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野】转生成为哒宰妹妹后》 第1章 贵族 当幸子找过来的时候,我正在楼梯间的杂物房里小憩。门外传来一阵规律的轻叩,许是因为这声音太过柔和,所以即使是从美梦中被唤醒,我也没有任何的脾气。 不一会儿,幸子那机械一般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平缓而有力地响起:“澪小姐,昨天美代夫人那里派人来提醒过的,家主今夜将会回一趟府邸,召开异能力作战计划胜利的庆祝晚宴。” “……我知道了。” 困倦尽数散去,牡丹色的毯子上躺着一只精致的怀表,我捞起金色链条,定神去瞧,指针刚转过午后一点的刻度,离晚宴开始还有五个多小时。但由于妆容服饰的繁复度,此时就必须得开始准备了。 果不其然,推开房门,幸子早已站在那里等候多时,身后佣人温顺而恭敬地排成一列,等待着我的指示。 尽管我这具身体只有六岁,是稍微糊弄一下就能够蒙骗的年纪,他们也未曾有过分毫的懈怠,与其说不会,不妨说……不敢。 得归功于津岛家——这个闻名遐迩的贵族所严格恪守的规矩。 这里的每一个人,上到家主,下到仆人,每一个人都像是不容出错的钟表,时刻践行着围绕着尊卑、礼仪与利益的条条框框。 这是我穿越到这里的第六个年头,前世的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生活在一个平凡地不能再平凡的世界。只不过有一天晚上加班到深夜、回家途中遭遇了一起车祸,醒来时便成为了津岛家的其中一员。 津岛家这一代年龄最小的女孩。 在和平世界生活过的我,不管是外面那个战火纷飞、硝烟弥漫的世界,还是里面这个规矩森严、思想封建的家族,对这一切,我具有一种很强的割裂感。 除了—— “母亲今晚会参加吗?” 幸子开始熟练地替我梳洗头发,木梳中晕开一阵梅花的清香,静谧在众人利落而规律的忙碌中流淌。我忽然出声询问。 我所问的并非我的生身母亲,而是家主的第五房妻子,她十分貌美,性格也很温和,唯一的缺点便是身体非常孱弱。 也许是怜惜生身母亲因生我难产而离世的缘故,她对我有着莫大的同情与怜爱,过去六年多承蒙她的照顾,母家势薄的我才能在这暗流汹涌的家族中完好无损地生存下来。 就连方才小憩时所盖的牡丹色的毯子、随身携带的精致怀表也都是她赠予我的礼物。 “会的。”幸子温和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这样好的日子,夫人怎么会欠席呢?” 我抿了抿唇。 所谓“很好的日子”,不过是因为家主对常暗岛上【异能力作战计划】有所投注,而这一作战计划取得了阶段性显着成果,家主在政坛的地位因此水涨船高,于是扯了这一旗帜的庆祝罢了。 政客会盟。 家主是个狂热的异能力推崇者,他向所有人大肆推崇着异能力的妙用,坚定地认为其终有一日能够改变、甚至颠覆日本、不,世界的局势。 在我之上有着十位兄姐,其中有两位兄长因为觉醒了异能力,从而得到了家主的特别关注,甚至被带领出入各种较为重要的政治会议场合。 他们也被外人默认为津岛家最有可能的继任者。 至于没有异能力的其他人,则不过只是两位兄长的陪衬,是维系世家体面这块钟表不允许出错的零件,只能在各自的职位上扮演好各自的模样。 就连身体非常孱弱的母亲,即使已经到了卧病在床的地步,在这样欢庆的家宴上,也必须全副武装地出席。 真是令人作呕的规矩。 “服饰的话,请晚一些再替我换上。”我看了一眼怀表上的时间,向幸子恳求道:“我想先去探望母亲,四点前一定会回来,可以吗?” “当然,澪小姐,请允许我与您一同前往。”幸子停下木梳,不耽误正事的情况下,她一直都很纵容我。 起身时我看向琉璃镶嵌的水银镜,镜面折射出女孩精致的面容,微卷的黑色长发温顺地垂在背后,白皙的脸颊薄薄地敷上一层粉,弯曲规整的细眉,浅咖色的瞳孔,像极了提线木偶。 即使六年过去了,我依然不是很习惯这副面容。 【请看!这是写在开头的话/排雷: 1.本文为脑嗨产物,私设如山,虚构童年,津岛世家卷很长,有八九万字,前期主体基调较为压抑,后期也并不是纯爽文。 2.作者对宰的童年认知为:依然超高智商,对人际交往游刃有余。但比起十四岁以及往后,会更为柔软,且仍会去相信/渴望世间的希望,然后一步步地走向破碎(所以可能会有刀子,慎入) 3.女主辅助系异能,没有像太宰一样特别聪明的脑子,也不是大杀四方的类型。因为两辈子的压抑,性格较为谨慎克制、会轻描淡写自己的感受。只偶尔才会暴露出挺疯挺病的一面,后期会成长 4.会有团宠剧情,会有和敦、芥川、乱步、中也、旗会等人的支线,但所有人都只涉及友情线或者伪亲情线,不会有cp向的单箭头(也包括他人对妹的箭头都只会涉及到友情向/伪亲情向/崇拜)。每一颗灵魂都是自由的。 无cp的原因:在妹心中宰的优先级高于其他所有人,所以假如有cp的话,首先是对cp本人的不公平,其次也是妹对宰情感的一种背叛,最后妹自己本身也做不到这一点(所以即使是有番外也不会有cp) 5.会踹掉织田作的便当,妹并不会也不可能会是宰的“唯一”,比起唯一这样的关系,更希望宰能交到朋友、拥有羁绊、获得幸福。 6.主角控慎入。这篇说穿了本质还是宰厨文。因为童年等各种原因,妹会有很漫长的一段时间世界就是围绕太宰而展开的,关于「自我的感受」、「朋友的份量」一类的东西她会极力压制,所以阅读时可能会让你感觉到憋屈难受。至于意识到那些的重量、正视自我,就发生在很后面了(从旗会事件开始)。且即使发生了,她还是会下意识做出优先级是太宰的决断(再次强调:毕竟这是一篇宰厨文)。 7.如果阅读本文时有所不适,请及时止损、果断退出。世上好文千万,不一定非要勉强自己看完盆的这本。 8.盆笔力不足,时常难以表达清楚自己内心的想法。感谢指点,有看到合理的逻辑bug、人物bug、剧情bug等建议言论都会进行修改。但谢绝指指点点,也谢绝看一部分就评判全篇,私以为人物不会永远完美自洽,也不会永远停留在某个时期毫无长进。 9.最后,很感谢能看完本书的大家。以及能喜欢宰真是太好了,能遇到喜欢这个故事的大家也太好了,鞠躬(*??v??*)/】 第2章 修治 津岛世家坐落于青森县,是当地久负盛名的世家贵族。这一代尤为昌盛,不提家族产业,只说住房布局,即使家主在世的夫人多达六位、孩子多达十一人,每一位夫人及孩子也都拥有独栋院落和专属佣人。 这座府邸足够奢侈浩大,以至于我每次去往母亲那里,都要穿过十分长的廊道。 幸子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手里提着一个精巧的木篮,里面装着我方才精心挑选的花束。 刚一到门口,还未抬起手,里间的门便哗地一声被拉开了,仿佛里面的人早已恭候多时。 开门的是女仆里映。 我仰起头,最小的哥哥津岛修治坐在一把陈旧的竹制摇椅上,一下一下地轻轻摇着,那是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阴影笼罩着他消瘦的身体,他有一双冷淡而疏离的鸢色眼睛,藏在微卷的黑发下,目光扫过来时,仿佛在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 “哥哥。”我向他行礼。 “是小澪呀。”下一秒,他便换上了一副作为兄长惯有的得体笑容,尾音黏糊糊的:“还是小孩子呢,明明晚宴上可以见面,现在也依然迫不及待得跑过来了。” 我顿了一下。 然后不合时宜地想,九岁的少年说这话总有股老气横秋的味道。 “是小澪来了吗?”他身后的房间里传来一记柔婉的女声。 透过竹帘,里间有一众佣人簇拥着母亲,正在为她梳妆打扮。 妆容华丽的贵妇听到了外室的传话,虽然不方便动身,但话语展露出了十分的雀跃欢欣:“修治昨天说你会来,特地为你挑选了几支发簪,真是很有哥哥的作风啊——修治,要不要带她去取一下?” “哥哥一直很聪明。”我转头让幸子把花篮放到房间的桌子上,认真道谢:“谢谢哥哥,我也带了花过来哦。” “诶?那就拜托修治帮我插在外面的花瓶里了。”母亲笑着说。 “交给我吧~母亲。” 修治依然是好好兄长的模样,他先是带着我走到精巧的梳妆台前,木桌上面有一个空出来的花瓶,纹路是繁复的花鸟图,一看造价便很昂贵。而修治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然后像丢玩物一样丢给了站在一边的里映。 里映慌慌张张地接过,花瓶险些摔成碎片。 嗯,很有修治的作风。 我对此见怪不怪,并没有吱声,修治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镂空琉璃的妆奁盒,里映抱着花瓶,眼巴巴盯着我们的动静,提醒道:“修治少爷,钥匙在我这里。” “不用那么麻烦啦,里映,首饰盒好像没有锁上呢~”他抚摸着黄铜锁,话音刚落,锁扣轻巧地展开。 里映呆呆地:“诶?是吗?” ……当然不是。 假如我没看到他指缝里那根发夹的话,我也真要相信盒子没有锁上的鬼话了。 不过我也没有去过多纠结这个小细节,目光被妆奁盒里面放置的几支精致的鸟雀发簪吸引了注意力,不得不说,这些非常符合女性主流的审美。 修治视线轻轻落下来,从容的、漫不经心的,像风一样笼罩着我,仿佛没有任何温度,他说:“小澪一定会喜欢的吧?” 当然不会喜欢。 他当然知道我不会喜欢。 但我只是拿起发簪,垂着眼,温顺地道谢:“谢谢哥哥,我很喜欢。” “是吗。” “刚刚是在开玩笑呢,小澪。”修治从抽出另一个屉子,里面放着一个一模一样的妆奁盒,黄铜锁孔静静地对着我:“这个才是送给你的,拿回去再拆吧。” 我:“……” 好幼稚,修治。 我面不改色地说:“哥哥送什么我都很开心。” “修治不要老是欺负妹妹啊。”母亲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内室里传来。 “但是,小澪的反应总是很有趣嘛。”修治的回话很像撒娇。 “没关系的,母亲。”我抱起妆奁盒,里映已经将钥匙交给了幸子。我转过头,看着修治的眼睛说:“花篮里也有我亲手做的茶饮,希望哥哥和母亲能喜欢。” … 修治是故意的。 我又想起半年前那个夜晚,让我们关系巨变的那个夜晚。 该从哪里说起呢。 事实上,我和津岛修治并非如此。最初的我们,不过因为母亲的缘故会多说几句客套话,只能算稍微熟悉一点的、连朋友都算不上的近亲。 比如说,比起“哥哥”,最开始的我更倾向于礼貌地叫他“修治兄长”,比起“小澪”,最开始的他……只会忽略掉还有我这么个人。 如果说觉醒了异能力的那两位兄长是家主钦定的继承人候选,那么在他们没有发现自己的才能之前,修治便是整个津岛家最受宠的孩子,他是家主最为骄傲的谈资。 他有一副姣好的容貌,尤其是那双眼睛,那双仿佛能够摄人心魄的眼睛。 比这副容貌更突出的,则是他的聪慧和讨人喜欢的性格,他有着天生便能够牵引他人情绪的天赋。 即使在礼仪为本的津岛家,即使每一个行为都要附和父兄为尊的规则,父亲也曾跨过诸位兄长,如此坦荡地评价这位幼子:“修治是最令我骄傲的孩子。” 最令我骄傲的孩子。 这句话成了兄长嫉妒的活靶子。 那是五月末的一天,兄长们打着玩捉迷藏的旗号,将修治诱哄到后院玩耍。 那一天下午,他们几人一同将修治关进了偏远的杂物房,全盘不顾他的挣扎,径直将房门反锁上。并在此之后派人告诉母亲:修治是被家主传唤故而可能彻夜不归。 他们打算一整个夜晚都“忘记”放他出来,最好能让他错过明日的家宴,遭受家主的责罚。 赤裸的、纯粹的恶意。 我接受过母亲的好意,所以无意间得知这一场正在上演的闹剧时,即使内心反复地说着“好麻烦”、“不要去管,装作没有看到就好了”、“明哲保身是最好的决策”,也依然没能够说服自己。我做不到视而不见。 所以,就算贴身照顾我的仆人极其反对,甚至也将我锁在房间里,我也依然固执地从窗口偷跑了出去。 但当我抵达现场时,我那位传言被关起来的哥哥早已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逃脱了那充斥着天真恶意的囚境。 他孤寂地坐在庭前,杂物房的门大张着,月色在他身边懒洋洋地流淌,一地如雪般银白的光。 他背对着我,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冷淡:“小澪,你看,真是一群被愤怒和嫉妒支配的无趣之人啊。” 夜晚的冷风吹拂过庭院里的樱树,我缓慢地坐到他旁边,“啊,是啊。” 我忽然觉得这样冷淡的修治,比往日里他所展现的讨喜面貌都要来得真实。 “小澪偷跑出来看我啊,真是令人感动。”修治侧过头对我说。 这漫不经心的语调,让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冷静,一个猜测缓缓浮现:“你是故意的。” 故意被关起来、故意透露给我。 故意的。 他又恢复了那副活泼的样子,语气轻松,我却能听清那笑意里展露着的针刺般的恶劣:“被看穿了呀~” “为什么故意被关起来呢?为什么要透露给我?”我不解地问他:“因为笃定我会过来吗?” “大概小澪会喜欢这种‘从天而降拯救哥哥’的戏码吧,如果我能当场感动地痛哭流涕,那就更有效果了。” “想太多了……”我目光短瞬地移开了一秒,说道:“只不过看在母亲的份上。” “是吗,那么作为兄长的我可真是失败呢。” 赤裸裸地向我展露意图,却不告诉我究竟为了什么。 真是狡猾啊,哥哥。 我撑着木板,腿在半空中晃荡,“明天的家宴你会去吗?” 如果修治没有在家宴里现身,那么家主一定会得知消息、一定找出制造这一场闹剧的罪魁祸首,以他对修治的重视,他一定会对他们进行问责。 “小澪猜猜看~”修治语调轻松。 猜么。 猜测什么呢? 我并不了解他,即使见到月影里孤身一人的背影,能看到那份不为人所知的浓烈孤寂,我也依然不了解他。 第3章 樱花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抱有万分之一的希冀,觉得兄长们有那么一丝可能性是真的想与他玩捉迷藏游戏。还是仅仅因为早就看透了兄长们的戏码,只不过是像闲暇时候逗弄犬畜一样打发时间。 我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希望我来,还是只是无聊地想看一看我为了他奔波的傻样。 他在想什么呢? 我不知道。 就像这天夜晚,我暗自猜测他不会前往第二天的家宴,我以为他会不在意父亲的责罚,或者将计就计对捉弄他的兄长进行反击。 但是他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翌日晚上,完好无损地出现在晚宴上,那天他穿着一件牡丹色的和服,和母亲送我的毯子颜色一模一样。 修治仪态得体,游刃有余地和每一位前来赴宴的亲朋打招呼、聊天,众人都夸赞他是个懂礼聪慧的孩子。 家主的嘴边从始至终都含着赞赏的微笑。 我站在楼梯的最上方,目光从人群中穿过去,华美璀璨的吊灯之下,宾客从群,他站在家主的旁边,仿佛前一晚的一切都只是我幻想的场景。 唯一能证实这一切的,大概只有这一天过后,我贴身的女仆换成了幸子,他的女仆换成了里映这件事。 喔,不对,还有。 还有在那场晚宴里,繁多的人群中,他遥望过来的冷冽目光。 以及那句口型—— “猜错了哦。” …… 那一晚之后,我们有了一种隐秘的默契。 我开始频繁地去往那方偏僻的庭院,十有八九修治都在,不知道是他习惯了在那里,还是在等待我。虽然我更认为是前者。 有时碰面是在午后,有时是深夜,我其实不是话多的人,独处时的修治比我更加冷静,他身上有一股很颓败的气息,我看不明白。 也不知道是不是“修治可能因为想玩捉迷藏所以才被兄长们欺骗”这种念头在我心头盘旋已久,有一天我竟真的问了出声:“哥哥会想玩真正的捉迷藏吗?” “捉迷藏么,那种游戏有什么好玩的。”修治百无聊赖:“如果我想躲的话,没有人能抓住我。” “等到扮鬼的人不耐烦之后,就会放弃寻找我的念头了。” “扮鬼的人也不一定会放弃啊。”我下意识反驳他:“母亲就会一直找你,里映也会,我……看在母亲的份上,我也会。” 修治笑了,他说:“小澪真是,有一种有趣的固执。” 他并不相信我,我想,他也许只是觉得这是一句幼童的玩笑话。我认真地看着修治的眼睛,鸢色的,像琉璃一样晶莹。我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执着:“你要试一试吗?哥哥。” 修治很敷衍地答应了。 我闭着眼,开始数数。 “100、99……72、71……3、2、1——” “我来抓你了。”我说。 等睁开眼时,修治依然躺在我的旁边,樱花扑簌簌地吹落在他的藏青色和服上,我眨了眨眼睛,扯住他的衣角:“抓住你了。” 不等他回话,我又问:“要再来一次吗?” “不要,太麻烦了。”修治顿了一下,他拒绝了。 我抿了抿唇,直觉告诉我,他说的并不是“不要”,而是“那就再来一次吧”。 第二次数数比第一次更漫长,在数到快七十的时候,我好像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我罕见地有些紧张,也许是在害怕睁开眼会再次看到修治。 那会证明什么呢?证明我关于他想玩这种笨蛋游戏的推断其实是错误的吗?证明这一切其实根本没有实际性的意义吗?或者又能证明别的什么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并没有修治那么聪明,大多时候都只能按照直觉来行事。 “5、4、3、2、1——” “我来抓你了哦。”我再次小声说。 庭院的樱花吹到了木质的地板上,阳光照拂过这里,而修治躺过的地方已然空无一人。 好像赌对了。我不确定地想。 好像真的是“那就再来一次吧”,而不是“不要”。 第4章 捉迷藏 我开始和修治玩笨蛋捉迷藏游戏。 这是一个很奇妙的过程,我开始熟悉这座庭院的每一个角落,它原来也曾是谁的居所,但时间过去,早已变得鲜少有人问津,甚至空气里都流动着一阵晦涩的尘灰。等仔细寻找完这一栋楼时,已经快到黄昏。 我于是去了母亲的院落。 “母亲,你有见过修治哥哥吗?”我见到她第一眼便开始询问。 母亲担忧地用帕子擦掉我额头上沾的灰尘,“怎么弄得这么脏。” 等我的面容重新恢复洁净,她才摇了摇头说:“没有哦,上午开始就没有再见到修治,可能是去了他父亲那里吧。” “……”我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我在和修治玩捉迷藏这件事,毕竟他向来都很得体,不像会玩这种笨蛋游戏的人。 还是不要折损他的名声好了。 等我翻找完他的院落,月亮已经高高地悬挂在天际,幸子来找过我,让我先回去用晚餐,我头一次向她撒谎,以“在母亲那里吃过了”的借口把她骗走了。 在翻完我院落的最后一个能藏人的角落后,我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我要回庭院的杂物间里看看。 … 那扇木门静静地伫立在我面前,前不久兄长们将修治关在里间,他们一哄而散,留下孤单的修治一人,我过来时他早已逃脱,孤身坐在庭院里看月亮。而不久之后的现在,我再次推开了这扇门,和下午推开时的空无一人不同,此时修治蜷缩在老旧的竹椅上,看样子已经睡了好久好久。 幽深的月光顺着我轻缓的脚步倾泻在室内。 竹椅上的修治蜷成一团,像脆弱的小兽。我俯身拉了拉他的衣袖:“对不起,哥哥,我来晚了。” 小小一团的修治慢慢睁开眼,他的眸中有一种如初生儿般的迷茫,仿佛没弄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只是一瞬间,这迷茫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平时那副戏谑狡黠的模样。 “啊,睡了好久呢。”修治伸了个懒腰,他餍足地点评:“看来小澪这出‘从天而降拯救哥哥’的戏码排演得很成功。” “不是拯救。”我摇了摇头,不解他为何总爱强调这一点:“只是我抓到你了而已。哥哥。仅此而已。” “是吗。”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修治那双终年蒙着雾气的鸢色眸子终于柔和了一瞬,他轻声应我:“被抓到了啊。” … 母亲从幸子和里奈那里得知我们都没有用晚饭的消息,吩咐仆人再次准备了食物。 她目光柔和地看着我们用餐,嘴里批评没有落下:“平时的玩闹倒是没有什么,但不吃晚饭这种事,总归是不好的,修治,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要带妹妹养成不好的习惯啊。” 我埋头吞下一口豆腐,话语含糊不清:“不关哥哥的事啦,母亲,是我太任性了,非要拜托他陪我玩游戏的。” “不要为他找借口啊小澪,这种事情也不是头一回发生了,修治六七岁的时候,也经常和兄弟们玩捉迷藏玩到深夜才回来……” 我忽然停顿下来,侧过头,修治正在很安静地吃饭。他的动作仿佛用刻尺精量过,一举一动都非常符合津岛家所需要的礼仪。优雅的、从容的。 修治比我大三岁,他六七岁的时候,我才三四岁,刚好是开始学礼仪的年纪,有大人灵魂的我的确比寻常小孩更能坐住,但谁让学习的榜样是天生聪慧的修治,我的这位哥哥,早在六七岁的时候,就已经显露出了不符合他这个年龄的早慧和成熟。 那时候的我听的最多的一句便是:“能做到像修治少爷一半好就足够了。” 嗯,可恶的教导老师,真爱拿出鸡娃那一套。那时不知道修治少爷为何人的我只会痛斥他拉高了标准,拜托,如果拿我和那群草包兄长比,我一定能赢得他们片甲不留。 但现在,我却从那些话语中感受到了无尽的悲哀。 他们口口相传、无人不夸赞的修治少爷,那时和兄长们玩的每一次捉迷藏,每一次,都会被遗忘在不知名的角落,深夜里孤寂地回到院落,接受母亲的批评。 “但是,母亲。”我侧过头小声说:“那时候是不是因为没有人找到哥哥呢?” 原来那时母亲也没能去找他啊,如果她知道的话呢?如果她知道的话—— 她一定会去的。我那么恳切地相信着。 修治,你是希望她去的吗? “嗯?”母亲没有听清我的话,她微微偏过头询问。 “因为——”我再度张口。 修治忽然摆出了合十的手势,他打断我想要重复一次的动作,拖长调子说:“我吃饱了。” 不愿说出来啊,真是固执的小孩。我那样想。 … 在这之后不久的某一天晚上,我收到了一块做工精致的怀表,修治也有一块。这是母亲辗转几处买到的,她和我说:“有了这块怀表,再怎么和修治玩闹,也不会再忘记时间了。” 话是这么说,但我们其实也没再玩过捉迷藏游戏。 樱花快要掉光的时候,修治的生日也快要到了。我每天要学习礼仪,准备礼物的时间并不充裕,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费了一番心思,让幸子去多方打听,才收到了一件好物。 修治的生日在六月中旬,天气已经炎热起来,原本以家主一直以来对他的重视,生日宴一定会大办一场。但今年有些意外,今年家主忙于常暗岛的异能力者作战计划,所以生日宴也没有往年那么声势浩大。 “像我的幼子修治这样聪明的人,一定会觉醒成为很厉害的异能力者。”父亲在家宴上举着红酒杯很是欢欣地说道。 兄长们连声应和,纷纷为修治献上真挚的祝福,觥筹交错间,我忽然感受到一股源自修治浓烈的憎恶,但那只是一瞬间。我眨了眨眼睛,那些纷至沓来的憎恶像错觉一样,顷刻间荡然无存。 家主赠予修治的礼物是一把镶嵌着钻石的宝刀,很锋利的刀刃,他说这是名家所做,是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搜寻到。 我没有错过席间兄长们投递过来的嫉妒的眼神。 而修治只是乖巧地收下,用甜言蜜语恭维了一番这位掌握权柄的家主,这当然不是我瞬间察觉出来的他的伪装,我说过的,修治很聪明,他如果想要伪装,可以瞒过这个家族的所有人。 只不过是我之后在杂物间看到了这把已经落灰的宝刀,所以才意识到的那时他双眼里盛满的厌倦。 修治,你那时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彼时我并没有探究,而是在晚宴结束后,匆匆赶往庭院里等待修治,带着早早为他准备好了的生日礼物。 我知道他一定清楚我的等待的。 但是他没有来。 第5章 暴力 怀表的指针从八转到了十。期间我一直担忧万一我如果提前离开而他恰好抵达该怎么办,万一他没有看到我该怎么办,假如由这样的误会带来了失落感该怎么办。 但一直到很晚、很晚,我终于意识到修治也许真的不会再来了,才径直去了母亲的庭院。 “修治吗,晚宴结束后他便睡下了,可能是太累了吧。”母亲认真地回想了一下。 我将礼物交给母亲,那是一块上好的砚台,修治并不缺砚台,但不一样,我总是莫名觉得,这种东西意外地适合他。 我郑重其事地说:“拜托母亲替我交给哥哥。” 母亲被我的认真逗笑了,她说:“嗯,我知道啦,我替修治谢谢小澪。” 第二天,我在庭院里见到了修治,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他依然尾音粘腻地和我打招呼,“嗨,小澪”,长到九岁唯一的变化,大概是他的双手开始缠白色绷带。 九岁。 在津岛家,也是一个成为了“大人”的标志。 幼儿时期的恶意只不过是在游戏里将人孤立,而成长后的恶意,则是更多倾注在暴力里。 三哥和六哥觉醒了异能之后,家族中的地位一跃而起。私底下,这群人开始肆无忌惮地对修治使用暴力。当然,异能力者不会出手,也许是因为普通人的记恨使得异能力者也得到了孤立,也许是因为害怕手足相残被家主发现而丧失掉这份特别关注。 对,修治的确没有觉醒异能力,让家主感到了一阵失望。但他的聪慧依然是让家主引以为豪的东西,他们不会想要去挑战这份即使只能算装点的骄傲。 “修治。”庭院内,最年长的兄长温和地俯下身,对着面容丝毫无损,肉身遍体鳞伤的修治露出他的獠牙:“听说你对澪格外好吗,啊啊,一个没有母亲的废物罢了,她能活到成年吗?修治,在我们这样的家族,你居然还相信着那些可笑的亲情,这种虚假又恶心的情谊能够持续多久呢,半年?一年?” “竹间那家伙——看来你还记得啊,仅仅是因为你任性一次,没有参加三月的家宴,是他挑唆的吧?至少父亲是这么认为的哦,你知道的吧?父亲派亲信砍掉了他的双手,扔到了后面的荒山,现在大概早就已经被野狼啃食了,父亲真是重视你啊,修治,是你杀死的竹间哦。” “他死的时候还在怨恨你呢,他哭喊着说‘修治少爷不是人类,他天生就是从地狱而来的恶鬼,披着伪善的皮囊’,他祝你享受不到幸福,获得永久的煎熬,修治,你有听到地狱里恶鬼的声音吗?” “你说澪假如因为你的缘故得罪了父亲,那她也会遭殃吗,会诅咒你,记恨你吗?” “……” 够了吧。 我来时正听到这番话,被压在兄长身下的修治垂着眼,静默无声,我却仿佛能从这寂静无声里看到他凝出了实质般的憎恶。 我顿了顿,那是九岁生日宴上他曾出现过的神情。记忆在此刻变得异常清晰,我状似乖巧地出声:“哥哥们,你们在玩游戏吗?” “是小澪啊。” 兄长收手了,他看到我,也许是想在最小的妹妹面前维持一些微薄的体面,即使刚刚他才用全部恶意说着“只不过是个废物”一类的话。 真是可笑的体面。 他施舍了一个怜悯的目光给躺在草地上的修治,然后揉了揉我的头:“小澪很喜欢修治哥哥呢。” 被他触碰到的发尾泛起一股生理性的恶心。 我不说话。 而他似乎也没有等我回话的意思,心情很好地带着人群鸟兽状散开了。 庭院里又只剩下我和修治两个人。 一望无际的天空,云团汇聚在一起,像棉花一样柔软。他躺在草地上,像失去了所有的生息。我蹲下身问他:“疼吗?” 修治抬起手臂,遮住那双鸢色瞳仁,我看不到他的眼神,只听到他冷冷淡淡地说:“我最怕疼了啊。” 有什么办法能够让他不疼吗? 我蜷了蜷手指。 还没反应过来,手中已然出现一瓶流光溢彩的白色液体,如头顶那束聚拢的云团,玻璃瓶被一条银链包裹着,仿佛中世纪女巫的魔药瓶。 ……原来如此吗。 “我的异能力。” “它叫【药师】。”我轻声说:“在我的情感波动之时,制造出最符合彼时心境的药剂。比如说【治愈药剂】。” 原来如此啊。 不想让哥哥感受到疼痛,不想让母亲再遭受病弱的煎熬,所以才催生出的异能力吗。 “从天而降拯救哥哥”的戏码么。 想救下他,想触碰到他,想把他从那个让我下意识排斥的深渊里拽出来,想留下我在这个世界里的亲缘羁绊。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修治对我说的话,虽然一直在拒绝承认,但是他似乎没有说错,他一直都不会错。 原来修治从最开始就能轻易洞悉我的欲望吗? “要喝吗。”我垂下眼,低头询问修治。 修治勾起嘴角:“那拜托小澪给我一瓶毒药吧,让我无痛地离开这个世界。” 我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兄长说的我并不熟悉的“竹间”——那位照顾了修治六年的仆人,我鬼使神差地答道:“可以,但是也得先止痛吧,不然去了天堂,疼痛也还是没有消失啊。” 听到这话,修治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始放声大笑,他笑得太凶了,险些咳出眼泪,苍白的脸颊上浮现一层病态的红润。 我静静地凝视着他,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叹一声:“这么好的机会,真是可惜了。” 修治那双纤细的手伸过来,衣袖滑下,紧紧缠绕的绷带,上面沾了一层薄薄的灰。 是想要遮掩什么吗。 修治轻松地从我手中接过玻璃瓶,没想到的是,下一秒,治愈药剂便化成了一团雾,消失在我面前。 我错愕不已。 这是什么情况,治愈药剂为什么凭空消失了? 修治对此毫不意外,甚至贴心地解答了我的困惑:“无效化异能力哦,小澪,不要这么惊讶嘛,这只是我的异能力而已。” ——【人间失格】 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真是一件可笑的事情,最重视异能力的家主大人,他最引以为傲的幼子,竟然是一个极度反异能力的异能力者。 我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 修治的异能早就有了吗,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又是为什么不告诉家主呢,如果告诉家主的话,会获得更多的关注度吧,比之前修治获得的关心和重视都要多,只要向父亲提起,三哥和六哥那种草包,大哥那种混蛋,都能轻易解决吧。 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告诉母亲那是捉迷藏被抛下的恶作剧,为什么不告诉父亲有异能力的事实? 我没有问他,我并不了解他。 晚上我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诡谲地狱里冒着靛蓝色的火焰,竹间的脸在我面前不断地浮现,他哭嚎着“修治少爷是天生的恶鬼”,青面獠牙,那空洞的眼眶里不断流出粘稠鲜血。 我静静地凝视着这只恶鬼,然后听到梦里的自己说:“够了,真的够了。” “拜托你们赶紧去死吧,一堆垃圾。” 第6章 姐姐 那一些事在我生活中并不占据主要地位,即使偶尔能够去庭院里和修治玩耍,平时的我大部分时间依然需要用在按部就班地修习礼仪和学习上。 教礼仪的老师是一个中年女性,她颧骨很高,是一个极其遵守规矩的人,连头发都挽成了一丝不苟的发髻。 某一天散学后,幸子忽然告诉我:“修治少爷的姐姐过世了。” “姐姐?”我十分诧异。 路过的老师用戒尺拍了一下我的背脊,警告我收起那不合时宜的表情。我吃痛,连忙收敛起方才的神色。待她走后,这才正色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修治的姐姐是母亲的长女,今年已经十九岁了,三年前,她嫁给了另一个贵族的后裔,传闻那位男士正在政府机关担任一份文职工作,前途无量。 姐姐有一双和修治如出一辙的鸢色双眸,她性格开朗,为人亲和,偶尔回府时,常常会讲一些故事给我和修治听,悠扬的声音像灵动狡黠的猫。 怎么会过世呢? 这太突然了,她明明才十九岁。 幸子温顺地低下头,耐心地回答着我的疑问:“听闻是病故,美代夫人和修治少爷都已经启程去吊唁了。” 病故么。 真是荒唐的理由。 “我想独自去走一走。”我心情有些糟糕地对幸子说。 我很想去探望一番凉姐姐,但我去不了。 不说去对方府上,我甚至都出不了门。假使没有母亲的关照,在津岛家,我仅仅是个不受宠的、母家凋零的女儿,最早那段时候,也就是我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时,连下人苛责、饭食敷衍这种事都会发生,如果不是母亲的照看,我不可能活下来。 如果不是她带领我偶尔去瞧一瞧外面的天空,我至今都无法见到青森的街道。 我像幽灵一样,每天穿行在这狭窄的院落里,在四四方方的围墙内,每天看到弯着腰的仆人从院落里忙碌。偶尔,那宽阔的待客厅中,人们穿着昂贵而华丽的着装,推杯换盏、纸醉金迷,而在他们绝不会涉足的废弃庭院里,樱花开放,然后被扑簌簌地吹落。 我观察着这个世界的一切,如此庸庸碌碌,像钟表一样转动了整整六年。 此时的母亲和修治在做什么呢,他们一定都很伤心吧。 在乱七八糟的思绪里,我不由自主地再次去了那方庭院。 樱花已经凋零了,我蜷缩成很小的一团,躺在杂物间的破旧竹椅上,看到这没有窗户的小隔间,我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真想离开这里啊。 … 我在那间杂物房里睡着了。 醒来时,怀表上指针已经走过了八,我有些怔神,幸子此时一定在焦急地寻找我,如果被礼仪老师得知了,我一定落不得好处。这么想着,我连忙起身推开房门。 抬起头时,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背影:修治正坐在庭院前。 他穿着一身漆黑的丧服,背对着我,声音像风一样轻:“呀,小澪醒了啊。” “你身边那位漂亮的姐姐——是叫幸子吗?她好像很担心你的安危呢,特地来找了我,着急地快要哭起来了。” ……是吗,原来修治已经见过幸子了啊。 “毕竟除了你之外的兄长没有一个好说话的,幸子可能担心我无意间冒犯到谁,被狠狠教训一顿吧。”我顿时放下了担心之情,实话实说道。 毕竟,修治拥有一张无害而纯真的好样貌。即使我和他的关系并不好,幸子大概也会前去询问他。 修治轻笑了一声,对我的夸赞照单全收。 月影像溪流,在孤寂的庭院里流淌。 “凉姐姐,她——” 一片静默中,我张了张嘴,话刚到嘴边便没有了下文。一时之间,我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姐姐是被那个家伙殴打致死的。”修治轻易看透我的意思,他望着月光,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但他安然无恙地抽身了,因为家族需要那份政治联盟的关系。” “那个家伙”、“他”——凉姐姐的丈夫。 我抿了抿唇。 病故。 殴打致死。 朝我们笑着的姐姐,会送点心和发簪给我的姐姐,会给我们讲故事的姐姐,那时候她的衣服之下,是长长的、无法治愈的伤疤吗? 用轻松的语气和我叙述这一切的修治,不久前冷眼旁观政客们交换利益的葬礼,也必须要保持钟表一样不容出错的礼仪吗? 母亲呢?身体孱弱的母亲,温和而心软的母亲。那样失去了她的爱女,她知道真相吗?当凶手戴上虚伪的面具和她说话时,她想过要亲手杀死他吗? 第7章 高烧 “哥哥。”我认真地,带上一种豁出去的勇气:“让我去给他下毒吧,用一千只老鼠啃食他那样的剧毒把他杀死。” 听到我这话,修治又大笑了起来。 说实话,比起他轻松粘腻的话语,比起他冷淡丧气的眼神,这笑容更让我觉得不适,那里面似乎蕴藏着一种苍白又煎熬的疯癫。 等到笑够了,他才问:“小澪具体打算怎么做呢?” 我沉思了一下:“大概在家族宴会上,偷偷跑到厨房里,然后在他的饭食上做手脚吧……假如别人不小心中招,我就暴露出我的异能力,宣称那只是治病救人的异能,哥哥——你在笑什么?” 修治坦诚道:“因为小澪的想法实在太有趣了。” 我感受到一阵被嘲讽了的羞耻感,便佯装正经地点点头:“不然顺道在你的饭食里也下老鼠药好了,这样也可以如你所愿赴死了。” “那我替你看着厨师和仆人,确保你的计划能够顺利进行。” “……” 不用再说了修治,我已经知道这很不靠谱了。 “安心,小孩子不用想那么多。”他揉了揉我的发顶,才用极其雀跃的音调漫不经心地说:“他们会付出代价的。” “明明自己也不比我大多少啊,欧——尼——酱——”我小声吐槽。 … 没过多久,我便知道了所谓的“付出代价”是什么意思。 那是一个很好的晴天,九月底的天气,燥热已经开始一点点散去。礼仪老师见我最近功课做得十分优秀,便做主让我放了一天假。幸子将我的摇椅搬到了庭院里,上午探望完母亲之后,我便懒洋洋地在院子里晒起了太阳。 约莫是下午三点,幸子快步过来和我禀报:“家主似乎遇到了喜事,刚刚派人过来通知,明天晚上要举办一次庆祝他升职的宴会。” 我顿了一下,直觉告诉我,这件事和凉姐姐的丈夫有关。 “你知道具体的细则吗?”我探起身问道。 幸子当然不知情。 不过,很快我便证实了自己的直觉,第二天的宴席之上,我那素来得体、从不出错的小哥哥修治着装却是那日凉姐姐葬礼上的黑色和服,并没有不合礼仪,但他却第一次收到了父亲不满的脸色。 然而修治并不在意,他的目光穿过人群,对上我探究的视线,然后微微弯起了嘴角。 他想告诉我,他成功了。 我于是知道,这便是他的贺礼,并非在庆祝父亲的升职,而是庆祝凉姐姐的夫家即将踏入地狱的宿命。 … 抛开那群遭到惩戒了的混蛋不提。 凉姐姐去世之后,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由我的异能力制造出的药剂即使功效再强大,也只能医治身体上的伤病,而母亲的病根则源是她内心的煎熬。侵蚀她的死亡、是孤寂,是永远无法再见面的爱女。 “母亲,请再努力一些地活着吧,即使是为了我和修治哥哥,再坚强一点、再努力一点,可以吗?”我担忧地坐在她的床边,轻声恳求道。 她依然那样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发顶,眼底一团浓稠的、化解不掉的哀伤。 她微笑着:“小澪总是这样懂事啊,是个让人格外容易心软的孩子。” 这时候,修治总是会坐在房间的阴影里,窗子的光照射不到的地方,他手里捧着书,眼眸半阖,从我的角度,看不到他眼底的情绪,只能看到他卷翘的睫毛。 凉姐姐的死改变了很多东西,我想,改变了很多我看不到的东西。 修治变得越来越忙,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书架前再没看到他的身影。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一整个十月我见到他的机会都可以用屈指可数来形容,这一个月里,每每来探望母亲时,都会得到他被父亲叫去的消息。 虽然有些许不习惯,但我苦中作乐地想,也算一门好事,毕竟兄长们能欺负他的可能性大大减弱了。 家主是知道了他的异能力么?我时不时会冒出这个念头。 我没有深想,就被另一门好事吸引了全部注意——母亲仿佛看开了,她恢复了从前轻松愉悦的模样,会给我留糕点、教我淑女的装配,带我阅览名家的画作,甚至心情好时,还能与我说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话。 直到那天。 十一月上旬的某天深夜,母亲突然发起了高烧。 我被幸子唤醒的时候,人还有怔愣,待听清楚内容,也顾不得换上得体的着装,匆匆忙忙地踩着木屐便向母亲那边飞奔而去。 医师、仆人、家主,什么都好,谁都好,他们都没有我的异能有效。 屏风之后,医师和仆人守在母亲身边,他们恭谦地弯着腰,屏着呼吸,仿佛像等待审判的囚徒。 第8章 欲望 我强装冷静地询问医师:“母亲的情况怎么样了?” 医师犹豫道:“澪小姐,在下刚才开了药,夫人已经服下了,但夫人似乎没有求生的渴望……澪小姐,我们已经尽力了。” 什么叫没有求生的渴望? 那样温柔、善良的母亲,怎么会没有求生的渴望? 这时,床榻上的母亲忽然发出一阵小的哀嚎,她在呢喃什么话语。 我听不清楚,连忙附耳过去。 她说的是:“不要、凉、凉!不要离开我。” 忽然间,母亲猛地睁开眼,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臂,如垂死之人抓住了稻草:“凉,不要嫁给他!不能嫁给他!凉!” 我回握过去,随即听到自己茫然的声音:“没事了,已经没事了。母亲。” 她的脸颊上滑落一颗滚烫的泪珠,我被那颗热泪烫得一缩,猛地站起了身。 我想去找茶饮,兑上我用异能力制造治疗高烧的药剂让母亲服下,但是我的手抖得厉害,险些抓不住茶壶,幸子担忧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澪小姐,让我来吧。” “不用。”我的嗓音也在发抖,我又重复了一遍:“不用。” 太慌乱了。 一时失手,茶杯摔在地上,碎成了细小的残骸。 我没有管,连忙去找新的杯盏。忽然间,发抖的手腕被什么紧紧抓住了。 那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上面缠着显眼的绷带。 是修治。 我望过去,一个多月不见,修治瘦了许多,原先脸颊上鼓起的嫩肉已经消失了,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那双眼睛又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雾。 他比我高出许多,此刻很安静地站在我身边,灯影在他身上柔和地晕开。他低着头说:“小澪,停下来。” 我被这份平静感染,手仍在颤抖着,眼眶里的泪已经径直掉了下来:“哥哥,我要救她,我能救她。我能救她的,对吗?” “给母亲一次发泄的机会吧。”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冷静地说出这句话。 发泄的机会……吗? 我定定地问:“可以吗?” “相信她吧。” “仅此一次吗?” “仅此一次。” 我不敢赌母亲那稀薄的“求生欲”,但我信任修治,他从来没有判断出错过。 这一天夜晚格外地长,我们都安静地坐在了母亲身边,听她发出一句又一句令人心碎的呢喃。 “凉!请不要走,请不要走……” 她最初是在叫姐姐的名字,后来变成了叫我:“澪,请不要、请不要离开!” 我握着她的手,紧紧地握着,也像垂死之人抓住了稻草那般。我说:“请为了我、请为了修治,再努力一些吧,母亲,拜托了。” 快要天亮的时候,母亲终于退了烧,就着晨光,我看清楚了修治眼下一圈浓重的乌青。 我下意识想制造出缓解疲惫的药水,忽然又反应过来,药水对他没有效用。 异能力无效化啊。 真是作弊的能力。 修治陪我走了一段路,从母亲的院落走到我的房间,一条很长的廊道,院门种满了樱树,只是这个季节它们并不会开花,冷风吹响枯枝,发出难听的声响。 这条路很漫长,而我们只是静静地走着。 一直到走到尽头,修治忽然开口,他冷静地陈述:“小澪,你知道吗,你的欲望太明显了。” 第9章 鹦鹉 “你的欲望太明显了。” 老实说,彼时我听到这句话,只是以为他再次洞悉了我再度翻涌起来的“渴望从天而降拯救母亲”的欲望,但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因为自那天之后,他便开始做出一些让我意想不到的举动,比如说方才关于发簪一事的戏弄。 虽然只是直觉,但我深切地觉得这和他同我说的那句话有关联。 于是我不得不再次揣摩“欲望太明显”的意思,然而我始终都没有头绪。 … “澪小姐。”幸子抱着修治送我的妆奁盒,有些紧张地出声呼唤我的名字,将我从过往的回忆里拉回现实。 已经入冬了,庭院里树木都几近枯萎,出来的时候外头正在下雪,于是我忍不住驻足观望了会儿。她委婉地说道:“再耽误的话,晚宴会迟到的。” 我看了看怀表,时针指到了四点。 呼出一口白雾,我回过神:“啊,那走吧。” 和服挑选的是色彩鲜亮的花鸟纹样,我坐在梳妆台前,拨动妆奁盒里放着的几支樱花式样的发簪。 我很喜欢樱花,修治看出来了。 我很讨厌鸟雀,修治也看出来了。 我有时候都怀疑,任何人站在他面前都会是透明人的样子,他太敏锐了,能轻易地洞察他人的喜好,轻易解构旁人的情绪,只要他想要,就能拨动打动所有人关于喜好或者憎恶的弦。 那样的聪慧敏锐、又如浸染在深渊一般厌倦着一切,让人忍不住地想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要换上修治少爷送您的发簪吗?”幸子注意到我长久注视着鸟雀的目光,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了。” 我合上木盒,水银镜照出琉璃外壳的全貌,繁复艳丽的色彩,像极了浓墨重彩的津岛世家。 … 华美的灯盏亮起,外面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仆人们在树枝上挂起了灯,试图让室外显得不那样单调寂寞。 虽然是冷天,但室内却没有分毫寒意。按照年龄次序的排列落座,我毫不意外地落座在修治的旁边。 落座于家主旁边,离我较远的母亲面色红润,看样子,她大概服过了我送去的茶饮——那里面盛放着治愈药剂。 窃窃私语是被禁止的,所以我不会在这个时候找修治谈话。 除了偶尔银勺轻碰杯碗的声音,晚宴笼罩着一层可怖的寂静,我专心致志地吃着饭,不敢投递多余的眼光,否则有失礼的行为传到礼仪老师的耳朵里,会挨几下厚厚的戒尺,那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良久,乐伎的弹奏声响起,餐具被下人收走。家主举起酒,开启了他对异能力信徒般虔诚的演讲,兄长们偶尔附和,其乐融融的样子,我全然不在状态,兴致缺缺地听着,偶尔走神看一眼同样兴致缺缺的修治。 修治的目光从人群中拂过,未曾有片刻的停留,只是游离着。 他全然未管那里聊得热火朝天的话题,也不曾告诉他们,在他这里什么异能力都无法起到效用。 玻璃杯在他手中慢吞吞地晃荡,涌出一层一层清浅的涟漪。 我时常好奇,这样的时刻,他会想什么呢? “小澪。”不知道过了几个回合,家主的目光忽然落到我身上,将我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的思绪拉了回来:“听月本老师说,你最近礼仪修习很不错。” 我起身,行云流水地施礼:“只是尽到了女儿的本分。” 家主发出一阵愉悦的笑声,像一时兴起似的,叫他身旁弯着腰听命的仆人,“英世,我记得前些时候我偶然得到了一只珍贵的鹦鹉,拿给小澪玩吧。” 一时间,我想到修治戏弄我的鸟雀发簪,回礼的动作竟有些凝滞。不过只是霎那,身体的惯性已然动作。 “谢谢父亲。” 我说出那时对修治一模一样的答复:“我很喜欢。” 第10章 螃蟹 家主所赠的鹦鹉是只通体蓝毛的罕见品种,只有眼睛周边有着一圈亮眼的橙色,在阳光下,它的羽毛像极了蓝宝石。 幸子负责饲养它,她对这项安排十分高兴,并非常惊喜地恭贺了我获得了家主的关注,毕竟这是六年来的头一次。 “只不过是托了哥哥的福罢了。”我躺在竹椅上,手上的书本翻了一页:“近期哥哥在父亲那里的风头比往常更甚,难免会遭受些爱屋及乌的关照。” 幸子摸了摸蓝鹦鹉的头:“澪小姐实在太谦虚了,连月本老师都夸赞您的聪慧,不落津岛家的风骨,想来家主特地关注您也是理所应当。” 鹦鹉有样学样:“澪小姐、澪小姐!理所应当,理所应当!” 幸子被逗笑了,“您看,连它都这么认为。” 我不置可否,如果是十六岁的我,也许会因为这点被夸赞的聪慧守礼收获一份家主的好脸色,毕竟这样的评价能够择选到一位对津岛家有利益的夫家。 但此时我仅仅只有六岁,前有智多近妖的兄长修治,怎么也轮不到因为“礼仪不错”而获得如此夸赞和一只珍贵鹦鹉。 不是看在和修治关系还算“亲密”的份上对我爱屋及乌的话,那么我也想不到别的什么理由了。 思量间,里映从长廊那边穿过,这倒是件稀奇事,向来是母亲身边的仆人葵来通告消息,里映来也还是头一次。 “初次体验”这样的事件全聚在这两天了。 不等幸子出声,我好奇地问:“是哥哥那边有什么事吗?” 里映说:“澪小姐,夫人那边准备了螃蟹当做今晚的晚餐,修治少爷让我来邀请您过去。” “原来如此。” 我当然不会拒绝,不过说起来往年也会吃螃蟹,但只不过通常是我和母亲一起,修治也在还是第一次。 让幸子将鹦鹉安顿好,我稍稍收拾了一下,戴上了修治送我的发簪,便跟着里映一同动身了。 … 昨天我在晚宴上,便看到母亲脸色红润了许多,今日仔细看,果然大好了。 自那一晚母亲高烧之后,我便时不时在茶饮里混入一些【治愈药剂】给她服用,【治愈药剂】能够很快治愈人体外伤,对于大部分的沉疴旧疾,虽然无法立即见效,但长年累月下来,也颇有成效。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母亲心病的缘故,这些良药只起到了杯水车薪的效用,以至于昨天下午我还因为担忧母亲的疾病而特地前来探视。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想通了什么事情,总之,这是一件好事。 “谢谢小澪送来的茶饮,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喝过之后感觉好了不少。”母亲先向我道谢。 我微微笑着:“能够帮到母亲真是太好了。” 修治用他惯用的懒散语气说道:“小澪来得好晚,我已经等待好久了。” 母亲的目光温温柔柔地落到修治身上:“稍微有点耐心啦,修治。” 我其实很少看出修治的喜好,因为他总是不动声色地游离着,然后将自己藏在浓雾般的黑暗里,包括他的兴趣、憎恶等所有事。 哦对,除了讨厌疼痛。 要说的话,爱吃螃蟹算是他为数不多的展露的爱好之一。也是在这种时刻,我能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他是快乐的。 剥好的蟹肉鲜香味美,我静静地品鉴着,这样的场合便没有了家宴上需要静默的习惯,母亲问我:“那只鹦鹉起名字了吗?” 我迟疑了一下,老实说:“没有想好。” 修治开始给我起馊主意:“不然叫小澪二号好了。” 我不假思索:“为什么不叫修治二号?” “我可是看在小澪名字那么好听的份上才提议的。” 我:“……” 我:“是吗,但是我觉得修治的名字比我的更加好听呢。” “是啦是啦。”修治像看不到我吐槽的脸色一样,他摆出一副“原来小澪这么在意我这个哥哥吗”恍然大悟的表情:“既然小澪都这么认为了,那就决定叫修治二号好了。” 我欲言又止,就这么看着不靠谱的哥哥一锤定音了鹦鹉的名字。 母亲被我们这番幼稚的吵架给逗笑了,她捂着唇,眼睛微微弯起,黄昏的光晕倾洒下来,轻轻披在她身上,如同盖了一层橙色的纱。她很感兴趣地问:“那只鹦鹉长什么样?” 我稍微回忆了一下,“那只鹦鹉…” “哦,是‘修治二号’,”我刻意纠正:“是一只蓝色的鹦鹉。” “像蓝宝石一样。” “……” 我卡了卡壳,有点不知怎么描述。于是干脆自暴自弃地转过头说:“麻烦幸子去帮我带过来吧。” 随之而来的,是修治带点嘲弄的、毫不掩饰的笑意。 第11章 橘子 幸子的脚步很快再次响起,回来时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鸟笼,鹦鹉剔透的黑眼珠望过来,“澪小姐!澪小姐!” “呀。”母亲发出讶异的呼声:“好漂亮的鹦鹉。” “修治二号。”我将笼门打开,鹦鹉仿佛听懂了我话似的,扑腾一声飞到了修治身上,后者身形一僵,几乎是瞬间便缓了过来,用缠满绷带的右手摁了摁鹦鹉的头。 “它很喜欢你啊,修治。”母亲说。 修治撇了撇嘴,当即从修治二号身上拔下了一根羽毛,然后便被它闹得鸡飞狗跳。 …真的好幼稚啊,修治。 母亲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们胡闹,修治二号变着法儿扑腾修治,修治也不遑多让,再次从它身上掐下两根羽毛,一人一鸟可谓是有来有回。 说实话,这样混乱的场面我的确看得津津有味,并且是乐见其成。以至于过后再看这只秃了一块的蓝毛鹦鹉,竟也顺眼了不少。 … 过冬之后,修治依然很忙碌,听说家主又为他请了一名新老师,具体教授什么我也不得而知,只是见到他越来越难。 偶尔抽出时间与我们一同烤火赏雪的时候,修治整个人都像要融化了一样,“功课真是太麻烦了。” 他没骨头一样趴在桌子上,全然不见月本老师口中“津岛家负有盛名的天才”之影,“要不小澪帮我做好了。” “才不要。”被炉的温度十分舒适,我此刻也像被传染了他的懒散一样,瓮声瓮气说,“连三岁小孩都知道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啊,兄长大人。” 你已经九岁了修治,该是靠谱的大人了吧。 靠谱的大人如是说:“那么六岁的小澪就是双倍的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啊,帮我的份一起解决好了。” 我:“……”好欠揍。 母亲笑着摇了摇头,她的身体越来越好,几乎看不出曾经身体孱弱的痕迹,此时她正坐在一旁,手指翻飞地织毛衣。 “新年之后要一同去神社参拜吗?”她询问:“自从前些年战火频发,新年参拜活动也越来越潦草,这两年常暗岛计划开启后,青森的战事倒是少了不少,想必今年的参拜活动会非常热闹。” 顿了顿,母亲又说道:“或许我们今年也可以去横滨,去年津岛家在那处新建了一座温泉山庄。” 不论是横滨,还是温泉山庄,我都十分感兴趣。 修治“嗯”了一声,对于母亲的请求,他向来不怎么拒绝。我自然也是点头称好,到今年年底,我的礼仪课将步入尾声,明年也将开始修习别的课程,到时候别说新年参拜,一整个一月我都将是闲人一个。 不过,我还是非常好奇:“之前的大战是怎么回事?” “很激烈哦。”修治窝在被炉里,向我解释道,“前期仅仅是军备战争,后来听说有很厉害的异能者加入,诞生了强力异能装备武器,全世界都陷入了残酷的混战里,直到常暗岛出现,那里无法使用军械,异能力作战便提上了议程。” 津岛家便是支撑日本异能力作战计划的中流砥柱,对此家主不会在家宴上有过多的讲述,只偶尔会提及“异能力作战计划”和对异能力的追捧。 不过,大概津岛家主自己都不知道,再强的异能力武器,在他的幼子面前,也不过三岁小儿过家家的玩具。 想到这,我剥橘子的手顿了顿,不小心笑出了声。 “抱歉。”我缓过来,解释这不合时宜的笑声:“我就是在想,既然常暗岛能无效化军械,那会不会有什么无效化异能力之类的存在。” “没有听说过呢。”母亲想了想说:“不过那样的话就成为全部是普通人的世界了,异能力全部无效化。” 家主的愿望会全部落空吧,我幸灾乐祸地想,不过那样就和我的前世没有什么分别了,只有普通人的世界之类的。 于是我点点头,意有所指地说:“那可真算得上是一个奇迹了,对吧,哥哥?” “……” 修治没有立即搭腔,我转过头一看,才发现我剥好的橘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他手上,哦不,应该是到了他嘴里。 …还是好欠揍。 修治慢悠悠吞下橘子,打了个哈欠说:“是啦是啦,对异能力全部消失什么的,我才不感兴趣呢。要我说小澪剥的橘子,才是不可多得的奇迹。” 祸水东移啊欧尼酱,真是一如既往地狡猾呢。 第12章 背影 临近新年,家宴频率比往常高了不少,不过好歹是喜庆的节日,气氛到底还是轻松了许多,下人们忙碌的脚步都变得雀跃了起来,连一贯严苛的幸子都比平时要松懈。 我的礼仪课三日前便已经完美结束,按照月本老师的意思,大约二月份会来一位新老师,教授我诗歌、花艺、茶道、画作等各类贵族女子都需修习的功课。 对此我倒没什么意见,毕竟这是每一位世家女子都逃不过的必修课,只有打磨地足够优秀,才能成为家族博弈的完美商品。 …… 大晦日,也就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晚宴一丝不苟地举办着,宴席依然是老生常谈的话题,兄长们热络地恭维父亲,我对此不是很感兴趣。不过,有两件事倒是引起了我的注意。 第一件事是大哥年后要订婚的消息,妻子择定的是黑泽家的长女,听说她性情温顺,恭谨谦和,是极其不错的成婚对象。 对此我唯一的感想便是希望大哥会约束己身,从此不再找修治的麻烦。之前的记忆一直悬在我心头,我时常担忧见不到修治的时候,他在遭受他们的欺负。 虽然我知道修治从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会任由那些发生的人。但理性的认知是一方面,感性的担忧又是另一方面,那总是会没有缘由。 第二件事便是我从他们的谈话中拼凑出来的事了——凉姐姐夫家倒台了,凉姐姐死后一个月里,有新冒出头的世家取代了他们的主要生意,后来不少世家都在其中也分了一杯羹。 在获取的利益比合作的利益更大时,所有人都可以是吞噬盟友的野兽。 而将凉姐姐殴打致死的男人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听说同样死于暴行,死状凄惨,甚至无人替他敛尸。 家主唏嘘:“到底曾经也是光鲜亮丽的世家,不到半年,竟然沦落到如此地步。” 倘若不是知道家主那场升迁和这一起事故有所关联,我大概真的会认为他在真挚地感慨这可悲的命运。 思及至此,我望向始终一语不发的修治,他正安静地坐在那里,品鉴着香甜可口的茶点。 大约家主也不会清楚吧,关于凉姐姐夫家倒台这件事,背后有多少出自他那深不可测的幼子的手笔。 “如果是小澪想听的话。”修治察觉到了我的打量,他轻轻侧过头向我说:“我很乐意解惑哦。” 我确实很好奇。 但我说的却是:“如果哥哥想说的话。” 修治并没有接我的话,他今夜出奇的沉默,勾起的嘴角让我险些怀疑他是否也被夺舍。 这一晚我休息在了母亲的院落,按照母亲的意思,三人一起守到午夜时分,等到寺庙钟声敲响一百零八下后进入睡眠,比起津岛家那一大帮人聚在一起,这会更像家人的团聚。 “几乎没怎么睡这么晚过呢。”母亲微笑着看向我们,摸了摸我的发顶说:“一定很困吧。” 寺庙钟声响起的最后一下,我其实在此前服用过了异能力产生的解乏的药水,于是并没有什么过多困意,但还是点了点头说:“毕竟是美好的新年祈愿,睡太早了总归是有点过意不去。” 话说到此,我才忽然意识到修治完全没有出声,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开始,已经趴在桌子上睡得香甜。 “……” 怎么讲,该说真不愧是他吗。 修治闻声打了个哈欠,眼角泛起生理性泪水:“终于结束了吗?好困。” 笨蛋哥哥。我默默地想。 倒是母亲见他如此,连忙让葵安排我们去休息了。 不知道是不习惯睡塌的原因还是解乏药剂药效太强的缘故,我辗转反侧许久,竟然怎么也睡不着,眼见怀里的钟表转到了两点,躺着实在不舒服,于是我干脆搭了一件披风,打算去庭院里坐一坐。 推开木门,穿过长廊,这是我不太适应的静谧。 在漆黑的庭院里,我再次看到了修治的背影。他孤零零地坐在月亮下,不,今晚没有月亮,应该是他孤零零地坐在夜幕之下。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也没有睡觉,只是习惯性地坐到了他旁边,抬起头看了一眼漆黑的天空,那里没有一颗星星,像一团浓郁的黑。 我后知后觉地想起,我好像总是看到他这样单薄而落寞的背影。 第13章 疯狂 老实说,我对修治总是好奇的。 和津岛家这块严密的钟表截然不同,他捉摸不透的想法或者行为,都毫无章程,像是完全源自兴趣,这样无所顾忌的自由行为让我觉得非常、非常地有趣。 但即便这个夜晚如此寂静,寂静到适合推心置腹、坦诚秘密,我也一如既往地咽下了所有的好奇心,只是晃悠着腿问他:“哥哥为什么不睡觉?” “这个嘛。”他给出了一个让我意外的答案:“因为不想做梦。” 不想做梦么。 大晦日所做的梦,都会在隔日向占卜师描述清楚,以此预测来年的吉凶。 为什么不想做梦呢,是因为害怕做到噩梦,获得大凶的结局,还是不想做到美梦,到时候没有实现相应的愿景而落得空欢喜一场呢? “是么。”我盯着木屐出神,鞋尖偶尔踢在荒芜的草地上。 说到底,那些也不过只是我的揣测罢了,修治真实的想法是什么样,我也无从得知。 但是—— 在那句浅淡如呓语般的呢喃之后,我稳稳地踩到草地之上,和坐着的修治视线平齐:“你知道吗哥哥,【药师】的能力能够诞生一种药剂,名叫【爆炸液】,它的作用是引发小幅度地爆炸,溅出的光晕很像烟花。” “所以……” “我们一起去把兄长的屋子给炸了吧。” 我诚恳地说:“如果不想做梦的话,那我们一起去做一些疯狂的事情吧。” 修治微微弯起唇角:“这是在邀请我做坏事吗?澪酱。” “是啊,”我手中出现一瓶浅蓝色的药剂,泛着璀璨的荧光,“所以你要应我的邀约吗?哥哥。” 静默在无声地蔓延,没有星空的夜晚,只有远处始终亮起的灯和手里的荧光叠在一起,让我得以看清修治的轮廓。 他盯着那瓶药剂看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开口道,“我其实没做什么。” “什么?”我一愣,没反应过来这极度跳跃性的话。 不过也只是霎那,我忽然一阵福至心灵,意识到他指的是晚宴上那个关于凉姐姐的、没有下文的话题。 ——“如果小澪想听的话,我很乐意解惑哦。” ——“如果哥哥想说的话。” 修治轻描淡写地叙述,“花费了一点功夫呢。向津岛家的附属家族转告了父亲对姐姐的死讯很伤心的态度,获取渡边家私下产业的具体情报,传出渡边家秘密交易的供应商的讯息。” “好在渡边家也不算严防死守的硬茬,这一些足够让他们‘砰’得一声,”他的手指蜷成一团,像烟花一样在空中舒展开:“像美味的骨头一样被野狗们争先恐后地分食。” 我不知不觉瞪大了眼。 这样足够熟练的挑拨离间、玩弄人心的手段,一时之间,我竟不知道该赞美修治的聪慧还是畏惧他的可怕。 “家主没有阻止吗?”我张了张嘴,丢出个很傻的问题。 “哈。”修治嘴边溢出一丝恶劣的笑意,像一条匍匐于后背上的粘腻的蛇:“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附属家族捞到并献上的好处,已经足够让他满意了吧。” 原来如此。 那些细枝末节都在我脑海里串成一条完整的线。 修治唯一没说到的,大概就是在别人眼中他扮演的角色——即使他的确已经将腐朽的世界弄得如此天翻地覆,在别人眼中,他依然是津岛家无辜的幼子。 即便是家主,即使是当事人,恐怕也没有一个能从中发现一丝一毫的不对。 所以,我茫然地低下头,只要修治想,兄长也会因为曾经对他做出的暴行而付出惨痛的代价……是的,修治从来都不是做不到,只是他想不想。 对比起他能做的那些,我那瓶爆炸液和方才那番言论,就像凉姐姐死去的那一天晚上,和修治说的“去给那群人下毒”一样荒谬可笑。 但是,那又怎样呢? 在修治那双鸢色双眸的注视下,我缓缓地开口:“其实我之前做过一个噩梦。” “我梦见兄长那张丑陋的脸、梦到他嘴里所说的竹间。” “梦到地狱里爬行的恶鬼。” “我那时候想的是——” “如果可以的话,拜托他们能一起死掉。” “所以…” “如果哥哥是拒绝我的邀约,我想我也会自己去做吧。” “就当是为了那个梦。” 我展开掌心里的药剂瓶,将其伸到修治的眼前,只要他想,他便能用无效化异能,让这可笑的“疯狂的事”化作虚无。 但那又怎样呢。修治想不想做、能不能做到,都不妨碍我因为他而诞生的对那些人的厌恶。 我不清楚修治的欲望,但我清楚自己的欲望。 不再是“从天而降拯救哥哥”,而是“保护哥哥”,即使他并不需要我的保护。 修治又笑了,只是微微勾起嘴角,但我能感受到他此时的愉悦。 他从木质地板上轻松跳下来,我这才意识到他甚至没有换上睡衣,还是家宴上那件竹青色的和服,这样衬得他愈加消瘦。 修治低下头,声音变得有些雀跃,“小澪提的这个邀约很有趣,我接受了。” 第14章 烟花 当我得偿所愿地踩着木屐跟在修治身后,两人一同前往大哥院落时,还是从内心生出了一种不真实感。 过了零点,勉强也算新年了吧,这时的大家都沉浸在睡梦里,而我们却打算…… 去把这个家闹得鸡犬不宁。 有点兴奋怎么回事。 对比起略微有点手抖显得格外没出息的我,修治表现地气定神闲,甚至途中一直在哼走调的歌,这个架势搞得好像是要去春游,而不是去炸了人家的屋。 我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没等我吐槽他的悠闲程度,在转过三条回廊、路过四个院落,躲过了一众巡逻守夜的仆人后,我的注意力逐渐落到了别的地方。 “哥哥对这条路也太熟悉了一点啊。” 如此走位,假如不是因为他甚至没去过我的院落、大哥和他的确不对付更不会邀请他去他的房子小坐或参观,那我真的要怀疑他不是第一次来了。 不得不说修治真是天生干坏事的料。 “是守卫太松懈了~”修治指指点点,顺带打了个非常欠揍的哈欠:“到了。” 这是一扇紧闭的狭窄木门,大概是偏房的位置,按照修治的意思,大哥就住在这扇门后拐角位置的房间里。 修治附耳过去听了会儿声响,随即从袖子里取出什么东西,对着锁孔操作了一番。 “开啦。”他说。 ……收回前言,什么干坏事的料,修治明明更有当锁匠的天分。 虽然在之前他送我发簪时,便见他用妆奁盒露了一手,但没想到完全陌生的锁孔也是如此轻易开启。 我看着大哥院落里的假山、水池和光秃秃树枝的青梅树,颇有些一言难尽:“守卫确实太松懈了。” 如果修治是敌对世家的刺客或者想要来害人的强盗土匪,那按照这般潜行的水平,津岛家上下几百个头颅一夜不到就得一个不落地全出现在大街上,玩都没得玩。 我再次诚恳补充:“哥哥的敌人肯定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做了哥哥的敌人。” 修治瞥了我一眼:“这么崇拜我的吗,小澪。” “是啊。”我张口就来:“毕竟我的哥哥如此聪明,是我最崇拜的人了。” 修治顿时沉默了。 咦…我悄悄看了他一眼,总不会是不好意思了吧。 不过目前也不是乘胜追击的时候,有了修治的带队,接下来的行动简直像三岁小儿会说话一样简单,我随手拧开爆炸液的瓶盖,然后往院子里丢去。 三秒之后,爆炸液在院内轰出巨大的声响,亮橘色焰火欣然绽开,这副美景的确验证我的话,明明是蓝色的液体,绽开时却像极了烟花。美中不足的大概只有伤害性不大,观赏性更强。 “太厉害了。小澪说得果然没错,烟花真漂亮。”修治眼睛里迸出一丝亮意,一副提起了兴趣的模样,这时的他总算有了一点这个年纪该有的童真。 我被这句夸得很开心,虽然耳朵已经漫起热意,但矜持还是让我压住了嘴边的笑意,“这不算什么啦。” 这倒是真心话,比起修治无视所有守卫而言,爆炸液的确什么也算不上。 修治了然地看了我一眼,这眼神再度让我有种当了透明人的既视感。 在我们欣赏烟花特效、调侃的间隙中,津岛家也迅速做出了反应,爆炸声一停,院子里便响起一阵骚动。 我听到大哥慌乱无措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是谁?是谁!有人丢炸弹!前田,前田!!可恶,别让我揪到——” 啧。 我撇了撇嘴,没忍住又丢了一瓶。 大哥的声音更慌了,“可恶!前田!!你们都是一群废物吗?!有贼人闯进来居然没有一个发现??” 这无能狂怒的模样让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脚步声开始变得密集而匆忙。 … 烟花秀看到了尾声,我们并没有“明目张胆地做凶手被揪出来惩戒”这般莽夫一样的打算,在守卫聚集之时,我和修治趁乱稍稍离开了现场。 回去的路上,头顶依然是一片散不尽的乌云和看不到月亮。 我歪头看修治,有种喝了美酒的兴奋感,“哥哥,你开心吗?” “嗯,很开心。”修治说。 我笑了笑说:“我也很开心,从前我以为津岛家是坚不可摧的堡垒,哥哥让我明白,它好像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地强大。” 那时的我一直都只能按照世家贵女的模板一天一天地生活,慢慢长大,慢慢成为那些钟表的一部分,假使不是母亲拉住我,不是哥哥让我感受到这个世界是多么有趣,那么我早就已经成为了这世间行尸走肉的一员。 漆黑的夜晚,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寂寞的庭院中响起:“如果可以的话,哥哥,有一天我们一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和母亲一起,我们三个一起去看看外面世界的风景。” 听到这话,修治忽然停下了脚步。 我不解地转过头,修治站在原地,他的手腕和脖子全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绷带,竹青色的和服像一条扭曲的蛇,匍匐在他身上。 没有光亮,我看不清楚他的眼睛。但我听清楚了他的话。 他说的是:“但是小澪,这个世界并不有趣。” 第15章 喜欢 修治那种降到冰点的、满是厌倦的疏离感又来了,这份冷漠我见过许多次,它紧紧地缠绕着修治,似乎要成为他灵魂的一部分,令我无比熟悉,却也让我始终无法适应。 我张了张嘴,嗓子干涩不已,这才发现自己压根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个世界无趣吗?是的,很无趣。 无论是混迹于名利场的津岛世家、日复一日像钟表一样忙碌求以生存的奴仆,还是以暴力为荣誉喜好趋炎附势的兄长、浑浑噩噩长成商品的世家贵女,每个人都是利益链条里的一个零件,追逐生存,追逐名利,追逐虚伪的一切。 那么无趣而糟糕地生存着。 ——“但是小澪,这个世界并不有趣。” 我深切地触碰到他话语里的悲哀和苍白。 “小澪喜欢这个世界吗?”寂静中,清凌凌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最后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算是吧。” 这个答案略微显得有些敷衍。 我认真思考着,修治并不着急,他展现出前所未有的耐心,静静地注视着我,用我从前总是注视他的视线注视着我。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思索出下文,“刚刚在大哥院子里的时候我就在想,其实毁掉他的院子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院子里青梅树很可惜。” “母亲说她从前身体很好的时候,每年四五月都会摘青梅酿酒喝,凉姐姐曾说母亲酿的青梅酒最是美味,但我还没有喝过。” “所以,如果是为了夏天能喝到青梅酒的话,那么喜欢这个世界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说到这我顿了顿,补充道,“虽然成年之前并不能喝酒。” “原来如此,”修治此时像极了课堂上求知若渴的学生,他总结:“所以小澪对世界的喜欢是源自对自由的欲望和还没有喝到的青梅酒。” “……也不全是那样啦。” “旅途的风景如何,只是一个可改变的因素,和谁一起是最重要的。” 我感觉自己茅塞顿开了一样,话语越来越流利:“并不是一定要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也并不是一定要喝到青梅酒,只是想和哥哥、和母亲一起过夏天,只是如果可以的话……那样会更快乐吧。” “但即使每天都只是一起吃螃蟹、一起看樱花、一起窝在被炉里吃橘子那样平凡地度过,也已经足够好了,足够幸福了。” “……”修治若有所思:“人总有一日是会分开的吧。” 我郑重其事地说:“不会的,哥哥,不论哥哥去到哪里,只要你想,就能够看到我,我会抓住你的。” “是吗,”修治不置可否,他缓步走过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感受到他周身的氛围似乎柔和了许多。 “走吧,小澪。”修治垂下眼,轻声同我说道:“回家吧。” … 到院落时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几乎是前脚盖上被褥休息,后脚便有人过来询问“贼人”的消息。 我鬼鬼祟祟爬起身,耳朵贴在木门上,听着外头隐隐约约的动静,最先响起的是母亲的声音,“发生什么事了?” 即使是深夜,面对这群焦急的不速之客,母亲的态度依然是温温和和的。 “夫人,刚刚有贼人闯进弘树少爷的院落,制造了一起爆炸事件,”守卫恭敬地汇报着消息,“时间紧迫,想必那贼人还未走远,现下家主勒令将全府封锁,下令务必找到贼人的下落……” 母亲担忧道:“有没有人受伤?” “这倒没有……”守卫迟疑了一下说:“贼人的目的似乎只是恐吓。” 他试探道:“夫人可有看到什么可疑之人?” “这样啊,”母亲松了口气:“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大哥的院落和这里一个处于极东,一个位于极西,假如真凶不是我和修治,而是真的存在什么贼人,也不会傻傻地穿过大半个津岛家跑到母亲的院落里来窝藏,直接从那里翻墙出去都比较靠谱。 也许是觉得贼人藏在这里的可能性极低的原因,也许是因为修治是家主面前的红人而不想触怒他的缘故,守卫并没有为难母亲的打算,只是例行公事地询问了一番,便前往另外的地方搜寻了。 当然,这样做的结果自然是使这场惊动家主、将津岛家弄得鸡犬不宁的爆炸案沦为悬案,在紧张严肃、草木皆兵的正月过后,家主惩戒了一番巡逻的守卫,并不了了之地为这事画上了草率的句号。 此事暂且先不提,现在应该先解决摆在我面前的困境:刚睡着不到两小时的我,已经被拎起来梳妆打扮,即将出发去看日出了。 第16章 帮派 过新年要早起去看日出这件事确实还蛮离谱的。 但日本自古以来的习俗便是如此,看日出能祛除邪恶迎接美好生活实现美好愿望,真是一些莫名的仪式感。 何况从青森到横滨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 不幸中的万幸便是出门的仅仅只有我们三人以及仆人和护卫,途中不用和家主及兄长那群人虚与委蛇,也不用扮演懂礼听话的哑巴女儿角色。 光是这样,我的心情就能欢快十倍。 “要起这么早,真是辛苦修治和小澪了。”母亲温声感慨道。 嗯……有异能力的我倒是能用解乏药剂应付过去,但修治……他根本不是起那么早,他估计是压根没睡,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通宵之后居然没有丝毫的疲惫之色。 也算是一种天赋。 “和母亲还有哥哥一起出来很开心。”我含糊地说。 我此时确实很开心,不管是和他们一起这件事,还是出门这件事。 透过车窗看外界飞驰而过的街巷,我显露了出十足的好奇心。 本来头两年来到这个世界,津岛家复古的装修和刻板的礼仪都让我一度以为穿越到了古代,虽然津岛家也有电灯电视机什么的,但第一次看到街上先进的楼房什么的还狠狠震惊了一波。 虽然在我的前世,青森也是一个较为发达的城市,但津岛家用的电器并不算特别地先进,据我观察是落后于我的上一世的,可外界的楼房装修又和我前世的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挺矛盾的。 但随着汽车驶入横滨,这座城市的发展令我更加瞠目结舌。 “这几栋楼是新建的吗?” 汽车路过五栋直指云霄的摩天大厦,我仰起头看到这高科技的建筑外壳,不由震惊询问道。 上辈子我也在这座港口城市中生活过,但这样的摩天大厦我绝对没有见过,否则我一定会留下深刻的印象。 对比起三个小时前所在的津岛家,简直像穿越到了未来世界,一个割裂又矛盾的世界。 “这里似乎是一个帮派组织,很早就已经有了。”母亲回忆了一下,“似乎十几年前便已经存在了。” “哦……” ……怎么还有帮派组织,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世界啊。 我搜刮了一番为数不多的出门记忆,嘟囔道:“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帮派组织诶。” 母亲想了想说:“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具体是什么情况。啊……对,我记得大概是在十年前,青森的贵族世家曾经和横滨政府立下过规约,禁止业务往来、集团交易,所以横滨帮派组织的消息自然也传不过来。” 我更好奇了:“诶,原来是这样吗。” 我下意识看向前排的修治,直觉告诉我他应该知道更多的内幕。 “那个啊,”百科全书修治好像后脑勺长了一双眼睛一样,轻易洞悉了我的疑惑。 “不知道哦,”修治随口敷衍道:“小澪今天很兴奋嘛。” “……”是懒得说吧,把话题丢到我身上。 “是很久没出来了吧,小澪。”母亲笑着看向我。 我揉了揉脸,还是让自己冷静下来。 确实,太久没出来,被好奇心完全支配了呢。 “关于横滨的新闻,帮派组织倒不是最出名的。” 修治突然转了个话题,“前年擂钵街那边,突然发生了一起莫名的爆炸案,将沿海的一块地带炸成了一个巨大的坑洞,现在正在灾后重建,治安很是混乱。” “诶——” 母亲面含笑意地调侃我:“所以小澪,不要走丢了呀。” 我撇了撇嘴,那当然,我又不是真的小孩子。 不过……横滨这座城市,又是帮派组织又是治安混乱什么的,如果是生成普通人,感觉走在路上都可能会碰到枪械斗争。 好吧,只有津岛家是安全屋的世界形成了。 第17章 少年 这个插曲过得很快。 帮派组织、治安混乱什么的,说到底,那些离我现在的世界还是太遥远了,想了解也只是微不足道的新鲜感在驱使罢了,一到山顶,那些好奇心便立马被我抛之脑后。 横滨是一座港口城市。 站在这个海拔高度,甚至能看到亮晶晶的海面,不知是俯视这座城市的感觉实在太好,还是外界的新鲜空气让我每个细胞都变得雀跃,刚刚压下的欢快心情变得再度沸腾。 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是津岛家旗下的一座温泉山庄,这里环境清幽,很适合作为旅居地。 抵达时又刚好赶上日出,站在山庄的门口,遥望火红的旭日升起,有种令人震撼的磅礴的生命之美。 “好美啊。”我惊叹。 “虽然日出很漂亮,但我果然还是更喜欢黑夜。”修治对着这番不可多得的美景如此评价。 光晕刺得我眼睛有点胀。 听到修治这近似喟叹般的话语,我下意识拉住他的衣袖,小声说:“新年快乐,哥哥。” 修治周身颓靡的气质稍稍收敛,他垂下眼看我,嘴角微微弯起,“新年快乐~澪酱。” 不远处,母亲站在汽车旁,偶尔和收拾行李的仆人们交涉着什么。橘色的光拂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温柔的气息。 我和修治观赏了一番这份美景,母亲也忙到了尾声,她走过来同我们温声说道:“啊啊,本来计划是参拜完便赶回家的,不过昨晚发生了…一些事情,这几天的家宴都取消了,所以这一次我们可能会留宿两个晚上,出门太仓促了,才发现忘记和你们商量了,没关系吧?” 我作为造成昨夜事故的始作俑者之一,听到母亲的话本来还心虚了一瞬,但一得知家宴取消的消息,不由万分感谢自己的一时兴起。 “当然没关系。”这是我说的。 “呀,幸运~”这是修治说的。 这么直白又幸灾乐祸的语气真的好吗,我欲言又止。 “稍做修整之后再去寺庙吧,”母亲看向远处已经升起的太阳,“一定都还是很困吧?” “是是,”修治打了个哈欠,不动声色地转了个身,我扯住他衣角的手顺势滑落。 