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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大名士孙绰

    王恭看着呆愣的陈望,嘴角微微上扬一笑。

    神情中有些同情又有些无奈,还带有几分孤傲。

    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率先自顾自的向后走去。

    半晌,陈望缓过神来,暗自赞叹道:“这小孩儿面相厉害啊,王恭,姓王的,是哪位来着,出自琅琊王氏还是太原王氏……”

    抬头望去,王恭已经扬长而去,不由自主地小跑着跟在了王恭的后面,仿佛他的跟班一般。

    一炷香后,陈望擦干身子,换了套衣服,跟着王恭回到了学堂。

    只见孙绰端坐在学堂正中座榻上,下面坐着刚刚和他打斗的学子。

    而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两人站在孙绰和学子之间的侧面,眼睛红肿,像是刚哭过一样。

    再仔细看去,两人一同不约而同地右手捂着左手。

    哈,这俩小子,被孙绰责罚了。

    遂跟在王恭身后,做出一副庄严肃穆的神情,来到近前,向上躬身一揖。

    孙绰威严地摆手道:“回座榻上坐下吧。”

    二人转身,王恭回到自己座榻上,但陈望却不知道坐在哪里好。

    他实在是第一次来到学堂。

    空着好几个座榻。

    “还不速速坐下!”看着陈望东张西望,孙绰喝道。

    这时,一个瘦长黑脸,三角小眼的学子抬手悄悄指了指他身后。

    陈望认出这是刚才群殴他里面的人之一,他们叫他王忱。

    还是感激地向他投去了一瞥,走到了他身后的座榻上,撩衣袍,坐了下去。

    “啊!”

    一声惨叫传了出来。

    陈望像是坐上了弹簧,“噌”地从地上弹了起来。

    手捂着右边屁股蛋子,龇牙咧嘴。

    半晌,右手缓缓举起了一枚带尖的石子。

    众学童哄堂大笑起来。

    气得孙绰喘着粗气,吹起胡子老高。

    手里拿着竹尺,拍着桌案连喊道:“肃静!肃静!”

    稍后,学堂上又恢复了安静。

    孙绰怒斥道:“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是谁做的?给我站出来!好汉做事好汉当!否则我责罚全体诸位!”

    问了半晌,只见王国宝缓缓地站了起来。

    “哼!我就知道是你,你,你从明天起不要再来了,我不想再看见你!”孙绰继续咆哮道:“剩下其他人,回去后今晚各抄《三都赋》三十遍!”

    大家纷纷站了起来,躬身一揖准备离去。

    孙绰又道:“谢琰、羊昙,你俩留下收拾一下学堂和院子,清理干净。”

    两名学子站起身来,躬身领命。

    剩下的学子们簇拥着司马氏兄弟二人,出了国子学大院。

    孙绰站起身来,摆手示意陈望跟着他,走向了后院。

    来到刚才陈望换衣服的书房后,孙绰坐下,挥手示意陈望坐在身边。

    有侍从奉上茶水,退了下去。

    孙绰叹着气,自言自语道:“唉,教授世家子弟和皇亲国戚,难啊。”

    陈望跟着点头附和道:“师傅辛苦了。”

    孙绰端起茶盏来呷了一口,边抬手让陈望也喝。

    陈望谢过,也端起茶盏来喝了起来,茶一入口,差点喷了出来。

    里面怎么竟然有葱姜还有些发腥的味道,这是什么茶,这是紫菜汤吗?

    孙绰倒是没有注意他龇牙咧嘴的样子,缓缓放下茶盏开口道:“方才为师去了五兵尚书那里,听闻明日王尚书要与你一同北上洛阳,探望令尊病情?”

    “啊……”陈望强忍着咽下了“紫菜汤”,喉咙吐出了难忍的气味。

    他躬身答道:“正是,学生也是刚刚得知,奉太后之命前来向师傅辞行。”

    孙绰认真地打量了一番陈望,面色缓和下来,全然了没有在学堂上的威仪孔时,温言道:“嗯,望儿啊,听闻你大病三日,不记得以前之事,可否当真?”

