复杂的东晋亵衣,外面再套襦衣,穿上袴子,最后登上阿姐前几日送来的新牛皮靴。 最后披上依赖保暖的狐裘大氅,推开了房门。 一股清新冷冽的空气沁入心脾,无比舒爽,陈望禁不住深深地吸了几大口,吐出来长长的白气。 雪后初晴,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两所砖房前的平底上,周全和家丁正在清扫积雪。 远处上山道两旁旁的树木枝头还挂着厚厚的白雪,偶尔在寒风中簌簌坠落,发出几声轻轻的闷响。 见陈望出来,二人放下手里的扫帚,一起躬身拱手道:“广陵公元日节安康。” “安康,安康,哈哈,都安康啊。”陈望想起阿姐前几天还贴心的带来了了几十枚特制铜钱,叫做“压崇钱”,上面写着长命富贵,嘱咐他,有人问你安康,你就送给他一枚。 说完,他赶忙跑回去,在土炕角落里的木箱里找了出来,拿出两枚,把其余的揣进怀里,复又走出,塞到二人手里一人一枚。 家丁满面欣喜的躬身道谢,周全只是微微一笑,塞进怀里。 这微微一笑也让陈望感觉如春暖花开,还是第一次见周全笑。 陈望笑道:“老周啊,你笑起来蛮帅的,干嘛老是板着个脸,难道武艺高强之人都需用冷面来证明自己身份吗?” 周全恢复了常态,默默地提起扫帚又扫起了雪。 陈望摇头笑道:“我要给你娶上两房媳妇儿,生下一堆娃儿,让你天天笑口常开,哈哈哈……” 又问另一个家丁道:“什么时候开饭?吃完随我上山去赏赏雪景,看看能不能抓个兔子什么的。” “小人这就去做。”家丁一边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扔下扫帚向屋内跑去。 陈望转身去旁边陵园里,给先人们烧香去了。 第84章 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东晋时期,秦淮河并没有桨声灯影,也没有金粉荟萃,更没有香歌艳舞的夜生活。 秦淮河也不是十里秦淮,而是长达一百一十多公里宽三百多米的水上运输要道。 秦淮河西接长江,为了使交通运输更便利,东晋当局政府疯狂地挖了十六条支流运河来进行粮食、物资的运输。 从长江过来的船只可直达台城西华门外,以确保新鲜食品特供皇宫之内。 所以,一千六百多年前的秦淮河水流湍急,航运繁忙。 王献之的小妾桃叶曾在桃叶渡边吟诗感慨道:风波了无常,没命江南渡。 建康城中的高档住宅小区在城东南的青溪两岸,多为皇室成员和江南土着世族居住。 “衣冠南渡”后,随着北方名门士族的大量涌入,城南的秦淮河北岸也成了达官显贵们的住宅区,乌衣巷就是其中之一。 正月十五,上元节。 这一天虽然没有后世的各种花灯,烟火,歌舞,猜谜等娱乐活动,但自东汉明帝时期,已经有了家家户户挂灯笼的习俗。 作为四、五世纪全球最繁华的都市,夜晚的建康更是满城尽欢,官宦名士,贵妇仕女纷纷出门,游玩聚会。 大街上人山人海,比肩接踵。 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定还是南宋理学家们提出来,并形成了后来的规章制度。 在那个魏晋风流,放诞不羁,崇尚玄学,洒脱倜傥的时代,女子自由程度是我国历史上最高的一段时期。 天刚刚黑时,鸡笼山守陵瓦房上空炊烟袅袅。 陈望正在亲自尝试着做一道“红烧鸡块”,其实他最想吃的是可乐鸡翅,因为没有材料,也没法搞到那么多鸡翅,只好将就一下。 刚刚把砂糖倒进锅里,加了点水,用铲子快速搅拌,边告诉身边家人,以后做红烧东西,要先熬汤色,火候是最重要的,如果火大了,糖就糊了。 听见了外面有急速地马蹄声响起,而且人数还不少。 心中有些纳闷,这上元节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 阿姐和陈安夫人荷香,柏杰夫人也就是陈安的姐姐鲁秀上午一起来过了,送来了不少好吃的。 马蹄声到了门口停了下来,只听有人朝着他住的那间房舍粗着嗓门喊道:“广陵公,广陵公?我们来了。” 陈望一听,不觉笑出声来,是他的国子学同学郗恢。 遂高声回道:“喊什么,喊什么,我在这间呢。” 随即,房门被打开了,身材敦实的郗恢带着一股寒风闯了进来。 陈望边用铲子搅着汤色,边转头笑道:“阿乞,你这个时辰来,莫非是想来我这里混吃蹭饭吗?” 郗恢上前抓住陈望的胳膊就往外拽,边笑道:“哎呀,广陵公还吃什么饭,走走走,今日上元节,一起去聚丰楼吃去。” 陈望赶忙挣脱,听他称呼爵位,也学着他的语气道:“东安县伯,休要乱来,俺在父丧期间,哪里都不能去,你初一来的时候不就跟你说了嘛。” 郗恢,出自高平郗氏,是桓温谋主郗超的侄子,小名阿乞,承袭父亲郗昙爵位,东安县伯。 “哎,我说陈望啊,自从离开国子学,你爵位是比我高了,难道是看不起我了不成?”郗恢假作不悦地道。 陈望把铲子交给家人,把身上罩的一块挡油烟的布巾摘下,边道:“哪有,哪有,阿乞,实在是不便啊,这要是传出去,被御史中丞得知参我一本,我岂不是要夺爵下狱?” “今日夜色已黑,非比元日节来请你,都是我们国子学的人,谁能看见,就是饮酒畅谈嘛。”郗恢继续劝道。 “走,去那屋,喝茶边说,我看看还有谁来了。”说着陈望拉着郗恢的手腕向外走去。 