我抿唇,就看到他随意挥了挥手说:“小澪还很精神呢,难得出来一趟。” “嗯……”被戳穿了心思的我看了看不远处的梅花林,有些犹豫道:“母亲,我不是很困,我可以过去玩会儿吗?” “想玩的话就去玩吧,让幸子跟着你,不要走远了。”母亲好笑,她弯下腰仔细叮嘱我,“待会儿要用早餐,在那之前记得赶回来。” “嗯!我会的,谢谢母亲。”我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转身时我又反应过来还没有说祝福,随即拉了拉母亲的袖子,小声说道:“新年快乐,母亲。” 她温柔地俯下身,拍了拍我的发顶,“小澪,新年快乐。” … 不愧是大战后第一个新年,来看日出的人意外地多,而且几乎都是以家庭为单位。刚走没几步,我便看到了许多认真打扮过了的人从身边经过。 “好多人啊。”我如此感叹。 “是呢。”幸子附和我的话:“等参拜的时候,人或许会更多。” 那么便更能有新年的氛围了,尤其是比起津岛家那种庄严肃穆的场合…… 我收回视线,指向不远处盛开的花苞,“这里的梅花可以折吗?” 幸子有问必答:“当然可以的,澪小姐,这一带梅园也是津岛家的产业。” 原来津岛家这么富有的吗。我后知后觉,这一世的我居然是个家底如此丰厚的富二代。 那要是等我长大了能找到这个平行世界里的前公司,我务必要将其收购,然后把让我加班的家伙给开了。 “那个,可以打扰一下吗?” 在我天马行空幻想之时,一个头戴黑色复古英伦帽,身披黑色斗篷的少年忽然出现在我面前。他比我高出一个头,右手在胸前摆出一个“嗨”的姿势,像极了课堂上礼貌问题的好好学生:“你知道温泉山庄怎么走吗?” 温泉山庄? 我朝身后指了一下:“往那个方向直走,大约徒步两分钟左右就到了。” “原来如此。”英伦少年点了点头。 当我以为这只不过是一个萍水相逢的小插曲时,他突然困惑地出声询问:“你为什么还要呆在那里呢?” 少年认真道:“明明一直这样下去的话,你会死的。” 第18章 箴言 说实话,我有点儿懵。 在大街上被奇怪的少年拦住问路,好心指点后,被当事人劝诫“离开那里”,更不说那人还提及了“这样下去你会死的”这种严苛后果。 好奇怪的展开。 我还没回过神,幸子已经先反应了。 一向温吞地仿佛没有脾气一样的她忽而侧过身,挡住了少年的视线,她用略带警告的语气说:“这位少年,请你不要太过无礼。想必你也听说过这座温泉山庄是谁人的产业。面对说出这般冒犯话语的人,津岛家一定会给予相应的‘礼遇’。” 英伦少年打量了她一眼,目光又落回我身上:“原来如此。” 嗯? 我下意识问:“什么?” 幸子的眉头皱成一团,她还想再说些什么,“请您…” 我拉了拉她的袖子,打断了她想要说下去的话:“没关系的,幸子。” 我微微直起身子,用上了月本老师教导的完美无瑕的仪态,认真地端详起眼前的英伦少年。 他身量较我而言,已经能算很高了,我需要仰起头才能看清他的面容。 我仔细去看他的瞳仁,似通透浓郁的翡翠。他的气质很是特殊,有一种在稚儿最纯粹的天真和成人最极端的理性里拉扯交融的诡谲感。 恍惚间,我仿佛从这气质里窥见了我哥哥修治身上的冰山一角。 有那么一瞬间,我忽然觉得,他们大概是相似的。 也可能是这样“同类”的气质,意外让我觉得有些放松。直觉告诉我,这个少年也许并不是坏人。 “我是独一无二的哦。”英伦少年瘪嘴打断我的思考,他说:“擅自将我比成他人的行为,可是相当失礼的啊。” …嗯? 我微微睁大眼,十分确信我方才没有将心里话说出口。 他是有异能力吗? 预知?读心?占卜? 月本老师教导过,让好奇心溢出、对着他人穷追猛打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情。 想到这里,我微微作了一揖,尽量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抱歉,我并没有冒犯的意思。” “只是觉得您和我一位非常敬重的兄长有些相似。” 顿了顿,我歪了歪头说:“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我,您方才的话是为什么吗?” “我不是太能理解,‘离开那里’是什么意思——是指的离开温泉山庄吗?” 亦或者是,离开津岛家呢? “啧。”少年丢过来一个“怎么这么笨”的眼神,嘟囔道:“明明已经猜到答案了。” “……” 是津岛家啊。 但这倒不是我不想离开。相反,我很想带着母亲和哥哥一起离开,但我……大概率做不到。 “算了,你会离开那里的。”他说着让我一头雾水的定论。 我下意识相信了他的话。 也顾不得幸子在我身边,可能会将我颇为失礼的模样告诉谁了。我急切地追问道:“……我会带着他们一起离开吗?” 少年说:“不会哦。” 他还想开口说些什么,一记略微焦急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对话,“乱步!你怎么又乱跑了!” 就像被人突然泼了一盆冷水,所有的急切心情全数被浇熄了。我侧过身去,来人是个中年男人,与少年清朗的面容不同,他平凡地似津岛家所见过无数个的零件。 监护人么?我下意识想。 并不像。 中年男人穿一身西装,扬起的衣角下订着两个补丁,他手里拎着一个非常严实的包裹。 他的语气称得上是怒气冲冲:“雇主都等久了,你还有闲心在这里搭……搭话,喂?你有在听吗!…稍微有点礼貌啊,你这小子!” 乱步并没理会那个中年男人,暗自撇了撇嘴,像个天真的稚童。 他冲我挥了挥手,如此说道:“之后见。” 他无所谓地说道:“你很在意的那个人,她也许见不到今年的大雪了。” 我愣愣地留在原地。 梅花吹落了一地,晨光从枝丫间倾泻而下,而我的背脊上爬上一层如附骨之疽般的凉意。 第19章 猫咪 我鬼使神差地交代幸子不要向母亲跟修治提及此事。 幸子犹豫:“可是…” 我打断她:“他所说的也不一定正确,况且,告诉母亲和哥哥只会让他们徒增烦恼。” 这话一出口,我心中也忍不住地开始怀疑起“乱步”,一来,我不离开津岛家便会死去这番话实属没有实证,他怎么会如此笃信?二来,母亲在异能力【药师】的影响之下,身体显着性地变好,她怎么可能会见不过明年的雪呢? 可少年的神态太过认真,让我难以去忽略那掷地有声的预言。 在母亲和修治的事上,我能够赌吗? 或者说,我有赌的筹码吗? … “小澪,小澪——在听吗?” 回过神来,我对上了母亲担忧的视线。不知不觉间,我竟已抵达了山庄。 “刚刚叫你好久,你一直没有应声。”母亲一只手抚上我的额头,另一只手搭上自己的:“没事吧?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事的,母亲。”我轻扣她的手腕,换上安抚的表情:“也许是昨天夜里太期待今天的出行了,没有睡好觉的缘故,刚刚有些犯困,所以走神了吧。” 修治坐在对面,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这处,那是如针刺一般尖锐锋利、如明镜一般洞悉万物的眼神,仿佛一团正在燃烧的火焰,要灼穿过我的灵魂。 我下意识顿了一拍,转移话题:“要去看日出吗?” 母亲一脸诧异,担忧地问:“小澪,真的没关系吗?刚刚我们来时已经看过日出了呀。”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转移的话题有多蹩脚。 “……我真的没事的。”我小声说:“等会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如果难受的话,就让幸子去把小岛医师叫过来吧。”母亲叮嘱。 我乖乖点头:“好的。” 仆人们鱼贯而入,呈上开年的早饭,经过了刚才一遭,我索性也将乱七八糟的想法弃之脑后,毕竟魂不守舍地去担忧不一定会发生的事,多少有些杞人忧天的意味。 吃过早饭,幸子已经替我铺好了被褥,正打算好好休息一番时,突然有一记声音在门口响起。 我诧异地推开门,来人竟然是修治。 他衣冠整洁,微微慵懒地松着肩背,气定神闲地站定,怀里却抱着一只纯白色的猫咪。 “哥哥,”我下意识惊呼:“哪来的猫?” 天知道我在津岛家待了七年,因为津岛家主很讨厌猫的缘故,我从来没有在家里见过一只活着的猫。 但我其实很喜欢猫咪,前世工作之余,我常常去家附近喂养流浪猫。只不过,这一行为与我的性格委实不符,所以即使是朋友,也不曾发现我的秘密。 修治略有些嫌弃地将猫抛给我:“它后脚受了伤,一直在后院梅林里叫唤。” 我接过它,它有着翡翠般的眼珠和白雪般毛发,瞬间便俘获了我,我爱不释手地摸了摸它的下巴:“它有名字吗?是野猫吗?诶——哥哥你先进来坐。” 修治从容落座,懒洋洋地埋在被炉里,意有所指地提道:“小澪似乎对猫咪很熟悉呢。” “嗯……”我呼吸一窒,方才太过激动,竟忘了修治的嗅觉有多敏锐,露出这么大一个破绽,含糊道:“之前有听仆人们提起过,出门的时候也有见到过。” 好在修治似乎真的只是发出一声喟叹,并没有揪着我漏洞百出的陈词执着不放。 幸子退出房间,去隔间准备茶饮。卧室只剩下我们二人,空气静默了一瞬,我凝出一瓶【治愈药剂】,喂猫咪喝下,以此治愈它的腿伤。 白猫如饥饿的幼童一般疯狂啜饮着那瓶药剂,我怜爱地捏了捏它的脚爪,毛绒绒的触感仿佛能填满心中的疲倦,可惜即使再喜欢,也只能养在温泉山庄。 我略有遗憾地提了一句。 “小澪想带回去的话,就带回去好了。”修治不在意地说道:“那些人接下来也无暇顾及这只猫了。” 我愣了一下,抿了抿嘴,又想到这也许事关津岛家的秘闻,再次将好奇咽回肚子里。 修治看了我一眼,懒懒散散地说:“常暗岛战败了,明天下午之前就该接到回府的通知了。” 我耳边仿佛又浮现了乱步的话。 那一句像匕首一样,似乎要刺破我、刺破暗流汹涌的津岛家的谏言,我张了张嘴,到嘴边的话语再次咽了回去,心中的不安似乎要凝成具象化的形状。 修治窝在被炉里,耐心地等候着我的回应。 霎时间,我攥紧了修治的衣袖:“哥哥,我们一起离开津岛家,好吗?” 第20章 约定 修治微微耷下眼,他没接话。我于是心下明了,轻轻松开了抓他衣袖的手指。 “我……” 喉咙里滚出一道如雾气般飘渺的呢喃,我就像抓不住话语的线头一样茫然。我想说我逾越了,想说方才只是玩笑话,还想说不用记得、不用在意。但我什么也没说。 我怎么也说不出口,因为那不是玩笑话,需要记得、也需要在意。 那是我的真心话。 我想离开津岛家,我在害怕、我在逃避,我对津岛家有着极大的惶恐和不安,我害怕四四方方的高墙、钟表一样不容出错的礼仪,我也害怕凉姐姐的死、兄长们或明或暗的欺负、父亲极端狂热的信仰、乱步的谏言…… 津岛家如一团漆黑的巨兽,悬在我头顶,仿佛随时都要将我吞没。 最让我害怕的是,我无比清楚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冰山一角,更多的、更可怕的都压在修治的头上,他所经历的比我所窥见的黑暗百倍,我不知道他在那些暴力和压抑下独善其身用了多少的力气,我只知道他似乎总是对那一切运筹帷幄、游刃有余,甚至于我和母亲都受到他的聪慧带来的“爱屋及乌”。 可是修治明明也只是小孩子。 见修治久不出声,像提出玩第二遍捉迷藏一样,我心中再次涌起一股无名的固执,坚持问道:“哥哥,我们离开津岛家好不好?我、你、还有母亲,我们一起,不管去哪里……” 修治还没有回答,下一秒,幸子的声音从外面响起,将我的冲动和大胆冲散了一大半。 我尴尬地抱着猫咪,摸了摸它毛绒绒的头掩饰内心的慌乱。 随后我便听到修治一声短促而揶揄的轻笑,我看了他一眼,搞不懂他发笑的原因。 幸子端着茶饮和橘子推门而入,有条不紊地布好茶点:“方才夫人差人来问小姐的情况如何了,假使还是不舒服,就让人去叫小岛医师来。” 我闷声说道:“不用,告诉母亲说不必记挂就好了,我已经没事了。如果有事的话,再叫医师好了。” 幸子应了,她恭谦地退出房间,去向母亲禀报去了。 我交代完事项,转过头来,发现修治正悠闲地剥着橘子,他修长白皙的手指纷飞于橘瓣间,嫩白的脉络纷纷掉落。 修治似乎有一种特殊的魔力,方才我纷飞的心绪霎时间都宁静了下来,仿佛找到了归处。我犹豫着要不要再问第三遍时,修治轻描淡写地开口了。 “小澪的提议,我投赞成票了。” 好似只提今日天气不错一般。 “不过再等一等,还没到时候。” 修治懒洋洋地吃着橘子,眼睛幸福地眯起来:“比起那个,小澪不关心一下这只猫咪吗,它是没有名字的哦。” 真是败给他了。 我赌气似地说道:“那不如就叫‘修治三号’好了——” 修治正儿八经地和猫咪打招呼:“喵,修治三号。” 修治三号喝完治愈药剂,腿伤也已经恢复,但为了掩饰,并没有拆掉它腿上粘血的绷带。它也不甚在意,生龙活虎地扭过身子,碧绿的瞳孔里映出修治的影子,在听到修治的“友好招呼”后,更是雀跃地跳到修治身上,进行“同类探讨”。 看着他们打闹的场景,我心中的巨石终于落了地,不由小声说道:“那就约定好了哦哥哥,谁食言谁是小狗。” 也不知道修治有没有听到。 …… 修治到底还是没有多待,玩闹一会儿便离开了,腾给了我休息时间。我跟‘修治三号’玩闹了许久,幸子才匆匆归来,她去禀报的时间格外地长,我倒也没有多想,只当是母亲那边问话问得久了一些。 津岛家收到常暗岛战败的消息比修治预想地还要更早一些,午膳刚过,家主便派遣了仆从让我们极速回府,言及晚上要召开家族议会。 当然,议会这样的事,我和母亲是无权参与的。家主的急报消息适用对象其实也只有修治,但即使如此,我和母亲也没有在外闲散游玩的道理,这次出行注定草草收场。 到底还是有些可惜,毕竟之前母亲说因为那场爆炸于是家宴取消,可以多住两日,我甚至在想接下来说不定能够碰到乱步,再仔细地谈论一番,以期获得更多的消息…… 计划赶不上变化啊。 回程途中,修治闭目小憩,我望着窗外黑黝黝的摩天大楼,轻轻抚摸着修治三号的肚皮,隐隐预感到,也许常暗岛战败是关乎津岛家未来的大事。 也不知道下一次再出门会是何年何日。 第21章 恶犬 因为里映和母亲已经提过修治三号的事,所以母亲对它的存在并不感到讶异,反而很喜欢这只通体雪白的猫咪。 回青森的路途中,有了修治三号无伤大雅的“捣乱”,也冲淡了许多无法继续玩乐的遗憾。 … 抵达津岛府宅之后,与我设想的完全不同,一切都风平浪静过了头,我们平静地回府、平静地回到院落、平静地用了茶点,和平常在府邸时没有什么两样。 修治被叫去参加了家族议会,回来后,他也未曾提及任何事宜,他的神态、面容都看不出什么不对劲,倒是一直提心吊胆的我像在杞人忧天。 … 由于修治议会完回来时已经晚饭后,时间上已然赶不及,于是一直到第二日上午,我们才坐在一起占卜大晦日的梦境。 母亲是最先占卜的,她描述梦境时神色怀念,那是凉姐姐幼时的场景,院落里樱花已开,她们在小院里喝着自己酿的青梅酒,她笑着说彼时的修治才三岁,短手短腿,已经学会了装睡躲懒,总是悠哉闲哉地躺在院落里晒太阳。 我脑补出修治三号肚皮向上、睡眼惺忪的模样。不由有些忍俊不禁。 其实也不对,修治应该更像黑猫才是。 母亲的话语低缓、雀跃,她叙说着凉姐姐的曾经,说她天真、单纯、热心,总是为所有人带来喜悦,所有人都爱着她。 “她那时已经要比现在的修治还要大了。”母亲微笑,露出温和的神情:“却依然没有现在的修治,不,甚至没有小澪那么懂事、沉稳。她是个调皮的孩子,但她深爱着我们,我想,做这样的梦,是否是她在天国太想念我们了呢?” 我捏住她的手,悄声安慰她。 占卜师沉吟片刻,终于说道:“夫人,梦见彼岸之人,并非吉兆啊。” 他手指纷飞,再次演算一番,诚恳道:“夫人今年或许能心想事成,可……是大凶。” 大凶?! “怎么会是大凶?”我惊惶地站起身。 母亲拉住我的手,递来一个安抚的眼神。 修治也低声说:“小澪,稍安勿躁。” 我于是再度落座,认真说道:“凉姐姐会庇佑母亲的,那只是梦境罢了。” “是,是。”占卜师视线轮转一圈,忙不迭改口:“也许是在下技艺未精,还请小姐见谅。” 我抿了抿嘴,乱步那句“她也许见不到今年的大雪了”始终盘桓在我心头,如乌云般挥之不去,但我到底还是压下了心中的不安,什么也没说。 修治没有睡觉,自然也没有做梦。我也想不起来补眠的那几个钟头都梦到了什么,只含糊过去,占卜到后头草草收场。 待他离席之后,我想安慰一番母亲,但没想到她比我看得开些,甚至用“占卜师说今年我会心想事成呢,想来兴许也不算坏事吧”来安慰我。 “小澪是个好孩子,倘若是活泼些就更好了。”母亲摸了摸我的头,似是拉开了记忆的闸门:“太过活泼也不好,你凉姐姐便是活泼过了头。” 我也拍了拍她的手背。 “没关系的。”母亲失笑,她怀念道:“只不过回忆起了一件小事。” “那时小凉很爱玩闹,修治也总是跟着她起哄。这两个家伙简直是混世魔王在世,真让我头疼了好一段时间,爬树倒是小事了,有年冬天,两个家伙还甩开仆人,翻出院子去后山玩闹,结果被几只恶犬撵了一路,好在修治聪明,带着凉绕了开……” “好在两个人都没受什么伤,只是后来小凉发了一宿的高烧,修治倒是收敛了许多。不过我记得那几只恶犬似乎下场不太好,据说是有人在后山发现了它们……被野兽吃了,只剩下了骨头。” 母亲叹了口气,止住了话头,她似乎想到什么似的,招来仆人,让他们去将阁楼里某个箱子搬过来。 我心中猜测恶犬的下场是修治的手笔,怀疑的目光不由移到他身上,本以为他会心虚或者躲闪,但没想到修治全然不避讳,视线地坦荡地落了回来,他做了个口型:“不关我事哦”。 我也回赠了个口型:“我不信哦。” 母亲并没有发现我们的小动作,她吩咐完仆人,又补充道:“不过再后来,两人就没有一起这么玩闹的时候了,因为修治被遣去跟着月本老师学习了。哎,小凉太天真,修治却是个聪明的孩子,时常被月本老师夸赞呢。” 这我倒是知道的,因为上礼仪课时,修治的名字总会被拿出来当作教科书。那时的我还不知修治是何方人士,只咬牙暗恨他拉高了标准。 如今想来,那份“记恨”倒是有些幼稚好笑的。 这时,仆人们鱼贯而入,一同搬进一个精致的箱子。我和修治都凑了过去,在箱子旁仔细打量。 母亲卖了个关子:“猜猜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第22章 画作 “诶?”我一呆,随即冥思苦想:“衣服吗?还是书本?” 母亲摇了摇头。 修治曲起手指敲了敲箱子,里头传出一记闷闷的声响。他当即做恍然大悟状,低声沉吟:“是炸弹吧?打开潘多拉魔盒,就能让人立刻离开这淤泥般的世界……” 我一本正经地点头,也做恍然大悟状,附和他道:“原来如此,不愧是哥哥。” “说到哪里去了。”母亲无奈地听完我们不着调的话语,抬了抬头头,让仆人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竟然是玩具。 修治发出一记毫不意外的“哇——”声:“居然还有保存吗。” 箱子里面装的玩具五花八门,令人眼花缭乱,我一眼便瞧见了最顶上的物件。 “这是什么?剑球吗?” 那里放着两个木质玩具,圆球绑在棍子上,玩法大概是用盘子或尖头接住抛出去的球。 这一世的我是没有接触过这类玩具的,前世倒是见过不少,但这两支显然比我见过的剑球都要精致许多,木柄上甚至绘制了许多华丽的花纹。 再次感慨,津岛家未免也太富有,连孩童的玩具都如此奢华。 “平日里小澪太过老成,老是让人忘记她还是个孩子,要不是提起修治和凉的小时候,我都要忘记这个年纪正是玩这些的时候了。” “是呢是呢。”修治连连附和。 我嘴硬:“哪有。” 母亲失笑,她将剑球递给我,鼓励我尝试一番。 事实上,我并不是一个喜爱玩具的人,前世也只是远远地看着其他人玩耍,亲身尝试算是两辈子的第一次。 上手后,我才发现它比我想象中要难很多。 我屡屡抛出,却始终无法成功托住小球,这才发现这个玩具意外地很难,非常考验人的协调性和反应能力。 我挫败地暂停,余光中,瞥见修治将它轻巧地抛起、又轻巧地接住,他漫不经心的态度,仿佛猫咪捉住了老鼠后,气定神闲地戏弄它的战利品。 我:“……” 上帝究竟为他关上了哪一扇窗? 我放下剑玉,又看了一眼箱子里的其他玩具:独乐、弹珠、豆袋沙包、羽子板……简直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但这些玩具大多需要场地,也属于多人玩法,于是我只稍微把玩了一番,便放了回去。 “咦?” 忽然间,我发现箱子的底部较浅,仔细一摸,才发现底层原来还放了些布袋。 “啊,这个……”母亲视线也移了过来,她卡了卡壳,似乎一时也想不起来这是什么东西。 她将布袋拿了出来,仔细拆开,里头装着的居然是几幅画。 我定神去瞧。 这几幅画内容迥异,但风格相近,色彩都是浓郁斑驳,中央都绘制着一副地狱恶鬼的面容,画风绝对算得上诡谲阴森。 假使我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全然天真的七岁小孩,势必会被这幅画吓到,但我并不是。 我不仅没有被吓到,还觉得这些并不可怖,相反,我从这些画作里感受到无穷无尽的悲哀,画作的主人似乎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痛苦。 我下意识转向修治,直觉告诉我,这是他的作品。 没想到修治的神态里竟然也流露出一丝怔愣。 是在意外什么吗? 母亲恍然:“啊,我想起来了!这些画都是修治从前画的,那时他给我们看这些画,我们吓了好大一跳呢!小凉当时还吓哭了,做了一宿的噩梦,我也斥责了修治……现在想来,这大约是他做的什么噩梦吧?不然这样的画,也太可怕了些。” 我蜷了蜷手指,原来真是修治的画,那他方才的意外表情,是因为母亲明明不认可他,却还是将这些画作收起来了吗? 母亲继续说道:“其实修治的画画天赋是极佳的,不画这些就更好了,但他后来不怎么画画了。原本想还是……” 她顿了顿,我猜大约是想将这些画丢弃之类的话。 果不其然,她继续说了下去:“……但我想着这些画总归还是修治的东西,于是保留了下来。” 修治方才的意外此时已全数收拢了回去,神色再次恢复了从前的平静。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到底什么也没说。 “可我不觉得可怕。” 我手指抚摸过画布上混沌的部分,指着画布中央扭曲的人形垂下的血泪,认真说道:“这个人,他明明正在难过。” 母亲神色颇有些动容,但更多仍是不赞同。 我还想说什么,头顶忽然被什么拍了拍。 我下意识抬起头,原以为是母亲,没想到是修治。 不知道是光晕亦或者我的错觉,再或者是真有其事,修治的目光在那一刻竟柔和了些许,常年萦绕的浓雾似乎也消褪了几分。 他偏着头,对母亲说道:“这些玩具还有画,不如送给小澪吧。” 第23章 羽毛 母亲自然没有拒绝修治。 她非但没有拒绝,还认为我能喜欢修治的画也算一种缘分,赠送给我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 回到院落后,我仔细叮嘱幸子,让她将箱子整顿收纳好,尤其是画作,切记要保存在干燥的地方。 幸子一一听命。 … 冬日在闲适的日常中疾驰而过。常暗岛异能力作战计划的失败,似乎对家主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 也或者有影响,但并非我能得知、也并非我有时间去探听到的。 至少,根据我观察到的境况来看,家主所展现出来的对异能力的极端化推崇始终没有任何改变。仿佛那天焦急赶回津岛府的路程只是一场幻梦。 年后,随着课程的增多,我逐渐忙了起来,插花、画画、棋道、艺术品鉴……几乎不给我喘息的时间。 我只能硬着头皮学习,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让生活逐渐步入正轨。 教授我这些课程的老师如此评价我:“澪小姐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但总归还是太过谨慎小心。” “让老师费心了。” 母亲说:“都说小心驶得万年船,更何况是在津岛家这样的世家。” 老师还想说什么:“可是……” 母亲温和地打断她:“小澪毕竟不是男孩子……她总要嫁人的。谨慎小心,无疑是一种福气。” 最终,老师妥协地发出一声绵长的叹息:“……可惜了。” 可惜了。 我站在房间外的阴影中,安安静静地听完了这一段对话。 屋外正逢早樱绽放,想来这番对话她们不会愿意让话题的主人公得知,于是我悄声离开了此处,阳光拂过我的鬓发,温热的天气,我却发觉双手已经冰凉。 穿过长廊,远远地听到院落里吵闹的声响。 庭院中,修治正和蓝毛鹦鹉打得火热,修治三号懒洋洋蜷伏在幸子怀中,日光很暖和,如果忽略修治二号重新秃噜掉的皮,一切也算岁月静好。 或许是冬日里一同经历了诸多事宜,我与修治的关系似乎更加亲密了,具体表现在我得到了翻阅他书本的允许,而这段时间,他也总会在闲暇时来我的院落里招鸟逗猫。 见到我,幸子率先施了个礼:“澪小姐,家主那边派人传话过来说,明天晚上将举办春日宴。” 我点点头:“我知道了。” 修治伸了个懒腰,一只手摁在修治二号的头顶,制止它展翅扑腾的举动,这幼稚的举动逗弄地他哈哈大笑。 我跪坐在幸子拿过来的软垫上,她再度退下,去阁楼间泡茶。 院落里,再次只剩下我和修治两人。 我看了一眼修治二号惨不忍睹的秃皮,又看向修治手中的羽毛,忍不住出声询问毫无疑问的始作俑者:“哥哥为什么总是这么喜欢拔修治二号的羽毛?” “哈?小澪也太冤枉我了——明明是它送我的。”修治张口就开始颠倒黑白。 我无语凝噎:“好吧。那它为什么要送你?” 修治一副很理所当然的模样:“因为我书桌上还缺两根蓝色的羽毛笔。” 我:“……” 我默默看向修治二号。 可怜的秃鸟,为他默哀。 阿门。 不过,如果接受这个设定……我顿时又有些好奇:“鹦鹉的羽毛真的能做成羽毛笔吗?” 修治一手捞住修治二号,将蓝毛鹦鹉光秃秃的那块露在我面前:“小澪好奇的话,不如来试试。” 我蜷了蜷手指,犹豫着拔下两根羽毛,狐疑地问道:“但是这么小的羽毛,只能起到装饰作用吧?” 修治开始捧腹大笑,他笑得太过夸张,眼角都沁出一星点泪,我略有点无语地望着他,属实无法理解此人的笑点。等他乐够了,我刚想说句回击的话,不曾想他却忽而俯下身,打断了我的动作。 修治附在我耳边低声说:“我果然不想当小狗啊。”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继续说道:“小澪的邀约,我可是一直没有忘记。” 我一呆,心跳止不住地加速:“哥哥……” “明天晚宴结束后。” 他目光看向我身后,嘴角恶劣地勾起:“和津岛家玩一次捉迷藏吧。” 几乎是同一时间,我听到了身后幸子端着茶点从房中走出的声音。 第24章 诗织 “澪小姐。” 幸子轻轻地将茶点放在小木桌上。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修治的话,我只见到了她未曾变化过的冷静表情,幸子总是如此,永远像一方平静无波的湖面。 方才被搅动的情绪缓缓平和,再次回过头时,我看到修治已然哼着歌离开了庭院。 … 春日宴伊始前夕,我按部就班地化妆、穿上繁杂的衣物。 也许心中记挂着晚宴后的出逃,鬼使神差地,竟让幸子为我带上了修治送我的樱花发簪。 幸子望着我,赞叹道:“澪小姐很漂亮。” 我仔细端详镜子里的少女,人偶般的面容被精致妆点,一身青竹般翠绿色的和服,如一幅鲜亮的春景图。 “虽然澪小姐与修治少爷并非一母所生,但面貌却生得极像啊。” 为我梳妆的另一位女仆感慨道:“果然是要好的兄妹。” “像么?” 我凑近去瞧镜子里的少女,发觉眉眼果然有些相似。 却也只是形似罢了。 修治的面容有一种浓墨重彩似的瑰丽,和津岛家每一个人都不一样,或者说和我所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虽然母亲也有那般墨色的发、鸢色的瞳,但她是一团云、是白昼,修治的气质更似没有星月的夜空,是一团浓郁的黑。 我知道自己无法复刻他那般独特的、神秘的气质,只不过……总在想着靠近他。 在女仆一声声的恭维里,我摇了摇头,近乎呢喃道:“不像。” 踏出房门时,屋檐遮住晕出半边天的火烧云,瑰丽的霞光落在了我的肩上。 我恍惚想到了修治的眼睛。 … 春日宴虽然属于家宴,规格不大,但应邀而来的人格外多,皆是有名有姓的政客、富商,甚至还有异能力事务所的上层管理。 我一如既往地待在不起眼的角落,俯瞰着人群,看他们来来往往,在华美璀璨的吊灯下纠缠、杯盏交错。 厅内灯影错落,修治一如既往是众星拱月的焦点。 “是小澪吗?” 正出神时,身旁传来一记温和的女声。 那是一位长相精致的女人,深棕色的发垂于胸口,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和服,面容温和从容。 我当然认识她。不久前她与兄长订婚,我曾参加过他们的订婚宴,不过当时的我也一如既往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按理来说她不会记得我才是,所以对她如此亲昵地称呼我名字这件事,我的确非常意外。 我于是向她行礼,在“黑泽小姐”和她的本名中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回敬了一个同样亲昵的称呼:“诗织姐姐。” “请和我过来一下,我有重要的事要说。” 她有些焦急地拉住我的手,霎时间,我条件反射般地神经紧紧绷住。 诗织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她安抚道:“请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 宴会如此盛大,众目睽睽之下,她伤害我的可能性的确不高,并且她也没有伤害我的动机。 于是我放松了些,亦步亦趋跟随她走到了阳台之上。 阳台悬于半空,站在此处,花园的景观几乎一览无遗。但这里仅有我和她二人,周围的喧闹声瞬间皆数散去。 “修治那边,我没办法靠近他……” 她蹙着眉,仔细地环顾四周、确认没人偷听之后,向我低语道:“我听说你和修治关系非常亲密,请务必将这些话带给他。” “哥哥?” 我疑惑地看着她,诗织居然和修治搭上了线么? “对……事情是这样的,小澪记不记得,大约是新年的时候,津岛家出现了一场爆炸案,因为久久没有抓到贼人,所以此事也不了了之了。” 听到这话,我心跳顿时漏了一拍,我当然记得这事,这个“贼人”还是我和修治,但…… 我佯装困惑不解:“我知道的,当夜有人来母亲的院落询问过此事,这件事有什么问题吗?” “弘树认为这件事是修治做的。” 我惊呼:“怎么可能?” 诗织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这段时间他一直在针对修治,却始终没有得手。直到昨日夜里,我听到他和前田说,想趁着春日宴给他一个教训。” “教训?” “是,他们计划在晚宴快结束的时候,将修治的那位女仆给诱引到后山去,我听他们说,那里有好几只流浪的野狗,如果饿极了,也会啃噬人肉……” “什么?!”我的汗毛猛得炸起。 她有些不忍地撇过头:“我实在不忍心,那毕竟是一条人命,被恶犬所食,也太残忍了些。” 我耳边蹦出那日兄长恶鬼般冰冷的话语来。 ——“……父亲派亲信砍掉了他的双手,扔到了后面的荒山,现在大概早就已经被野狼啃食了。” ——“修治,是你杀死的竹间哦。” ——“他死的时候还在怨恨你呢……他祝你享受不到幸福,获得永久的煎熬,修治,你有听到来自地狱的声音吗?” 我踉跄一步,那个噩梦仿佛再度浮现在眼前,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假如里映也和竹间一样……假如她真的出什么事…… 诗织担忧地望着我:“小澪,快去找修治吧,将这一切都告诉他。” 我于是听到自己颤声说:“好。” 又想到诗织的处境,方踏出的脚步倏忽收回,我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谢谢你,诗织姐姐,请务必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向哥哥之外的任何人提起你的。” 第25章 花圃 当我找到修治的时候,他正被家主领着与某位政客斡旋,也许是在谈论当时的政务。 我遥遥地站在人群之外,但几乎是第一时间,修治便发觉了我的焦急,他的视线穿过人群,直直地望过来,透过人海、透过喧哗的人声。 随后,他停下动作,与家主稍作耳语,便离开了社交场。 我并未言语,但他明白我想表达的一切。 他总是会明白,他总是如此地聪慧。 我和修治默不作声地走到了后花园。 不远处,大厅里灯影错落,人群交织,谈论着权利与地位、利益和交易。 而我们穿过一地绿茵,园中樱花已然绽放,花圃里种植着不少名贵品种,空气里浮现着幽幽的花香。一地银白的月光照在我们与花骨之上。 我顿了顿神,警惕着四周,小声将诗织的话全数告诉了他。 修治神色淡淡地听完,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看不太出他有什么情绪起伏。 仿佛早已知晓了这种事一样。 我的急促也在他这般从容的神色里逐渐冷却了下来,有些忐忑地提议道:“……所以哥哥,让我带着幸子去吧,即使我离开宴席,即使发现了也没关系的,大不了——” “没事的,小澪。”修治打断了我想说下去的话。 他走到花丛前,俯身折下一朵未开的粉色花苞。 尽管仍是少年人的嗓音,话语却透着不容置喙的笃定:“里映现在并不在津岛府。” 我错愕地抬起头:“哥哥,你早就知道了吗?” 回忆在此刻如同串珠般清晰起来。那个夜晚,我所忽略的一切细节霎时间纷纷浮出水面:修治对津岛家布局的熟悉程度、对大哥院落的了解,甚至于极度松懈的守卫…… 他对这个计划的反应,早在过去就已有了无数的蛛丝马迹,只是我未曾深想、只是我不够聪明。 但是,他竟在不知不觉间,已然掌控了津岛家如此多的势力吗? “嗯。”修治似洞穿了我的想法,手指停在唇间,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嘘——” “小澪可要替我保密哦。” “当然。”我攥紧衣角的手顿时松开,才发觉背后早已沁出一层冷汗,对上他略微戏谑的双眼,我想了想,郑重地说:“我当然会保密的。” 他不置可否,只是将方才折下的花苞递给我:“送给小澪了。” “谢谢哥哥。”我下意识地接过。 “发簪很漂亮。”修治说。 我摸了摸鬓发上的樱花发簪,犹豫了一下,支支吾吾道:“哥哥,诗织姐姐那边……” “那位小姐啊,”晚风轻轻吹拂着修治微卷的发,他似想到了什么似的,尽管声线温和,说出的字音却是凉得透彻:“小澪还记得当初凉的事情么?” “凉姐姐?”我诧异:“当然记得。” 修治慢条斯理地说:“渡边家这块美味的骨头,黑泽家早已垂涎,在推翻渡边的计划里,他们可是拔得头筹。” 原来如此。 最后一个关节打通,我终于明白诗织姐姐方才善意的来源。 黑泽家在那次的计划里,兴许已然知晓修治扮演的角色。 或许是对他的警惕、忌惮他如此小的年纪却有了如此深的城府,于是抛出有意结交的橄榄枝。 也或许是回赠他当初的信息,权当还掉人情的交易。 总而言之,直到此时此刻,我才彻底松了口气。 但就在我准备说些什么的下一秒,园圃之外,突然传来一记凄厉的女声—— “啊!!!” 我呼吸一窒。 似一块硕大的岩石猛地坠入湖面,扬起尖锐的声响,而那声音的主人我再熟悉不过。 那一天晚上,我不顾仆人的反对,翻过窗户前往秘密基地般的庭院,就在第二日,她便来到了我的身边。 第26章 暴露 发出那声尖叫的主人正匍匐在走廊中央,身下鲜血淋漓,那些血液蜿蜒、渗透到木板里,她额头止不住地冒出血珠,一只手臂的骨头已暴露在空气里,暴露的皮肤上面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犬齿牙印,很是骇人。 兴许是伤势太重,她只剩下微弱的喘息。 宴会上的人纷纷走来,将她围得水泄不通。家主虽然蹙着眉,到底还是想在世家贵族前维系基本的体面,匆忙派仆人去叫医师。 “这是谁的女仆,怎么会来这里?”他肃声询问。 我并未回答,只是静静地凝望着这副诡异的场景:衣装华贵的人们汇聚于一堂,围在一具淌血的身体前,空气中时不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嘶气声。 “好可怜的孩子,”有胆子小的夫人甚至不忍地撇过头:“愿天/皇保佑她。” ……而那些若有若无的声音,我并不在意。 我仿佛回到了母亲高烧的那一夜,身体中的血液逐渐凝固。 我一步、一步、一步地靠近幸子,最终,在离她三四米远的地方停下。 也许是因为第一次直面血肉模糊的可怖场景,也许是亲密之人呼吸愈加微弱的惶恐感,这些交织在一起,铺天盖地地吞没我、啃噬我,以至于我忽略了周边的一切。 也包括,修治看向幸子的,愈来愈冷漠的眼神。 “医师来了!” 混乱中,我听到仆人的喊声响起。 有人撞过我的身体,我无措地偏过头,见到小岛医师背着药箱匆匆赶来。他行过礼后,在幸子身边蹲下,先是摸了摸她的额头,又去试探她的声息。 半晌,他叹了口气,欲言又止道:“家主……” “十分抱歉,可是……”小岛医师头埋得更低:“这位小姐伤势太重,已然无力乏天了。” 一片静默。 “既然如此,英世,”家主张了张口,准备说些什么。 我突然起身,快步走到幸子旁边,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医师。 我冷冷地说:“走开。” “小澪!你想做什么?!”人群中,母亲惊呼道。 “……” 我愣了一瞬,却没有说话。 “澪。”家主冷声训斥道:“这种场合,是嫌不够添乱吗?还不快退下!” “我没有添乱。”我轻声呢喃。 “什么?——” 在一众错愕的眼神中,我抬起手,却发现被什么抓住了手腕。 是修治。 无人知晓,他的异能力【人间失格】在此刻发动,轻轻握住我手腕的手,在无言地叙述着他对我发动异能力之事的不赞同。 我没有挣扎,也没有说话。 只是侧起头,和他的视线对视朦胧交错。 躺在血泊中的是幸子。 是不久前刚夸赞过我的发簪很漂亮的幸子,是会抱着修治三号晒太阳的幸子,是总是隐忍的、温和的幸子,她是像湖泊一样平静的人,可此时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宣判死刑。 我静静地望着修治的双眼,可似乎是隔着水蒙蒙的一层般,他的眸子在此刻并不真切。 无法去解读,无从去理解。 那瞬间似乎如同永恒,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刹那,他如触电般地松开了我的手腕。 如同解开了禁制似的,下一秒,我手里凝出一瓶流光溢彩的白色药剂。 我低下头,蹲在幸子身旁,静静地打量她,随后,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浊气。 “这是我的异能力,它叫……【药师】。” “这瓶药剂,是【治愈药剂】……” 我顿了顿,抬起手想挥开脸颊上的痒意,可指尖拂过眼下时,这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里已然全然一片湿意。 第27章 布局 我无言地站在幸子旁边,俯瞰着她白森森的骨头,那里一点、一点长出新肉,血液凝固,伤疤愈合,若不是身下暗沉的血迹仍在叙述方才发生的一切,恐怕没有人会相信她受过伤。 在众人或妒忌、或惊叹的目光中,家主的脸色已从震怒转为欣慰。 “好,好!”他说着赞叹的话语,而我却一句也没听进去。 可他却对我游离的反应并不在意。 人声纷纷变成了对我的恭维、对家主的贺喜,他自顾自地开始向四周来宾开始介绍我的得体、我的才能。 “小澪是我寄予厚望的女儿——”他如此说道。 然而在今日之前,我只是扮演着一个极度透明的角色,我只是津岛家最没有存在感的女儿。 而此时此刻,我已经在他们的嘴里获得了“津岛家的明珠”的荣称。 真是讽刺啊。 没有半点的欣喜,我只是将视线淡淡地投入人群中,寻找着那个人。 然而毫不意外的是,修治的身影早已消失。 我对他离去的理由再清楚不过。 一身致命伤需要用到的【治愈药剂】剂量是多少,没有人比具有【药师】异能力的我更加清楚。 而一身皮肉看着骇人、却只是轻伤的伤口需要用到的【治愈药剂】剂量是多少,也没有人比我更加清楚。 在嘈杂的人声、母亲担忧的目光下,不远处的灯火斑斓闪烁,我淡淡地看着幸子,过往的一切在我面前浮现、消逝,我的心逐渐变得平静。 好想去见修治啊。 那头,兄长弘树穿着与诗织同样颜色的服饰,他一边说着恭贺我的话语,一边得意地走到我身边。 他忽而俯下身,声音变小—— “很遗憾呢,本来受过的是里映,没想到被不长眼的杂碎给破坏了计划。” 他的声音充斥着浓烈的恶意:“虽然没有看到修治痛苦的表情,但小澪的难过,也算是馈赠给修治的一份大礼了吧。” “是吗?我可不痛苦哦。” 我毫无波澜地望着这位一直肖想异能力,却始终无法得偿所愿的蠢货兄长,讽刺地勾起嘴角:“相反,我还要感谢兄长呢。” “想必兄长如此煞费苦心,特地让我获取到父亲的重视,馈赠给父亲如此大礼。” “你——” 我同样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低语道:“所以说,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语毕,不再管他阴沉隐忍的表情、手掌握紧而绷紧的青筋,我自顾自地撞过他的肩膀,从人群里穿行而过。 途经家主时,他心情很是不错,意味深长地说道:“小澪,也是时候该收一收玩闹的心情了。” … 夜色愈沉,早春的夜景格外地美,我却早已无暇顾及一切,步伐愈来愈快。 我没有卸妆、没有换下繁复的礼服,只是踩着笨重的木屐,奔向那处无人的庭院。 修治背对着我,坐在那片月影之下,清冷冷的月光撒进庭院,在他身上镀出一层难言的孤独。 气氛与方才嘈杂的庭院迥然不同,明明更空旷,可我的灵魂却感受到了无比丰盈、无比安心的力量,仿佛踩到了实处。 我毫不犹豫地走向他。 “对不起,哥哥,对不起。”我在他身后站定,轻声说:“那时候——” 那时候我没有相信你。 那时候修治看出来了,我无比确信。 他看出来了幸子的伤只是轻伤,看出了小岛医师的谎言,看出了家主对我的冒犯没有丝毫制止动作的放纵。 这一出请君入瓮,让为了我暴露出【药师】的异能力。 而他却在那时放开我的手腕,他也看出来了,即使那时候他告诉我这一切,我也许依然还是会那么做,我依然会救下幸子。 即使幸子早已背叛了我。 或者说,她从未忠心于我。 我定住心神,转而问道:“…可以告诉我,哥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觉的吗?” 修治没有拒绝。 他娓娓道来:“母亲的病情有所起色,曾有医师说过这样的恢复力堪称奇迹。家主对此一直有所怀疑。” 修治站起身,剖开我身边曾暗流涌动的一切:“那只鹦鹉有人下过微量的毒素,日积月累、积少成多,只为了最后让背后之人——也就是小澪,为了让你不得不出手。” 我了然,只不过那时他们没有得逞,因为修治注意到了这一切,他似是玩闹地拔下它的羽毛,轻易解决了它的毒。 而我浑然未觉、毫不知情。 “温泉山庄里,也是她制造了猫的腿伤。” 我茫然地看着他:“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询问我,而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我暴露……” 因为我不会暴露。 我的语调愈来愈弱,我逐渐意识到,今夜布局的主要人物也许并非家主。 而是我面前这位——我的哥哥,津岛修治。 那时候在庭院里,幸子听到了修治的那番话,她知道我们要逃跑。 弘树所说的她代里映受过,或许也是确切的事实。 只是我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家主心急后的将计就计、有多少是修治的推波助澜。 我只知道,那时候弘树想出一口恶气,家主想让我展现出异能力,而修治…… 那时候,假如修治一直握住我的手,我无法施展出异能力,那么我会洗去一切猜疑。 没有人会猜到,这个世界上还拥有一位“反异能者”,因为从未有过这般的先例。 只不过他给了我选择的自由。 “对不起,哥哥。”我的想法逐渐清明。 而他布局的目的是…… “小澪,听我说。” 修治出声打断了我纷涌而至的猜测。 他一只手遮住我的眼睛,指节修长,如寒雪一般地凉,我却在这冰冷里汲取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安心。 随着他的动作,我下意识地闭上眼、屏住呼吸。 “明天午后,母亲也会前往温泉山庄。” “所以,不要再想了,也不用再想了。”他如此说道:“你会自由的。” 第28章 出逃 刚满一岁时,我曾被女仆带领着出席过一次家族晚宴。 那一天夜晚,我亲眼目睹过一只橙黄色的鸟雀被兄长们狎玩、被家主逗弄,它被关进窄小的铜笼里,发出低低的哀鸣,最终无望地走向生命的尽头。 它或许在求救。 但没有人会救它。 没有人会在意它。 彼时的我尚未多思,而随着年龄逐渐增长,不受关注的我时常被仆人们苛待,偶尔听闻哪个世家子弟身死殒命的消息,那一晚的景象便顺理成章地变得愈来愈深刻。 那时诞生的一缕刻骨寒意,逐渐日积月累,直到成为坚不可摧的冰山。 我对黄鹂鸟同类的怜惜感愈加厚重,也对那般境况的恐惧感愈加深邃。 做被人狎玩的鸟雀,不如做樱花、做一枝能凋零的梅,起码能够选择死亡的自由。 可我只能做那只鸟雀。 所以,我讨厌鸟雀。不,与其说讨厌,不如说我害怕成为那只鸟,它提醒着我时时刻刻都需警惕克制,需得如履薄冰。 直到—— 我遇见了母亲和修治。 母亲包容我、保护我,她是我这一世遇到的为数不多的温暖,而修治,即使在津岛家,他也是独一无二的不被禁锢的魂灵。 我在暗无天日的黑夜里踽踽独行时,他抓住了我,他告诉我:“你会自由的。” 于是在这个草籽飘浮的早春之夜,我们出逃。 修治带着我躲过重重的守卫,我们跨过青梅园、跨过津岛府四四方方的围墙,我如愿以偿地见到像前世那般平常的街道。 这一世第一次不用从四方的窄窗里看青森的街头,像是那只哀鸣的鹂鸟飞出了铜笼。 … 怀表上的时针转到四点时,渡口的游轮已然隐现。 有风亲吻过我的鬓发,我能想象出自己此时的模样会是多么狼狈,凌乱的衣服、吹散的发丝,还有因为雀跃而产生的脸颊上晕出的红意。 可我并不在意,因为没有哪一刻的呼吸比此时更轻松自在。 即使我无比清楚地知道,这般的自在犹如云霞,仅存在于须臾之间—— 我们并肩,齐齐凝望着辽阔的海,一切情绪在此刻暗流汹涌。 良久,修治开口:“小澪,天亮以后,你乘坐第一班渡轮离开青森。” “去横滨吧。”他说。 “那你呢?”我淡淡地反问他。 修治面不改色:“明天午后,我和母亲将一同去往温泉山庄。” 一起么。 太多的破绽了,像那天被透露修治被关在庭院的情报一样,他故意的。 “你撒谎。” “你其实并不打算走,对吗?” 我背对着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稳定从容:“直到刚刚我才想明白,其实从一开始你就不打算走,你设计这样的局面,只是为了让他们都相信我是一个没有异能力的废物,让他们相信,我没有任何可取的价值,到时候我失踪了,没有人会追踪我,只会觉得我的消失就像落入海底的尘埃,完全不需要在意。” “你想一个人在津岛家承担这些吗?不,其实就算你和我一起,以你的聪慧,甚至完全不用担心他们,这不是一道取舍题,但你不能走,为什么呢——” 那个答案呼之欲出,我闭了闭眼,说道:“啊。是母亲吧,她拒绝了这份提议,是么?所以能离开津岛家的,从头到尾都只有我。” 修治安静地听完,并没有否认我猜测:“小澪果然很聪明呢。” 气氛静谧了许久,有风在我们四周涌动。 我踩在石板路上,并未接他的话。 “你知道吗,哥哥。” 海鸥鸣吟着在天边盘桓,我抬起头:“我真的、真的好开心啊——” “我只在梦里想象过这样的场景,我们一起看海,在海边散步。” 修治轻轻地“嗯”了一声:“以后小澪可以经常去看海。” “可以吗?”我忽然回过头,对上了他的视线。 修治的眸子与漆色的夜空交相映衬,手腕脖颈之处,清晰可见一圈圈缠绕的绷带,他站外暗影中,眼中情绪似裹着茧壳,恰如一团死水。 “我能相信你吗?”我再次问。 就像那天晚上,母亲发着高烧的夜晚,我被他细瘦的手腕抓住时,无助而慌乱地问他——“可以吗?”、“仅此一次吗?” 那天晚上,他给出的答案是“相信她吧”、“仅此一次”。 那你呢?修治,我要相信你吗。 无需言明,在他的注视里,我已经找到了答案。 我确切地感受到那抓住我手腕、遮住我眼眸的手的温度,冰凉的、却是无比安心的。 如果向身后倒去,修治会接住我。 我知道他的想法,像那时放开我的手腕,给予我选择的自由。 我一步一步走向他。 “抓到你了,哥哥。” 我小声、固执地说道:“我相信你,但我更想抓住你。” 而当他向后倒时,我同样也会抓住他。 第29章 归来 我直直地望着修治,不想错过他任何可能产生的表情。 但修治像是没有起任何波澜似的,他垂下眼,眸中倒映出我此时有些狼狈的形象。他沉着嗓音蛊惑我道:“小澪,不要因为任性而错过自由哦~此时你离开青森,我们也总会有再见面的一天呢。” “这一次不是任性,也不是什么‘从天而降的拯救戏码’。”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住了他的衣袖,望着他的眼睛认真说:“我说过的哥哥,那天晚上我就说过,和你和母亲在一起,我的生活才变得有意义——” “小澪。”修治出声打断我,说出的话语似往我头上浇上一瓢冷水:“将生活寄托在他人身上,这样的意义真的是小澪追寻的自由吗?” “不。” 我冷静地摇了摇头,说道:“不是寄托,而是想和你一起,面对所有好的坏的东西。也不是自由,而是我的欲望。” 我最原始、出自灵魂深处的最炽烈的欲望。 “那时候你说我的欲望太明显了,我从前总想不明白,后来我想也许事实的确如此,我以为我足够谨慎,但你仍然看出来了我想要自由的迫切心情。” 过往一切一幕幕浮现在我面前,我清晰地知道:“就像那时候我以为我足够克制,但你仍然看出来了我泛滥的拯救欲,可是哥哥,我此时此刻,并不是拯救你,也不是将你当做寄托。” “你只是津岛修治,而我只是津岛澪,我只是——” 我只是在爱你。 只是一颗灵魂想抓住另一颗灵魂。 渡轮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一声轰鸣声让我咽下这句话,我知道这是修治于我说的那轮青森去往横滨的航班。 但我却在此刻抓住了他的手腕,或者说抓住绷带的触感。 我认真地说:“一起回家吧,哥哥。” 海风漾起一丝凉意,有日光从修治身后透了过来,他最终小幅度点了一下头,似从喉咙里涌出的一声轻音:“好。” 朝阳的光辉洒在我们身上,我想若干年以后,我大概也不会遗忘此刻的场景。 那一刻,我无比笃信,我们的灵魂像是两只紧紧相连的断线风筝,无比自由、也无比亲密。 … 回到津岛家之后,幸子已然调离了我身边,大约是被家主安置到了别处休养,下人禀报我说,过几日家主会再度挑一位女仆来。 刚经历了幸子的事,我早已对此兴致缺缺、不甚在意。 家中之人对昨日我一宿未归的事只字不提,我莫名想到家主那句意有所指的“该收一收玩闹的心情”,想来他大概早就有所预料,并对这次出逃也做了一些计划,但我猜想修治也一定留有后手,如果我登上那艘渡轮,那么也许又会有一场腥风血雨。 但随着我回府的选择,一切后续也无从得知了。 也只能说,归来之后,那些对我的不追问和不过问,总归也算一种隐秘的心照不宣。 第二日午后,我小憩片刻,到底还是抵达了母亲的院落,她大约认为此刻我已然抵达横滨,而我……其实一开始也有许多的困惑想询问她,比如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走。 但刚踏进院落,我便已经猜到了她那么做的原因。 “小澪?!你怎么来了?” 那时,母亲见到我的到来,果然非常惊讶。她正坐在庭前赏花,身影寂寥,隔着庭院遥遥地望着我,我清晰地感觉到她有一阵很长、很长的失神。 我屏退了仆人们,缓缓走到她面前。 “为什么……”她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想问我为什么没有走。 垂着眼,我为她添了一杯茶水,才轻声解释道:“母亲,抱歉,我无法做到弃你们不顾。” “我想和哥哥还有母亲一起,一起喝青梅酒、一起吃螃蟹、吃柑橘,一起赏花,一起过春夏秋冬,我也舍不得那箱玩具,舍不得你们,我会害怕。” “只有和你们在一起,我才能做到什么都不怕。” 她忽然将我搂进怀里,在我见不到的地方微弱地抽泣,仪态似乎已经刻进了她的骨子里,即使再难过也不会失去体面,自我见到她以来,她便从来都如此。 母亲抽噎,嘴里是止不住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小澪、修治,一直让你们这么辛苦地活着,对不起。” “不怪你,母亲。真的。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如果没有您和哥哥的话,我恐怕早已死去了。” 我耐心地拍着她因抽泣而一耸一耸的肩背,午后的光温暖地在周边流淌,我认真地说道:“我们,我、您、哥哥,以后我们三个还会一起去看日出。”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我抬起头,看到檐下切割后的一小块天空。 我其实明白她不会离开这里的缘由。 不同于母家势薄的我,母亲也曾是早川家族的贵女,她最初也不叫津岛美代,而是…早川美代。 她也许也曾如凉姐姐那般热心、被大家所爱着,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养成过天真烂漫的性子。 而她被困在宅院多年,日复一日承担津岛家的高压,不经常来探望的丈夫、严苛的规矩、对长女幼儿的担忧,身体羸弱、精神重压,每一项都让她喘不过气。 而她未必没有想过离开这里,可早川家是那根拉扯住她的弦。 她的家业需要依附津岛家,假如我们一起离开,那么早川家或许会成为家主威胁我们的靶子。 如同我无法放弃她和修治,她也无法背离早川家。 假使我与修治是两个毫无用处的孩子,那么她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但可惜的是,我们不是,家主从前不会放弃修治,此时大约也不会放弃我,因为我们有了所谓的“利用价值”。 所以一起离开这般的话,太过天真烂漫,只不过是我的呓语、我的幻梦、我的妄想。 而修治,却真切地为我架起了一条通向自由的桥梁。 第30章 琐事 归来之后的几个月里,我生活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 一方面,我的课程增加了许多,较之于从前贵小姐所学的插花、茶艺等,多了政务局势、谋略计策、公关外交相关的内容。 但我对此并不抱以乐观态度。 因为一方面,我的年龄尚小,才学上,我并非修治这般的惊世绝伦之辈,异能力上,家族里也不止我一位,另一方面,我又是女子,津岛家久有重男轻女的思想。 所以我想即使家主对我的异能力极为欣赏,也没有到非我不可的地步,更不会让我插手家族相关的事宜。 那么学习这些的目的…… 要么是对异能力者的优待,要么是以防万一、未雨绸缪。 但即使如此,也算不上全是坏处。 最起码,我能够隐约接触到一些修治平日里所做的东西了。 这也是我不断努力、不断学习的动力。 母亲当然是为我的异能力获取关注度而感到开心。但因为功课繁忙,我与她相处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 就像从前忙碌的修治和我们一样。 修治对此并没有给过太大的反应,我也没有问,即使我永远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但假如他想说,那么他总会告诉我。 不过,我从各方面收集到的信息反映,能够确定的下来是,他的确从未在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面前暴露过他那作弊般的异能力。 二呢,则是家宴上我被提起的频率增加了、与贵家子弟的交涉也变多了。 说实话,这令我疲于应付,成为家主的谈资、夸耀的对象并未让我觉得有荣与焉,更多的是惶恐不安,一是对他的恐惧,我不清楚这份狂热推崇背后的所求,这种优待让我总觉得踩不到实处。 二是对未知的恐惧……也包括对兄长们的恐惧。每次面对上他们暗流涌动的眼神时,我都能清晰感知到他们绅士外表下豺狼般的内心。 其实期间我也经历了不少波折和欺负,言语欺负、肉体欺负、设计布局,令人防不胜防。 大部分情况下,修治总能注意到,并且为我拂去许多麻烦,还会狠狠地报复回去。 但我不能总生活在他的羽翼之下,我需要成长……我需要有足够的能力,和他共同面对这一切。 三便是生活中待遇明显较从前而言好了几个台阶,不久前,我还换了一位名叫樱子的新女仆。 樱子比幸子更活泼,但我已经没有精力再去和她真心相处。 至于前者……我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心里起伏,只当是随遇而安了。 最后一个变化,就是身体检查也变得频繁起来了。 每次采血过后,我手臂上会出现一些较为刺痛的针孔孔洞。 即使异能力能让此恢复,也没法消弭痛感。 “绑上绷带能打消那堆家伙对我检查身体的执着么。”我兴致怏怏地向修治吐槽。 我脑补了一番自己缠绷带的模样,猜想这具本就与修治几分相似的皮囊,恐怕会更相仿。 毕竟绷带是修治的本体嘛,也算能模仿到一分精髓。 “当然——”修治坐在躺椅上,手里正捧着书本,他悠悠然地拖长调子,给了我毫不意外的答案:“不能。” 拜托,也太直白了啊,修治。 “但是这种事情……也是该减少频率了。”修治没有接收到的我的信号,而是低着头,若有所思地呢喃道。 “是呢是呢。”我顿时也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雀跃地附和他。 既然修治如此说,那么减少那什么体检的事也算有了着落。 虽说每次定期体检都是诗织姐姐带着小岛医师过来,在这个过程中,她往往会给我手作的点心和华美的装饰物,也会亲自来安抚我,我与她因此也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但我还是吃不太消繁复的过程和抽血的刺痛。 “修治少爷,澪小姐。” 门口忽然传来里映的声音,我撇过头问道:“什么事?” 屋外正是极好的夏日阳光,庭院里不知何时开始遍地都叫嚷着聒噪的蝉鸣。 里映在这不停息的蝉鸣声里行了礼,温和地说道:“夫人遣人来问,过几日是修治少爷的生辰宴,夫人想在前一晚为修治少爷办一个庆祝宴会,不知修治少爷和澪小姐是否有时间…” 我下意识点了点头,随后又看了一眼修治,他意料之中地没有拒绝。 “和母亲说,”修治视线依然停在书本上,他散漫地和里映说道:“记得多准备几壶青梅酒。” 第31章 红豆饭 六月十八日,天气晴。 屋内,玻璃镜前,樱子为我簪上那支樱花发簪,盯着镜中那张精致的脸,我不由有些恍惚失神。 仿佛看到那片海还是昨日的事,仿佛鼻尖还能闻到海腥味,但其实那天夜晚已经过去三四个月了。 “将屉子里的匣子拿过来。”我定了定神,吩咐樱子道。 她顺从地起身,动作行云流水。不一会儿,便捧着一个木盒出来了,木盒上头雕着繁复的百合花花纹,里面装着我辗转四方收来的送给修治的生日礼物。 这兴许也是异能力事件过后,我得势的一大表现,比起去年购置砚台的辛苦,今年的礼物寻找地十分快捷便利。 屋外传来一阵交谈的人声,我闻声问道:“是里映来了吗?” 樱子退身,和门口的仆人耳语几番,这才过来禀报道:“澪小姐,是诗织夫人那边的人,她送来了一份礼品,托您带给修治少爷。” 我蹙了蹙眉,想到兄长和修治势如水火的关系,倘若诗织姐姐的人直接去修治那里,确实也不太妥当。 但按理来说,这份礼物也应该送到母亲那里才是。 也许是近些时候与我关系好起来的缘故,让我带去总是便捷一些。我没有深想,叮嘱道:“去和那人说,谢谢诗织姐姐的心意,我会转交给哥哥的。” 顿了顿,我又说道:“待会你将礼物一起交给里映,务必让她转达给修治,这份是诗织姐姐托给我送来的。” 以修治的警觉,假如这份礼物有异,他也能早早发觉。 看了看怀表的时间,我抿了抿唇,偏头说道:“走吧。” 庭院里花影绰绰,母亲的院子挂上了诸多灯火,一时间显得格外热闹,仆人们错落有致地忙着手头的工作,桌面上摆上一道道菜肴。 晚宴的主人公修治却像没骨头一样躺在摇椅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悠着。 老实说,一般人如果作出这样的行为,一定会显得失礼,然而修治却完全不会。不止不会,这幅画面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和谐,倒也亏他一副好皮囊。 该说不愧是他吗…… 我欲言又止,目光转过去,发觉母亲早已发现他懒洋洋的样子,但神色却十分纵容。 好吧,谁让寿星最大呢。 “母亲,哥哥。”我一一问好。 “小澪。”修治挥了挥手。 “好久没见到小澪了。”母亲见到我十分欣喜,她拉过我的手。 我被她手心冰凉的温度下意识瑟缩了一下,不由皱眉问道:“都已经夏天了,您的手怎么还这么冰?” “没有关系的。”母亲神色淡定:“往年都是如此,说起来,今年我的身体还好了许多呢。”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其实这也是【治愈药剂】的一大弊端了,它对于对近期医疗产生的伤口或者后天型的疾病都能做到立竿见影,但对于根深蒂固的先天型病症,只能如止痛药般地吊着一口气,慢慢改善身体,无法做到彻底性地根治。 这也是我常常送茶饮给母亲的缘故,好在她也会十分配合地喝下那些茶饮。 “修治。”母亲没有过多纠结这个话题,她温和地唤道:“来吃红豆饭。” 木桌上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红豆饭。红豆和糯米一起蒸煮,呈现出绯红的色彩。每年生日或者吉祥的日子,母亲都会做的红豆饭送给我们吃,寓意吉祥,也寓意新一岁能有好光彩。 上一世幼年时期,我曾天真地以为世界上每个地方都会在过生日时吃红豆饭,直到有一年公司安排出差,在国外过生日时才知道,原来也有国家会在这一天吃长寿面。 望着修治咀嚼着红豆饭的样子,我提道:“听说国外也有生日吃长寿面的习俗,寓意健康长寿呢。” 修治随口感慨:“咦~那就不是祝福,而是诅咒了吧。” 我默了一下,联想到这家伙曾询问过我毒药的光鲜事迹,于是对他这番话也不甚稀奇。 倒是母亲微微有些怔忪,她摇了摇头,有些不赞成:“修治,这种时候,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我下意识扯了扯母亲的袖子,转眼望去,却发觉修治像没什么反应似的,也不曾辩驳什么,只是神色淡淡地吃完了那一小碗红豆饭。 第32章 品酒 修治的目光落到了我扯住母亲衣袖的动作上。 母亲显然也注意到了,她失笑,对着修治说道:“小澪这孩子,每次都这么护着你,明明我也没有说你什么呀。” 我有些尴尬而局促地松开手,不由想,这大约是我太过草木皆兵了。 对于母亲或者旁人那些对修治不太认同、不太理解、或者稍有责备的话语,我总是会想得很多,害怕会冒犯到他、伤害到他,但其实大多数情况下……一则可能是我太过敏感,二则修治也并非玻璃人。 或者说即使他们不说出来,修治也能够意识到那些潜藏在他们内心深处的想法。 修治有一双能洞察人心的眼睛,轻易看穿人心头涌动的一切,包括欲望、包括恶意、包括不理解。 即使捂着修治的耳朵,那些也会从眼睛、从情绪里跑出来,也只不过是掩耳盗铃。 但…… “不是啦。”我停了几秒,虽然觉得说这话有些矫情,但还是说了出来:“即使有很长的寿命,但站在世界中,却觉得自己一直是孤身一人时,那也算是一种诅咒吧。” 假如我对这个世界很失望,我孤身一人、我厌倦也害怕一切,这里没有任何能够留住我的东西,那么即使死亡有如万丈深渊,那也会犹如甘霖。 那或许是逃去世界之外的钥匙。 但我并不讨厌这里……相反,因为收到的那些善意和爱意,我并不孤独。 那么修治呢?他…… 他有感受到,我想抓住他的迫切心情吗? 他有感受到……他和他的孤独与外界之间,有被填充着爱意吗? “嗯。”修治放下瓷碗,站在一侧的葵了然地收走那碗只动了两口的红豆饭。 他勾起唇角,略微调侃地避开这个话题:“小澪还是老样子,总是会说一些让人意外的话呢。” 见他不欲多谈,我也止住了话头,暗自撇了撇嘴:“才没有。” “你们啊,总有你们自己的道理。”母亲也没有反驳,只是摇了摇头,揭过了这一小插曲。她侧过身,轻声吩咐葵,让她将青梅酒呈上。 “因为修治和澪还是小孩子,所以让葵拿的最低度数的酒。”她眉眼间镀上一层暖橙色的光,柔声细语道:“但毕竟是酒,所以还是不要贪杯为好。” 葵领命从隔间拿出一坛青梅酒,并将其倒入玻璃杯中,棕褐色的液体在冰块上漾开,泛出清淡的酒香,很是好闻。 过去凉姐姐来津岛家时,总会带走两坛酒,我从那时起便很好奇青梅酒的味道,如今总算能尝到了。 “这瓶酒还是上个月酿的,酒味比较淡。”母亲想了想说道:“去年和前年酿的酒还没开封,你们还小,不宜喝那些。” “好吧。”我略微遗憾。 “可是我今天过生日。”修治行使出他寿星的特权。 母亲想了想,“让里映拿一瓶去年的酒给你,你慢慢喝,不要一次喝太多。今天就当陪小澪一起喝好了。” “诶——!” 可恶,今日的寿星怎么不是我。 “可惜……”母亲似乎想到了什么,但也只是瞬间,她迅速刹住,说道:“还是不说那些了,今天更重要的事是庆祝修治过生日。” 母亲端起杯子:“生日快乐,修治。” “生日快乐,哥哥。”我抿了抿唇,猜想到母亲也想到了凉姐姐……往年的这时候,她兴许也会回府,祝贺修治的生日吧? 但我到底也没有多说什么,同样端起酒,与母亲、修治一同碰了个杯。 玻璃碰撞的清脆声在室内响起,我心中一片豁然。 敬修治、敬命运、敬这份异世的羁绊。 修治放下玻璃杯,评道:“一个月的青梅酒和果汁差不多了。” “好酸。”我眯起眼,舌尖咂巴出一丝甜味:“酒味很淡哎。” 然后期盼地望向母亲。言下之意能否喝一些浓郁的酒。 母亲倒是对这酒的味道挺满意的,她一饮而尽,对上我的未尽之言:“不行哦。等小澪满十二岁了,再试试一年以上的酒吧。” 什么嘛,还得等四五年呢。 第33章 聚散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具身体年龄太小的缘故,以至于前世驰骋职场而“千杯不醉”的我竟因为度数极低的酒有些头脑发晕。 俗称醉酒。 灯影疏离,我迷离地望着头顶晃悠的暖光,也许是气氛太过亲昵,也许是醉了酒无所畏惧。我的话较往常而言要多上许多,我们谈天说地,也聊得也尽兴。 聊到家主那堆麻烦的课业,我和修治有一搭没一搭地吐槽,一致嫌弃行政课程里的公文格式。 修治脸趴在木桌上说:“太麻烦了——那简直是我平生见过最麻烦的东西。” 我想到那堆写不完的作业,悲从中来,连声附和:“将一堆本可以简洁说明的事情用上无数的敬语和格式,发明这种行为的人一定是个糟老家伙!” “是呢是呢,”修治添油加醋:“一定是个特别啰嗦的老家伙。” 母亲无奈地叹道:“你们呀,这种话说说就好了。” “知道啦。”我吐了吐舌。 她岔开话题:“那只鹦鹉现在怎么样了?” “啊……” 我认真回忆了一番。 修治二号是只怪鸟,此前修治常常薅它的羽毛,是为了检测它是否含有毒性,而为我规避掉被怀疑的风险。 在那日【药师】异能力暴露之后,按理来说再也不用拔它的毛了,但修治二号似乎秃上瘾了,每次见到修治都要扑腾上去,被修治折腾一番、痛得嗷嗷叫之后再心满意足地飞开。 我隐去修治检查它毒性的初衷,只含糊说了修治后来不拔它的羽毛了、它却非要往他手里送的事。最终痛心疾首地总结:“简直是只呆鸟嘛。” 修治乐不可支。 母亲点点头,轻声说:“兴许它是习惯了吧。” 她略过此话题,又问起了修治三号的近况。 我想到它总是躺在屋顶或者院落里晒太阳,诚实地说:“整个津岛府都找不到比它更悠闲的了。” “平时只会玩玩玩具、晒晒太阳、睡睡懒觉,也不会吵闹。” 母亲颔首:“也不枉费你们从温泉山庄把它带回来。” 她眉心动了动,语气温婉:“说起来,去温泉山庄的时候,我们原本打算一同去祭神的,可惜没有去成。既然如此,不如今年冬天再去一次温泉山庄吧。” “好啊。”修治可有可无地应声。 我也下意识点了点头。 但几乎是霎那间,关于“温泉山庄”的记忆如野草一般在我脑海中猛然生长,那天清晨绯红的梅花、那记掷地有声的箴言,还有幸子…… 我怔了怔,恍然发觉,那天晚上事发突然,幸子受伤、我暴露出异能力、到后来匆匆离去、归来后又接上繁忙的课业,我竟从未深思过这件事。 那天我遇到“乱步”时,幸子是在场的,而那时候我不知道她是家主的人,叮嘱她万万不可提起。 后来出于恐惧、出于侥幸心理,我将这件事埋在心中,故意不去想。 此刻提起,我才意识到我疏漏了什么。 幸子有将这些告诉家主吗? 那么家主又是怎么想的呢?他是否也会认为那位少年是异能力者? 那么修治呢,修治知道了吗? 酒意让我脑海一片浆糊。 “小澪,小澪,怎么突然哭了?”一片朦胧中,母亲冰凉的手抚摸过我的脸颊。 “没什么。”我明白此时并非思考这些的时候,先将这想法搁置到了一旁。 我抓住母亲凉得心惊的手腕,勾起嘴角佯装喜悦,嗓子却发出一记短促的涩音:“只是想到能和大家一起这么聊天,所以很幸福。” 话音刚落,我感受到一阵视线笼在我身上,毫无疑问,视线的主人正是修治。 我抬起头,看到他举着杯子,啜饮着那杯寡淡的青梅酒,而杯檐上那双直视着我的眼睛分明是在告诉我,他知道我在撒谎。 母亲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发顶,叹道:“小澪是个好孩子。” “母亲,我好像有些醉了。” 我强作镇定地起身,招呼樱子过来:“母亲,哥哥,我先回去院子里了。” “等等。” 母亲叫住我,她叫葵端上早就煮好的解酒汤,盯着我全数喝下,这才放了人。 “不喝解酒汤的话,明天醒来就该头痛了。小澪,回去好好睡一觉吧。” “谢谢母亲。”我乖巧地点了点头,目光定在修治身上。 他穿着一身靛蓝色的和服,身形消瘦,慵懒地坐于席间,却无一处不是优雅。长睫微微垂下,鸢色的瞳仁似正注视着手里那杯清酒。 “生日快乐,哥哥,”我轻声呢喃:“晚安。” …… 兴许是晚风吹拂而过的缘故,也兴许是那碗解酒汤有着立竿见影的成效,走出院落后,我的神思竟也清明了三分。 今夜的长廊似乎分外地长。 行至半途,我止住脚步,背对着樱子说道:“我想独自走一走,你先回去吧。” 樱子和幸子的性格其实差别很大。 假如此时在这里的是幸子,那么她会担忧,会与我说夜晚独自散步的危害和不妥,即使纵容我去,也只能是在仆人众多的地方,或者固执地要求亲自陪伴我。 但樱子不会,她素来像一团我的影子,只是向我恭敬地行了个礼,什么也没有过问,便安静地离开了这里。 我于是站在暗影里,也安静地目送了她离去的身影。 … 花圃里是不息的蝉鸣,我再次踱步到了那座鲜少有人光顾的庭院,那个我和修治的秘密基地一样的地方。 院落里的樱花已然凋零大半,枝桠间只余下淡淡的粉色,豆黄色的月光如轻纱一般交织其上,显得格外地漂亮,也格外地孤独。 我坐到了木质庭院再的长廊上,挨着高大的立柱,双腿慢悠悠地在荒芜的杂草间晃荡。 我在等他。 我知道他会来。 第34章 计划 其实一年之前,我也吹过这样沉醉的夜风,也曾抵达这方庭院,望着怀表上的指针转过几个圈,笃定修治一定会知道我的等待,他一定会来。 但他那时并没有来。 我向来琢磨不透他的想法,那天晚上,也许是赴宴后的疲惫,也许只是心血来潮,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事后我也并未试探,克制住了我所有的好奇心。 修治如果想说,他会告诉我的。 我盯着院落里一只爬行的壁虎出神,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更久,我的思维由混沌逐渐变得清晰,凉风吹来时,身后终于传来一阵轻微细微的响动。 ——“他一定会来的。” 我想我明白的。 “哥哥,”我对他的脚步声了然于心,转过头去,望向浸没在浓郁夜色里的他:“夜安。” 修治轻快地“嗯”了一声。 他并未落座,而是站在我身旁,垂下眼睫俯瞰看着我,逆着月光的影子,我看不清他那双鸢色的眼睛。 但我能够感受到那份仿佛能刺穿脊背的打量。 修治声音轻松,用仿佛只是在和我讨论今天的天气不错的语气说道:“我有时候在想,小澪是永远不会胆怯的吗?” 我呼吸顿了顿:“什么?” 他话语雀跃,“近些时候,你一直在收集早川家的情报吧。” 我心中一动。 此事我自认为做得隐秘,阅览资料、探听情报时一直在避开仆人,尽可能不动声色,行动也并不频繁。没想到修治一直都知道。 我当然没有傻到问他怎么得知的地步。 于是坦率地说道:“我只是在想,假如母亲有所顾忌,那么解决掉这份顾忌就好了。就像哥哥……” 解决掉家主对我的顾忌那样。 能够解决掉我麻烦的修治,怎么可能会想不到早川家。 想到这里,我蹙起眉,惊愕道:“所以哥哥那时候说再等一等,还没有到时候……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 那时候在温泉山庄,他说还没有到时候,再等一等,是因为早川家吗?而那时候在海岸旁,他说我们会再见面的,也是因为早川家吗? 不对,如果只是未完成,他会知道我有耐心等下去,比起自由,我更想要和母亲还有他在一块。 那为什么后来又会告诉我,让我独自离开横滨呢。 难道……早川家有什么无法离开的理由吗?而这个理由坚固到甚至连修治也无法拒绝、无法改变么。 或者说,母亲的症结其实并非早川家? 我感觉大脑再次混乱成一片浆糊。 “为什么?”我听到自己这样问。 修治嗓音平缓:“这世间如同淤泥一般,不论哪里都是一样。一样地罪恶、一样地丑陋。” “人类只不过是被己身的欲望和虚无的利益支配的木偶。” “即使离开这里,也会遇到新的压抑和痛苦。” “小澪已经猜到了吧。母亲的不愿,并没有任何外界的顾虑。” 我了然他未曾说下去的话:她的生命早已扎根在这里。 我拥有独立的前世,归属并不在这个世界,对于规矩森严的津岛家,我始终像个局外人。 而修治始终是一颗游离的灵魂,他不属于任何地方。 对于我而言,自由是一种向往。而对于母亲而言,自由何尝不是一种恐惧呢。 第35章 先兆 樱花凋零的花瓣吹拂到修治的肩膀上,他坐下身,抬头看向那片稀松的枝桠:“小澪为什么总是如此执着呢?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吗。” 执着、意义,这种东西吗。 只是不想做那只黄鹂鸟。 ——可那是我的欲望,并非修治和母亲的欲望。 只是因为那句箴言。 我叹了口气,全身卸了力般,如实告诉他缘由:“那时在温泉山庄里,我遇到了一个人。” “他说,母亲再也见不到今年的雪了……” “我很害怕,哥哥。” 修治指尖微微蜷起,似在思考着什么。 我继续说道:“我告诉自己说,那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只不过是一句毫无依据的话,况且异能力能够救下母亲,只要母亲一直喝那些茶饮,她的身体会转好。” “我想象不到有什么会造就她的……死亡,可在无数次午夜梦回时,也还是会忍不住地害怕。哥哥,也许津岛家会害死母亲。” 即使只是千分之一的可能,即使有修治在,这样的情况大概率并不会发生。 我仍然会害怕。 修治尾音微沉,他淡淡地说道:“渡轮被烧毁时,假如轮船上的人不愿离去,那么一切也只会是徒劳。” 能拯救自己的只有自己。 我深吸一口气:“如果母亲有不舍的东西,那么剥离它,如果母亲有妥协的东西,那么割舍它。” “死亡如果是诅咒,那么我会拼尽一切,在生存的那端天平里,加注所有能让她存活于世的筹码。” 修治不置可否:“有时小澪付出的一切,旁人兴许并不领情。” “没关系的。”我说:“爱从来都不该是束缚着谁的东西。” “况且,哥哥,”我垂下头,盯着木屐下蛮横生长的野草。思绪游离到他所认为的我的“自由”。 “如果追寻那份所谓未知的、不可名状的自由,那么我唯一能逃去的地方,只有世界之外。” 我灵魂的归属、我的自由,是在那方我再也回不去的故土。 而在这个动荡的世界里,我一直能紧紧攥在手里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自由。 从来都只有、都只是对修治和母亲的爱。 院内静了片刻,蝉鸣声窸窣作响。 也许只过了一瞬,但那一刻在我的世界里被无限拉长,半晌,我听到了修治的声音:“原来如此。” 他近似呢喃地说道:“如果能避开猛烈的喜欢,自然也不会有悲痛的来袭。” 我下意识想反驳。 不可能的吧,人并非草木,情感的动容源自灵魂深处的震动,如果舍弃那部分爱,岂非会成为行尸走肉的个体。 即使再孤独的人,也难免会有祈愿得到爱意的时刻。 但我并未多言,那如呓语般的呢喃,或许是修治内心中最为柔软的部分。 他如此聪慧,知道一切正的反的对的错的道理,但他仍然踩在虚幻之上,他在害怕,他在反复地权衡、反复地捕捉那份“意义”。 我不能够、也做不到去扼杀他的任何想法,我只能够想尽办法抓住他的衣角。 制止他的脆弱、更改他的思维,只不过是在将修治变成另一个被驯服的个体。但修治从来都有着独一无二的自由灵魂。 而我对他的爱……不该是对他灵魂的束缚、也不会是他存活的理由,它只是用来对抗“并不美妙的世界”的筹码。 天上凝着一轮皎洁的月,夜幕间散落着满目的星光。 修治的眼睛再度淡然、清明,他恢复了往日活力雀跃的模样,不知从哪儿拿出一瓶青梅酒,我定睛一看,竟是席间母亲赠送给他的那瓶。 “比起那些,小澪。不如来沉醉在梦乡里吧,就像沉醉在死亡里一样。” 我沉郁的、丰盈的情绪在他雀跃的话语里蓦然消失殆尽,想着他领我喝酒的举动假如被母亲知道,兴许两人都要挨上一顿责罚。 但我并不会拒绝,也不想拒绝:“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怀表的指针刚好到零点,青梅酒馥郁的芳香在空气中绽开。 “生日快乐。”我再次给出祝愿,我想了想,如此说道:“祝愿哥哥以后都喝到这样的好酒。” 我们碰杯、铭记这个夜晚。 有那么一瞬间希望,我希望时间能永远在此刻停下。 … 许多年后,我再度回忆起这个夜晚,想起那瞬间的感受,不免会悲哀地怀疑,这也许就是命运向我敲响的警钟。 因为在一个月之后,母亲就永远离开了人世。 第36章 葬礼 母亲是一个极其温柔的人。 她像雪一样、像云一样地柔和。 同旁人讲话时,她总会认真地注视着那人,让人拥有被真挚对待的心情,她说话时,尾音也都是不急不缓的。 甚至凉姐姐的事、我出逃未遂的事……那时候她悲痛至极了,也总是维持着那份刻进骨子里的礼仪。 而这样的人,连死亡都是悄无声息、没有征兆的。 樱子传来消息时,天际刚蒙蒙发亮。我尚且沉浸在睡眠之中,听闻这一记惊雷般的讯息,大脑几乎一片空白,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紧紧攥住她的手肘。 “……你说什么。” 樱子轻轻“嘶”了一声,约莫是被我抓痛了,但她并未抱怨,只是顺着我的请求再次重复了一遍:“澪小姐,美代夫人凌晨时分去世了。” 我怔怔地松开手:“不可能……” 怎么可能?! “方才有仆人叫夫人起身,发现了夫人的身体已经冰冷了。家主也过去了,小岛医生诊断夫人是在凌晨时分服用了过量的药而身亡的。” 她顿了顿:“守夜人说,没有人靠近过夫人的庭院,而那些药剂都是夫人平时积攒下来的……所以他们说,夫人是自杀。” 自杀。 “够了。”我深吸一口气。 樱子收住了声音。 怎么可能会死亡? 怎么可能会是自杀? 怎么可能会无人发觉? 我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问道:“哥哥呢?” 樱子答道:“修治少爷已经抵达灵堂了。” 