    “其他事学生有些淡忘,但学生自打三岁起就拜在师傅门下,已历十载,不敢忘怀。”

    “哈哈,”孙绰满意地手抚长髯点头笑道:“也不枉为师教习你这些时日,虽然你平日里话语甚少,不拘言笑,但你天性聪慧且敏而好学,与为师年少时一般样子,哈哈。”

    “啊?不会吧,师傅,以您的诗词文赋,江左无出其右,学生资质平平,即便是和四十年前的您相比,也不及万一啊。”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陈望这点道理还是懂得的,一副天真样子望向孙绰。

    果然,孙绰颇为受用,继续捋着黑髯,抬头看向房梁,叹息道:“我在国子学任职已有二十载,教出学生无数,但真正继承为师之衣钵还未曾有之。”

    “是啊,师傅,您在大晋的地位,莫说是继承衣钵,能学到点皮毛就受用终生了。”陈望眼珠一转,又道:“永和九年春,您率领那四十一人在会稽山阴的兰亭集会,做的那个跋,被世人传颂,并抄录,直到如今依旧津津乐道。”

    说着,他摇头晃脑开始背诵起来。

    “古人以水喻性,有旨哉斯谈。非以停之则清,混之则浊邪?情因所习而迁移,物触所遇而兴感。故振辔于朝市,则充屈之心生;闲步于林野,则辽落之志兴。仰瞻羲唐,邈已远矣;近咏台阁,顾深增怀。为复于暖昧之中,思萦拂之道,屡借山水,以化其郁结。永一日之足,当百年之溢。

    以暮春之始,禊于南涧之滨。高岭千寻,长湖万顷,隆屈澄汪之势,可为壮矣。乃席芳草,镜清流,览卉木,观鱼鸟,具物同荣,资生咸畼。于是和以醇醪,齐以达观,决然兀矣,焉复觉鹏鷃之二物哉?耀灵纵辔,急景西迈,乐与时去,悲亦系之。往复推移,新故相换,今日之迹,明复陈矣。原诗人之致兴,谅歌咏之有由。”

    待他背诵完毕,孙绰已是兴奋的红光满面,嘴上依然谦虚地摆手道:“唉,难为还有人能背过我做的跋,世人只知右军的兰亭集序,而不知还有个跋啊。”

    陈望面色一肃,郑重道:“序只是介绍,而跋是总结,孰轻孰重,稍有文化常识的人都懂得。”

    “望儿说的不错啊,为师看不错你,你虽非我平生最得意的弟子,但论聪敏当属前列。”孙绰满意地点头道。

    陈望连连摇头道:“不敢当啊,师傅门下的谢石不是很有名气吗?”

    “谢白面啊,他资质平平,文治不成,倒是武功方面征战淮北多年,在令尊熏陶下颇有所长进,可见令尊比我会教徒弟啊。”

    陈望心道,我这父亲好厉害啊,大名鼎鼎的谢石竟然是他带出来的将才。

    又有几分好奇,挠头问道:“师傅,他为……为何叫做谢白面?”

    “石奴幼时就在面上长毒疮,多番治疗亦不能愈。他自惭形秽而远避深山中,躺在山岩下数日。一次夜间,有一神物来舔其毒疮,一觉醒来,毒疮竟然痊愈了,并在被舔处留下白色的痕迹,故谢石又被称为‘谢白面’。”

    “哦……”陈望心道,这不就是白癜风嘛,在山中日晒不洗脸自然结疤脱落而已。

    为了多了解一些东晋的诸多谜团,陈望继续问道:“师傅,那毛安之和我有什么关系,怎会如此待我?”

    孙绰蹙眉盯着陈望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缓缓道:“望儿,毛安之父子三人与你们颍川陈氏渊源颇深,倍受令尊大恩,你都不记得了?”

    “嗯,不记得了。”陈望摇头道。

    “也难怪,你来建康十载,只在令尊回京公干时见过几面而已,恐无暇细说,”孙绰手敲着身前几案,边回忆边道:“毛安之一直为令尊亲兵护卫,其父毛宝当年亦是我大晋名将,后做了你们广陵公府大管家,其兄毛穆之也是令尊一手从县尉提拔起来的大将,可惜父子二人在升平四年与鲜卑白虏作战,一个战死在野王,一个战死在谯郡城外,令尊感念毛氏一门忠烈,特举荐其回京任职宫中殿中将军,意在保存毛氏血脉,可谓是用心良苦啊。”

    啊,原来如此。

    陈望心下明白了,对这个东晋父亲陈谦不禁又增添了几分景仰之情,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之人。

    内心深处不禁盼着与他早日相见,看看这位大晋战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于是躬身一揖道:“还望师傅教诲,学生此次北上,应如何行事?”