来到屋门外,仔细看去,外面齐刷刷一排站着的有六个人,个人牵着个人的马。 一看都是国子学的同学谢琰、羊昙、王忱、王恭、庾楷、殷仲堪。 陈望躬身一揖道:“诸位大人,上元节安康。” 众人还礼,一起道:“广陵公,上元节安康。” 只有身材瘦高,超然自逸的羊昙尖着嗓子道:“安康?你若不来,我们就不安康了。” “外面冷,我们进屋说嘛。”陈望笑着往里面招呼众人。 但众人没有想进去的意思,王忱怪翻着小眼睛,怪叫道:“我说什么来着,陈望就不能去嘛,他们非要打赌。” “哦?谁和谁赌?如何赌?”陈望饶有兴致地看着王忱问道。 其实他心里也喜欢热闹,年轻人嘛,但确实感到不便,尤其是在这个以孝为本的东晋。 “庾楷和阿乞啊,谁赌输了谁今晚聚丰楼请客,庾楷赌你不会去,阿乞赌你会去。”王忱回答道。 陈望对王忱本来没有好印象,他忘不了王忱跟随司马曜、司马道子、王国宝等人在国子学欺负他,最后还在他座榻上藏了个尖石头,差点被他整成了肛裂。 但他从洛阳回来后,王忱就像变了个人,经常来鸡笼山嘘寒问暖,探讨玄学义理。 虽然长得丑,不符合当时名士俊美模样标准,跟他三哥王国宝在模样上天差地别,但确实满腹珠玑,才思敏捷。 “啊,迅文啊,就应该他请,这叫……这叫吃大户嘛,哈哈哈。”陈望笑着对王忱说。 庾楷字迅文,是掌东晋朝政达二十年之久的权臣,前国舅庾亮的孙子,也就是褚蒜子老公的大舅舅,论起来陈望还跟他能攀上点儿亲戚关系。 他家虽然现在不如以前,但那也是家境殷实,在建康城中是数得上的。 生性也有些孤傲的庾楷,继承了他爷爷庾亮的模样,姿貌甚伟,双目炯炯,他撇嘴道:“阿乞,请客吧,广陵公怎会赏脸屈尊与我等一聚?” 陈望待要解释,谢琰开口了,他劝道:“广陵公啊,上元佳节,又是晚上,你我同窗,一边赏月一边饮酒,探讨佛学老庄,吟诗作赋,岂不快哉?” 陈望看着他们七个人,都是一脸期待的样子,包括没说话的王恭和倨傲的庾楷,心中好笑,看看你们这帮小屁孩儿吧 最大的庾楷也不过十六岁,王恭、谢琰也是刚刚行了冠礼做了官儿,就要学大人学名士,饮酒赏月了。 遂撇嘴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就向自己房间走去。 刚踏进了门,没想到七个人从后一拥齐上,把陈望按倒在了炕上,强行把他的狐裘大氅裹在身上,有人抱着两腿,有人抱着身子,抬了出去。 陈望乱踢乱蹬一气,大声叫喊道:“喂喂喂,你们行事何以如此粗鲁,切不可无礼,我要去告你们家人,我要告谢仆射……” 众人将陈望抬着横担在身材最壮实的郗恢马上,哈哈大笑,呼啸着打马向山下驰去。 从山上刚刚背了一大担柴火下来的周全,看到这一幕,不禁摇了摇头。 放下扁担后,提上白虹剑,牵过自己的马匹,远远地跟在了他们后面。 七匹马一路飞驰,不顾陈望的抗议,一直跑到运渎边才放慢了步伐,因为路边行人越来越多了。 陈望见大街两侧游人都在看他们,觉得有失体面,只得对郗恢道:“阿乞,你放我下来,我随你们走还不成。” 王忱在旁笑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哈哈哈,广陵公既来之则安之嘛。” 郗恢下了马,笑吟吟地对陈望道:“我来为广陵公牵马坠蹬。” 陈望这才在马上撑起身子,跳到马鞍上,穿好狐裘大氅,由郗恢牵着马向前跟着走去。 嘴里还是没好气地恼怒道:“唉!我这是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啊。” 众人一起哈哈大笑,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一路辗转向东,沿着台城外墙的潮沟之畔,继续前行。 此时已是戌时中(晚八点),一轮银白色皓月升起东方,闪过了一片浮云,放出了清辉光芒,洒在潮沟水面,波光粼粼,照在街面上,覆霜盖雪一般。 漫步街头,大街两侧商铺民舍结彩悬灯,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人们身着节日盛装,红男绿女,扶老携幼,欢声笑语,笙歌阵阵,欢乐的气氛令陈望目瞪口呆,惊讶不已。 东晋人们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看看灯,看看月亮,买点好吃的,好玩的,就足矣。 既没有烟花爆竹,也没有杂耍艺人,更没有歌舞表演。 却是如此繁华热闹,难以想象。 潮沟向南汇入了东西流向,着名的青溪,这里就到了建康城中心地段了。 人群越来越多,人山人海,拥挤不堪。 街旁鳞次栉比的小摊位上,摆满了各色货物食品,货主们满脸欢笑地招揽顾客,高声叫卖,喧哗无比。 这是陈望第一次领略东晋建康的盛世繁荣,不禁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去中山公园看灯会,也是如此场景。 骑在爸爸的脖子上,吃着糖球,兴高采烈。 后来这些乐事都被手机、电脑所取代,再没有这种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