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殿下是不是忘了,你身上还有和我之间的同生共死蛊。”沈霁临缓缓开口,嗓音里透着凉薄的意味:“倘若我气绝,你也必死无疑。”
三分散漫,七分威胁。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明明白白说出来这件事。
果不其然不光是裴景承,郑晚瑶身边人几乎都是脸色大变。
然而沈霁临却并没有体会到报复的快感,他心中反而是升腾起一股,扭曲难言的烦躁感。
所谓同生共死,他确实种下过。
可沈霁临并没有真正催发,这东西像是独属于他和郑晚瑶之间的,千丝万缕的紧密联系——
哪怕这联系本是一味恶毒的烈蛊。
或许到那时候,真的会成为不死不休。
裴景承心脏都像是被紧攥着,他眼底浮现出戾气,恨不得杀了沈霁临:“……阿瑶,你早就知道对不对?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
“说了也没用,阵前没必要自乱手脚。”郑晚瑶敛下眼睫:“死也分两种,或遗臭万年,或千古流芳,后者虽身死,然清誉犹在,魂灵不灭。”
她抬头看向沈霁临:“而某些人,死后却是实实在在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沈霁临微微眯眼,嗓音森然。
“借殿下吉言,可我却一向不信什么阴司报应。”
否则的话,数年前那些逼他咽下嬷嬷血肉、拿他当狗欺凌的人,还有这无数曾经被他庇佑过,却也将他推进过火坑里的燕国人,也早就该不得超生。
裴景承手背青筋浮显,冷剑骤然出鞘。
“沈霁临,小爷必活捉你,让你跪地伏法!”
裴景承一声令下,大战旋即爆发。
“众将士听令,随我冲锋——!”
刀甲林立,杀气冲腾云霄。
“轰隆”一声。
郑晚瑶早早命人将火药装填,此时尽数投出,接二连三势如破竹。
于是燕国战将很快支撑不住,连内里的锁头都歪歪斜斜地掉了下来。
郑晚瑶与诸将领连夜商讨出的梅花阵,正符合玉城边地凹凸不平的形势,此时的兵士一圈一圈将敌人围绕起来,每圈空出三个方位,而每一层空出的方位又不尽相同。
望之错综复杂,使敌人无处可逃。
人人身上都佩戴了一个小葫芦,那是诸位游氏双生子炼制的化阳水。
齐国的鬼兵凶猛异常,但化阳水一泼,他们的皮肤便如同被火烧着一般,滋啦冒着灰黑色的烟雾。
伴随着狰狞的嚎叫,鬼师甲兵一一倒下,不复以往的英武。
然而,这燕国士兵并未退却,同僚的惨叫反更激起他们的斗志。
“杀!!!!”
经过沈霁临的手段,人人皆对郑晚瑶恨之入骨。
一个个憋着彻骨愤恨,哪怕身死,也要多拉几个郑国人见阎王!
单纯用“激烈”二字,已经无法形容战况了。
两兵拼命厮杀,人命此时仿佛已成草芥,刀刀在肉、剑剑砍骨,长久的屠戮会麻痹人的感知,杀人跟杀猪其实也没有太大分别。
裴景承策马横枪,统领三军。
燕国兵士则是想着擒贼先擒王,围着他蜂拥而上。
卫渊来不及营救,眸光一凛:“裴小将军!”
电光火石之间,裴景承纵身一翻,整个人跃下马背,仅一只手抓着缰绳。骏马似与他心神合一,甩头躲开纷纷刺来的刀剑。
“小爷还没那么容易死,再来!”