    “为师最后一次与令尊会面还是在升平五年,”孙绰充满了深情地回忆道:“令尊作为顾命四大臣之一,与大司马、琅琊王、武陵王参加先帝(司马丕)继位大典后,临行时在桃叶渡一别,已有八载。”

    “哦……”

    “那时,令尊就将你托付与我,我怎能辜负他的重托。”

    “学生谢过师傅多年培育之恩,定当永世不忘!”陈望一脸真诚地拱手躬身道。

    孙绰感动不已,伸手搀扶起陈望,盯着他道:“你我虽有师生情谊,但我也待你情同子侄,此去洛阳,需谨记三件事。”

    陈望赶忙俯下身子,做聆听状。

    “其一,做好思想准备,一旦令尊有何不测,要配合王尚书稳定中原局面。”

    “啊?我父难道——”

    孙绰打断陈望的惊叫,沉声道:“望儿啊,你要记住,将来遇事要先往最坏处打算,否则遇到变故会措手不及,毕竟令尊就是江北四州之主,对于大晋数百万子民干系重大。”

    顿了顿孙绰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道:“只有妇孺才会粗心大意,遇事考虑简单,我们毕竟是名门大族,世受国恩,肩负重任,切不可如此。”

    “是,师傅。”陈望嘴里答应着,心中暗暗惊讶孙绰之见解。

    他想起现今社会看过好几遍的美国大片《教父》中,教父唐柯里昂不也是这么说的嘛。

    只听得孙绰继续道:“其二,与四州诸文武及令堂柳氏夫人、谯国夫人,令弟令姊等人维系好情分,毕竟你是长子,将来要袭封广陵公,成为颍川陈氏一族的族长。”

    陈望毕竟是熟读史书之人,心下明白,不由得心情沉重起来,忽然感觉孙绰的话语中隐隐含有父亲已经不行了的意味,一时间像是千钧重担压在心头。

    “这其三,务必要查明柏大人之死一案,这亦是举朝上下万众瞩目之事,莫让歹人逍遥法外,得给世人一个交代,这恐怕也是令尊最大之心愿喽……”

    “学生记下了。”陈望嘴里答应着。

    但被孙绰敏锐地发现了他的犹疑不定神色。

    孙绰抚髯道:“望儿啊,你也不必太过忧虑,即便是令尊有所不测,青徐豫兖重要文武官员皆为令尊之亲信,令尊识人之术也是世之罕有。”

    “这个我知道,若论识人,师傅在大晋更是无人能及。”

    孙绰一惊,忙问:“哦?你怎会得知?”

    陈望熟读魏晋史,边回忆边缓缓道:

    “琅琊王与王府中曾请教师傅品评,刘真长(刘惔)怎么样?

    师傅说:“清明智慧,简约美好。

    又问:王仲祖(王蒙)怎么样?

    师傅答:温顺仁慈,恬淡平和。

    王再问:桓温如何呢?

    师傅答:爽朗豪放,高迈出众。

    王又问:谢仁祖(谢尚)怎么样?

    师傅答:清明单纯,美好旷达。

    王问:阮思旷(阮裕)何如?

    师傅答:大度祥和,通达深邃。

    王问:袁羊怎么样呢?

    师傅答:滔滔不绝,能言善辩。

    王问:殷洪远(殷融)怎么样?

    师傅答:思想高远,富于情调。

    王最后问:你自己感觉你怎么样?

    师傅答:下官的才华能力,均不如上述贤达;至于处理日常事物,把握局势,也多不及他们。然而不才常常将情怀寄托于玄远美妙的境界,尽情吟诵老、庄,超脱世俗世界,寄情玄远,不让时务纠缠身心,所以觉得我的这种心境是别人比不了的。

    师傅对自己的品评,让人想起‘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其实高于诸贤矣。”

    陈望竟然分毫不差,娓娓道完,孙绰已是惊掉了下巴。

    眯眼望着陈望,支吾道:“当时在座没有几个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咳咳,”陈望轻咳着掩饰住自己的谎言,故作轻松地道:“你们俩的对话,已在建康民间传颂开来,师傅对答如流,文采斐然,识人之术,更是举世罕见。”

    “哦……原来如此。”孙绰释怀,更加喜不自禁。

    他接着道:“这些莫再谈了,你要记住啊,令尊麾下,皆是忠心耿耿,文韬武略之人,不管令尊病情如何,他们都会鼎力相助于你。”

    陈望心下稍稍安定,只是默默祈祷,父亲大吉大利,千万别有任何不测,自己可担不起这些重任。

    “好了,为师言尽于此,王尚书那里公务繁忙,你也不要去拜会了,明日一起启程,路途遥远,算来也有十几日之遥,你们慢慢再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