那瞬间,我的肩脊展开,修治的抵达无言地叙述着这一切的真实性。 一股内心深处涌起的疲惫将我淹没:“我知道了。” ——“……夫人似乎没有求生的渴望。” ——“仅此一次吗?” ——“你很在意的那个人,她也许见不到今年的大雪了。” ——“对不起、对不起。小澪、修治,一直让你们这么辛苦地活着、对不起。” 回忆一帧一帧涌上心头,那些无数次因为我的软弱而无意识避开的场景在我眼前铺开。 我早该想到的。 母亲的孤独、她的痛苦,她推开世界的举措。 我早该知道的。 那时修治问我:“我有时候在想,小澪是永远不会胆怯的吗?” ……不,事实上,我一直都只是胆小鬼,一直在粉饰太平。 可是,为什么呢,母亲。 不能够再等一等呢,母亲?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甚至还未来得及开始处理早川家,也还没来得及和母亲坦诚。 樱子退至一旁。良久,我才听到自己的声音:“替我准备衣物吧。” 那音节落入寂静的房间里,似没有泛起任何的涟漪。 从我的院落走到母亲的院落,总要经过一条很长的廊道。廊房选用木质的结构,用绿叶玫瑰编织一大片的花墙。 长廊两边,种着樱树、种着各式各样的鲜花,春夏时路过,我能闻到花圃里传来的幽香,那些花朵在秋日坠落,而等到冬天时我经过,会摸到冰凉的雪。 四季更迭,我走过了无数遍,从来都不曾知道这条廊道竟能够这样地短。 当我抵达时,修治正站在庭院里,身上披着一件与他曾在凉姐姐葬礼上穿过的款式如出一辙的黑色和服。 天边薄薄地一层亮光,照不到他站立的地方,廊檐下的阴影吞噬着他的清瘦身影,而他的周边,分明涌动着混沌和冷寂交织的死气。 修治的右眼蒙上了一块绷带。 见到我,他垂下睫,左眼一圈沉重的乌青,我顿了一下,听到他说:“走吧。” 我们并肩,沉默地走进灵堂、沉默地入座。 “哥哥。”我才发觉我的声音竟如沙砾般地粗哑。 修治毫无波澜的目光瞥过来。 我想问他是不是昨晚一宿都没有入睡,也想问他,一夜的不眠,是否是因为早已知道这样的结局。 一年之前,母亲发高烧的那个夜晚,修治攥住我手腕,和我说“相信她吧”的时候,心中是否也是忐忑而不确定的呢? 而如果他昨夜一宿没睡,是否也在不确定、也在想办法去相信她。 我闭了闭眼,这个猜测在我心中翻涌而出。我克制住自己的念头,反复地告诉自己不要再往下想去。 我一点、一点都不希望这会是真的,这对修治实在太过残忍了。 正前方,入殓师正在为母亲清洁遗体,人们的哭泣声此起彼伏,我麻木地看着这荒诞而又虚幻的一切。 母亲的面容恬静,仿佛只是进入了睡眠。 萦绕在耳旁的哀乐声、祷告声、哭泣声闷得我喘不过气。 化妆的动作步入尾声,他们将母亲放进棺中。 “再看她一眼吧。”有个声音在我心底那么说。 无法忍受、无法接受。 我站起身,往外面走去。天色暗沉沉的,庭院里,已经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第37章 雨声 门外,雨水浸没土地的泥腥味争先恐后钻入鼻尖,我沉呼了一口气,缓步穿过了缘侧。 推开书房的门,近几个月以来,我常常窝在这里做课业,所以我无比清楚,这里是修治平时最常待的地方。 果不其然,木质矮桌前,修治穿着漆黑的和服,正静静地坐在软垫之上,雨声逐渐翻涌,他面前的杯盏中泛起馥郁的酒香,那并非青梅的味道。 我一步、一步走向他。 我从未以这样的视角去看他,我们之间,从来都是我在仰头、他在俯瞰我。我默默地望着修治仍未褪去稚嫩印记的清秀侧脸,呢喃出声:“哥哥。” 我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仿若魔怔一般,我的指尖颤动着触碰上他右眼上的绷带,他并未动作,纵容了我放肆的举动,直到我碰上那份粗糙的磨砂感,这才恍然如梦初醒。 我猛得收回了手。 我有许多想问他的。 他眼下一圈沉重的乌青,是一宿都没有入睡吗? 昨夜的他,是否也如此时一样在此静坐,是否也沉浸在酒精的余味里。 我望向前方,隔着那堵墙,便是母亲的卧房。 如果真是如此—— 那么母亲在墙后面服下夺走她性命的药剂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时,他知道她赴死的心情吗? 或者只像那一晚那样,他只是在赌,忐忑地、不安地选择相信她,相信他和我会是母亲留恋世间的筹码。赌她发出呼救,他能第一时间抵达现场。 而当母亲面带恬静的笑容选择离开人世时,他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 “不要可怜我,澪。” 修治嗓音凉而淡,唤醒了沉浸在疑惑里的我:“也不要可怜自己。” “哥哥……” 他从衣袖里拿出一封密封严实的信,放在桌上,敛下眼,那声音中盛满了厌倦与疲惫:“她只是结束了这场虚幻的噩梦。” 我目光随着他的动作望去。 ——津岛澪。 信封之上,分明是母亲的笔迹。我太过熟悉,更小的时候,她教我画画、教我审阅艺术、品读名家作品,那时我无数次亲眼看到她写下这样的字迹。 沉默了会儿,我俯下身,指尖触碰过我的名字。 我将那封信攥在了手中,笃定地转过头:“你阻止过她了。” 我的直觉、我内心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地告诉我,修治曾向她伸出过手。 但她挣脱开了。 我以为他胆怯,害怕万物如镜花水月,害怕抓不住一切的真实。 可他分明是看得太清晰,他只是以为自己够不到、也认为自己抓不住那份美好。 ——那时候修治说,假如不付出猛烈地喜欢,也不会有悲痛的袭击。 是从那时开始的吗?那时的他便已然陷入在这挣扎中了吗? 修治并未反驳我的定论,他淡淡地说:“没有谁能够拯救谁。” 他发出一声嘲弄般短促的轻笑:“人这样的生物,生活于噩梦般的俗世之中,却幻想着被人拯救或者拯救他人。” 而谁又能够拯救得了谁呢。 “……” 我一言不发,安静地在他身侧坐下。 我缓缓将那封信展开。 熟悉的笔迹,信纸间似有梅香。母亲的声音仿佛从那遥远的天际响起。 “小澪: 当你见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与凉在黄泉间里重逢。请不要为我难过,也不要因为我而哭泣。 我的一生并不美妙,年少时总是因为身体抱恙而终年困于宅院,直到嫁人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少年时期才是最好的时光。但因为凉、因为修治和你的到来,为我带来了慰藉。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不论是小澪送来的茶饮,还是修治的斡旋和忙碌,我其实一直都知道,谢谢你们,你们都是很好的孩子,是我太过自私,无法再在这样的世界里苟活,对不起,小澪。 老实说,我从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直到那天晚上你离开这里,我终于知道原来我不曾清楚地看到你。 小澪一直以来都很辛苦吧,你很努力了呢。 去往自由吧。 修治是个孤独的孩子,他有一颗很敏感的心。我对他总是有太多的歉疚,小澪,拜托,往后无论遇到怎样的苦难,请不要像我一样丢下他。 我永远爱着你。 早川美代。” 她说:“不要因为我而哭泣。” 而几乎是瞬间,我的泪水大颗大颗砸在信纸之上。 情绪在此刻决堤,我终于意识到了她的死亡,母亲永远、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一路走、一路丢。 我想成长就是如此,一路失去所钟爱的所宝贵的事情。 但—— “不想了。”我折好信纸,深吸了一口气,擦拭掉眼角的泪水:“母亲只是去和凉姐姐重逢了。” 我有比悲伤更加重要的事。 我突然抓住身侧之人的手腕,他是我在这个世间唯一的羁绊了。 雨声嘹亮,屋内氤氲出一丝凉意。 在修治错愕的眼神下,我一字一顿道:“哥哥,我们一起……再去见母亲最后一眼吧。” 不论是拯救、不论是离别、不论是别的什么东西,那些虚幻、那些期望,我统统都不想再管了。 就算下一秒是世界末日,我也只想在此刻抓住唯一的光源。 第38章 邀约 由夏入冬、从春至秋,花苞绽放又凋零,四季周而复始,万物流转间,两年时间已从樱花树梢悄无声息地坠落。 蝉鸣声在青翠树丛里窸窣作响,日光流淌于木廊间,晒出不规则的光斑。当诗织姐姐登门时,我便正享受着这般好的天气,躺在摇椅上阅读着闲书。 听闻她的来意,我愣了一下:“夏日祭?” 老实说,我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有了九年,却从未去参加过一次夏日祭。前世听闻青森佞武多节最是出名,但因为上学时、工作时的住所都离得太远,或者即使去了青森,也并非祭典的时间,于是自然不曾看过夏日祭的盛景。 “往年都有游行和烟火大会,很是热闹和壮观呢。” 诗织姐姐说:“其实去年我便想邀请你参加了,但那时候……到底不太妥当。所以今年当作去放松心情吧,怎么样?” 说着,她停顿了一瞬,面含愧疚地说道:“抱歉。” 我摇了摇头:“没关系的,相反,我很感谢诗织姐姐会来邀请我。” 诗织姐姐所说的“不妥”,是因为去年夏日祭前一礼拜正是母亲的忌辰,那时全府上下都去寺庙参与了周年忌……而后不久的夏日祭,我自然也没有参与的心思。 不过,对于此时的我而言,母亲逝去的话题已不再是不可提及的禁区。 毕竟……如果一直沉浸在过去的悲痛里,未来之路就会如同布满雾霾般迷茫。 诗织姐姐的长发垂于一侧,扎成厚厚的辫子,她面容沉静,眉眼间沁着柔和的亲昵,一双翡翠色的眼睛正认真地注视着我,这一刻,我相信,即使心肠再硬的人也无法拒绝她。 “我可以邀请哥哥吗?”我放下书本,歪头想了想问道。 “当然可以。”诗织姐姐像是早已知晓我会如此发问,她几乎没有犹豫地说:“那天弘树有要事要去一趟大阪,他不会参与夏日祭的,小澪也能够玩得自在一些。” ……这么赤裸裸地坦诚这份讨厌真的好吗。 不过我还是迟疑地点了点头。 虽然弘树两年前已然登门向修治和我道过歉,但我始终记得他幼年时对修治所做的一切,我对他仍有无可消解的敌意。 所以即使和诗织姐姐关系亲密,我也始终因为弘树的原因,感觉和她隔着一层轻纱,平时交谈里,涉及到修治的事,我也决计不会透露分毫,好在她也从未过问,这也让我在这段交往里放松不少。 “那么约好了,那天黄昏时分我来接你们。”诗织姐姐摸了摸我的发顶,温和地说道。 她向樱子留下了送给我的浴衣,便告离了此地。 我目送着送她离去,院门口,修治二号扑棱着翅膀飞来,嘴里嚎着“澪小姐、澪小姐”,它的头顶上刚长出一簇全新的毛发,依旧是修治的手笔。 两年时光仿佛并未带来过多的变化,修治二号依然热衷于和修治打闹,并被他薅秃噜走一块毛,这似乎已经成为它如进食一般的本能。 “你呀。”我无奈地任由它飞到我肩上,领着樱子,穿过了那条浸满花香的木质长廊。 … 母亲的院落并未有什么变化,陈设一如当年。这也是那日之后,修治并未换下葵,而是让她照常打理此处的缘故。 我穿过熟悉的缘侧,书房的门敞着,修治坐在矮桌前,手里抱着一个游戏机,摁键的机械声从他指尖倾泻而出。 “哥哥。”我微微颔首。 “赢了~”修治盯着游戏屏幕,并未看我的方向,他拖长调子说:“下午好,是小澪来了呀。” 我自然地落座,很快,里映便端上茶水与茶点。 这速度…… 我好奇地说:“我一直都想问,哥哥是怎么每次都如此精准预判我的到来的?” “啊。”他漫不经心道:“小澪身上的花香很明显哦。” 我举起袖子嗅了嗅:“有吗?可是我不是每次都会用香膏呀。” “当然~”修治拖长调子说:“骗你的。” 怎么会有以戏弄妹妹为乐的兄长,我吐槽:“好过分。” 修治收起游戏机,还是“热心”地替我解答了疑惑:“半小时前,里映在廊前见到了正去找你的人。” 我脑补完了他没说完的后半段,而每次诗织姐姐或者她身边的仆人来找我之后,我都会过来修治这里。 “……” 我好傻……这个答案还不如过分的呢。 我生无可恋地放下茶杯,望着似笑非笑的修治,生硬地转过了这个话题:“诗织姐姐和我说,下个礼拜六会有夏日祭,祭典上有游行和烟火大会。” “我想邀请哥哥参加,哥哥想去吗?” 第39章 浴衣 修治最终大方地同意了我的邀约。 “那说好了哦。”我心中欢喜,暗自盘算起了一个计划。 前一阵子,我正好有收到一件价格不菲的布料,本想着如果做成和服的话,大约会很适合修治,但因为种种原因耽搁了下来,此时也算是最好的时机。 不过,这个念头只在我脑海里转了一圈,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来。我想之后再让樱子送过来,也许更能成为一个惊喜。 …… 时间一瞬而过,很快到了夏日祭这天。 诗织姐姐比约定时间提前了二十分钟抵达,彼时我坐在梳妆镜前,身上穿着她赠送给我的那件绣有肆意绽放的山茶花纹路的浴衣,樱子为我簪上樱花发簪,方才算大功告成。 比起平常晚宴时的厚重妆容,今日的我绝对算得上轻装上阵。 “早就该是这样了,”诗织姐姐仔细打量了我一番,这直白的欣赏目光让我有些拘谨地抿了抿唇。 她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再度肯定道:“果然这样的打扮才更适合小澪呢,那些贵族总是爱把人装扮得老气横秋,美名其曰贵族子女该守规矩礼仪,照我看,那些什么规矩礼仪都不过是用来折腾人的。” “……”我被她这话吓了一跳,下意识脱口而出:“诗织姐姐——” “安心,小澪的胆子真是比兔子还小,”她叹了口气:“这里没什么外人,没人会听到的。” 我松了口气,她又道:“况且,我说得不对么?” 不是不对,而是太对了。论起那些晚宴需备的妆容繁复程度,恐怕不论是哪个陌生人见了都无法认出我的年龄。而那些规矩礼仪更是麻烦,可惜……到底已然根深蒂固。 “也不是不对啦,”我停顿了一下,然后很认真地向她道谢道:“总之,谢谢诗织姐姐,我也很喜欢这件衣服。” 她也没在意我生硬的扭转话题,面带笑意地点了点头,又指挥着我转了两圈,并亲自动手整理了一番我衣襟边的褶皱,待她检查完毕,“去找修治”的提议已然涌到了我嘴边。 “小澪,你看谁来了。”下一秒,我便听见诗织姐姐友善的调侃。 我顺着她的话回头望去,果不其然,来人正是修治,他从容不迫,闲庭信步般走来,而他身上,也果然穿着我送给他的那身鼠灰色棉质浴衣。 这身布料果真很适合修治,温润的颜色将他通身的气质修饰得柔和了三分,增添了一份世俗的烟火气,令他本就优越的相貌更加惹眼。 “哥哥,”我与他打了声招呼,夸赞道:“这身衣服很适合你诶,也很适合夏天。” 修治顿了顿,佯装可惜地叹了口气道:“小澪这么用心,我都要舍不得穿了呢~” “诶?”我也佯装可惜道:“那么这件衣服一定会很伤心的。” 不过,说倒是这么说啦,如果放到冬天,也就不是适合穿这般颜色的季节了,至于留到明年夏天,想必以修治每年稳稳上升的身高,也势必穿不下了,算来算去,今年的夏日祭竟是它最合适的登场时机。 不过说到这里……我有些郁闷地抬起头,默默打量了修治一眼。 是我的错觉吗,这家伙好像又长高了。 往年母亲在的时候,她会在靠近后院的一面墙上留下标有我们身高的印记,每一年暑夏与新年,我们都会在那里重新测量一遍。 一年又一年,我和修治从不甚熟悉到共享许多秘密,那堵墙上的印记也不断地增高。 “小澪和修治今年又长高了不少呢。”那时,母亲总会眼含笑意地拍拍我的发顶:“再过不了多久,修治都要比我高啦。” 在她去世以后,虽然葵一直打理着母亲的庭院,但我与修治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涉足那里。 长期下来,没有了某些具体时刻的新的数值记忆更迭,尽管我与他碰面的次数并不少,但对于他身量的拔高,我的认知也变得模糊。 只是恍然之间,才会如此刻般惊觉,意识到他一日又一日增叠起来的成长。 那边,诗织姐姐捂着嘴轻笑,玩笑般慨叹将我拉回了现实:“真是难得啊,你们兄妹关系还是这样好。” 我愣了一下,明明这话并没什么,但不知为何,我听起来总有点不自在……手足无措间,我干脆低下头,催促起那两尊大佛:“走啦——” 第40章 祭典 车子平缓地驶入巷口,最终因为被前方密密麻麻攒动的人群阻碍而不得不停下。 “夫人,参与祭典的人太多了,实在开不进去。”后视镜里折射出司机为难的神色。 “没关系,就到这里吧。” 诗织姐姐望了一眼窗外的路标,音色温和地说道:“晚些时候你再过来这里接我们。” “好的,夫人。” 我们一同下了车。外面,太阳已然落山,人影翻涌间,暗橙色的灯火在夜幕里无规律地缓慢流动。空气中弥散着热切的交谈声,路过的人们脸上都洋溢着雀跃而幸福的欢笑。 “好热闹呀。”我感慨道。 “哇哦——”修治也一脸兴味地发出类似于欢呼的短音。 “是吧。”诗织姐姐附和着,她穿着一身牡丹纹样的浴衣,一举一动都透着说不出的端庄优雅:“青森夏日祭可是有着极其丰厚的历史呢,每年慕名来这里参加祭典的人都不在少数。” “好厉害。”我望向前方人挤人的盛况,“不在少数”都是谦词,说“人满为患”都不为过。 前方正是售卖食物的小摊贩,诗织姐姐令女仆购买几份章鱼小丸子,她说:“夏日祭总是少不了章鱼小丸子的。” 我接过纸盒,瞬间被这熟悉的香味所捕获。 “诶,不是蟹肉馅嘛。”修治略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还没有到螃蟹上市的季节吧,哥哥。”我对身旁这家伙热衷于螃蟹的程度了然于心。 即使将一日三餐全部都换成螃蟹,并且一个月不更换菜色,他也一定不会嫌腻,只会举双手双脚赞同。 不过,我设想了一下小丸子里裹满螃蟹馅料的味道,“……况且,假如夹心是螃蟹的话,那就不叫章鱼小丸子,而是叫蟹肉小丸子了吧。” 修治也瞬间露出被‘捕获’的表情:“呐呐,小澪,你不觉得蟹肉小丸子听起来就会很美味吗?假如商家贩售,想必一定会大赚一笔吧。” 这样“不正宗”的蟹肉小丸子,赚的钱百分之八十源自你一类的蟹肉狂热爱好者的荷包吧,修治。 “如果想吃的话,让家里的厨师做也未尝不可。”诗织姐姐建议道:“不过如果要味道更好的话,最好还是等待九月份的秋季蟹。” 九月哦……还有两个月呢。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忽然听到诗织姐姐的衣袖里响起一记短促的铃声。 于是我把想说的话咽了进去,埋头吃了口烫呼呼的章鱼小丸子,余光中,我瞥见修治看了一眼诗织姐姐,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咦? “居然在这种时候发消息来,真是扫兴。” 话是这么说,但她还是点开了屏幕,目光流转间,她的神色逐渐变得凝重。 “怎么了?”我担忧地询问。 “是弘树的信息,”诗织姐姐环顾了一圈,目光落到一处较为安静的巷子里:“抱歉,小澪,修治,我要过去回一个电话。你们先逛吧,不用等我,有事电话联系。” 我想了想道:“没事吧?” “没关系,只是一些生意上的小事。”她安抚地扯了扯嘴角:“谢谢小澪,放心吧。” 我于是犹疑地点了点头,目送诗织姐姐远去。 她背影匆忙,像是什么要事。 我思绪纷飞,有些心不在焉地跟修治继续并排走在街道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那碗章鱼小丸子,也因此险些撞到游车的列队,幸好被修治拉住了。 那是一团火一般的游行队列,木车上架着一座庞然大物般色彩缤纷的纸扎武神,两旁的灯笼被风微微吹起,耳边萦绕着似有似无的钟鼓声和笛声,队列之前,衣着古朴的人们正跳着诡谲而神秘的祭神之舞,缓慢地从我们面前经过。 “在想什么?”修治松开拉住我的手,突然问道。 “啊……”我大脑空了一瞬。 我四处环视一圈,确定没人注意到这里,便压低了声音,老老实实说道:“哥哥,你还记不记得诗织姐姐先前说过弘树去了大阪,他们会不会是查到早川家了?” 修治暼了我一眼,然后似感慨地说了句,“小澪的警戒心真是一如既往,简直是聊胜于无啊。” 我嘴边溢出呆呆的一声:“诶?” 修治幽幽地说:“虽然四周没有人注意到这里是没错啦,但小澪不担心衣服的夹层里有窃听器吗?” “诶诶?”我大脑再次空白:“谁会做那种事啊?!” 不对,应该是诗织姐姐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啊。 “没错没错。”修治移开视线,“谁会做那种事啊。” “不会真的有吧?”我狐疑地顿住,摸索了一番衣袖,又摸了摸诗织姐姐方才为我整理的衣襟,但什么也没找到。 修治心情颇好地说:“现在没有了哦。” 意思是刚刚真的有是吗?! 像读懂了我的潜台词似的,他停了一瞬,继而欢快地说道:“刚刚也没有~” “……”捉弄人起来完全不留情面啊。好过分的,修治。 “你吓死我了,哥哥。”我呼了口气,说道:“所以……” 我愣住,所以窃听器什么的。是他这家伙刚刚在诗织姐姐身上放了窃听器才对吧? 第41章 暗涌 “所以你刚才有做些什么吗?哥哥。”我委婉地表达了一番我的困惑。 虽然是有怀疑,但我还是认真回忆了一番刚刚发生的一切,始终没有在记忆里找到修治下手的机会……不过,如果他真的动手了,想必也不会让我有所察觉。 一时间,我有些拿不准他到底有没有在诗织姐姐那里放窃听器这种东西。 不过,如果放了的话,得到的结论是诗织姐姐并没有产生什么危害我们计划的举措之类的,我大约也会产生一些愧疚感吧。但尽管如此,比起那些微妙的愧疚感,我更希望…… “有啊。”修治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维:“刚才看到武神经过时,我可是有很认真地祈祷哦。” 喂……转移话题的方式一点都不高明哦。 但我还是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哥哥祈祷了什么?” “祈祷……” 他淡淡地说道:“祈祷那家伙是真的去了大阪吧。” “什么?”我脱口而出。 “安心,”他止住,继而意有所指地岔开话题,“小澪,你不觉得偶尔能够无忧无虑度过一天也很不错吗?” “好嘛。” 我心里叹了口气,大约明白了此事修治暂时不想多提。 一般情况下,修治不继续提某件事会有多种缘由,而最有可能的那一种,便是他的情报没有收集确切,或者说事态发展并未全然能被他掌控,这种情况下不断地询问,反而大概率只会给他添堵。 但总之……假如诗织姐姐与弘树洽谈的事宜真的有关早川家的话,凭借修治对网络技术的熟练程度,恐怕不超过三个小时,他便能够收到相关的情报了吧。 毕竟,这已经是最后的关头了。 … 两年之前,母亲逝世以后,我与修治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继续实施让早川家脱离津岛家的计划。 即使母亲从未有过此类的遗愿,但我想,当她以早川美代为自称时,一定是深切地怀念着当初那个如净土般的少时乐园。 那么——请守护它吧,我这么对自己说。 而后的时光里,我竭力逼迫着自己学习能够学习的一切,从庞大的信息流里汲取有利于自己的部分。甚至于为了保命之类的,还屡次请教修治,从他那里学了个开锁的皮毛。 但始终做不到像他这般出神入化的境地就是了。 至于修治,我亲眼见证了他在这名利场里狡黠、圆滑地穿过,从一个又一个世家贵族中套取情报,也亲眼见证他如天才般地学习、摄入一切有用的知识。 “你对信息网络一类的操控天赋未免也太超过了一点啊,哥哥。”我有时都忍不住地去吐槽他。 以这样超高的智商和变态的天赋,放在前世的世界里,一定会被国内外众多龙头企业以超优越的offer重金聘请吧,虽然修治志不在此……真是令曾经身为社畜的我羡慕啊。 话说回来,早川脱离计划并不顺利,相反,它甚至可以用阻碍重重来形容,我们还未干涉之前,其内部对津岛家的态度就已然呈现了几极分化,加之又与津岛家有着上百年的牵绊,这样的人情关系与生意往来都难以当即彻底斩断。 且我们两人,尚且在津岛家的掌控范畴之内,稍有行差踏错,便是前功尽弃。 于是计划也变得格外艰难。 不过,所幸事态不算从零开始发展,先前在凉姐姐事件中得到过好处的世家有隐隐支持修治的现象,尽管这些世家大多是抱着给予他一些便利,这样当他日后获取家主之位时,能够从中图谋到一些好处的心态。 总之,早川脱离计划最终一步一步完美地践行下来。 尽管——在这平静的日常之下,早已蛰伏了一团暗流涌动的沼泽。 …… 摒弃了方才的念头,我让自己尽可能地放松下来,毕竟好歹也算是拉着修治出来玩乐,正如他所说的,偶尔无忧无虑地度过一天也没什么不好。 我的目光随着游行车队和大家到了远处,转头一看,这才发现周边的人群也比方才少了许多,连街道上的人流也宽松起来。 突发奇想似地,我询问道:“哥哥,去捞小金鱼吗?” 第42章 万象 如果说玩剑球一类的玩具,我或许并不太擅长,但如果要说捞金鱼这种,我可以算得上“半个行家”。当然,这得归功于前世夏日祭或者庙会时,朋友常常与我一起玩捞金鱼游戏,于是积攒下丰厚经验的缘故。 端着纤薄的纸网,我屏住呼吸,耐心盯着池中不知发生何事、只顾晃动尾巴的鱼,等待着一击必中的机会。 “哗”地一声—— “捞中了!”我兴高采烈地向修治展示起木框里游动的红尾鱼。 修治鼓了鼓掌,发出真诚的夸赞:“小澪好厉害。” “一般一般啦。”我矜持地说道。 这样的好运气持续到捕捞完第三条黑色小鱼,纸网才终于破裂,我想到底还是有些手生了,前世的我可是有连续捞下十一条的绝佳记录。 摊主是个面容和善的老年人,脖颈间带着一块已经旧掉的御守,上面歪歪斜斜撰写着“平安”。 他用塑料袋替我将战利品打包,笑呵呵地问道:“你们看起来感情真好啊,是兄妹吗?” “是的哦。”我应了一声,转头撺掇左手撑着脸、右手食指有一下没一下戳着池中金鱼脑袋的修治:“哥哥也试一下吗?” “滑溜溜的。”修治露出略微嫌弃的眼神:“好恶心。” 鱼鳞摸起来不仅会滑溜溜,手指上还会留有腥味呢。 不过,也亏得摊主好脾气,没有当即喝止他,反倒是露出和颜悦色的脸色,纵容着他称得上是“任性”的举措。 “……” 结果最终还是试了。 对于新鲜的玩闹游戏,修治向来不太抗拒。他蹲在原地,晃动纸网,对准池中一条瘦小红尾鱼下了手,但可惜的是,红尾鱼并未上钩,纸网率先破裂了。 “咦,”我一脸新奇,修治原来也会有不会的东西吗。 正想鼓励他,却听见修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我了悟:想必修治已经领悟金鱼游戏的精髓了!他一定计算好了角度,并根据浮力和纸张的承重度进行了分析…… 随即,修治和摊主换了一叠纸网,并将纸网摞在了一起。 我:“……” 原来是增加厚度。 看了一眼摊主慈祥的笑容,又看了一眼修治蓄势待发的模样,我扶额,无奈道:“这样真的没关系吗,会不会算犯规之类的?” “没关系的啦,”摊主回答了我,他脸上浮动着几分怀念的神情:“我孙子童年时,也很喜欢这么捞金鱼,将几张纸网摞到一起——很聪明呢。” 原来如此,我看了看四周,有些疑惑地问道:“诶?他没有和您一起来吗?” 摊主顿了顿,叹道:“他已经去世了。” “啊。”我连忙说道:“非常抱歉……” “没有关系的,已经过去了,人嘛,总是要向前看的。” 摊主说道:“再说,那孩子还是见义勇为而离开的呢。那时他在横滨上学,学校突然传讯过来,说他在一起帮派战争中,为了保护过路的老人而中了枪……拥有这样璀璨的善心,我很为他骄傲。” “我明白您的感受,”我认真点了点头:“您的孙子是个了不起的人。” “想必他如果听到这句话,黄泉之下也会感受到幸福吧。” 摊主再度露出笑眯眯的神情:“小姑娘,不用想那么多,像你们这么点大的孩子,在夏日祭能够玩得开心就最好了。” “谢谢您。”我点了点头,又朝他微微鞠了一躬。 那边,在我们的交谈之后,修治的叠网起了效果,他捞到了一条身躯肥硕的红尾金鱼。 不过虽然捞完这条后纸网并没有破裂,他却也没有继续玩下去了。我猜想,大约是因为对于这一类闲暇游戏的胜负欲什么的,他向来不会有什么过深的执着的缘故。 离开时,摊主向我嘱托道:“小鱼的寿命很短暂,如果不仔细养护的话,很容易死亡的哦。” 修治咕哝了一句什么话,声音小到如尘一般地微不可察。 我下意识撇过头,便瞧见他将塑料移到眼前,鸢色的瞳仁亮晶晶的,“像烟花一样短暂的生命呢。” “虽然是如此,”摊主大约也没听到他呢喃的那句,他爽朗地笑道:“不过,到了明年夏日祭,还是会有新的烟花和鱼苗吧,万象更新啦。” 第43章 疑局 告别了摊主,我们拎着两袋战利品,逆行过喧闹的人群,缓缓朝海边走去。 八月初的晚风仍混杂着海水的腥味,木屐踩在沙砾里,陷落的感觉总让我有些不太适应。 “好久没有来这里了。”迎着拂面而来的风,我感慨道。 “依然很美呢,”修治同样发出一声轻盈的喟叹:“沉醉于夜色之中的海洋。” 我晃动了一番手中的金鱼袋,不由想到前世某次祭典上,捞完小金鱼的我转头将其放进了海水里,那时我满心以为是给了它们自由,但其实淡水鱼无法在深海中存活,本能够存活一段时日的金鱼,那天便露着肚皮于海滩之上拥抱了死亡。 我将这件事编纂成从书本上看到的故事,与修治徐徐道来。 修治听完,如此评道:“生命真是脆弱啊。” 我赞同地点了点头,又说道:“假如能够精心养护它,想必也不会是如此结局。” 修治目光遥望着远处的海面:“能够沉没于这里,也未尝不算一件好事。” “那么在哥哥沉入深海之前,我会先行一步将哥哥捕捞上岸。” 顿了顿,我半开玩笑似地如此说道:“然后在这场捉迷藏游戏中取得完美胜利。” 想象了一番修治入水的场面,我鬼使神差地蹲下身,将手心贴到了波光粼粼的海面之上。 好凉。 上一次来看海是什么时候呢。大约是两年前某个春夜,我与修治出逃,那时的我穿着厚重的衣物,化着隆重的妆容,因为紧张而流下汗水,因为惊慌而乱掉衣襟。我狼狈不已,却也无比开心。 那是我触及到“自由”的一刻,也是这一世的我生命中为数不多的“有意义”。 后来我时常克制不住地幻想,假如那时我们真的离开了青森,一起去往横滨生活,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会是幸福的吧。 思绪游离间,我和修治衣袖里同时响起一道短促的手机铃音,我“咦”了一声:“是诗织姐姐。” 修治“嗯”了一声,我继续看向屏幕:“……她说她有些事要处理,先行回府了,很抱歉没能和我们一同参加完夏日祭,不过她已经嘱托过司机十点左右去刚刚的路口等待我们。” “明白了。”修治摁熄了手机的光亮。 不知为何,我心中总隐隐有些不安。想了想,我迟疑地问道:“哥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本来还以为终于能过上无忧无虑的一天了,真是遗憾啊。”修治说着遗憾的话语,表情却未透露出多少遗憾。 他话音一转:“不过,希望这一次会是真正的终结吧。” 我蹙起眉,心中的不安感逐渐扩增,不知为何,我竟有一种他即将要远去的直觉:“哥哥?” 远处,祭典喧闹的声音模糊而朦胧,似从遥远的天边传来,而修治的声音也在这虚浮梦幻的热闹声中变得愈发清晰。 修治敛下眼帘,避开同我对视的视线:“半个月之前,我查到了一些情报。当初母亲的逝世并非突然,她被人扰乱过精神力。” 我惊愕不已:“什么?!” 电光火石间,我的记忆回溯至两年之前,猛然发觉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与修治都忙碌到鲜少与母亲会面…… 是那时候发生的事吗? “是谁?”我尽可能地让自己冷静下来:“是药物吗?什么时候——” 我止住声,便见他眼睫微动,自嘲般地勾起唇角,蜷起手指:“虽然我一直有所怀疑,但始终都没有明白,她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 我同样无法明白,幕后之人为何要如此这般大动干戈,绕这么大一圈,做得如此隐秘,只为了夺取没有任何威胁的母亲的性命。 除非是…… 夜幕间,远方的天际线上倏尔绽开了一片又一片的烟火,倒映在海面,潋滟出无数块鲜艳的光斑。 “除非是,”我望着他沉郁的双眸,说出了他的想法:“母亲知道了什么不能被她所知道的东西,而他有什么不能被我们或是早川家所得知的身份。” 第44章 剧变 那会是谁呢。 会是与修治长期结怨的、至死都要争夺津岛家利益的兄长,还是那个与母亲同床共枕二十余年,在我们面前竭力维持着所谓体面的、被我们称之为“父亲”的人。 我努力回想葬礼上诸位来宾的表情,却只记住了他们悲伤的面容,仿佛所有人的面皮之下,都潜藏着无人知晓的欲望和秘密,我怎么也找不出蛛丝马迹。 可那幕后之人所隐瞒的、他们的秘密,又是什么呢? 我从内心深处涌上无数阵刻骨的凉意与疲惫。似乎从来都是如此,在津岛家这团迷雾里,我始终都被一双看不清的手所推促着前行,永远喘不过气。 深吸了一口气,我克制住那些快要将我淹没的沉厚情感,迫使自己冷静了下来:“哥哥,你查到什么线索了,是么?” 我心中无比清楚,当他将这件事的缘由向我托盘而出时,已然是做好了完整的计划。 果然,修治如此说道:“这类药物的原产地在欧洲,它是一个实验室的试验药,并未大幅度流入日本市场。我查到了这个组织留下的活动轨迹,但他们的反侦察意识很强,当我继续往下追查时,线索中断了。” 我了然,修治所说的那份“活动轨迹”,恐怕他将会去一趟现场。 而他避开确切的地点,意味着并不打算让我一同前往。 我望向修治,他的身形嵌在夜幕之中,墨色微卷的长发被风吹得微微浮动,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不断地翻涌着浓稠的厌倦。 烟火连绵不绝,在他的瞳孔里倒映出鲜亮的色彩,我却仍然看到了那鲜亮之下毫无生气般的刺骨幽冷。 “会很危险,是吗?”我轻声问道。 情报未知、幕后之人未知、他们的目的也未知,我甚至在想,这一次出行会不会危及到他的生命。 我不想让他独自一人对抗未知的风险。 “我想……”和你一起去。 几乎是瞬间,我止住了这句话。 我想我又能做到什么呢。论体术,我打不过任何人,充其量只能做到下毒的程度,甚至不如修治去雇佣一个保镖;论头脑,十个我加起来也比不过一个修治,反而会因误判而造成麻烦;论异能力,我即使有治愈的异能,却无法对有异能无效化能力的修治产生任何的影响。 况且,明日便是医师登门照例检查我身体的日子,那是我最不能缺席的时候。 假使我同他一起前去,极有可能会引起幕后之人的猜忌,给他造成本应不用承担的危险。 再者,以及假如幕后之人的目的是早川家…… 我想和修治一同前往,但我除了心中的不安和对他的担忧,找不出任何能够一同前往的理由,正如我想阻止修治,但我做不到,我太清楚他的这份执着,如果让这条线索石沉大海,那么意味着兴许再找不到“害死”母亲的幕后凶手。 沉默了良久,我最终将那句话咽回肚子里。 我望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哥哥,拜托了,请一定要完好无损地回来。” “当然,”修治将手中的金鱼袋递给我,勾起了唇角:“在我回来之前,小澪替我照看好它吧。” …… 第二天清晨,当我醒来时,修治已经离开了青森。我怔怔地望着窗外树梢间垂下的阴影,心中的不安感依然未曾散去。 修治二号仍然在叫唤,修治三号也懒洋洋地趴在院子中,樱子服侍我起身梳妆,在那之后,我照例去完成今日的课业。 一切日常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午间,医师登门来为我体检。 说起来,这项体检从最开始的一月两次改成了后来的三月一次,多半得归功于修治。我顿了顿,又免不了地有些走神,担心修治可能会遇到的情况。 体检的流程依然是抽一管血、再让我凝出几种常用的药剂,以测功效和化验,我一一照做。 我饮下一口治愈药剂,刺痛的伤口也随之凝结掉痂,此时,诗织姐姐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小澪——” “又在体检呀。” 她同医师熟络地打了个招呼。 “诗织姐姐。”我侧过头,连忙命樱子前去泡茶。 “非常抱歉,小澪,都怪弘树,让我昨天晚上没能和你们一起参加完夏日祭,”诗织姐姐作出祈祷的表情,十分诚恳地说道:“我已经教训过他啦。” “没关系的。”我又重复了一遍:“真的没关系,我昨天玩得很开心。” “那就好,”随即,她身旁的仆人递来几份精致的糕点,“虽然小澪不怪我,但赔礼道歉还是要的啦,这是我亲手做的,一半是小澪的,至于另一半,拜托替我转交给修治谢罪吧。” 我点点头,让樱子接过点心,回答她道:“好的,请放心,我稍后便去转交给哥哥。哥哥也不会因为这种事生气的。” “是吗,那再好不过了。”诗织姐姐像松了口气似的,她笑盈盈地说道:“等下次再有庙会的时候,我再来邀请小澪和修治一起参加吧,那时候请一定要来哦。” “当然。”我听到自己这么说。 …… 下午,依然是堆积如山的课业,我屡屡走神,好在是我十分擅长的课程,所以教授的老师并未有过多的为难,最后也只布置了一些作业,便放我回了院落。 一直到黄昏时分,我才终于收到了一条来自修治的讯息。 然而,当我确认了修治的安危,松了口气般点开这条讯息时,内容却完全在我意料之外—— 修治发来的是:“小澪,此时此刻,立即离开津岛家。” 第45章 对峙 正是黄昏。晚霞于天际晕开,光影顺着木质长廊,血色一样漾进冰冷的室内,我攥着修治刚发来的消息,他说:“即刻离开津岛家。” 我猛地站起了身。 可是,就在下一秒,手腕感受到一股巨力,我的双手被人突然反剪于背后。手机滚落到地面上,发出一记沉闷的咚响。 紧接着,平时甚少有人光临的院落里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我听到了惨叫声,我闻到了鲜血味。 太过分明。 是猫咪凄厉的哀嚎、是鹦鹉绝望的尖叫,霞光成为了来自地狱的诡谲之火,在窄小的院里熊熊燃烧。那是樱子的声音,她在哭泣、在求饶,可却并不是维护自己的话语。 她在说:“请不要!……请不要伤害澪小姐……” 胸腔里的心跳声如擂鼓一般跃动,我呼吸沉重,屋外声音愈来愈微弱,一个又一个生命,就这样在瑰丽的晚霞里走向消亡。 我哑着嗓音开口:“放过他们。” “这并不关他们的事。” 可是,身后之人并未出声。他只是紧紧攥着我的手腕,防备我做出突然的举动。 真是可笑。我修习的功课里,有礼仪、有画画、有艺术品鉴,各式各样。唯独没有让自己的力量变强。 “澪稍微先关心一下自己吧。” 非常熟悉的声音。有人于我身后从容走开,他绕步,落座在我面前,行云流水地为自己斟茶,挥了挥手,屏退了方才控制住我的人。 我下意识想凝出一瓶爆炸液。 一个衣服上沾满腥味的仆人从门外进来,低下头,恭敬地禀报道:“家主,外面的人都已经解决了。” 解决。 我指尖无意识地抽搐着,有一种名为茫然的情绪从心底滋生、抽芽,长成盘根错节的巨树……我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冷静一点、理智一点,如果是修治的话,他会怎么做? 我止住了动作。 院落之外,穿着统一规制着装的仆从们静静地听候着罪魁祸首的下一步指示。我想,爆炸液的攻击性并不强,我需要找到一个更为合适的时机。 “知道了,先下去吧。”端坐于我面前的人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他看向我时,脸上露出了慈和的微笑:“那只鹦鹉,被澪照料地很好呢。” 我对上他的视线,我意识到自己从来不曾那么清晰地看清楚他,过往的一切在此刻变得清晰而通透,连成了线织成了网。 不知为何,内心深处居然生出了“果然如此”的念头,从昨日开始一直萦绕在胸口的不安终于在此刻落到了实地。 是他了。 一直掌控着津岛家最大权柄的、我与修治的生理上的父亲。 害死母亲的罪魁祸首、拨动风云的幕后之人。 “是你害死了她。” 像粗粝的果实坠落在沙地中的声音从胸腔里喷发而出:“为什么?” “美代吗。没有为什么。”家主大方承认:“要说的话,只不过是她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情。她会打乱我的计划……太麻烦了啊。” 他抿了一口茶水,平静地说道:“况且,澪遇到的异能力者说得很对呢,即使没有自杀,美代的身体也最多只能支撑她活到那一年的秋天,真遗憾啊。” 我不相信。 “她没有任何的威胁!”我死死地盯着他,恨不得亲手杀死这个披着人皮的恶魔:“不管是什么东西,不管是什么!就算她知道,就算她告诉我们,我们也不会对你有任何的威胁……” “【药师】明明能够救她的……我明明能够救下她的,只差一点点了啊……” “不,澪,你想错了。” 家主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你难道真的觉得,让她死去的,是她的身体吗?如果你是这么认为的话,那么我可要替美代感到伤心了。她如此宠爱的女儿,竟然从未真正地了解她吗。” “……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起到了催化的效果而已。真正让她拥抱死亡的原因,一直都是你们啊。澪,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一直都是你们啊。” “如果不是你们的出逃让她在负疚感里沉沦,如果不是你们的能力让她放下牵挂,想必她也能够继续跟死神抗争吧。” 字句就像组成不了清晰的话语、它们无法传进我的大脑,在半空中凝滞住了。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冷静。 对,冷静下来……不能被他的话语所牵引。必须冷静下来,必须从中找到破除现状的办法,必须逃离此地。 修治一定在赶回青森的路上,只要到那时候…… 家主见我许久没有出声,他不在意地笑了一声,问道:“你是不是在想,只要等修治回来,一切便都能迎刃而解了?” “就像花费两年时间,费尽心思将早川家迁到大阪那样。” 听到他直白地说出我们一直在秘密执行的计划,我的指甲下意识嵌进了掌心里,抓出一丝刺痛。我紧紧攥着手掌,不断用这疼痛来提醒自己不要被他打乱阵脚。 不能够败下阵来,不能够如他所愿地崩溃。我想,他能够耐心与我讨论,必然是想得到什么、或者想探听什么。 我深呼吸一口气,尽可能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调虎离山,因为在忌惮修治吗?” “看来,母亲所发现的东西,并非不能让我知道,而是不能让修治知道。” “你真的很聪明,澪。”家主佯装惊讶,他鼓了鼓掌,掌声异常讽刺。他叹息道:“只可惜了,你怎么会是个女孩子呢?” “好心告诉你一个秘密吧。【调虎离山】之所以能够顺利施行,还得感谢澪啊。最后扰乱美代精神力的药剂……哦,那些催化剂,它是由澪的异能力为基础研发出来的哦。如果不是因为这一线索,想必修治也不会如此重视吧。” “不杀死修治,又不让他干涉到这件事里,真的令我很难办啊……不得不舍弃掉一些东西呢。说实话,那个孩子实在太过聪明了,既是一把很好用的刀,也得提防会不会刺到自己的心脏上。” 家主的目光钉在我身上,仿佛在暗夜里匍匐已久的毒蛇,在此刻倾数亮出了毒牙:“……我说的对吗?澪。” 第46章 目的 我听着他风轻云淡地谈论着这一切,他说,能够「调虎离山」的信物,不是死者的亡魂,而是生者存活的希望。 从给我体检时获取的药剂里提炼某种因子,让母亲在我们忙碌的时间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服下。催生出她求死的欲望,让她毫不犹豫地向自己举起死神的镰刀。 然而,因为市面上从未有过此类药物,所以这个计划并不会被我和修治察觉。 我们、包括母亲自己,都只会以为她不过是向往死的自由,以为她做出了离开我们的决定,她决绝地告别这个世界。 两道砝码。修治绝对会去的。 得知风声后。出于权衡,我的异能力尚且对“幕后之人”——也就是他来说存在极大的利用价值,待在青森遭遇危险势必要比去浅草的可能要小。 另一方面,情报也意味着风险和灾难,浅草绝对蛰伏着更大的危险。所以,修治不会让我去的。 难道那里指向的……是研究药物实验的终端、是最终线索吗? 我试图将迷雾般的难题抽丝剥茧,心中涌动出各种猜想。 最终,在一片沉默里,我垂下眼,问道:“我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呢?我有什么能让你图谋的呢?母亲……又得知了什么呢?” “小澪,你还小,并不懂得自己身上具有怎样的才能。”夜色渐沉,逆着微弱的光,家主落在地面上的影子变得阴森诡谲,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像一个平凡和蔼的父亲,或者说已然将猎物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猎手,向我循循善诱地描述起完整的构想。 “一直以来,青森都与欧洲的异能实验室都建立着密切的合作关系,这是只有像津岛、黑泽这样世家大族的历代家主才能得知的秘密。” “最开始,只是源源不断的异能者、实验体被输送到实验室中,最终实现异能力强力武器的制造,这是多么伟大的计划啊!直到四年之前,这项计划终于成功,实验室造就了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品——荒霸吐,人形异能体。可是,一夕之间,荒霸吐突然被人给夺走,异能力实验室也因此受到了重创。” 说到激动的地方,他的脸颊甚至如久病之人一般染上刺眼的红晕:“就在实验室以为毫无希望之时,两年之前,小澪的异能力出现了。「药师」啊,这绝对就让实验室东山再起的希望!是神明对津岛家的恩赐!” “一直以来,我对于常暗岛的动向极为关注,你知道「死亡天使」吗?那个女孩和澪一样,有一身神赐的治愈能力,正是她创造了「不死军团」。我原本想,只要这项计划能成功,那么日本将取得空前绝后的成就……” “……但不幸的是,它最终还是失败了,那一天,我由衷地感受到难过、不甘。我难以置信!我的伟业居然会毁于一旦……直到幸子突然发来情报。” “她说,在她试探你和修治时,发觉你们果真治好了猫的腿伤。” 我回忆起温泉山庄那一日,幸子去禀报母亲时那段漫长的空白时间,一阵寒意爬上脊背:“竟然是从那时候起……” “所以春日宴上幸子出事,也是出自你的手笔?” “最初我以为这是修治的异能力。”他爽快地笑了几声,说道:“因为他已经开始怀疑幸子,我不得已做了一个试验罢了,最多只是舍弃掉一枚没什么用处了的棋子。没想到幸子那家伙贪生怕死,竟然只受了轻伤,险些要失败了呢!” “假如不是小澪和美代一样心软,恐怕在那之后,我还要再费些功夫,作出新的计划来,才能确定是谁的异能力吧。” 那时我不知道幸子是轻伤,我以为她真的会面临死亡。所以我救下了她。 假如那时候我选择了相信修治。 假如没有心软,假如那天我听了他的话…… 家主的话将我拉回现实:“虽然很可惜不是修治的异能,但这也让我看到了另一重希望,实验室被重创之后,出于隐蔽发展,我们选择了先研究小澪的血液样本和异能力样本,并徐徐推进【异能力潜力激发】计划,至于另一方面,我想小澪或许能够激起修治的才能。” 他再次为自己斟上一杯热茶:“毕竟修治,可是让我最为自豪和骄傲的孩子啊。” “原来如此。” 我闭上眼,在他感慨的话语中逐渐明白了一切真相。 从未提起过的异能力;那柄被放置在杂物间里的武士刀;在庭院里,修治用手肘遮住的视线;生日宴上,他露出的嫌恶目光;竹间对他幼年时期的欺辱;无数次捉迷藏游戏里,兄长们肆无忌惮的恶意…… 才能吗。原来如此啊。 我说:“我其实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你对修治有着热烈的爱,至少是看起来是的。却能够容忍兄长他们、竹间他们对幼年时候的修治如此欺辱。修治的反应……原来如此,我终于想明白了。因为他们不是源头,你才是。” 我定定地看向他:“你想用这样恶劣的环境催生出他,因为你笃定他一定能够觉醒出极其强悍的异能力,你纵容,不,你是故意的。你故意引起他们对修治的嫉妒,你故意不管母亲,你让我处于一个危险的地位,包括今天……包括你的计划。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逼迫他成长——” “小澪真的很聪明,都快要令我不忍心了。” 家主并未否认,他给予了我一个赞赏的眼神,这副表情令我几欲作呕。他顺着我的话说道:“修治的聪慧远远超乎我的想象,那时当我猜测到你有异能力的时候,我就在想,只要将你的异能力移植给没有异能力、却比所有人都要聪敏的修治,他一定会带领津岛家,走向更光明的未来。” 我不可置信,脱口而出道:“你疯了。” 他将人当作什么了?基石吗?物品吗?他以为人人都是任由他摆布的傀儡吗? “但我改变主意了,毕竟,小澪的异能力有着更大的潜能,而修治……他似乎也有着无效化异能的强大能力呢。” 我错愕不已,他是怎么知道的?! 似乎看穿了我的困惑,家主贴心地为我作出了解答:“小澪,身为父亲,又怎么会不了解、不喜爱自己的孩子呢?” 听到这句话,我唇边控制不住地溢出一声冷笑。 如果说压抑、捶打、夺走摧毁他珍惜的一切,如果说将修治视作傀儡,只是为了让他拥有一颗“坚固”的心灵,如果让他成长成无坚不摧的个体,如果说是这样的了解和珍惜,那么我想,修治绝对宁愿从来没有过。 第47章 终结 门外,仆人的声音再度响起:“家主,他们到了。” “啊。”家主从容地站起了身:“小澪,该离开了。” 仆人所指的“他们”,是家主所说的“实验室”委派前来的研究员,他们想要带走我。 我并未起身。 他方才的话语如串珠般连成严丝合缝的珠链,可我却始终缺失了它的锁扣:“我还有两个困惑,请……替我解答吧。” 家主停住脚步。我仰起头,他的背脊宽厚,丝质的黑色和服笼在他身上,似一座从幼年起便压在脊背上的、我无法跨越的高山。 “你放出母亲的线索,又在浅草抛出丰厚的筹码,凭借这些,想必修治也能查到一切,为什么要费劲心思做出这个局?你明明知道,只要他得知一切,不论你的局设计地多完美,他都能破开。” 我顿了顿,悄无声息地从矮桌底部摸到了一柄冰凉的匕首,我不动声音地将它取下,问出了后半句:“以及,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明明没有想从我这里获得的情报,为什么要同我说你的计划?你不怕这场谈话传给他吗?不怕我在拖延时间吗?不怕计划有变吗?” 家主低低地笑了一声,好脾气地解答道:“他不会找到你的。澪。况且,整件事会不会被修治知道,已经没所谓了。过了今天,津岛家就会成为一团灰烬。找不到敌人的计划,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至于,为什么要让做这个局……因为修治太过聪明了,我并不想让他死,我需要他活着。澪,他是我最伟大的作品啊!” “等我们离开这里以后,未来不管他去到哪里,只要他还姓津岛,只要他体内流淌着津岛家的血液,只要他还在这个世界上,那么津岛家便能世世代代存在下去、延续下去,迟早有一天,津岛家会成为日本最为伟大的家族。” “而远在重洋之外的小澪,也总会成为滋养世界上最强大的异能力的温床。” “修治会明白的,他也会理解的。因为他体内与我流着相同的血液,他姓津岛!即使他此时不懂,等长大一点,他总会在时间的沉积下明白我迫不得已的选择,他会明白,没有什么比津岛家更重要。” 在他看不到的后方,我捏紧了手中的尖刀。 “至于第二点,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他尾音上扬,显示出十足的好心情:“小澪,我不是说过吗?没有哪个父亲是不爱自己的孩子的。” “能在他们到来之前的这段时间里,为你解开人生的疑惑,这只不过是我作为一个父亲最深刻的爱啊。” 粘腻的词句,让我的胃里翻涌起一阵不适的呕吐欲。 我冷冷地说道:“真恶心。” 我终于明白了。 自称为“父亲”的家伙,处心积虑地布局、算计,他用我与修治所珍惜的一切铸造出一副棋盘,他妄图将我和修治困束其间。他想让我的异能力成为最坚固的盾,想让修治的智慧成为最尖锐的矛,以此为他争取名利场的至高荣耀。 而他在获得一切之后,居高临下、道貌岸然地补上一句:“没有哪个父亲是不爱自己的孩子的啊。” 这份傲慢的虚伪实在恶心至极。 家主已如同胜利者般洋洋自得,炫耀起他对未来的蓝图。他满心以为我会妥协,会成为他的囊中之物,就像从前一直乖巧、听话的表象那样。 我沉默地站起身,抓住那把镶着墨绿色水晶石的匕首,那是修治赠予我的九岁生日礼物,离开青森之前,修治曾告诉过我,他将这把匕首藏于矮桌之下。 修治说:“……嘛,我果然还是不想让小澪有用到它的一天啊。” 我轻盈而沉默地靠近了他,灯火之下,墙上投出两道幽长的鬼影。 扑通、扑通。 心脏跳动的声音。 我举起刀柄,从他后背猛地刺入,然后拔出。家主趔趄两步,扶着木桌,将一切晃得东倒西歪,踉踉跄跄地倒地:“医生——” 他的喉咙里发出如破旧的风箱般滞塞而沙哑的声音,鲜血的味道漫入我的鼻腔。 “谢谢你的‘父爱’。” “你的计划堪称完美,”我冷漠地俯瞰着他,说道:“可是,你又凭什么认为,我和修治只会坐以待毙呢?” …… 跑。 去找他、去找到他。 有个念头在脑海里不断升起。 胸腔里似混入了沙砾,仿佛有人那些刮刀反复刺痛着我的肺。 伴随着爆炸液制造出的焰火,我不断奔行,跑出院落、跑过那条长廊,树荫之下,是樱子的血、是修治二号和修治三号的血、是里映的血、是仆从们的血,尚未干涸的血液凝成一条溪流,似乎要在这夜幕里淹没了我的院落。 我没有任何停顿。 我必须奔跑。我只能够奔跑,只有逃离此处,只有等到修治回来,我们会逃出这里的,我们一定会获取到自由。 我想再见到他,我一定要见到他! “起火了——!” 忽然间,我听到仿佛来自远方的一阵呼叫。 ——“过了今天,津岛家就会成为一团灰烬。” 东方的院落、西方的院落,从四处漫起熊熊火焰,灼烧着这片困住我多年的窄天。起初只是呼唤、是豆子般的火,而后窜起了吞没屋舍的火焰,在这夜色里晕出令人心惊的绯红。 我没有停留,愈跑愈快,那火焰仿佛穷追不舍,灼伤着、吞噬着这座古老的旧宅。 穿过一条长廊,尾端,诗织姐姐脸上挂着担忧的神情,手里举着一柄灯笼。她向我招手:“走这边,小澪。” 她的面容与家主的笑容重合,感官无限放大,那时候家主说:“……只有像津岛、黑泽这样的世家大族……” “我很担心你,”诗织姐姐拉住我的手,滚烫的温度传递过来。我木然地注视着她。 过往的每一帧画面在此刻闪现,亲手做糕点带给我的诗织姐姐、邀请我去夏日祭的诗织姐姐、陪我体检的诗织姐姐。 这样的人。 她攥紧我的手腕,试图拉着我向南门的方向走:“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小澪,你放心,那边是安全的……” 她话音未落,一把沾着血迹的匕首插进了她的胸膛。 我面无表情地俯瞰着她,血液自她胸口流下,那双眼睛透着惶恐、错愕和不可置信,有几滴腥热的液体喷溅到我脸上,被我全数抹开。 我此刻的表情一定像恐怖故事里剥骨吃人的恶鬼,但我已经不在意了。我自嘲一笑:“诗织姐姐,你似乎仍然以为,我永远是那个被你欺骗得团团转的小女孩。” 她呢喃出口:“小……澪……为什么……” “我说,就算是瞧不起人,好歹也有个限度吧。” 我死死地盯着诗织的溃散的眼神,恶意争先恐后地往外冒出:“你真的以为黑泽家的所作所为是无人知晓的吗?” “你真的以为,刻意接近我、与我建立亲密的关系,你故意让我和修治前往夏日祭,为我装上窃听器,你以为这些是永远不会被怀疑、被发现的吗?” 她其实藏得很好,正是因为当年凉姐姐的事,让她正视了修治的聪慧。所以她从不多打探,甚至于避开了所有和修治接触的机会。在夏日祭之前,我甚至未曾感觉到什么不对。 她不该在修治离开后的那时,以送糕点为缘由来试探他的。 “……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南门的方向不会是什么安全通道,只会有等候我的实验室研究员吗?” “你都……知道了……”她微怔,却因疼痛而说不出完整的字句。 倏尔,她露出一个释怀的微笑:“对……不起……澪,我原本……不想……伤害……” 我原本不想伤害你。 我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的话和她的生命一同停顿在满目的火焰之中。 好累啊。 惊慌声、哀嚎声,仿佛有滚烫的热意从我脸颊边涌过。 四处都是救火的仆从和全府搜寻我的护卫,我在这嘈杂的声潮中,感受着诗织姐姐尸体的温度极速褪去,心口仿佛被什么重重锤过。 蹲下身,我沉默了良久,最终为她阖上了双目。 离开这里吧。 离开这里! 那记声音在心底不断地叫嚣。 好累啊。 四处围绕着守卫,一片火海之中,我拖着疲惫的身体,终于钻进了那间废弃的院落中。 只要等到他—— 修治一定会知道我在这里,他一定会来。 意识涣散之前,有人遮住了我的眼睛,那双手带着烈火的温度,却令我无比安心。 头顶的樱花发簪滑落坠地。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修治的身影。 【津岛世家完】 第48章 往事 浮沉。 浮沉。 浓烟将天与海切割,垂出一条混浊的灰线,海浪声、船鸣声拍打着耳膜,渡轮的颠簸感令我胸口泛起一阵一阵的呕吐欲。 这是一艘日本着名贸易集团用来运送进出口货物的巨轮。下层船舱内,孩童们身穿破烂衣衫,粘腻的肉体贴挤成一团,四面八方鼓动起嘈杂的交谈声,像夏日晚间不停歇的虫鸣。 浓郁汗味、馊饭气味争先恐后地往鼻腔里钻着。我蜷缩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沉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杂乱、肮脏、无序的一切。 也许因为这样的安静在一片雀跃声里显得太过格格不入,一个十一二岁左右的小女孩观察许久,慢慢地挪步到了我旁边,试探性地打量了我一番:“你还好吗?” 那是个瘦骨嶙峋的孩子,干枯的发尾像一簇稻草一样晃荡在沉闷闭塞的空气里,她的漆黑眼珠快要凸出眼框。 没有人会怀疑,如果把她蜡黄的皮肤剥落掉,会清楚地见到森白骨头。 这里的每一个孩子都是如此,她没有什么不同。全部都一样地瘦弱伶仃。 这突如其来的示好打断了我放空的思绪。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企图用这诡异的眼神驱赶她走,像驱赶走每一个向我示过好的孩子那样。 “……我看你一个人呆在这里,似乎不太开心,”她很奇怪,只是瑟缩了一下,却并不害怕我,而是慢吞吞坐到了我身旁。 “我叫东野樱子,你叫什么名字?” 樱子。 听到这个名字,那些血淋淋的景象再度在我脑海里浮起,我有短暂的失神。记忆不断翻涌,像喉咙里的呕吐欲——原来,我已经有近一年不曾听到“樱子”这个称呼了。 女孩的视线太难以忽略,落到凝滞的空气里,我缓慢地从往事中抽离,抿了抿唇说:“澪。” “我叫……澪。” “小澪,”她松了口气般,没有追问我的姓氏,这样亲密的昵称,让我不太适应地向本就没有空间的后方缩了缩身体。 樱子好奇地问道:“我好像没有见过你,你也是从异能力实验室出来的吗?” 我又不说话了。 她自顾自推翻了方才的结论:“不对,应该不是吧?从那里逃出来的人,没有一个会是这样的表情。” 我咀嚼了一番她的话语,咕哝一般问道:“哪样的表情?” “嗯……让我想想,大多都是‘终于能回家了’、‘总算能再见到日本了’诸如此类的想法吧!说真的,离开日本太久了,我已经想不起故乡的样子了,可是我还是想回家,万一我的家里人在等我呢……我看小澪你的表情,你似乎是并不想回去,是有什么难过的事情吗?” 奇怪的善意,奇怪的亲昵。 “没有。”我抓着破破烂烂的长裙衣角,说道:“只是……近乡情怯。” “原来如此。”樱子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当她正想继续说些什么时,一记声音在船舱间响起:“安静!安静!” 我十分感谢这声呵止。因为,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位陌生的女孩聊下去,此时的我,已经没有了想要和人群交流的欲望。 四周陷入冗长的寂静,渡轮靠向港口,颠簸感逐渐消弭。我们被带去了附近的警局。 在确认了我也是被救出来的异能者后,樱子很是欣喜,她开始不停地向我吐苦水,包括她被骗到欧洲是怎么绝望、从实验室被救出时又是如何忐忑惊喜之类的事宜。几乎要把整个家底都倒个干净。 面对她滔滔不绝的倾诉,我安静地扮演着一个耐心的听众。 “……抱歉,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樱子挠了挠头:“你好像没有什么兴趣听。” 我摇了摇头。我并不讨厌这份热闹:“没有,我只是性格比较无趣。” “怎么会!小澪看上去就是性格相当沉稳的姐姐系,虽然说你应该比我还要小。嘿嘿。话说起来,有一件事我很好奇,小澪你的异能力是什么呀?当然,如果小澪不方便说的话,也可以不用讲的。” “药师。”我顿了顿,含糊带过:“能够制造各类药剂。” “好厉害!”樱子瞪大了眼。 常人收到这样的恭维,想必会展开详细说下去,但我不想多谈:“它一般都派不上什么用场。你呢?” “是真的很厉害啦,”樱子嘟囔道:“我的异能力就很普通,它叫【往日】,能够回溯出过往的某件东西……话说回来,小澪有什么想要的吗?我可以用异能力造出来。” 我呼吸一顿:“想要的东西?” 樱子补充:“对,什么都可以,当然只能是小物件啦,必须存在过的,而且你还得记得它的样子,活物就不行了。嗯……抱歉,限制有一点点多。小澪快想一个吧!就当是你陪我聊天的谢礼好了。” “谢谢。”我真心实意地说。 对我来说,像樱子这样可以追溯过往物件的异能力,才是真正的“厉害”。因为我有太多想要留下来的东西,可却什么也没能留住。 沉思间,一双干净的皮靴映入眼帘,与脏污的船舱格格不入。抬眼,是位身量高挑的中年警员:“实验体7014,过来一下!” 是在叫我。 “快去吧,”樱子显然也意识到了,她推促着我,高兴地挥了挥手:“小澪,等会儿如果我们还能见到的话,或者等下次见面,你再告诉我你的决定好啦,这个约定一直奏效喔!” “谢谢。”我再次道谢,也认真地向她挥了挥手:“之后见。” … 封闭的房间中央,摆着一张简单的办公桌,上面零星放置着几份资料,一个长相严肃的中年警员绕到其后,一手抓起纸张,一边动作利落地落座。 他掸了掸衣角的尘灰,那双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睛向上挑起,不难看出是个从业已久的老牌警察。 警察喊出了我这一年里常用的名字:“实验体7014。” “是。”我平静地应了声。 “我有个很困扰的问题,在所有获救的异能力者中,唯独你的身份怎么也调查不到,包括为什么会出现在欧洲、家庭住址……你还记得什么事吗?” “记得的。” 我回忆起一年前火灾事故的细枝末节,仿佛它与我没有任何关联:“我的名字是津岛澪,是青森名门世家津岛家的幼女。当初被送到异能力实验室……” 停顿了一秒,我调整好呼吸:“我不知道是谁的手笔,只知道带走我的是一位仆人。” “你记得那位仆人是谁吗?” “当然。”烈火的温度、那双熟悉的手带来的安心感犹在眼前:“那个人…她叫幸子。” “中村幸子。” “哦……好的。那我们之后会尝试寻找她……” 找不到的。 我垂下眼,没有出声。警员又刷刷写下一行字,他想到了什么,同情的目光如鹅毛一般轻轻拂过我:“……津岛家?我好像听人说起过一二,是一年前发生那场火灾事故的津岛吗?在青森……啊,对上了。” “是的。” “啊呀呀!”他蹙起眉,笔尖在桌案上发出敲击声:“那场事故死了不少人呢,据说,在那之后津岛家几乎完全销声匿迹了。连这个名字都……算了。我们会尽量调查一番,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活下来的幸存者,有结果的话,我们会替你联系上他们,虽然……希望可能不大。” “麻烦了。”我知道这场谈话接近尾声,便站起身,向他郑重地鞠了一躬:“如果可以的话,请拜托找到我的哥哥,并将此事告知他。” “……可以是可以,”警员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不过,你的哥哥……他还活着吗?” 我笃定地回答:“他会活着的。” 他一定会活着的。 警员一愣:“好的,好吧。那么,他叫什么名字?” “津岛修治。”我又重复了一遍:“他叫津岛修治。” 第49章 福利院 “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呢……成熟过了头啊……”交谈室里隐隐传来了警员的声音。 我收回视线,没有探究的打算。 警局大厅里,我原先待着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毫无疑问,樱子已经被她的父母领走了。 关于她所说的“能够寻找到旧物”的异能力【往日】,尽管非常心动,却也只能略带遗憾地擦肩而过了。 … 伴随着受救孩童一个个被家属领走,警员依然没有联络津岛家,人间蒸发、渺无音讯。仿佛他们从来不曾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我被暂时安置在了警署附近的临时庇护所里。 庇护所的原身是一间生意不佳的旅馆,因为地理位置偏僻,来往的旅客并不多,但老板娘并未松懈敷衍,每一间房间都被打理地井井有条、清爽舒适。 这也许跟她是个热爱生活的热心肠有关,她热衷于摆弄植物、精于烹饪,常常会送些零食和茶饮给借住的孩童和附近一带的流浪儿。 我与五个年龄相仿的孩子被分到了一间室内。或许是因为我的沉默寡言,他们不爱与我交谈,私下里,还会偷偷形容我身上带着一股阴森森的鬼气。 不久后,他们一个个被接走,房间里再次只剩下我一人。我忍不住地想,也许我身上真的存在一种阴森森的鬼气,它诅咒了我,让我只能孤身一人。 日子如流水一般走过。 在我日复一日的耐心等待下,宣判结局的法槌终于还是敲下了。 那是半个月后的某一天,日光温和地扫过窗台,老板娘正在为楼道里的花束浇水,这时,一个一直以来对我照顾有佳的警员姐姐登了门。 我心中有了“果然如此”的想法。 同期的孩子仅剩下寥寥几人,我便是其中之一。 津岛家迟迟没有任何线索,拖延下去也不是办法,警署不会一直好吃好喝地免费供养一个没有身份的孩童。 另谋出路。 面对一众未成年人,这条“出路”无非只会是福利院一类的场所。 她的做法也验证了我的猜测。 “谢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警员姐姐朝着老板娘挥了挥手:“这孩子,我就先领走了。” “去吧,去吧。”水珠从花洒倾泻而下,她笑着对我说:“一定要找到家人呀!” 警员姐姐开车驶过了几小时的路程。期间,她试图与我搭话,但我却只是盯着窗外,记录着沿途的风景和城市。也许见我性格沉闷,她便打消了这一想法。 最终,车子在一间荒僻的福利院门口停了下来。院长等一众人早已等候在门口。 这位警员姐姐,原本可以在交接完“任务”后便直接离开。或许是没忍心,走之前,她拉住了我,半蹲下身,轻柔地将我的额发拂开。 “小澪,很抱歉,一直没有找到你的家人。那场大火之后,津岛家就像销声匿迹了一样,不管怎么追查都无法查到他们的痕迹,向上提案的时候,我们听到有人说,”她声音压低了几分:“这个姓氏……是禁忌。” 禁忌? 摁下心中泛起的奇怪,我说道:“我明白了。” 末了,意识到这样的回话太过冷硬,我再度做了补充:“请不要记挂于心,在我的事上,大家花费了太多的心力。一直以来,我都非常感谢贵署的照顾。辛苦了。” “哎,”警员姐姐为我整理好衣领,叹息一声:“听我说,小澪。我想,你的家人一定还活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他们还在等待着你。你在这里好好长大,等待未来再见面的机会,可以吗?” “我会的。” 就像一直以来在做的那样。 好好长大、然后去见他,我一定会的。 我向她礼貌地鞠了一躬,犹豫道:“姐姐,还有一件事,我想拜托您。” 她忍不住摸了摸我的发顶,带着母亲抚摸婴儿一般的温柔:“什么事?” 我环顾四周,用只有我们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您刚刚说,‘津岛家’是禁忌。虽然我不知道背后的成因,但是,我想,能够遮掩掉津岛家这样的家族,并让人人对此缄口……也许,那正是蛰伏在暗处的巨兽。” 在她愈来愈复杂严肃的神色里,我平静地说完了后半句:“所以,也许我的存在会带来危险。我期望、或者说恳求贵署能够销毁掉同我相关的所有资料,封锁掉关于我的消息,以免带来无妄之灾。” 半晌,她叹了口气:“……小山警官说得没错,你果然是个非常早熟的孩子。关于你的话,我会照做的。” 说完,她便站直了身,和领头那位穿着白衣、黑发耷于耳侧的高挑男人交涉了几句:“这孩子……以后就拜托你们了,她是个好孩子,很乖巧也很聪明。请务必善待她。” “请放心吧。”长相严肃的青年点了点头:“我们会照顾好她的。” 寒暄一阵,最终仍然是分别。汽车扬长而去,留下了一地的尾烟。车子从视线中变小到消失,我收回了视线。 院长淡淡地说:“走吧,澪。” 手指触碰到柔软的脸颊,我忽然感觉到,有阳光照射在那之上。 … 熟悉人员、分配住房、填写身份资料……行云流水的流程,并没有犯难的地方。很快,我便将表格交了上去。 至此,我开始了在福利院生活的日子。 在这里,我依然选择了独行。安静地放空思绪、安静地进食和休息、安静地帮助院长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或许是这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阴沉气场,福利院的孩子像庇护所的室友一样,同样选择了对我避而远之。 没有什么好在意的……尽力地去适应外界才是我需要做的。 只有拼命地活下来、拼命地努力,让他们放松对我的警惕,悄悄地筹集到一笔钱款,我才能够去寻找他。 去找到……那个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的、支撑着我活下来的、我仅存于世的血脉与羁绊。 … 这样平凡的日常持续了一段时日,我逐渐习惯了这般独来独往的日子,虽然偶尔仍会被铺天盖地的寂寞和思念淹没,但有一个追逐的目标时,生活就不算难捱。 直到那天—— 在一个天气很好的午后,一个怯生生、身形瘦削的白头发少年找上了我,而后来,我的生命也因他而发生了一场剧变。 第50章 燃烧 天气有条不紊地迈入深秋,庭院里堆起几层厚的落叶,当有人踩过时,总容易发出沙砾摩擦般咯吱的脆响。 九月末,我主动接揽了清扫落叶的活计,院长一行人对此并未发表意见,并没有要求我必须融入环境或者如何。 至于孤儿院的孩子们,虽然他们和我交流不多,却没有用恶意去针对我。 这是我预期里最佳的境况了。 唯一的苦恼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我身后似乎多了一条“小尾巴”。 这条“小尾巴”总是藏在墙后边、树荫里,偷偷观察着我。他自以为伪装地很高明,实际上对于常年生活在高压环境里的我来说,那过分好奇的炽烈视线压根掩藏不住,仅第一面便已暴露无遗。 不知道这样的打量发生了多少次,终于,有一天午后,我做完今日的工作,忍不住同他对上了视线,他当即发出一声惊慌的声响,然后着急忙慌地藏了起来。 我无奈地问道:“你一直跟着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 小孩探出头,身材纤弱,身上罩着一件与身形不符的破旧衬衣。他的发色是我鲜少遇见的纯白,似年幼时抬起头在那片窄天里望见的云团。 他的眼睛更是特别,紫金二色交织,如琉璃、如溪流,纯粹且柔和。 我没忍住地想,他很像一只白毛小狗。 白毛小狗,不,白发少年慢腾腾地走到我跟前,颇有些拘谨地说:“对、对不起。我……我没什么事情,我只是想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助你的吗?” 我不解地问道:“帮助我?为什么想要帮我?” “诶?”他被我的问题卡了一下,犹豫道:“因为,你很奇怪,不是……我的意思是……” 他手足无措极了,就像被踩到尾巴的兽类,调动着全身的警惕防御着外界的进攻。 敏感过头了啊。 我想了想,说道:“你不用害怕。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想说,跟着我没有什么意思,你可以去和其他孩子一起玩。” “他们都很讨厌我,不会理会我,”白发少年闷闷地说。 我被这诚实过了头的话噎了一下,再继续往下问,无疑是有挖人伤疤的嫌疑了。 说起来,其实我有注意到过这个少年。 即使远离人群,我也一直在观察着这间福利院的所有人:不苟言笑的院长、饥瘦的孩子,以及时常处于边缘的、颇为格格不入的他。 他是个格外胆怯的孩子,游离于人群之外,院长对他的态度又比对其他人更加严厉。虽然……从各类表现来看,他大概并不是个坏孩子,甚至于可以说是个脾气很好的“好人”。 少年见我久不回话,不安地攥着衣角,低着头说:“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对、对不起。” “没有,”我回过神,意识到方才的沉默有些失礼,正想说抱歉,却对上了他含着希冀的目光。 偃旗息鼓。 可是,我只需要离开这里,我并不需要被跟随、被注视到。 于是我认真说道:“他们都说我很孤僻,说我是一个怪胎。” “我知道……可是我并不觉得!而且,我也是‘怪胎’。” 我陈述道:“你跟着我也并不能得到什么。” 他急急地说:“我不是想得到什么!我只是、我只是……” “我也不需要任何帮助。” 少年露出快要哭泣出来的表情:“对、对不起。” 不,不是快要哭泣,他已经开始用瘦骨嶙峋的右手去擦眼角,我的视线下移,那身宽大的、不合身的破旧衣服边缘,展着几道难以忽视的豁口。 还是个孩子呢。我想。 算了。 只不过麻烦了一点而已,而且他大概不会是擅长给人添麻烦的类型。我叹了口气:“你想跟着……就跟着吧。” “真的吗?” “真的。” “太好了!谢谢你!”明明上一秒还在哭泣,却在这一刻笑起来了。极其容易被满足的孩子。 “方便的话,告诉我你的名字吧。”我说道,总不能叫“尾巴”一类的昵称。 “我叫中岛敦。”我发誓,那一刻我一定有看到他的瞳孔里闪过了几星子鲜亮的光:“你呢?” “澪。” 我说道:“早川澪,这是我的名字。” 警员姐姐说,津岛家是“禁忌”。 曾光鲜亮丽的世家此刻音讯全无,找不到任何有关过往的蛛丝马迹,至于我频频提起的“津岛修治”,他就像是只存在于平行世界的、从未出现过的人类。 什么也没有。 我想,这后面有一双看不到的手在操控着,抹消这一切的幕后之人不是家主、也并非异能力实验室,而是一团我看不清的迷雾。 其中的盘根错节我尚未理清,且眼下孤身且毫无实力的我……并不敢回到青森打草惊蛇。 修治也不会在那里。 至于早川家,我想到那天晚上的烈火,那个形似修治的人影……我也并不敢赌,我不能去联系他们,至少不是此时。 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努力隐藏自己……想办法抹消掉存在过的痕迹。以及想办法找到修治。 所以,在填写资料时,出于隐蔽身份的目的和情感上的权衡,我抹去了“津岛”这个姓氏,报上了“早川澪”这个名字。 即使院长知道我并不姓早川,对于我的新名字,他也没有过多的过问,也许这份态度可以算得上冷漠,但比起热心肠的询问来说,我的确更需要他这般不用坦诚秘密的距离感。 然而,不管如何权衡、如何思索,告诉自己只不过是出于理智上的权衡,但内心深处的欲望与情感永远隐藏不住。 当真正说出“早川澪”这几个字时,我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一阵浴火重生的痛快感。 望着少年懵懂而清澈的眼睛,我想,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我正在将那些过往的枷锁丢进火里。 它在燃烧。 第51章 友谊 自从得到了我的应允、成功交换姓名之后,中岛敦从偷偷跟着我变成了光明正大地跟着我。 他总是会帮我清理庭院、和我一起散步一起发呆,不知不觉间,我们竟也顺其自然地成为了“朋友”。 诚然,朋友这个词对我而言已逐渐变得陌生。毕竟来到这个世界以后,遇到的两个能够算得上是“朋友”的人,一个被我亲手送往了地狱,另一个将我亲手送进了实验室,这绝对无法算得上“友谊”。 至于还有一位……还没来得及与她成为朋友,我就已经先见到了她的死亡。 所以,用玩伴一词或许更加合适。 中岛敦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算得上一个很好的玩伴,他认真、纯粹、温柔,有着与生俱来的让人想靠近他的亲和力,像周身环绕着温暖光圈的小兽。 按我前世积累的经验来说,这样的孩子总是自信的、勇敢的,但我似乎更容易看到他身上无意识地露出的脆弱和柔软,以及令人怜爱的怯意。 这些又来自于哪里呢? 是院长的严苛和冷漠吗,还是那些孩子们的孤立与忽视呢? 不,不对,不会是后者。与中岛敦来往以后,我在各种场合都有仔细观察过那些孩子们,当他们看向中岛敦时,或许有恶意,但绝非是全部都是恶意。 对于生于津岛世家的我来说,恶意的视线以及情绪几乎算得上如影随形,我对这一些的敏锐已经成为了一种身体的本能,所以我绝对不可能不清楚孩子们眼中恶意的份量。 他们……更多的分明是一种畏惧。 可是,面对瘦弱而柔和的中岛敦,他们在畏惧什么呢? 我不知道。 这间福利院内似乎隐藏着我无从得知的滔天秘密,而我冥冥之中却有一种直觉,这个秘密也许出自于我面前这个少年。 遗憾的是,我并没有刨根问底的好奇心。 “澪、澪小姐。”少年出声,依然是礼貌的敬称。 我顿时从游离的思绪中漫步出来,转过身,对上他小心翼翼的目光,白发少年眼巴巴地看着我问:“……这样可以了吗?” “啊,”我的目光移向他打扫地一尘不染的半边庭院,没有吝啬夸赞道:“做得很棒呀,谢谢敦君,帮大忙了。” “呼,”他松了口气,眉眼间肉眼可见地浮上了一层轻松:“谢谢澪小姐!” 这孩子……我再一次感叹,真的格外容易满足呢。 我们将卫生用具归于原位,并肩走在空荡的长廊之上。 福利院是一座二十多年前的老建筑,也曾风光无限,在本地有着显赫的声名,贵族的投资不在少数。后来,周边地带新的商圈拔地而起,这一带人员迁移、贵族凋零后,福利院也逐渐变得荒僻,如今它已经衰老,趋近于荒芜。 好在,经过这些日子的打扫和维持,院子虽然无法恢复荣盛时期的辉煌,但也称得上一尘不染。 中岛敦有些犹豫地开口:“呐,澪小姐,我一直都很好奇……你为什么会来打扫这边的院落?明明这里也没有住什么人。” “啊,”出于对他品行的信任,我没有隐瞒:“是在恢复体力哦。” “诶?”他有些懵。 “我幼年时身体并不好,后来精心养着,倒也逐渐和正常人没有差别,”我含糊不清地从往事里挑挑拣拣出一些话来解释道:“后来发生了许多事,让我的身体变得衰弱了许多,所以我想慢慢积累体力。” 中岛敦连忙道歉:“对、对不起……” “没关系的。”我轻松地笑了笑。 在实验室的日日夜夜,躺在手术台上被灌以各种药物,极小概率会顺利,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产生抗体、引发排异,那是从大脑深处传来的持续性剧痛,甚至想将骨头剥离出体外,成为软绵绵的融化的空气…… 那些时候,我甚至都不清楚自己是否还是人类。 长期以来的人体实验对我的身体造成的伤害也是肉眼可见的,我变得比幼时更加虚弱,即使回日本后在警署有养回来一些,但总体状况依然不佳,甚至达不到正常人的标准。 