趁敌人扑空,裴小将军长腿一跨再度上马,另一只手则挽了个剑花,一剑贯心,直接捅过三人的胸膛。
“唰啦”一声,冷剑已然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见殷红深深,竟是被鲜血浸泡染就。
裴景承与卫渊短暂汇合,两人各自领着手下兵士交换阵位。
相交于裴景承的长驱直入,本职暗卫的卫渊胜在身法轻盈、出招刁钻。一柄雪白长剑使得出神入化,凡靠近之人只见眼前一片锋利的幻影,待反应过来的时候,咽喉已然被割断。
艳阳之下,累累尸骸被照得愈发明晰,道路两旁是成堆的尸骨。被日头一晒,发出经久腐烂的刺鼻腥臭。
死亡在此时已成常事,玉城俨然成了装载死尸的容器。
道旁尚有民户掩门,幸存的老弱妇孺蜷缩屋内,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但听金戈铁马之声外,还有一阵骨碌碌的响声。
那是一颗又一颗人头坠地,被马蹄踢翻,滚落阶下。
战情激荡,郑晚瑶自然也无法置身事外。
咻咻咻——
她一连射出二十多支冷箭,箭箭射中敌军头颅。
沈霁临攥紧缰绳,同正刚砍下一人头颅的聂离道:“坚守阵地,我去伏击。”
话毕,他借着灌木花草的遮掩绕到后面,待狼烟稍散,目光只凝视着郑晚瑶。
只见她一击命中敌人后,又开始弯弓搭箭,这种时候也就是最专注的时刻。
沈霁临干脆利落动手,袖中猛地射出沾染毒药的暗器。
郑晚瑶指节刚刚松开,便听得一声锐器破空的响动。
躲闪不及,她索性以反手以弓箭抵挡。
“砰”的一声,飞镖被震开,弓弦却也就此绷断。
沈霁临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宛如林中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目光幽幽,不咬死猎物誓不罢休。
“殿下,现在就剩下你我二人。”
沈霁临纵马奔来,郑晚瑶亦迅速抽出腰间佩剑。
两人终究免不了一场正面交锋,这一刻真正来临之际,郑晚瑶发现自己竟比预想中还要镇静。
“沈霁临,我若不能活捉你,那就一起死。”
过度的忧虑焦灼攀到顶峰后,心反而慢慢沉下来,只是她握着剑柄的指节,不由绷得发紧。
少年人招招式式狠辣无比,好几次锋利的剑刃,都险些擦过郑晚瑶的脖颈。
她亦拿出了十二分的认真,内息沉入丹田再缓渡四体,剑气蓬涌翻卷残云。
生死之战,决定命运。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大雨再度倾盆而下,正午的热气尚未退却,此时周遭便一阵湿润的闷热,如黏腻的胶质物附着肌肤,愈叫人烦躁不已。
沈霁临以剑格挡进攻,铿锵争鸣的“当”的一声。
“殿下若是现下束手就擒,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或许会考虑让你少受些罪。”
他口吻轻轻,眼神却阴冷,笼在雨雾之中,犹如炼狱爬上来的恶鬼。
郑晚瑶的发簪在打斗过程中被击碎,碧玉断折,然志气不减,风掠过她的乌发,有几绺挂在高挺秀气的鼻梁上,愈显冷艳。
“那你还真是做梦。”
硝烟味顿时更浓。
积怨已久的宿敌碰到一处,你来我往,仿佛招招毙命。
于郑晚瑶而言,即便身死魂消,能带走沈霁临便不算失败,自有老臣会匡扶江山社稷,天下终将太平。
对沈霁临来说,哪怕此战获胜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留下一堆烂摊子要处理。他若是不能与郑晚瑶同生,那么不如共死。
所以两人皆是拼着一条性命不要,像是下了死手,不留退路。
好一阵,雨势愈来愈汹涌,地上几乎汇出一条血河,层层冲刷着泥土。
天昏地暗,风急雨骤。
不知不觉马蹄不断向前奔去,二人皆身上皆是伤痕累累,血染甲胄。
待郑晚瑶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此刻受伤的骏马吃痛发狂,径自疯癫一般狂奔。
而前方沈霁临的坐骑受了惊吓,亦撂开蹄子飞奔不止。
“停下——!”
郑晚瑶掌心染血,忍着痛意收紧缰绳,然而红马依旧不管不顾。
砰!
彼此的马匹猛地相撞。
暴雨中,浑身浴血的两人跌落马下,顺着山崖便滚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