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出事儿的时候,徐明阳不足十岁,对外什么都不知道,对内还被骄纵出了一身毛病。
那当真是随身带着,当个解闷的小玩意儿都还嫌不够有趣。
但随着他逐渐长大,接触到的东西变多,以及老爷子和徐三叔的口中获知一些细节,已经足以让他自行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脉络。
徐家被流放的途中是被人有意安排过很多次刺杀的。
有很多人不希望他们活着,都盼着他们不得好死。
但所有的劫杀和居心不良的埋伏都被巧妙地挡住了。
这些全都是徐璈在察觉到风向不对后,赶在抄家圣旨抵达的前一天晚上紧急安排好的。
也正因为此,徐璈没来得及连夜去桑家退婚,直接在新婚的第一天就把桑枝夏卷了进来。
在被抄家的事实无可避免的情况下,徐璈竭尽全力做了最多的安排,不惜代价达成了只抄家流放不伤亲人性命的目的。
就连被迫流放的路线和目的地也被再三修改隐瞒,传入京都的路线与他们实际走的根本不一样。
徐璈从来没对人提起过半点,徐明阳也没去问过。
但徐家的每个人都清楚,这是真的。
因为只有徐家当日的少主,徐家如今的家主才能调动徐家暗处的力量,也只有徐璈做得到。
徐明阳入京都之前,一本正经地跟徐明辉通信问过仇人的名单,这回当真是来复仇的。
徐明辉看似温和如玉,实际上心眼子比针尖都小,记仇的本事比起徐璈只强不弱。
经他多年调查和亲手列出来的名单详细得很,甚至精确到了现在这些人的死活情况,提点了徐明阳可以从何处开始下手膈应人。
徐明阳怎么舍得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徐明阳不屑道:“还想挑拨我和大哥的关系,也不拿个盆接着尿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我看起来缺心眼儿,就真当小爷是傻子了?”
每一个轻视他的人都必将付出自己该有的代价。
他可不会跟谁客气。
随从听完闷闷地笑出了声儿,徐明阳懒洋洋地抠了抠指甲,玩味道:“走,去下一家。”
“咱是特意来膈应人的,动作可不能慢了,否则要是让右参领他们抄家的进度赶在了咱们前头,可就没那么多热闹可瞧了。”
徐明阳跟个翘尾巴的小狮子似的,带着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在京都披着一张无懈可击的笑脸面皮,肆无忌惮地泼洒自己的报复之心。
有一次跟抄家的队伍赶在了一起,这小子还上赶着去凑了一波热闹,亲自去人家的私库中搜刮了一番,带了不少好东西去给江遇白献宝。
他口才好年纪小,舌头也仿佛是比别人多几分灵巧似的,跟桑延佑站在一起明明只有两个人,愣是靠着两张嘴叨叨出了很多人的气势。
两个小子把被抄家斩首的人是如何心如死灰,又是如何哭嚎震天哀求不已的画面形容得绘声绘色,也惹得听着的人不断发笑。
江遇白扶着长枕说:“先生到底是让你们跟着去办正事儿的,还是去看热闹的?”
“人家的正室夫人和宠妾是如何撕打谩骂的,看得这么清楚?”
桑延佑一脸悔之晚矣的后怕,悻悻道:“小王爷不知道,我们本来也不想看那么仔细的,可人家大庭广众之下打起来了,我们也不好去拉啊。”
“就是就是。”
徐明阳兴奋道:“那可真的是难得的好热闹!”
“我俩就杵在最前头,哎呦那叫看得一个仔细,只是方大人的那个宠妾是江南人,骂急了不是很听得懂内容,不过肯定不是好话就对了。”
江遇白微妙似的摇头笑了,薛先生默默看着无声松了一口气。
除了这两个小混球来插科打诨献宝逗乐的时候,江遇白整日整日坐着也不出声,看得让人心惊胆战。
如今也只有这两个小子能惹得他多些表情了。
徐明阳还在嘀咕:“小王爷我跟你说,我听说下午要去抄的那个苏大人原本是江南制造局的,每年白得不少好料子呢,全在库房里藏着都是好东西。”
“一会儿我们跟着去清点,看到好的我就都让人收起来,全都送进太极殿!”
江遇白手抵在嘴边咳了几声,一言难尽的吸气说:“我拿那些花红柳绿的好料子做什么呢?”
“留着给你以后的夫人和孩子用哇!”
桑延佑拳头砸在掌心一脸不容置疑的坚定,掷地有声地说:“小孩子长得快,衣裳鞋袜什么的都是穿几日就要换新的了,料子不够那是绝对不行的。”
像是怕江遇白不信似的,桑延佑还认真强调:“我是当小舅舅的人,小王爷你要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
徐明阳使劲儿点头:“没错没错。”
“这以后要是有个十个八个小娃娃,男男女女的一大堆,准备的东西少了可不得行,那多没当爹的气势?”
江遇白无言以对地看着这俩现世宝,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夸他们贴心呢,还是身残志坚地爬起来把人踹出去最好。
薛先生实在是忍不住了,忍着笑说:“胡闹。”
“小王爷是坐拥天下的人,来日纵是有多少孩子,又怎么会缺衣少料?”
徐明阳接住江遇白朝着自己扔来的枕头嘿嘿直笑:“那从别人手里抢来的,不是比花钱买的更香吗?”
“俗话说有货当抢直接抢,莫待货无再叹息,先生这是……”
“哎呦!”
“小王爷怎么还打人呢?”
徐明阳和桑延佑两人合抱着一个长长的软枕惊悚后退,江遇白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指着门外说:“滚蛋!”
“赶紧滚!”
“再叨叨叨的胡说八道,现在就拉你们出去打板子!”
日常讨打的人对于危机的判断力十分敏锐,想也不想枕头一扔撒腿就跑。
江遇白单手扶着床沿咳了几声,摆手示意薛先生自己无碍,面上愣是被气得多出了几分血色。
“混账小子,还来拿我开涮了,我看他们就是太久没挨徐璈的打,皮松了欠揍。”
“徐璈到底怎么养的孩子?这是弟弟和小舅子还是现眼的土匪?”
但凡是少几分管教,这两小混球就能去占山为王!
薛先生艰难忍住笑意,故作正经地说:“还小嘛,年少轻狂的时候,哪儿有不作怪的?”
“再说小王爷看,这些日子他们也没白忙活,给您搜刮来了不少解闷的好东西,这不……”
“先生是在说外头那几只只会骂人和背风月之诗的鹦鹉?”
薛先生:“……”
那几只鹦鹉实在是丢人现眼不堪入目,有伤风化天理难容。
竟然忘了没丢出去实在是太大意了。
江遇白被薛先生面上的莫测逗得好笑,重新靠回床头闭着眼说:“跟他大哥一样的混不吝,全是讨打的。”
但那颗恨不得掏出来的心,不掺半点恶。
近日京都的血色漫延太过,风声鹤唳之下人人都惧,就连薛先生都下意识把江遇白当成君主看待,言辞话语不敢大意。
也只有这么两个还未经世俗的小子敢在他面前一如从前的嬉笑闹话。
就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就好像……
他第一次到西北的模样。
什么都不曾变过。
江遇白默了半晌突然低低地笑出了声儿:“我现在可算是知道了这俩的用处是什么。”
既不是给他带潜渊山庄的手令,也不是单纯来长见识。
这是徐璈远隔千里给他送来解闷的鹦鹉。
活的,会怒会骂还很多话。
还很会讨打。
也很会逃跑。
如此扑面而来的朝气,时刻在提醒他还活着。
被遗忘在深渊之地的,不是他。
他始终站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