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度询问了几个关于生活与饮食方面的问题,芥川君一一认真作答。关于不方便或者不想回答的部分,他便用沉默相待。如此下来,我对他的病因差不多有了一个大概的推测。
这是幼时常伴他身的沉疴旧疾,显然,现世的药物无法治愈他,仅能起到延迟死神到来的时间,即使如此,能够延缓的期限也是用两只手就能够数得过来。
除非使用异能力、又或者别的什么超出想象的方法去治愈他。
……那么,在那本书里,在我没有存在的世界里。芥川君有出场吗?想必是有的。太宰收徒这一码事,绝对是因为他的兴趣和脾性,和外界不会有半分的关系。那么,之后的旧疾,他又有被治愈吗?
而关于「作者对太宰的恶意」这一猜测,又是否和他的这位部下有关系呢?比如说如果芥川君没有被治愈而死亡,太宰的反应是什么样之类的?
我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勾勒出了一个大概的疗养方案,但当我刚提出它的开头时,却被芥川君拒绝了。
理由是,疗养所需要的时间太多了。
我错愕了一秒,几乎立即意识到了一件事。芥川君对于「医治」身体,似乎并没有抱太大的期望。
十六岁的年纪,正是生命之火燃烧地最为璀璨的时候,没有多少人能够真正地对死亡无所畏惧、从容不迫。
观摩着芥川君细微的神情,直觉告诉我……他与太宰的「求死」不是一码事,他更像是接受了这一苦果后,无意识地将全身心的注意力全停留在了别的什么地方。
又或者,他在此前呆过的地方吃了不少苦楚,那里,死亡是如影随形的存在,生命是不值一提的东西……所以对于自身可能的死亡,尽量说服寻常地接受。
“芥川君,请容许我打个比方。”我将书写停了下来,抬眼,静静地看他:“你的身体就像一只千疮百孔的巨船,如果没有救援,它会在一段时间的挣扎之后,沉往海底的最深处。”
“在下知道。”芥川君轻咳一声:“正因为早已知晓这一结论,才能判断出来,治疗需要足量的时间。但是在下缺乏时间。”
我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认为自己这身病体无法被治愈,所以不想用消耗大量时间的检查。有更需要花费时间去做的事。
刚刚的揣测大概率是乌龙……摇了摇头,我认真说道:“如果芥川君你并不缺乏时间呢?”
“什么?”
过往的经验告诉我,身体的治愈只需要耗费时间,医治精神、思想甚至于灵魂才是大头,芥川君的病症显然在于后者,他拥有比生命更重要的追求,这一点我无从了解、也无从更改。
太宰会是他的良师。
我能够做到的,只有挽救他支离破碎的身体。
“你将会有很长的一生。”我淡声说道:“假如不是在黑帮斗争里死去的话。”
“因何判断?”芥川君声音依然没有什么起伏,仿佛所说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局外人:“在下自知肺病缠身,已然命不久矣。不论经由哪位医生,皆未说过有治愈的可能。”
这也就是他最开始没有听我说完那番话的缘故了。
“嗯,我知道了。不过。”
我的指节轻轻敲了敲桌案,然后说道:“因何判断?因为我的异能力。它能够制造出恰好可以实现你意料之外隶属于「不可能」范畴内的药剂。”
“……原来如此。”芥川君沉默了一秒,声音细微地抖动着:“是在下判断失误了。”
其实,我的异能力在黑手党里是稍微打听一下就能够知道的消息,更遑论,芥川君隶属的组织,是和我直接对接的太宰的部队,只要他稍微打探一下,就不会做出这样的判断。
但他却完全是第一次听说的样子。
也许,在调查信息这一方面,他算得上是完全的新手。
做下进一步判断后,我又说道:“芥川君,港口黑手党是追逐暴力的地方,这一点你早已清楚,长期下去,你的身体只会带来拖累,此后你的异能力只会有多用的部分,绝不会有使用不足的情况。”
唯有这一点,绝对不是夸张。
“当你使用异能力时,你的身体就在透支。”
太宰那天的话语犹在耳侧,摆在眼前的,倒不是芥川君成长起来会有多恐怖的问题,而是他的异能力太过强悍,也许连肉身也是负累。
芥川君低低地答应:“嗯。”
“所以。”
我停顿了一拍后,才继续说道:“……从此以后,每过一周来这里领一次药剂,每逢一月做一次身体检查,直到健康为止,再更改频率。这段时间以好好休养为主。有问题吗?”
芥川君沉吟了一下,说道:“在下的确有一件想要询问的事情。”
“嗯?”我点了点头,病人积极配合,对于医生来说是很好的消息。我做好了他会问出治疗细则的打算,腹稿在喉咙里蓄势待发。我看向他漆黑的、如深潭一般的眼睛:“请问。”
然后,我就听见眼前这位冰冷得完全不近人情的少年这样问道:“请问,你是太宰先生的什么人?”
我:“……?”
我:“啊??”
…
我和太宰的关系,在港口黑手党并不算什么秘密,没什么隐瞒的必要。只不过,听到这一消息的芥川君立即肃穆了几分,出门时,他的眼神貌似都略有些恍惚……
话又说回来,“要去见的人是谁”这一点,他也未曾事先打探吗?
“好可怕……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长久地被冻在冰面下的坚固石头。”送走两位芥川后,小松杏心有余悸似的,这样和我说道:“这位芥川先生,颇有几分太宰先生的……不对,他们是两种不同的可怕。还是太宰先生更加可怕一点。”
我“唔”了一声:“我还以为杏已经不害怕哥哥了诶?”
小松杏:“那是因为太宰先生来医疗部的时候,每次织田先生和早川小姐你们中的其中一个都会在场呀。他在你们面前完全……”说到这里,她刹住了嘴,然后摇了摇头:“哎呀。早川小姐,这不是一码事啦!”
“是啦。”我笑着应了一声。
小松杏慨叹:“不过,太宰先生和芥川先生看起来,倒是很像是师徒呢。”
很像师徒吗?
听到这一评价,有什么电流一般的灵感倏而从脑中滑了过去,它流逝地太快,以至于我没来得及抓住它。晃了晃神,我含糊地应了杏的话语:“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