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霁临唇齿间尽是殷红的颜色。
他从未如此真正恳求又可怜过:“阿姐,我只求你……能回头看我一眼。”
可无论他怎样费心尽力,甚至以死还给她自由,少女眼中都只有厌恶。
郑晚瑶长发湿淋淋贴着鬓侧:“松手。”
解开蛊毒,确实是意料之外的回答。
难怪沈霁临明明快死了,她还没什么感觉。
此刻的少年人咳出更多的血。
但他也未曾松开过手。
因为很清楚,这就是最后一面。
他嗓音越来越轻,唇角的血涌出来的也越多。
“我……我喜欢你……从很久以前开始,我便不是恨,而是一见钟情。只是我从来害怕承认,甚至以为喜欢便是毁坏与占有。”
他抿唇时,强撑着冰冷的身体。
明明快要死了,然而却露出古怪的笑容。
仿佛少年情窦初开,首次与心爱的女子对面相顾,无邪而真挚。
“我知道阿姐不会原谅,所以我只能……只能用命来抵,你就算是恨我……能永远恨我也是极好的。”
起码有恨意,便不会再忘记。
毫无血色的唇瓣微颤,少年人眼底只有渴望垂怜的神色。
“阿姐,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也为我掉一滴眼泪?”
然而回应沈霁临的,只有她面无表情的脸。
她就那样干脆利落地,将他的指节一根根掰开。
“永远不会。”
他看见郑晚瑶决绝到,头也不回,选择去救裴景承。
对方羞辱或是出手,都能算作回应。
唯独这般漠然的态度,成了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阿姐,你看看我好不好?”
“殿下,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郑晚瑶,我无可救药、疯魔到喜欢你。”
所有话终究是消散在水里。
沈霁临的身躯彻底失力,眼睁睁看着郑晚瑶游向裴景承,而他血腥的咽喉,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所坠落之处,血色与河水四下交织缠绕,最终在水面洇成深红色一团。
他不再挣扎。
身躯逐渐下沉,冰冷的水一点点灌进七窍之中。
他有过很多次濒死的体验。
幼年时,母妃对他呵护有加,把他当作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珍宝。
可原本温柔善良的女人,在冷宫中逐渐疯魔,对他非打即骂,日日指着他诅咒。
“你就和你父皇一样,冷血绝情,就该去死!”
最严重时,女人涂着淡紫色蔻丹的手,险些将他生生掐死。
她的手很白皙,指甲的颜色也柔和。
沈霁临怕她,但也爱她。
因为母妃曾经真心爱他,只是失了神智。
他后来每日见到母亲都心生恐惧,却又在夜晚无比渴求回到从前,只要他乖,他听话,他变强一点,说不定就能回到那个温暖的怀抱。
日久天长,老天爷或许真的听见了他的声音。
不过,有些晚了。
母妃忽然清醒的那日,她忽然不再立着两个眼睛,怨愤地瞪着他,而是眉目弯弯,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好孩子……你受苦了,再帮母妃一个忙好不好?”
沈霁临用力点点头:“好。”
他乖,他什么都能做。
只要母亲能一直这样,他什么都愿意。
女人笑得眼中含泪,嗓音却无比柔婉道:“帮母妃把那头的绳子拿过来。”
当夜,她便用那根粗绳子上吊自尽。
卑贱之人的死去,在偌大皇宫里激不起任何波澜。
除了沈霁临绝望而无助的哭嚎,无人再为她的离开做出任何表示。
就像一粒被风吹走的尘埃。
眼前走马灯似的,一幕幕闪过很多画面,关于死亡的场景数不胜数。
他看见自己流落郑国时,有个待他极好的老嬷嬷,几乎将他当作亲孙子护着,自己甚至没来得及回报分毫,她便被分尸惨死。
衰老干瘦的身躯,像一只蜷曲的老鼠。
而他甚至被人逼着咽下嬷嬷的血肉。
那时候沈霁临满目赤红着泣下血泪。
“我是个疯了的鬼。”
或许从那时候起,他就已经不正常。
食不果腹是常有的事情,甚至饿到去跟野狗抢残羹冷饭吃。
他避雨时,也常被人一脚踢开,有一回骨碌碌滚到街上,被疾行的马车当场碾折了一根手指。
“卑贱之人,焉能阻拦我家大人!”
卑贱?
沈霁临这辈子都在与这两个字相斗。
不择首都向上爬,杀父杀兄杀臣杀己,回头看,他早已忘了幼年时学到的仁义。
痛彻心扉的感觉,似乎至今未消。
回望这一生,除了仇恨,还是仇恨。
似乎没有这股坚决的恨意,他便要被巨大的苦痛湮没,活不下去。
丢弃了良知与人性,终于一步步走上权利顶峰。
可他却并没有想象中快乐。
高处不胜寒,他所受的磨难也没有就此消失,龙椅之上,是无尽的寂寥。
恍惚间,他看见不远处郑晚瑶正抱着裴景承,两人往岸边游去。
她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
就像当年他和裴景承一同落入土匪之手,艳丽逼人的公主,前来营救她的青梅竹马,真是一段佳话。
而他连丑角都算不上,甚至无法加入这一折唱本。
只是个无人在意的可怜虫。
沈霁临很想说些什么,一张口,冰冷的水灌入喉管,终究是无法出声。
他看着郑晚瑶的背影,直到少女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目光里最后一点光芒也黯淡下去。
周身密密麻麻数不清的伤口开始发痛,被箭矢射中之处则一阵麻痹之意,令他彻底无法动弹。
被郑晚瑶反复一刀贯心的情形,合着杂乱的回忆一道在眼前重叠。
——“我与你,不死不休。”
可他最终,到底没有真的与她共死。
身心双重的痛楚犹如万箭穿心,惊涛骇浪一般,不由分说就将他吞没。
他沉沉闭上似有千斤重的眼皮,眼底涌出大滴血泪。
可最终和水交融,逐渐消散。
这一生,过得实在糟糕。
下辈子,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