【治愈药剂】能够治愈疾病,无法充沛体力。 我想做些什么来积蓄体力,于是除去必要的晨跑,打扫庭院也能作为“事后休息”的一环,除此之外,这一项工作也能够让我摸清福利院的布局、加重院长他们对我“好孩子”的印象,因此而对我放松警惕……以便于日后的计划。 一举三得。 “澪小姐好努力呀……”小声他感慨道:“光是努力活着,我就感觉自己已经竭尽全力了。” 不,敦,我也认为自己能够活着已经竭尽全力了。只是我太贪心了,我还有必须要实现的事情,我有比活着更加重要的事。 而我却选择了对这些只字不提,只是应和了他的话语:“人生总是很艰难的呢,敦君。” “嗯。”他闷闷地应了一声,看着他愈发低沉的表情,我顿了顿,压下了这份凝重的氛围,用轻松雀跃的语气提到:“不过,可以告诉我,你的发型是自己剪的吗?挺有……个性的。” “咦?!!头发吗?”他果然被带偏了话题:“这是之前午睡的时候,有人对我恶作剧,剪掉了我的头发,我就没再管了。” “……”我张了张口:“抱歉,我不知道是这个原因。” “没事啦。”他挠头,傻乎乎地笑着:“我没有放在心上。” 不过,这孩子……脾气好得有点过头了啊,到了这种地步,居然还不生气吗?福利院也不是会说讨厌这样的行为就会丢失性命之类的邪恶地带啊…… 还是说,因为他一直被孤立,所以其他孩子对他的恶作剧都沦为了一种奢侈呢?又或者是他包容了这份“恶意”,洒脱地置之不理? 真奇怪啊。 中岛敦格外好的脾气也奇怪,明明知道他的好脾气还孤立他的孩子们也很奇怪。 …… 针对这份好奇,很快,便有人向我解开了其中的缘由。 那是没有月光的一夜,晚饭之后,在大理石堆砌的长廊之上,院长第一次叫住了我:“澪。” 我停住步伐,疑惑地歪过脸颊望向他。 “听说你最近和敦关系不错,”他的目光稳稳地落在我身上,似要攫住我灵魂:“是关于敦的事项……如果你此时方便的话,我们谈谈。” 第52章 谈话 院长是个不苟言笑的青年,他穿着院内统一的制服,身形高大,背脊挺得很直,手里攥着一张薄薄的纸,那上面大概写着我填的身份资料:“早川澪。” “在你进入到福利院之前,我已经看过了你的资料。那么,我们直奔主题。想必,你对异能力应该并不陌生。” 我没否认,静静地听着。 “不瞒你说,敦……他其实是一个异能力者,”他顿了一下,纸张在空气里发出哗啦的轻响。 我微微前倾身体,摆出认真听讲的姿态。院长继续说道:“他会在月色下不受控制地变成白虎,白虎具有很强的攻击性,有时会伤害到别人,但在他醒来后,没有任何关于白虎的记忆。” 原来如此。 算得上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答案。 这里的孩子都见过他变身的模样,所以会去畏惧他,造成具有这种力量的中岛敦并不自信、甚至于有些畏缩的原因也昭然若揭。 “你们没有告知他这件事吗?” “是,”院长没否认:“不仅不告知他,我还希望你能保守这个秘密。” “为什么?”我有些拿捏不定他的想法:“一直这样下去,只会让他更深一步地陷入胆怯和恐惧里。” 这是错的。 院长静静地注视着我:“我知道。但是,澪,你能够找到更好的办法吗?” 中岛敦无法自抑这份异能力,意味着即便是告诉了他真相,如果没办法控制他,也只会让他陷入到更深的深渊里。 我抿了抿唇,问道:“白虎,他很强吗?因为他很强,所以你们才没有办法吗?” “澪,你不像个小孩子。”院长如此评价道:“几乎所有孩子都会害怕、会哭泣、忙不迭地答应我的请求。谈判、分析利弊、一眼找出问题所在的,你是第一个,我想也会是唯一一个。” “你冷静过头了。” 我没有被夸赞的喜悦,因为我原本就不能够算作孩童:“看来我猜对了。” “是。”他又叹了口气,最终妥协般地低下头,说道:“他刚觉醒异能时,曾经亲手杀死了一个研究员,后来我们处理了那具尸体。敦很强、很强,并非福利院的人能够对付。” 我静了一瞬:“……所以,你们是怎么做的?” 他回之以沉默。 几个猜测在脑海中浮现:殴打、关押、蔑视、冷漠对待、诱供、制服。 我并不需要追问,等月亮出来的时候、等他变身为白虎的时候,一切也有了答案。 但毫无疑问,他们的举动正是造成他胆怯和自卑的源头。 我定定地望着他的瞳孔,认真的说道:“你可以良好地引导他。” “是。我也想过引导他。但是,如果那样的话,他的恨意该放到哪里呢?” 院长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孩子:“他如果以后发现了真相,不会因为曾经错手杀死的人而愧疚吗?不会去向警署坦诚他不知道的罪行,或者隐瞒下来,永远生活在自怨自艾中吗?更何况,孤儿院还有其他的孩子,他们许多都被白虎所伤害过,假如敦知道真相,又无法受控,他不会因为这些永远仇恨自己吗?” 我被这一连串的发问堵得哑口无言。 “在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异能力、无法接受这一切的真相之前,给予他磨练,即使他成长以后,也能让他记住施暴者的样子,让他能够将恨意妥善放好,这会成为保持他的善良和勇气的良方。” 猜对了啊。 毫无胜利的喜悦和成就感。 室内陷入一阵深切的冷寂,有风从院长身后的窗口吹进,外面一地浅淡的光,折射入室时,它们匍匐在我的脚下,将我的影子捶打成漆黑浓郁的一团。 院长并没有催促我的回话,仿佛他拥有足够的耐心,又仿佛他无比笃信我会在这场计划中践行他的抉择。 事实也的确如此。 没有第二条路径,无法拯救的局面。 我深吸了一口气,答道:“我明白了,我会保守这个秘密的。” 但是—— “小澪,”院长下了最终定论:“像福利院的孩子,能够活着,已经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 …… 我默默地走出了院长室。 兴许是察觉出我的心情不佳,中岛敦担忧地凑了过来,银白色不规则的头发毛茸茸地摩擦过我的手腕:“澪小姐,你没事吧?” 他并不知晓院长来找我的事情,我想院长很大可能也找过别的孩子,同样说过向敦保密的话语,这间福利院里,兴许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真相。 我静了很久,突然侧过头问他:“当时为什么会想跟着我呢?” “诶?”中岛敦显然是没想到我会再次问这样的问题,反应了两秒才答道:“因为澪小姐很温柔。” 似觉得不够用心似的,他再度补充:“那天见到澪小姐,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你好像很难过。” 记忆似乎回到了那一年的冬天,那时的我抚摸过修治的画,诡谲的人影、一滴垂落的血泪,那时我说:“这个人,他明明正在难过。” 中岛敦今年刚好九岁,我与修治熟悉起来、成为真正的“家人”时,他刚好也是九岁,然而我无比清楚,他们就算是同样的年龄,也会是截然不同的个体。 敦像在一张白纸作画,画笔的颜色如果灰暗的,那么他会努力地擦去那份乌黑,画笔的颜色如果是鲜亮的,那么他会尽力留下那份斑斓。 而修治,他像一张黑纸,也像漆黑的漩涡,当他抓住什么时,并非像画笔轻点过纸面,而是在费劲全力地从水里打捞月亮。 我有些想念他了。 假如修治在的话…… 假如修治在的话。 我闭了闭眼,让自己的大脑无限放空,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思念到了极致,那么一定要告诉自己请先忘记他,因为一旦涉足那块名为思念的领域,铺天盖地的爱意和怀念便会将自己吞没,然后空余下茫然和悲伤的窒息感。 良久,我缓过神来,对上他紧张到闪躲的视线,他似在不安,犹豫地伸出手,又小心翼翼地改成攥紧自己的衣角。 我不清楚在过去的岁月里,是否有他曾经的朋友、伙伴,因为惧怕而选择了远离他。可我知道,他们对待他时,其实心中也藏着莫大的善意。 “阿敦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呢。” “试一试吧”——这么一个念头从内心深处冒了出来,它不断地扩大、再扩大,直至将我吞没。 一定需要那份思念吗?还是别的什么也可以呢?试一试吧。他就像从前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一样,试一试去靠近他,试一试…… 我认真地说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从此以后,可以叫我姐姐。” 他一呆:“姐姐?” “嗯,”我点头:“阿敦,我来教你写字吧。” 敦君,很抱歉,因为我无能为力,无法去更改这一切,无法找到更妥善的方法,所以没办法告诉你一切的真相。 我更改不了院长为你选择的路,只希望……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试一试,试一试能够和你一同走向更加坚定的、爱着自己的未来。 试一试……替代掉那份思念。 第53章 冬日 我看着他紫金色的瞳孔中流动起璀璨的光,即使内心的欣喜怎么都抑制不住,他的语气却依旧不太确定,“真的吗?” 我没有犹豫,郑重地点头:“真的。” 不论是“姐姐”,还是“教你写字”,都是真的。 据我所知,福利院也曾教过孩子们许多基础知识,但大多都只涉及到一些简单常用的词汇,稍微复杂一点的都会选择略过。所以,我所说的教他写字,不仅仅是词语的拼写,还有母亲曾教过我的关于这个世界的美、以及从津岛家学来的诸多技能。 他总是要走出福利院的,也总是会离开神奈川。院长清楚,我也清楚。到了那时候,我教给他的那些知识说不定能够派上些用场。 他雀跃着向我道谢:“谢谢澪…姐姐。” “一起加油吧。”我敛下眼帘,避开他真诚的笑容。 因为此时此刻,我真正想说的其实是:“对不起。” …… 敦是个很有干劲的孩子。 不论是最初清扫院落,还是后来学习写字、陪我练习体术,他都展现出了异于常人的耐心和好脾气。 在我看来,他甚至不像是院长所说的凶兽白虎,反而像一只温顺绵羊。 “偶尔也可以有些坏脾气啦,当然也不是真的生气……只是用来对付他人的手段,”有一次,我面对被孩子们的恶作剧欺负了偷偷啜泣而不反击的敦如此说道:“如果阿敦表现地凶一点,别人就不会欺负到你头上了。” 敦恍悟,顺势作出生气的表情,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透:“像这样吗?” 这张幼态的脸配上气势不足的愤怒和不走心的演技…… 嗯,活脱脱一只纸老虎。 我于是转开目光,违心地说:“很有进步。” 还是练习好体术吧敦君,这样万一以后受到欺负了,可以选择武力镇压。 “澪姐姐,”他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默了默,然后说道:“其实我也会生气的啦。” 啊是吗。 对上我的不置可否,他低下头,磕磕巴巴地说:“只是我……只是因为我真的太糟糕了,所以才会让他们讨厌我,想到这一点,我就生气不起来了。” 我不由想起了那天和院长的谈话,在敦所不知道的地方,他其实接受了许多人迫不得已地扭曲后的爱,而在他不能控制住自身的异能力之前,永远无法得知真相。 我轻声说:“别去想那些,阿敦,这不是你的错。” “一个人的心其实很小很小,当容忍的全部都是对自己的恨时,爱也会没有位置。不论世界是怎么样的糟糕,至少请爱自己吧。” 我无数次那样去说服自己,光是爱着自己、去爱着自己身边的人,都已经要耗费全部的心力了。 哪里还能够让恨占据一席之地。 他似懂非懂地望着我,一双眼睛如澄澈的水晶,我叹了口气,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发顶,细软的发质蹭过指尖,余留下柔软的触感。 如果说在福利院的晦暗时光是他人生一场必经的梅雨季,那么总会有雨过天晴的那天,我如此相信着。 …… 在那之后,我本以为几天后月夜会出现,能够一睹敦的异能力,也许可以找到解决这一困境的方法。 但是,不知何时起,神奈川开始不停地下雨,淅淅沥沥地,仿佛要淹没这座城市。 不觉间竟落了半个秋,偶有雨停的时刻,大多也是阴雨天气。 没等到月出,一时之间我也不知晓是福事还是祸事。 随着时间流逝,敦的学习成果卓有成效。也不知道是否是那天我的话语有了效果,后来对于欺负他的孩子,他不再一味地容忍,而是选择了用言语反击,虽然力度不重,但好歹也是一种进步。 这些日子的训练,让我的身体素质也逐渐变强,即使仍然无法做到击败一个正常的成年人,但起码能够支撑我进行一次远足了。 这意味着我随时可以离开这里。 可是冬天并非远足的好季节,更何况今年冬天比往常更加寒冷。 还是等到冬天过后再说吧。 当天空飘下第一场雪后,院长发下了一则通知:取消冬天的午餐环节,暂且先将一日三餐变成只提供早晚饭。以及……等到明年开春,院内将启用积分制度,采用贡献值兑换食物。 第54章 故事 在福利院宣布缩减伙食之后,为了抵御冬日的寒风,也为了减损体力的消耗,我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蜷缩在室内,以此来对抗这个漫长的冬天。 “诶,”敦揉着自己瘪下的肚子:“果然,还是好饿啊。” 室外,寒风正飒飒地拍打着玻璃窗,静谧的空气中,我捕捉到敦近似呢喃般的喟叹,一瞬间,也同样感知到了腹中那股如灼烧般难耐的饥饿感。 想了想,我提议道:“不如,我来讲些故事分神吧?” “讲故事?” 这句话似激起了千层浪花,不止是敦,其他的孩子也好奇地纷纷凑过耳朵,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什么是故事?” “你是笨蛋吗?故事就是很厉害的人做很厉害的事啦。” “诶?真的吗?好神奇——” “那当然,我可是有听院长讲过故事的,嗯……国王和勇者,还有公主,公主很漂亮的哦。” “……” 起先,他们还顾忌着敦和我是人群之外的异类,说话的音量姑且算得上窸窸窣窣,到后来争论得热烈,便什么都不管了,几乎不加掩饰。 我听着他们天真童稚的讨论,暗自好笑,“听故事”仿佛成了一个咒语,让这些时日以来横贯在双方之间的坚冰都倾数消融殆尽。 不想破坏这样的氛围,我不由自主放缓了声音:“想听吗?” 敦还没回话,讨论得最欢的几个孩子已经异口同声:“想!” 我顿了顿,余光瞥去,瞧见一直不出声的敦低头攥着破旧的衣角,嘴角不自然地抿起。心下了然,于是我对着他又问了一遍:“阿敦,你想听吗?” “诶?”听到我的问话,敦略微不可置信地侧过头,那双紫金色的瞳孔里闪着微弱的流光。 我猜想他大约没有想到我会再次提问一遍,此时有些无措。但也只是一瞬间,他缓了过来,萦绕在他周身的不安感皆数散去,我听到了他认真坚定的回答:“想听的。” …… 从公主勇者的故事讲到日本远古神话、从樱花烂漫的春日讲到一望无际的大海,从捞金鱼讲到花火大会,孩子们亮晶晶地听我描述着福利院之外的世界,他们兴致勃勃地谈论交流着。 “樱花原来是粉红色的花哎,一定会很漂亮吧,我还没有见过樱花呢——” “我以后想去看大海!——” “……”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外面的雪停了,我的声音也静默了下来,孩子们一个个都已经安稳地睡去,唯有敦睁着双眼,始终兴致勃勃地注视着我。 “那些故事,阿敦喜欢吗?”我往手心哈了口气,试图驱走四肢百骸传来的寒凉。 “很喜欢,”他猛得点点头,右侧过长的银发被连带起一道雀跃的弧度:“澪姐姐,花火大会真的会很壮观吗?” “嗯,很壮观呢。” 我想到了那一年,我与修治一起站在海滩上,仰头看到夜幕里绽开的烟花。 我放轻了声音说:“阿敦以后也一定会见到的。” “真的吗?” “真的。” 敦停了几秒,鼓起勇气说道:“澪姐姐,以后、一起去看吗?” 几近黄昏,今天没有晚霞,只有一层如水银般晶莹的光,飘过院落里的白雪、轻盈地流淌入室内。 一起去看吗。 那一瞬间,我被他的问话堵住了。张了张嘴,我想说那么以后一起去看吧,但是,就像被无形的手掐住了喉管一样。 我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一样,清楚自己并不会在此久留。 失败了啊,原来。 “试一试”什么的—— 下意识的期望永远欺骗不了人。 许是我沉默地太久,他耷拉着白绒绒的头,神色愈来愈黯淡。 我的视线在虚空里涣散开,从已睡熟的孩子们身上滚过,最终,我斜过脸,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抱歉啊。阿敦,我想,我有必须要实现的愿望。” “对不起啊。” “我会在未来某一天突然离开,我不知道在那天到来之前,我们能不能一起去看烟花。我也不知道我最终能否心想事成,再与你重逢。也许我会在实现愿望的途中莫名地……死亡,未来像迷雾一样,我什么都不知道。” 假使我答应了他的邀约,未来又无法践行,那对他而言,何尝不算一种残酷的事情呢? “所以,我想,烟花这样的东西,即使不是和我一起去看也没有关系,往后你抬起头的时候,说不定我也在同一片天空下,我们给对方的祝福都通过同一片烟花来传达。” 话到了最后,我到底有些不忍,终究留了一些余地:“未来的我们,说不定会成为同伴,说不定会有各自的朋友。假如命运牵引,假如我能一路顺利,假如有机会的话,再一起去吧。” “澪姐姐——”他怔怔地看着我,紧紧攥住了我的衣角,不可置信地复述了一遍:“你在说些什么啊,不是说一直这样下去吗……你必须要离开这里吗?如果、如果不去的话,那么就不会有死亡之类的未来了啊。” 我敛下眼帘,闷闷地说道:“……抱歉。” “死亡这种东西,太可怕了啊……” 敦的指关节几乎泛白,他声音在止不住地发抖:“一直活下去,不好吗?” “对不起,阿敦,对不起,”嗓子似乎被什么堵住,鼻腔酸涩:“但是,我必须去找一个人,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我必须要找到他。” “我真的太想念、太想念他了。” “我试过了,我尝试过想用什么……”去替代这份思念了。 “可是我做不到啊……谁告诉我怎么办,谁来告诉我……” 他是独一无二的,他无法被替代,他是比我生命更加重要的人,我能够确信了。 那是几乎是满到要溢出来的、时时刻刻焦灼着我五脏六腑的思念。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敦察觉到了什么,一点一点松开了手,他的指节轻轻蜷起:“不要难过,澪姐姐,不要难过。” “你说过的,一个人的心很小很小,放着难过的话,也放不下别的东西了。” 他这小大人一般的语气实在可爱,起伏的心绪也因此平缓了许多。 阿敦用一种极度认真的神态说道:“澪姐姐,我一定会祈祷,让你一直平安、让你心想事成的。” “……嗯。”我应了一声。 他一直是个很乖的小孩,即使眼眶红红的,也想尽办法来反过来安慰我:“你一定会找到他的。” “谢谢你,阿敦。” 对不起。 我闭了闭眼,最终偏过头去,隔着窗,那是一片朦胧的纯白,依稀可见枝桠上的雪。 “算了。先不提那些了,”深吸一口气,我站起身,故作轻松地对敦说道:“此时此刻,我想出去走一走,要一起吗?” 第55章 白虎 敦没有拒绝,他一向不太会拒绝我。 庭院里的温度比室内更冷,薄薄一层白雪铺在路面上,鞋子踩过时会发出清脆的声响。我走近那棵光秃秃的树木,发觉以自己的身高,大概触碰不到树枝上的雪。 于是作罢。 我蹲下身,掌心拂过地面,雪冰凉的触感仿佛要透过皮肤刺穿我的灵魂:“好凉。” 敦鼻尖冻得通红,他托腮,认真地和我说:“澪姐姐,这样会感冒的。” “没关系,”指尖划过,我摸摸索索,找到了掩藏在雪地里的一块石头,将其握在了手心中。 这就是我想出来走一走的目的。 指关节被冻得鲜红,我喝出一口气,在空气里浮成一团浅浅的白雾。感受着石头圆润的触感,我温声问道:“阿敦,你听说过「石头信」吗?” “石头信?那是……信吗?”敦想了想,最终诚实地摇头:“抱歉,我没有听说过。” 怎么这也道歉。 “没关系的啦,”我缓缓道来:“据说当文字还没有诞生的时候,人们会用石头作为信件,来寄托内心的情谊。拿到石头的人,也会凭借石头的手感与份量来揣摩寄信人的心意。” “假如石头坑坑洼洼,那么寄信人也许是在担忧,假如石头圆润光滑,那么寄信人也许在喜悦。” “这就是「石头信」。”我递给他方才摸到的石头:“试着摸摸看。” “原来是这样,”敦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并一脸新奇地抚摸它圆润的外壳,“好神奇。” 刚刚在室内的煽情与沉郁一扫而空,他珍惜地捧着石头:“可以送给我吗?” “当然。” 敦于是将这颗象牙白色的石头小心翼翼地收进口袋贴身保存,又兴致勃勃地凑到了树下:“我也想挑一块送给澪姐姐。” “现在太冷了哦。”我弯着唇角,引用了他方才的话说:“我也是之前打扫的时候发现这里有一块很漂亮的石头呢。如果阿敦此时要挑选的话,恐怕会容易感冒吧。想送给我的话,等春天了再来吧。” 他思考了一番,点了点脑袋瓜:“好吧。” 我笑了笑,揉了一把他的头:“回去吧。” … 但令我没想到的是,春天还没有到来,我就先见到了传闻中的敦的异能力。 那是个雪日,黑夜里升起了一轮久违的月亮,浅黄色的月影淡淡地照拂过整个房间,而不知何时开始,敦的床铺上已经赫然伫立着一只体型硕大的白虎。 我睡眠一向很浅,几乎是瞬间,便被这异动惊醒了。 真正面对白虎时,即使曾亲眼看到过许多血肉模糊的场面,我也仍然觉得,那些场景带来的恐慌感和压迫感,远不及面对这只猛兽时所感受到的十分之一。 此时,它正瞪着两只如铜铃般大的金色双眸,嘴里亮出尖锐的獠牙,低低地嘶吼着。 我从这双眼睛和一身银白色的皮毛中依稀辨认出了敦的样貌。 “阿……敦?”我迟疑地呢喃出声。 白虎抬起前爪,猛得向最靠近他的“活物”扑去。几乎是一瞬间,脑子被“不能让那种事发生”这一念头完全占领。 下一瞬,我的身体扑了上去,死死地护住了那个女孩。 只要不死,异能力就能够发挥作用。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白虎的前爪没有拍到我身上。 因为院长不知从何处出现,挡在了我们跟前,手中的电击棒给了白虎一记重创。而与此相应的,他的右手手肘上也留下了一条鲜血淋漓的划痕。 院长不顾往日威严的形象,颇有些生气,背对着我说道:“我不是已经和你说过了敦的异能力吗?你怎么还会愣在原地?你刚刚差点就没命了!” 我定了定神,刚想道歉,便听到身下的女孩瑟瑟发抖的声音:“对、对不起,院长,她是想保护我……” 院长顿了顿,这才发现是误会。他颇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算了。” “你们赶紧离开这里!” 其他的孩子们陆陆续续都被这声响吵醒,虽然惊慌恐惧,但兴许是长期以来的逃离已经形成了本能,听到院长的指令,他们散成几列,有条不紊地离开了房间,而我护住的小女孩也同样离开了此处。 起身时腿还有些发软,刚刚险些死亡的感觉仍令我有些不太真实。我想了想,到底没有急着撤离,反而轻手轻脚地缩到了后方,尽量远离白虎的攻击范围,但这个位置,又能应对院长被突然攻击的情况。 不过,后者显然是我多虑的担忧,不一会儿,门外鱼贯而入几个青年,他们穿着统一形制的服装,很明显是来帮助院长的。 没有过多地言语,很快,在电击棒的围剿之下,白虎几乎奄奄一息,它低着头颅,喉咙里发着痛苦的嘶鸣声。 我沉默地注视完这一切,有些不忍地将头埋进了手心里。 我终于清晰地意识到了院长所说的“它很强”是什么意思,当白虎扑过来的那一瞬间,我对凶兽的恐惧战胜了一切,而当我意识到时,对敦的怜悯又令我心情复杂。 我也终于明白,这些孩子们是以怎样的心情去看待敦的,他们对敦怀有的畏惧、善意和恶意是怎样的复杂。院长对他又抱有多少厚重的爱,即使那些爱扭曲、错误,却也不可辩驳。 可是…… 我始终无法、也不愿将眼前这只凶猛的白虎与平日里所见的敦联系到一起,因为敦善良、胆小、温和,即使生气,也只像炸毛的猫。 无差别攻击、无法控制自己的意识什么的。 伤害到自己不想伤害的人,拯救不了自己想要拯救的人。 太过残忍了。 第56章 伤痕 逆着月影,我端详着院长高大的背影,他的手肘仍往下滴着血,砸在地面的声音清晰可闻,我猜他此刻也许正低着头凝视着这只白虎,然后冷静地指挥,让大家用锁链束缚住它的四肢。 “咦,院长,这里还有个小孩。” 循声望去,我对上了一个青年探究的视线。 众人的目光纷纷投了过来,一时间,我有些骑虎难下,于是干脆硬着头皮,从这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走了过去。 院长瞥了我一眼,并没问我为何没有离开,也没有问我为何不出声。我抿了抿唇,视线落在他右手肘的血痕上,那是为了保护我而受的伤。 能信任他的吧?我那么询问自己。 即使是面对杀死过研究员、危险程度极高的白虎,他们依旧会庇护他、会隐瞒他的身份、会保护好福利院其他的孩子。 所以我也能信任他们的吧?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我的手心已经凝出了一瓶流光溢彩的白色药剂。 “伤口,”我递过药剂,解释道:“这是【治愈药剂】,我的异能力【药师】的分支,直接饮用就可以了。” “……谢谢,”接过药瓶,院长没有犹豫地喝了下去,治愈药剂的效果称得上立竿见影,他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静谧中,我深呼了口气,撇开头,不再看匍匐在地上的白虎。不曾想当我刚迈出脚步时,便听到了院长的声音:“……抱歉,是我没有想到,今天晚上会有月亮。” 他不知道今天晚上会有月亮,所以才没有疏散人群,所以才没有提前挟制敦。而如果不是他的出现,也许敦的虎化害死了我们…… 我听明白了知道他的歉疚和言下之意,顿了顿,最终只是背对着他说道:“已经没事了。” …… 也许是因为记挂着敦的事,又或许是冬天太过寒冷,我翻来覆去,竟发觉半宿未眠。第二天上午,原本以为白虎事件会因为敦白日里能恢复人形从而告一段落,可我错了,从第二天开始,敦便不见踪影,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孩子们若无其事地吃饭、活动,并没有在意敦的缺席,就像当他这个人不存在似的。 我心中不安,到底还是四处询问了一番,但即使有了前几天讲故事以及共同面对白虎的经历,他们依然选择了对我隐瞒,不,又或许是他们真的都不知道。 而当我以为这份寻找徒劳无功时,昨天晚上被我护在身下的女孩找到了我:“那个,早川,我知道你在找中岛君,但是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去找他。” “为什么?”我困惑地问道:“为什么不要去找他?” 她低着头搅动衣袖,语气颇为不安:“……因为每当老虎出现之后,院长都会把他带走,然后消失几天,大家都已经习惯了。” 这个答案并不难猜到,但我没想过走院长这条路,因为他十有八九不会让我见到敦。我想知道他在哪里……我想偷偷去看看他。 我“嗯”了一声:“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早川桑,你想去找他吗?”她忍不住地再次劝道:“假如被发现了,会受罚的,那会很疼的。” “嗯,”我没否认,对于受罚之类的疼痛,我的身体大概率已经免疫:“我不在意。” 女孩咬着下唇:“况且、况且他是老虎。” “我知道。”我说。 我知道他是老虎,也知道他差点一爪子把我拍死,我知道面对白虎时我的畏惧无法作假,知道他的伤害无差别、毫无束缚。 但是…… “我也不在意,”对上女孩闪躲的目光,我坚定地说道:“我知道他的为人是什么样的,这样的异能力并非他所能选择,所以我并不想将白虎的事带到他的身上。” “不,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一点,都知道他并不想伤害任何人,知道会变成白虎伤害别人这种事,并非他心中所愿,不是吗?” “早川,你很勇敢,可不是所有人都会选择勇敢。”女孩苦笑一声,到底放弃了阻拦我的想法:“但我也不知道中岛君被带去了哪里,祝你好运吧。” 勇敢吗。 不,我暗自摇了摇头,我并不勇敢,在巨爪落下的那一刻,我同样也在会害怕,我害怕虎化后的阿敦。 只不过是……他太像曾经的我了。太像那个什么也拯救不了的、终日惶恐不安的无能为力的自己了。 我想去拉他一把。 …… 在此之后,我尝试了跟踪院长一行人、四处翻找福利院闲置的房间等诸多办法,但一直没有找到关于中岛敦的线索。 后来我别无他法,选择了与院长对峙,可他也只是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我,冷淡地说:“闹够了吧,澪。” 这算什么啊,寻找中岛敦,又不是什么小儿玩闹的寻宝游戏。 当我决定再去找院长谈一次话时,我终于见到了中岛敦。 那已经是白虎事件三天之后。 彼时的敦,已经无法算一个完好的人,他的衣衫下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疤,手腕和脚腕上都布满了铁环的印记,脸上还有几块淤青。 几乎算得上遍体鳞伤。 敦的伤口无疑是将这些时日潜藏在假面下的残酷刺破地淋漓尽致,我意识到,这座福利院给予他的是什么。 即使内里包裹着爱,外壳依然是暴力和血腥。 这样真的是对的吗?是唯一的路径吗? 他往后如果知道这一切的真相,还会选择原谅吗?会选择理解吗? “澪……姐姐,”敦的声音很轻,几乎微不可察,似乎掉下来就会碎掉。我凑过去,凝神静听,才知道他在断断续续地叫我的名字。 他的手掌攥成一团,递到我眼前,似乎想要给我什么东西。 从他的掌心坠落至我的掌心。 是那颗圆润、象牙白的石头。 当寄出圆润光滑的石头时,那么寄信人内心是平和的、喜悦的。 他想告诉我的一切都在这封无言的石头信里了。 ——“请放心,已经没关系了,我是平安的。” 第57章 镜像 一直以来,我都抱有一种天真至极的幻想,我以为自己是可以帮助到他人、拯救得了他人的存在,这样的天真和傲慢让我处于游离于这个世界的视角上,甚至于偶尔会去高高在上地俯瞰周边的一切。 但那个月亮高悬的夜晚,从修治点破我“大概小澪会喜欢从天而降拯救哥哥的戏码”开始,再到后来津岛家经历的一切,让我逐渐意识到:没有人能够拯救谁,我也只不过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 在这苦海般的世界里,唯有自渡,才是最好的求生。 即使我有着一身能够治愈的异能力,它为了拯救修治、拯救母亲、拯救我自己而诞生,可它最终也没能救得了任何人。 不管是拥有异能力无效化的修治,还是心存死志、被人暗害的母亲,又或者抱着珍宝招摇过市却无法自保的我自己。 我试图拯救、试图驱走萦绕在我们周身的不幸,但是困锢住人的,从来都不是肉身,而是他们的灵魂,而是命运。 恰如此刻,我能够做到的仅仅是帮助敦消弭伤痕,无法医治根源,那么意味着,他在这暴力的深渊中,内心始终会存在一块创口。 我又能够给他多少对抗命运的筹码呢? …… 拭掉他伤口处滴落的血渍,我在他身边坐了很久,久到午时悄悄过去,久到院里的孩子们聚拢、窥视又如鸟兽般分离开。 院长终究还是留有分寸,敦的伤口看起来触目惊心,实际上并未影响生命。到了黄昏时,他才缓缓醒来,我没有犹豫,直接让他服下了治愈药剂。 “这是我的异能力,【治愈药剂】,可以治疗伤口,”我扶起他单薄的背,说道:“先喝下吧。” 敦毫不犹豫地将白色药剂一饮而尽。治愈药剂效果斐然,他的伤口迅速愈合、结痂、长出新肉,他惊讶于异能力的神奇,怔怔地说道:“谢谢你,澪姐姐。” 像荒原一般的沉默吹拂在我们之间。 过了几秒,我的手指触碰过愈合的创口:“阿敦,他们……都对你做了什么?” 这句话像是引爆炸弹的燃线,敦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猝然抱着头,呼吸分外急促,如被惊动的雀鸟。 “抱歉、抱歉,”我立即察觉到了他情绪的不对劲,不由懊恼,这样的问话无疑是撕开他未曾愈合的伤疤、露出鲜血淋漓的腐肉。 我虚虚揽住他,像母亲会揽住我时那样,轻哼着,笨拙地去拍他骨骼突出的后背,以期让他平静下来:“不用说、不要想,阿敦,那些不好的事物,不要再去想了。” “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没能快一步找到你,已经没事了,不要去想了。停下来。” 敦垂下眼睫,一滴滚烫的热泪坠在我的手背上,烫得我无意识地蜷动指节。 “澪姐姐。” “像我这样的人,活着是没有任何价值的吧?” “所以他们都讨厌我,如果我死掉的话就好了,他们一定会满意的。” “可是,我明明也想要拼命活下去啊,想活下去,也是一种错误吗?” “想活下去没有任何错,”我顿了顿,拉下了他捂着脸颊的、处于防御位置的双手,迫使他同我对视:“阿敦是个很善良的好孩子,只是,没有价值这类的话,太过分了。” “况且,价值这样的东西,那是外界赋予自己的,连自己都否认自己的人生……又怎么会被爱着呢?” 长久以来,我都再清楚不过这般的道理,可是对过往的自己的否认、深入骨髓的自卑,始终像影子一样紧紧跟随着我。 我也总是在懊悔。 敦说“你好像在难过”,是的,我一直都在难过,因为我深切地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糟糕的人。 我那时候反复地想,如果我选择的是另一条路、如果过去早一点发现母亲的病症、如果我能够一直抓住修治……无数的懊悔始终盘桓在我心间,让我透不过气,那是对自己最深的厌倦。 我与敦一直都一样。 我们像被抛弃的兽群,连自己也在驱逐自身的魂灵。 那时,我尝试着踏出一步,潜意识地去说服自己,也许我并不是非修治不可,也许我只是期望一段亲缘,我尝试着去同幼小的、像自己一样的阿敦对话,我尝试接受着来自他的纯粹与善意,也努力回馈着这份温柔……虽然一切都以失败告终。 但是那时开始,我们也已经并肩在了人生的迷宫里,我们在流浪。 而在这段曲折的旅程中,我旁观了他所经历的一切,深切明白了在无法控制的异能力之下,他是怎样的无助与无辜。 阿敦像一面镜子,他的善良能照出我的卑劣。 无能为力于是只能袖手旁观,试图从他身上寻找到另一种可能于是拼命汲取温暖,那是我的卑劣。 我抱住他的肩膀,无声地安慰他。敦的眼泪一颗颗落在了我的肩膀上,他抓着我的衣角,止不住地呢喃,“对不起、对不起。” 明明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阿敦,”我又重复了一遍那天的话:“不论世界是怎么样的,至少,请先爱自己吧,先爱自己的这份‘善良’吧。” 我无比清楚这样的善良有多宝贵。 一直身处于悲惨的地狱中、在人们漠视的神色下的敦,却也还是因为“你好像在难过”这样的理由向我伸出善意的手。 对于那时的我而言,敦的出现何尝不是从污浊世间里散落下的一束光芒。 第58章 茶泡饭 敦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可他的精神却依然处于低落之中,即使在后来我们日复一日的相处里,这份压抑也算被抚平了些许,但总体来说,他仍旧惊惶焦虑,就如同我第一次和他说话时那样,像一只被人踩了尾巴的猫,时刻警惕着四周的环境。 我只能慢慢地抚顺他的僵直的神经,好在我并不缺乏这一方面的耐心。 在那之后,几乎一整个冬日都没有再出现明亮的月光,他也没有再变成白虎。 当春日的光落在树梢之时,孩子们纷纷开始清扫四周的雪痕,被禁锢了一整个冬日的灵魂在顷刻间得到释放。 我穿着破旧衬衣改制成的长裙隐于其中,也静静地扫着积雪,彼时我的手掌已经变得粗糙,指尖积了厚厚的茧,身体也因为常年的实验造就的药物遗留、环境的贫困引起的营养不足而变得愈加糟糕,不见过往的半点影子。 也不知道修治能不能认出我来。 每每想到这里时,我都会怔神,忍不住地望着天边盘桓的飞鸟发呆。 庭院中,敦的目光闪烁,他攥着扫帚,像无意间提起似的:“澪姐姐打算什么时候离开福利院?” “啊,”我想了想,说道:“大约半个月吧。” 我在心中默默盘算过日期,早在冬日里,我便将会离开此处的决定告知了院长,他对此没有任何异议。 这其中的理由有二,一是因为我的早熟,二则是因为我的身份问题。 此间,有几个怪人来福利院打探过我消息,院长早早发现,他认为来人不怀好意,于是制造出我早就在秋日偷偷离开了的假象,将这些人通通都挡了回去。好在,他们好像并没有过多纠结。 在这之后,院长将我的资料都毁了个干净,为确保万无一失,他还通知了警署——“津岛澪”已不知何时离开了福利院。 我向他坦诚了将会离开的事宜,并留下了足量的、可能会派得上用场的药剂。 在那之后,他帮助我寻找到了一份在附近旅馆打扫卫生的工作。虽然我年龄尚小,旅馆派发的工薪微薄得可怜,但一日又一日地积攒下来,也总算凑够了去往横滨的路费与伙食费。 是的,横滨。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隐秘的直觉,如同那时玩捉迷藏时折返回院落的杂物间一般,一个声音不断地催促我:去横滨看一看。 他一定会在那里。我也一定会在那里找到他的。 回过神,我发觉敦良久没有出声,只是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 我大抵能够知晓这样的离开对于他而言会是什么样的感受,我心中又何尝不是诸多不舍。 树梢间斑驳的光映在我们身上,我走近了他,问道:“阿敦,一起去吃茶泡饭吗?” …… 那天下午,我们从无人问津的后院围栏处偷溜了出去,一起去了附近的餐厅。 这间餐厅的装修并不豪华,却已经是福利院附近最好的一家。老板是个长相慈和的中年人,他笑盈盈地,并未因为我们的衣着而有所轻视。 落了座,两份茶泡饭很快便被呈上,米饭混杂着茶的清香,萦绕于室内。沉默间,敦埋下头,开始大口大口地吞咽米饭,看到他的举动,我也忍不住口齿生津。 一整个冬日,我们几乎都不曾有过真正填饱肚子的时刻,有时深夜里,经常从腹中传来灼伤般的饥饿感。 即使我平时从旅馆回来时会带一些食物与敦一起分食,但也大多只起到杯水车薪的作用,店中的茶泡饭又异常鲜美,难免会大快朵颐。 假使月本老师在这里,一定会因为我这副吃相而用戒尺责罚我吧。 正当我发散思维时,阿敦的动作已经不知何时起停了下来:“……澪姐姐,一定要去吗?” “嗯?”我反应了一秒,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嗯。” “抱歉,阿敦。”我又在道歉了,事实上,除了道歉,我并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真的不能够留下来吗?” 我沉默了两秒,再次说道:“……抱歉。” 白发少年低下头,细窄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忽而间,一滴泪珠砸进了盘中。 他迅速用手背擦干,嗓音带着止不住的颤意:“澪姐姐……对不起,拥有这么自私的念头,可是,我是真的、真的很珍惜和澪姐姐在一起的每个时刻。” 饭食的清香氤氲在空气中,泛着茶叶涩味后的回甘。 “阿敦,听我说。”我叹了口气,说道:“我同样也很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时光,老实说,我也偶尔有过不离开这样的念头,但……” 我没有说下去。 敦的声音透着茫然:“那我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啊……是不是如果我变得足够好,澪姐姐就会留下来?是不是因为……” “并不是因为那一些,也并不存在那一些,”我打断了他:“相反,因为阿敦的真诚和勇敢,这段时间以来,我在你身上汲取到了很多力量,我很感谢你。” “澪姐姐……” “但是找到他,已经不仅仅是我的愿望,那也是我已经过世的母亲的遗愿。” 我轻声说道:“阿敦,你想听一听我的故事吗?” 第59章 道别 一颗咸蛋黄般的落日,缀在天际延长的线上,远方的高楼隐没于雾里。 晚霞的光影如纱一般吹拂在面前的街道上,我与敦并肩行走着,旷野之中,路边的花草染上了绿意,四周尽是春意复苏之景。 走过僻静的桥梁,水声潺潺。我终于将那些盘旋于心间、又从不曾提起的往事娓娓道来:“……我出生在一户贵族家庭中,我的亲生母亲生我时因难产而去世,因为我是女孩的缘故,父亲对我的态度非常冷淡。” “他的一房妻子非常善心,我被她接过去抚育,她成为了我的母亲。在她的精心照料之下,我得以健康成长,那些年岁里,我与她、还有哥哥,我们三人相依为命。” 那是最快乐的日子,在母亲的院落之中,她坐在摇椅上织毛衣,修治在木制的书架前读着各式各样的书。 修治二号喜欢扑棱着翅膀飞到他的手心里,修治三号总是懒洋洋地趴在缘侧晒太阳,里映会准备好每个人都爱吃的茶点,幸子恭谦地站在阴影中,温顺地像影子一样。而我则是和修治有一搭没一搭地斗嘴,抱怨老师教授的功课太过麻烦。 母亲用秋水一般温柔的目光看着我们,让人想要哭泣的目光。她认真听我们不着调的对话,偶尔会发出善意的微笑。 青梅酒、螃蟹宴,一晃竟已过去那么多年。 我望着这座桥,记忆仿佛回溯到了那一天,在那条冗长的长廊之上:“我们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小时候,后来我的异能力被发现,母亲因为一些缘故被……被人所暗害,他们用母亲死亡的线索设计让哥哥离开,并在那段时间里带走了我,目的是我的异能力,他们想开发这份“才能”,所以对我进行了人体实验。” 阿敦的眼睛霎时睁大:“人体实验?!” “嗯。” 我笑了笑:“没关系的,已经过去了。” 已经不会再回到那时候了,不会回到小时候,也不会回到被苦难折磨的时候。我再次感受到草絮纷飞的春日,温和的风扑洒在脸颊上,这是自由的滋味。 “……只是那时候,我被关在实验室的日日夜夜,都无比希望哥哥能找到我,而后一次又一次地落空。我总想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会知道这一切,因为我的哥哥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了,可是……他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后来有人解答了我的疑惑,那个人说哥哥不会来找我的。不,不是他不会来找我的,而是他不会知道我还活着的。” “抱歉,我不明白……”阿敦拧着眉道:“为什么他不会知道澪姐姐还活着?” “因为,”我说道:“有一种异能力,名为【傀儡术】,如果获得足量的血液,便能够制造出原主人躯壳,并驱使躯壳去活动。” 我得知这一讯息的霎那,全身正泡在泛苦的药剂里,痛感被打磨,趋近于消弭。明明每天都被巨大的绝望感笼罩着,我的身体早已经无比麻木,但它依然让我感觉到了刻骨的刺痛。 那时,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家伙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我知道他是负责研究我异能力的骨干研究员。 对上我直勾勾的视线,他的神色染上几分癫狂:“7014,你是不是还在盼着你的哥哥来找你?你是不是认为他能够救你出去?” “哈,放弃这种可笑的念头吧,他永远都不会来的。” 那时的我万分不屑,用尽全力挤出一个口型:“骗人。” “骗人?不不,你错了,我可是很诚实的呢。” 他大笑几声,向我介绍着【傀儡术】的妙用,他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修治是如何亲眼看着簪着樱花发簪的“我”在火焰里丧生的,装进骨灰盒里的“我”又是如何被他带走的。 每听他说一句话,我的身体就会冰冷三分。 他乐此不疲地嘲讽我,像猫咪做戏弄老鼠一样的猎物游戏:“……你的哥哥可真是个胆小鬼啊,连你的‘尸体’都不敢触碰,真是好笑。” “真可惜,如果不是因为与津岛家的盟约,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留下这么一个恶鬼,难道他真的会发扬什么津岛家吗?别开玩笑了!换做是我,我一定会杀了那小子,好在……” 那声音忽明忽暗,又混沌着远去了。 一年之后,当我再次踏上日本的土地,我迫不及待地想去寻找他,可曾经的津岛家早已消弭,仿佛从不曾存在。 我后知后觉意识到那时家主所说的:“找不到敌人的计划,又有什么意义呢?” 浅草的线索一定会断掉、知道一切我消息的人都会失踪。 釜底抽薪。 只为了津岛家的光辉和荣耀,只为了他的权利与永生。 可惜,与他预期的截然相反,修治从来不是他的棋手,他早已没有了半点消息,仿佛津岛修治这个人,从不曾存在于这个世间…… “但是,”我侧过头,平静地向阿敦说出了当初研究员透露过的“真相”:“我知道哥哥不会认不出我,但是……” 他还活着吗?我忍不住地怀疑。如果他还活着,为什么我没有等到他?他还在这个世界上吗?他那么聪明,一定能活下来,可是,万一呢?他万一已经…… 我该怎么办呢。 “……我必须去找到他,刻不容缓地找到他。” “可是,”阿敦卸了力般,挣扎着说道:“澪姐姐说过,那条路也许会死……” 路边的花丛开得璀璨,我弯下身,鬼使神差摘下一朵花苞,像多年前修治摘给我的那朵花,我将这朵浅黄色的不知名小花递给了阿敦:“即使会死,这个世界上,总还有比生命更加重要的事。” 看着少年凌乱的银白色头发,我笑道:“况且,那只是最恶劣的情况,也许现实并不会那么艰难。” 阿敦接过花束,轻轻嗅了嗅,颇为动摇:“比生命更加重要那种事……真的会有吗?” 比生命更加重要的事吗?自由、爱,或者又是什么呢?为了修治,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的吗? “我不知道,阿敦。”我摇了摇说:“但是至少我相信着它会存在。” “人的生命犹如这花苞,脆弱而美丽,总有人会因为想见一见激昂的春雨而迫不及待地绽开,也总有人会选择平淡地开下去,等到晚春、等到凋谢。” 修治是那一场春雨,他早在自己未曾发觉的时候,便已经带给过我超越灵魂的自由与根深蒂固的爱。 非他不可。 我喃喃地说道:“我只是在害怕,我只是害怕,见不到他我快要疯掉的害怕。我一定要、我必须要去找到他。” 我从始至终都不信他会认不出我。 即使他没有碰那具傀儡,异能无效化没有展开。即使那具傀儡身上还带着他送我的樱花发簪。 我也绝对不会相信,他因为那个“假”的我而宣判我的死亡。 唯有…… “我明白了。”敦闷闷地说道:“对不起,澪姐姐,我一直如此任性。只是……有人这样关心我,我很开心,因为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我很感谢澪姐姐,一直以来都是我受到你的关照,没能为你做些什么……” 我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妄自菲薄:“其实阿敦做的已经足够多了。” 敦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几分不确定:“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太好了……” 默了一秒,他再度犹豫地问道:“澪姐姐,那我们以后还会有再相遇的那一天吗?” “会的。” 我仔细望向他,敦已经比起最初始我遇到他时长高了些许,虽然几乎微不可察,但的确发生了。 长久以来,他总是绷着一根弦,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灰败丧气。这时,他似披上了了一层薄薄的盔甲,唯一没有变化的是……他的眼睛依然透着澄澈的光,柔软地像只小兽。 比起那时候,阿敦让我捡回了一些“触碰外界”的本能。 我再度摸了摸他毛绒绒的头。 “阿敦,我去寻找我的哥哥,并不意味着我们必须就此诀别。拜托,请努力地成长吧,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坚韧地活下去。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然后带你一起离开这里的。” 即使无法回来,我也会想办法让你离开这个地方。这个世界如此之大,总会有能够容纳你的一席之地。 “但是如果我没有来的话,也没关系,未来也许我们会在某一处重逢,即使没有再相遇,你也一定会遇到属于你的春雨,也一定会成为他人的春雨。” 阿敦攥着衣角,低着头嘟囔道:“……但是澪姐姐,我其实已经遇到了。” 第60章 擂钵街 即使有再多不舍,在匀速而不可逆的时间进程中,我与敦依然迎来了既定的离别。 “那么,”临行时,我向他挥了挥手:“阿敦,一切保重。” 院长并没有来送我,在此前一晚,我们已经进行了一番长谈,内容免不了是关于我、也关于敦。 “其实,依据这些时日以来我与阿敦的相处来看,阿敦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这您一定也知道,”我最终还是劝道:“……或许您可以尝试多相信他一点呢?善良不一定非要用暴力才能学到,它是刻在本性里的东西。” 院长没有回答我。 在那之后,我在过往常去的偏僻院落里藏了一些【治愈药剂】,并将那块象牙白圆石置于其中,我叮嘱敦,让他不要吝惜药剂的使用。 临行前的窄院内,阿敦叫住了我。 我转过头,他依然穿着那身破旧的衣衫,与细瘦的骨骼间隔着鼓鼓的风,我听到他的声音落进了春日的午后,像被吹落的蒲公英:“一路顺风,澪姐姐。以后……我会去找你的。” “好。”我笑着冲他挥了挥手,回答道:“后会有期。” …… 横滨位于神奈川东部,离福利院并不远。靠着前期精密的规划和攒够的钱财,第二天黄昏时分,我便抵达了这座久违的港口城市。 几年前,我们曾途经过这里。黑色的摩天大楼、临海的巨坑依然显眼,我却颇有一种物是人非之感。 下了电车,我直奔温泉山庄,一路跌跌撞撞,抵达目的地时已经到了半夜。 而当我向店里的老婆婆旁敲侧击起津岛家时,她却同我说,这里早已不再是津岛家的产业。 “几年前好像的确隶属于津岛家旗下呢。但是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转手卖了出去……小姑娘是有要紧事吗?需要我联系一下东家吗?” “不用的,”我下意识脱口而出,随即闷闷地摇了摇头:“谢谢婆婆的好意,我来这里,其实也只是为了寻找一个在津岛家当差过的……朋友,这么多年过去,他一直音讯全无。” “诶?可怜的孩子,”老婆婆慈爱而同情的目光移过来,压着嗓音说道:“据说,津岛家丧生于一场火灾,几乎一夜之间,全家上下全部都横死在了那场火灾之下,是邪灵的诅咒呢!” 我蜷起手指,并不相信这一番定论,假如津岛家真的全部丧生,那个所谓的研究员,又何必真的要去守什么规定呢……对这团迷雾似的问题,我仅是默了默,没有透露出分毫。 我问她:“婆婆知道是为什么吗?” “那场火灾吗?抱歉,我不知道哦。”她思索了一番,缓慢地说道:“或许,那真的只是意外吧!” “……” 这场对话几乎没有任何新的信息,这让毫无头绪的我更像一只无头苍蝇,在横滨的街头上无望地寻找着那抹身影。 然而,还没有找到修治,另一个难关挡在了我的面前。 横滨并不是一座适合人们生存的城市,这里的建筑虽然华美奢侈,行人们都穿着光鲜亮丽的服装,但一到晚上,四处都会响起不停歇的枪炮声、斗械声,仿佛夜晚是被恶魔统治的领域。 偶尔有路过的人对我怀以憎恶和厌弃的目光。 街头混混教训我说,横滨没有能容纳我去处的地方,说像我这样的低贱贫民,适合滚去擂钵街。 我尽可能地服用药剂压缩了睡眠,但即使如此,身体依然需要一两个小时的必要休息时间,依然会有两个小时的空档,比起害怕会被小偷偷走身上的食物和钱财来说,我更害怕被街道上的枪械斗争误杀。 我最终选择了妥协,去往了他们所提的贫民窟。 远远地望着那个硕大的坑洞时,我脑海中浮现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当初母亲开玩笑般说的:“小澪可不要走丢了呀。” 不由暗自怅然,一语成谶的是,多年以后的我的确走丢了。 …… 没有那么多时间用来伤感,外界的枪林弹雨艰难,擂钵街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期间,有过无数混混来找过麻烦。 一开始,我不得不与他们扭打,幸运的是,我有一身能治愈身体的异能力,即使是一口气也能恢复得生龙活虎,所以我能选择最不要命的那种打法。 假如打不过,我便向他们丢没有什么杀伤力的爆炸液,而后趁早离开。 最初体弱的我经常被打得遍体鳞伤,后来熟悉了异能、掌握了周边的地形之后,我竟也能在这里混得游刃有余了。 这段时间里也不算完全没有收获,至少……我的体术提升了不少。 初夏来临时,我的名声在擂钵街这一带已愈传愈大。 虽然大多都是“那个不要命的疯子”、“和野狗一样的恶童”、“滑不溜秋的棘手货”此类的称呼。 我并不在意,只要能活下去,假如修治能够凭借这些注意到我…… 虽然,后者并不太可能,毕竟这些名声与往日的我迥然不同,假使是从前的我自己,恐怕也辨认不出来这会是那个“津岛澪”。 毕竟从前的“津岛澪”恐怕也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有饿到从野兽口下夺食的那一天。 第61章 暑夏 这一年的暑夏酷热无比,蝉鸣声似要将擂钵街淹没。 午后,我与街头的混混互搏完,保住了身上的钱财与今天的晚饭。 一瓶治愈药剂见了底,拉好头顶的兜帽,拖着疲惫的身体,我回到了不久前寻找到的废弃的危楼中,这里是我的临时住所。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已经适应了在横滨无止境的枪林弹雨中苟延残喘,也习惯了日日夜夜为了生计而艰难奔波的生活。 尽管依然没有探寻到任何关于修治、关于津岛家的消息,寻找似乎成了一件徒劳无功的事,但我依旧没有放弃的念头。 我坚信着我一定会找到他。 即使一直寻找下去。 “砰——” 一记重击声打乱了我的思绪,那是石头穿破墙面的声音,激起的碎屑擦伤了我的脸颊,划出一条长的血渍。 我身处于危楼下的长巷中,正背对着这份危险的来源。 刺痛感让我下意识摩挲了一下脸颊上的创口,几乎是瞬间,我作出了判断:身后这家伙很强,即使拼尽全力,我也打不过他。 跑。 在擂钵街累积起的经验告诉我,此时并不需要过多的纠结或者废话,在碾压性的实力面前,如果想要求生,那么逃跑或者示弱兴许为上上策。 然而,在爆炸液丢下的瞬间,来人已经在我身后出现,“想逃吗?你这混蛋——” 看来他比我想象中还要棘手。 我决定转变方针。 放弃了逃跑的念头,转过身去,跟前赫然站着一个穿着卫衣、赭红色头发的少年。他冷着脸,有一双如宝石般钴蓝色的双眼,浑身上下散发着“我不好惹”的气场,不知为何……这张脸我竟感觉到有些莫名的熟悉。 我一定曾在哪里见过他。 是在哪里呢…… 跟前的少年双手揣着兜,出现在我身后时,语气还在张扬地放着狠话:“……喂,伤害了羊的成员,总要付出一些代价吧?” 而后一秒,在我转头之后,他的话突然戛止。 少年蹙起了眉:“哈?怎么是个小鬼?” 我的目光在他的脸上短暂停留,最终落到了他无意间露出的蓝色手环上。 一天之前,曾有一个褐色头发、带着相同款式的蓝色手环的少年拦住了我,他威胁我,让我将全身的钱款和好不容易获得的武器交给他。 他说假如我不同意,那么我将会遭受到“羊之王”的报复。 羊的名声在这一带远近闻名,它是一个由未成年人汇聚起的组织,虽然总体实力并不显眼,但是领头人却是个强悍的异能力者。 但当时的我并未服软。 一则是能够庇护如此多孩童安危的人,想必并不是穷凶极恶之辈,他不一定真的能够以这样的理由将那人叫来。 二则是即使真的来了,我就算不一定能够打败“羊之王”,但是不见得不能逃跑。 三则是假如我此时示弱,没有武器的我也许明天就会被曾经有过争端的混混给杀死。 更何况,一味地示弱也并不是在擂钵街适用的生存法则。 于是,他的下场自然是被我不要命地反抗殴打了一番。 令我没想到的是,那个败类所说的“羊之王”真的会找上门来。 我定了定神,对上他的视线。那是一双如湖水一般的眼眸,即使他周身散发着强大的气场,仿佛对暴力与鲜血习以为常,但那双眼睛却似乎并未有过多的戾气和凶恶。 心下一横,我遵循了“他大约并非穷凶极恶之人”的判断直觉:“是那家伙想抢夺我的武器和钱财,所以我才反击的。” “你是想为那家伙复仇的吗?”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是这么个结果,顿了一秒,他的语气微弱地柔和了一些:“你的意思是,山田想抢走你的东西?” “如你所见,否则我并没有攻击他的理由。” 情况似乎比预想中的还要更好,他的攻击欲图似乎已经停了下来。 我冷静地陈述道:“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可以去四周打听,在擂钵街,关于我的任何争端,都是他人冒犯在先,我才会作出防御。” “况且,我也可以如你们所愿,交出钱财,如果这样还是不行,那么他的伤口我也可以帮助治疗,但请让我保留自己的武器。” “不,不用,我以为……算了。” 少年静静地端详了我一番,忽而笑道:“真没想到,最近在这一带突然活跃,并被众人称为【不死的暗鸦】的家伙,居然是个这么小的小鬼……不,居然是个女人。” 我:? 他的这句话中掺有意外,但并未有轻视或者傲慢。我明白这份意外,是因为这段日子以来,我剪去了自己的长发,并带上了兜帽加以伪装,让自己的外表看起来像个男孩,不为别的,只因为这样做能够消弭掉一半觊觎的目光。 加上平日里我低着头出没,也不会在人多的地方说话,所以我并不意外他们会不知道我的真实性别。 所以对此他有所惊讶,我并不意外。 令我意外的是“不死的暗鸦”这个称呼,“不死”我能够理解,归功于治愈药剂的功效,但“暗鸦”又为什么…… 算了。 敛下心头纷乱的思绪,我暂时决定先不管那些,真挚地说道:“不论怎么说,谢谢你不追究这件事。” 三言两语间,风波能够平息,到底是多亏他能听进去我的解释,并且不是昨天那种仗势欺人的败类。 在我松下一口气时,一记电流般的灵感忽而跃过。 那双钴蓝色的眼睛……不,等等,我想起来了。 这张脸与我见到的幼态脸已经有了较大的差异,但我的确见过他,那时我曾试图逃出实验室,依靠修治教过我的开锁技能与信息勘察,我曾在绝密信息库里见到了他的资料。 重力、容器、荒霸吐…… 这边,少年张口:“我说,你要不要……” “我认识你。”我突然出声:“我曾见过你。” 第62章 中也 “哈?认识我?” 少年被我突兀的话音打断,错愕地发出了询问。 他注视着我,眼瞳深处像泛起了微微涟漪的深蓝色湖面,他无言,似乎在搜寻关于我的记忆,顿了几秒,才迟疑地说道:“……我没有见过你。” “……” 我抿了抿唇,心中已经对刚刚太过莽撞的举动有所懊悔。 不论眼前这位少年有多么好说话,碾压性的武力都摆在跟前,这意味着“灭口”是一件非常轻松的事,我无论如何,都不该轻易地托盘而出所知道的“机密”。 毕竟那是在绝密信息库里见到的资料,那意味着他的实验等级甚至优先于我。 这样的人…… 应该说是这样本该在欧洲的珍贵实验体此刻却身居横滨最混乱的贫民窟里,其中历经了怎样的曲折,而实验室又会不会是他的雷区禁忌……这些我都无从知晓。 假如这是他想隐瞒的,不容他人所知的,那么暴露这一切的我无疑会将自己推进危险的腹地。 顾虑到这一切,我于是含糊说道:“……抱歉,也许只是之前曾远远地见过一面,也或许是我认错人了。” 在未知面前,我再一次告诫自己不要暴露核心的信息。就像我无数次向外界打探修治的消息时,也决计不会冠以“津岛”之名。 停了两秒,我故作轻松的转开话题:“你刚刚想说什么?” 他“嗯”了一声,没有纠结这个莫名的插曲,很轻意地接受了我的说辞,并顺下了刚才想说的话:“我想说……你要不要加入【羊】?” 我自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接受这份橄榄枝。 毕竟一个人在擂钵街生存委实艰难,即使小心翼翼、警惕周围,也难免会有受到欺负的时候。 羊里虽然有那种败类,但能够得到强者庇护,已经是利远大于弊。 让我唯一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会邀请我。但多年以来的习惯还是令我下意识地压制住了这份翻涌的好奇心,我只是沉默地、安静地跟着这位少年走向了羊的据点。 不,应该说是跟着中原中也。 暑夏的阳光一如往常地轻抚过污浊脏乱的擂钵街,仿佛万物世间对它而言并未有所不同。那光影扑朔在中原中也的发顶,晕出橘黄色的暖光。 在这样温和的天气里,我们交换了彼此的名字,那是我们成为“同伴”的第一天。 …… 这是一个狭窄的房间,却比我想象中环境要好太多,毕竟这里还有沙发、厨房锅具等简单常用的家具。 客厅内,十几个孩童围成了一圈,面对突如其来登门的我,皆数摆出了防御的姿态。 正对着我们的一个粉色长发的女孩质问道:“中也,你为什么把那只乌鸦给带过来了?” 乌鸦? 我恍然,这大约是源自【不死的暗鸦】那个称谓了,虽然我仍旧没想通这是因何缘故。 她旁边的少女怯怯地说:“就是嘛……明明昨天山田已经去邀请过她了,结果被她打成了重伤,你忘记了吗?” 原来羊成员的视角是这样的吗……这其中的误解之深,倒是也不难理解为什么中也一上来就会向我踢出碎石了。 但我可不认为说的“交出全身的钱财和武器,否则就叫你好看”这种话是在邀请我加入羊组织。 “我……”张了张嘴,我本想将昨日发生的事再度叙述一遍,打消我们之间的误会。 没曾想,中也已经挡在了我面前:“跟这家伙……跟她没关系,山田没有去邀请她,而是想抢走她的东西。” “真的吗?” 我点了点头,认真说道:“如果你们有听说过我的话……我只会报复伤害过我的人。” 听到我的回话,屋子里的孩童瞬间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叽叽喳喳地讨论了起来。粉发女孩当即说道:“难怪山田一直支支吾吾,只说差点被你杀掉,还怪罪你,说你看不上羊,太可恶了……” 她旁边的少女也搭腔:“明明是大家一众决定去邀请你,山田主动领了这个任务,结果他居然去欺负你,太过分了,简直不可饶恕。” “明明是山田被揍了吧……” 有人反驳道:“但想抢走女孩子的东西还打不过人家,好逊!” “但她加入羊真的没问题吗?如果她未来也欺负我们该怎么办?” “你是笨蛋吗,她肯定打不过中也的啦。” “……” 听着大家的讨论,我不由联想起了福利院那群孩子,他们总是缄默着,无言地踱步过福利院的每一个角落,只偶尔在讲故事时会展露出属于他们这个年纪的纯真。 这群人比起他们来说,显然活泼过了头。 在擂钵街这种地方,能够住进有家具、有厨房的房子,能够保持有什么便坦率说出的天性…… 想到这些,我的视线不由移到了中原中也身上,这家伙,是不是把他们保护地太好了一点? 而被我默默打量的中也浑然无觉,而是巡视了一圈,问道:“……山田他人呢?” 第63章 狼群 有人当即解答了他的疑问:“山田啊,应该正在卧室里养伤吧,擂钵街又请不到医生,只能靠他自己了……中也你要去找他吗?” 中也还没说什么,那人随即又说道:“如果你是想处理乌鸦和山田的事的话,要不还是等白濑来了再说吧。” 白濑又是谁? 我站在他身后,默不作声地记下了这个名字。 老实说,自从踏入这间房子开始,我便感受到了一阵强烈的违和感。后来在羊成员对“羊之王”摆出肆无忌惮的语气和毫不畏惧的态度、再到“白濑”这个名字的提出后,更是佐证了我的猜想。 作为名义上的首领,中原中也的话语权也好、受尊敬程度也罢……这些是不是都太过薄弱了一些? “嗯,我知道了。”中原没反驳他说“白濑来了再提”这种的话。 那人松了口气,又问道:“那这个人……你打算拿她怎么办?” 中原瞥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说道:“我邀请了她加入羊。” “不行。” 那少年语气又快又急,当即反驳道:“中也,她可是伤害了山田的人啊!不管理由是什么,事实都没办法更改,对吧?况且如果中也是带她回来向山田道歉那件事就算了,怎么可能让她加入羊啊?!” 原来等待白濑是为了让我向那种败类道歉吗? 我蹙起了眉。但如果中原中也有这个心思的话,从理智上来说,这或许比被殴打、被欺负甚至于被杀死的下场来说要好得多。 可是……既然中原中也没有向我动手,选择了听我的解释,更是选择了邀请我加入羊。 即使这或许是羊组织里早就商议好的决定、即使这或许是看在我的名声上…… 不,我顿了顿,再度想到了那份实验报告。 能够控制重力并对此运用地游刃有余的人,从他的视角来看,他并不知道我具有治愈的能力,我的“才能”确有份量,但对于他的实力而言,其实和蝼蚁没有差别。 我并没有让他大费周章的价值。 那或许不是利益或者什么东西,也许只是垂怜,只是他动了恻隐之心,去可怜落魄流浪的小孩。 也许是他本身就是个好人。 到底出于不想辜负这份善意的投桃报李的心理,我并不想让他难做。 我张了张口,想说我可以去道歉:“我……” 但中也抿了抿唇,打断了我的动作:“……我从来都没说过带她回来是为了让她向山田道歉,这件事不管怎么说,也都不是她的过错。” 我怔了怔神,诧异地看向那个赭红色头发的少年,完全没料到他会选择去维护一个陌生人,而与他的同伴发生争执。 他话音刚落,方才替我说过话的粉头发女生附和道:“中也说得没错,之前我们就有商量过邀请她加入,这件事是山田做得不对,就算白濑来了,也不会说她什么。况且我早就看山田那家伙不爽了,明明加入羊没多久,整天神气得不得了。” 那人讪讪的,凶恶地瞪了我一眼,撇过头去,到底是没再说什么了。 我对他的想法倒是没什么感觉。 粉头发女生视线移向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回道:“早川澪。” 她眼中折出兴奋的光:“好的,早川桑,从现在开始,你就是羊的一员了。嗯……擂钵街都说你很厉害,说你即使前一晚奄奄一息,第二天也照样像正常人一样,你是不是会医术?还是你跟中也一样,都会异能力?” “医术?异能力?” 中也突然问道:“你们不是说,觉得她一个人在擂钵街流浪很可怜,所以才打算收编她的吗?” 女生显然愣了一秒,脸上露出惊慌的表情。 “当然了。” 只是瞬间,她又收起了那副神色,语气慌慌张张的,甚至变了个调:“我只是问一问早川桑罢了,没有别的意思。毕竟如果能多一个会医术的人,对大家而言也是好处,而且港黑的势力现在这么恐怖,万一我们哪天因为他们受伤了怎么办,山田到现在也还没能请来医生的,对吧?中也。” 没等中原中也说什么,我抢先一步说道:“没关系的,我会医术。” 此前,我从来都没有向擂钵街的任何人暴露出过自己的异能力,因为我太清楚这份能力可以为他人带来多大的利益,而会去觊觎它的人……并非我的能力所能抗衡。 津岛家就是最好的先例。 面对羊组织这样心思各异的青少年组织,我自然从头到尾都不会将我的秘密说出口。 我的话音刚落,大家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聚焦在我身上,更是有人脱口而出:“真的吗?那太好了!” “当然是真的,”我微笑着,说道:“况且中原先生……和大家愿意收留我,如果能够尽自己所能地回馈大家、帮助大家,这会是我的荣幸。” 言谈间,我不动声色地将众人各异的神色尽收眼底。 中原中也的是隐藏在复杂神思下的关心。而他人的是……不加掩饰、或者说压根掩饰不住的贪婪。 太过青涩了。 只不过……我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中也,如果说在福利院时,孩子们对敦的孤立是因为对白虎的恐惧,那么在这群人里,中也扮演的又是什么身份呢? 比起“羊”而言,他们分明更像蓄势待发的狼群。 而会对我施加以善意的中也,才更像一匹尽心尽力、不加防御的羊。 那边,在我说完这句话后,粉头发女生松了口气,她勾起嘴角,提议道:“我说,不如我们今晚吃顿大餐吧,就当是庆祝乌……就当是庆祝早川桑能够加入羊,成为我们的一员好了。” 第64章 手环 在“白濑”以及剩下的小羊回来之前,我还是没能跟山田见上一面,在此期间,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让我去帮他治疗之类的话。 至于为什么非要等白濑他们回来…… 带领我熟悉据点的黄发女孩这么说:“在羊里从来都是这样,遇到什么事都是大家一起商量着来的。” “原来如此。” 随后,我就被推进了淋浴室,从头到尾洗了个干净。眼看着清水颜色都变得污浊,我感受到了久违的清爽。 “洗干净看起来就好多啦,”黄发女孩温和地笑了笑,又递给我一套宽松的衣服,那里面是一件浅绿色的短衫、黑色长裤与夹克外套,还有一只蓝色的手环。 “找到的旧衣服里,只有这些是稍微小一点的了,但你穿起来可能还是会有点大。” 我双手接过衣服:“谢谢。” “没关系的,以后我们就是同伴了,我们会互帮互助的,对吧?” “嗯。”我轻应一声,换上了这一套带着皂角香的衣服。她猜测得没错,即使我卷起袖子、蜷起裤脚,外套还是垂到了大腿。 “刚刚听到中也说你是女孩子的时候,我还很惊讶呢,这么一看的话,好像也的确不会把你认错。” 女孩玩笑似地说道,她仔仔细细地盯着我打量了一番,好奇问道:“你多大了呀?” 我迟疑了一下:“……已经十一岁了。” “诶?是吗?你是我们这里最小的诶,不过老实说,看到你最开始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才八九岁,和当初……”女孩话忽然止住。 我扣上蓝色手环,装作没懂她的欲言又止,询问道:“当初?” “没什么,就是觉得中也带澪回来的时候,和当初羊捡到中也的时候很像。” 她笑了笑,不欲多谈这个话题:“不说那个了,我叫安西春子,澪也可以叫我春子或者春子姐姐。” 我敛下眼帘:“好。” 捡到中也么? 八九岁的时候……如果我与他那时的境况相似的话,那么不难猜测他为何会对我释放善意了。 可是如果说他是在擂钵街被羊组织捡到的话,那么实验室的克隆人、实验体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他的监护人呢? 一时无解,我暂且先放下了思绪。出了淋浴间,我也到底没有叫出那声“春子姐姐”,她没说什么,或许是认为我性格较为拘谨冷淡,还没适应这里的环境的缘故。 晚饭时,在外忙碌的羊群悉数回归,我也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白濑”,那是个银灰色短发的少年,刚一进门,便凑过来开始和中也说话。 我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竖起耳朵,仔细倾听他们的对话。再度捕捉到关于“港黑”、“偷酒”一类的词汇,大致明白,应该是羊的某些成员惹了麻烦,让中也赶紧去帮忙解决之类的。 这份利用甚至于毫不掩饰。 不知怎么,话题又带到了我身上,白濑说道:“……她是中也带回来的新成员,肯定没有问题。这件事也不能怪她,要不警告山田一次好了,如果再犯,就让他离开羊。” “嗯。”中也应了一声:“早川,你是怎么想的?” “这样再好不过了。”我一一扫过众人的脸,看着几人脸上浮着不满的表情,我起身,礼貌地微微鞠躬,露出了手腕上的蓝色手环。 有人小声嘟囔:“那山田的伤怎么办,我们又请不到医生……” 我微笑着说:“我很感谢大家能够接纳我。我想,毕竟已经成为了羊的成员,即使山田和我之间有些恩怨,我也可以为他提供治疗。” 我说我会医术并不作假,当初在津岛家时,我便曾因为【药师】这一异能力的觉醒,主动翻阅过许多相关的药学书本,期间便有诸多基础的医疗知识。 在这一日的观察里,我坚定了不暴露异能力的心思,因为我大概摸清了羊组织和中也的关系。 胁迫、依附、贪婪。 之前春子所提到过,中也是在八九岁时候被羊组织捡到带回来的。这份收留的恩情,的确能够作为挟持他成为“同伴”的筹码。 一个重视情义与同伴的人、一群在强大的力量庇护下滋养出贪婪与野心的人。 这些狼群却并非完全不在意中也的感受,相反,他们也同样将中也视做“同伴”,甚至于会因为他的缘故而对我的加入也抱以善意。 只不过他们同时也会下意识地去让他付出、索取他强大的能力。 贪婪么…… 假如我的异能展露出来,又会面对怎样的境遇呢? “先吃饭吧。” 中也将那些对话收了尾,他对白濑说道:“你说的那些事,明天我会去处理的。” “不愧是中也~”柚杏……也就是粉发女生扬起了尾音,话音雀跃道:“就该让他们知道,得罪了羊会是什么下场。” 第65章 筹谋 自从离开福利院以后,我再也没有吃到过如此柔软的面包、喝到过这样温热的味增汤了。 食物的鲜味在口腔里泛开时,我竟有些恍神,这些对于津岛澪来说或许稀疏平常,但对于早川澪来说,足以算得上不可多得的美味。 也许骨子里仍然刻着月本老师所教授的礼仪记忆,所以即使这些味道对于此时的我而言再珍稀、再久违,我也依旧端坐着,保持合适的姿态,不急不缓地用餐。 期间,我察觉到中也的视线偶尔会掠过此处,但更多时候,他只是沉默着,和我一同耐心地倾听着席间众人叽叽喳喳的交谈。 他似乎融入其中,又似乎孤离其外。 出于礼貌,我并没有擅自往下探究他的心情或者想法。 而是……再度游离。 其实在今天之前,我已经思考过寻找一处擂钵街的中小型组织加入,或者索性去到港黑,这样一定能够更好地探听到修治的消息。 所以,当羊向我抛出招揽邀请时,我几乎没有犹豫,因为这与我初具雏形的想法不谋而合。 那么,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必须探索清楚羊组织关于情报收集的能力,以及明确我能相信他们到何种程度,并且尽可能地获取他们的信任。 … 伴随着交谈声,众人举着有些简陋但保存完好的杯子,向我表达了热情的欢迎,推杯换盏间,我也暗自记下了席间提起过的人名。最终,晚饭在孩童们的欢笑里平静地结束了。 隔日,中也便独身一人前去解决了白濑所说的麻烦。 当然,我对此事的经过、结果都只是耳闻。 当我询问他为何是独身一人时,按照春子的说法,处理敌人这种事,一开始羊组织还会有严密的部署和计划,后来大家发觉中也的才能之后,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成群结队成为了完全没有必要的选择。 “如果澪有什么麻烦的话,也可以求助中也哦,不论是什么麻烦,中也都能够解决的,虽然澪自己也很厉害啦。” 我垂下眼,轻声询问:“这样做的话……难道不是在让中原君一个人去面对所有么?” “怎么会?”春子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毕竟中也有那样强的力量嘛,保护羊群也是理所应当的吧,因为我们是同伴呀,中也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呢……况且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啊,对,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她顿了顿,玩笑般道:“假如我们有中也这么强的能力,也一定会努力保护别的同伴的,你说对吧,澪?” 我含糊说道:“或许吧。” 对于春子的言论,我虽然不置可否,但也没有与她争执的必要性,这样的念头早已在羊组织中根深蒂固,不仅是她,任何一个人不会有任何的动摇。 即使是……中原中也本人。 但在那之后,我依然有意无意地选择了抽身其外,成为了一个孤僻的“独行者”。 没有了生存和食物的威胁,我开始在擂钵街之外的地区进行探索,但不管我如何努力,也始终没有任何关于修治、关于津岛家的消息。 这份挫败竟也成为了一种习以为常。 与此同时,我开始与众人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当他们受伤时,我会及时去为他们治疗,羊组织召开的会议,我也会参与,虽然期间并不发表任何意见,但如果是结伴去偷酒、斗殴、或者谈论中也之类的事,我都会选择委婉拒绝和默默远离。 即使在他们眼里,我是个极度内向、孤僻、不讨喜的家伙,但有了前者的加持,我融入羊组织、观察众人的计划已然称得上顺利。 当然,被我揍过的山田对于我的加入和他收获警告的事,始终有所不满,但他使绊子的手段太过青涩拙劣,我也算应付得游刃有余。 … 时间的齿轮辗转而过,那是夏末的某一天,阳光依然炽烈,在几个礼拜的观测之下,我确信了中也的“善良”,也终于决定向中也发出“求助”。 就在前一晚的晚饭期间,我得知了中也第二日的行程。 这几日里,羊组织中并没有需要我治疗的伤患,一直以来独行的我去哪里都不会被人注意。 我循着记忆出发了。 午后阳光正盛,燥郁的天气闷出行人脖颈上密密麻麻的汗珠。 果然,在临近港黑的河岸口,坐在台阶上的我“偶然”碰到了双手揣在口袋里、正打道回府往羊的根据地里走去的中原中也。 第66章 汽水 曾经的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太阳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公平的东西。 即使擂钵街如此窄旧,住所都是由破破烂烂的钢板塑料拼凑搭建而成的,可阳光也依然会眷顾此处,它会轻缓地抚摸过尘灰、抚摸过颓然麻木的行人,也会一如既往地照拂过少年赭红色的发。 漫步而来的中也忽而站定,遥遥地与我对上目光,他加快了脚步,脸色有些不好:“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不是说过吗。这里离港黑很近,你们平时最好不要过来这一带……” “给,”我没即刻回答他的话,而是递给他一瓶在不远处的商贩那里买来的汽水,因为我没等多久的缘故,汽水的玻璃外瓶上还冒着森森冷意。 中也默了默:“谢了。” 见他脸色平缓下来,仰头灌下冰爽的汽水,我想了想说道:“中原君一直奔波着处理羊的事情,很辛苦吧。” “啊,”他说道:“只不过是因为手里有一副好牌罢了,谈不上辛不辛苦。” “是吗。” 异能力算作好牌,善良与柔软是驱使这副好牌的养料。 中也看向我,钴蓝色的眼睛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他将话题再度绕了回去:“以后不要来这里了。如果被港黑抓住,等不到我过去,你也许已经丧命了。” “嗯,”我捏紧了玻璃瓶:“我知道这里很危险,也知道最近一年里,港口黑手党的首领下达了对这座城市进行无差别破坏和屠杀的命令。” 像是应证我的话似的,不远处的街道上,若有若无地充斥着枪声与炮火声。 他诧异:“既然你知道……” 那为什么还会过来。 “我知道。”我打断他未尽的问话,坦率地说:“但我的目的不是港黑,我是特地来找你的,中原君。” 中也的话刹住,他错愕:“找我?” “嗯。” 我站起身来,少年身量不高,站在陡峭的楼梯之上,他身后是曾被炸出巨大坑洞的擂钵街,也是穷凶极恶之辈流亡的灰色地带。 我一步一步地走近他,也在那处楼梯前站定:“中原君,我是想拜托你……我在寻找一个人,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少年。” “我想如果你遇到了一个和我面容相似的少年,能否告诉他,我在寻找他。” 他没有即刻答应,温热的风在我们之间缓慢地流动,良久,他方才出了声:“我说你啊,其实并不是擂钵街的人吧。” 我没否认:“嗯。” “你这家伙,完全不像个小孩。” 他勾起嘴角,说道:“都不知道你成天在想些什么。羊招揽过许多人,因为许久没有吃到过能入口的食物,每个人都会在庆祝会上狼吞虎咽,只有你这家伙没有任何的异常。” “不愧是中原君啊,”我联想到宴席间他频频投来的眼神,笑了笑:“我的确是几经辗转,流浪到这里来的。” “嗯。”中也问道:“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啊……” 修治的脸庞在我的记忆里浮现,那个穿着鼠灰色浴衣,向我缓步走来的少年,依然如此清晰、如此浓烈,我甚至记得他发丝被风吹起的弧度,记得他鸢色的瞳孔,记得他说话黏糊糊的尾音。 我轻叹一声,话音里带上些怀念:“他是我的哥哥。” 我喃喃道:“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温柔的人。” 中也说:“寻亲这种事,在羊里说就好了吧。” “我有无法告知的理由,”我摇了摇头:“请允许我保留这份秘密吧。” 我不是没有袒露过秘密,那时候我刚抵达日本,警署已经调查过津岛家,换来的结果是音讯全无的家族,和几个去往福利院探查我信息的怪人…… 在这团迷雾没有理清之前,如果我袒露身份会为修治、为身边的人带来麻烦,即使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都必须扼杀掉它。 如果直接告诉羊,难免会有树大招风的风险。 总之……我必须谨慎、再谨慎。 中也没有追问我所说的秘密,转而提到:“……为什么会告诉我?” “因为异能力。” 我定定地说:“因为中原君的异能力很强,会是最可能遇到他的人。况且,哥哥具有无效化异能力的才能。” “无效化异能力?” 他错愕了一瞬:“竟然还会有这种异能力……我知道了,我会留意的。” “谢谢你,中原君。” 我向他深深鞠了一躬,认真道:“不论能否找到哥哥,我都由衷地感谢中原君。如果以后有我能够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务必告诉我,我一定会倾尽全力。” “……”中也撇过头:“只是小事而已,不用那么隆重。” 他想了想,对着我晃动了一下玻璃瓶,气泡在瓶壁中轻轻扬起涟漪,在阳光的照射下泛起细小的光斑,他别扭地说道:“况且,汽水已经算作报酬了。” 第67章 易主 中也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 当然,这句话的意思并非他对待敌人会心慈手软,相反,面对每一个站在他对立面的人,中也的处决都相当地果断。 我所说的“善良”,更多是指当他认定了某人是同伴、是朋友后,他便会豁出一切去守护那个人,就像守护羊时那样。 不……与其说是“善良”,不如说是护短、是重情重义。 而关于我正在寻找哥哥的秘密,也伴随着那天午后交谈声的结束,成为了维系住我和中也之间关系的特殊纽带。 即使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仍然保持着较远的距离,但我无比清楚,那份求助意味着什么,那不仅是我已经将他视做朋友,也是我被纳入他同伴领域的契机。 … 随着战火在这座城市里持续发酵,街巷上开始随处可见血流成河的残酷场景。 港口黑手党首领造成的“暴政”让所有人都生活在惶恐不安之中,擂钵街的各类组织也受到了被持续挤压生存空间、被攻击掠夺的压力,各种或大或小的矛盾冲突在不断地积累,中也出门的频率也愈来愈多。 大多是处理羊成员受到的欺负,收拾他们惹出的麻烦。 与此同时,我也开始在擂钵街行医,每日因这场暴政而受伤的人不在少数,为他们提供简单的治疗,能够换取一些钱财或者情报。 在这个过程中,赖账、威胁、挖墙脚之类的事也层出不穷,对于这些纷争,我大部分都能够游刃有余地解决。 毕竟在中也偶尔陪练的基础下,我的体术飞速进步,再加上作弊的异能力,鲜少有人能够抵抗住那番不要命的打法。 当纷争涉及到某些牵扯太广的利益关系时,我大多会选择息事宁人。而每当这时候,中也从羊成员的嘴里听闻了相关的消息,都会去替我出头。 ——“谁对羊出手,就百倍奉还。” 极度护短的方针啊。 医术水平渐增的同时,“不死的暗鸦”、“被羊收留了的乌鸦”这些名头也逐渐远扬。在春子的解释下,我才知道之所以有“乌鸦”这个外号,是因为它们是一种睚眦必报的生物,面对一切伤害,它们都会进行反击报复。 “大家那时候都觉得澪和‘暗鸦’很像诶,因为澪最开始出现在擂钵街的时候,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没有人能够在攻击澪之后做到全身而退,他们都会受到来自澪的报复。” 春子的语气带着一丝崇拜:“澪就像藏在暗影里的乌鸦一样。” 我放下勺子:“……谬赞了。” “诶——”对于我平静的反应,春子反驳道:“没有谬赞,澪很厉害啦。” 我默了默,这个称谓实在是……有点太难为情了。 毕竟所谓的报复,只是在严苛的环境下拼命挣扎的生存罢了,形影单只的我,如果不亮出尖锐的獠牙,让人知难而退,那么便会是所有人都可以欺负的对象。 春子还想说些什么,白濑打断了她:“说起来,前阵子大家放出了可以用有效的情报来抵押治疗费的风声后,现在很多被澪治疗过的贫民都送来了很多组织内部严格保密的资料,其中有一些是关于港口黑手党的。” 听到港口黑手党的名声,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好,大约是回想起了这几个月连绵不断的枪炮声,那些残酷的景象,是如地狱一般的噩梦。 中也问道:“具体的情报是什么?” 白濑没有犹豫:“港口黑手党易主了。” “易主?” “是,传闻是在一个少年的见证下,港口黑手党的首领将位置传任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外科医生。” “见鬼了吧,”中也嗤笑一声:“外科医生?” 一个暴政的首领会如此轻率地传任给没有声名的外科医生,其中的蹊跷不言而喻。 大家神思各异间,白濑对着中也怂恿道:“中也,这是个攻击港口黑手党的好机会啊,趁着他们内部人心不稳,我们能趁乱大赚一笔。” “不行,”中也想也没想,径直拒绝道:“抗争还没有结束,对战港口黑手党会冒很大的风险。” “那没关系的吧,”白濑的语气已然染上几分急切:“中也可以做到的吧!而且现在还有了澪的帮助,只要你们两个联起手来,能够占据港口黑手党一个据点,对羊来说已经绰绰有余了。” “……”我垂下眼睫,思绪翻涌。 不行的。 那位外科医生能够取得这个位置或许不是难事,但是他的厉害之处是在于可以坐稳首领之位,并且没有引起过度的骚动,仅凭这一点,就能够判断出他一定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有时候适当的守序比起无止境的暴乱而言,更加危险、也更加不容侵犯。 更何况,羊组织从来都不是只有港口黑手党这一个敌人,高濑会和GSS等各种组织尚且还在暗处虎视眈眈。 如果因为进攻港口黑手党这个举动,羊成为了被新任首领杀鸡儆猴的开刀对象,那么在中也分身乏术之时、在羊的实力受损之后,匍匐在暗处的敌人一定会争先恐后地分食这块上好的肥肉。 没等中也作出反应,我率先说道:“很抱歉,请容许我拒绝这个提议。” 白濑错愕:“为什么?!” 我将自己方才的猜想缓缓说出,从羊的处境再到对外科医生的猜测,白濑的神色也逐渐冷静下来。 中也若有所思,他认同道:“按照澪说的做吧,这段时间不要去招惹港口黑手党的人。” “知道了,”白濑不在意地说道:“那种事,也许只是巧合吧。” “如果可以的话,我更希望能够调查一番这位新首领的情报。” 我抿了抿唇,说道:“贸然的进攻只会让羊成为众矢之的,比起那些,观测港口黑手党的下一步举动才是当务之急。” 最糟糕的境况是,假如这位新任首领恰好是一个有头脑、有野心的家伙,假如港口黑手党如果有兼并小型组织的想法,那么羊也会在其中受到波及。 我并不希望看到那样的结果。 其一,在羊的这段时间里,大家对我也颇为照顾,即使他们的底色依然是无尽的贪婪,他们所图的其实更多是我的医术和我能带给他们的利益,但无论如何,多加照顾也是无法辩驳的现实。 其二自然源于对中原中也的感激。 其三,则是在行医的途中,通过羊组织,我在擂钵街搭建了一个粗略的情报网,假如中也无法遇到修治、无法得知修治的消息,那么等战火过去之后,我也可以通过这个情报网来寻找津岛家、寻找修治的线索。 如果羊全盘覆灭的话,到了那时……寻找哥哥的路程兴许会更加艰难。 第68章 无灾 如我所猜测的那般,比起前代而言,新上任的港黑首领更偏向于守序派,不同于前代急促紊乱的暴政,他的手段更像看似平静的湖面下汹涌的波涛,藏于暗处,却在循序渐进地吞没着他所窥伺的一切。 在他领导之下,前代首领造成的暴行被飞速平息。春天来临的时候,已经很难再在这座城市里窥见昔日港口黑手党造成的残暴景象了。 老实说,这份平静更令我惴惴不安,它仿佛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何时会给出致命一击。 但羊组织并不当成一回事,他们向来都不是能够沉得住气的人。 就像白濑等人,他们一开始还会遵循中也和我的建议,克制住自己不去找港口黑手党的麻烦。 但到了后来,当他们发现,不管是去偷酒、还是去据点附近偷取港黑的物资,最坏的结果都只不过是被抓住,而在软磨硬泡之后,中也每次都会心软,像往常一样出面解决。 于是他们紧绷的神经也渐渐放松下来。 一步一步,日积月累,从小心翼翼的试探逐渐变成得寸进尺的猖狂。 白濑总是会说:“中也,你可别忘了,是羊收容了身份空白、来历不明的你。” 用此等往事来对他造成情感上的施压。 难以控制、无法驯服的成员,被束缚成为奴隶一般的、心软而无措的首领。 积弱难返。 在日复一日的拉扯中,青涩的羊组织总会有破碎的那一日。 即使我尝试过劝说、给出过建议,却也收效甚微。 对此,我不得不沉默,也只能沉默。 只希望在破碎的一日到来时,中也能够全身而退,我也能达成我所期望的目标。 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个很在意的地方…… 关于白濑的那句话,我一直感觉到非常奇怪。 中也并不像是在躲避什么人的样子,那他为什么会留在擂钵街呢? 关于白濑所说的“身份空白”、“来历不明”,我仔细观察过中也的反应,他似乎并没有什么难言之隐,就像是……同样不知道他自己的过去一样。 不会的吧,我否定了这个猜想。 我自己、以及我亲眼见到过的多个实验体,从来都没有任何关于记忆遗忘的案例。 可是……我偶尔又不确定地想,处于绝密档案里的中也,会不会是特殊的存在呢? … 直接询问此事还是旁敲侧击、又或者佯装不知之类的纠结暂且不提,毕竟时间充足,我可以在更长久的观察之后再下定结论。 当务之急是寻找修治的计划需要提前。 在救助的贫民和羊组织一同收集传来的情报里,我对港口黑手党现任首领推行的策略有了大概的了解,也正是因为如此,垂在心头的不安感更加强烈。 也许等不到战火完全熄灭了,我打算在四月结束后,通过花了大半年时间构建起的简陋情报网去探寻一番修治的消息。 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替中也庆祝完他的十五岁生日。 四月末的天气是连绵的晴朗,仰起头往天空看时,擂钵街的上方总是纯净无云、一片湛蓝。 已然快要到夏天,周边巷子里再度响起不息的蝉鸣声。 中也的生日如期而至,在这一天,羊很难得地没有去闹事,而是其乐融融地欢聚在了一堂,大家一起为中也准备了一桌好菜,一个奶油蛋糕和几瓶保存了许久的珍品红酒。 站在楼梯间,我的视线移向下方,孩子们在叽叽喳喳地喧嚣不停,在擂钵街这般灰色地带生存的人们,鲜少会有如此天真纯稚的时刻,即使再如何受到保护,底色也不会是纯白。 但这些温情的瞬间却也真实地令人动容。 游离良久,直到春子站到我旁边,我才回过神来。她是来问我有没有给中也准备生日礼物的。 我说道:“有的。” “诶诶?”春子好奇地追问道:“是什么呀?” “……御守。” 那是去采购医疗用品的路上,途经一家店时,我瞧见了挂在店铺里五彩缤纷的御守。前世,在工作以后,我也曾送出过、曾收到过不少的御守,即使只有一年的保质期,寄托在它上面的祝福也弥足珍贵。 鬼使神差似的,当我反应过来时,手中已经多出了四个御守。 不止是中也,还有一直对我非常照顾的春子也有,远在神奈川的敦也有,以及不知何时才能见面的修治也有。 春子惊喜道:“中也的生日,我也可以收到礼物吗?” 我点点头:“因为春子一直以来都很照顾我嘛,御守也是表达我的谢意。” “谢谢澪!我可以看一看御守的样子吗?” “当然。” 我翻找出贴身存放的小巧御守,四款御守形貌不同、也绣着不同的字迹,春子兴高采烈地凑过来,依次念出:“幸运、平安、无灾、添福,居然有四个吗?” 我含糊说:“有两个是想留给家人的。” “这样啊……”春子顿了顿,反应过来,瞪大眼睛问道:“等等,家人?” “嗯,”我摩挲着幸运的刺绣:“我正在寻找他。” “独自寻找家人吗?这也太辛苦了啊。怎么从来没有听澪提起过?如果澪和大家说的话,我们也可以去帮你打探情报,毕竟我们是同伴嘛。” 同伴吗。 我暗自叹了口气,含糊说道:“这段时间因为港口黑手党的事情,大家都很忙碌,我也不能因为自己的事去麻烦大家……没关系啦,今天先替中也庆祝生日,等之后再说吧。” “一定要说哦。”春子嘟囔道。 面对她真诚的目光,我轻声应道:“嗯。” 她雀跃起来,目光梭寻而过,最终视线在其中一个御守上落定:“中也是幸运吗?” “不是,”我摇了摇头:“是无灾。” “为什么?” 她很是困惑:“中也那么强,肯定不会有什么灾难的吧。” “祝愿啦。”我将纹有“添福”的御守递过去,“这是送给春子的。” “谢谢澪。” 见她新奇地把玩御守,我笑了笑,绕回了方才的问题:“……不管中原君再怎么强大,他好歹也是人类吧。避灾驱邪,就是我对他的祝福了。” 见春子神色奇怪,久久没出声,我刹住话语,有些奇怪道:“怎么了?” 她拇指歪向我身后。 我转过身,正好撞上中也那双钴蓝色的眼睛。 他穿着常年不变的黑色外衫,双手揣在兜里,站在我们身后的阴影中,阁楼的光影影绰绰落在他身上。 他静静地望着我们,眼睛里似乎酝酿着复杂的神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气氛陡然有些微妙的尴尬,我在脑海里回顾了一番方才的场景,确认刚才的话没有什么大碍,只不过是一些普通的祝福。 ……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有种说坏话被人逮了个正着的既视感。 在僵持的气氛里,我抿了抿唇,递过绣有“无灾”的御守,率先说道:“……中原君,生日快乐。” “……那些,我都听到了,”中也微微偏过头,认真地说道:“谢谢你。” 第69章 失踪 “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中也!” “……” 窄旧的木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食物,双层奶油蛋糕前,中也被大家簇拥着许愿,他神色放松,眉梢间晕染着显而易见的欢欣雀跃,室内,喧哗声、欢呼声此起彼伏。 我静静地端详了一会这番热闹的情状。 在分完蛋糕之后,饭席进行到尾声时,我敛起心中的复杂心绪,转身向天台走去。 当中也找过来时,我已经在屋檐上吹了许久的风,擂钵街的景象并不华美,甚至于处处都透着颓败和贫穷,而我并不讨厌这里,因为仰头看时,再也不是四四方方的天,我也许能够抓住风。 中也将汽水抛了过来。 “谢谢。”清爽的气泡在喉咙里绽开,我向他打了个招呼:“中原君怎么也过来了?” 中也走到我旁边,站定:“想吹会风。” 阳光拂过我们周身,仿佛灵魂都沐浴着暖洋洋的温度。 他忽然问道:“……找到他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诶?”我愣了一下,诚实地说:“我没想过诶。” “哈?”中也显然没有想到是这个答案。 如果找到修治的话,邀请他来到羊什么的,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我猜他并不会喜欢这里,或者说会厌恶这个情谊与贪婪拧成绳索,死死束缚着人们灵魂的地方。 他不会来这里,并且我也一定会离开这里。 至于去修治所在的地方…… “其实我很想说哥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认真想了想,答道:“但事实是我不知道,我不确定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哥哥现在是什么样,他……会不会想让我靠近,总之一切都是未知数,我想,我大概会希望自己能够站在一个……只要他想看到,就一定能够看到的地方吧。” 中也露出“怎么会有人这么想”、“这个人在说什么啊”的困惑表情,他吐槽道:“你是笨蛋吗?如果能和家人重逢,怎么看都会是温馨的画面。” 我说道:“或许越是珍重的人,面对他时越容易变得小心翼翼呢。” “哦……”中也半信半疑:“是吗?” “也许吧。” 我笑了笑,想到也许会离开羊的未来,转了个话题:“中原君有想过离开羊吗?” “没有。”中也语气平淡。 “因为是同伴吗?” “嗯。” 同伴啊……责任感、情义一类的东西。 我其实能够理解中也的选择,就像许多年前,在那场荒诞的春日宴上,就算我那时能够得知幸子并未忠诚于我,我也依然会为平日里她对我不曾作假的情谊而心软,她如果受到重伤,我一定会出手帮助她。 就像中也与羊之间的情感,并非只有糟糕的那一面,所以对于他而言,那些真诚的时刻,才是最难以割舍的东西。 除非……被割舍。 就像幸子割舍我那样。 我止住这份念头,想了想,坦诚说道:“也许找到哥哥的时候,就是我离开羊的那一日。” 他喝了口汽水,捏着玻璃瓶,声音淡淡地:“……我知道。” 我玩笑般说道:“那时候也许和中原君不再是‘同伴’了。” “这样啊,”中也偏过头去,避开我的视线,望向藏蓝色的天空,示意理解:“但你很希望能够找到家人吧。” “……” 他状似无意地说道:“到时候……如果你和你的家人没有地方去的话,羊随时欢迎你。” 真诚地太过头了,中也。 “谢谢你,中也。” “其实我想说的是,”我无奈地收起玩笑的神色,叹了口气:“不论未来身处何方,我都会将中也视作要好的朋友。” 中也半晌没做声,我有些奇怪地望过去,这才发觉他的耳朵已薄红一片。 是害羞了吧…… 察觉到我的视线,他反应过来,立即说道:“咳……我知道了。” 我暗自好笑,正打算说些什么,楼下突然传来了白濑呼唤中也的声音,就像解救他处境似的,回应他的自然是中也松了口气的神情。 我忍不住调侃:“走吧,寿星。” …… 热闹过后,随之而来的是气温逐步升高的五月,我还没开始落实筹划寻找修治消息的方案,一记传闻突然打得我措手不及:擂钵街开始传起了关于荒霸吐的流言。 对于这件事,羊组织,不,是中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中也吩咐羊组织着手调查流言,我隐隐约约知晓他与荒霸吐的关系,所以大致能够猜测出一些他的在意,兴许是为了防备有心之人的从中作梗,又或许是别的什么缘故。 总而言之,我暂且将计划搁置。 随着近期帮派斗争变多,我也变得分身乏术,每日处理伤患,获取到不少的情报和不菲的费用,不单是我自己,羊也不会让我错失这个好机会。 我本来打算等这一阵风波过去…… 然而计划终究赶不上变化,事情在某一日迎来了骤变。 那天,收到港口黑手党派了人来羊领地的情报后,中也便只身前往现场处理,可他过去之后便失去了消息,直到晚上,也没有回来。 第70章 故人 因为最近流出的诸如荒霸吐在擂钵街、港口黑手党前代首领复活了等各类传闻,真真假假纠葛在一起,难以辨别出真相,我将视线聚焦于港口黑手党之上,忍不住地揣测起他们的动机和目的。 我怀疑……中也或许是被港口黑手党抓住了。 如果他们与实验室有关系、如果他们的目的是荒霸吐,那么中也此刻又是否安全……我很担心他。 晚饭期间,气氛有些冷寂,众人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静默中,我说出了我的决定:“我明天会去找中原君。” 白濑下意识问道:“伤患怎么办?” 我没有犹豫:“中原君更重要。” “中也不会有事的,毕竟他这么厉害。”他信誓旦旦地说道:“澪可以继续去治疗伤患,我们也按照中也的吩咐,继续收集荒霸吐的情报,等他回来就好了啊。” 我用餐的动作顿住,抬眼对上白濑的目光:“不论如何,中原君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可能受伤。” “可是连中也都会受伤,那我们去了也只会给他拖后腿吧。” “……” “只是我去而已,”我的声音冷了下来,嘲讽道:“如果把中原君当作同伴的话,那么大家心里都清楚,同伴不该如此,无法交托后背,只会觊觎利益……至少我做不到如此。” “你这混蛋,你说什么——” 听完我的话,白濑瞪大双目,拍桌而起,他藏在袖子里的匕首流畅地划出,森冷的刀锋对上我的方向,一时间室内气氛变得火星四溅,争锋相对的意味格外浓烈。 “白濑,好了,澪也是担心中也,”柚杏插嘴,她安抚着白濑的情绪,打着圆场道:“澪,你什么时候和中也这么要好了?” 如果是平时,我自然会息事宁人。 可不知道为何,内心深处的声音并不想让我停下来,我平静地问道:“白濑君不就是那样想的吗?” “只要有人有危难,就让中原君出面解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变得肆无忌惮、毫无收敛,惹了一个又一个麻烦,中原君都快要成为专门为大家收拾烂摊子的奴隶。” 白濑反驳道:“可是中也不是也是那么想的吗?!他有那么强的异能力,又是领头羊,难道不是在那个位置应该做的吗?” 我嗤笑一声:“原来这就是白濑君所认定的同伴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白濑瞳孔骤缩,又扫过大家的脸色,最终苍白地威胁道:“你可别忘了,是羊收留了当初无家可归的你!” “想用拉住中原君的那套说辞来套住我吗?” 我站起身,冷静地陈述道:“首先,我只不过是中原君收编过来的,即使不是,我也并不会像他那样心软、那么重情重义。” “白濑君,你们最初想收留我的目的从来都不作掩藏。” “别说我今天只是想先去找中原君,暂时没有功夫管那些伤患的事,就算今天我想离开这里,你又能够如何呢?” “澪……” 春子怔怔地看着我,拉住我的衣袖:“可是我们和中也一直都是同伴,我们也会帮中也收集情报啊,但是如果真的出现他陷入危险的情况,我们去了又有什么用呢?我们很弱,根本帮不上忙的啊。” 是吗。 ——我帮不了他。 ——我只是在逃避。 我的神思不由流转,梭回到过往的一切,在津岛家面对修治时,面对敦的境况时,我也同样如此怯懦过吗? 一阵疲惫感堕进我的全身,白炽灯下,白濑对着我的匕首依然泛着森森冷光,我闭上眼,复而叹了口浊气:“算了,我从始至终说的都并不是想让大家一起去。” “只是我想去找他。” 白濑并不死心:“你——” “不要想着阻拦我,”我与他擦肩而过,缓步迈向楼梯:“你应该知道,不论那些人许诺给你们多少好处,都比不过中也的安危。” “况且,你别忘了,最开始在座的大家听到我名字的时候,可不是因为这一身医术。” 我最终和他们不欢而散。 … 即使计划好了第二日去往港黑探寻中也的消息,初夏的暑气和对他的担心依然令我辗转难眠。 望着外面清凌凌的月影,我索性披上外衫,推开了门。 擂钵街的夜晚总是很寂静,鲜少会有行人,只有野犬狂吠的声音,外头没有星空,像多年前的夜晚一般,我孤身一人漫步在这般的夜色里。 可今夜似乎不同于往常。 那道路的尽头似乎站着一个人影。 我下意识警惕。 那人约莫是个少年,披着宽大的黑西装,隐约可见其瘦削的身姿,月光之下,他的影子长而寂寥,他的身形嵌在那黑暗里。 我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一刻,脚步像灌了铅似地扎根在原地,一切的心情都被我抛诸脑后,只余留下满腹的不可置信。 无数回忆蜂拥而上,那些透过津岛家的屋檐仰望着窄天的日夜、那个浸染着樱花和青梅酒味道的院落,怀表、里映、白猫、还有会和修治扑腾个不停的呆鸟,那些不断在眼前闪现,又消逝,最终定格在夏日祭的花火晚会上。 ——“哥哥,拜托了,请一定要完好无损地回来。” ——“当然,在我回来之前,小澪替我照看好它吧。” 三年。 久到那条金鱼的骨骼也许已经干枯,久到思念已然结成厚厚的茧壳,久到在幻梦真实地在眼前展开时,我却诞生了近乡情怯般不敢触碰的惶恐心绪。 我喃声道:“……哥哥?” 少年似有所感地转过身,一如记忆里的模样,黑色微卷的发、缠绕着密密麻麻的绷带,冗长的街道像幼年时我们时常会途经的长廊,月色幽幽地铺陈其上,我们遥遥地相望。 他的尾音翘起一个弧度:“嗨,小澪。” 那声音很轻,落进风里、落进回忆里、落进我不知何时而坠落的眼泪里。 我听到他说:“好久不见。” 第71章 重逢 好久不见了,修治。 我抬起手,不断地抹去脸颊上争先恐后涌出的泪珠,相遇太过猝不及防,也太超出我的预料。胸腔里关于爱、关于思念的情绪在此刻再也无法阻碍,它无限地丰盈,似要淹没我的身躯。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的下一秒,我毫不犹豫地奔向了他。 “哥哥……” 依旧是熟悉的绮丽面容,他比记忆里高出了许多,也成长了许多,童稚尽数褪去,余留下的是带着青涩的少年感,但我仍然能够在他的脸上辨认出幼时的影迹。 不,那是比从前更加厌倦的神情,似裹挟着浓郁的黑雾,这份若即若离的疏离感,让我有一种……明明他已经真实地站在了我的对面,却似乎比过往的任何一刻都要遥远的感觉。 为什么? 这几年里,他到底都经历了什么? 我有太多想问的,也有太多想说的。 但一切的话语都在抓住他衣角的那一刻消弭无声。 “哥哥。” 在攥住他衣角的那一刻,年少时的捉迷藏、海边的出逃,这些记忆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我声音止不住地颤抖,带着浓烈的哭腔:“我抓住你了。” 天地之间,我的瞳孔里只能印出他的身影。 过往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从此刻开始,我绝对不要再和他分离。 有些意外似的,修治恹恹的神情有一瞬间地怔忪,他耷下眼帘,视线落在被我攥住的那块衣角上,感叹道:“和小澪好不容易的会面,竟然会是这样的开场白吗。” 我闷闷地说:“不管怎么说,捉迷藏游戏结束了,哥哥,我抓住你了。” “嗯,”修治唇边溢出一声轻笑,他配合我说道:“看来没办法了呀,再一次被小澪抓住了啊。” 他平缓的声音抚平了我混乱的心绪,我闭了闭眼,深呼了一口气,飞速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了下来。 松开手时,借着月影,我的注意被他掩在衣袖下打着石膏的手臂吸引过去,不由问道:“……哥哥受伤了吗?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啊。” 听到我的问话,他动了动肩膀,似乎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脸上浮现了一层微妙的嫌弃:“只不过是处理工作的时候,被一个烦人的小矮子背后偷袭了而已。” 我的指尖悬在他绑着石膏的绷带上,微微蜷动了一下,虽然并未触碰,却仿佛溢出一丝共同痛感的幻觉。 修治曾说过他最讨厌疼痛。 我蹙着眉,脱口而出:“好过分。” “是吧是吧。” 修治方才的神色消弭无踪,眉梢间洋溢起满满的少年意气,他随口附和道:“超级过分的。” 不知为何,听到这话以后,我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中也的模样…… 是错觉吧。 我止住这番离奇的联想,会伤害修治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中也,怎么说也都会是擂钵街流浪的不良混混才是,就像山田那种只会欺负人的败类一样。 越这么想,我越觉得修治真是受了莫大的委屈:“简直不可原谅。” 修治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我叹了口气。 无可避免地自责,如果我能够早一点找到他,如果那时候他去浅草时,我能够再固执一点,什么也不管地跟着他,如果能够和他面对好的坏的一切,没有这分离的三年…… 那么是否能够避开这份疼痛。 我轻声说道:“对不起,我还是来晚了……哥哥,如果我能早一点找到你,也许……” 擂钵街从来都没有路灯,唯有月影,在黑漆漆的街巷里,野兽的声音此起彼伏。 修治在这遥遥的微弱声潮里,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抚过我的发顶,无奈地说道:“这样下去,小澪恐怕要变成每天苦思冥想的小老太太了,这可不妙哦。” “没有,我就是在想……” 我小声辩驳:“如果我今天能够在哥哥身前,兴许能够挡住偷袭什么的。” 毕竟除了中也,擂钵街没有谁的体术能够在我之上。 “我知道这样想不好,因为过去的事我无法更改,只不过,我很后悔没能为哥哥做一些什么。” 我低着头:“就像当初的事一样,我什么也没能做成……” “也没能保护好大家。” 那份沉郁在心中许久的懊悔再也克制不住:“樱子也是,里映也是,修治二号和修治三号也是,她们都被杀掉了,鲜血像溪流一样,淹没了我们的院落,后来不知道谁放了一把火……四处都是尸体,我来不及跑,后来我无数次地想,如果我早一点作出防备的话,如果我能够坚持下去……” 修治静静地看着我,眼中闪过了我看不懂的复杂神思。 他耐心地听完了我絮絮叨叨的叙说。 “一直以来,都很辛苦吧,小澪。” 他的话语很轻,似漫不经心,又像是真的困惑似的:“那么,为什么不愿意远离这一切,在福利院好好长大呢?” 第72章 真相 听到他的询问,我仿佛被从头泼了一盆凉水一样,大脑完全宕机,刺骨的寒意从骨骼深处蔓延而出。 “什么意思……” 我不可置信地呢喃道:“哥哥一直都知道我在哪里吗?” 从神奈川的福利院到横滨的擂钵街,他全部都知道吗? 那么渴求已久的重逢,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吗? 那天在天台之上,中也问我“见到他以后打算怎么办”,我担忧他想不想让我靠近,所以……他其实并不想让我靠近,并不想要见到我吗? 可是,如果事实真是如此的话,为什么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擂钵街呢,修治。 修治并没有回答,避开了我的问话。他的嗓音清凌凌的,在夜色里平添一分蛊惑的意味:“离开这里吧,小澪,去往大阪或是神奈川。横滨并不是一座和平的城市,这里到处都蔓延着死亡和战争……” 我打断了他:“不要。” “绝无可能。” “我费尽全力才找到了哥哥,即使衣不蔽体,即使和野兽夺食,即使被欺负得奄奄一息,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放弃。一路走来,一直都是想见到哥哥的信念在支撑着我。”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你,我怎么可能会离开这里。” “……” 他的眼帘耷着,逆着光影,悄然注视着我,银白月光在他周身徜徉,或许是因为受伤的缘故,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容在此刻愈显苍白。 可我分明看到,那双鸢色的眼瞳却并非毫无波澜。 听到我固执的话语,修治忽然笑了出来,厌倦的神色顿时消去,而是浮着一层少年感满满的稚气笑意:“小澪……总是让人无可奈何啊。” “啊呀,”他散漫地向前走了两步,背对着我声音上扬:“可现在的我恐怕要让小澪失望了呢,我找到了毕生所追求的愿景哦,死亡,很美妙的词汇吧!是想从这个氧化的世界脱离的理想啊,这和小澪的信念大相径庭吧?” “是吗。”我没有回头,平静地听完了他的话:“可是,那又如何呢?” “难道追求着死亡的你,就不再是你了吗?” 修治似乎被我问倒了。 “我从前就说过的吧,我的寄托从来都不是哥哥哦。”我转过身,对着他的背影说道:“所有的事情,包括我对哥哥的情感,我都不希望会成为你的负担。” 即使我爱你,我也绝不会困束你的自由。 “死亡或者什么的……” “擅自认为我只会接受你的一部分,自顾自地裁决我的意愿,认为我的欲望会是远离所有的纷争,哥哥,这是一种很失礼的行为啊。” 良久的沉默。 五秒、十秒,亦或者更久。 “所以,”我轻声问道:“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告诉我,哥哥经历了什么?” 他没有回话,似乎在顾虑什么、又似乎在权衡什么。我耐心地等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以为他不会提起时,修治长长地叹了口气。 “好吧。” “总是没办法拒绝小澪的请求呢,”修治侧过了头:“要从哪里说起,让我想一想……从分别的那天开始吧,那天晚上,当我回到青森时,只见到了一个没有灵魂的冒牌货。” 他所说的冒牌货,是一个异能力者用傀儡术捏造的另一个“我”。 我抿了抿唇:“他们说,你并没有触碰她,你没有使用异能力。” “用异能力的话,会令人起疑的嘛。” 修治撒娇似地抱怨着,他的目光望了过来,似乎像要贯穿我:“更何况,就算不用异能力,认出小澪也不是难事哟。” “是吗,”我笑了笑:“看来我猜对了。” “咦?——”他语气抑扬顿挫,似乎在扼腕叹息:“原来没有骗过小澪啊。” “是呢。” 我配合他的话说了下去:“得知哥哥竟然没有认出自己,然后对此感受到深深的失望,揣测原来这段亲缘关系也不过如此,等回到日本以后,再去结交新的朋友,彻底忘记那段往事,从过去的束缚中挣脱出来,获得自由,这也是哥哥的计划吗?” 见他逐渐凝固的神情,我便知道猜得八九不离十。 “真是过分啊,哥哥。” 我苦恼地叹了口气:“我明明说过的嘛,我相信你,但我更想抓住你……我怎么可能会认为你会被一具空壳所欺骗。” 我们曾无数次隔着人海对望,隔着津岛家熙攘的人群,隔着纷杂的利益和虚幻的人世。 即使没有他的聪颖,我也笃定自己能够认出修治灵魂的形状。 那些无言的默契,又怎么可能会需要异能力来证实拙劣的谎言。 如果有怀疑,也只不过是担忧他可能会因此受到伤害的可能性。 而这一切,都在见到他的瞬间全数倾灭。 第73章 坎坷 修治从我身上移开视线,低头笑了:“只是一种假设啦,假设。真是的……每次在这种事情上,小澪从来都不会上当。” 我不置可否,撇开了这个话题。 联想到研究员癫狂的神色,我继续说道:“如你所料,他们的确放松了警惕。我其实差点就逃出去了,可惜最终还是在绝密信息库里被抓住了。” 其实那时候,我只差一点就能够联络上外界了。 “那些暂且不说……”我问道:“那么,津岛家消失的事情,也是你做的吗?” “不是哦。” 修治撇嘴:“自从那天过后,津岛家的残党逃逸往欧洲,从此再无踪迹,后来是政府抹去了津岛的存在。” 我蹙眉:“政府?”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解释道:“很简单,因为过量的人体实验引起了上层政府的注意,仅仅是将异能力者引渡出国,便已经涉及到了叛国的重罪。青森政府、黑泽家和津岛家三方事先得知了消息,所以做出了合约,把罪责全部引咎到了津岛家身上,让津岛家彻底离开日本。” “原来如此。” 和欧洲实验室合谋这种事情,上层政府出面可谓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可是既然是同盟,为什么诗织会来找我? 不过……我最在意的倒不是这个。 我想到火光中那个酷似修治的身影,亦或者说是与母亲相似的面容:“在晕过去之前,我似乎见到了早川家的人。” 这也是在福利院时,我迟迟不愿联系早川家的原因。 那时候,也许烈火让我的神思极度疲倦,也许是我太想见到修治,我的确差点将那人认错。 “哦,”修治了然地点了点头:“小澪知道的嘛,那时候早川家一直有一支反对脱离津岛家的族群,他们佯装被主家驯服,事实上依然听从津岛家的命令……” 所以家主才会如此清楚早川家的情报。 而关于母亲的线索,能够引修治前去的,一定足够真实,那么唯有津岛家和早川家联手才能够做到。 “所以当时在浅草牵制住哥哥的,也是早川家吗?” “小澪真的很聪明呢,”他说道:“可惜猜对没有奖励哦~” “能够猜对已经是最好的奖励了,”我思考了一下,问道:“哥哥是什么时候再次知道我的消息的?” 修治顿了顿,淡声道:“一年。” “足足一年的功夫,那时候我调查了全日本失踪的孩子,花费了好大的力气……嘛,但是小澪还在坚持,所以我只好继续思考了。终于,我在神奈川调查到了新的线索,经由当地政府调查和接头后,在欧洲异能力组织联合攻击下,实验室全面溃败。” 寥寥数语,我仿佛看到了修治那段时期的坎坷和艰辛。 我抬起手,指尖轻轻抬起,想去触碰他右眼上的绷带,但最终只是悬在了半空。 我说:“是在坚持啦,在实验室的每一天,喝下那些药剂的时候,就像骨头被打碎了重组一样,那时候我每天都想见到哥哥,我没有想到……” “原来哥哥一直都在找我,我很开心。” “……” 修治的眼中罕见地浮出一丝茫然,又飞快地被无波的平静所掩盖,他的声音很轻,落入平静无风的空气里。 他说的是:“对不起。” 我顿了顿。 我听到了,修治。可我知道这一切,从来都不是你我的错。是那个腐朽的家族、是贪婪的人心,是无数人想拉着我们一同沉沦的沼泽地。 不该是“对不起”,而是我们挣脱出来了,修治。 我们自由了。 “所以,实验体遣送回国,在神奈川驻停。”我感到思绪是前所未有的清明:“那时候,院长说有一些来福利院探寻我消息的怪人,也是你吗?” “小澪明明在那里生活地很幸福啊,”修治没有否认:“为什么要费劲千辛万苦来到横滨呢?我说过的……小澪你更适合和平的地方,而不是这里。” “这里比津岛家还要更糟糕,人们的生命毫无价值,唯有等候突如其来的死亡。虽然从古至今,人们都是在等待死亡里度过,姑且说是“自由”吧,死亡前被束缚的自由,小澪已经得到了,为什么还会来到这里?” 我温声问道:“所以,这是哥哥认为的我吗?” 我的回忆无限地倒退,回到那场大火之中。 “也许黑泽家抹去津岛并非只是因为合约,他们也有私心,想要掌控我……想要获取那虚无缥缈的【永生】和【复活】的可能性,所以那时候诗织姐姐会来找我,她是想来带走我。” “……我亲手杀掉了她。” 我举起右手,平静地说道:“我伤害了家主,我们的父亲。然后又亲手杀死了诗织姐姐。” “所以哥哥,你看。”我说:“我可从来都不是什么乖孩子。” 在听到我杀死诗织的这句话时,修治忽而神色变幻,他瞳孔骤缩,最终,嘴角勾起一个上扬的弧度:“是吗,她最终是死于这个缘故……原来如此。” 他眼底似乎孕育着浓稠的疯癫,像年少时的庭院里,他向我提出想要一份毒药后的反应一样。 童年时的感觉再次翻涌而上,我想念他、我爱着他……可我却屡屡解读不懂他,那些无力而挫败的感觉。 修治,这些时候,你都在想什么呢? 我并不着急得知答案,我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什么也不懂,只顾着跌跌撞撞地向修治奔跑的孩子了。 我有足够的耐心,即使知道我面临的是什么,我仍然不想放手。 “如果哥哥真的不想见到我,也不会出现在擂钵街。” 更何况这是离羊的根据地如此接近的地方。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最初哥哥委派过来的人都被院长蒙骗过去了,他们获得的情报是我已经离开了福利院,所以从那时候开始,哥哥就失去了我的消息。” “所以这一年里,其实你并不知道我在哪里。” “是啦是啦,”他坦言道:“小澪的确藏得很好呢。” “哥哥,我不是藏起来的一方哦,”我笑了笑说:“我一直都在寻找你的路上。” “的确,神奈川是一座很和平的城市,福利院很好,院长也很好,我有认识新的朋友,但是……” “我见过横滨了,我知道了一切,我试过了,我试过了去建立新的维系、新的羁绊,但我做不到。我仍然想在你在的地方,我想和你在一起。时至今日,我依然认为,在哥哥面前,什么都变得不再重要。” 我固执地看着他,呼吸变得轻缓,小声问道:“即使如此,你还是想让我离开吗?” 第74章 旧物 修治表情非常平静,像一面凝冰的湖泊。 “……不,”最终,他出了声,漠然的瞳孔中忽而流露出一丝兴味,像稚童收到了玩具一般,带着浓烈的新奇感。 “我改变主意了。” “重新认识一下吧,小澪。”他笑了起来,绷带裹住了他大半张脸,少年眉眼间氤氲着的浓稠雀跃也掩藏不住:“唔,抛却掉那一堆糟糕的往事,从此刻开始获得全新的生命,啊啊,虽然我更加期待着能够在这全新生活之后迎接宿命般的死亡。” 他语气轻快,后半句话更像是在嘟囔。 “好啊,那么重新认识一下吧。” 这一刻,我仿佛见到了一个全新的修治,他像一只懒散的黑猫,试探着向我展开了灵魂的冰山一角。 我如释重负地说道:“我叫早川澪,你呢?” “太宰哦,”他欢快地说:“我叫太宰治。” “那么——” 我点了下头,故作严肃道:“请多多指教,太宰君。” 眼前的这个少年,披在黑西装下的身体削瘦而高挑,唇色也淡、脸色也苍白,他生着一张姣好而引人怜爱的脸。 我重新认识他了。 从前我们共用一个姓,我和他的血管里流着相同的血,我们是世俗眼中最亲密的羁绊关系。而此刻,我们似毫无关联地再遇,开启着“全新的生命”。 “见面礼的话,”我将贴身存放的幸运御守翻了出来,递给他说:“这个怎么样?” “幸运嘛。” 修治,不,太宰接过,把玩一番,然后放进衣袖里。他从黑西装的内衫里翻出一支樱花发簪,是熟悉的样式,岁月似乎并未在上面留下什么痕迹,它依然如此璀璨鲜亮。 我呼吸一窒。 “啊呀,”太宰将发簪递了过来:“没来得及准备见面礼的话,看来只能物归原主了呢。” “谢谢哥哥,这是最好的礼物了。” 我攥住发簪,用它挽起几缕发,久违的沉甸感落在头顶,我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安心。 “所以,现在可以告诉我,哥哥为什么会出现……不,为什么会知道我在这里了吗?如果刚刚我没有出来,恐怕我们的见面还会延后吧。” “那个嘛,”修治目光躲闪,拉长调子道:“当然是猜到小澪会在这里了。” 喂…… 我若有所思,中也因为港口黑手党的缘故忽然失踪,而在当天修治找到了羊的据点,直觉告诉我,这二者之间或许有隐约的关联。 不会是因为他遇到了中也吧? 难道修治加入了港口黑手党吗?所以“工作期间被偷袭”之类的话语…… 越想越觉得这份猜测也许就是真相,不妙的预感最终成型:“等等,哥哥说的那个过分的家伙,不会是一个橘色头发的少年吧?” 他像做了坏事被抓包了一样,神情微妙了一瞬,慢吞吞地说:“如果你想找的是那位‘羊之王’的话……” 我顿时有点哭笑不得,想到刚刚跟着太宰吐槽中也这种事,内心的小人偷偷忏悔了一番。 想了想,我问道:“他现在还安全吗?” 太宰惋惜地叹道:“很可惜呢,因为森先生下令将他严加看管的缘故,所以那个战斗狂居然还能活着。” 听到中也尚且安全的消息,我松了口气。 不过,这个“森先生”,是太宰所尊重的长辈吗? 我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但…… 我略微怀疑地想道,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感觉哥哥好像比从前活泼了许多。 当我想说些什么时,太宰身后忽然传来一记颤抖的声音:“喂,我说你们……” 我们的视线看过去,来人居然是山田。他站在不远处,手里揣着一把手枪,枪口赫然指向我们的方向。 “他是谁?”山田哆嗦着嗓音说道:“你这家伙,我早就发现你不对劲了,突然反对白濑,又突然说什么羊不把中也当作同伴的话,还假惺惺地说要去找中也,结果半夜跑出来见一个来历不明的家伙,我听到你们的对话了,他分明知道中也的下落,你这么做是什么目的?你背叛羊了吗?还是你是其他组织的走狗!” 我:“……” 我认真回忆了一番刚刚和太宰的对话,但凡山田能够认真听进去,想必也不会怀疑我想寻找中也这件事的真心。 “呜哇,是手枪诶。” 那边,太宰率先出了声,他用夸张的声调说着害怕的话语:“请拜托不要杀我,我可以说出情报哦~我可是很怕痛的呀。” 我将想辩驳的话吞了回去,不动声色地移到了太宰身旁,这是能够将他挡在身后的绝佳位置。 山田有些不耐烦地喊道:“别藏着掖着!有什么情报就快点说出来!” “好吧,那个小矮子,姑且叫做‘羊之王’吧,不过他本人似乎并不喜欢被这么称呼,”太宰的笑容逐渐扩大:“今天下午,他向港口黑手党投诚了哦~” 山田的手指哆嗦着搭在了扳机上,他死死地盯着我们,似乎下一秒,他就会用子弹来贯穿我们的头颅,以此带走我们的生命。 他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如你所见,”太宰声音淡淡地:“我是港口黑手党。” 听到这句话,山田略微愣神,趁着这个机会,我快步闪身到他面前,一脚踢开了他手里的枪。 枪声落地,在安静的夜晚里发出了清脆的声响,我垂下眼,看着他瑟缩的模样,冷声道:“滚。”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我捡起了地上的枪,转而迟疑地问道:“哥哥说的……真的吗?” 我指的并非中也向港口黑手党投诚这件事,基于中也的为人,我相信他并不会作出这个举动。 我问的……是太宰是港口黑手党这件事。 “谁知道呢。” 他耸了耸肩,给了我一个莫名其妙的答案:“或许是真的吧。” 【流浪横滨完】 【论坛体】首领宰if番外 (一篇番外无脑论坛体小甜饼。) 标题:哥哥好像混入了黑心企业怎么办。 1L 楼主 吃饭睡觉养哥哥 如题0x0 因为这件事,最近一直很苦恼,害怕哥哥从此沦为失足少年 2L 是什么样的黑心企业? 3L 楼主说的是亲哥哥吗? 4L 楼主好像操心的妈咪哈哈哈哈 5L 是兄控吧……名字都是跟哥哥相关的呢 6L 能详细描述一下情况吗?信息太少,有点不好做判断 7L 楼主 吃饭睡觉养哥哥 是亲哥哥,黑心企业的名头我到现在也没打听到(气 而且可能因为我是未成年的缘故,也可能因为我不太聪明,哥哥从来都不告诉我他经营的是什么样的业务。 但是我知道哥哥做的事很危险,很多次他晚上回来,手臂都打着石膏,或者脸上身上有擦伤和淤青,有一次我还看到他身上有枪伤!! 每当想到这件事,我都想去给他的黑心老板下老鼠药。 8L 枪?!那的确有点太过危险了 9L 楼主可以尝试劝说哥哥脱离黑心企业,毕竟保重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10L 只有我重点偏了吗,想下老鼠药的楼主好可爱 11L 可爱+1 12L 楼主哥哥今年多大呀? 13L 楼主 吃饭睡觉养哥哥 哥哥今年十七岁。 14L 啊? 15L 楼主哥哥也还是未成年吧,现在的黑心企业已经到诱拐未成年这么猖狂了吗? 16L 楼主报警吧 17L 话说15L别看不起未成年啊,你难道不知道一年前龙头战争里出名的双黑也是未成年吗 18L 双黑……被不好的回忆支配了 19L 是我知道的那个双黑吗……说起来和楼主的哥哥年龄一样大呢 20L 楼主 吃饭睡觉养哥哥 双黑是什么呀? 21L 楼主竟然不知道吗?这件事横滨上下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清楚来着。 双黑就是Mafia的那两位大人……龙头战争一战成名的,论坛不太好讨论,怕被封锁 22L 对,楼主还是去私下打听一下吧 23L 楼主 吃饭睡觉养哥哥 明白了 24L 说回楼主的哥哥吧,楼主有更具体一点的情报吗? 25L 楼主 吃饭睡觉养哥哥 有倒是有,据我所知的是,哥哥所在的黑心企业似乎在一个比较灰色的地带,警察没有办法管,其他的就比较隐私了 我也尝试说服哥哥,让他离开黑心企业,但每次都被委婉拒绝了 26L 警察都没办法管的地方,楼主哥哥一定是被企业老板诓骗了 27L 好可怜……居然诓骗未成年打工,这样的黑心资本家就该下地狱! 28L 就是就是 29L 当务之急是劝楼主的哥哥撤出那个黑心组织 我觉得可能是楼主劝说的方式不对,不知道楼主哥哥平时生活中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30L 楼主 吃饭睡觉养哥哥 哥哥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他也是世界上最好最温柔的人。 小时候父亲不怎么管我和母亲,是哥哥一直在保护我们,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母亲去世了……我和哥哥相依为命,后来我想做一些事,也是哥哥一直帮助我、支持我。 其实我知道我没有哥哥聪明,所以一直以来对劝说他的这件事都很摇摆不定,因为他总是会做出正确的抉择,他有自己的想法。 但出于自私的想法,我还是不想他受到身体上伤害。 31L 楼主的语气,活脱脱兄控没跑了吧 32L 楼主也太崇拜哥哥了啊 33L 楼主 吃饭睡觉养哥哥 因为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呀! 34L 听楼主的描述,可能哥哥进入黑心企业有什么苦衷也说不定呢? 35L 是啊是啊,楼主和哥哥好可怜啊,哥哥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保护楼主,真的很有担当呢 36L 建议楼主去和哥哥好好聊聊 37L 对对,看得出来楼主和哥哥感情很好,表达出来对哥哥的担忧的话,想必他会听进去的吧 38L 楼主 吃饭睡觉养哥哥 谢谢大家的建议! 晚饭的时候尝试去和哥哥聊了一番,但是事情进展地并不顺利。 哥哥说他想做一些事,过程不能保证安全,想把我送到大阪避一段时间,因为大阪,算是有我们的母家…… 我其实并不想去,可是又怕我留在这里是给他添乱 39L 楼主哥哥也太固执了吧! 40L 是啊是啊,有什么比生命还重要的呢? 41L 楼主 吃饭睡觉养哥哥 嗯……也许对于哥哥而言,生命反而是最不重要的吧。 哥哥是很矛盾的人,虽然他很温柔,但我始终觉得他和世界有一层隔阂,比如他经常会做出一些自杀计划,当然有时候打电话给我,我也都会去捞他 42L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一个人…… 43L 我懂楼上,是那位大人吧 44L 怎么可能,一看楼主的描述就知道楼主的哥哥是一个有情有义、爱护亲人的善良无辜的人,而且还有这么跌宕的命运,怎么可能会是那位大人? 不说别的,被黑心企业蒙骗就对不上,那位大人不蒙骗黑心企业就已经是好事了 45L 确实也是,而且也从来都没听说过那位大人有什么弟弟妹妹 46L 回归正题吧…… 47L 楼主打算怎么办? 48L 楼主 吃饭睡觉养哥哥 看了一下大家讨论的内容,说实话没有看懂,不过我暂时也没有闲心去看那些了…… 现在我也不知道,心里乱乱的,我想如果去大阪的话,那么哥哥一定会一个人面对,但我已经不想再让他一个人了。 我可能有段时间不能上论坛了,但是谢谢大家这段时间以来给我的力量和勇气,我一定会努力的! 49L 感人泪目的兄妹情╥﹏╥ 50L 加油吧楼主,这一次和哥哥一起面对世界的一切 51L 呜呜呜呜呜呜呜哭死我了 52L 楼主加油!!!早日带着哥哥离开黑心企业!! …… (三个月后) 164L 话说回来,是不是很久没有见到楼主了? 165L 也不知道楼主和哥哥现在怎么样了…… …… (六个月后) 365L 楼主 吃饭睡觉养哥哥 我回来了,谢谢大家的记挂和担忧,我最终还是没有去大阪,那天晚上,我和哥哥推心置腹坦诚了一番,和他表达了这些年我的情感。 虽然那天哥哥的反应……怎么说呢,感觉像害羞了。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以及我听他说了一些事情,具体不太方便说,总之我并不赞同他的计划,并且尽我所能地去说服他了,最终我选择用自己的方式协助他。 现在的哥哥已经转变了计划……嘿嘿,而且还交到了好朋友,虽然他的好朋友是两大竞争公司的骨干力量。 不管怎么样,总之能交到朋友也很不错! 366L 特别好!!恭喜楼主和哥哥! 367L 对了话说回来,这次事件过后楼主哥哥金盆洗手了吗? 368L 有幸福生活在一起了吧 369L 吃饭睡觉养哥哥 怎么说呢,有倒是有幸福生活在一起了……总之谢谢大家的祝贺,但我哥哥好像没办法金盆洗手了 因为不久前,他当上了这个黑心企业的首领了 370L ???? 371L 不是楼主,太宰治真是你哥啊???? ————此贴已被封———— 第75章 赌局 翌日早晨,天刚蒙蒙亮时,我便因为身体的惯性记忆从并不踏实的睡梦中醒了过来。 窗里溢进几缕赤霞色的微光,简陋的公寓里早已没有了太宰的身影,唯有枕边的樱花发簪真实可触,告诉着我昨夜的一切并非一场幻梦。 我的确与他相见了。 这份认知令我十分安心。 深呼了一口气,尽可能地让心中的喜悦平复了下来,我这才开始打量周身的一切。 太宰领我来的地方是一间简洁而单调的两居室公寓,房间里仅有一些诸如被褥、沙发等非常基础的家具,完全找不到厨具、衣物的踪迹,冰箱、橱柜里更是空无一物。 比起住所,这里仿佛从未有人生活过,更像是毫无人烟气的旅馆,或是废弃宅邸之类的地方。 我在沙发处坐下,桌上留着一张便条,是太宰歪歪扭扭写下的。 「拜托小澪寻找到鳞柄白鹅膏,用作急事。」 鳞柄白鹅膏? 那是什么? 我有点懵,但翻来覆去,纸条上都没有记载其他东西,更不提他去了哪里、去做了什么之类的。 联想到昨夜提到的“港口黑手党”,又兼之鳞柄白鹅膏的委托,或许太宰是在处理什么棘手的事也说不定。 我只好暂时作罢,干脆等晚些时候出门寻找中也时,顺便按照他的要求照做好了。 是的。 我今日原本是打算去寻找中也的。 那时山田落荒而逃,顾及到太宰对他说的话,我本想去同他们解释清楚,但太宰的话让我顿住了脚步:“是不是在想,你可以去向羊解释「中也并不会向港口黑手党投诚」这种事。” 听着他熟络地将“中也”替换掉“羊之王”,我颇有些不太适应,但也没否认:“是。” 太宰睨着我,笑意盈盈地说道:“但是小澪没有「中也并未投诚港口黑手党」的证据喔,这可如何是好呢?” 我知道啦……我对此也相当清楚。 一来,关于太宰所说的中也向港口黑手党投诚这件事,即使我认为绝无可能,只要没有确切的证据,再怎么解释,话语也只会是苍白无力。 二来,我的确跟亲口承认自己是港口黑手党的人呆在一处,比起中也,恐怕目前我的信任危机更为严重。 “但是……”我有些犹豫。 “好啦好啦,”太宰像是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样:“不要愁眉苦脸嘛,小澪那么担心那家伙的话,不如来打个赌吧?” “打赌?” 他用神秘兮兮的语气说道:“由未成年人抵抗掠夺和防备人贩子而建立起来的自卫组织,全副的武力却都牵系在头领的身上,那么作为头领的少年,在拥有能够守护住众人力量的同时,又是否能够获得羊群的信任呢……我可是很好奇的哟。” 所以是赌羊对中也的信任吗。 “……”我叹了口气:“不要。” 且不说我从不怀疑太宰的聪颖,对于他预测出的人心,一般而言有着十拿九稳的胜面,毕竟我亲眼见证过他无数次轻而易举地在津岛家那处泥沼中搅动风云。 只单说我对羊的了解,贪婪而无限索取的群体,当“奴隶”挣脱于自身的掌控时,信任便将成为一个摇摇欲坠的词。 这是一个必输的局。 我坦诚说道:“这场赌局怎么看都会是你取得完全的胜利吧,哥哥。” 太宰颇为百无聊赖地感叹道:“偶尔也上当一次嘛,小澪。” 去羊里辩驳注定没有好下场,我决定继续寻找中也,将羊可能会有的想法与揣测与他一一道明。 对于是否需要考量羊对自己的信任,是否又想去和同伴们阐述自我的选择和作出自证,这些应该由中也自身来做出决定。 …… 整理完被褥,我决计出门实施自己的计划,按照昨天太宰所说的话语而言,中也大概果真是被港口黑手党带走了,假如在大楼不远处蹲点,一定能获取他的消息。 但我没想到的是,在我推开房门时,被意料之外的人拦住了身影。 那是两个戴着墨镜、穿着黑色西装,腰间还别着枪支的男人,与我之前见过的港口黑手党的装扮如出一辙。 其中一个开门见山:“您好,这位女士,冒昧打扰,港口黑手党的首领邀请您一叙。” 我:“……” 我警惕地梭寻四周,如果只有眼前这两个家伙,那么对付他们并不棘手,但是周边明显频频投来了针刺般的视线,我猜测暗处恐怕还藏有狙击手。 面上礼貌的邀约,却不给出拒绝的选项啊,如果我否决,恐怕会被强制性地带走吧。对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而言,港口黑手党的首领是否谨慎地太过头了一些? 除非他已经调查过了我的信息,或者因为我是被太宰带回来的缘故,他不得不对如此慎重。 既然如此,不妨会一会面吧。 我没挣扎,冲着眼前的男人淡淡地颔首:“那么,请带路吧。” 第76章 交锋 从透明玻璃制成的电梯墙往外望去,那是连绵不断的高楼,横滨的大半面貌都能尽收眼底。 假如是恐高的人登临此处,一定会被吓得双腿发软。 我被几个黑西装男人押送抵达港口黑手党时,最先面临的是一阵静坐,好在港口黑手党对待客人的礼遇并不算糟糕,在此期间,他们为我贴心地准备了味道极佳的餐食和打发时间的杂志。 时间过去了许久,迎着正午炽热的阳光,我终于等到了两个黑西装前来,并被他们带去了某座擎天大厦的顶楼。 推开古朴而厚重的大门,房间里是昏沉的色调,仿佛灵魂都蒙上一层阴郁。棕木质地的庞大书柜前,青年正用一只纯白的羽毛笔处理着公文,他戴着洁白手套,黑风衣上圈着一条鲜红的围巾。 没有阳光。 阴影交界处,青年暗红色的瞳仁漫出了些温和的亲切感,直觉告诉我,那并非如沐春风的仁善,而是守序、是捕捉猎物的锐利从容。在他的视线中,我莫名有一种自己仿佛待价而沽的商品般的不适感。 他就是港口黑手党的首领。 那个忽然上位、并在此之后平息了老首领暴政的外科医生。 身后两个黑西装应声而退,我注意到地板中央有一个硕大的坑洞,虽然周边的碎石已被清理干净,但放在首领办公室,到底算得上是奇景。 青年察觉到了我的打量,微笑道:“真是抱歉呐,让小姐见到了这么失礼的一幕,这是刚刚离开的客人赠送给Mafia的一份小礼物,还请不要在意。” 我:“……” 只是小礼物吗。 我收回视线,脑海里浮现出无数次在津岛家修习过的礼仪和话术,于是也微笑着回了他的话:“您客气了,未曾收拾这份‘小礼物’,便先与我见面,足矣可见您对我的重视程度,我对此感到十分受宠若惊。擅自打量,是我的失礼才对。” 我顿了顿,佯作不在意地询问道:“只是不知道,传闻中的港口黑手党首领,面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是所为何事呢?” 他眼里微微闪动过细碎的亮光,勾起嘴角:“小人物吗?不不,听我的下属说,太宰君带了一位身份不明的女孩回到Mafia公寓。要知道,在此之前,太宰君几乎从来都不会光临Mafia公寓,他似乎有着别的据点作为住所。所以收到这条消息的我可是十分惊讶呀,想必小姐也能够体谅我的这份好奇心吧。” 所以是因为太宰的缘故传召我吗? 他认识太宰,甚至于说非常熟悉太宰。 电光火石间,太宰所说的“森先生”在脑海中浮现。 我于是问道:“您就是那位‘森先生’吗?” “哎呀,”森先生注视着我,笑道:“看来太宰君向你提起过我啊。” 外科医生、森先生、港口黑手党首领。 所以曾亲眼见到他登上首领之位的少年……是太宰吗? 森先生像个循循善诱的长辈,温声询问我:“不先作一番自我介绍吗?” 从我的角度探去,分明见到他桌面上有一叠资料。我看不清上面的字,但基于他如此大费周章地请我过来的缘故,想必是对我早已有所调查。 也许是我的档案。 我抿了抿唇,道:“我叫早川澪。” 森先生并不介意我含糊的介绍,意味不明地说道:“澪酱吗,真是可爱的名字呢。” 如此自来熟地称呼名字吗?我还没有回话,一阵短促的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那记声源来自他的口袋。 “抱歉啊,”森先生掏出手机,看向屏幕:“看来是要紧的电话。” 言下之意则是需要接通处理了,我了然地点点头:“需要我回避一下吗?” “不用哦,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机密,”他微笑着接起电话:“……喂,太宰君啊,事情处理地还顺利吗?……现在吗?……当然可以,回见。” 电话断了音,紧接着,他又拨出了另一通:“……传令下去,让工厂大道释放掉昨天羁押的所有人质。” 我默默听完了全程。 那么,事情是什么,人质又是什么……? “太宰君可是我得力的部下啊,目前他正和中也君一同处理着一些要事。” 森先生像看出了我的疑惑似的,好心向我解释道:“就在昨天下午,Mafia邀请了几位羊的成员做客。想必澪酱对羊也是相当熟悉的吧?这个在横滨的一等地上建立起来的组织,全靠首领一人的武装力量来维系。澪酱也是其中的一员呢。” 我瞥了一眼手上的蓝色手环,拿捏不准他知道了多少信息,再度含糊道:“在此之前,的确承蒙中也君的照料。” “只是中也君的照料吗?对于羊成员里的‘乌鸦’,我早有所耳闻,靠医治贫民来换取足量的情报,很聪明的做法啊,只不过让我意外的是,澪酱的年龄比我想象中还要小。” 我平静地看着他,森先生用羽毛笔挠了挠脸,语气似乎十分困惑:“想必澪酱对于擂钵街的消息十分清楚吧,对于前代首领和荒霸吐的事,你知道多少呢?当然,这个对于我而言其实也并不重要,毕竟太宰君和中也君合作去调查的话,我对他们的能力抱以十分信任的态度,相信不久之后这件事便会水落石出。” 他顿了下来,语气倏尔冷冽,周身的氛围像落到了冰点,那双漫着寒意的暗红色眼眸似乎攫住了我的灵魂。 “我比较在意的是……如果放任澪酱的话,我的计划或许会受到阻碍吧?这恐怕会令我十分困扰啊。” 第77章 威压 比想象中更加可怕的威压,仿佛面前坐着的不是黑手党的头领,而是来自地狱的修罗。 手指下意识地蜷了蜷,我克制住脊骨深处蔓延出的战栗感:“……那么,您打算如何处理这个可能会破坏计划的我呢?” “杀掉。” 他漠然地吐出几个冰冷至极的字。 我的汗毛瞬间炸起,身体微微前倾,摆出防御的姿态,心中做好了他如果有所异动,即便暴露出异能力,也要前去挟持他的打算。 但森先生只是又微笑起来,方才的锐利也好、冷意也罢,仿佛都未曾存在过似的,他好整以暇地调了一下坐姿:“当然,这只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如果要为了解决不确定的因素,杀掉澪酱这么可爱的女孩,我可是会十分心痛的。” “……” 撒谎。 我并不相信他的话语,杀意这种东西,有些时候和眼泪、和爱意一样,向来都不是能够轻易控制住的,即使只是微薄的一点,也可以被捕捉到。 他是真的有可能会杀掉我,或是说真的想过杀掉我。 这个认知令我更加警惕。周边的气氛逐渐坠入一片冷滞的沉默里,森先生似乎并不打算再说下去,仅仅是注视着我,耐心地等待着我的回应。 我在这记平和的视线里将纷杂的思绪聚拢,整顿清晰,最终出了声:“我不明白……您想要的是什么呢?” 森先生将问题抛了回来:“你认为呢?” 我将心中的猜测说了出来:“早在您顺利登上首领之位时,我便让多方眼线打探过您的情报,也对您有所警惕,现在看来,我似乎还是低估了您的能力。我想,阻止我,不让我破坏您所谓的‘计划’,恐怕不是您的真实目的,对么?” 在他投来的赞赏目光里,我不确定地再度试探道:“……实施您这个‘计划’的人,是否和太宰有关呢?或者说,他就是太宰呢?” “太宰君吗,你似乎很在意他呢。那好吧,告诉你也没有关系,那个人的确是太宰君。那么,相对的,我希望你也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替森先生实施计划,这个计划是什么,又是否和中也有关?太宰未曾告诉我关于他的行踪,而只是留下去寻找鳞柄白鹅膏之类莫名其妙的便条,他想要做什么呢? 我一边梳理着思维,一边颔首默认了他的询问。没曾想森先生慢悠悠地说出了一句在我意料之外的话:“不论怎么看,都是一张和太宰君极为相似的脸啊,你是太宰君的亲属吗?” 我颇为意外:“这是您想问的问题吗?” “正是哦。” “您猜得没错。”我点了点头:“他的确正是家兄。” 森先生说道:“这样啊,一年前捡到因自杀而导致重伤的太宰君时,我原以为那孩子是孤身一人呢。” 听到他的话,我微怔。 一年之前,当我曾在擂钵街上流浪,被欺负地像犬兽时,那时太宰正因自杀而重伤,然后被森先生救下吗。 他发生了什么,又经历了什么? 他竟然一直都在离我不远、被羊所敌视警惕的港口黑手党吗。 命运可真是爱捉弄人的东西。 森先生将我的表情变化收入眼底,明明表情是笑着,但暗红色的瞳仁里却没有丝毫的感情:“原来太宰君还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妹妹,真是令人羡慕啊。一直以来,澪酱都在寻找他么?” 我迟疑地说:“确实如此。” “一定费了很多功夫吧?” 只要能找到哥哥,那些都不算什么。我抿着唇,并未言语。 森先生戚戚然地叹道:“难怪昨天中也君与太宰君会面时,会问他‘你是不是有一个妹妹’这种奇怪的问题。看来我的这声‘恭喜团聚’还是迟了一天才送到啊。” 他全部都知道? 不,他知道多少? 我瞳孔骤缩,再一次的明知故问,那份被当作商品翻来覆去权衡的感觉愈加明晰,我深感自己像被盯住而逗弄的猎物。 深呼了口气,我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说道:“森先生,请不要再和我绕圈子了,直接开门见山吧。” 森先生说道:“这么快结束了吗?明明和澪酱的聊天让我非常愉悦呢,仿佛自己年轻了几岁。好吧,既然如此,我的真实目的是——我仅代表自身,真诚地邀请澪酱加入港口Mafia哦。” 加入港口黑手党? 开玩笑的吧。 我困惑地歪了歪头,询问道:“多谢您的美意,但是,为什么呢?” “因为哥哥的缘故吗?不对,如果只是因为这个,在您不知道我和他的关系是亲密或者糟糕之前,对我恐怕没有必要启动暗处的狙击手,更何况如今这般面对面的谈话。” “为了牵制中也君?也不对……此时此刻我在羊里的信任危机恐怕比他的处境更加严峻,就算我去和他们解释,他们也不会相信我的话语,那么我最多只能够和中也陈述,这一点只需要将我看押,作为人质便好。”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虽然面上不急不缓,实际上我的掌心里已经沁出一层细汗:“我刚刚一直在思考,哥哥为什么会和中也一起去调查,明明以中也的性格,不可能会向他最讨厌的黑手党投诚,可是……” 可是太宰却会和山田说“中也已经向港口黑手党投诚了”此类的话语。 我敛去昨夜经历的种种,垂下眼睫道:“我相当困惑,这其中究竟有着什么关联。一直想不明白,所以我暂时放弃了,只不过,单就‘会不会加入港口黑手党’这个问题来看,我想我是不会背叛中也的。” 即使我向中也坦诚过,找到哥哥也许会离开羊,但最后的归处也不会是港口黑手党。 “真是令人肃穆的忠诚啊,”森先生鼓了鼓掌:“如果我说,不久以后,中也君也会成为Mafia的一员呢?” 我错愕:“什么……?” “如果港口Mafia中有澪酱一直在寻找的亲人,又有一直庇护你的朋友,这些是否能够作为邀请澪酱前来的筹码呢?” “原来如此,调查清楚荒霸吐和先代首领是你的主要目的,让中也加入港口黑手党,则是在这一目的衍生出来的锦上添花。” 我想明白了。 熟络地挑拨离间、玩弄人心。 因为无法让中也放弃羊群,所以让羊群彻底割舍中也。 将我从黑手党公寓里带过来,抹消掉我去寻找中也透露计划的可能,控制住我可能会产生的不确定因素。 “那么——” 让我加入Mafia,如果并非是我的异能力,也并非我分析的那些。 那么他想要的,只会是我已经展露出来的东西——用医术换取的贫民构建起的情报网吗。 “关于您的目的,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港口黑手党想要吞并周边组织,实现一家独大,而我手中掌控着的擂钵街里由大量贫民组建起来的情报网,如果运用得当的话,或许能够加速这一进程。” 森先生没有反驳,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所以,澪酱会怎么选择呢?” 第78章 抉择 虽然说是让我去做选择,实际上他也并未提供其他的选项。 “此事不用着急,”森先生像极了诲人不倦的优良教师,用善解人意的语气对我说道:“可以给澪酱充裕的考虑时间哦。” 死刑立即执行和延缓一段时日再执行的差别吗。 老实说,如果中也真的会在未来加入港口黑手党的话,在能够保证春子安全的情况下,对于羊并没有深厚情感的我所有的顾虑都会消失。 擂钵街情报网的构建目的本身也是为了寻找太宰,只不过还未使用之前,我已经达成了愿望,所以将其交给收留了太宰的森先生也没什么所谓。 如果是个人的情感…… 不知为何,我想起了童年时候曾经在金鱼摊遇见过的老者,他曾说过,他的孙子死于横滨的帮派战争之中。 我的情感么。 思索了一番,我缓慢地问道:“曾经,因为有一个红发少年在先代的车窗上涂鸦,于是先代下令杀光街上所有的红发少年;因为有人说了港口黑手党的坏话,所以先代下令将说这话的人全部屠杀殆尽;只要是违抗港口黑手党的人,不论是军警、组织或者谁,通通格杀勿论。” “森先生会和前代首领一样吗?” 像先代一样,让港口黑手党陷入到无序的黑暗里,将横滨上下绞成一团血淋淋湿漉漉的泥地。 那样的港口黑手党是被所有人憎恶厌烦着的,“所有人”里也包括中也,但我很清楚的是,先代的暴政与眼前这位青年的理念绝对大相径庭。 与其说是问是否会那样做,不如说我想知道森先生掌控黑手党的最终目的。 “恰恰相反,”青年微笑道:“我热爱着横滨,并愿意将我的全部身心都付出给这座城市。” 我惊愕地看向他,青年依然从容不迫,眼角的细纹也遮盖不了他的优雅,他明明像一位守序的利益至上者、精明的商人,却怀抱着说得上是天真的热情和匪夷所思的动机。 原来如此。 我深深地看着他,动了动嘴唇,从喉腔里挤出几个字:“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热爱呢。” 他的手腕支在木桌上,对我说道:“看来澪酱对这份答案很满意啊。” “……”我咕哝一声:“或许吧。” “总之,感谢您对于我诸多困惑的解答。”我向他轻轻行了一记鞠礼:“那么,如您所说,请容许我考虑几天吧。” 在此之前,让我切身领教一下港口黑手党的能力吧。 言毕,在他的默认之下,我转过身,准备离开这间阴沉沉的办公室。而正当我走到那扇古朴大门前时,他突然出声道:“还有一件事,我抱以极大的好奇心。” 我顿住脚步。 “有传闻说过,你被称为‘不死的暗鸦’,是因为拥有能够治愈身体的异能力,这是真的吗?” “谁知道呢。” 背对着他,即使我的心中已经涌现起强烈的波澜,但面上却依旧表现地极度平静:“或许是真的吧。” …… 从港口黑手党大楼离开后,我略微有些茫然。 深知此刻中也一定和太宰呆在一处,正在调查先代和荒霸吐的传闻,寻找到他们并向中也托盘而出真相什么的,怎么看也都是无法实现的幼稚计划。 更何况,临走前森先生还特地委派了两个黑手党跟着我,美其名曰对得力部下的亲属的照顾。 森先生说,如果我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尽管使唤他们便好。但实际上我们双方都心知肚明,这两名黑手党的真实作用说是监视也不为过。 既然无法见到中也,索性先去实现太宰的委托好了。 根据当地人提供的线索,我们最终在距离港口黑手党极远的一座山上寻找到了鳞柄白鹅膏,了解过后,我得知这是一种毒性极强的菌种,能够轻易带走人的生命。 我或许猜到他的目的了。 再度回到昨天夜里待过的公寓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这才发现自己压根没有钥匙。 虽然得到过太宰几分真传,打开这种锁孔并不难,但我还是选择了在门口略作等待。 太宰回来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的事了,他依然披着那件宽大的黑色外套,踏步时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看起来兴致颇高。 两名黑手党对视一眼,然后向他恭敬地打招呼:“太宰先生。” 太宰似乎对此没有半分意外,只是挥了挥手,那两人便迅速离开了此处。 没有解释的意思。 我将这一切的行为都收入眼底,明白了他已经得知森先生见过了我的消息,甚至于更多,或者说从带着我来到这座公寓时他便已经知晓、已经计划好了一切。 但我并未过问,只是垂下眼,没有过多的言语。 下一秒,太宰便瞧见了我手里握着的白色蘑菇,语气欣喜道:“呀,果真寻找到了呢,不愧是小澪!” “哥哥需要这个做什么呢?” “研发一道绝赞的料理哦。”太宰也没有带钥匙,他用发夹三两下地撬开门锁,对我兴致勃勃地说道:“清炒鳞柄白鹅膏,听起来很不错吧?被称为‘招魂天使’、致死率极高的毒蕈呢,是我梦寐以求的食材啊。” 联想到他所说过的在追寻死亡,我并没有太多的意外。 我提起了购物袋,晃出轻微的声响:“但我还买了螃蟹诶,哥哥想吃蟹肉小丸子吗?” 太宰的视线在毒蘑菇和购物袋之间梭寻了一圈,表情变得扭曲起来:“呜哇,太狡猾了,真是令人难以抉择啊,做成螃蟹炖蘑菇似乎也不错哦?” 那会是黑暗料理,不,那会是死亡料理吧。 然后在他呜呜哇哇的哀嚎声里,我残忍地选择了拒绝。太宰撇了撇嘴,见撒娇没有用处,便没了声响。 撒娇也是一种手段吗。 我若有所思,看来的确不是我的错觉。太宰比从前更活泼了,也更加……难以琢磨了。 对新买的厨具进行了彻底的消毒以后,我开始烧热水。前世因为工作缘故,准备便当也不在少数,虽然来到这个世界以后,我几乎没有再做过饭,手艺有些生疏,但到底不算忘了个干净。 水声淅沥,伴随乒乒乓乓的忙碌音,太宰怏怏地趴在木桌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蟹肉丸子在油花滋滋的声音中绽出香气,沉默声中,太宰慢吞吞地说道:“小澪不生气吗?” 我的动作停滞了一秒。 他问的是森先生来找我这件事。 “哥哥其实是想让我加入Mafia的吧。” 听着水壶沸腾的鸣笛声,我注视着逐渐熟透的蟹肉丸子。 明明声音源自自己的喉咙,却好像是在听另一个人说话:“否则也不会把我带回到这座公寓了。” “如果是哥哥的想法的话,”我笑了笑:“好像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呢。” 第79章 深渊 太宰的灵魂像深邃漆黑的漩涡,欲念潜藏在更深远的地方,没人知道他想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但所能够知晓的有一点,那就是在他亲手布下的局里,人们一般只会顺应他的想法,成为被操纵的提线木偶。 能挣脱出去的人仅是寥寥。 不过,就算我拥有了不被操纵、任凭选择的自由,大多数情况下,我也不会拒绝他的想法,除非他想让我做出会深切地违背我的直觉、我的欲望、我的意愿的选择,比如说放弃他。我会遵从除此之外的任何途径。 所以,行为上,我没有办法应对;情感上,我也没有办法拒绝。 死局。 身后,太宰用轻松的语气叙说道:“那种地方,港口黑手党。它会成为横滨最黑暗的黑暗面哦。一不留神就会踏入到暴力和死亡的深渊里,很可怕吧?” “很可怕呢。”我有条不紊地将蟹肉丸子装盘:“那么,为什么哥哥想要加入呢?” 太宰答道:“为什么吗?当然是因为,这里或许有关于死亡的答案。唯有在这里,死亡像是进食、睡眠一样普通而常见,我能够近距离地接触它,观测这个明明作为人生延长线上的一部分,却被所有人拒绝的东西。” 他像个稚童一样,愉悦地向我炫耀分享着他的新玩具。 末了,太宰停顿一秒,声音轻下来,反问我道:“对此,小澪从来没有半分的好奇吗?” 如果是上一世的我,肯定是存在好奇的,每天日复一日地在平凡的日常里生存,体会着身为普通人的沮丧和孤单,怎么会对死亡没有惶恐或者好奇呢? 但这一世的我已经丧失了那一切情绪。原因无他,只不过是因为我已经过了一次死亡。 我摇了摇头说:“没有。” “是吗。” 他没再说话了。 我并不知道他会想什么。 从遥远的童年时期开始,我便长久地站在他影子里,一直无声地注视着他。我看着他轻描淡写地说出对生命的厌倦,也亲眼目睹了他对这个世界极度抗拒的态度。 那时候的他,会问我“对这个世界的渴望是什么”,也会配合我玩无聊幼稚的捉迷藏游戏。 假如说童年时期的太宰是处在光影交界处的灰色地带,仍旧渴求着寻找到一些生命本真,那么时隔三年,再度重逢后,他似乎完全堕入了黑暗里,变得毫无生机。 ——可是这个世界并不有趣。 乐趣一类的东西吗。 我将毒蘑菇切成薄薄的片,用小火慢煎,空气里弥漫着菌类的清香,像雨后松露的鲜味。然而,太宰指名的这种菌菇类却并不如同美丽的外表展现地那般无害,它有剧毒,仅仅五十克,便能够轻易夺走一个成年人的性命。 所以我只在蟹肉丸子上覆盖了一小块。 从厨房走出来,一阵轻盈的视线落在我身上,像风吹动叶脉的弧度。 将烹饪好的菜肴端上桌,我回答了他最初的问题:“不过,如果是‘我不会生气吗’这种问题,我的答案是,只是这种程度的话,没什么好生气的。” 太宰仔仔细细打量着我,忽然笑了起来:“什么嘛,每次感觉到好无聊的时候,小澪总会再给我一些新的惊喜。” 我迟疑道:“那么,谢谢……?” “作为蟹肉和蘑菇的回报,我告诉你一个独门消息吧,过几天会有一场好戏上演哟,小澪的老朋友也会在列呢,你会到场的,对吗?” 我下意识想到了中也:“老朋友?” “是哦,”他意味不明地笑着,却不再解答。而是慢悠悠地夹了一团蟹肉丸子咀嚼起来。 “好吃。”是绝佳的好评。 那块剧毒蘑菇自然也进入了他的胃里。 …… 这样做的后果就是在深夜时分,太宰浑身泛起难受的痉挛,呻吟、呕吐等症状层出不穷,甚至开始向我诉说眼前看到的幻觉。 “……有红棕色的妖精正在向我招手哦,喂,稍等我一下……那一定是通向黄泉的地方……” 沐浴着皎洁的月光,我站在他的床边,静静打量着太宰因痛苦而泛起的潮红脸色。我的指尖悬在半空,再度束拢。 没有触碰。 下午准备好的止痛药片和催吐药全部派上了用场,我扶着他,哄着他慢慢将药丸全数吞下。 “是止痛药,还有催吐药。” 因为将毒蘑菇本体吐出来的缘故,太宰恹恹的表情散去,他顿时凝固了起来,不由埋怨道:“啊唔!太过分了!小澪真是太狠心了,我明明只差一点就能抵达死亡的领地了。” 我咕哝道:“到不了的哦。” “哈……?”他听到了我的小声嘟囔,叫唤道:“这是诅咒没错吧。” 嗯。 或许是诅咒吧。 我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上吐下泻完,太宰又睡了过去,他的呼吸很浅,似乎睡得并不安稳。我在客厅沙发上独坐了许久,等到天蒙蒙亮起时,因为实在太困,于是回房间打了个盹,再度醒来时,他已经不见了踪影。 从那天晚上开始,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 一天之后,我收到了一份新礼物——一个翻盖手机,是森先生派人送过来的。我翻开手机记录,发觉只有通讯录里记录了森鸥外和太宰治两个联系人,其他功能都相当潦草。 接下来的日子里,在两名黑西装的监视下,我没有去找中也,一个人发呆也属实无趣,干脆抱着医书度过了焦躁的一个月。 在某个天气晴朗的上午,太宰终于给我发了一条讯息。 是一条地址和备注的时间。 还有一句简短的话语:“好戏开场了。” 第80章 愧疚 海浪拍打着岩石,刮起数阵咸腥的风,碧蓝无际的天空中,偶尔有飞鸟盘桓掠过。 “嗨,小澪,今天还好吗。”太宰蹲在礁石上,一边打哈欠,一边同我打了个招呼。 听到他的问话,我抿了抿唇,回道:“我很好呢。哥哥,日安。” 抵达目的地以后,我被不远处待命的黑西装带到了离他不远的一处礁石旁,这里地形陡峭,难以立足。一时之间,我有些茫然,不明白太宰为什么会选择在此处汇集。 他身后围绕着一圈整装待发的黑手党,手里举着枪支,正严阵以待。 “那上面,可是正在上演着一出好戏啊。”太宰指了指前方灰石凝结成的悬崖,我记得上方是一处墓地。 他背对着我,语气平缓,仿佛在说着今日午饭吃咖喱之类平淡的话:“Mafia正在等待猎物落网哦。” 猎物落网? 我询问道:“……中也?” “没错。现在悬崖上应该开始上演‘把决定组织命运的筹码寄托在你们的心情之上,即使这次你们的确没有背叛羊,但如果有下次,你们真的投靠了港口黑手党,羊绝对会束手无策地被杀掉,所以我们决定联合gss先下手为强’这样的戏码了吧,当然啦,这个‘你们’,指的是小澪和中也喔。” 太宰慢吞吞地说着蛊惑人心的言辞,仿佛悬崖上切切实实正在上演着这种桥段。 对于羊认为我已经向黑手党投诚这种事,我早有猜测,没有什么好辩解的。 但中也那里,我并没有什么有关的情报。 联想到太宰说的这一出好戏和所谓的“猎物”……能够推测出来的是,中也大概率并未加入港口黑手党,否则港口Mafia也不需要进行漫长的等待。 我思绪稍顺,眼前的土地突然塌陷,悬崖被硬生生削落了一个角。 悬崖上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我分辨出那是白濑的喊叫:“赶紧去追!一定要彻底了结他的命!” 追杀谁?……中也吗? 碎石散去,悬崖凹陷的地方,坐着一个小小的人影,熟悉的赭红色短发,他用力拔掉腹部的刀柄,抬头看向敌视他的声源,嘴里嘟囔着什么。 “你好啊,中也。”蹲在前方的太宰雀跃地出了声:“你似乎是遇到了困难。” 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但听到中也的名字时,我脑中依然一片空白。我机械地转过头,望去。才几天不见,却有如隔数年之感。 中也的态度与我预想的大相径庭,他虽然语气虚弱,显然负了重伤,但面上却摆出了十足的防态:“你怎么、会在这里,混账、太宰,你也是、来杀我的吗?” 就在下一秒,他怔住,目光移到了我的方位,嘴里愣愣地溢出一丝呢喃:“澪?你怎么……你为什么、和他们在一起?……哦,我知道了,这混账,果然是你哥哥、吧。” “说到这个,”太宰微笑道:“虽然我超讨厌你,但唯独在小澪的事上,我十分感谢你的暂时照看哦。” “你这混账……!” 即使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来他们之间的气氛有多么剑拔弩张。 “中也,”我动了动嘴唇,偏头看向太宰,喉咙里滚出一圈涩的音节:“哥哥,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的对话给了我答案。 “怎么回事呢……”太宰语气淡淡地:“森先生给我传了一句口信,他要我再来劝说中也加入港口Mafia。” “是打算救下我,再卖我一个人情吗?”中也并未同意。 “这句口信只是顺带的,”太宰顺势提出,自从他加入港口Mafia之后,森先生便让他负责了一个支队。他打算在羊和gss达成完美合作前,用这个支队将他们统一歼灭。 完美的先礼后兵。 “当然,在午饭前就能解决了。”太宰冷漠地下令:“一个不留。” 话语完毕,身后的人却并未动作,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一秒,或是两秒,中也果然出了声:“就连羊的人也一样吗?” 我闭了闭眼。 太宰眼中闪过意味不明的光斑,面含笑意地说道:“……如果某个自己人能够提供敌人的情报,从旁指点,方针也是可以改变的。” “自己人的从旁指点?”中也喃喃。 太宰余光很轻地掠过我,紧接着说道:“没错,比方说港口Mafia的成员。有了同伴的从旁指点,自然值得信赖。” “……” 值得信赖吗。 真是狡猾啊。 我居然才意识到,他们阻碍我见到中也,从来都不是因为害怕暴露计划什么的。 羊和中也的矛盾早已不可调和,因为他们的利益导向不同,依照羊的想法来看,想要维系住现有的一切,只能依靠中也的心意。心意向来都是最难揣测的东西,它从来都捉摸不透。 是中也将他们保护地太好了。 阻碍我见到中也的也好,其中的变数也好,都不过是我对中也的信任。 当羊里有着能够交付后背的信任存在的时候,第二份信任再度出现时,它的效用都会大打折扣。 只有信任,唯独港口黑手党,不,唯独太宰能够给予他的独一无二的“信任”才是诱使他来到港口黑手党的唯一门票。 一败涂地呢。 那边,中也咕哝了一句“别伤害孩子”,太宰欣然同意,在他的命令下,黑西装们井然有序地前往那场歼灭战,这是早就商议好的作战计划。 人群整齐地散去,紧接着,悬崖之上,不断有枪声和尖叫声响起。 一碧如洗的天空下,不远处的太宰治蹲在礁石上,鸢色的瞳仁澄澈地注视过来,他勾起嘴角。仿佛在和我说——“小澪,让我看看,你会做些什么吧。” 我沉默地走到了中也面前。 “你没事啊。”中也捂着腰腹,鲜红的血液从伤口的位置涌出,象征着羊成员的蓝色手环也被染上了血渍。 “我……” 我想说些什么呢?又或者说,我能说些什么呢? 我其实还没有加入港口黑手党吗?可事实是我也的确没有拒绝。 “什么啊,你这家伙,”他的态度意外地平和:“还以为你除了、找到你的家人之外、不会因为什么而波动了,原来也会、露出这副表情吗?真没想到,你的哥哥、居然还是那个混账,和你讲述地完全、不一样啊。” “谢谢你,中也。”我轻声说道:“……还有,对不起。” “一开始、的确想过揍你。”他并没有生我的气:“但是,你不是、一早就说过了,会离开羊吗?况且,你手上的东西,还没有摘。” 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我感受到被一阵浓郁的愧疚感包围,像鱼刺一般扎进了心扉。 第81章 浪涛 有海风吹过,带起浊白色的浪涛。 悬崖之上,密密麻麻的枪声不断地响起,血腥味隐约萦绕在鼻尖。我垂下眼,戴着蓝色手环的手掌中凝出了一瓶流光溢彩的纯白药剂,似将空中云团束拢于内,这是能在短时间内让伤口飞速痊愈的良药。 我的异能力。 ——【药师】 “喝下去吧,中也,”我将治愈药剂递给了他,轻声说道:“这是我的异能力,制造出各种药剂……这瓶足够治愈你的伤口。” 中也捂着腹上断了线般冒出的血珠,攥着那瓶药剂,错愕地问道:“异能力?” 我默了默,解释道:“我不是故意想要隐瞒你,只不过是……” 担心羊群的贪婪。 后半句怎么也没说出口,愧意在喉咙里、胸腔里翻涌,最终坠落的时候,只余下无比苍白的几个字:“对不起,中也。” 其实也拥有过选择权的,我想。 在羊的时候,那时我明明可以劝诫中也,劝他给予羊足够的成长空间,不要将他们驯养成只会索取只会依赖的废物,但我只是选择了袖手旁观,自顾自地认定“积弱难返、不破不立”的最悲观路径。 被两名黑手党监视的一个月里,我也并非不能逃脱,有太多太多可以去寻找中也的机会,但我只是在潜意识里说服了自己,既然太宰和中也待在一起,那么我也绝对做不到什么……我也不能去做什么,于是我选择了置之不理。 再到这场戏剧上演时,他与太宰的谈判斡旋,我甚至可以早早地递给他治愈药剂,那么他能够迅速恢复伤势,凭借他的能力,能轻易谢绝掉港口Mafia递出的“人情”,从而拥有真正自由的选择权。 而我同样什么也没做。 即使眼前这个人,是说“汽水已经是报酬了”的中也,是说“羊随时欢迎你”的中也,是无比真诚而柔软的中也。 在他眼里,明明我已经莫名失踪了一个月、也许已经被羊指控“加入了港口黑手党”,他甚至亲眼目睹我和黑手党待在一起,却仍旧因为腕上佩戴的蓝色手环相信我没有背叛他。 面对他时,我心中有数不尽的亏欠感和愧疚感,可我却悲哀地发现,这些情感里唯独没有后悔,如果重来一次,我仍旧会信任太宰,我仍旧不会破坏他的任何计划。 中也声音虚弱:“你是笨蛋吗?就算是有不可告知的秘密,那也是保命的手段吧,我还不至于因为这个而生气。” “这样啊。”我笑了笑,不置可否地站起了身。 “只是没想到,”离去时,身后传来了他的喃喃低语:“那家伙居然早就算好了……连那种情况也是,从电子游戏厅开始……” “恶魔、吗,那个混蛋。” 恶魔吗? 不远处,被称之为恶魔的少年的双眼里就像没有任何波澜似的,深沉而游离地注视着世间的一切。我并未驻足,而是一步、一步走到了他面前。 “稍微有点过分了啊,哥哥。” 他居高临下地看向我,未被绷带遮蔽的鸢瞳里透着兴味的光:“那么,小澪生气了吗?” “如你所料,”我叹了口气,实话实说道:“并没有呢。” “是吗,真是令人失望呢。”太宰面上这么说,却并没有多少失望的样子。他从容地跃下礁石,黑色的披肩被风带地扬起。 我略过他的话语,不解地询问道:“如果可以的话,哥哥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实际上,我十分清楚这一切都简单地不能够更简单,只不过是让我和中也同时加入港口黑手党的最佳解法,轻易地挑拨动羊对中也的心态,利用我对太宰的信任而规避掉破坏计划的可能。 最终,如果可能的话,我与中也之间也会形成一层无形的壁垒,即使那是单向的。实际上那也许真的成功了,当我和太宰同时出现时,我对中也的信任已经不再是毫无保留,它有了“太宰”这个前置条件。 “因为,”太宰目视着前方的杀戮,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从来都不怀疑小澪为了他人付出一切的决心哦,在这份‘决心’的支配下,生存、利益都能够往后排,‘半生不熟烤肉论’似乎并不会对你起到作用啊,明明大家都在争抢那块半生不熟的烤肉,为了利益和欲望而豁出一切,但是小澪却走神了,是在意其他的东西去了吧?像调料、烤盘、奶油蛋糕啦之类的,是不是因为你已经吃饱了烤肉的缘故呢。我很好奇啊,如果阻拦住这份决心,那么小澪是否会稍微生气一下?” 我顿了顿:“只是想看我生气吗?” “没错,”太宰在满目的尸体前站定,林间,地狱般的惨叫声还在继续,他睥睨着这块浸染了死亡和暴力的土地,声音却像没有任何的感情似的:“这就是我最近的娱乐项目喔。” 第82章 游离 许多年前,太宰同我说“你的欲望太明显了”,我晦涩地琢磨着其中的含义,直到后来我才终于明白,那时的我迫切想要自由、想要脱离津岛家,想要去靠近他、去把他从那片晦涩里打捞出来。他看穿了那一切,他知道我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欲望。 ——“小澪却走神了”。 此时此刻,我在走神、在游离吗? 对于阿敦也是,对于羊也是,对于中也也是,甚至于……对于太宰,我也是如此吗? 欲望那种东西吗。 明明答应过“我一定会倾尽全力帮上忙”,却什么也没能做到的我,真的能够奋不顾身、不顾一切地为了他人付出一切吗? 我站在太宰的身后,明明是距离他仅有一两米的地方,可我却好像怎么也跨越不了这天堑般的鸿沟。 前方的枪林弹雨正在向我展现着横滨这座城市最深的黑暗面,血沫横飞,我侧头去,太宰的眼神深处摇曳着癫狂的迷醉与眩晕感。 “很美妙吧。”他发出陶醉般的喟叹:“是比起森先生办公室里的油画更加珍贵的艺术品啊。” “……”我抬起头,无言地注视着这一切。 这是幼年时的我绝对想象不到的画面,从前我只会企图和太宰一起过上平静的生活。但十五岁的太宰,迷恋的却是鲜血、是灵魂在死亡前的战栗。 … 那天夜里,我拨通了森先生的电话。 吞下解除疲乏的药剂,我在沙发上呆呆地坐了一宿。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光浮现在房间里时,顾问发来通知,和我确认了森先生会面的时间。 于是我再度踏进了港口黑手党首领的顶层办公室。 “你好啊,澪酱,”依然是那副称得上亲切的面容,黑发紫瞳的青年一如既往地微笑道:“好久不见了,最近一个月过得怎么样?” 明知故问吧。 监视我的两个黑手党肯定将我的一切讯息都如实汇报了,无非是在等待太宰和翻阅医书中无聊地度过,为数不多的出门,恐怕是只是为了研究蟹肉料理而购买食材。 “……您都知道的吧。”我实话实说。 森先生顿了一秒,然后像漫不经心似地感慨道:“这么看的话,你和太宰君,其实一点也不像啊。” 我点了点头,对此深以为然:“哥哥是独一无二的。” “太宰君如果知道你这么崇拜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森先生笑眯眯地说道:“那么,小澪这次来,是所为何事呢?在经历了歼灭一大敌对势力、收获一员优秀下属、并在深夜里接到十二岁小女孩求助电话的一天后,我个人心情相当不错呢。啊呀,看样子今天会更开心啊,因为澪酱似乎带来了一个不错的消息。” “……” 混入了可疑的十二岁小女孩啊。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撇去了这一消息,默默打量着眼前这个青年,他脸上挂着从容不迫的微笑,似乎这个世界没有任何能难倒他的东西。 他或许是除去太宰之外的,唯一知道答案的人。 “在说出这个消息之前,”我迟疑问道:“森先生,您能为我解惑吗?” “哦?解惑吗,澪酱似乎太高看我了呢,”他露出教师一般的包容目光:“不过,我很好奇,你的烦恼是什么呢?不妨说说看。” “我应该怎么做呢?” 我闷闷地说道:“我不明白。哥哥说我在争夺‘半熟烤肉’的过程中走神了,从前,我的欲望是获得‘自由’,后来我的确得到了,紧接着,我想找到哥哥,然后,我找到他了。我想和他去往和平的地方生活,但那并非他的愿望,再次见到他的第一天起便明白了,我说不论是怎样的他,都是哥哥。所以我……” 因为大脑的混乱,我的话语非常语无伦次。森先生默默地听着,没有丝毫地不耐。我顿了顿,有些沮丧地说:“哥哥说我拥有能够为他人付出一切的决心,可是我其实并没有。就像在中也的事情上……我也是搞砸了一切。” 手肘从办公桌上离开,森先生挠了挠脸,状似苦恼地开口:“澪酱知道契可尼效应吗?” “那是什么?”我问。 “已经实现的事情极其容易忘怀,而对于未实现、进行中的事情,总是抱以最大的期待,从此成为执念。澪酱已经实现了人生的愿景,那么,你未完成的执念又是什么呢?在找到了太宰君后,又是为了什么而活下去的呢?” “当然是为了……”我讷讷地开口。 为了哥哥。 我恍然,所以我最终还是将生命寄托在他的身上了吗。 偏执的、无法抑制的爱。 森先生像知道了我在想什么似的,循循善诱道:“所以说,得到自由和寻找到太宰君后的澪酱,恐怕从此会空有付诸一切的‘决心’,没有驱使内心的欲望吧。” “人是欲望驱动的生物哦。” 他微微笑着:“活着的欲望、想要死亡的欲望、守护这座城市的欲望,各种各样的欲望交织在一起,推促着人们向未知的地方前行。” 人生的欲望吗,那种东西,我肯定有的啊。 是“爱”吧。 是“爱”吗? 有个声音从内心深处传来:那么我自己的呢?关于自己的欲望是什么,除去和太宰的一切,剩余下来的是什么? 我愣愣地,听到了从喉咙里滚落出的干涩声音,喃喃道:“那么,那么哥哥的欲望是什么?是死亡吗?” 可是如果他真正地想要死去,谁能够拦得住他吗?与其说死亡,不如说他更像是在寻找着什么。活着的……欲望吗? 像是声音从喉咙里溢出来似的,森先生说道:“看来,我需要收回前言了,太宰君和澪酱果然是亲兄妹啊,对于人生的‘欲望’,都是一片空白吗。” 第83章 生命 人生的欲望吗? 意义、乐趣、或者别的什么……怎么会是空白的呢,肯定是“旅程”吧。 无非是“旅程”啊。 一起喝青梅酒,和母亲一起、和修治二号、修治三号一起,夏天的时候看樱花,去参加夏日祭。和太宰一起去探索这个无趣的世界,和所爱的人相伴走过人生的旅程。 可是,当我回过头时,却突然发现,原来童年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 唯有我的灵魂,仿佛永远地停留在了原地。 期待都已落空了吗? 除了能够奋力地去抓住太宰,我还拥有什么呢。 我茫然地望着眼前这个面容英俊的青年。 森先生勾起意味深长的笑容:“如果不知道答案的话,不如和太宰君一样,在这个‘死亡和暴力如影随形的地方’寻找答案吧。” 我思考了许久,问道:“找得到吗?” 森先生并未一口咬定,而是说道:“我不知道哦,或许可以吧。” “不,”我自顾自地摇了摇头:“找不到的。” 他的神情透出一分意外。 寻找死亡是找不到答案的。至少对于我而言是无法找到的,因为我带着记忆转生,拥有上一世的记忆,这说明……至少我的躯壳拥有灵魂。 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不存在死后的虚无的话。 从生到死、周而复始,如果人的生命只不过是在轮回往复、无法停歇里循环,一次又一次地失去记忆,一次又一次地在忘却的新生命里寻找那个“答案”。 就像古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斯,因为欺骗了死神,被惩罚推着巨石上山,当巨石抵达山顶的那一刻,总是会滚落下坡。他只好重头来过,无数次地做着重复的事,像灵魂无数次地去寻找意义。 人们唯一幸运的大约就是在抵达山顶后能够忘却推石头的记忆,所以可以无数次去上山的途中去说服自己寻找到的“乐趣”。 “我想明白了。” 良久的沉默后,我轻声开口:“森先生,谢谢您。我的决定是加入港口黑手党。” 我顿了顿:“您上次问我……【药师】,这是我的异能力。能够按照我的心意,制造出各种药剂。” 森先生像是吃惊似的,思索了几秒。旋即,那张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意:“【药师】啊,治愈类的药剂也可以吗?” 我没否认:“即使是濒死,只要还能够吞咽,那么治愈药剂就可以让其活下来。” 森先生的笑意更深:“真是…太好了,实在超出我的预期。不过,我可以问一下澪酱选择加入港口Mafia的理由吗?” “童年的时候,曾有一个老者同我说过‘万象更新’。什么都会重新开始,包括短暂的烟火和漫长的生命,在无数的向前里,似乎只有我停在了原点,不愿意多往外涉足一步。哥哥好像,希望我向前走。” 深呼了一口气,我认真说道:“如果哥哥加入港口黑手党的目的是为了观测死亡。那么我加入港口黑手党的目的,就是为了观测生命。” “我的确,有想过和他过上和平和宁静的生活,但港口黑手党似乎无法实现这一夙愿。不过,我想您说得对也不对,‘对于人生的欲望几乎是空白’什么的,我似乎无法辩驳这一点,但我依然认为,太宰是我‘人生的欲望’,虽然他希望我拥有别的东西,虽然他似乎,抗拒成为这份‘唯一’。” 只不过我无比清楚,唯独这一点是无法更改的,就算是死亡也变不了。 那就是不管是什么东西,都比不过他半分。 哪怕是我微不足道的生命。 “至少目前,我无法离开哥哥。如果是哥哥想让我去寻找‘人生的欲望’这种东西。那么,我想看一下他无法看见的景色。我想在暴力和死亡里见证求生欲、见证死后余生、见证人们在战胜死亡前的愉悦。” “生命与死亡中,我选择……” “生。” “如此伟大的梦想吗,”森先生的瞳孔中漫着愉悦,那是我看不明白的炽热:“我知道了。” “不过,”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唯有几点,我希望能得到您的同意。” “说说看。” 点了点头,我缓缓道来:“其一,如果没有必要,我不想杀人,只想救人。所以,我希望我拥有不制作夺走他人性命药剂的权利。” 森先生思考片刻:“可以。不过,容我提醒一句,‘不想杀人’这一想法,会让你在港口Mafia里成为异类。” “没关系,”我说:“我并不在意。” “好吧,好吧。澪酱还是个孩子呢。那么,第二点呢?” “其二,我知道首领拥有最高权限这一件事。但我希望,如果可以的话,除此之外,哥哥在我这里的优先级能排到第一,面对他的伤势,我希望都是由我第一时间亲手处理。” “并不意外的请求啊,不过,可以。”森先生爽快地答应了。 “第三,”我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如果哥哥自杀成功或者被暗杀成功,那么,请在一天之内,将他的尸体交给我。” “一天之内吗?”森先生苦恼地说道:“虽然我并不希望太宰君死掉,但是他想要失踪,找到他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呢……不过嘛,可以哦。” “谢谢您。”我真情实意地向他行礼:“谢谢您能够为我解答困惑,从此以后,我将会为港口Mafia献上我的忠诚。” 森先生摁下某个按钮,周边的屏幕倏尔升起,窗外是蔚蓝的天空,阳光争先恐后地涌入原本阴森的室内,我因这刺目的光感受到了一阵微薄的眩晕感。 书桌前,青年扬起了胜券在握的微笑:“那么,欢迎加入港口Mafia,澪酱。” 第84章 医生 森先生送了我一把极其锋利的手术刀。 他说这是港口黑手党的惯例,诱劝新人加入Mafia的负责人会送给新人一个能带在身上的物件作为贺礼。森先生说,他送给太宰的是一件黑外套,而送给中也的则是一顶帽子。 黑外套有所起源,见到他时,他每次都穿一件黑色风衣;手术刀也有所出处,毕竟他是个外科医生;但是森先生似乎并不戴帽子。 森先生将掉落的一撮刘海别了上去,说道:“帽子吗。那不是我买的啦,是他人的遗物。” 遗物? 此前,中也绝对没有接洽过港口黑手党的人。但森先生提到过,太宰和中也曾一同去调查了荒霸吐和前代首领的讯息。或许帽子正好和这段时间的经历有关。 不过,既然是一语带过的话语,往深处问去,恐怕会牵涉到什么私密,最好还是规避为好。 我点了点头说:“原来如此。” 森先生意外:“澪酱是知道这件事吗?” 我诚实地说道:“不知道呀。” “……”森先生噎了一下:“真是截然相反的性格,澪酱冷静地过了头啊。一般而言,十二岁的少女在遇到不知道的事件后,都会发出困惑的询问,稍微聪明一点的孩子,也会妄图试探一下……不过,我颇为欣赏澪酱这份克制的好奇心,这正是能够在港口Mafia好好生存下去的秘笈。” 频繁地运用好奇心,总有一天会得到超出性命和情绪所能承载的、或者超出他人容忍限度的消息,我宁可从一开始就拒绝探索一切。 “请您不要再打趣我了,”我抿了抿唇,说道:“告诉我以后的工作吧。” “好吧,澪酱往后的工作,”森先生果真没有向我解释‘遗物’的故事,他看了一眼手里的文件,低着头思考了一会儿:“太宰君和他的下属,组织内着名的武斗派黑蜥蜴、以及尾崎红叶的审讯组……中也君目前在红叶君的支部下,未来他也将拥有一定的势力。从今天开始,他们所需的药剂和治疗都由你来负责。” “黑蜥蜴、尾崎红叶?” “他们会来同你联系的。” “我知道了。不过,只有这些吗?”我顿了一下:“其他人呢?” “不需要,”森先生抽出一支羽毛笔,食指把玩了一番,微笑着说道:“其他的人,自然是让他们拼尽全力,去往能获得最佳治疗的地方。当然,如果澪酱遇到想要帮助的人,医治他们也是没有问题的。” 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啊,受到重用的人能够获取到绝佳的待遇、包括最完备的治疗,而实力不足的基层性命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沙。 以此来榨取最大的效能吗。 “总而言之,我十分期待有澪酱在的港口Mafia,未来会是如何璀璨,”他用那支羽毛笔写下了调度的命令,并给了我一个号码:“目前,你暂时先听从这个人的指令吧。” …… 号码的主人是一个医生。 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港口黑手党的人都称呼他为“外科医生”。 带我去往医疗部的黑西装说,即使黑帮医疗团队人数稀少,精英却也是层出不穷,而外科医生,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说,森先生将我交托给这样的精英,想必是十分看重我的才能。 我在一间纯白的办公室前站定,往内看去,被称为“精英”、“佼佼者”的医生与我想象中大相径庭,他是一个瘦得过了头的男人。 整齐的黑色刘海搭在他的额前,脸色阴郁,纤细的身形像是皮肤紧紧裹着骨头。他的手上握着一个输液管支架,针头潜藏进了衣袖里,我分辨不出那究竟是他的异能力还是因为身体羸弱到需要时刻都挂个输液袋。 我将森先生写下的调度令交给了他。 「早川澪 此人心性沉稳,具有极佳的医用才能 暂置于外科医生麾下 鸥外」 外科医生坐在离我稍远的位置上,耷着眉眼,阅览完了这张调度令。他的脸颊上完全没什么肉,甚至微微呈凹陷状,委实容易让人担忧他的身体是否有些太不健康。 像是自语似的,他说道:“呵呵……让我看管一个少年还不够,又过来了一个小姑娘吗……” “给您添麻烦了。”我向他鞠了一躬。 外科医生没搭理我的话,而是扫着手机屏幕,用阴沉的语调说道:“Mafia医疗部的任务,大多都是会处理一些难以见光的……诸如枪伤、拷问之类的伤口……呵呵……也因为医疗资源的匮乏和首领出身黑医的缘故……医生的待遇相当地好……” 我微微低头,自动忽略掉了他诡异的笑音,默默记录下他所说的一切:“多谢前辈告知。” 不过,原来森先生曾经做过黑医这一职业,难怪他会对我手里握有的情报网如此重视,想来也只会是有过同样经历的人,才能确切地感受到那份情报网的重量。 外科医生又问道:“……你有异能力?” “是的,前辈。”我老实作答:“我的异能力是【药师】,能够顺应我的心意制造出各种药剂。” 他的嘴角扬着,幽幽地看着我:“……那么,下午,你将你能够制作的药剂做一份详尽的表格交给我。” “是。” “真是有趣的异能啊,我可一直信奉着,拯救的生命越多,人就会越靠近神明呢。对于你的异能力,我非常期待……” 他的话还没说完,手中握着的手机忽然突兀地响起了一阵铃声。 “……信天翁?”他说出了一个我未曾听过的名字。 虽然他的视线并未分给我,但我还是识趣地退到了门外,安静地等待起来。大约十分钟后,外科医生走出了房门,端详他的神情,我猜测他可能有要事处理。 果然,外科医生依然沉着那张阴森森的脸,对我说道:“……我会出一趟远门,你这段时间……手术的话,先负责处理审讯组送来的俘虏,稍微练一下手……” “好的,前辈。”我点了点头。 他又随手派遣了几个黑西装和实习医生让我指挥,这才慢吞吞地离开了医疗部。 第85章 患者 “港口Mafia的医疗团队待遇相当不错”——这句并非假话。 当其他部门还在用着并排式的办公桌处理文件时,医疗部已经各自独占一个办公室,房间里不仅有较为齐全的设备和器材,甚至还有私人的休息室。 不过,说是休息室,实际上装潢之阔气,已经可以媲美豪华住宅。 往房间里探去,南面依然是硕大的玻璃窗,能够将横滨大半景象收入眼底。精致的床品、灰色的高级沙发、昂贵的冰箱和酒柜、品类繁多的厨具电器都可谓是一应俱全。 甚至于零碎的生活用品都早已准备妥当。 待遇之优渥,不愧是用性命作为筹码才能入行的黑色地带,如果除去那份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对生命危险的担忧,那么港口黑手党可以称得上绝佳的工作地。 … 下午,将外科医生要求的药剂详尽介绍表格制作完毕并交付后,我本打算稍作休息,这时,门口却响起了一声铃音。 我略作思考,来人大约是外科医生所说的审讯组的俘虏,因为已经恶补过港口Mafia的资料,所以我猜想森先生口中的“尾崎红叶”也许会一同出现,毕竟她正是负责审讯组的干部。 如果遣使手下前去接见,对于一个刚上任的新人来说,兴许可能会留下“太过摆架子”的第一印象。顾及到这一点,我亲身前去开了门。 但是,门外站着的并不是什么审讯组,而是坐在担架上被几名壮汉抬进来的太宰。 我心跳停了一拍:“哥哥?” 是受了重伤吗? “呀,小澪。”太宰高兴地同我打了个招呼。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太宰脸颊上的绷带也沾染了一些尘灰,不难猜测他刚经历过什么。 我抿了抿唇,对着室内待命的黑西装说道:“你们先出去吧。” 在病床旁站定,我冷静地观察起来,太宰一如既往着装严实,西装裤上却似乎没有沾上血渍,但也不排除在来时的路上他更换了衣服的可能性。 我的声音不可避免地沾上了几分紧张:“哥哥是受伤了吗?” “没错,被你猜中了。”他端详着我的表情,扬起了左手,掌心的绷带上晕开一大片已经干涸的血迹。 看上去并非很严重的伤口,我松了口气。 “听森先生说,小澪的医疗室开张了,我送来了第一个患者为你庆祝喔。” 第一个患者指自己么。 我颇为没好气地说道:“哥哥刚才吓我一跳,我以为你受了重伤,幸好……不论如何,我更希望哥哥可以尽量不受伤啦。” 因为受伤会很疼。 我并没有追问太宰为什么躺在担架上的这回事,而是转身从置物架上找出全新的医药箱,好在里面有未开封的绷带,顿了一下,我走到他面前,鬼使神差地询问道:“能解开吗?” 话音刚落,我便有些后悔了。 对于他的回复,我并没有抱以期待,甚至在预设的反应里,他会直截了当地拒绝我。 因为在我看来,绷带对于太宰来说已经是触及到私密的部分,即使在津岛家,也从未有人问询过他为什么要全身绑满绷带,更没有人见到过他绷带下的皮肤。 或许有人问过,但没有任何答案。 但他却摊开手,无声地同意了我的请求。 静默的空气里,我屏住了呼吸。 小心翼翼拆掉了他腕上的绷带,苍白的皮肤上,印着从未展现于人前的密密麻麻的旧伤疤,我轻轻攥着他冰凉的手腕,用酒精慢慢擦拭过新出的伤口。 “是枪伤。”我说。 他百无聊赖地说道:“是啦。就在刚刚,我们和GSS残余的人员进行了一场歼灭战。好可惜,我原本以为会获得壮烈的死亡,没想到那些家伙枪术不精,没法直接夺走我的性命。只是在作战的过程中和子弹擦身而过了。”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擦肩而过的子弹,实际上它造成的伤口鲜血淋漓。 涂上药膏,又仔细缠上了全新的绷带,浸染血渍的酒精棉落到了托盘里,我问道:“已经解决了吗?那些人。” “当然,”他兴致怏怏地说道:“只不过是失去了主力的虾兵蟹将,原本以为他们能扑腾出什么水花,真叫人扫兴。” 很小的时候,我曾诞生过一个念头——“作为太宰的敌人最不幸的事,就是成为了太宰的敌人”,那似乎并不作假。 眼前这个少年,身上笼着一层浓稠的晦暗,轻易谈论着对一个称得上豪强组织的歼灭战。 我心中莫名闪过一个念头:假如港口Mafia未来会成为黑暗中的最黑暗,那么他一定是最大的推手。 “看来哥哥的夙愿又没有达成呢。” 我敛去那些神思,将医疗用品收了起来,笑了笑说道:“为了弥补这份遗憾,我学了新的蟹肉料理,要回家尝尝吗?” 第86章 新居 我所指的“家”,自然是重逢时太宰带我去过的公寓。 在这一个月里,我从他人的言谈中得知了太宰的根据地——那是在横滨被遗忘的土地上,被丢弃掉的运输集装箱之一。那个仅有十米长的小黑盒子,便是他这一年以来的住所。 我曾在购买螃蟹的途中,远远地去看过一眼。 那里比擂钵街更加荒僻,是寻常人绝对不会涉足的领域,住在那里,更像是与被世界所抛弃的废弃物为伍,或者说,太宰也许也将自己视作废弃物的一部分。 仅是遥远的一眼,我心中便泛起涩涩的酸意。 没有等太宰回复,我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其实,说是‘回家’,但那片公寓楼里还居住着很多港口黑手党的人员,也算不上‘家’。不妨说是我邀请哥哥回临时住宿吃一顿蟹肉料理。不过,我也做了一个决定。” “什么决定?”太宰问。 “我想先向森先生预支一笔财款,在横滨购买、或者说租赁一座院落,作为我们真正的‘家’。不再是港口Mafia公寓那样的临时落脚点。” 我的指节微微蜷起,目光飘到病床旁的木柜之上。 这是我第一次没有问询他的想法,而是刻意带过了他同意与否的选择权,加快语速径直说道:“……但我比较苦恼,哥哥会喜欢什么样的院落,在院子里种一棵青梅树怎么样?我很想学习酿酒,明年夏天、不,后年夏天,哥哥过生日的时候,我也能准备好趁手的礼物了,这么看,果然还是有些偷懒的成分呀。” 太宰并未出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也许是在想拒绝我,毕竟以他的聪慧,不可能不知道我话语中过于青涩的试探。 可是…… 他花费一年的时间让我脱离出实验室、他容忍我抓住他的衣角、跟随他的脚步、同意让我解开他的绷带。这些瞬间,都让我产生一种自己正在打开、或者已经撬开了他心防的感觉。 或许是错觉。 我反复地告诉自己,如此大胆的试探…… 仅此一次。 如果他拒绝,那么……那么从长计议。 也许是我太过紧张的缘故,等待回话的时间就像过去了一个世纪。 太宰忽然问道:“青梅树旁边挖一个池塘怎么样?既可以养螃蟹,又方便入水,怎么看都是一举两得的美事呢。” 我瞪大了双眼。 他没有拒绝,他答应了我的邀请。 我感觉脑子里炸出一片烟花,不,烟花的杀伤力还是太小,说是核/弹留下的蘑菇云也不为过,胸腔里翻涌着遮掩不住的喜悦,却还是压平了语气:“可以哦。” 不过淡水池塘里可以养螃蟹吗?会养不了的吧。 “横梁能更坚固吗?” 我感觉一阵福至心灵:“用来上吊吗?” “是呀。” “……可以。” “那在地基里埋上炸弹呢?” “……”我思考了一下,说道:“这个会稍微困难一点,爆炸的声音可能会扰民。” “那好吧。” 他大方地放弃了这一选项:“不过嘛,这种事情,不用去找森先生啦,为什么不试试向我求助呢?明明小澪的愿望,作为哥哥的我都可以实现的嘛。” “因为……” 我想到了曾经和中也说过的话。 ——越是在意一个人,越容易变得小心翼翼嘛。 希望太宰能同意我的呓语,又害怕干涉到太宰的世界;明明对太宰好奇,又担心自己的好奇心会不会给他造成困扰;想抓住他,又怕自己是把他从自由和快乐里带出的枷锁。 压抑着、克制着,直到爱翻涌,满到溢出来。 我不懂重逢后他的活泼源自何处,也不明白他为什么抗拒自己成为我的“唯一”,但是,我却清楚地发现,其实每一次奔向他时都会被他稳稳接住。 矫情肉麻的话在嘴边打了个圈,我将那些皆数咽了回去,故作玩笑道:“也许是因为,作为首领的森先生看上去会比较富有?” “……呜哇,可恶。的确是无法反驳的理由呢。”太宰自语般地说道。 我笑了一下,目光流连到他干净的西装裤上:“说起来,我还是很在意,哥哥腿上真的没有受伤吗?” 太宰顿了一下,坐了起来,双腿悬在病床前,郁闷地说道:“原本装扮成伤患,还想捉弄小澪的。” “嗯,”我笑了一下,说道:“那为什么没有实施呢?” 他慢吞吞地说道:“可能是想快一点结束治疗,然后去吃蟹肉料理吧。” 骗人的吧,我怀疑他想看假如他被敌方伤害我会不会生气……但如果今日的太宰是真正的伤患,想必我也不会生气,而只是会很难过吧。 “我会努力的,哥哥。” 坐起身的太宰,恰好是能与我平视的位置,我望着他鸢色的瞳仁,呢喃似地说道:“我会努力研发出作用于常人身上最大限度的止痛药。所以,在此之前,请少受一点伤吧。” 第87章 红叶 太宰将在港口Mafia所得的钱财全权交给了我负责,老实说,当我得知卡里余额的那一刻,很没出息地吓了好大一跳。 那串数字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别说是租赁房屋,这样下去,再过几个月,购买一座豪华宅邸也绰绰有余了。侧面来说,拥有如此高规格的工薪,除了港口Mafia的待遇实在优渥之外,也能说明森先生果然十分看中太宰的才能了。 自然而然地,在慢慢适应工作的过程里,选择新的住所也提上了日程。 不过,直到太宰离开办公室,我也没能从他这里得知他对宅邸的喜好或者要求。我想,将私密性和舒适度视为关键总是没什么错处的。 … 在那之后的几天里,我与着名的武斗派“黑蜥蜴”也有了初步的接洽,其中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一位名为“广津柳浪”的百夫长,他率领着一支实力不弱的支队,是港口Mafia武斗派的先锋人物。 但他并不是身材高大的壮汉,而是像旧社会里绅士一样的人物,我曾在幼时的家宴上遇到过他这般的人,他们总是谦谦有礼,恪守着体面的仪态,话语也极尽优雅妥帖。 但这当然不是记住他的原因,让我留下印象的是,我无意中得知了他曾与太宰共事过的消息。 那时的太宰是第一次显露于人前,我猜测地没错,他果然是那个见证了森先生上位的那个少年。 他们一起前去擂钵街调查先代首领的消息,结果在战火纷飞的地带里偶遇了中也,当时双方起了不小的冲突,不仅是言语上的针锋相对,还有大打出手的成分在。 对此我心情颇为微妙,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从他人口中得知太宰的事迹更令我新鲜,还是当初明明听过“外科医生和少年见证先代传位”的传闻、却与他擦肩而过更加令人啼笑皆非,又或者是亲口和中也说“哥哥是个很温柔的人”、他们却互不顺眼的结局更加荒诞。 不过,说到中也…… 自从海边一别后,我再没了他的消息。 太宰歼灭了gss的残余支队后,港口Mafia关于羊的后续处理也提上了议程。 那天和他一起用餐时,因为担忧春子的缘故,我向他打探了这一消息。得到的结果是,港口Mafia决定将他们内部分散后遣送出境,从距离上彻底分化这一势力。 太宰咀嚼着蟹肉,懒懒散散地说道:“如果是小澪有想见的人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开一下特例啦。” “会给哥哥造成麻烦吗?”我问。 太宰说:“不会哟,只是一个小鬼而已,不像某个战斗狂……嘛,算了,看在那家伙和我打赌输了,会做我一辈子的狗的份上,最近暂时先不说他了。” 这又是哪门子恩怨。 不过,成为“狗狗”也意味着成为“部下”吧? 如果他说的是中也的话……我欲言又止,我记得森先生说过,中也加入了红叶的支队。 也可能是我会错了意啦,看着太宰颇为高兴的表情,我默默低下了头,总之,先不要扫了他的兴致好了。 … 面见春子的时间定在两周之后,这倒不是很着急,可以先置于一旁不谈。这段时间里,我的工作接手地非常顺利,黑蜥蜴、太宰的支队、审讯组送来的人员……森先生所提的人物,或多或少都打了个照面。 除了尾崎红叶。 她是一周后的某个上午来访的。 那是个身材纤细、美丽高挑的女人,身穿白粉交隔的和服,火红色的长发被挽成了精致的发髻,左眼被过长的刘海遮住,更显神秘。她纤细莹白的手上携着一把红伞,或许是武器一类的东西。 “您好,尾崎前辈,久闻您的大名。”我只略作打量,便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恭敬地向她打了个招呼。 尾崎红叶优雅地落座,品着我让人事先准备好的茶点,举手投足间,漫着一股古典从容的女人味:“首领交托给审讯组的新医生,居然是个这么小的孩子吗。” “是。”我应道。 她微微笑着,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红唇如一株妖艳至极的花苞:“倒是比那个横冲直撞的小鬼沉稳一点,那么,让妾身看看你的本事吧。” 对于这一点,我早有准备,外科医生通过我发给他的邮件,筛选出了几种合适的药剂专程提供给审讯组。 此前,森先生已经知道了我能够制造出致命毒药,所以在能够制毒这一方面,我没有隐瞒的必要。外科医生挑选出的药剂里当然具有让人痛苦而死的剧毒,只不过被我委婉拒绝了。 我的拒绝也收获了他的嗤笑。他认为,制作毒药也只不过是像制作枪支炮弹一样的行为,如果要因为制作出工具会害死人性命而纠结,那么全天下的子弹制造工人都该去上吊。这样的理由也太过仁慈太过天真,在港口黑手党这种地方,只会成为刺向自己的刀刃。 我摇了摇头。不止是那样。 说是这么说,他却也并未强硬地要求我必须制毒。 那边,实习医生将早就准备好的药剂呈上。 我主动介绍道:“褐色的这瓶,名为‘蚁毒’,服用下后,会像一千只蚂蚁啃食那样,但不致死;黄色的这瓶,名为‘幻痛’,痛感如同刀割,但实际也是假象,过了六个小时,它们的毒素便会自行解去。而白色的这瓶,名为‘治愈药剂’,能够治愈人的外伤。” “以及,外科医生让我将这个交给您。”我递上了一份清单,这张表格里包含着刨除了剧毒后的药剂介绍。 她接过文件,略略扫过一眼,又重新打量了我一遍:“……做得不错。” 第88章 戏剧 那份清单并不长。 尾崎红叶将其仔细阅览完毕,很快,她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缓声说道:“来这之前,有个小鬼曾拜托妾身,希望能够探视一下‘早川澪’的情况。” 探视我的情况? 我愣了一下:“中也?” 除了中也,也不会是其他人了。且不说我在港口黑手党熟知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更何况,那人还是在尾崎红叶的麾下。 她微微笑着,没有否认:“这份报告里,有几种药剂看上去颇有探寻的价值,使用起来或许能够收获意外的效果。如果你现在方便的话,不妨和妾身一起去审讯组,具体实验一番吧。” 事实上,如果仅仅是需要实验,那么派遣手下领走各类药剂便足够了,办公室里有着足量的库存。 尾崎红叶这番话,无疑是给了我一个和中也会面的机会。 想通这一点,我真情实意地向她这份善意道了谢:“当然。谢谢您,尾崎前辈。” … 审讯室离医疗部并不远,也许是方便医生及时过去查看俘虏伤情的缘故,跟随她的步伐,我抵达了港口黑手党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方。 隔着墙,隐隐约约传来水滴坠落的声音,不,那不是水滴,而是血珠。浓厚的腥味掺着尖锐的惨叫,幽幽地飘荡出来,不难想象审讯室内的阴暗。 我仅是站在走廊上,便已经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受刑的人员绝对更能切实地体会到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和恐惧。 “大姐,审讯报告——” 惨叫声中,一个熟悉的赭发少年踏出房间,先向尾崎红叶打了个招呼,随后才见到在她身后站定的我。 他明显愣了一下:“……澪?” 我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都说了不要叫大姐,我还没到那个年纪。”尾崎红叶瞪了中也一眼,没好气地接过报告,目光飞速地扫过纸面:“这么看来,面对这些硬骨头,还需要使用一些更严格的手段啊,正好可以实验一下新药剂的效用了。” 她用袖子捂住红唇,轻笑道:“招待一下客人吧,新人小鬼。” “哦……知道了。”中也闷闷地回了一声。 尾崎红叶缓步踏入审讯室,身后跟着端上各类药剂的实习医生。 说是“招待”,实则是给我们留下谈话的空间。我若有所思,这么看来,中也的上司的确是位很好相处的女性,这倒是个极好的消息。 几天不见,中也身上的衣着已然更换,外头披着一件漆黑的大衣,内里是白衬衫、黑外套,头顶则是森先生所说过的黑色洋帽。 我对此倒是并不意外。 当初加入羊时,春子曾给我几件宽大的衣装,这一年里我长高了不少,昔日长到大腿的旧外套如今虽然宽大,却也算不上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 但是自从加入港口黑手党后,服装也伴随着过往的记忆被通通收进了箱底。 在这里,浓郁的黑色才更符合规则和惯例。 就我个人而言,内里衬衣依然是钟爱的浅绿色系,为数不多的外出时,我习惯性披上一件黑色大衣,这样能够更好地隐匿于人群,而在办公室内,黑色大衣便换成了标志着“医生”身份的白大褂。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着装也意味着一个组织的符号,再度相见,双方“改头换面”,从一个组织跳槽到了另一个组织,倒也颇有些戏剧性的意味。 走廊的玻璃窗前,地面上倾洒着影影绰绰的光,我和中也面面相觑了好几秒钟。 静默中,我率先出了声:“你最近怎么样?” 中也抓着帽檐,颇有些不自在地回答道:“还不错。” “那天——” “那天……” 几乎是异口同声,因这突然出声的默契,我们不由轻笑了一下,无形的尴尬顿时消弭无踪。 中也放松了许多,他询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加入港口黑手党的?” “在你加入后的第二天。”我说。 “哦……” 那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在羊时候的样子,在擂钵街的天台、在离港口Mafia不远的巷子里,只不过……到底还是有了些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复杂心情。 “中也,”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交换一下电话吧。” “嗯。” 他认真摁下号码,继森先生、太宰、外科医生和广津柳浪之后,中也顺理成章地成了我联系人列表中的第五个人。 “你现在……在哪个部门?”他将手机收了起来,询问道。 “医疗部。”我解释道:“我负责了尾崎前辈所在的审讯组……森先生说,未来如果你能够率领新支队的话,医疗相关的事也会由我负责。总之,我们以后可能会经常打交道。” “这样啊,和熟人打交道,未来也能省点事吧。” 我笑了笑:“是呢。” “医疗部。”他忽然重复了一遍,问道:“你认识外科医生吗?” 外科医生? “如果是港口黑手党里经常提起的那位的话,他是负责引导我工作的前辈。”我想了想,问道:“中也认识他吗?” “嗯。”他挠挠头,说道:“首领让青年会暂时负责……看管我,外科医生也在其列。” 联想到那天外科医生所说的“看管一个少年不够,还多了个小姑娘”,我颇为哭笑不得:“没想到居然是你……我听前辈提起过一点,但是当时没有深究下去。” 命运这种东西,真是太过戏剧性,总是在无形之中促成诸多巧合。 我与太宰是如此,与中也也是如此。 室内,一阵如针划过铁罐的惨叫声响起,或许是我提供的药剂起了效用。 在这凄厉的背景音里,中也迟疑地说道:“对了,有一件事……春子向我问起过你。” “……提起过吗。”我微微怔神:“哥哥安排了我和她的见面,在一周之后。” 听到我说“哥哥”这个词,也顾不得春子、羊或者别的什么了,中也的表情瞬间扭曲起来,脸上露出极其嫌弃的表情,吐槽道:“说到底,为什么那种混……那家伙会是你哥哥啊?简直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吧。” 第89章 春子 面对中也的吐槽,我其实也倍感奇怪。明明都是能够友好对话、理性交流的人,甚至于比起同龄人来说,他们要稳重聪慧得多,怎么一碰到对方的话题,便无意识地幼稚好几个度……他们的关系究竟是怎么演变到如此水火不容的地步的。 “其实,”我抿了抿唇,想替太宰辩驳一下关于“混账”的标签:“哥哥是有许多优点的。” “哈啊——优点?” “当然,”我掰着手指一一细数:“比如说温柔、体贴、聪明……” 话刚从嘴边溢出来,脑海里便浮现出太宰曾说过的“被一个小矮子偷袭了”、“虽然我超讨厌你”、“看在他会成为我狗狗的份上”……我默默将后面的话全数吞了回去。 “温柔?你说的是那个混蛋吗?” 果然,中也的表情不出意料地更加扭曲了:“也只有你这家伙才会这么看待那个自杀狂魔了吧。” “……” 我小声嘟囔道:“话也不是这么说……” 算了,看到中也黑下来的脸色,如果我再说下去,势必会有一番争辩。总之,既然未来都在一起在港口Mafia共事,还是之后见缝插针地斡旋一下他们的关系吧。 来日方长嘛。 “看上去,你们聊得不错。”谈话间,尾崎红叶的声音伴随着她优雅的步伐声传了过来。 “尾崎前辈,”我偏过头,嗅到她和服上弥漫出的一股沉稳的幽香,在那之下,却是隐隐约约微弱的血腥味。 顿了一下,惦念着工作的事宜,我迟疑地问道:“不知道……药剂的效用如何?” 尾崎红叶道:“托澪的福,想必以后审讯组的工作将会更加便利。” 看来是较为满意了。我松了口气,能够获得来自审讯组组长的肯定,对于初入职场的我而言,不论怎么看,都是一件绝佳好事。 这样的场合中,再和中也聊下去也不太合适,于是我向尾崎红叶确认了一遍审讯组需求的药剂清单,便没作过多停留,先行告别了两人。 “那么,回见。”我挥了挥手。 “回见。” 身后是两扇硕大的花窗,尾崎红叶和中也的身形被那模糊的光晕笼着,他们的声音逐渐模糊,直至听不清晰。转过拐角,我也同样消失在了港口Mafia浸在一片阴沉晦暗的长廊里。 … 那天之后,生活逐渐迈向了正轨。伴随着各方送来的伤患都在此得到了有效妥帖的治疗,港口Mafia开始有“不论伤患受了多重的伤势,早川医生都不会失手”的传言,无形之中,我竟也因此积累了一些名气,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一周之后,我如期面见了春子。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正在阅览市面上关于止痛药的相关资料,她就是这时被几个黑西装遣送过来的。 见到她的那瞬间,虽然早有准备,但我依然有些恍然。 春子腕上戴着手铐,直到进入房间里,眼睛上的黑布才被撤下。与我想象中不同的是,看到我的第一眼,她并没有胆怯、没有惊讶、没有厌憎,而是平静过了头。 她说道:“早川,你果然加入了港口黑手党啊。” 我嘴唇微动,却并未辩驳。 房间里的人影皆数退去,偌大的室内,只余留下我们两人,我放下了手里的文件,对上了她平和的视线。 气氛逐渐凝滞下来。 见我没有回应,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为什么?为什么要背叛羊?因为你说的那个亲人吗?我见到他了,他就是那个恶魔吧,如果不是他……” “他不是什么恶魔,”我打断了她:“他是我哥哥。” “哥哥?哈,真是好笑,那个家伙、那个恶魔!是他害了羊!你知不知道……” 她声音剧烈颤抖起来,就像迸溅出了一股浓郁的憎恶。像想到什么似的,她猛然站起身,手铐发出了一串哗啦啦刺耳尖锐的响声。 紧接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了我曾送给她的御守,狠狠地摔在了我身上:“你全部都知道……!真可笑,你们就是一伙的,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他,羊也不会到这个地步!” 我的视线落到御守上绣着的“添福”二字上,自嘲地笑了一声:“中也还说你询问过我的消息,我原以为……看来,是我想错了。对于这些,我并不会去辩驳什么,也没有什么好辩驳的。” 因为从头到尾,羊都没有被我放在天平的另一端过,他们从来都不是能够左右我决定的筹码。 “只是,你唯独不能够那样说我哥哥。你也知道的吧,如果不是他,中也也许会死在你们和gss的枪支下。” 听到这句话,春子怔怔的,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了喉管,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一样,她瞪大双目,眼眶里忽然坠下一颗泪珠。 她沉默了数秒,忽然呜咽起来:“我们不想害中也的啊!……可是、可是我们太害怕了……早川,大家不是你,没有能够在擂钵街好好活下去的本事,没有中也,我们活不下去的!他只要有不同的心意,一切都会变的,他如果加入港口黑手党,我们一定会死的!明明当初是我们把他捡回来的,即使……就当是在报答我们啊……” “事到如今,你也依然是这样想的吗?”我轻声说道:“可是,那时候为羊求情的,正是中也啊。” 第90章 面包 我说道:“当初,港口Mafia的作战计划是歼灭gss和羊在内的全体成员,起先,他们邀请了中也加入港口Mafia,但被中也拒绝了。后来,他们向中也抛出了一条橄榄枝——‘唯有同伴才能更改作战计划’,如果中也不加入Mafia,意味着羊会覆灭在那块墓地上。” 眼前的少女像个迷途的孩子般,露出恍惚的神色。 她茫然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曾亲眼见证了这一切。 “春子,”我捡起滑落到地上的御守,指尖摩挲着粗糙的布料,继续说道:“我原以为,至少你不会那么想,因为离开羊的那天晚上,你说和中也一直是同伴,只是因为很弱、只是因为帮不上忙,我原以为至少你不会出现在和gss合作的队列里。” 她的表情凝固下来,仿佛灵魂受到了毁灭性的重击。 “不是这样的……”她喃喃着,将脸埋进掌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道:“不是这样的……” 在擂钵街长大的孩子,身体总是会因为缺乏营养而显得瘦小,春子已经是十五六岁的少女,身体依然较常人更加纤细。 窗外晃入炽热的光,拂在她棕色的发顶上,我沉默地听着她不停息的啜泣声,看着她起伏耸动的肩膀,室内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明明是习以为常的气味,我却在这一刻感觉到它分外地刺鼻。 她像是呓语似的声音浮起:“不是这样的……当初我们捡到他的时候,他明明快没命了,就当把这几年还给我们,不可以吗?” 听到这话,我下意识蹙起眉,隐隐约约有个不好的猜测:“没命了、还给你们……是什么意思?” 她嘴唇翕动,发出的声音微弱到无法觉察。 我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对上了她失焦的棕瞳,认真说道:“告诉我,春子。” 她再次陷入到一阵静默里,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我没有催促,而是耐心地等待她的回答。 良久,春子擦掉脸颊上的泪迹,平静地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作为回报,你可以同样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我没拒绝。 她回忆着,将那段尘封的往事娓娓道来:“当年,擂钵街刚发生爆炸,中也才七八岁,我说过的吧,和第一次见到你很像,也是跟偷穿大人衣服的小鬼一样……那时他坐在一块废墟里,穿着不知道从哪里偷来的军大衣,像个傻子一样。白濑他们就是这么碰上他的,那时候中也已经饿得像只剩下了骨头……” “什么?”我下意识脱口而出。 我难以想象这一点,按照中也的实力来说,怎么样不会沦落到这样狼狈的地步才对。就算是我最为狼狈的时候,也能和野兽夺食,中也怎么会…… 她解答了我的疑惑:“那时候,白濑说,他是个连面包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小鬼,他指着那块面包,问那是什么……哈,没有羊……他根本就活不下去。” 空气像凝固了。 “你的意思是……”我木然地开口:“他没有记忆吗?” “原来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春子诧异了一秒,说道:“是啊,他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过去……是羊收留了来历不明的他,他对羊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我的手指克制不住地微微蜷动。 原来如此,原来中也之所以一直在擂钵街、原来他对于荒霸吐如此在意、原来他对羊的索取如此包容……是因为他没有从前的记忆。 是我进入了一个误区,以为所有从实验室出来的人都记得过往。 “那么,到我了。” 春子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她神色复杂地问道:“早川。你从一开始就是港口Mafia的人吗?” 我答道:“不是。” “那你是什么时候加入Mafia的?” “……半个月前。” “这段时间,你有想过来找我吗?” 没有回答。 “我知道了,”她有些释然似地笑了笑,说道:“那天晚上山田回来的时候,说你和港口Mafia的人待在一起,你背叛了羊,你们还把中也带走了。我还和他大吵了一架,我说你不可能会背叛羊。” 我哑然:“我不知道……” 我原以为没有人会相信我,所以我从未设想过回到羊的可能性。 “为什么还会来找我?早川。”因为哭过的缘故,她的嗓音像沙砾落在玻璃上,磨出微涩的音节:“因为中也说过我问起过你吗?” 我沉默了一下:“因为担心你的安危。” “真是虚伪啊,”她说道:“你知道吗,你失踪的这一个月里,我逐渐发现自己对你会离开这件事,其实一点都不意外。” 春子用嘲讽的语调说道:“像你这样的家伙,看上去脾气好得不得了,但其实你其实并不在意吧。” 我静静地听着。 “你一直都不愿意和大家交流,他们都说你是个傲慢的家伙,说你看不上羊,每一次每一次,你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样子。” 春子扯动嘴角,充满恶意地说道:“你觉得我们对不起中也,那你呢?你很聪明,你什么都知道,但你就是选择了袖手旁观这一切,就凭这一点,你也绝不无辜。” 第91章 告别 “我知道。”我说。 我知道我并不无辜。 春子愣愣地看着我,似乎没有想到我是这种反应:“你……” 我看向春子的脸庞,她瞳孔中闪动着名为精明的光斑。 她所认为的“我不无辜”,或许是认为我早已得知羊与gss联合的消息,或许是认为中也被港口Mafia救走是我的手笔,又或许仅是情绪的发泄。 “……算了。”我叹了口气,不想再向她争辩那团纷杂的旧事:“最初我想见到你的目的,的确只是想确定你的安危。” 我将那枚浅粉色的御守丢进了垃圾箱里。背对着她,将这段谈话掐了尾:“去国外吧。春子,去哪里都好,不要再回横滨了。接下来一年里,我会每个月往你的账户里汇一笔财款,就当是还了你对我照顾的恩情,从此以后,好好生活,忘记在这里的一切,我们再也不见。” 门外涌入几个黑西装,将春子押了下去。 抵达门口时,她突然开始大幅度地挣扎起来,很快便被他们狠狠地钳制住。 “等等。”我叫住了他们:“让她说吧。” 春子对着我,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话语混乱道:“不管你信不信,其实我最开始想见到你……本来是想和你说一句‘澪,恭喜你能和家人重逢’,我没有不相信你,我没有……算了,如果未来再也不见的话,请多关照一下中也吧,我们其实都知道他是个很好的人……只是……” 她没再说下去。 几人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窗外的阳光闪烁着,铺陈在桌面上,似摇曳了一室银光,那一年的盛夏,火焰里,也曾有人说过这样的话——“我原本不想害你”。 可是,有什么用呢? 想带走我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伤害我的事情已经造成了,就像中也腹上的伤口一样,永远无法抹去。 沉思间,有人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还有什么话吗?”我以为是春子还有什么话想说,也没了力气去应付,只是恹恹地喊道。 “……工作的重担已经把你摧残到这副模样了吗,”来人推开门,不是春子,而是出差归来的外科医生,他像鬼魅一样飘进室内,捏着那副阴森森的嗓子说道:“呵呵……看来还需要多加磨练啊。” “……”我抛去那些混乱的思绪,猛地坐起身,绷紧脊背:“前辈,您是什么时候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外科医生虽然看起来瘦骨嶙峋的,但总给我一种背脊发凉的感觉,很像会用斯巴达训练法去规训下属的那种无良上司。 “什么时候来的……”无良上司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拉了一把椅子轻飘飘地坐下,说道:“托你的福……刚刚可是围观了一场大戏呢,没想到你和那个小鬼还是旧交……” 刚才春子说的话,他都听到了啊…… 想到中也曾说过外科医生在看管他,我点了点头,诚恳地说道:“中也的确是我的朋友。” “……港口Mafia是什么时候成为慈善公司的,呵呵……招来你这么个不杀人、还喜欢交朋友的小鬼……”外科医生辛辣地点评道。 我在心里默默补充:寻亲还没算上。 因为偶尔会用邮件和电话交流的缘故,比起第一次会面的冰冷,我们也算稍微熟悉了一点。面对他没什么恶意的调侃,我适应度相当良好。 谈话间,我将这两周的工作文件递给了他,他抬眼扫过,懒懒散散地挥了挥手,叫后头跟着的手下清点库存里的药剂,并下令搬走了一大半…… 抽了抽嘴角,只是药剂而已,上司想要多少都可以……重要的是趁这个间隙,尽可能完整地向他汇报这两周的工作内容和想申请调研止痛药资料的事。 外科医生对我经手的手术、审讯组支走了什么药剂兴趣并不大,止痛药的事却让他分外疑惑:“研究止痛药的资料?你要这个做什么?……你的异能力不是可以轻松制造出来这种东西吗……呵呵……那可是比市面上大部分药剂都要有成效的止痛药。” 我没隐瞒,老老实实地说道:“我哥哥会用异能力无效化,我想研发出有效的止痛药,能够在他身上起效用。” “哦……”他评价道:“……还有这种恶心的异能力。” 我:“……” “呵呵……这倒是没问题,只不过……我比较好奇,”外科医生嗤笑着问道:“你这两周……每天都呆在办公室里吗?” 我一呆:“诶?” 不然呢? “还真是啊……”他又问了个莫名其妙的话题:“你今年多少岁?” “十二岁,”我犹豫了一下说道:“等到冬天就是十三岁了。” “……这么小的小鬼,”他抬起袖子里藏着输液线的手,用小指指腹挠了挠脸颊,嗓音沉郁:“你那位小鬼朋友……‘中也’,比你还大三岁,他可是完全坐不住的性子……每天都要去打几轮架,呵呵……说起来,我的毒药毒不死他……这让我很郁闷呢,下次用你的‘蚁毒’试试成效。” 用我做的毒药毒我的朋友? 我茫然地望向我的无良上司:“……啊?” 第92章 乔迁 外科医生是个怪咖,我毫不怀疑这一点。不,其实港口Mafia大多数都是怪咖,他们如港黑大厦里无数条阴晦的廊道,偶尔的交错也终会淹没在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每个人都特立独行,却都愿意为港口Mafia付出生命。 即使送来的医患大多奄奄一息,但却没有一个人对可能到来的死亡有所后悔,他们并不畏惧死,他们真心地想为港口黑手党付出生命。 就算是外科医生说着想用毒药去给中也下毒,他也没想过真正害死中也。 他没有恶意。我知道。 港口Mafia真是一个……冰冷、却又藏着一丝温情的地方。 … 被外科医生暗示不用一直留在办公室里坐班后,寻找新住所的日程推进地格外地迅速,最终,在经过一周的实地考察后,我敲定了离擂钵街不远处的一座住宅。 那处住宅是一栋复式小洋楼,后院有一棵硕大的青梅树,枝桠繁茂,上面还结着青梅的果子,对于我而言,这简直是最大的意外之喜了,因为酿造青梅酒的计划不需要等到明年或者后年再施行。 虽然院子里没有池塘,但离河流并不远,大抵能够满足太宰的入水需求,或者日后让工人来开凿一方池塘也不错。 令我满意的也并不只有那棵青梅树,还有以下原因:第一,这里地势相当偏僻,需要曲折过几处巷子陡坡才能找到,颇为隐蔽,意味着安全、安静;第二,洋房的装修已经极为漂亮,前院里,甚至还栽种了两簇红玫瑰,空气里都弥漫着幽幽的馨香。对于家具,原主人也保养地非常用心。楼上的采光也相当充裕,如果在二楼的阳台上放一把躺椅,还能享受悠哉闲哉的惬意午后;第三,院子里扎了两个大型秋千,一楼还有一间独立的游戏室……莫名觉得太宰会喜欢。 如果不是原房主急于出国,想必这样好的房子也轮不到我们。 将一切手续交涉完毕,并添置了很多家具之后,我问太宰需不需要举办一个乔迁宴。 太宰懒洋洋地躺在阳台的摇椅上,一副什么都可以的样子:“好啦好啦,我倒是没什么特别想邀请的人,小澪如果有,那么请他来好了。只要不邀请那只蛞蝓的话……不,其实邀请他来玩也不错。” 提到“蛞蝓”,他的语气上扬了些许。 我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中也的脸,还是有些迟疑问道:“哥哥,那只蛞蝓是……?” 太宰“哦”了一声:“就是中也啊,怎么样,这个形容适合他吧?” 我:“……”果然啊。 我算是彻底明白,为什么中也在我夸太宰温柔体贴的时候表情会如此扭曲古怪了。 其实除了中也,我也没什么能够邀请的朋友了。虽然和尾崎前辈、外科医生共事都可以说得上舒适,但毕竟相识时间还是太过短暂。 所以即使非常担忧纠结他们两个会打起来,但我最终还是向他发了邮件。 中也是在晚上回的消息,他没有拒绝。 或许能稍微缓和一下他和太宰的关系也说不定……吧? … 乔迁当天,森先生虽然并未亲临,但派手下送来了鲜花,并打了电话表示祝贺。 快到黄昏的时候,中也才带着果篮姗姗来迟。 “你这房子也太偏僻了吧,”他抓着帽檐,脸色颇为一言难尽:“我打听了几遍才找到地方。” “抱歉。” 想象了一下黑手党向旁人问路的场景,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我压住快翘起的嘴角,接过果篮说道:“快先进来吧。” “哟~”玄关处,中也正在换鞋,太宰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这不是中也吗,已经决定好来当我的狗狗了吗?” “你这混——!你这家伙!我都说已经知道你在游戏机上做了手脚了!靠不正当手段取胜的游戏结果,我为什么要认同啊?!” “啊哈——你有证据吗!?你有证据说我是靠不正当手段的吗!果然中也是想耍赖吧!……!” “……” 我一脸懵地看着面前的两人,他们是什么小学生吗,怎么见面就开始掐架。 还有太宰……他平时有这么活泼吗? 还是说,这是什么年轻的男孩子间表达友情的一种方式? “打扰一下,”在一番鸡飞蛋打的争端里,我默默举起手:“可以告诉我二位想吃什么水果吗?我去洗……” “西瓜……谢谢。”中也停了一瞬,有些拘谨似地说道:“我来帮忙吧?” 太宰嗯嗯添堵:“中也终于有作为狗狗的觉悟了。” “你——” “不用不用。”眼见他们又要吵起来,我连忙说道:“中也是我们邀请的客人嘛。” 太宰嘟囔道:“我才没有邀……” 我微笑着说:“哥哥想吃什么?” “蟹肉罐头~” “澪说的是水果啊混蛋!” “啊,”太宰点了点头,一本正经说道:“那么,请来一份除了西瓜之外的~我才不要和黏糊糊的蛞蝓吃一样的食物。” “你这混蛋青花鱼——!” 我:“……” 年轻的男孩子之会互相起外号是一件正常的事吧?嗯,这也是表达友情的一种方式……吧? 我抹了把脸,破罐子破摔地抱着果篮进了厨房。 第93章 黄昏 房间里的拌嘴声持续了好半天,从“蛞蝓”到“青花鱼”,又从“中也就是个烦人的帽子放置所!”到“你才是个绷带浪费装置吧!”,左右不过是翻旧账、起外号。 不得不说,太宰在和中也相处的场合下总是显得格外有活力呢。 我竖起耳朵听了半天,大概明白了前后因果,原来之前他们在探查荒霸吐时,两人曾在游戏厅打过赌,赌注是输了的一方无条件答应对方一个要求,太宰的要求大约是“让中也成为我的狗狗”之类的约定了。 输掉的人自然是中也。 但是,中也说查出了太宰在游戏机上泼饮料导致按键失灵…… 客厅内,战况依然胶着,没多久,中也似乎发现了一楼的游戏厅,情急之下,咬牙切齿地提出去游戏室里再度决一胜负。 我切西瓜的动作顿了一下。 下一秒,太宰懒洋洋的声音就响起来了:“这可是中也提出来的哦,别又耍赖了呀,毕竟再来多少把,中也都会是我的手下败将呢。” 中也跳脚道:“走着瞧吧混蛋!我绝不可能会输给你这种青花鱼的!” 黄昏的光洋洋洒洒涌入室内,漫出琥珀色的波光,那中气十足的叫嚣声静了下去,紧接着,不远处的游戏房里响起机械键盘和打斗boss的声音。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手里游刃有余地将食物依次处理完毕,煮锅里咕咚咕咚扬起味增汤的香气,几只螃蟹在沸腾的热气下变得鲜红,中也带来的果篮品类繁多,我干脆都准备了一些。 老实说,原本当这样美好的日常真正发生在生活里的时候,我心里本来升起了一种微妙的不真实感。 不过,这份不真实感很快便被驱散了。 “小澪也一起来嘛~” 看着端来水果盘的我,太宰饶有兴致地捏起一块切成小兔子模样的红皮苹果,送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 二人的屏幕上刚上演完一出竞技游戏,太宰兴致勃勃地向我展现出win几个字眼。 慢吞吞地思考了一下,看样子大概是考虑手速攻击boss的那种游戏,我犹豫道:“抱歉,哥哥,但是我可能不太擅长玩游戏。” 太宰说:“没关系没关系,游戏而已,小澪坐在这里。” 几分钟后。 我们仨一齐看向了我面前重开了第七把的游戏初始页面,面面相觑。 太宰:“哇。” 中也吐槽道:“你是笨蛋吗?揍人的时候挺在行的,打游戏怎么……” 怎么这么一言难尽。 好吧,我明白他的未尽之言,这虽然也是事实…… 太宰托腮,没放过任何一次嘲笑中也的机会:“啊哈,中也没有资格说这句话哦,你明明也是我的手下败将,还是只会耍赖的手下败将呢!” “哈?!” 将中也的游戏水平线颠倒黑白到和我同一水准,一点不怪他立马爆炸吧哥哥…… 太宰又继续说道:“刚刚中也也输了吧?这下该乖乖做我的狗狗了吧——是那种乖乖听主人话的狗狗哦,我想吃螃蟹就去海域里帮我捕捞螃蟹,我想上吊就帮我找到合适的横梁……” 中也毫不吃亏:“给我闭嘴你这自说自话的混蛋!我才没说什么要做你的狗!况且自杀这种东西为什么还要麻烦别人啊!!” 眼见他们要闹起来,我悄悄瞥向了中也面前的游戏机,就在几小时前,我亲眼看到太宰动手鼓捣了它的操作键。 嗯…… 所以改变主意邀请中也来乔迁宴打着这个主意吗,让中也再输一次什么的。 我目光移开,默默装作不知道这一事件。 面对这两枚吵架小学生,我决定先熄火顺毛:“好啦好啦,我知道哥哥做什么都在行,又聪明打游戏也很厉害……” 中也脸色瞬间扭曲:“哈啊?” 我:“……中也也很不赖!体术上乘人又仗义……” 太宰紧随其后:“哼。” 我闭眼,决定逃出这块是非之地:“嗯,总之都比我厉害就是啦,哈哈……饭好像快熟了,我先去看看。” … 最后,这顿乔迁宴在叮叮哐哐、吵吵闹闹中结束了。不过,也许是因为秋季蟹很是鲜美、沾酱油食用格外美味,也许是因为荞麦拉面很劲道、汤底也非常浓郁,二位对这顿饭席都赞不绝口,拌嘴声也收敛了许多。 送别中也后,我和太宰一同收拾残局。 “哥哥,游戏机好像出了问题。”我摸了摸无法关机的设备,佯装不知缘由地说道。 “啊,”太宰的声音响起:“……那个,让我来吧,小澪。” 所以他果然是在诓骗中也,我顿时有点哭笑不得。 “哥哥你……”我坐到他旁边,托腮问道:“哥哥很讨厌中也吗?” “是啊。”太宰想也不想:“我超讨厌他的!那家伙从头到尾品味都差得出奇,帽子也很令人羞耻,浑身上下没有哪里是不让人讨厌的。” 第94章 便当 “是这样吗。”我对此不置可否。 太宰煞有其事地点头:“绝对是这样哦。” 说实话,其实我认为,如果太宰真的对中也深恶痛绝,那么他能有一万种办法置中也于死地,哪里会是这么不痛不痒的拌嘴打斗。 不过出于他面上露出的嫌弃表情无法作假,我自然也收起了关于这些的猜测。 嗯,毕竟踩到猫咪尾巴的话,它不一定会想置人于死地,但一定会炸起全身的毛发。 鉴于这一考量,我默默移开了这个话题:“好吧,哥哥有想吃的菜品吗?我明天早上准备便当。” 太宰将游戏机恢复了原样:“诶诶?我想吃发芽的马铃薯~” 怎么说,不愧是预想中的答案吗。 我看了一眼室内的钟表,已经指到了十的位置,于是说道:“……我明白了。不过,将这一菜品放在后天可以吗?现在是晚上,去采购食材可能会比较困难了哦。” 太宰大方地同意了。 然而,他食用发芽土豆的愿望在第二天就被彻底掐灭了。 彼时,我正处理完审讯组送来的最后一个伤患,太宰如期抵达了办公室内,但问题是,他并不是走进来的,而是再一次被担架抬着送进来的。 饶是这些日子来每天都会面对比他的情况更严重、更血腥的伤患,饶是太宰已经被抬进来过一次、虽然事后发现只是恶作剧,但我还是不可避免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的手下告诉我:“因为太宰先生开车的时候跌下了悬崖,于是导致右腿骨折了。” 我点点头:“我知道了。” 室内,太宰正躺在病床上,一脸生无可恋地看着天花板。 他展露着那张苍白而脆弱的姣好容颜,如果这里不是这里是港口Mafia大楼、他不是港口黑手党,凭借这副乖巧瘦削的好样貌,想必每个人看到他都会心生怜惜,认为他是在国中学校里品学兼优的好好学生。 “好好学生”的腿上是一片鲜血淋漓的伤,唯一的好消息是我申请过市面上最优质的药物,所以处理时并不像上次那么捉襟见肘。 我俯下身,屏着呼吸,仔细地处理起伤口,太宰控制不住地扭动起来:“痛、痛,好痛——” 我顿了一下,问道:“哥哥,要打麻药吗?” 太宰丧气道:“能打无痛死亡的毒药吗?” “很遗憾,我的房间里没有这类的毒药。”我找出局部麻药,这才安抚了下他。 至于关于为什么会开车跌下悬崖、关于他的工作……我什么也没有问。 我默默地将便当盒放在他面前的餐桌上,说道:“那么,哥哥,因为你的伤况,我决定取消你明天的发芽马铃薯份额。” 蟹肉饭团和厚蛋烧的香气扑面而来,太宰拿着筷子的手凝固了一秒,叫道:“诶?——小澪,你好狠心!” 撒娇攻势没有用的,太宰。 在他身边坐下,便当盒里是一模一样的菜色。伴随他的哀嚎声,我双手合十,开动了今日的便当。 太宰并没休息多久,麻药的药效过后,下午便继续出门工作了。 假如不是我亲眼见过他的伤势,那么我一定会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受过伤。 毕竟那样的伤口,如果是放在别人身上,起码要休养十天以上,而且走路都是困难。太宰除去脸色苍白了许多,行动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自如。 特别怕疼、但是自愈性极佳,怀着这一猜测,我再度翻阅起了外科医生留下的资料。 … 晚上回家时,我在返程途中的商街里偶遇了一只鹦鹉,黄腮绿皮,眼睛像两颗黑曜石,孤零零地蜷在笼子的角落里,鬼使神差地,我买下了它。 “我回来了。” 赤霞晕着橘光,我将新买的食材一一归类、百合花插入客厅的花瓶中,太宰正在书房的摇椅躺着,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想必是因为伤口的疼痛。 我抿了抿唇,站到他旁边,将鹦鹉递给他看:“今天在路上遇见的鹦鹉,一时兴起就买下来了,还没有给它起名字呢,哥哥觉得叫什么好?” 太宰兴致怏怏的,一副什么都好的样子:“唔,叫什么都好啦。” 没曾想这只死活不肯开口的鹦鹉突然学起舌来:“什么都好!什么都好!” 我:“……” 我深刻怀疑起太宰是不是有什么招鸟喜欢的体质。 阴差阳错的,继蓝毛鹦鹉后的第二只呆鸟——“什么都好”由此诞生了,后来我觉得叫“什么都好”太拗口,干脆给它起了个诨名,叫“什么都”,当然,那已经算作后话了。 第95章 困兽 “什么都”是一只很好养活的鸟,唯一的缺点便是黏人了,因为这一缘故,我时常会带它去港黑大厦一同工作,一来二去,众人竟也在潜移默化中熟悉了这只呆鸟。 不知道是不是港口Mafia有什么恐怖光环加持,在家时勉强算得上活泼跳跃的“什么都”,一到这里便会异常安静,唯有见到我和太宰时才会稍微欢快一些。 当然,与它极高的好感值不同,太宰一直是随心所欲的状态。 偶尔来了兴致呢,也会逗弄一下它,捏着它的鸟头看它扑棱翅膀。更多时间里,他则是百无聊赖,懒得去理会,任由它嬉闹。 太宰在想什么呢? 我不得而知。 我总是站在不远处的暗影里,用余光静静地瞥向躺在摇椅上悠哉闲哉的他。 “什么都”总是抓着竹木扶手,伸出爪子试探性去触碰太宰的手背,但它又像畏惧什么似地,这举动往往刹止在半路。 当太宰平静的目光扫过那只鹦鹉时,总像在穿过它去看什么东西,那并非回忆往昔,他从来都不是会沉湎于过往的人。 很多时候,虽然我无法解读他的想法,但内心的直觉总告诉我那些并非世俗上常见的戏码。我常常不知道他的视线聚焦的地方是什么,也许是它脆弱而微薄的生命,也许只是虚无中的某一点。 但是……如果能够、如果我能接住这份视线,或者如果能够存在接住他这份视线的东西就好了。 偶尔会这样想。 … 时光流转,领着这只呆鸟一起适应港口黑手党工作的同时,我抽出时间开始思考起阿敦的事。 在港口Mafia,我所负责的工作并非战斗系,它依赖于我的异能力。能让我平静地生活下去,可以随心意不涉足关于港口黑手党最黑暗、浑浊的部分的异能力。 但阿敦不同,他的异能力是纯粹的战斗系,甚至于是不被他掌控的异能……太好利用了,他想在此生存下去,势必要杀人、战斗。 出于调研的心情,我向外科医生提出了疑问。 外科医生靠在椅子上,看向我:“……港口Mafia武斗派的运作模式?问错人了吧。” “没记错的话……你的那位‘兄长’虽然没到十六岁,但已经独自率领了一个支队呢,这时去求助他才对吧?不过……据说他也是完全不要命的工作模式呢……呵呵……你们兄妹两人基因里都携带着工作狂的特质吗?” 我无奈:“……谬赞了前辈,我仅是做到了本分,还配不上这样的评价。” 关于“工作狂”这一点,我倒是有所听闻,太宰上任以后,用雷霆手段开辟了数条商街、歼灭了好几个敌对组织,战果之丰厚,港口Mafia无人出其右。即使是前不久还在说“无效化异能力略恶心”的外科医生,这时也已经对他的名字如雷贯耳。 说到底,港口Mafia不是津岛家那样天然的囚笼,在那里人们能够不知不觉地、在温驯里走向灭亡。Mafia的黑暗是具象化的,它是一个硕大的斗兽场,人们犹如困兽,在接近死亡的混沌里游走。 在这里,名声、地位,都可以用手上沾染的鲜血作为筹码去兑换。能够让港口Mafia的大部分人记住甚至于忌惮,也得以窥见太宰能力的不凡,但这其实还只是刚刚开始…… 摁下纷飞的思绪,我听到外科医生说道:“且不论轻伤处理、药物的研制和改良这些……这一个月中,你挽回了六十三条人命……亲手操刀其中十七场手术,如果这是‘本分’的话……恐怕首领就不用为医疗部人员的稀少而忧愁了。” 换成其他人拿到【药师】异能力,恐怕闭着眼都能作出比我成就要高的各项事迹。这样的数据,只能说明港口Mafia人员的损耗率罢了…… 我笑了笑,岔开话题道:“我可以认为,这是您对我的工作能力的认可吗?” “……嗯,”外科医生说道:“姑且算是吧。” 他支着头,懒懒地绕回了先前的话题:“不过呢……如果对武斗派好奇的话,去近距离看一看就好了吧……呵呵……正好你也能知道,自己那份‘在港口Mafia不杀人’的信念究竟有多天真固执……” 听到这话,我略微有些恍惚。外科医生崇尚的理念——拯救的生命越多越靠近上帝,我原以为提出这一想法的他会是圣人一样的脾性,但本尊的阴郁和手里握着的不少人命只能说完全不相关…… 没有答应他这一提议,我想了想含糊道:“谢谢前辈,如果有时间的话……” 外科医生端详了我一会儿,他笑了起来,露出的尖锐牙齿上泛着森冷的光,良久,他站起身:“……正好我有些空闲……走吧,去见识一下港口Mafia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 我顿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了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 外科医生带我去的地方是审讯室。 今天尾崎前辈并不在场,门口驻守的黑西装显然是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在他出示了身份卡之后,毫不犹豫地给他让了行。 踏进审讯室的大门之前,黑西装略微犹豫地提醒道:“医生,那里面……太宰先生正在审讯俘虏。” 太宰? 外科医生思考了两秒,瞥向愣了一瞬的我:“……哦,看来真是不巧了……呵呵,看来今日能够见上那位传说中的‘太宰治’了呢……真是意外之喜啊。” 第96章 审讯 面对外科医生的揶揄,我微微一笑以作回应。 他似笑非笑着,领着我踏进了审讯室的大门。 映入眼帘的最先是一团漆黑晦暗的走廊。紧接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我微垂着眼,只用余光去打量,也算隐隐窥见了审讯室的全貌。 审讯室说是部门,内里有诸多房间,包括拷问室、办公室、以及羁押俘虏的收押室等,房间排布有序,简单的陈设中漫着一股森冷的气息。 我注意到,某些房间设有单向玻璃墙,路过的人能将室内的“风景”收入眼底:血迹斑斑的刑具,血珠声如水珠一般坠落而下,人们阴恻恻的凄厉嚎叫……我猜测这样的设计是为了给俘虏威慑。 绝对没有人会想要作为审讯对象走入这里,也绝对不会有人能够在这些刑具下保守住秘密。 缓步走着,我的脑海中浮现了曾经在实验室的创伤回忆……倒其实有些相似。 黑西装带着我们走到了一间审讯室前。 透过玻璃墙,刑讯架上,锁链束着一个血淋淋的中年男人,他犹如丧尸一般,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视线胡乱散着,无力聚于一处。 在他面前,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眼睫微微耷着,辨不清喜怒,鸢色的眸阴阴沉着,似无生机、又似气定神闲。 是太宰。 与平常充斥着活力的他完全不同,他冰冷的目光落在俘虏的身上,就像很多时候看着“什么都”时一样,那视线穿过他,聚焦于虚空、虚无、又或者是虚幻的某一点。 像在透过他的皮囊,看待灵魂的凋谢和即将迎来死亡。 我顿了顿,目光移向他处。 “……不去和你那位‘兄长’打声招呼吗?”外科医生斜睨了我一眼,脸上挂着阴郁的笑脸,和这阴森森的审讯室竟意外地很适配。 我迟疑地说道:“会打扰到哥哥工作吧?” 外科医生:“打声招呼而已……并不是让你代替他去审讯俘虏……” 他话音未落,室内的太宰似有所感地偏过了头,目光落到了我们的方向,他同身边的黑西装说了些什么,紧接着,有人通禀、有人领着我们进了房间。 我们被带到了审讯室内部的一个小单间,黑西装说这是一面单向玻璃,可以看清、听清内里的审讯过程,一旁的办公桌上零星坐着几个人,正在用电脑记录拷问到的情报。 玻璃墙的后面,悬钓在架子上的男人正毫无生机地喘息着。 太宰随意地坐着,是少年人的声音,却有一种无起伏的平淡:“真是块了不起的硬骨头呢。在换班制长达四十小时的高压审问下,也没有透露出别的情报吗……啊啊,即使是作为敌人的我,也都为你的这份决心而感动啊……” 对方声音疲倦,哑声说:“我都说了……我都说了……我没有知道的情报了,饶过我吧,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了……我已经……我不知道……” “是这样吗?”太宰问。 中年男人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是!是,我没有撒谎,名单,名单都在这里了,我们只是劫走了Mafia货运船上的物资,没有人做别的……什么也没有了……” 太宰勾起嘴角,说道:“可是,你的同伴交出的情报,和你的证词完全不一样呢。” “什么?!” 那人错愕,他迟钝地反应了数秒,最终精神濒临崩溃,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粗粝的声音:“那个叛、叛徒!!!怎么会……不可能!这不可能!” 太宰的声音似蛊惑一般:“业界对于坚持说谎的俘虏,可都是没什么好待遇的,关于这一点,想必作为组织副手的你,也是十分清楚吧?死亡已经成为了一种奢侈呢。我正好又闲来无事,陪你玩一玩Mafia对犯人常用的审讯把戏也没所谓哦。” “够了、够了,你这个魔鬼……!!” 太宰侧过头,对着旁边一名黑西装轻描淡写地说道说:“给他注射一瓶治愈药剂。” 黑西装依言,托着一剂针管向前:“是,太宰先生。” 注射药剂后的中年男人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在他极度恐惧的神情,太宰说道:“吐出点新鲜的词句,在午饭之前解决这件事,怎么样?” “……” 关于港口Mafia的狠辣手段,我早已有所耳闻,但因为我的工作并不涉及杀人相关的方向,所以很多消息知道地并不详实,这时直面太宰的审讯场面,冲击力些微有点大。 但也仅是一瞬。毕竟在经受了实验室的折磨、习惯了擂钵街的暴力后,即使亲身去经历这些,也都不算出格。 室内,在太宰诱导性的话语下,中年男人没有坚持太久,喉咙里吐露出各种情报。 我走了会神,便听到外科医生点评道:“将治愈药剂稀释后注射……这样俘虏所承受的痛苦能够超过人体所能承受的痛苦的极限……你哥哥真是个天生适合Mafia的家伙啊,呵呵……恐怕他的身体里流着的血液也是黑色的吧。” “不过……更有趣的是,你好像对此也并不意外啊……早川。” “前辈,”我轻声笑了笑,用仅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探知我的过往,或者说探知我‘不想杀人’这一想法的成因……请问,这是森先生给您下达的指令吗?” 第97章 争辩 我的猜测并非无的放矢。 早在我加入港口Mafia的那一天,森先生就同我说过“这份克制的好奇心正是能够在港口Mafia好好生存下去的秘笈”,而后经历的种种更是印证了他的那番话。 在黑手党里,人们始终都保持着克制、谨慎的社交关系,不会逾越雷池一步,对于他人的秘密、过往、身世或者欲望都没有任何的过问。 或许,就算是再好不过的朋友,对方家住何方、过往职业可能都不甚清晰。 因为这一心照不宣的定律,从太宰为何会一心求死,到外科医生不离身的输液袋究竟用意为何,再到我是缘何出现、又因何空降……都没有任何人会过问和探究。 没有轻视、没有好奇,所有人都像一潭死水。 而这些时候,外科医生却屡屡告诉我“不想杀人这样的固执在Mafia是一种愚蠢和天真”,甚至于不惜带领我来到此处领教Mafia的黑暗面……他也许是想试探着让我改变主意。 再往深了想,太宰在这里也许并非意外,外科医生可能早就得知了这一消息。 他明明并非多管闲事的人,对我想制作止痛剂浅尝辄止的过问、对我的工作无甚耐心的聆听,我就算改变了这种想法,对他也没有任何的好处,港口Mafia又不缺会杀人的员工。 所以,这些试探是谁的手笔,我大概率能够作出定论。 “……如此敏锐吗……”听到我的话,外科医生面色未改,并没有任何被戳破秘密的慌张,他轻描淡写地:“……你是怎么猜到的?” 我诚实道:“……恕我直言,您压根就没有想藏。” 外科医生又阴森森地笑了起来,露出尖利的牙齿,自语般地说道:“的确……早就和首领说过了……这种事我不擅长做……呵呵,看管两个小鬼已经很麻烦了……我又不是什么审讯专家,这样的难题还不如交给「钢琴家」那家伙呢……” 对于「钢琴家」这号人物,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我也早有所耳闻,传闻他爱穿黑白两色的服装、武器是一根钢琴弦,容易在无形之中取人首级,听说他是港口Mafia里的领军人物,堪称太宰之后的第二大劳模。 外科医生如此坦诚的态度,让我心中的忐忑和警惕散了大半,我认真说道:“前辈,想必您和森先生都已经知道我此前在擂钵街待过,在那里经历的暴力事件并不在少数。我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Mafia的业务,但也能够猜测到这里是什么样的存在。” 所以“见证港口Mafia是什么样的存在”只是筏子。 也许目的只是为了让我看到太宰的举动,又或者是从“不用在办公室一直坐班”开始就引导我去见证太宰的所谓“黑暗面”。也许是想让我为了更靠近他、了解他,于是选择和他走向相同的道路。 我敛下未尽之言,说道:“总之,在能够自保的基础上,我不会更改自己的想法。” 他微微顿了一下:“假如让你的那位兄长来探知也是如此吗?……恐怕结果是未可知吧。” 望着审讯室内悠哉闲哉地听着俘虏吐露证词的太宰,我轻声道:“我不会,他不会,森先生……也不会。” 外科医生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如此笃信吗?” “嗯。”我笑了笑,说道:“多亏了您的坦诚,我想,森先生对此事的态度也并未有多强硬,至少没有到必须隐瞒我的地步,否则您也不会透露这些吧。况且,如果他真的派「钢琴家」、「外交官」这些情报网丰富的人才去调查我,虽然也许要废一番功夫,可未必不能查出什么来,但他没有那样做,所以他不会。” 或者说我还不值得他费那么大功夫。 外科医生暼了我一眼:“……你知道我问的不是他。” 我摸了摸鼻子,室内,太宰起身准备向外走来,我飞速说道:“不会就是不会。” 在这一点上,我不需要去分析利弊、动机和理由,直觉告诉我他不会那样做。 如果非要说的话,我忍不住地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春夜里,他曾经和我说过那句话——“你会自由的”。 行为的自由、欲望的自由、思想的自由…… 在这一点上,他绝不会干涉我。 外科医生没再说什么了,顷刻间,太宰噙着微淡的笑意踏出了审讯室的门,他身后跟着两个拿着文书工作的黑西装,看样子收获颇丰。 我和外科医生之间微妙的争辩已经平复。 我率先挥了挥手:“哥哥。” 太宰依然披着那件黑风衣,他收起了方才冰冷的神情,打发黑西装去把审讯记录的文书报告给写了,雀跃着向我打了个招呼:“嗨,小澪,和这位——” 可疑的停顿,他不知道才有鬼。 我偏过头,闻着空气里萦绕着隐约的血腥味,看到外科医生挠了挠脸颊:“久闻大名啊……太宰治,我是外科医生,早川桑的……姑且算是同事吧。” 第98章 参观 要说港口黑手党规模之浩大,几座拔地而起的宏伟楼栋足以证明。但如果要说其内部的圈子,那就并不复杂了。 事实上,对于Mafia里百夫长以上的职位,新老员工都会全数掌握,毕竟如果走在路上冲撞了什么人,又或者某天被哪个小头目吩咐做什么事,这时候不认识对方,处境多少有些尴尬,难免会触怒到什么人物,碰上脾气好的,倒也容易被轻轻放过,遇上脾气差的,说不定会不知不觉就丢了性命。 所以,如果说克制的好奇心是保命的秘笈,那么“多听、多看、多记”就是在这里的立身之本。 像太宰和外科医生这样的人物,在Mafia里自然也是口口相传,尽管他们平日里没什么交涉,但也绝对听说过对方的名字和事迹。 至少我就曾与太宰聊到过我的这位上司。 那时我和太宰吐槽,说外科医生想用我的药剂给中也下毒,太宰露出了一副复杂的表情,也不知道是羡慕中也不会无效化异能力还是赞赏外科医生的举动,又或者别的什么想法……中间的聊天倒也隐去不谈,我只记得他最后嘴里咕哝:“让蛞蝓死于毒药也是一种不错的结局~” ……嗯,我欲言又止,中也到底进入了一个什么样的组织,怎么组织内部和组织外部全都是想要他性命的人。 那些暂且不提,这边,假装不认识外科医生的太宰轻快地笑了一声,齿间咀嚼着他方才的话语:“同事,哦~同事。” 他们似乎对彼此并没有太多的兴趣,眼神的交汇都是冷的、淡的。 下一秒,太宰勾着嘴角说道:“在工作时间,带着小澪来审讯室里喝茶的同事吗,看起来感情很不错呢。不过,刚刚的戏码恐怕不能让足下满意吧?真是抱歉呀……啊呀呀,应该让那个帽子架来泡茶招待才好,一边品茶、一边欣赏部下……哦不,欣赏同事胆怯的神情,岂不更加美妙?” 一连串阴阳怪气的话语闲闲地跌下来,不难猜测太宰已经知道了刚刚发生的一切。 外科医生指节动了动,我担心他会做出什么对太宰不利的举动,于是侧过身,不动声色地警惕起来。但他只是移开了视线,阴恻恻地说道:“……泡茶什么的不必了,万一有人喝到了毒药……呵呵,想必我也难以向首领交差。” “哦~毒药。”太宰点点头,笑弯了眼道:“如果是我中奖,那我会非常感谢这位不留名姓的好心人哦,毕竟,在茶水里喝到致死的毒药,这可是我毕生的夙愿啊。” 外科医生:“……” 这种威胁是没用的,前辈,太宰并不吃这一套。 但是……外科医生也许是想试探“太宰喜欢自杀”的传言是否为真也说不定。 见气氛有些凝滞,我小声和太宰说道:“不过,哥哥,前辈研制的毒药,一般服用之后,都会感受到肝肠寸断的痛苦。” 顿了顿,我无奈地想,这算不算某种程度上的助力一下上司威胁的梦想…… 太宰露出嫌弃的神情,依然是漫不经心的语调:“咦,这么恶心的毒药吗。” 我恍惚了一下,这熟悉的台词……是巧合吗。 又或者,太宰在什么地方安了窃听器之类的东西?是我的办公室?外科医生身上?还是其他什么地方…… 我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那边,外科医生看着我们,用平淡的声线说道:“我说……我姑且还是能够听到你们谈话声的。” 太宰敷衍点头:“是啦是啦。” 外科医生正想说点什么,却听见一声推门音响起,自然而然地,这边“友好交流”也打了个止。 “这里……外科医生?”站在门口的少年惊讶道:“澪?” 洋帽、赭发、身材瘦小、披着黑风衣,来人正是中也。 他环视了一圈,不确定地询问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外科医生言简意赅:“工作。” 我:“参观。” 异口同声。 太宰幸灾乐祸地摊手,曲解道:“我知道哦。是听说审讯部多了一条会说人话的蛞蝓,所以小澪想来参观,呐,这也是很能理解吧?只不过……” “太!宰!”中也牙缝里蹦出两个重音,阻住他想继续说的话:“你这青花鱼混蛋……” 这是见面必掐定律吗。 看外科医生也没有解释的打算,只是兴致盎然地看向我。我抽了抽嘴角,连忙掐断了他们争吵的苗头,含糊道:“是前辈带我来参观审讯部的流程啦,为了开发异能力的可能性。没想到能同时碰上哥哥和中也,真巧呀。” 也不算说谎。 中也点了点头,没有深究。只是瞪了太宰一眼:“也不是巧合……是这家伙让人报告我,说审讯报告有相当棘手的事。” 说着,他瞥了一眼玻璃窗后平静得过了头的审讯刑架,狐疑地问道:“说吧,事情是什么?” “棘手的事啊。” 听到这,我侧过头,用“会不会影响到他们的工作,前辈不如我们先离开吧”的眼神看向外科医生,他像没有收到我的求助似的,没有丝毫地动作。 下一秒,我就看到太宰打了哈欠,颇为随意地说道:“如你所见,来了两位客人,没人泡茶。” 我:“……”早该想到的。 第99章 外出 中也咬牙切齿:“你这混蛋——” 几乎是瞬间,太宰收到了他发出的“友好切磋”的攻击邀请,他躲避地游刃有余,两人开始如幼稚园小学生一般争辩不休。 太宰边躲避边开嘲讽:“哈。泡茶这种事,作为红叶姐手下的你不应该是了如指掌吗?看来中也就算不从底层做起,空降到审讯部里,也并没有什么长足的进步啊。” “谁在这里做这样的工作啊!”中也气愤地说道:“况且,我可是推掉了重要的工作赶过来的!” 我试图劝架:“哥哥,中也。请先停一停……” 两人打得更凶了。 我:“……”算了,总不会出人命。 不过,说起来,把正在忙碌的中也骗过来后然后用个泡茶的借口搪塞什么的……以我对太宰的了解,他其实并不会在这种事上捉弄他。 最有可能的是方才对那个中年男人问出了不少的东西。 “哦是吗。” 果不其然,下一秒,太宰便闲闲地挖苦道:“中也总是这么精神呢,想必被仓库里八个异能力者埋伏也应对起来也绝对轻松吧,如果幸运的话,不久之后能听到中也的死讯,我可是会相当开心地吃一桌螃蟹宴来庆祝呢!” 中也错愕地停下动作:“异能力者?什么意思?” 像是回应他的话似的,一个黑西装敲了敲门:“太宰先生,刚才俘虏说出的情报,已经全部整理好了——” … 半个小时后,跟着太宰和中也,我开启了第一次外出工作。 彼时,当他们小小地打闹了一番过后,外科医生拨了一个电话,随即以首领找他有要事为理由离开了此地。他让我自行决定去留。 顺理成章地,我答应了太宰说的“不如出去透透气”的邀请。 天空灰蒙蒙的,为横滨披了一层可怖的晦暗,仿佛要下一场大雨。 太宰悠哉闲哉地走着,并不是去对战的,更像是饭后散步。我走在他身边,心里悄悄替他们捏了把汗。 在羊组织事件之后,森先生让他和中也成为了搭档,平时的工作还是分开,但在一些极其棘手的事项上,他们会一同出手。 当然了,这些都是我从太宰平时的吐槽里提取出来的关键词句,他的原句夹杂着不少对中也的嫌弃之意,这里且先按表不提了。 在刚才的打闹中,他和中也对话里所说的“八个异能力者埋伏”,正是指的他们正在调查的一件事。 此次事件是由一个秘密走/私/毒/品和枪支的组织挑起的,该组织名叫「幻影」,以隐蔽性而着名,他们不仅在黑手党里埋了数个内鬼,试图游说Mafia沾上毒/品/线,两天前,他们甚至还截获了Mafia的货船,偷走枪支弹药的同时,更是想让携有毒/品的人坐顺风船出海。 业界早有传闻,港口Mafia有明文规定禁止交易毒/品,包括在管辖的商街等区域内都禁止毒/品交易。但「幻影」视而不见,不仅截获枪支,甚至于还明目张胆地在Mafia的领域里贩/毒。 如此明目张胆的挑衅,也不知道是轻佻愚蠢,还是仗着有几个不错的异能力者作为组织的手牌于是不可一世,从而肆无忌惮地为非作歹。 我方才所见到的审讯架上吐露所有情报的中年男人,就是那个组织的一个小头目。 “哥哥。”我默默梳理完黑西装之前交给我一份的审讯记录,颇有些担心地询问:“你刚刚说,根据情报显示,对方有八位不弱的异能力者……” 中也走在不远处,手里还拿着那份情报端详。 “是啦,不过,得益于小澪此前在擂钵街建立起来的情报体系,Mafia调查到了「幻影」里全部异能者的详细资料哦。”太宰说道。 我眨了眨眼,想起来这条为寻找太宰而建设起来的简陋情报网,森先生是交给太宰管理了吗? 一种微妙的雀跃感和满足感从胸口缓缓升起。 想了想,我问道:“会有危险吗?” 太宰撇了撇嘴说道:“嘛,有那只烦人的蛞蝓在,唯独在战斗上面,他有着碾压性的实力。至于其他的,如果能……” 猜想得到他会说什么,我无奈叫停:“哥哥。” 太宰没坚持他的死亡论调,转而说道:“那就拜托小澪保护我好了。” 我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那是当然。” “小澪,”太宰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意有所指地说道:“假如到了你必须要杀人的地步,那么……” 想起来方才外科医生的试探,我抿了抿唇,答道:“放心,哥哥。我并非是绝不杀人的好孩子,相反,我手里也沾染了不少条人命。” 只不过……在找到一条关于“生存”的路径之后,去约束自己,仅此而已。 我一直都知道,死亡是找不到答案的。见证他人的死亡也同样。 对我而言,无意义的杀戮和不必要的死亡,只不过是持刀人如孩童一般找不到糖果而发泄情绪的方式。 “不想杀人”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成因,不想通过自己的手去沾染没有必要的鲜血,那不是必须的底线,也不是不可触碰的雷区,只不过是“探究生命”的过程里,给自己定下来不要跨越的线。 港口黑手党从来不缺毒药,也不缺杀手,我并非必需品。而对我而言,提供毒药非常重要,它意味着让我后退一步、意味着我终有一日会在后退里亲手去面对杀戮。 除此之外,我其实并不喜欢夺走他人的性命,并不喜欢看着他人向我求饶、刀刃割破他们喉咙时的画面。 所以,我尽可能地希望那么一天不会到来,于是我从一开始就掐掉杀戮的可能性。克制、克制。就像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 垂下眼,我轻声说道:“一定要杀人的话,想必是很棘手的场面了吧。如果是为了自保或者保护哥……保护重要的人,我不会犹豫地去做。如果是哥哥的计划的话,也是到了非如此不可的地步了。就算,那只是哥哥的想法的话……” 如果事关到太宰,我不会拒绝的,任何的。 太宰没立刻接话,他耷着眼睫,辨不清情绪。过了一两秒,他忽而短促地笑了一下,拉长了调子说道:“开——玩——笑——的。港口Mafia可不缺会用枪和毒药的能手。” 说话间,他从容地走进港口一处违禁线和路障围起来的施工区。这里正是中年男人所提到的——八个异能者的藏身之处。 在那废石尘土中央站定,太宰转过身,用后面的黑西装和中也绝对听不清楚的音量说道:“刚刚小澪很疑惑吧,疑惑首领想知道的究竟是什么?呜哇……想知道答案吗?” 我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我想知道。拜托哥哥告诉我。” 他于是说道:“从那个……地方出来的你,交付的药剂表格里,却和最初的药剂记录如出一辙。” 这样小的声音,却像锤子一样重重地敲在了我的心头。 我蹙着眉:“哥哥的意思是……” 他声音沁着一丝冷意:“已经猜到了吧,小澪。从实验室出来的、与你同一批次的人里,有一部分人掌握了超越原异能的…啊,该说是‘进阶能力’吗?首领想探知的不是你有没有杀人的‘决心’,而是,信息加密的你有没有那份‘进阶能力’。” 第100章 战斗 所谓的“进阶能力”吗。 我有些恍惚,在实验室中被折磨的、刻进血肉记忆的疼痛感不断地翻涌,我掐着手心,试图让自己冷静一点。 目的和欲望。 如果森先生想知道我的那份未知的能力,大概源自于我的异能力所属治愈系,它较为罕见,目前在港口Mafia,它无可替代,所以他需要在进阶这种可能性上探究更深。 我深呼了一口气,指尖狠狠掐着手心,也许指关节都发了白。 可是,太宰想要的是什么呢? 码头腥味的海风微微扬起他的黑发,他眼神晦暗,却并未言语。 “我……” “喂,”话未说出口,被身后一脸不耐烦的中也给打断了:“我说你这家伙,别总是不声不响地作出只有你自己知道的计划啊,这种时候……” 太宰罕见地没有逗弄他的话,而是等待了几秒,忽然做出一个口型:“开始了。” 哗地一声—— 一记爆破声从他身后炸开,空气里燃着硝烟的气味,震起一层高温的热浪。 太宰的黑色风衣被吹得高高飘起,而他却背对着尘土飞扬的施工区巍然不动。 那边,白雾里踏出一个银发青年,身材高挑,脸上横着一条可怖的刀疤:“港口Mafia是什么收留未成年的组织吗?居然让三个小鬼来对抗「幻影」,也未免太看不起人了啊。” “哈?”中也嗤道:“你搞错了,对付「幻影」什么的,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他向前踏了一步,地面浮现密密麻麻的裂纹。 “野蛮的力量异能力吗?”银发青年同样卷起了周身的沙土。 控沙者。 调查到的资料里显示,他能够控制周身三米内的沙子,以实现攻击的意图。 如果在泥土广泛的区域,他能轻易控制沙子彻底活埋一个人。 是很强劲的攻击异能。 可惜的是,中也可不是什么力量型异能力者。 重力就是他的天然克星。 青年并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他语气很是张狂:“给你们一个机会,只要交出被黑手党带走的「幻影」人质,再向我跪地求饶的话,我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啊。” “你是说先前被港口黑手党抓走的人吗?”太宰轻飘飘地回道:“不好意思。那些没有利用价值的废物,已经杀掉了哦。” 闻言,银发青年死死地瞪着太宰,周身的沙土猛地扬起,像一个小型漩涡。 “在死之前,你的同伴说出了不少有意思的东西呢,毒/品基地什么的,哎呀呀……” “杀了你!!!”青年神色张皇,声音尖利地吼了出声。 正当他想冲向前时,一个魁梧的壮汉摁住了他的肩膀,在他身边,还有两只垂着唾液的黄皮老虎。 男人冷静地说道:“港口Mafia会为他的轻率而付出代价的。” 太宰微笑:“是吗。真令人害怕呀……我拭目以待哦。” “聊够了吗?”一旁的中也出了声。 一记破风声震起,中也踢出一颗硕大的飞石,迎着两人的面门而上。 那石头上似闪着赭红色的微光。 “我说你们——是想挑战重力吗?” 虎与沙同步,三人对峙。我无暇分心,因为在我身后,也劈来了两个身影。 我下意识转过身接住了她的动作。 那是两个长相一样的、穿着运动服的金发女性。 影法分身。 原主人可以将身体一分为二,虽然能够拥有绝佳的视野,同样的,本体和分身的体能也都会减弱一半。 资料里显示,她的体术也是上佳。 “小澪。”太宰冷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活捉她。” “是。”我下意识答应。 女人冷笑:“就凭你?” 我平静地回答:“足够了。” 即使离开擂钵街,我的体能训练也从未有一日的懈怠,体术更未生疏。是为了生存、为了应付眼前这种状况。 她的招式凌厉,带着想夺走我性命的狠辣,与之相对的,体能消耗地也异常迅速。 这样的异能力,以快取胜才是最佳。 我不急不缓地防御着她的进攻,对于她刻意卖出的破绽,我并打算不乘胜追击,而是慢慢消磨着她的能力。 “东边吗…”那边,太宰忽然喃喃道:“原来如此啊。” 他带着黑西装们一并向旁边的废弃大楼里走去。 我分了一丝神注意他的动向,却不想被眼前的女人抓了个现行,腰腹被匕首重重地贯穿,涌出鲜红而粘稠的血。 “小姑娘,”女人深深喘了口气,显然体力已经消耗见底。 她似乎认为自己已经胜券在握,眉飞色舞地说道:“轻视你的对手,可不是个好习惯啊。” 凝起神,我吞下齿间藏着的胶囊,那正是能够疗伤的「治愈药剂」。 腹部的伤口飞速愈合。 女人惊愕道:“治愈异能力?” 太宰所在的大楼中,不知谁先摁下了第一枪,紧接着,是像雨水一样的枪弹声,刺鼻的气味在沉郁的空气里蔓延开来。 我在这遥遥的声响里笑了笑:“是啊。” 不远处,控沙者和御兽师已经全数被重力全部钳制。 “抱歉了,这位姐姐,”我忍着腰腹上传来的剧痛,劈下了她手里的匕首,轻声说道:“假如不能完成哥哥的嘱托,我可是会很苦恼的啊。” 雾气霭霭的天空里,终于下起了微弱的小雨。 第101章 衣服 许多年以前,太宰也曾送过我一把匕首,那柄匕首上面镶嵌着墨绿色的水晶,华美而奢侈,使用起来其实有点累赘,不像趁手的兵器,而更像摆饰的玩物。 但是,我正是用那柄匕首伤害了父亲、杀死了诗织。 那天,在被遣送去日本分部实验室基地的路途中,我曾迷迷蒙蒙地清醒过一次,我抓着藏身于衣物间的同一把匕首捅穿了幸子的胸膛。 当然,也是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因为家主牢牢掌握着她未婚夫的性命,所以她不得不听从家主的调度,在被遣送出津岛家后,被安排进支持津岛的早川派系里蛰伏。 津岛家大火扬起时,也是家主给她派下了命令,因为没有人能比服侍过我多年的幸子更清楚我的行踪。 只需要将我带走,那么她便能够与她的未婚夫双宿双飞。 而我之所以会晕厥,正是因为她具有能够让人产生幻觉并短暂晕厥的催眠系异能力。 我亲手暴露异能力救下了她,招来了数不清的祸端,又亲手用太宰的匕首刺穿了她,结束了津岛家的一切。 在那辆颠簸的汽车上,被殴打、被撕扯、被她的那位未婚夫要求制作出治愈药剂,而我只是微笑着,他骂我是个疯子。 那时的我也曾想过让一切灰飞烟灭,毁灭掉所有的生命,暴力在体内酝酿、积压,无时无刻不在叫嚣着想要喷发。 但最终,从实验室出来后,我再也没有了那样的欲望。一如在擂钵街挣扎的日子,我只会攻击伤害我的人群,并不会夺走他们的性命。 真是多亏了「进阶能力」这种东西吗。 此时此刻,当我再一次将匕首送进了左边女人的胸膛,即使猜测到这大概率是分身,那份刀刃刺穿胸膛的触感依然真实。 就像正在杀人。 久违的鲜血淋漓的画面刺激着我的瞳孔,我下意识地将匕首扔了开。 腥热的血液溅在我的脸颊上,我将其抹开。 空气中弥漫着幽幽的花香味,混着雨珠,并不真切。女人错愕地睁大双眼,亲眼看着那具躯壳消失地无影无踪。我对着她的后颈给出了最后一击,让她失去力气彻底地倒在了地上。 “你怎么会知道……”她匍匐在地,不可置信地喃喃出声。 我并没有回答她。 影法分身,并非复刻,更像镜子里的自己,所以本体如果惯会使用右手,那么分身则是下意识使用左手。 如果杀死本体,分身也会消失,她为了不暴露这一点,让影子分身也学习了右手操控的能力,但是,当人们处于劣势状态时,总是会下意识优先使用自己最为熟悉的技能。 想要活捉她的我自然也不会杀死本体,而是会优先选择杀死分身,以此能够在她第二次创造分身的这段时间里削去她一半的战斗力,并让她失去动作的能力。 当然,这只是我的判断,也有一种可能是她原身是左撇子,而分身惯用的是右手,我杀的可能是本体…… 不过,即使是我判断失误,也可以用治愈药剂替她恢复,就算无法吞咽,按照太宰在审讯室使用过针管注射给俘虏药剂的情况,想必黑西装也随身携带着这一类的注射剂。 但我还是有点在意…… 中也的体术是Mafia的天花板,被他教导过一年的我足以对付大部分人,之所以会受这样的伤,意味着我多多少少太过轻敌。 不经常战斗的话,战斗的意识也容易退化吧。 收起神思,我缓慢地蹲下身,掐住她的下巴,灌下了一瓶能让人暂时失去意识的药水。 “结束了。” 太宰去那所废弃大楼时,并没有带走所有的黑西装,留下了零星几个后勤,眼见战斗结束,他们连忙快步过来,押住了昏迷的几位异能力者。 “将他们带回Mafia。”中也挥了挥手,冲他们下了命令。 腹部的伤口已经愈合,但身上的污渍无法抹去。那时从办公室去审讯部,我并没有带上外套,现下多少显得有点狼狈。 在我犹豫之时,中也贴心地递过来一件黑西装,是他不离身的那件衣服。 “谢谢。”我犹豫了两秒,还是没有拒绝。 中也的衣服本身是偏大的款式,更何况是目前仍比他矮上几公分的我披着。黑西装很轻易地遮挡掉了那些血渍:“之后我洗好了,再还给中也。” “小事。”中也说道。 即使是经历了一场战斗,他也依然气定神闲,身上没有任何的伤势,那两人即使异能力强悍,也并不是他的对手。 他与我并排走着,朝向那座弥漫着枪声的废弃大楼。 中也问道:“刚刚那个女人的实力,也能让你受伤吗?” “嗯……”我老实说道:“有些轻敌了,下次不会再这样了。” 彼时也许是担心前去孤军奋战、没有攻击性异能力的太宰会不会在剩下的几个异能力者以及「幻影」的人手里受伤,所以才分了心神。 “这样。”中也单手扶了扶洋帽,声音有些别扭地说道:“一般工作不多的时候,上午十点,咳,我恰好会在训练场,你想来就来吧。” 第102章 卧底 我其实没有去过港口黑手党的训练场。 不过,我多多少少得知一些关于它的消息,外科医生也曾和我提到过,但他认为纯粹依靠肉体的博弈实属无趣,自然是贬低过多。 训练场里,一般都有专门的老师教授武斗派士兵们的体能和枪法,以便他们更高效地投身战斗。港口Mafia也依据每个支队的能力,制定了相应的训练指标和考核计划。 那其实并不是异能力者的肉体博弈场所,而是像一个不断催化基层、使他们成为趁手的战斗机械的培养皿。 等士兵升到了百夫长及以上的职位,便不再需要完成任何的训练任务、考核指标了,不仅如此,他们还会拥有独立的训练室。 话是这么说,但百夫长以上基本都不怎么会去训练场了,除非去调教士兵……其他时候,实战比模拟场合更加有效。 总之,不论怎么说,中也都不会“恰好”出现在那里,他之所以会去训练场,其中的理由,我当然无比清楚。 侧过身,我慨叹道:“谢谢你,中也。我一定会去的,之后也拜托你了。” 他咕哝道:“只是顺手的事情而已。” 雨滴淅淅沥沥地溅在脚边,我摇了摇头,说道:“中也每次都认为只是做了顺手的事,但实际上,这些事情,都给他人提供了莫大的帮助和力量。” “有吗。”那张总是洋溢着张扬、轻狂表情的脸颊上罕见地掠过些少年气的羞涩:“真是……突然说这种话。” “有哦。”我郑重地点头。 中也撇过头,轻咳一声:“……知道了。” 我没乘胜追击下去。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在面对他人赤裸裸地坦诚真心这一方面,他与太宰有些微妙的相似,不过中也的反应偏向于害羞,太宰则会默不作声…… 谈话间,中也停下脚步,面前正是那栋摇摇欲坠的大楼。 里头的枪声早已悉数停止。 太宰…… 我屏住呼吸,无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楼道间四处都是尸体,小部分是港口黑手党的,大多都是「幻影」的。 至于为什么明明有治愈药剂但还是会有伤亡…… 说到底,治愈药剂只不过是在杀死了体内病毒的同时、无限提高了身体愈合的速度,它的确可以治疗各种伤口,甚至于各种根深蒂固的长期性疾病,但对于排除子弹这样的,却是无能为力。 假如子弹打入颅骨、心脏、喉咙这样的地方,即使是在齿缝里藏了治愈胶囊,迅速服下,子弹也依旧会停留在体内,依然可能会造成死亡。 转到第三层,我终于见到了太宰,他背对着我,身姿清瘦,仍然从容闲适,似乎正向什么人说着话。 但看样子大约并未受伤。 万幸。 我刚松了口气。接着,便听到身旁的中也说道:“……既然得知了那个混蛋平安无事,也是时候回总部了吧?” 我愣了一下,腰腹的伤口虽然已经愈合,但记忆铭刻着的钝痛感并未消失。 “没关系的,中也。”我说道:“只是小伤而已……我已经习惯了。” 中也莫名其妙:“你是笨蛋吗?这种事情有什么好习惯的啊?!” “……” 我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地避开了可能会让他生气的话语,转移话题道:“中也你看,看样子,哥哥那边刚好也差不多快结束了,眼下大家又完成了一件大事,正好能一起去吃一顿大餐庆祝一下……” 像顺应我的话似的,太宰已经开始作起总结,他把玩着枪支,用平静的声音说道:“是想让人产生「贩售毒/品的巢穴看来并不在这里」,这样的想法吗?如果雨能够完全抹消掉房间里所有的尘土的话,应该会更容易成功吧?啊……原来如此,是听到了卧底传出的风声,于是让六个异能力者拖着Mafia的人,最强的两个带着足够的资金去寻求合作组织的帮助。看来还有一场重头戏啊,真是一群平白无故让人增加工作量的无趣家伙……” 纤长的指节微转,他手中的枪支突然指向人群中的某个黑西装,太宰淡声问道:“是这样吗?卧底先生。” 好吧,看样子,今天的这顿“大餐”是彻底没有指望了。 第103章 失控 港口Mafia审讯部有一则传言,在审讯室里,有着这样三位不能得罪的人物:其一,自然是审讯组组长尾崎红叶,她优雅美丽,却也危险毒辣,落到她手里的俘虏,绝对无法坚守自己的秘密。 第二是颇有声名的钢琴家,虽然他外表看上去只是个非常谦逊有礼的青年,但手段却绝对不容小觑。 最后一个,便是近三个月来在Mafia异军突起的太宰治。 Mafia成员大多爱用“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聪明狡诈”等词语来形容他,往往,眼瞧着上一秒还是甜腻的少年笑貌,下一秒便能轻易地派人折断俘虏的手脚。探取机密、操控人心都游刃有余。 前两位还算秩序之内的操作,到了他这里,行事便完全不讲规律,太宰从不按套路出牌。 这样的“失控”却并非无序,那是他的意料之中,但没人知道那些举动为了满足自己的欢愉还是为了别的什么,总而言之,他似乎天生为了港口Mafia而生。 哪怕是此时此刻,太宰也并非用多严肃的表情,眉梢间浸着少年的雀跃,甚至于带上敬语去捉弄那位“卧底先生”。 所有人眼里的“失控”,更像是他得到的新奇玩具。 几乎是下一秒,枪口指向的“卧底先生”露出了仓皇失措的表情,他跪倒在地上,抖着嗓音说:“……我不是、我不是!太宰先生,您没有、对,没有证据……你无法证明我是卧底!” 支离破碎的话语。 太宰像是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笑话似的,他轻快地笑了一声,将手枪扔给了周边的手下,说道:“哦是吗,这一次追捕计划开始前,你的手枪上就已经沾上了白粉哦,是因为太过仓促,所以在你吸食完毕后,没有来得及清理而造成的吧?” “那、那……”青年的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那并不能说明……” “的确,那只能说明你在吸食毒/品,虽然这类毒品是「幻影」的独家经营,但也不能说明你与「幻影」有所勾结。” 太宰停了一下,问道:“那么,再加上一条‘最后一个异能者藏在楼梯后’如何?你是怎么知道这里只藏有三个异能力者的呢?” 那人像被扼住了喉咙似的,讷讷地说:“我只是……看到了。” 太宰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他偏过头,说道:“将他们带回去,这位毒/品先生嘛,毕竟他是「幻影」的忠实顾客呢,在他身上绑上哑弹,给「幻影」的头领送一份大礼,怎么样?这真是个不错的主意吧?” 站在我身旁的中也蹙了蹙眉,忽而说道:“喂,哪里需要这么麻烦。” 太宰像才注意到我们来了似的:“中也,你还活着呀?没有被沙子淹没吗?” “哈?你在开玩笑吗?就凭那种货色——算了,你要在这家伙身上绑哑弹?把对方那两个首领炸飞吗?太乱来了吧,boss说毒品需要全部带回去做交易……” “是啦是啦,只是开玩笑而已。”太宰用欢快的声音说道。 伴随着话音刚落,他彻底地转过了身,轻盈的视线从我们周身巡梭而过,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呼吸似乎漏了一拍,那双鸢瞳中闪烁着我读不懂的东西。 似乎是错愕。 中也还想说什么,但似乎感知到他神色不对,话一时间顿在了喉咙里。 下一秒,我便听到太宰用冰冷的声音说道。 “回Mafia,小澪。” … 这一次我没有拒绝。 太宰和中也率领一支分队按照计划继续追踪「幻影」,而我则和抓来的异能力者一起被打包丢上了回Mafia的车队中。 风景在车窗里急驰而过,较之于我初来此处时的惨状,此时的横滨街道上已经颇有欣欣向荣之感,至少枪火、炮弹声已不再横行,一切似乎正在驶向森先生所说不用暴力专横便能达成的“正轨”。 刚刚……太宰有些不太对劲。 我颇有些出神。 汽车踉跄着,忽而停了下来,我收回视线:“发生什么事了?” “早川小姐,前方好像出现了一起事故,有不少警车出没,路面也被围起来了,前方无法通行。”司机答道:“现在从侧面准备绕远路回去。” 余光瞥见不远处的海岸,我说道:“等等,把我放在路边好了,我想在这里走一走。” 司机有些为难:“早川小姐,可是太宰先生说必须将您送回Mafia……” 我想了想,毕竟中也借我的衣服下,还有一大片没有处理的血渍,于是说道:“那算了,回去吧。” 司机听令,汽车转了个身,隔着车窗,在那人群里,我依稀看到了一个穿着带着棕色英伦帽、披着英伦斗篷的少年身影,由于隔得太远,他的容貌并不真切。 而那身影……有些眼熟,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他。 正当我想凑过去看得更清楚些时,汽车飞速驶离了原地,仅是一瞬间,那少年的身影变得渺小,很快便消失在了眼前。 第104章 出差 我想在这次事件结束后和太宰好好地聊一聊,哪怕是只言片语,能够触碰到一点点他的真实情绪和想法,也足以为我此刻迷雾般的心情解除一些困惑。 但事与愿违,在处理完「幻影」的第二天,太宰便带着黑蜥蜴启程去了中东,听说这是森先生下达的临时命令。我虽不清楚他这次行程的具体事宜,却也不难知晓事情应该十分急迫。 横滨已经迈入十月,天气逐渐寒冷起来,淅淅沥沥的雨更是常见,隔着落地窗往外看,竟是雾蒙蒙地一片。 太宰出差后的日常似乎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依然是进食、睡眠、工作。 要说的话,大概是办公室里支出的药剂量相应地减少了一批、家里的游戏房冷清了下来、负责处理太宰自杀的小队清闲了许多。 当初在得知还有这么一个小队存在时,我颇有些哭笑不得。 … 十月下旬的某一天,外科医生来取药剂,彼时我正打算吃午饭。 我的这位上司行事总是随心所欲,所以我对他的突然来访并不意外,淡定地关上餐盒,和他打了个招呼:“前辈。” 但我的行动还是晚了一步,他调侃道:“……便当又做多了?” “嗯,”见他如此,我便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索性分出些食物给了笼子里的呆鸟:“习惯性做两份了。” 我们心照不宣地像遗忘了那天在审讯室发生的事,一切似乎都翻了篇,想来或许多多少少也有森先生的授意。 唯一的变化,则是他再也没在我面前提起过关于“在Mafia杀人更能完好地生存”之类的理念,这倒是好事。 外科医生略过了这茬,将手里的资料放在了办公桌上,说道:“关于你的「止痛药」研发项目……目前实验出的数据都很不错,新药剂修复创伤和缓止痛觉的功效比市面上的最佳药剂还要好一些……按这个进度下去,预计明年夏天就能完全落地。” 说起来,此前提到过研究止痛药的事情,起初只是我在研究,由于上辈子所从事的工作也与制药有些关系,而上一世的医学比这个世界更为发达,在经验和灵感的加持之下,「止痛药」的研发项目推进地非常迅速。 不久之后,森先生那里也开了绿灯,不惜从国外调来了大量的药剂相关资料来帮助我研究。 按照他的意思是:“如果澪酱能够将「止痛药」研发出来的话,港口Mafia也能够在制药方面开展新的商业项目。” 赤裸裸的利益至上呢,首领。 从各种方面上来看,港口黑手党在医疗行业的资源占比的确不多,而医疗行业不论是人脉、情报、金钱等潜在资源都极为丰盛,想分一口蛋糕也实在无可厚非。 面对外科医生的话,我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新药剂的副作用和后遗症目前还无法估量,但还没有达到我所设想的标准。” 对于普通人来说足量的药效,对痛觉系统格外明显的太宰来说就是远远不够看了。 外科医生嘴毒:“……十足的兄控呢。” 我假装没听到他的吐槽,继续说道:“不过目前的成果能够满足首领的需求了,等十二月份完成新药试验,进行跟踪记录后,便能将新药投入市场,和几家医疗企业联合合作了。” 他点了点头,有点费解地问道:“呵呵……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功夫?直接用俘虏试药就好了。” 这是什么惊雷发言。 我一噎:“……前辈,恶意对待俘虏什么的,真的不会被异能特务科注意到吗?” “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港口Mafia还不至于做到如此程度……” 真的吗……我投以可疑的目光,望向外科医生过分多的眼白、瘦得凹陷的脸颊和阴恻恻的微笑,十分标准合格的坏人脸,做出用俘虏实验的事简直正常地不能再正常。 不过是上司的话,还是不要顶嘴好了。 “止痛药的事我大致清楚了……”外科医生扯开嘴角,继续用阴暗的语调说道:“事后你将详细的资料交一份过来……” 我应声:“是。” 他指挥着手下,再度搬走了我积攒了一大半的库存,我深吸了口气,不断安慰自己他是上司是前辈不能得罪…… “早川。”外科医生忽而叫住我。 “是?” 他问道:“你和中也那家伙……你们的关系很好吗?” 第105章 存在 我莫名地看向他。 外科医生轻轻咳了一声,搬运药剂的手下应声而退。见大门彻底关上,他才问道:“……「荒霸吐」,你听说过么?” 我犹豫了一下,再度想起那些保存在绝密信息库里的资料,起初尝试逃离实验室时,因为太过仓促,所以那份档案我堪堪只记了个大概,其中便包括了中也异能力的研发目的、研发方向等。 虽然从春子那里得知了中也并不记得往事的消息,我设想过找一个恰当的时机将自己知道的全部告诉他,但因为接洽的机会太少,我又不确定他或者我是否被首领委派的人所监视着,于是暂且选择了按表不提。 而此刻,外科医生话里的「荒霸吐」,无疑指的是中也。 “前辈,”我抿了抿唇,装作茫然的样子:“恕我无法理解您的意思。如果您说的是Mafia里流传着的「荒霸吐」,那正是中也吧?” “如你所见……”外科医生说:“从哪里说起呢……哦,应该从你哥哥和他有所争锋说起。” 太宰? 我警惕地绷直背脊:“您想说什么?” “不要紧张……呵呵,据说,唯有当上组织干部的人,才能更进一步翻阅荒霸吐相关的资料……而中也所面临的劲敌,正是你的兄长哦,如果被他拿到资料,你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吧……?” 这四五个月来,太宰所开拓的商街、处理的组织、掌控的案件远远超出所有人的预料,他并不像一个新人,而是一个扎根在黑暗深处的老手。他的功绩甚至已经超越了积累丰厚的钢琴家。 按照这个形势下去,那么他势必会在所有人之前达到那个位置。 而如果他拿到那份资料,那么中也想要查到资料的可能,想必会比此时难上百倍。 外科医生补充道:“中也最在意的正是那个问题……‘你从何处来’?” 我平静地对上他的视线,问道:“您想让我阻止哥哥的行动吗?” “对于扭曲的兄控来说……这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吧。”他辛辣地吐槽道。 “……” 我:“那您……” 外科医生阴暗地微笑着,说出了他的最终目的:“‘在那之前,找到中也存在的证据’——这种话,当然,不是我说的。是钢琴家让我转达的……他似乎还有一些话想和你说,要见他一面吗?” … 做多的便当没有派上用场,我被外科医生带到了一家西餐厅里。 窗外车水马龙,室内洋溢着优雅的钢琴曲调,坐在玻璃窗侧的青年留银白色齐肩中分短发,穿着黑白两色的衣服,气度优雅,不像黑帮分子,倒像是什么极富修养的艺术家。 “早川、澪。”青年微笑着看向我,他的手指格外纤长,手里端着一杯红酒:“早就在医生这里听说过你的名字了,格外有钻研精神的「药剂师」啊,是极具才华的新生代呢。” “格外有钻研精神”什么的,我怀疑我的这位上司和他说的话其实并没有那么好听…… “前辈,”我也拘谨地点了点头:“久闻您的大名。” 虽然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他单刀直入:“这一次来呢,是问早川有没有兴趣加入青年会。” 我有点懵。 青年会我是知道的,港口黑手党中青年才俊聚集的地方,据我所知,以钢琴家为会长,里头的成员便有中也、外科医生、信天翁等人,每个拎出来都是港口黑手党里赫赫有名的人物,轻易不能得罪。 一旁的外科医生自言自语道:“唔嗯……这和商量好的可不一样啊。” 声音虽小,但足以让我捕捉到,我摸了摸鼻子,委婉拒绝道:“您说笑了,以我的实力,恐怕还不足以加入这样的地方。” 这句话是事实,但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我并不想与过多人有牵涉。 “强人所难不是青年会的准则。不过,不要妄自菲薄,你的异能力很强,相信你早晚有一天会成为港口黑手党不可或缺的存在。” 钢琴家轻轻叩了叩指节,问道:“那么,能否拜托你一件事呢?” 热腾腾的牛排端了上来,我只看卖相便知道一定是绝佳的美味,一边想着下次可以带回去给太宰尝尝,一边问道:“您请说。” 钢琴家托腮,说道:“我从首领那里获得了你的资料,你和中也所在的实验室,是同一个吧?” 我的动作顿了一下。 “当然,关于你的实验资料,也只有干部以上的资历才能阅览,想必这也是太宰努力的原因之一吧。” 钢琴师轻喃道:“……我可是听当时随行的士兵说了,在追踪「幻影」的中途,太宰突然让你回归,因为你受伤了吗?真是……你的异能足以解决那些问题吧。真没想到像那么捉摸不透的家伙,居然也会有如此在意的人吗。” 我愣住:“在意?” 第106章 档案 奢华的西餐厅内,正播放着舒缓而悠扬的小调,我垂着头,用切牛排的动作掩饰着自己的情绪。 饶是如此,钢琴家犀利的视线也无法忽视。 我的神思再度游离到那天下午,那时他一定注意到了宽阔西装下露出的血渍,那时候他闪动的瞳光,会是在意、是急切吗? “医生说你是个很敏锐的人,”钢琴家嘴角噙着淡淡的微笑:“虽然年纪尚小,但观察力和决断力都不容小觑。” “呵呵……”外科医生咀嚼着牛排,幽幽地说道:“我还在现场呢……当着当事人的面说这种话……不太合适吧。” “抱歉,”钢琴家微微一笑,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不过现在看来,他的判断是否属实还有待商榷,对于太宰这样的人……” 他想说的也许是我如果真的足够敏锐,不会对于太宰“直白”的情绪没有察觉这种话吧。 “前辈。”我打断他:“如果您是想从我这里探究到哥……太宰的事情,劝您收回这样的想法,我此番前来,正是因为医生前辈所说过的,‘在那之前,寻找到中也存在的证明’。” 太宰那时的情绪是如何,又或者他对我是怎么想的,他的想法究竟是什么……这些对我来说的确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也许告诉钢琴家,以他八面玲珑的天赋能分析地透彻。 可那同时也意味着,他或许会通过我得知到对太宰不利的讯息。 “如果只是医生前辈所说的那样,那么我能够尽我的全力去做些什么,因为中也是我的朋友,除此之外,便请恕我失礼了。” 气氛颇有些针锋相对的味道,我无比清晰地知道,杀死我对于眼前这位青年来说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只需动用那根无往不利的钢琴弦…… 但他百分之九十的可能不会那么做。 “好吧,好吧。”果不其然,钢琴家没有生气,反而颇有些哭笑不得,他微微偏头,和外科医生说道:“我真的相信你的话了。” “扭曲的兄控。”外科医生再度点评。 我:“……” “请你放心,早川桑,”钢琴家温和地说道:“不止青年会的准则是禁止伤害会员。我们、包括中也都不屑于用不入流的手段对太宰下手,来争夺干部之位。” 虽然就算真的对太宰下手,估计也捞不到好处…… 我如此盲目地确信着。 不过,我思考了一下,能在港口Mafia打出名号的人,多少有些自己的傲骨,何况此时他的话直白明了,径直挑破我潜藏在内心深处的隐忧,对于他来说本来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举动。 “抱歉。”我放下了隐隐约约的怀疑,又因为用这样的念头去揣摩他人,有些不太好意思起来:“那您……” “虽然不会用,但不妨碍了解一下港口Mafia里最近颇具盛名的兄妹的关系。”他啜了口红酒,说道:“虽然还是难以想象‘家人’这样的词句出现在那家伙身上,但果然无法质疑你们之间的关系。” 外科医生嗤笑了一声,却没说什么。 我努力压下翘起嘴角,作出对此不置可否的模样,又喝了一口果汁压住满腹的心情,这才问道:“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您之前说您想找到中也……存在过的证据,但是,首领正是用这一点诱引中也努力……您这么做,如果首领察觉到……” “这一点上,没有关系。” 他没说“没有关系”的理由,而是说道:“况且我猜测,干部以上的,实验室里的资料或许只是他的能力,无法证明他是‘人类’。” 关于“中也不是人类”这一点,是这几个月里港口Mafia盛行的传闻,有人说中也没有来历,只不过是伴随荒霸吐诞生的产物…… “但我相信,他一定是人类。” 钢琴家放下了杯子,酒液微微漾起:“只要是人类,就一定会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证据。” “我明白了。”我蜷了蜷手指,从心底缓缓升起一个念头——他、他们是中也的朋友。 与从前只知道依赖中也的羊不同,他们也许会是中也值得托付后背的同伴。 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深呼了一口气:“我曾经在实验室中见到过关于中也的档案。” 听到我的话,钢琴家换上了一副严肃的面容,他坐直了身体,摆出认真倾听的姿态。而看起来一直在神游天外的外科医生也猛地侧过了脸。 第107章 线索 “关于这件事情,我从来没有和中也提起过,他至今也不知道我曾与他隶属于同一个实验室。” 钢琴家的刀叉碰了一瞬,发出一声刺耳的锐音,他错愕道:“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我又重复了一遍。 想必钢琴家也是从外科医生那里获知的这一讯息,毕竟只有他曾经收到过首领的命令去试探我,又是我的直属上司,知道我的过去也无可厚非。 “至于为什么没有提起……” 我顿了一下,思绪追溯到在羊的时候,那时我以为他早已知晓自己的身份,毕竟从实验室出来的人里,鲜少有遗忘记忆的存在。 当然,另一原因也为了明哲保身就是了。 而现在…… “我有我的考量。我想,我一旦说出口,第二天早上,那些话便会一字不动地出现在首领的办公桌上。” 钢琴家面不改色地说道:“在这种事情上,我想我们有监管你们的必要性。” 我点点头,又咽下一块鲜嫩的牛肉。 早在招揽中也和我进港口Mafia时,森先生便有意无意离间过我与中也之间的关系,当时的他也许已经查出了大部分的资料,他并不希望具有战斗能力的中也和具有辅助能力的我联合起来,这对于他而言会是绝对的威胁。 而且钢琴家说的话,和外科医生曾说过“看管一个少年”之类联系到一起,不难猜测首领本就对中也没有多少信任之心,他用‘荒霸吐的资料’作为诱使中也向干部之位努力的筹码,如果中也知道了我提供的资料,这份筹码的力度大打折扣,首领大概会对中也更加忌惮,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还不到时机。 我敛着眼帘,听着玻璃制品碰撞的声音、钢琴曲沉郁而优雅的声音在空气里淡淡漾开:“至于您所猜测的,并没有什么问题。我曾看到过的中也的实验档案,关于他来历的记叙……” 我想到匆忙瞥过的那串模糊暧昧的‘代码组构’字样,轻声说道:“一片空白。” 空气凝滞了一瞬。 钢琴家沉重地吐出口气:“虽然是抱有侥幸心理,果然还是预想之中的答案。不过,还是谢谢你,早川桑。有时候没有消息也许是最好的消息。” 我捧着杯子,果汁的甜味在口腔里不断回甘:“恕我抱歉,没能帮上什么忙。” “不,比起‘一片空白’来说,如果早川桑确切地表述中也不是人类,那么我们该十分棘手了。” “虽然笃信着中也是人类这一码事,但果然还是害怕我的筹划是飞蛾扑火啊。” 他的银发在玻璃窗外透进的阳光下折出一丝璀璨的光斑:“实际上,在这之前,我们有了一份备案。” “备案?” “医生。”他轻唤了声。 外科医生闻言,慢吞吞地从白风衣里抽出一份资料。 那是一沓厚厚的齿型记录筛选报告,往后翻几页,右上角还标注着各个区域的医疗中心编号,寻找这份资料的人,一定耗费了不少心神。 “这份记录里目前还没有中也的资料,但我想很快就能找到了。”钢琴家补充道。 我嗓音有些干涩:“如果找不到呢?” “那就继续找下去……”外科医生絮语般地咕哝道:“……人会撒谎,但齿型记录不会,那小子一定曾经存活在某个地方过……” 钢琴家下了定论:“不会找不到,只会是还没找到。” 我被他的这份执着震惊了,点了一下头,又问道:“那么……找到之后呢?” 钢琴家说:“信天翁是运送货物的好手,如果能够锁定医疗记录,他便能够借着职务的便利,顺着记录去排查目标场所,之后,便能够迎刃而解了。” 信天翁…… 我对他倒不算陌生,因为上礼拜我曾见过他一面。 彼时我去训练场赴约,并顺道归还中也的衣服。他正与中也呆在一起,似乎是合作完什么项目,见我过去,只堪堪做了个自我介绍,便因为有事要忙碌没有做过多停留,骑着那辆拉风的机车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我明白了。”我思索了一番,说道:“如果只是齿形记录,医生前辈应付起来绰绰有余,按照您的计划,信天翁之后,想必还有人会继续接手调查,这样下去虽然无异于大海捞针,但也有很大的希望找到您所说的‘中也存在过的证明’。您想让我做的,是备用计划吧?” “因为无法排除中也从出生开始便在实验室的可能性,所以假设境内找不到齿型记录的话,那么后续计划将全部泡汤。但如果作出备用计划,让还有实验室记忆的我能够找到新的线索,那么将增加您计划实现的可能性。” “你很聪明,也很敏锐。”钢琴家讶异,又释然道:“虽然年纪还这么小……但毕竟是太宰治的妹妹,能够猜到这些,我也并不意外了。” 他这番话的语气……看起来,太宰的能力或许已经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威胁。 室内的钢琴曲已步入尾声,我敛去神思,轻声说道:“总而言之,我一定会顺着我所知道的线索去寻找的,并非你的拜托,而是,不止是你们将中也视做朋友,我也同样。” 钢琴家眯起眼,从容地微笑着说:“那再好不过了。” 第108章 距离 虽然同钢琴家作出了承诺,但我其实也没有什么头绪,索性这事情也并不着急,哪怕是太宰,距离干部之位,也有不短的路程要走。 太宰啊…… 事实上,关于钢琴家认为太宰让我回港口Mafia是出于「在意」这一点,我仍有些举棋不定的惊措,一方面,直觉告诉我,他也许说的是事实,太宰远比想象中要更加在意我。 可另一方面,我又担忧着自己是否太过自作多情,他人的情绪有所端倪,而太宰的想法总是让我捉摸不透。 在我胡思乱想之时,兜里的手机震了几遍,是太宰发来的消息。 离太宰出差已经有了大半个月,甚至于和钢琴家会面也是几天前的事了。 而在他去往中东出差的这段日子里,常常会发些短信过来。 有时候是挖苦那群商人不仅审美差,酒后也相当没品,附赠是他对着醉成一片的商人比耶的照片。 嗯,颇有太宰的风格…… 有时候是工作之余钻研的新型自杀方法,但无一例外都被手下阻拦,以失败告终。 太宰总是会扼腕叹息:「本以为这一次能够踏入死亡的深渊里,没想到再度以失败告终……啊啊,阻碍人自杀这码事,简直是世间最为失礼的行为!」 望着他如此撒娇似的抱怨,我安抚他:「也许哥哥的下属只是体谅你的自杀体验,回国后,死亡的成功率和体验感或许会更强喔。」 真是……面不改色说胡话的功力不知不觉地见长了。 有时候是游戏的高分记录和广津先生的惨败记录,太宰甚至会雀跃地调侃广津先生的游戏水平不怎么样。 按照调侃频率来说,他把游戏机甩给广津先生的次数甚至不止一两次……我实在难以想象按着绅士模板生活的广津先生是如何在太宰乐此不疲的戏弄下适应游戏机的。 … 虽然隔着半个地球,他的日出是我的日落,但只是看着这些记录,也足以缓解诸多思念。 这一次,太宰发来的消息是吐槽中东的饭菜太过难吃,光是进食便能让人省去自杀的功夫,他甚至于用发芽的土豆和毒菌子去类比,振振有词毒菌子都不见得有那些饭菜的毒性大…… 我盯着屏幕,心中想着他在那里一定因为水土不服吃了不少苦。不,或许水土不服只是最小的苦楚,在陌生的地方和本土势力的博弈才是最为艰难的。 「是吗……那些家伙简直太可恶了。等哥哥回来的时候,我一定要为你准备一桌螃蟹宴接风洗尘。」 他过了许久才回了消息:「看来两天之后就能吃到螃蟹了哦~」 「我很期待哦,请平安归来吧。」 … 和太宰插科打诨一番,我倒是福至心灵,忽然生出了一丝解决中也之事的灵感。 当初从欧洲漂泊回日本,在临时收留所里,我曾遇到过一个少女,她的异能力【往日】,至今仍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也不知道没有记忆的中也,能否通过她的异能力而具象出什么物品来。 找到灵感是一码事,寻人又是另一回事。 入职后将情报网全数交托给了森先生,如果去寻找早川家,恐怕会因为过去而生出什么事端,一时半会我也没有什么合适的找人路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调查此人的委托交付给了我的无良上司。 而听到我的请求后,外科医生只是顶着两个漆黑眼圈,阴森森地盯着我,像什么匍匐在暗影里的鬼魅,我愣是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去等结果吧。” 联想到那天西餐厅里他只进食了两块牛肉便止住的动作,现下又是熬夜查资料、找人之类的,本就岌岌可危的健康如今更是雪上加霜,我不由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说就好了。”外科医生看穿了我踌躇的举动。 “前辈,”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眼来:“您请……多多保重身体。” 外科医生:“……” 外科医生:“……知道了,我好歹也是医生。” 这并没有什么说服力吧…… 顶着那阵死气沉沉的目光,我抱着满腹的吐槽和怀疑,迅速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果然,跟阴暗的上司讲话和吹制冻空调效果差不多,如果在夏天自然是降温的福音,在冬天还是避而远之为妙…… 第109章 胸针 自从重逢以后,我和太宰再没分开过这么久。饶是最初他忙于处理中也和羊、以及调查前代首领的那段时间,我们也总有碰上几面、偶尔一起吃顿晚饭的会面时刻。 这段时间里,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连呆鸟都是怏怏的,一副提不起兴致的模样。 “哥哥很快就回来了。”我也这么安抚它。 太宰的消息说是“两天后”,那么他一定会在那之前回到横滨。果然,十一月的第一天,我如期收到了他回国的航班信息。 … 下午三点,我正处理着负伤的病患,他的病症并不严重,只是骨折、以及小腿处有轻微的枪伤,将骨头正位后注射微量的治愈药剂便足以痊愈。 黑西装非常感动,一个劲儿地向我道谢:“像这样的伤势,往常都需要休整半个月有余!而且每次都休息不够就要负伤作战,因为这样战死的人有很多……总之,真的很谢谢您,早川小姐!” 我被他夸得有点不太好意思,微笑着说道:“只是我的份内职责罢了,不必如此。” “哪里的事!如今港口Mafia内部都称呼您为‘南丁格尔小姐’呢!” 我:“……是吗,大家谬赞了。” 如此高规格的称呼,我实在担不起。 好不容易等他离开,这位黑西装的直属上司、也就是中也说道:“南丁格尔小姐?” 我无奈道:“……中也也学坏了,用这个来调侃我。” 中也说道:“没有。我只是觉得……叫这个称呼的人,他们应该看一看你在擂钵街时候的样子。” 擂钵街啊…… 我出了会儿神,明明是前不久的事情,却好像已经过去了好久。 不过……从“不死的暗鸦”过渡到“南丁格尔”什么的,这个世界的人真是有着格外强悍的起外号天赋。 “喏。”在我走神之际,中也忽然递过来一样东西。 “诶?”我有点懵,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这个……前几天陪爱丽丝去逛街时顺路买的。”中也有些不太自然地说道。 爱丽丝是森先生的女儿,准确来说,应该是私生女一类的。虽然从种种迹象显示,森先生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儿奴,但不给女儿母亲名分这个行为,我至今还是有点费解。 当然,之所以知道这些,还是太宰和我分享的首领八卦。 我有些迟疑道:“怎么突然送我礼物?” “正好你生日要到了,”他顿了一下,钴蓝色的眸子微微闪动:“boss让我十一月去趟欧洲出差。” “啊……这样。” 太宰前脚刚从中东回来,中也后脚又踏去欧洲,让两个刚上任不久的少年如此忙碌,可见港口Mafia的业务果真是堆积如山。 我接过包装精致的礼盒:“可以拆开吗?” “……随便你。” 礼盒中央躺着一枚栀子花胸针,白色的花瓣围着嫩黄的花蕊,坠有一颗浅绿色的宝石。 很漂亮。 是因为知道我喜欢花,于是买的吗。 我下意识摸了摸头顶的樱花发簪,又转过来,对上他的视线认真说道:“谢谢中也,礼物……我很喜欢。” “嗯。”中也含糊应了一声:“……你喜欢就行。” 中也短暂的停留好像只是为了送我这份礼物,见我收下,他便挥了挥手,潇洒地离开了,黑色大衣被风吹得微微扬起,也不知道是今日的阳光更明亮一些还是他那头橙发更惹眼一些。 … 虽然还没到下班的时间点,但中也带来的黑西装约莫是今天最后一个病患,我瞥了一眼对面办公室,外科医生早已不见了人影,想来是负责止痛药试药计划的前期准备去了。 是的,试药计划。 就在前几天,我研发出的止痛药终于通过了Mafia项目审核,成功立案了。 森先生给出高昂的薪酬,招聘了一批试药人员,并将此事全权交付给了外科医生处理,想来也是为了给后续止痛药物和医疗机构的合作作铺垫,合作的事估计也是让外科医生负责的。 虽然以港口Mafia的效率,观察数据会在实验结束后的第二天出现在我的办公桌上,但真正等到试药人员集合后,想来我还是会抽出两天去现场跟进观察。 眼下,上司不在、工作又早早完成,惦记着答应太宰的螃蟹宴,我将栀子花胸针妥帖放好后,换了件黑西装,独自一人出了门。 第110章 再遇 不久前,在「幻影」事件中,我曾在市中心的广场地带遇见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今天下午时间充裕,加之这一念头又在心中久久徘徊,不知不觉中,我竟然真绕了远路。 等到反应过来后,我颇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虽然一个人来这里闲逛,我却并不太担心会招来暗杀什么的。 之前,森先生有特地叮嘱过,让我平日里尽量不要和旁人提及【药师】异能力,否则难免会招来什么祸端,我恰好也怀有这样的心思,两人在这方面的理念也算一拍即合。 森先生没有向尾崎前辈、外科医生、钢琴家这些颇有名声的才俊隐瞒,只是没有和大部分基层提及过药剂的由来,黑手党内部倒是有传过Mafia其实跟欧洲那边的医疗机构秘密合作了的谣言,说治愈药剂正是出自欧洲医疗机构,但谣言无从求证,久而久之,便也不了了之了。 再后来,便是有人试图查探药剂的消息,太宰因此顺藤摸瓜,钓出了好几个他方组织派来的卧底,当然,这就是后话了。 总而言之,港口Mafia里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我就是那个制作出治愈药剂的人,他们只以为我是个普通医生。 又或许是年纪小一点的普通医生。 我的身份足够隐秘,平时也一般不参与外界的活动,唯一一次出门还是和太宰、中也一起,现场人员也被处理地差不多。 几乎没什么人会盯上我,除非他们和Mafia有极大的仇怨,势必要杀死所有Mafia成员什么的…… 也不太现实。 当然,假如被盯上,一般的暗杀者,曾经的我并不惧怕,如今被中也特训了两周,实力见长的我更是不会担忧。 … 横滨市中心的面貌与荒僻贫困的擂钵街、警戒严肃的港口Mafia迥然不同,这里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一时间,我竟然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回到了没有异能力、没有黑帮和枪支弹药的前世。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前世的建筑以密集的商业街居多,这里偏向于前世的我刚出生时的建筑风格,各种商店的风格也颇为复古。 我漫无目的地游走着,又顺路添置了明天会派上用场的螃蟹、清爽透气型的绷带、新款游戏机,最终,我还在街角的花店里挑了两束新鲜的洋桔梗。 抱着战利品路过一个巷口时,巷子里突然窜出一只橘猫,那大约是条流浪猫,浑身脏兮兮的,眼睛却很明亮,像透亮的黑曜石。 我停下脚步,折身去便利店买了酸奶和火腿。 毛绒绒的触感在手心绽开,橘猫很乖巧地任我触碰,它欢喜地吃着火腿,进食时不断发出咕哝的低音,显然是饿狠了。 “慢点吃。”我又拆开酸奶喂它。 难得的冬日阳光暖洋洋地洒在巷口,思绪在这一刻得到放空,久违的轻松包裹着我,近些时候的忙碌被小猫悉数治愈。 我眯着眼睛,贪恋这一瞬间的宁静。 在我犹豫要不要把它接回去养着时,有个耳熟的声音忽而在我身后响起:“是你啊。” 好像是在和我说话。 我有些迟疑地转过头,身后赫然站着一个头戴棕色英伦帽、披着同色系披肩的少年,他抱着一个牛皮纸袋,纸袋里装满了不同颜色包装的粗点心。 他大约十七八岁的模样,和第一次见面时几乎没什么变化,不,或许是长高了些许、成熟了些许,依然是清秀的少年相貌,面容上早已褪去了当年的青涩。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只是见过寥寥数面,我却好像见到了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原来那天我没有看错,”我轻轻地笑了笑:“又见面了,不,果然‘再见’了啊。乱步先生。” 第111章 乱步 那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彼时母亲尚且在世,还冠以“津岛”一姓的我曾与乱步有过一面之缘,在温泉山庄的梅树下,少年神情困惑,他问我为什么还在津岛家,明明在那里会死去,而后又笃定我一定会离开那处。 他的话语中潜藏着母亲会在冬日前离去的深意,我曾因此感到惶恐不安、如履薄冰,甚至在无数个深夜里翻来覆去,反复咀嚼着那几句箴言。 后来的几年里,这些“预言”果然一一得到了实证。 … 在我片刻的失神中,流浪猫早已叼着火腿窜回了暗巷。我一边遗憾地想着和它之间到底是少了点缘分,一边抱着洋桔梗站起身来。 面对着乱步,此时的他似乎正与当年的他身形重合,依然是纤细的身材、清秀的脸颊,眉眼间含着天真隽永的笑意。 那句“果然再见”出了口,我又喟叹似地补充道:“没想到您还记得我。” 乱步理所当然地说道:“作为名侦探,我当然不会忘记推理过的任何案件~” “这样吗。”被“名侦探”这般孩子气的自称击败,我笑了笑:“这么多年过去了,您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 如初见时带给我的感觉一般,像一个……用极端理性的锐利和稚童般的天真混合而成的,诡谲又和谐的个体。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您具有读心术、预言术一类的异能力,原来是推理。” 联想到那时与乱步见面时,幸子也正在身边……也许他正是从她的身上看出了破绽也说不定。 “不是普通的推理,是超推理——超推理,异能力。”他略带不满地纠正我,从口袋里掏出眼镜,正想戴上,忽然间一记低沉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对话:“乱步。” “刚刚和小川警察登记案件,一转眼就见不到你的人了。” 我循声望去,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穿着青色和服、披着一件宽大的黑色羽织,银白色的发混乱地搭在肩上。 像是剑客的装扮。 瞥见来人,乱步尾音微微上扬,很像在撒娇:“社长~抱歉,案件不是已经解决了嘛,真是麻烦,只是简单的仇杀案,既然已经知道了凶手,后续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去做好了!就算是海鸥也能够知道该怎么处理了吧!” 社长? 是什么企业家吗。 “乱步,找到凶手的行踪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算了。” 正当我思索之际,青年的话停顿了一秒,他的目光移到我身上,透着一股习武之人常备的压迫感:“这位是?” “您好,我叫早川澪。”我抿了抿唇,报上了我的姓名:“目前……” 即使与乱步有过几面之缘,又因从前的巧遇而对他心有好感,但一贯的谨慎让我没有吐露出黑手党的身份。 我的话没说完,却又不知道该补充一句怎样的后缀。 乱步贴心地补充道:“是我当初在邮局送信跑腿的时候认识的哦。” 他们对我的话并没有太多的深究,青年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地报出了他的名字:“福泽谕吉。” 我在脑内搜索了一圈异能者资料库,无比确信在我所看过的资料里,并未见过他和乱步。 “乱步先生!” 像是应证无法处理的案件似的,不远处,一个气喘吁吁的人跑了过来,我定睛一瞧,来人果然穿着一身警服。 “乱步先生、福泽先生……” 乱步撇嘴,没好气地说道:“既然已经将凶手锁定了,去常去的医疗事务所等待就好了,按照凶手的伤病史……” “不、不是,乱步先生,不,不对,不全是……”小警官有些语无伦次:“凶、凶手锁定不了,刚刚,在广场的花园中,又发现了一具女性尸体!” 气氛沉寂了一秒。 乱步不知何时戴上了那副黑框眼镜,他推了推眼镜,镜片上闪动过青色的弧光,乱步的神情严肃了许多。 联想到乱步所说的超推理,不难猜测「侦探」也许就是他这时候的工作。 留在此地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我抱洋桔梗的手紧了紧,礼貌地说道:“那么,我就先告辞了,之后……希望还能与您再见。” 福泽谕吉向我微微颔了首,乱步忽然说道:“等等。” 我顿住脚步。 “社长,你有带名片的对吧?” 闻言,福泽谕吉默默地抽出一张卡片。 乱步看也没看,一股脑儿地将其塞到了我手里。 “它会帮到你的。”他留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黄昏下,三人的身影越来越远,卡片上的字似乎裹着一层温柔的纱,我仔细观摩,这是一处我从未听说过的地方。 ——武装侦探社。 不知怎么,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一个白发少年的身影。 第112章 委托 客厅茶几上的花瓶里正插着下午买来的新鲜洋桔梗,联同杯里的热茶一起,氤氲出一片带着幽香的雾气。 我跪坐在蒲团上,右手旁放着印了「武装侦探社」几个大字的卡片。 “……专门从事不能交给军队和警察这类危险工作的……侦探集团么。”电脑屏幕上,字节不断地闪烁跳动,我喃喃地念出了这行介绍。 和军队、警察合作,处理危险工作。 我目光下移,可查询到的资料中,「异能力者」这个标识尤为醒目。 鬼使神差地,我按照卡片上留出的电话号码拨通了过去。 接电话的并不是乱步先生或者福泽先生,而是一个声音甜美的女生:“你好,这里是武装侦探社,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吗?” 我顿了顿,拨通电话是冲动之举,而真正听到接线员的声音,我竟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措辞。 那时乱步将卡片塞给我时,我第一时间联想起了仍在神奈川的中岛敦。 一直以来,我都有意识地瞒下了他的所有事宜,连太宰也不知道我在福利院的种种遭遇,或者说,他与我之间一直都有一种心照不宣,除去重逢的那一日外,我们再也没有提起分别的那三年,仿佛那些岁月并没有存在过。 在港口黑手党的这段日子里,我越来越清楚,阿敦的异能力非常适合这个暴力血腥的地方,可他的性格却并不适合这里,以及……我也不想让他来到这里。 如果派遣下属去福利院寻找,也许不出三天,森先生便会将他带来黑手党,就像那个孩子一样……在传言中,他因为无法控制好自己的异能力,所以长期被关押在地下室中——「梦野久作」。 我并不知道这一传言是否真实,因为我也没有见到过梦野久作本尊。 但是,无法控制异能力的阿敦,假如真的来到了港口黑手党,按照黑手党的风格,他十之八九可能会碰上和这差不多的局面。 不适合在港口Mafia,也并不适合呆在因手无寸铁而不得不扭曲地对待他的福利院。 偌大的日本,我竟不知道哪里会是他的容身之所。 而武装侦探社的出现,也许是一线希望…… 然而,我仍然在犹豫,我无法确定它是否为一个绝佳的栖息地。 虽然在为数不多的几次会面中,乱步给我留下的印象都相当好,直觉也告诉我,福泽先生也并不像是一个坏人,就连我们分别时,他们处理的也是和警察相挂钩的侦探工作。 但是这些还不足以成为信任他们的理由,他们是否真的足够善良,是否能够真正意义上地包容阿敦、引导他,又是否有足够的能力去控制住他强大的异能力……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假如阿敦去了武装侦探社,他的生活会不会更加糟糕,我也不得而知。 “喂?” 我思考的时间有些太长了,女声奇怪地问道:“你还在吗?” “抱歉。”我捋了捋思路,深呼了一口气,缓慢地说道:“事实上,我近期有一项委托正在考虑是否要拜托贵社。” 电话那边传来纸笔摩挲的声音,她温声询问道:“是什么样的委托呢?” “……”我抿了抿唇。 又过了不知多久,我才说道:“在说出这项委托前,可以容我先仔细了解一些关于武装侦探社的事宜吗?” “当然。” 听到我略带怀疑的声音,接线员却没有任何地不耐烦,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电话里说可能不够详细,不知道你有没有空闲,来侦探社见面详谈一下呢?” 我回忆了一番安排:“下个礼拜六下午,可以吗?” “好的,”接线员报给了我一个地址。 她说的地址我见过类似的,正是在那张卡片上,不过卡片上标注是四楼,而她给出的是在二楼。 我在卡片的正面写下了约定的时间,并将其塞回了口袋。右手边,泡的热茶已经有些温凉了,我捧起茶杯,走到了窗边。 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这是冬日即将抵达的前兆。 静静地欣赏了一番雨景,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前院门口突然停了一辆黑色汽车,我心中一突。 后座的门被推开,一把黑伞顺势展开,雨也朦胧,也许混着泥土淡淡的腥味。 在伞面笼罩不到的地方,宽大的黑色风衣扬起,依稀可看到那瘦削的轮廓。 隔着二楼的玻璃窗和雨幕,我遥遥地对上了那双让我朝思暮想的眼睛。 也许是冷冽地、混沌的。 那双眼睛的主人朝着我的方向挥了挥手。 是太宰,他回来了。 第113章 妹妹 他此行去了几乎一个月左右。 从太宰不间断的短信、森先生偶尔传达来的消息、港口Mafia流传的新闻里,我大概能隐隐约约地拼凑出来,这一次和中东的宝石商人博弈,假如交易成功,那么将带来一笔源源不断的、不菲的收益。 不论是对于港口黑手党而言,又或者对太宰来说,即使再冒险,也都值得尝试。 其中的风险自然不言而喻。 事实上,在这一个月中,我也常常担忧着,害怕和森先生的约定会有生效的可能。 即使我相信以太宰的才能,他一定不会止步于中东。 太宰撑着黑伞,缓步往室内走着,我也没有犹豫地折身下楼。 屋房里的玄关处,外头是一片浓郁的漆黑,雨水坠落,将他的黑色风衣打湿了一角,他微卷的黑发随意地搭在额前,懒洋洋的声音在寂静了许久的空气里响起:“嗨,小澪。” “欢迎回来,哥哥。” 听到他的声音,我这才萌生出一种踏实的真实感来。 此时此刻,我确信自己是开心的,雀跃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跳出来似的。 我微笑着说道:“许久不见,出差辛苦了——要先来一份热汤吗?” … 太宰将黑风衣放进了洗衣室,只穿着白衬衣,坐在客厅里等待。 厨房里,伴随着螃蟹蒸熟的水汽,一锅味增汤也随之滚烫。 “哥哥的中东之行……” 我往料理里多加了一倍味精,让它更符合太宰的口味:“……过得怎么样?” 太宰趴在茶几上,脸颊贴着桌面,身后的洋桔梗像从后脑勺上长出来的似的,颤颤巍巍地格外可爱。 他尾音拖长,撒娇似地抱怨:“实在是——无聊至极!” “无聊吗?” “我原以为那会是一群聪明人,能够不动声色地赠送给我通向黄泉的圆满美梦……结果,那些家伙的贪婪程度和脑容量简直是反向而驰,在向黑手党狮子大开口之前,他们居然不事先称量一下脑子的重量。” 我被他极尽挖苦的话语给逗笑了,汤勺舀着香气肆溢的热汤,脑海里已经补足了那些趾高气昂的宝石商人在太宰手上吃瘪的模样。 “哥哥看起来收获颇丰。”我于是说道。 太宰没立刻接话,空气顿了两秒,我奇怪地瞥过头去看他,他垂着睫,也许是雨声、也许是黑夜,他的眼神竟让我感觉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孤独感。 他兴致缺缺地咕哝道:“只是一些……同样无聊的附加物而已。”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所说的「无聊的附加物」是指一条让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宝石线,他言语轻巧简单,但其实这条宝石线是他用性命赌来的,也是奠定了他走上港口黑手党干部之位的重要筹码……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此时的我,只是将热腾腾的料理端上了桌。 太宰眼前一亮。 “我开动了。”我坐到了他的对面。 室内空余下勺子和碗碰撞的声音。 从小到大,太宰的食量一直都很小,从前在津岛家时便是如此,如今在港口黑手党,即使平常我所做的一般都是他喜欢的料理,但他每次都吃不下多少。 就像这时候,太宰也早早停下了动作,我仍在慢条斯理地咀嚼着。 他托腮,偏过头,去看那黝黑的窗外,雨幕越来越大,坠落在街道上、瓦檐上,像要将整座城市都淹没。 我慢慢停下了动作。 太宰此时的眼神,太过熟悉了,我见过太多次了。 那里面翻涌着一种我并不懂得的情绪,如深渊一般似要将所有的一切都吞没,他令我心惊肉跳。 有多久没有见过了,从遇到中也之后、从在港口Mafia开始……他遭遇了什么? “哥哥。”我心中警铃大作,有些迟疑地试探出声。 太宰敛下了眼,淡声问道:“小澪很好奇吧。” 我放下了筷子,点了一下头,又摇了一下头,最终问道:“哥哥问的是哪一件事呢?” “是哥哥在中东经历的一切吗?” 贪婪的宝石商人、无聊的附加物……听起来像胜券在握的一段经历,事实上真的有如此轻松吗? 我又补充道:“还是说「幻影」那件事呢?” 其实不论是哪一件,我都是好奇的。 我好奇太宰的情绪、好奇太宰的态度、好奇太宰的一切。 但我只是抿了抿唇,小声说道:“如果,假如哥哥不想说的话,我也可以不好奇的。” 太宰有了动作,他转过头,鸢色的瞳仁泛起一丝兴味的涟漪:“真的吗?一点都不好奇吗?如果是小澪的问题,我会全部都告诉你哦。” “嗯。”听到这话,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认真点了点头:“假如哥哥想说的话,我会一直倾听,假如哥哥并不想说的话,那么……” 那么我会站在影子里,长久地去注视他。 成为一个贴心的、没有好奇心的、百依百顺的妹妹,那是我按照直觉摸索感知出来的,太宰能够容忍我、接洽我存在的最佳选择。 第114章 出行 太宰并没有告诉我他的答案,或者说,他甚至没有对这份「好奇心」付诸以任何的评价或者反馈。 他什么也没说。 窗外的雨就这样下了一整夜,第二天朝阳升起的时候,湿漉漉的地面也变得干爽,如果不是玄关处的黑伞,也许我会生出一种错觉:说不定昨天的暴雨从未存在过。 清早出门时,太宰递给了我一个精致的盒子,木盒上刻着镂空的花样纹路。 我接过盒子,疑惑地问道:“这是……” “伴手礼啦,伴手礼。” 太宰漫不经心地说道:“这是给小澪能够在Mafia好好生存下来的奖励。” 好好生存下来的奖励。 他的话重新牵出了那日的情绪,我理不清思绪,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慢吞吞地说道:“……谢谢哥哥。” 气氛冷却了两秒。 接着,太宰像没事人一般,踏出了玄关门,尾音雀跃地上翘:“小澪,记得答应我的料理哦~” 那是太宰从别处学来的新招:久置泡发的木耳能够夺走人的性命,也许比发芽土豆更加有效。 ……钦定的明日菜谱了。 伴随着太宰的黑色风衣微微扬起,我打开了礼物盒,那是一块墨绿色的宝石吊坠,周边用银质底盘装饰,像一朵盛开的太阳花。 在港口Mafia生存下去的奖励…… 他的目的,是为了让我能够更能适应这里吗?如果昨天我去询问的话,他会告诉我什么吗? 我的心中仿佛坠落了一块。 我攥着宝石吊坠,后知后觉地想,我也许、似乎……说了错误的话。 这样恍惚的游离感持续了两天。 阳光晴好的一日下午,外科医生再度踏进了我的办公室,他近段时候几头忙,本就瘦削的脸颊如今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凹了下去。 “……项目下月初开启,届时前三天你需要在场,全权负责实时跟踪数据和调试误差……” “好的。”我恍惚地点了一下头。 外科医生顿了一下,再次说道:“……然后,你要找到的那个人……有一些头绪了。” “好的。”我又点了一下头。 而后缓了过来:“谁?” “哦……樱子。” 外科医生用看伤了脑子的病患的眼神望向我。 我意识回笼:“等等,等一下,您是说止痛药的项目让我全权负责吗?……但是这个项目不是前辈您在跟进吗?” 外科医生发出一声短促的“啧”声,他将一叠档案放在我的桌上:“你最近走神很厉害嘛……十三岁的少女竟然有如此多的情感忧虑吗……要不要吃一剂我新研发的毒药,虽然达不成「蚁毒」的效果,但确保能立刻药到病除……” 是药到命除才对吧。 上司毒舌的功底属实深厚。 “抱歉。”我打起精神来,试图解释一番刚刚的失礼。 “停……不用解释,”外科医生嗤笑一声,阴恻恻地说道:“……你的脑子太直白了,除了那位太宰的事,恐怕你也想不了别的东西了……” 我:“……” 倒也没有到这种程度……虽然他这次并没有说错。 “嘛……少女情怀一类的我并不感兴趣……”外科医生轻轻揭过了这茬:“……止痛药项目伊始的时间……和boss派发的临时任务相撞了,当天我恐怕正在欧洲为敌人的尸体祷告……让他们不要再遇上黑手党这样的敌人。” 原来是出差。 等等,不对。 他好、好嚣张…… 我目瞪口呆:“但是,这与您所推崇的理念不会背道相驰吗?” “拯救的生灵越多,越靠近上帝,”外科医生心情颇佳:“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得到拯救和宽恕。” “好吧。”看着他如传道士一般的认真表情,我默默转开话题:“总而言之,我明白了,关于止痛药的项目我会仔细做好数据记录的。至于您说的……东野小姐。” 我翻了一下他递过来的资料,照片上的少女笑容明艳,穿着一身学校制服,想必从实验室出来之后,她也开启了新的生活。 目光落到了地址上:“神奈川?” 原来曾经离得那么近吗,此前居然都没有遇见过。 外科医生说道:“……友情提示,如果派人把她接回来,boss也许会注意到。呵呵……真是桩麻烦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想和东野樱子本身的安危无关,外科医生的举动,大约是不想让森先生知道我们在调查中也的过去。 但我到底对她有些许好感,并不想将她扯进港口黑手党之中。 思索间,我心中已经做好了决定。 “我择日将去一趟神奈川。” 外科医生拖长了语调说道:“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呵呵,去那种地方,你势必无法独行。” 我愣了一下,首领派下的监管如此严格吗。 “你的异能力很特殊……整个港口Mafia里,无法找到能够替代你的异能力者。”他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一样:“凭借你的异能力……港口Mafia每年的人力折损能够很轻松地降幅80%……” “所以,在神奈川的异能力者不少的情况下……Mafia是不可能会让你单独出行的。” 第115章 晶子 关于外科医生所说的话,我心中早已有所猜测,此时并没有多少意外。 轻微地点了一下头,我说道:“请前辈放心,我有准备一套应对的方案。” 说实话,甩掉会监察我的人并不难,他人的视线对于我而言并不是能够轻易忽略的东西,但假使能够加以利用,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 “……只要不是哪天突然被首领传召来认领你的尸体就最好了……”外科医生淬了冰的嗓音再度响起,而我早已习惯他的毒舌。 我轻声笑了一下:“谢谢前辈关心,我想这种事并不会发生的。” “呵呵……”外科医生意味不明地咕哝了一声。 他没有追问下去的打算,关于我的所谓计划也没有好奇,只交代完了试药项目的具体日期,便离开了我的办公室。 删除掉电脑屏幕上发出的邮件,又逗弄了一会儿“什么都”,我思索着神奈川一行的计划——希望在接手试药项目之前,我能够完成将春子带来横滨等诸多事宜。 … 礼拜六下午三点,冬日的暖阳悬挂于空中,将横滨的每个角落都烘出一丝暖意。 出发前我与太宰打了个招呼,当然,在得知我的目的时,太宰进行了长达半小时的对中也不满的挖苦……我费了一些功夫才安抚下他的撒娇。 他最近正忙碌于宝石线的收尾工作,常常深夜而归、清晨出门,能够抽出这番时间来吐槽,也实属可见他们有多“水火不容”了。 我已经对斡旋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再抱什么期望。 绕了远路,按着卡片上的地址,我抵达了一座年代久远的建筑物前,它用复古红砖砌成,有了港口Mafia的对比,难以想象这会是一个异能力集团的根据地。 推开二楼咖啡厅的门,角落里一个少女向我挥了挥手。 她约莫十七八岁的模样,穿着白色的衬衣和黑色短裙,短发,头顶别着一枚金色蝴蝶样式的发饰。 似乎等候已久。 我环顾左右,咖啡厅里人员稀少,除了她之外,只有一对正在角落里对坐的老年夫妇,不难看出她的确是武装侦探社派来接洽我的人选。我心中诧异,来人竟然不是乱步先生或者福泽先生。 我有些迟疑地在她面前坐下:“您好,请问是武装侦探社吗?” “你好。”她轻快地点了一下头:“我是武装侦探社的成员,与谢野晶子。” “我是在电话里与贵社约定好的,早川澪。” 身穿女仆装的服务员小姐带着餐单走了过来,借着点单的功夫,我悄悄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女性,她带着一双黑手套,端着咖啡浅浅地啜了一口,似乎也正在用余光衡量我。 她瘦削的身材并不像是武力值人员,倒更像是辅助型人才。不过,也可能是我以貌取人,或许她有着像中也那样强悍的异能力也说不定。 思绪纷飞,也只不过数秒,我对着服务员小姐说道:“请给我一份招牌咖啡,谢谢。” “好的,客人。”她含着笑意离开了。 见我点好单,与谢野小姐这才开口说道:“早川……小姐,在这次委托之前,我需要事先说明三件事。” 三件事? 我没说话,示意她继续。 “首先,我的工作并非调查员,而是侦探社里的医生。” “医生?”我心头一跳,联想到武装侦探社是一个异能力组织:“冒昧问一下,您具有医疗方面的异能力吗?” 她无奈地微叹了口气:“正是。我的异能力名为「请君勿死」,能够让濒死的人瞬间恢复到全盛状态。” 是和我的「治愈药剂」同一类型的异能力。但如果是在争分夺秒的战场,她的异能力绝对比治愈药剂运用更加便捷,毕竟服用过治愈药剂的人,依然需要一定时间的休息。 可是,面对我这样的陌生人,她将异能力全盘托出…… 我抿了一下唇:“为什么……” 武装侦探社的行径让我琢磨不透,为什么她会毫无保留地向我坦诚她的异能力,又为什么会让一个医生来处理我的委托? “这是其二,”她似乎知道我想问什么,没有犹疑地说道:“事实上,这份委托本来是侦探社调查员的工作,作为医生的我平时并不接手这些任务。但是,关于你的委托,是乱步桑特地让我过来的,也是乱步桑让我告诉你——我的异能力。” 乱步先生? 迷惑在我心中愈积愈深,我暂且捋不清思绪,只好问道:“那么,第三呢?” 她抬起眼,绯红色的瞳仁直勾勾地看向我:“第三是——” “乱步桑说,假如早川小姐的委托和你所在的组织从事的业务有所关联的话,那么,这会与侦探社的宗旨有所冲突,届时,请恕我们会拒绝您的请求。” 第116章 电车 一时之间,木桌上的气氛像被什么给凝固住了,无言的冷寂笼罩在我们之间。不远处,舒缓的音乐仍在徐徐流动着,明明是在耳畔,却又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里传来。 “客人,你的招牌咖啡。” 是时,服务员小姐将热腾腾的咖啡呈上。 银勺搅动,轻轻撞在陶瓷壁上,碰出清脆的声响。 我垂下眼睫,思索起她所说的“三件事宜”。 老实说,假如拜托侦探社照看阿敦的话,她的异能力无疑是解决我心病的一剂利药——最起码,我毋须担心阿敦的失控会夺走他人的性命,也不用担心他如果受伤该如何处理。 不参与我所属的组织——港口Mafia从事业务的理念,正好与我对于阿敦的终属地的想法不谋而合。 乱步先生的托话…… 但我有一件事相当好奇,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得知我所属的组织的呢? 从那一次见面吗? 又或者他事后有调查过和我相关的情报? 但是与谢野小姐对这件事似乎并不知情,所用的词句也是“所属的组织”这类指代的话语,像完全转述的词句。 他并没有告诉与谢野小姐。 那么…… “我的委托是,找一个人。” 思量间,我完善了对武装侦探社的初始印象,道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腹稿:“找到她之后,我会带走她一天,不,一下午。事情结束以后,由侦探社将此人送回原乡。这份委托,不知道是否属于侦探社接手的范畴?” 与谢野小姐相当谨慎,她没有立即同意,而是问道:“那个人是谁?” 我将一张档案表递了过去:“她。” 东野樱子的资料赫然于其上,只是隐去了实验室的所有细节,只记载着基础的信息。 趁着她看资料的功夫,我喝了一口咖啡,咖啡醇厚的味道在口腔里绽放开,这令我有些意外,店主的手艺居然和店里清冷的生意完全不相匹配。 “如你所见,东野樱子是一个异能者,她的异能力「往日」,能够根据他人的回忆寻找到他人过去所拥有过的事物。” 当然,这些事物并不包含火箭、雷炮、枪支这些,只有和日常相关的种种,否则的话,她早就该被如Mafia这样的组织所招揽了。 基本来说,那是一个不论是攻击还是辅助都派不上太多用场的异能力,只不过能够让日常生活更加便捷罢了。 与谢野也想到了这一点,她似乎没有想到我会给出这样的委托,挑了下眉:“容我问一句,早川小姐和她是什么关系?她的异能力……你寻找到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她是我的一位故人。”我斟酌了一下词句,解释道:“我的目的是,让一位想不起过去的朋友,拥有一次真实的过去。” “但是,按照她的异能力,只能构造出他人记得的物品。” 我眨了眨眼睛:“与谢野小姐,有些东西,是所有人的过去都曾拥有过的,即使他们不记得。” “原来如此,”阳光从玻璃窗倾泻入内,与谢野小姐轻轻笑了笑,头顶那只蝴蝶仿佛振翅欲飞:“那么,这其中,又有什么是侦探社可以做的?” 我“嗯”了一声:“恐怕这一次行程,会有一些粘人的尾随者,我希望……侦探社能够帮助我甩掉这些家伙。” “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早川小姐雇佣几个私家保镖更加可靠。”她无奈地说道。 我笑了一下,不置可否:“比起私家保镖,我更加相信乱步先生所在的侦探社。” “好吧。”与谢野小姐放下了资料,微叹了口气,对着我说道:“神奈川并不远。那么,喝完这杯咖啡,我们便出发吧。” … 于是,半个小时后,我们一同登上了前往神奈川的电车。 第117章 尾随 几乎不需要刻意去辨别,即使坐在人流如织的车厢里,若隐若现的打量视线依然明显,如预想中那样笼了过来。 在我身上放了定位器?又或者一直有人注视着我的举措?这些念头一一闪过,而我却始终无法确定Mafia究竟是如何精准地监视我的行动的。 电车里,行人们安静地等待着目的地,有些正窃窃私语地讨论着什么,与谢也小姐静坐在我身边,并未言语,正在闭目养神。 窗外的风景疾驰而过,过了许久,电车的音乐提示音终于响起。 “下车后,将他们引到附近没有人烟的地方……”与谢野小姐忽然凑过来,同我低声说道:“一网打尽。” 我颔首,表示明了。 制裁跟踪者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短暂地失去行动能力。 她微微侧过身,我们顺着人流,状似无意地下了车,那缕如针芒般的视线并未消失,反而更加明显了。 而且……这些注视似乎来自多个不同的地方。 我敛下眼睫,跟着与谢野的步伐疾速绕开了熙攘的人群,佯装小心翼翼地往人迹罕至的地方走去。 一直到了某一处废弃宅院前,她才堪堪停住脚步。 “就在这里等吧。”她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放下了手里的提包。 “好的。”我乖巧应声。 下一秒,我便眼睁睁地看到她从提包里抽出了一把硕大而锋利的砍刀。 我:??? 我:!!!你们当医生的路子都这么野的吗! … 废弃宅院的空气并不好闻,粉尘和霉菌的气味萦绕在鼻尖,潮湿又晦暗的环境中,安静到针尖落地的声音都能清晰可闻,像随时会有鬼怪近身。 我和与谢野小姐站在墙根后,两人都有意识地放轻了呼吸,默默地守株待兔。 “你很熟练。”与谢野小姐看了我一眼,轻声说。 我抿了抿唇,还没说什么,一记声音忽而响起:“明明是在这里……可恶,她们跑哪里去了?” 几乎是一瞬间,与谢野小姐比了一个嘘的动作。我竖起耳朵,倾听着不远处的动静。 脚步声愈来愈近,在空旷的室内尤为清晰。光影交错,余光瞥见了两个彪形大汉的轮廓,他们身着浅茶色夹克,手里拿了两把枪支。 并不是港口Mafia的人。 像印证我的猜测一般,其中一个彪形大汉抱怨道:“呸!也亏港口Mafia那帮家伙跑得快,不然有他们好看!” 另一个男人接话:“哈哈哈哈……不过是他们走运而已,省了老子收拾他们的功夫!” “Mafia那帮子人还能有点乐趣,不像这个……哎!真不知道老大派我们来抓个小丫头做什么,好歹我们也是组织里最强的异能力者。”方才的那人撇了撇嘴:“这难道不是杀鸡用牛刀?” “就是就是,老大还说那小丫头来历不简单,哈哈哈哈,一个小丫头,能有多不简单?” “……” 我蹙起眉,心中奇怪:Mafia跑了?这是怎么回事? “港口Mafia?”与谢野同样错愕,但她错愕的点似乎与我的不同,她的瞳孔骤然缩小,又很快恢复了平静,只是微抖的嗓音还是暴露了她起伏的心情:“追踪你的,有港口Mafia的人?” “……” 即使佯装镇定,但依然露出了不少破绽,看与谢野的模样,她和港口Mafia有所纠葛吗? 可我从未听说过这一点。 而且,如果是这样的话,乱步先生为什么又让她和我一起执行委托? 难道……离开的Mafia是乱步先生的手笔?他不想让与谢野和港口Mafia接触? 不对。站在她面前的我,也是港口Mafia的一员。 我摁下心中纷乱的猜测,含糊道:“我也不知道。不过,看样子,追踪我的人里,不止港口Mafia。” 第118章 刀刃 与谢野小姐没再接话,因为此时的我们与彪形大汉仅有一墙之隔的距离。 脚步声停了一瞬,只是寥寥数秒,他们的动作便放得轻缓了起来。 看来他们并没有打算放弃。 在我们的藏身之所即将被发现之际,与谢野小姐看着我的方向,面容严肃认真,绯红的瞳微微闪动,她做了个口型:“不要动。” 她想做什么? 我抓住手心,指甲陷入肉里,下一秒,她便提着那把砍刀走了出去。 “哦?”左边的彪形大汉发出了轻蔑的声音:“不继续躲了吗?擂钵街那位鼎鼎有名的「不死的暗鸦」。” 与谢野小姐沉声问道:“你们是谁?” “我们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首领想见你一面。”右边的男人摆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 “你跟这丫头费那么多劲儿做什么!”彪形大汉嗤笑道:“看这样子,也只不过是个弱不禁风的小丫头罢了!直接带回去就好了!哈哈哈……” 与谢野小姐的刀刃在地面上划动,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不对,等等。” 另一个男人目光在与谢野身上逡巡一番,蹙起眉:“按照情报来说,暗鸦应该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才是……她的武器是一把匕首,她不是暗鸦!” “暗鸦在墙后面!” 我心中一动,依然选择了不动声色地缩在墙根后头。 因为与谢野小姐背对着我,我看不出她面上展露出了什么情绪:“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石化」,”男人摆出了备战的姿势:“想知道我们来找你的目的,还是和藏起来的暗鸦小姐,一起去问问我们的首领吧!” 言谈间,两人迅速向与谢野小姐伸出了手,她用砍刀在身前做出抵挡的姿态,却见男人的手直直地撞上刀刃,预想中刀刃入肉的画面没有出现,那双手只是发出了一声脆响,仿佛真如顽石一般坚不可摧! “原来如此,”与谢野退了几步,冷静地说道:“是将局部身体转化成石头的异能力。” “聪明,”男人眯起眼,对着一旁的彪形大汉说道:“别看着,过来帮忙。” “知道了知道了,别催。”寸头大汉打了个哈欠,眼神忽而变得锋利起来,他周身砂石滚动,伴随一声呐喊,仿佛身上迸发出了无数的力量。 “「巨力」!” 如果只有方才石化的男人,那么与谢野小姐也许还能应付,可加上彪形大汉的帮助,绝对算得上战况不妙。 然而,正当我好奇她的下一步举措时,与谢野小姐却突然偏过了小半个头,沉着嗓音喝道:“快走!” 话音刚落,她便对上了那两位的攻击举措。 我呼吸停了一个节拍。 她想拖住他们! 我没有犹豫,听从她的话语,朝门外的方向奔去,身后,男人大喊一句“追上她!”,却被与谢野小姐拦住了去路。 她轻喝道:“想追上我的委托人,先过了我这关吧!” 打斗的声音再度响起,我刚跑到楼下,又转了个弯,折回了战场,换了一个更加隐蔽的角落藏住身形。 破旧的房间内,与谢野小姐微微弯着腰,大口喘着粗气。 “我们只不过想请那位小姐回组织里做个客罢了。”男人凝重的声音响起:“阁下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拦我们,按照你的情况,也坚持不了多久,不是吗?” “少废话。”与谢野小姐轻嗤一声,彪形大汉忽而从袖兜里掏出一把森冷的刀刃,朝着她的方向刺去。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的脚步已经朝他们的方向迈去。 但刀刃的速度更快,一瞬间便钉进了她的肩膀,血腥味迅速弥漫开来,与此同时,与谢野小姐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哀戚的惨叫。 第119章 短信 按照初始的计划,我的确存在着试探侦探社的心思:向某个构不成威胁的组织投递一些无关紧要的情报邮件,将他们引至神奈川,能够顺理成章地制造一起危机,然后观摩在难以解决的危机中,侦探社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但是,眼前这两个的家伙,打出的名号是「不死的暗鸦」,而且异能力比预设中要高出许多,显然不是我投递出的情报的接线人。 我绷着脊背,攻击的姿势已经摆了出来。 被压在男人身下的与谢野小姐喘着气,眸光闪烁,嗓子里溢出幽微的不可置信:“你怎么回来了?先离开这里!” 彪形大汉冷笑一声:“真是不自量力的小丫头!你的同伴给你制造的好机会,居然不跑?还是说你觉得自己能够战胜我们?” “试试不就知道了。”我冷静地说道。 衣袖里的匕首应声划出,在黄昏橙色的光晕中闪动着森森寒芒。 我喃声道:“你们不应该伤害她的。” 从头到尾,我都没有想过让侦探社的成员受伤,所以特地筛选的能力不强的组织,我只是想知道……他们的「正义」是否足够经得起考验。 “哈哈哈哈哈……”彪形大汉像听了天大的笑话,自顾自地大笑起来,他恶狠狠地说道:“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交锋。 刀刃碰撞,刺耳的剐蹭声倏而响起。 他虽然有「巨力」这般爆发出强劲力气的异能力,但格斗水平并不高超,即使在港口Mafia里排名,也排不到中上。 「幻影」事件之后,我跟着中也训练了不短的时日,在这一次交出了答卷。 再一次敏捷地躲过他挥来的拳头,刀锋在他手腕筋脉的位置留下浅浅的伤痕,我和彪形大汉搏击地有来有回。 而另一边的与谢野小姐却没那么轻松,那边的战况逐渐变得糟糕,「石化」这项异能力加注在拳头上,不用想也能知道挥打在身体上的痛感。 虽然事先知道她有濒死的异能力,但我并没有想过它会这么快地派上用场。 我依然因为那柄砍刀刻板地高估了她的体术水平。 我也低估了她的善意,我原以为……起码她会让我一起在其中斡旋。 彪形大汉眼见捉不住我,动作更加犀利起来,我不动声色地防守,试图观摩他的举措、找出他的破绽。 他见捉我不成,对着那边的男人急哄哄地说道:“赶紧把那小娘们儿解决了,过来帮忙!” “知道了。”男人应声,他从口袋里掏出枪支,正欲向与谢野小姐手肘处打入子弹,让她先失去行动能力。 却在这时,被她紧紧抓住了手腕。 “手臂的话……还不够啊。” 与谢野小姐勾起一个意味不明地笑容,她的声音似蛊惑一般,透着一股癫狂的意味。男人手中的枪支被她带动着往胸侧的位置偏去。 扳机扣动,子弹出膛。 下一秒,她胸口血迹晕开一片。 “疯子、疯子!”男人懵了一瞬,随即像是预料到了什么,喃喃出声。 “死了就死了,带走暗鸦更加重要!”彪形大汉啐道。 然而,被以为失去了生命与谢野小姐却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浑身上下再无一点伤痕。 她的手中拿着一把砍刀,身上一大片冒着腥气的血渍,在夕阳的光辉中,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暴力而血腥的疯癫之美。 不止是两个男人愣住了,知道始末的我呼吸同样也顿了一瞬。 “我的异能力,「请君勿死」,只有在人濒死的时候,才能够完全治愈。” 她冷笑一声:“对于我而言,濒死——意味着全盛。” 战局逆转。 “可恶!”彪形大汉见支援失败,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他想速战速决,由于体型的压迫和突如其来的爆发力,饶是我躲过了一大半,也防不胜防,中了几拳,身体如风筝一般狠狠地摔在了地面上。 冷静。 调整好呼吸,我擦干了嘴角流下的血。 疾速意味着急躁,爆发性结束后的凝滞期里,一定有可以化解的破绽。 “杀了她!” 在我倒下的这瞬间里,被消磨了不少体力的男人被恢复全盛的与谢野小姐压制,逐步处于下风,见他一味防守,彪形大汉喝道:“先把她杀了!然后过来帮忙!” “带走暗鸦才是最重要的!” 就是现在! 在他分神的这瞬间,我加快了速度,手中的匕首狠狠刺向他的胸膛,而他下意识侧身想躲。 却正合我意。 在他转身的瞬间,匕首忽然转了个方向,送进了他的右手手臂。 “啊!!!!”彪形大汉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声。 收网。 他被我逼得节节后退,很快便失去了大半的行动能力,联想到刚刚与谢野对Mafia的反应,我顿了一下,并不打算现在审问他,而是钳住他的下颌,喂他吃下了一颗昏睡药剂。 不一会儿,不远处的与谢野小姐也将她的对手彻底打晕了过去。 “他们——” 正当我发愁二人如何处理时,兜里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 是短信提示音,我有些奇怪地掏了出来。 「跟随你的其他家伙都已经被处理了。扫尾的人手正在附近游荡,他们不会影响小澪接下来的秘密行动哦。嘛,至于去找你的两个废物,相信小澪能够轻松解决的吧~回来时记得替我带蟹肉煲^_^ 」 发件人:太宰治。 我:“……” 第120章 脉络 我仔细勾勒着整件事的脉络。 最开始,我只是向能力并不强劲的小组织发送一些虚有其表的情报信件,让他们找到我、抓走我。 期间,我会佯装不敌,假意被他们“带走”,在这个过程中,我能够顺手摆脱掉港口Mafia的眼线。 然后就是等待,等待侦探社做出的应对策略,如果他们来营救,那么我将配合他们演出一场被救的戏码,如果他们放弃我,那么我依靠在袖子里藏着的匕首和发夹,我自己也能够轻易逃脱。 然而,当下的情状却与我预想中截然不同。 首先是港口Mafia的眼线早已不知所踪,我原以为是乱步先生的手笔,但这一结论已经被我推翻。 然后是钓来的小组织成员实力出乎了我的预期,我只是想试探侦探社,并没有想过让与谢野小姐搭上性命或者身负重伤,所以不得不临时改变了计划。 唯一能稍微安慰我一下的是,关于对侦探社的试探,虽然过程有些意外,但结果已经能够确定。 这件事中,又有多少的变因是出自太宰的手笔呢? 我摩挲了一番手机屏幕,最终还是打字道:「请原谅我对此事的困惑,为什么……哥哥做了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没过多久,下一条消息弹了出来。 「热心的哥哥很乐意给妹妹解答谜题哦。昨天夜里,在小澪的医疗室附近,发生了一起冲突事件,枪支的声音很快引起了别人的注意,我的部下在这起争端中顺利地揪到了一个走漏情报的叛徒。接下来的事嘛——当然是我克服了当晚自杀计划的诱惑,认真筛选了所有赶往神奈川的敌对组织,才勉强挑选出送给小澪的惊喜哦~」 “惊喜”吗……惊吓才对吧。 我无奈地微微摇了一下头。 不过……我倒是想起来,不知我那天发出去的邮件是否捏在港口Mafia、或者说森先生的手中。 按照港口Mafia顺藤摸瓜的秉性,邮件大概率早就被恢复了。但是,如果森先生看到了,今天的我也无法顺利出行,很大可能会被当作是叛徒候补中的一员。 也许只是巧合,也许太宰隐匿了那份邮件…… 不,我倾向于后者。 我倾向于,医疗室中的卧底拦截了那份邮件,他将计就计,将我真正的资料泄露了出去,他也许是想消磨掉我的体力,让他背后的组织将我真正悄无声息地带走。 也许,港口Mafia的确追查到底了,但太宰在审查的过程中,隐匿起了这份邮件,并且,他依从我的最初心意,送来了两位更能够「试探武装侦探社」的“漏网之鱼”。 假如事实的真相真是如此的话,那么只是一个夜晚,太宰便能够如此清楚地判断权衡清楚各种人心和事件,轻易地布好一场棋局,其聪慧和城府,已较刚重逢时更加深邃…… 不可否认的是,假如不是太宰的帮助,也许我真的会中了他们的计。但我却生出一种无力感,在津岛家被裹挟着向前的感觉再度涌上心头。 我明明是…… 想同他并肩作战的。 「谢谢哥哥。」我垂下眼,暂且先敛去了那些心思,敲敲打打,最终只发过去了一行字:「哥哥送的惊喜……我很喜欢。」 “他们怎么处理?” 与谢野小姐犯难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在我刚刚和太宰说话的功夫,她已经披上了备用的衬衣,轻易地将浸满了血迹的衣衫藏在了内里,只余留下脸上星星点点的血渍。 此时,两位彪形壮汉昏躺在地面上,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 神奈川离横滨多少也有一些距离,如果仅靠我们的确不太好处理。不是太宰发来的短信……恐怕我真的会两眼抓瞎吧。 我收起手机,走到与谢野小姐附近,途经石化男时,忽然,我瞧见他的袖兜里有一枚闪着轻微红光的圆管型物件。 我蹲下身,抓住了它。 ……窃听器。 我:“……” 用头发丝想也知道这肯定是太宰安上的。 我没有回头,行云流水地将窃听器塞进了口袋里:“与谢野小姐,假如您相信我的话,可以不用管他们……稍后,我身后的组织会委派人手过来。” “知道了,我没有什么想法。” 她拿起砍刀,一边说着一边拉开随身背包的拉链:“毕竟这些都是来追踪你的人,能够自己查清楚敌人是谁,就最好不过了。” 说着,她的动作顿了一下:“不过,在那之前,需要我帮你疗伤吗?” 与谢野小姐脸上的血渍,在黄昏中晕出一种格外妖艳的、令人心惊肉跳的美,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理解了她的话,那意味着,我必然需要进行一番濒死体验。 联想到她拉着石化男人将子弹送进自己的胸膛并诡异地大笑的模样,我身体无意识地抖了一下,尴尬地笑了笑:“哈、哈哈,这种事情还是请允许我拒绝吧……” “拒绝吗?” 与谢野小姐不赞同的声音响起:“这样下去,你的伤口很快就会恶化的,不要不听医生的嘱托啊。” 我:“……” 我疾速咽下藏在牙缝里的治愈胶囊,偏过头,一脸诚恳地对着与谢野小姐说道:“不瞒您说,实际上,我也是治愈系异能力者。” 见我身上的伤果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与谢野小姐便将砍刀收回了背包里。 “好吧……居然这么巧。”她嘀咕了一句。 我发誓,在我说出我也是治愈系异能力者的那瞬间,我绝对在她脸上看到了惋惜的表情。 第121章 请求 红日西坠,霞光万千。 我站在门口等待着与谢野小姐打理着装,指腹摁玩了一番口袋里的窃听器,最终,我将它翻了出来,仔细打量了一番。 “哥哥。” 我轻声呢喃。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过了几秒,我拿出了早早准备好的发夹,用太宰曾经教过我的手法拆解掉了窃听器。 红光不再闪烁。 与谢野小姐拎着背包走了出来。 从废弃宅院到东野樱子家的路程并不遥远,她同我并肩行于人烟稀少的街道上。 “你的异能力……”与谢野小姐踌躇着说道:“能够治愈所有的身体伤口,哪怕只是轻伤吗?” “理论上来说是的,但需要一定的条件。” 比如说吞服药剂。 不过我并没有说下去。 与谢野小姐没有追问,也许只不过是出于遇到了相似异能力的状况,她有些好奇,但又不便于询问委托人的秘密,所以刹住了话语之类的。 时间在我们之间静谧地流淌而过,在一条长下坡的端点,我忽然问道:“与谢野小姐,那时候,为什么让我跑?” “因为,我不一定能应付地了他们,我的体术并不厉害。” 与谢野小姐坦然地说道:“但是,侦探社没有让委托人陷入危险中的道理。只是没有想到我还是小看了你,你居然能够游刃有余地对付那个家伙。” “您过奖了。”我摸了摸鼻子,说道:“如果不是您拖住他,我也无力应对。” “让两个医疗员对抗力量系,的确有些强人所难。”与谢野小姐幽幽地吐槽道。 “啊,是啊。”我心虚地移开视线,这毕竟是太宰的手笔…… “不过,话说回来,假如他当时对您造成了致命伤,您的异能力也发挥不了作用吧?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让我离开呢?” “之前就想问了,”与谢野小姐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道:“早川明明只是十二三岁的年纪,怎么会思虑这么多成熟的问题。” “这种场合,当然是交给大人才对啊。” 我愣了一下。 自称是大人的与谢野小姐,实际上也不过只有十八岁左右的年龄,假如是在没有动乱的前世,她也许只是个好好念书的国中生,而我,只不过是占据着和真实年龄不符的皮囊。 “与谢野小姐,也比我大不了几岁吧。”我咕哝道。 “啊……是吗,我可是要比你大五六岁呢。况且,我也不想再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死去了。” 在自己面前死去? 气氛微微有点沉重,与谢野小姐的红瞳里,闪烁着名为坚韧的光辉。 我呼了口气,说道:“我明白了。” 和与谢野小姐刚见面时,我不知道乱步先生出于什么样的考量,让侦探社的医生来接受我的委托。 但是……我好像能够猜到一点了。 治愈系异能力者、绝佳的善良和责任感,以及义无反顾的坚韧。 在离樱子公寓不远处的电线杆下,我停下了脚步,郑重其事地说道:“事实上,与谢野小姐,我这一次的真实委托,并非在于将东野樱子带去横滨。” “什么?” 与谢野小姐愣了一下。 “我……有一个弟弟。他是一位攻击型的异能力者,能够将自己的身体虎化,破坏力极强。可是,他却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才能。” 她的面色有些复杂:“无法控制自己的才能?” “是。”我含糊道:“福利院的院长们无法对付这样强劲的异能力,从而……做了许多不得不做的事。” “当年离开神奈川以后,因为诸多原因,我暂时无法将他带到我的身边。所以,我的委托是——侦探社,能否收留他?也不是收留……是照看他,对,照看。作为回报,我将定期在侦探社的账户上打下一笔委托费。” “嘛,原来是这样。” 与谢野小姐点了一下头:“可以。” 这么简单? 我有些不可置信地眨了一下眼睛。 “不是我说的可以,而是乱步桑说的可以。” “乱步先生?”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有些惊讶地问道:“……乱步先生,他什么都知道吗,看来什么都瞒不过他。” 与谢野小姐微微一笑。 “乱步桑的原话是,「那位洋桔梗小姐,所托的并非寻找谁这种事,总之,可以答应她的请求。」” 洋桔梗小姐。 如此孩子气的称呼,很像乱步先生会做出来的事。 “谢谢您,与谢野小姐,也谢谢乱步先生。” 我从口袋里翻出那个绣着平安纹样的御守:“方便的话,请将这个交给他,也请先不要告诉他……我的存在。” “看起来,你很在意那个人。”与谢野小姐接过御守,说道:“这些当然都没问题,但是,为什么?” 我抿了抿唇说:“因为当下,还不到见面的时候,而且……” 见面也许会对我们双方都不是什么好事。 “以及。” 我抓住了手心,下定决心道:“如果可以的话,我还希望……侦探社能够帮我保管一样物品。” 第122章 双向 拜托侦探社保管的物品由我亲手交付到了福泽先生手上。 在听我说完它是什么之后,那张万年不动的严肃脸上也头一次裂开了一丝缝隙,露出一副犹如错愕般的表情。 我有些走神,看一贯严肃的“长辈”露出这种表情,也算一种有趣的体验。 但福泽先生不愧是阅历丰富的人,他的错愕很快被平静所取代。 “如此贵重的东西,直接交给侦探社保管吗?” 我下意识地判断出来,乱步先生似乎也没有和福泽先生坦言我是港口黑手党的事,否则他不会用反问句。 听过港口黑手党大名的人都能够猜测出其中理由,无非是不够安全之类的。 为什么呢……联想到与谢野小姐听到Mafia的反应,看来,侦探社和港口黑手党说不定有什么渊源。 但不论是哪一种渊源,绝对不会是友善的那种,否则以与谢野小姐对乱步先生的信任、乱步先生对福泽先生的亲昵,乱步先生绝对不可能向他们隐瞒掉这些情报。 但这也意味着,侦探社就是合适藏东西的地方,因为港口黑手党的人不会意识到…… 但他们有足够的能力自保、保护这件物品吗?不……凭借乱步先生、与谢野小姐的能力,应该足够了。 我敛下纷乱的发散神思,点了一下头:“老实说。我其实也不知道它是否有能够派上用场的一天,但我希望没有。” “总而言之,拜托侦探社了。” “我明白了。谢谢早川小姐对侦探社的信任。” 正是从神奈川归来的第二日上午,温柔的阳光顺着玻璃窗倾泻下来。 武装侦探社的办公室与港口黑手党完全不同,这里宽阔、舒适,以原木色为主基调,四处都弥漫着复古的温馨氛围。 他开始说起另一件正事:“经过与谢野、乱步和早川小姐的描述,我已经对整件事清楚明了了。眼下,除了它之外,还有那位少年——中岛敦的事。” 我的身子微微前倾,全神贯注去听他的后文。 “我的异能力名为「人上人不造」,能够让我的部下——也就是加入武装侦探社的成员控制住自己的异能力。当然,前提是他们能够通过侦探社的考核。” “什么?!”我不可置信地脱口而出。 控制住自己的异能力? 他这话的意思…… 阿敦有希望能够控制住自己的异能力吗?如果他能够控制住虎化,那意味着可以不再伤害别人吗?可是,武装侦探社又是怎么想的呢?提出这番话的意思是什么?他们并不打算只是抚养他,而是想让阿敦加入其中吗? 我不得不承认,这……无疑是最意外、也最惊喜的结果了。 福泽先生用沉稳的声线对我说道:“不知道早川小姐对于这位少年加入侦探社这件事,意下如何。” 我摁下激动的心情,略略思考,站起身,轻轻向他行了一记鞠躬礼。 福泽先生也站起了身,他身材高挑,银白色的发搭在脑后,像一个固执又正义的侠客。他绝对是一个极其可靠的长辈般的存在,靠近他的人,想必都会忍不住地想去信任他、依靠他。 不知为何,我脑海中闪过了森先生那双如猎手一般的瞳眸。 截然相反的两个人啊。 收起神思,我认真回答道:“假如,只是出于我个人的想法,那么,我非常、非常、非常希望阿敦能够成为侦探社的一员。” 我用了三个非常,不是因为别的,仅仅是察觉出的,侦探社内部的和平、稳定、善良。 互如亲人一般的存在。 加入侦探社,那意味着庇护、同伴和善意的引导。 “但是。” 福泽先生的目光望了过来,我继续说道:“我不能干涉他的人生,也不能替他做出任何的决定。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我更希望是贵社和阿敦是双向选择的结果,我的意见微不足道。只不过,我代表我个人,相信他会选择这里,他会适合这里,他的善良会打动侦探社。” “如果可以的话,请之后……告知我结果吧。” 那一刻,福泽先生的表情似乎动容了,他说道:“希望如此。但你放心,即使他没有通过侦探社的考核,侦探社也会照顾好他的。” “那再好不过了。” … 告别侦探社时,已经到了中午,遗憾的是,我没能见到乱步先生,亲口同他说一声“谢谢”。听侦探社的大家说,乱步先生也许是购买粗点心去了。 想起来上一次和他碰面,乱步先生手里也装了一大袋的粗点心。 嗯…… 假如还有下次见面的缘分,届时一定要邀请他去吃一餐甜品。 想必乱步先生会很喜欢。 拿着以“探讨一些医学上问题为理由”和与谢野小姐交换了联系方式,我告别了这座英伦式建筑物。 吹着街边的风,远处的海鸥在地平线上徐徐盘桓,我微微眯着眼,也不知道下一次和他们见面会是什么时候。 不过……目前,我也该去处理自己的事了。 第123章 乳牙 最近一个月,中也都不在横滨,他被派遣去欧洲出差,也许要到年末才能回来。 按理来讲,其实并不需要将樱子带来横滨,因为即使她来了,也见不到中也本尊,多此一举的目的……当然不是刺探侦探社的虚实。 而是到了横滨我才想起来这件事。 平日里见到中也的机会太少,导致完全忘记了他出差这码事,本想打电话约他出来谈谈,但拨开通讯录才发现,按照时差来说,他说不定还在睡觉。 我绷着脸坐在甜品店里,内心谴责自己的笨蛋行为……不一会儿,伴随如织般的人流,樱子顺流着踏进了店内。 我收起了乱七八糟的念头。 樱子长高了许多,眉目间早已没了当初瘦小少女的模样,她剪了一头黑色短发,穿学生制服,依然是明媚开朗的模样。 青春少女啊。 “真是好久不见了,小澪。”她刚一坐下来,便开始兴高采烈地同我讲话。 昨天和与谢野小姐抵达樱子家时,原以为需要花费一些功夫让她回忆起我的存在,毕竟那时候,在渡轮停泊的港口,我们仅仅是萍水相逢。 匆匆过路的人而已,哪里能够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呢? 没想到她居然还记得我。 “我在那之后被爸爸妈妈接回家了,后来还找了你好久……可惜一直没有听到过你的消息。昨天见到你,我好惊喜!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人了!毕竟你当初那么瘦……” 樱子比划了一下,我想到了那个瘦骨嶙峋的自己。 一恍神间,居然也已经过去了两年多。 她迅速带过这个话题:“现在已经长高了好多,看样子,你的生活也过得不错,你也找到家人了吗?” “找到了,”我心情也很轻松,下意识抚摸了一下头顶的樱花发簪,那时候樱子提出,可以用异能力替我找到一件过往的东西时,我第一时间想到了樱花发簪。 也许是命运、也许是巧合,她没来得及动用异能力寻找的东西,在两年后,由太宰亲手交给了我。 它被保护地很好。 “虽然花费了一些功夫,但结果很圆满。我们现在生活在一起,我也已经很满足了。” “那太好了!”樱子真诚地替我开心:“说起来,你来是为了——【往日】吧。” “是。”我有些不好意思。 “不要不好意思,澪酱。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那真的再好不过了。”樱子狡黠地眨了眨眼。 对于她过分的热情,我困惑地歪了一下头,虽然想不通这份善意源自何处,但她对我来说也并没有其他的威胁。 我将中也的事挑挑拣拣地同她说了。 失忆的朋友、寻找过往的那份真实。 樱子听完,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只要知道对方的模样和具体物品的信息,倒是也可以尝试凝炼出来。” 不需要本尊到场,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你说的这个朋友,他都没有记忆了,这也会意味着没有具体物品的信息呀……” 我捧着杯子的手紧了一下,问出一早的打算。 “乳牙呢?” “乳牙?”樱子愣了一下。 “是,乳牙。每个人都会有,每个人都会知道的,牙齿的形状。” 就像外科医生所说的,齿形记录不会撒谎,骨骼也同样,被人体遗落掉的牙齿,总会躺在某个地方,静静地叙述着童年的时光。 只要中也曾经存在在这个世界上,那么他一定会有那颗乳牙。而一旦能够证明这一点,意味着他一定会有留存于世间的证据,在那之后的事,便是钢琴家他们的工作了。 樱子喃喃地呢喃着“乳牙”两个字,眼睛越来越亮:“可以试一试,但我不太能确定。” “没关系,”我点了点头:“能够试一试……不论是哪一种结果,都很好了,我很感谢你。” 樱子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她说试一试,便是想立即去找中也的照片。 好在他的照片很好找,并不是因为中也爱拍照或者怎么样,而是因为……太宰在港口黑手党发行的周刊上,附带上了许多他的……灵魂一刻。 嗯,绝对不是黑历史抓拍什么的,只是“灵魂一刻”。 某种意义上来说,少年人之间无心的恶作剧为我们的计划提供了不少便利。 接下来的事情格外简单顺利,经由同样也出差了的外科医生介绍,我从信天翁那里拿到全套的「本周不服输的中也」周报。 当他骑着机车来将一沓报纸送给我,并叮嘱我好好保存的时候,我嘴角微微抽了抽,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伙人这么喜欢收集和围观中也的窘样。 樱子拿到周报并浏览完上面的内容时,嘴边快要压不下去了,但她大概觉得如此嘲笑一个陌生人是件很失礼的事,于是一直在竭力地控制笑容。 我怀疑她的嘴角都要抽筋了。 “对不起,容我问一下。”樱子微微举起了手。 我摁了摁眉心:“请问。” “这个人,他是你的家人吗?” 我瞥了一眼报纸上中也窘态百出的照片,心中重复了一遍“抱歉中也,请原谅我,我实在也没别的办法了”,最终淡定地说道:“不是,他是我的朋友。” 嗯。我的家人,正是写这份报纸的人。 第124章 奇迹 这个插曲过得很快。 在此之前,樱子从来没有听说过“回溯过去的身体组织”这类请求,于是第一次尝试,顺理成章地以失败而告终。 但她没有放弃,在经过两次实验之后,一阵橙色的光晕浮过,坠落的声音响了起来。 桌上安静地躺着一颗莹白的乳牙。 “居然真的成功了!” 我静静地凝视着那颗牙齿,是幼儿的骨骼,他存在过。 一个拥有幼儿时期的人,他拥有着情感、过去和躯体,即使忘记了记忆,他也一定是人类。 我呼了一口长气,才发现自己的脊背一直是绷紧的。 原来并不如自己以为的那么平静啊。 静静端详了一番乳牙,我这才问道:“樱子的异能力,原理是复制吗?” “不是哦。”樱子笑眯眯地说道:“我的异能力,其实是‘寻找’。” “之前没有来得及和你详细说吧?其实它有很大的限制呢,它需要过去存在过、现在存在着,当然,现在的形态哪怕是残骸也可以,寻找到的物品,可以定格在过去的某个时刻。换句话说,我只不过把它从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穿过时间带到了我们面前。它不是虚构的,而是真实存在的。” 真实存在。 我咀嚼着这句话,心中升起一阵沸腾的暖意。 这颗牙齿,是真实地存在于世界的某个角落之中,它也曾和没有记忆的中也一起淋过相同的阳光。 也许在那时候,我们在擂钵街的天台,那时候的阳光也照拂过了这颗牙齿的所属地,他隐秘的、被遗忘了的童年。 “那么,小澪呢,你想好了吗?” 在我感慨怅惘之时,樱子忽而出声:“关于你想要的过去。” “我?”我懵了一下:“这颗牙齿……” “那是你朋友的愿望哦,不是你的。关于你的愿望,我仍然会想要替你实现的。” “为什么?”我不解。 为什么对我如此不设防? 为什么对我抱有如此多的善意?明明只见过一面吧。 为什么主动对我做出这么多,有些太超过了吧? 她托着腮,笑意盈盈:“瞒不住你啊……小澪很敏锐。好吧,当时,我说我没有在实验室见过你,其实是我撒谎的。小澪的异能力也不只是制造毒药吧。” 我抿了抿唇,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你放心,我并没有恶意,只是你已经不记得了,但我永远记得,在我快死的时候,你出现了,并救下了我的命。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能够逃出去,我一定要为你做些什么。”樱子露出了回忆的神色。 “有吗。”我咕哝了一声。 我开始翻动着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从刚被挟持进实验室的迷茫和恐惧,到隐忍、侦查地形,再到想尽办法地尝试逃脱和反复地失败。 那时候,身在实验室的人,四肢、口腔没有任何自由的时刻,被机器检验出即将觉醒出「附加天赋」的我更是如此,日日夜夜地封闭在一个像小匣子的地方,任由无边的痛楚将我吞没。 那时候是怎么逃跑的呢…… 在津岛家的时候,太宰有教过我,他说只要是锁,就会有解开的可能。 在我第一次逃跑失败后,他们便费了心思,将困住我的锁换成了难以用外物轻易解开的材质,并且外端还连带着炸弹。 发卡失去了效用,只要撬开,便会轰隆一声,把那里夷为平地。 如果是太宰的话,会有更好的办法的。 而不是像我那般,用腐蚀性的药剂先融化掉自己的骨头、融化掉锁链、融化掉炸药,在撕心裂肺的痛处里吞咽掉声音,因为不能引起他们的注意。 然后顺利逃脱、喝下治愈药剂。 那时我在一片血污里给实验室造成了不可逆的破坏,毁灭一切的欲望快要吞噬掉我。 我见到了一个眼含恐惧的女孩。 不远处,那群令人作呕的人声响起,他们发现了,他们正在追捕我。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时的我已经站在了人生的分叉口,只要无视掉那个奄奄一息的女孩,再向前一步,不浪费掉那几秒钟,我就能够顺利地向外界发出求救,能够早一点见到太宰。 ……我收起了回忆。 借助咖啡掩饰掉了面上的表情,我的手微微有些抖:“那个女孩子,是你吗?” “是我,”樱子有些迟疑地说道:“一直没有来得及说,谢谢你,澪。谢谢你那时候来救我。” “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找你。被父母带走后,他们怕我再回忆起实验室的日子,不让我离开家附近太远。我后来身体养好了很多,他们才松了口气,带我去根据地附近找你,但是我没有找到。我一直都不知道你有没有找到你的‘哥哥’。” “哥哥?” 我曾经……有和她提起过太宰吗? “如果是在回国,你没有和我提起过。”樱子像是猜中了我在想什么。 不对,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我竟然无知无觉地问了出声。 “在实验台上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快死掉了,我很害怕,你过来的时候,我以为你要杀了我,直到我被喂下了什么东西,身上的伤口很快就好了……我感觉迷迷糊糊地看见你,那时候,你正在哭,一直在喊着——” 我其实已经知道了她没有说完的后半句。 选择了救下眼前伤痕累累的女孩,所以错过了联系外界的最佳时间。 那时候我一直在喊着的,是哥哥。 第125章 怀表 对我来说,实验室的那段时间,就像一段看不到尽头的极夜,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只能等待、无尽地等待。 生理上的痛苦能够轻易恢复,但心中的思念却难以抚平。 我日思夜想着,回到青森,回到有修治和母亲在的院落。 我想见到修治。 伴随着疼痛多一份,想念就会多一分,刻进骨髓里。 偶尔能睡眠的时候,陷入到混沌的梦里,我会看到年幼的我踩过木质地板,院里的青梅树散发着青涩的果香,那时梅雨季席卷青森县,淅淅沥沥的雨降落到庭院里,我像幽灵一样终日在津岛宅里游荡。 也见到修治。 他捧着书,用混沌的眼神看着我,那双鸢色的瞳眸如同翻滚着浓郁的墨:“小澪。” 他叫我的名字,同我讲些无关紧要的小话。 更多的时候,他总是偏着头,看向庭院里,怏怏地等待雨季过去。 偶尔的偶尔,我们会拌嘴、会开玩笑、也会翻出过幸子收起来的玩具箱,露出玩具,两个人研究出各式各样的玩法。 最终冒出藏在箱子底部的画。 我和修治。 梦的画面一转,又回到了废弃的庭院里,我捂着眼睛,樱花扑簌簌地吹落了满地,捉迷藏游戏开始,我去寻找他,于是错过了晚饭的时间。 然后反复地在疼痛中醒来,分不清楚那些是真实发生过还是我所幻想的画面。 … 我掉进回忆的时间太久太久了,久到热气腾腾的巧克力奶都褪去了热度。 但樱子并没有催促,也没有不耐烦,她一口一口吃着焦糖布丁,像一边吞吃着她见到我之后不曾停过的叽喳声音。 “已经过去了。”我深呼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在告诉她还是在告诉我自己:“我已经找到了哥哥,你也已经和父母团聚。” 不用再去想了。 不能再去想了。 “好,不去想了。”樱子咽下一口布丁:“所以,小澪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有。”我坦然地回答道:“事实上,我本来以为,和哥哥团聚了的自己应该已经是满足了的。但好像欲望这样的东西,依然还是会不断地增长,人是永远不会满足的生物。” 就好比最开始的我只是想看到太宰,后来想和太宰住在一起、想能跟上他的脚步,到了现在,我依然想能够抓住我们的童年。 画册、玩具、那柄匕首、青梅酒、牡丹色毯子。我在童年的回忆里滚了一圈,最终定格到了最初,我与修治熟悉起来的时候。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两只怀表。” “当然。”她痛快地点头。 我向她形容怀表的样貌。 “金色的链条……上面刻着古朴的罗马数字。” 甚至不需要努力回忆,怀表的模样早已刻进了灵魂深处。 “是这个吗?” 樱子很快便递给了我一样东西。 它们保留着崭新的模样,指针正在嘀嗒得旋转着。 幼年时因为捉迷藏而错过了时间,被母亲温和地责罚,她刚训诫完我们,又把它移交到我们手中。 仿佛刚刚发生,又好像过去了很久。 我再没有玩过捉迷藏,后来也丢失了那只怀表。 “谢谢你,樱子。”我抚摸过未被岁月侵染过痕迹的表盘,真诚地向她道谢。 不仅仅是在于怀表和乳牙,还有,我递出去后被安放妥当的微小善意。 … 踏出甜品店后,我们暂且作了分离。 今天晚上,由侦探社的人员护送樱子回到神奈川,她和我说,之后可以去神奈川找她玩,并说她会做苹果派,到时候一定做给我尝尝。 “一定要来啊!” 我点头应下,目送着她离去。 将定位发给部下,我打算将乳牙送进办公室,届时移交给外科医生,等待他的反馈。 在此之前,先拨通了钢琴家的电话,向他叙述我的发现。 “帮大忙了啊,早川桑。说真的,不考虑来参加青年会吗?我们很欢迎你这样的人才喔。”钢琴家愉悦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颇有几分森先生的真传。 我听出他话语中的调侃意味,无奈道:“谢谢您,前辈,但请容我婉拒。” 视线游离时,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好像看到乱步先生和与谢野小姐一并出了甜品店。 巧合吗? 还是他们早已经在场。 “……” 没有跟上去一问究竟,而是拦下了前面黑色的车辆。 是港口Mafia的车。 我折身钻进车内:“去Mafia大厦。” 电话那边,呼呼啦啦一阵印刷机的轰鸣声响起,钢琴家大概在印制假币,毕竟他是港口黑手党里最出名的假币制造商。 他带着笑意的嗓音跳进来:“总而言之,多亏你的帮忙,这样看来,我们的计划一定能够实现。” “相信不久后,中也将收到一份让他吃惊不已的大礼,我已经开始期待了。” 第126章 试药 总觉得不论是我的那位上司也好、钢琴家前辈也好,太宰也好,还有港口Mafia的各位……和中也关系好的或者不好的,都对他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迫害心理。 嗯,一定只是我多想了吧。 … 港口黑手党大厦没能找到太宰。 所以,我也没能当即将属于太宰的那只怀表送回去。 在神奈川废弃宅楼里,我和太宰的短信通讯结束之后,他再度消匿了踪迹,在家里没有见到过他、他也没有出现在港口Mafia大厦里。 好在,每天早上,他还是会捎走餐桌上的便当,好歹能够证明他夜里依然会回家。 一直到止痛药试药那天。 那是一个很好的清晨,没有阳光,也不曾下雨,微微的风吹得人相当舒适。我换上了白大褂,率着一帮乌泱泱的医生踏进了规划好的实验区域。 接下来就是确认名单和流程…… 于是我就看到太宰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试药人员的名单中。 我:“……” 这场面实在诡异,我甚至都要以为这也许是同名同姓了,但推开门,的确见到了自己找了好几天没找到的哥哥,他甚至还朝我的方向兴高采烈地打了个招呼。 “嗨,小澪~” “请稍等一下,哥哥。” 我无奈地偏过头,向实习医生交代了试药前的准备和需要做的医疗项目,便关上了房门,待到隔绝了室外的脚步声,我这才问道:“哥哥,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当然是因为——惊喜。” 太宰拉长了语调说道,他手里抓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游戏机,此时正在摁键:“小澪在神奈川打boss很勇敢嘛,当当——我特意献上了闯关后勇者都会拥有的礼物。” “唔,”我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礼物?我想想……因为止痛药的最初目的是为了哥哥而研发的,所以「礼物」是让他们来模拟哥哥的一天进行判断止痛药的疗效吗?” “嘛……小澪的这个主意听上去也不错啦,”太宰随口应道。 不错是挺不错的,就是有点废人。 按照太宰高强度自杀行程来安排试药人员的日程,恐怕试药实验还没结束,人已经被消耗地差不多了。 但要真的让太宰试药,绝对是我不允许发生的事。 “所以早餐会是凉拌发芽土豆泥吗?”太宰问我。 我找了一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很遗憾,早餐是健康的三明治和牛奶。” “……” 太宰手上的游戏机冒出一阵噼里啪啦机械音:“我可是拜托了森先生,好不容易才替换掉别人的!” 潜台词是控诉对这顿早餐的不满了。 我直觉他说的拜托和我理解的拜托不是一码事。 思考了一下,我问道:“蟹肉馅的可以吗?附近应该有速食的蟹肉罐头卖,应该来得及加入哥哥的三明治里。” 太宰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他坐在试药人员统一配备的病床上。 冷白的皮肤被绷带缠着,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只依稀能猜测出这是个清秀少年。身上罩着一件单薄的病号服,显得身形更加瘦削。 似乎不论怎么样将便当做出花样,吃饭对他来说,仿佛都不是一件让人上心的事。 除非第一顿毒蘑菇、第二顿泡水一宿的木耳、第三顿发芽土豆。 太宰一定能吃到光盘。 我被自己的猜测逗笑了。 “呐,小澪。” 游戏机传来boss打通关的声音:“森先生答应过给我调配一份无痛死亡的安乐死药水,至今也没有兑现承诺。医疗部能够调配出这种安乐死药水吗?” “那种东西……” 我思考了一下:“按照现有的科技发展的话,恐怕要等到十年后,才能研发出安乐死项目吧,安乐死药水的话,很遗憾,不能哦。” 太宰声音上扬,露出不可置信的嫌弃表情:“十年?哈?果然森先生是骗人的!” 我熟练地安慰他:“保守估计的话,大概……也许森先生有格外强悍的配药天赋也说不定呢。” 第127章 借威 病房外边,人们正按照事先安排好的流程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病房里面,我和太宰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略过了神奈川、略过了樱子、也略过了侦探社,只是讲着最近无关紧要的工作和小事,从森先生聊到中也,再讲到遇到的敌人和发明的新料理。 大部分情况下,其实都是太宰兴高采烈地说着,我一边削着病床旁不知哪里来的苹果,摆成一只只玉雪小兔子的模样,一边轻声应和他的话语。 时间悄无声息地滑了过去。 从神奈川回来后,这几天我一直在连轴转,忙碌地准备试药实验的前期部署工作,有好几个夜晚都是依靠恢复药剂苦苦支撑,如今的闲谈可谓是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哥哥,有个事情……” 一个话题结了尾,我忽然想起来了那块怀表。 它被我揣在黑西装的口袋里,如今正静静地躺在不远处的更衣室中。 原本我打算在港口黑手党偶遇时给他,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 正想着干脆先和他说清缘由,话还没出口,却听到一阵短促的敲门声。 “早川医生。” 门外站着的是跟随我的实习医生。 “看来是要紧工作,”我停顿了一下,还是站起身:“哥哥,我需要先过去了。” 太宰打了个哈欠,笑眼弯弯地和我说:“那么,晚上见哦,小澪。” “晚上见。” 病房门口,我也戴上口罩和手套,微笑着和太宰挥了挥手。 实习医生今年约莫十七岁,比我高出了一个头,这时却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他似乎有些畏惧,递资料的手和说话的声音同时在颤抖:“早川、医生。” 我接过资料,有些奇怪,明明早上还不是这样:“你在害怕吗?” “是、是……不、不不是!” 他的视线往我身后——太宰的病房门上瞟去,飘忽不定。我了然,想来他也是对今年这位“异军突起的少年”有所耳闻,或许还不是什么很好的听说,所以有所畏惧。 “别紧张。”我安慰他:“他只是来……” 话到嘴边,我突然想起来自己其实也没有问太宰这番来的目的,是对止痛药项目好奇?又或者是事关他自身的其他工作?还是别的什么? 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转了个话题:“说说实验章程吧。” “是,”一提到正事,实习生倒是冷静了下来:“早川医生,试药员已经进入到各自的病房了,观测到试药员目前状态都是良好,请问开始记录和实验吗?” 一目十行地扫过初始体质报告和试药员的资料,我连笔划过了太宰的名字。 翻到最后一页,个人档案上,太宰用的照片还是他亲手绘制的涂鸦体,怎么说……颇有他的个性,想必小孩看到了一定会害怕。 想到这里,我轻声笑了一下。 “早川医生?” “咳……嗯,”我偏过头,对着实习医生说道:“除了他,其他的可以直接开始。” “好、好的!”实习医生声音再度抖了起来:“太、太宰先生那里,需要定时送三餐吗?” “照常。”我说:“安排人去附近买一些蟹肉罐头来,一并送过去就好。” “是。” … 这一忙碌便忙到了晚上。 午饭是随意解决的两口,太宰并没有参与药物实验,却也没人敢因为这个而怠慢他,同样送去了份量十足的餐食。 虽然忙得焦头烂额,抽不出空闲和太宰一同用餐,但也许是因为和太宰的插科打诨,让我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情悉数放松下来,工作起来一时忘了时间的流逝。 收到的效果很不错,预期结果比想象中还要更好,止痛药短期副作用微弱地可以忽略不计。 很快就能投入市场发行买卖。 六点三十分,我正向实习医生交代着夜间的抽血化验等事项。 “……总之,一定要重点检测药物对睡眠的影响,明白了吗?” “是,我明白了!”实习医生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请早川医生放心。” 我摘下口罩:“那么,我先下班了。” “等等,早川医生,”实习医生咬了咬牙,忽然叫住我。 我侧过头,疑惑地看过去。 “早川医生,请问您是早就知道高桥医生他们的计划吗?所以才会让太宰先生过来……” 他定了定神,笃定道:“就是这样,没错吧?” 第128章 烟火 高桥医生? 那是谁? 我搜刮了一番记忆,好不容易才想起来这么个人物。 高桥医生是医疗部的一位前辈,平时工作没什么交流,所以我们交往不多,只不过不久前,外科医生提过一嘴,让他协同我一起处理止痛药实验相关的事。 但在我接手这个项目后,他本人几乎神隐,想来是不太待见我,我便也没怎么想起这个人了。 “什么计划?”我问道。 “您不知道?”实习医生瞪大了眼:“那您怎么会……” 他一咬牙:“我也是昨天下午路过高桥先生的办公室时不慎听到的,他说……他说您的资历太少,不足以担任这次计划的总负责人,所以想在这次试药实验中给您一个下马威,让您知难而退。” 我:“……” “所以,他为什么没有来?”我一边摘手套,一边轻声问道:“因为害怕太宰?” “是……我今天去送资料时,高桥医生看到了太宰先生的资料,他直接离开了,高桥医生说,您之所以特地把太宰先生请过来,就是狐假虎威,为了震慑住他们,让他们不敢行动之类的……” 想得真多啊。 “……我知道了。”我摁了摁眉心:“那么,你又为什么告诉我?” “我只是、只是怕您蒙在鼓里。”他唯唯诺诺地说道。 我不置可否。 假如这件事情属实,那么恐怕他一开始并没有将真相告诉我的打算,又或者说……他最初也属于高桥医生计划的一环。 毕竟一边是资历高深、人脉广阔的高桥医生,一边是我这般资历尚轻、年纪不大的新医生,会做往哪边倒的定论,几乎是不言而喻。 至于为什么更改想法。 实习医生估计也同样以为太宰是来敲打高桥医生的,而且今天早上,他又看到我和太宰交流如此“亲密”,在太宰那里的份量如此“重要”,所以想要卖个顺水人情,于是将真相告诉了我,又或者是…背叛了高桥医生。 事实上,我之所以怀疑他原本是高桥医生一方的人,是因为如果高桥医生真的来找茬,只要摆出止痛药是由我研发这一事情,便足够应对,再不济也不过是和外科医生说几句话就能解决。 恐怕他打的并不是这个算盘,而是毁掉这次试药实验。 实习医生说不定是执行这一计划的一环。 饶是如此,其实也不必太宰亲身上阵……这无异于用杀伤力最强的武器去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太太。 并且,以他的为人,也压根不会因为这种无聊的事来这里呆上一整天。 至于他来的原因…… 其实我也不清楚。 思绪流转,我倒也没向实习医生解释什么,用太宰的声名狐假虎威什么的……这种滋味倒也不错啦。 我静静地看向他:“我之后会去考证一番你所说的话,假如高桥医生只是针对我,那么这件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假如是想要破坏这一次的试药计划……” 他的身子明显一抖。 我心中说了一声“果然”,又状似无意道:“港口Mafia的叛徒会有什么待遇,大家都相当清楚。”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道:“但是对于有成绩的人,待遇也不会差……明天上午,我会在办公室里,等你将今晚的检测报告准确无误地交过来。” 这一次,他的声音显然真诚了许多:“我明白了,早川医生。” …… 今天太宰在这里,即使担心实验数据,我也不可能呆在此,于是又另外安排了两个人仔细盯梢,想来明后天定然是要留宿在此的。 没做太多的纠葛,刚过七点,我便去找那位还不知道让我“狐假虎威”了一把的试药员先生一同下班了。 敲响房门的时候,他似乎刚睡醒。 橙黄色的光晕落进室内,轻盈地搭在他身上,如披了一层上好的纱绸。太宰伸了个懒腰,发出餍足的声音:“睡了个好觉啊~” “哥哥,回家了。”我早早换上了那件标志性的黑色西装。 实验地点并非港口黑手党大厦,而是一块郊区的根据地,回到小屋,需要穿过一片工业地带、一处热闹的居民区和一条狭长的海岸线。 我们并肩慢走着,工厂轰隆作响的声音施施然响起,像走在废墟里。 其实我和太宰并肩而行的时间不在少数,在家的附近、在津岛家中,而这样长的道路却是头一次。 海风裹挟着腥味,拍打着岩石,迎面吹起了我们的额发。 我眨了眨眼,说道:“托哥哥的福,今天解决掉了一桩潜在麻烦。” “是吗,”太宰声音懒洋洋的:“小澪自己也可以解决的吧?不过,作为哥哥,我很乐意为小澪提供…唔,‘威名’哦。” 今天的太宰心情似乎格外愉悦。 “我自己能够解决的话,那哥哥为什么还会来呢……”我闷声说道:“我不明白。” 只是来和我说话吗?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呢? “为什么会来啊……” “小澪。” 在我的问话结束后、在这片奔腾的海域前,他突然停住脚步,叫住了我。 “哥哥?” 我偏过头,看向被海风吹拂地鬓发扬起的他。 有些安静过头了。 没有蝉鸣、没有人声,如同身处真空,周围一片寂静。我对着那双澄澈地如同倒映着整片黄昏的鸢色眼睛,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当我以为太宰会回答是来处理什么事情的,或者询问我关于神奈川、止痛药又或者别的什么情报时,他却只是伸出了手。 握着拳头的手。 “为什么会来嘛……看。” “砰——” 他嘴边溢出一声拟声词,左手在半空中忽而展开,修长的五指莹白发亮,那是太宰平日里握着枪、沾着鲜血的手,如今正赤裸裸地对着我。 “生日快乐。”他说。 我有一瞬的怔忪。 伴随着他话音刚落,海岸线那边,忽然闪动起了硕大的、斑斓的烟花。 第129章 许愿 那是半片晦暗的天。 璀璨的烟花于其间晕染开,在安静地过了头的空气里嗡出一声轰鸣,又转眼即逝,尾簇滑入波光粼粼的海面里。 余光中,太宰正认真地观赏着这场烟花,那双从来都平静无波的鸢色眼瞳,此刻倒映出艳彩斑斓,一如我们面前这片泛起了涟漪的江面。 太宰其实鲜少露出这般的神情,不,应该是在重逢后,他极少地去如此打量什么事物,这样的太宰,让我恍惚想起了仍在津岛家的时候。 那时也是四四方方的天,他总是漫不经心地将周遭的一切收入眼底,偶尔遇到让他感兴趣的事物,这份深藏的认真才会从一贯促狭又狡黠的表情中溢出来一小角。 有些怀念啊,过去的时光。 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过生日了。 幼时,每逢我与太宰的生日,母亲总会提前一日在院子里准备一桌小宴,我们三人聚在一起,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往往,是我和太宰插科打诨,吐槽功课、吐槽饭食、挖苦那只呆鸟的笨蛋操作,母亲则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偶尔微笑着附和几句。 彼时的太宰也曾送过我很多生日礼物,比如一柄匕首、一些时兴的花簇形首饰、一些比较难寻的书本,他总是能够轻易地洞悉我的喜好或者欲望。 后来母亲去世,我们也依然会为彼此过生日,却往往只是喝些青梅酒、用上潦草短促的一餐饭食,日子像死水一般没有波澜。 离开津岛家后,生存成了最紧要的事,我自然而然地遗忘掉生日这种无关紧要的日子。 这是重逢后我过的第一个生日。 如果当初在中也送栀子花胸针时我能够将“生日”放在心上,也许此时可以在排除掉所有答案后,确定「最小的那种可能性」。 又或者如果我对于跟太宰之间的关系能够更加自信一些,抛却掉那些反复的衡量,也许也能够猜测到这份“惊喜”。 然而没有如果。 因为平日里的太宰太难以揣测,我总是小心翼翼地反复咀嚼着他的想法,却往往只能囫囵地感知一个大概。所以我才会去猜测无数种他前来的理由,唯独没有想到也不会想到,他只是来和我过一次生日,送我一场夺目的烟花。 太宰的眼睛里印着鲜亮的色彩,面容仍是青涩的模样,海风拂面而来,吹动着他的黑发、扬起他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大衣衣摆。 他垂下眼睫,用随意的语气说道:“小澪。这种时候,很适合许愿哦。” 许愿……吗。 那么,许愿哥哥能得偿所愿、能平安顺遂,能在港口黑手党这样混乱的地方完好无损地生存下去,不再受伤、不再疲惫,这样的愿望会实现吗? 许愿和哥哥永远在一起,再也不要分开,能够和哥哥并肩作战,再也不拖累他,愿望会实现吗? ……许愿,能够成为哥哥留在这世界上的筹码,他能够找到让自己明晰坚定的“生的意义”,愿望又会实现吗? 这些话只在脑海里盘桓了一圈,到底没有说出口。 因为每一样都没有答案,每一样都只能够我和太宰自身去寻找答案。 我抓了一下手心,复而又松开,故作轻松地“唔”了一声:“如果许愿让哥哥此时闭上眼睛的话——” “呜哇,这么简单吗,”太宰故作惊讶地扬起尾音,恢复了那副跳脱活泼的模样。 今日份的他格外好说话,居然真的闭上了眼。 ……才怪,太宰只是眨了眨眼,只是一秒钟,便飞速地掀开了眼皮。 “已经实现了哦。”他说。 好幼稚哦……太宰。 不过也是能够猜测到的结果啦。 我对于给太宰“惊喜”一事从来不抱以有“正常流程”的心态,将口袋里的怀表翻了出来,无奈地对他说道:“哥哥。这算是——回礼。” “也是惊喜吧?”我不确定地说。 太宰终于偏过了头。 他注视着我手里的怀表,表情有一瞬间的错拍,睫毛轻轻颤动着,那一刻,直觉告诉我,他认出来了,这是母亲赠送给我们的。 “异能力?构造出一样具体的物件?不对……它是真的。”太宰咕哝道。 我翘起嘴角:“是真的啦。是之前结识的一位朋友,她的异能力名为【往日】,能够超脱于时间与空间,寻找到过往存在过的一样物品。” 我又将属于我的那只怀表拿了出来,两只怀表靠在一起,烟花的光拂过金色链条,闪烁出明亮的光,秒针正徐徐地跳动。 崭新的怀表。 “原来如此,寻找吗,寻找啊,”他终于伸出手,稳稳地接住了其中一只。 我松开链条,怀表顺势落进了他骨节修长的手中。 太宰了然地说道:“原来如此,即使受到【人间失格】这种被动型异能的影响,它也不会消失,因为怀表不是虚构,而是寻找到的‘真实’。” 我有些奇怪地想……太宰他,似乎并不知道樱子的异能力,或者说他好像并没有见过她的相关资料。 这个念头飞速划过,我没有深究。 我看向摩挲表盘的太宰,轻声笑道:“怎么样。哥哥,这样的异能力,很有趣吧?” 第130章 入水 太宰的答案是——欣然认同。 那天夜晚,我们倚靠在江畔的栏杆上,度过了平静又平凡的、无所事事的一晚。 聊琐碎的话题、聊他被我狐假虎威借走的名声、聊着生活中平平无奇的一切。 而后,在烟花结束的前一刻,我们踩着它带着余温的尾音,并肩朝向家的方向走去。 … 生日过后,冬天便过得格外快。 至于高桥医生,甚至不需要我亲手处理,第二天上午,他便被收押进了港口黑手党的审讯室,据说是涉嫌损害黑手党的利益,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没有了这一阻碍,之后的试药实验更加顺利。 试药实验、和回归的外科医生交接实验报告、根据结果进一步改良药物…… 一忙便是一个多月。 等闲下来的时候,新年已经过去好些天了。 原本今年打算和太宰一起去新年参拜,但最终也没能实现。 在港口黑手党这种地方,固定的休闲假期只能算是奢望,常常事情堆积下来,过年过节大家一般都不会闲下来。 太宰也是,我也是,手头总有忙碌不完的工作。 不过,也不知道那天晚上被我否认的愿望是不是有影响现实的效果,虽然是背道相驰的那种……新年过后,太宰的自杀频率以肉眼可见的频率增加了。 得益于此,森先生委派了我一个全新的任务:阻止太宰自杀。 他派人找过来的时候,我正和中也在训练场练习体术。 十五分钟前,我被重力制裁地连连败退,见我那番模样,中也便收起了异能,虽然是用纯体术,但还是摁着我暴揍了一番。 这场训练以我狼狈不已的惨痛败局收了尾。 他一边戴手套,蹙着眉,有些奇怪地说道:“看起来我出差的这段时间,你的体术退步了许多。” “抱歉,”我揉了揉被震得酸痛的手臂,一把抹去额上的汗珠,灌下一瓶治愈药剂:“也许是最近忙于工作,没能勤加练习。” “不是练习的问题,”他想了想,认真地指出我的几个疏漏,又补充道:“……你的力量变弱了,反应也比在擂钵街的时候慢了很多,只是疏于锻炼的话,并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你在这段时间里经历了什么?” “……”我顿了一下,下意识动了动手腕,借此掩饰掉起伏的表情:“最近……只是在做实验啦。” “是吗?”他狐疑地嘟囔了一声。 中也这是改行做名侦探了吗。 也不对,在对待体术方面,他好像向来都相当敏锐。 正当我在思考应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时,一个黑西装大汉敲响了训练馆的门。 “中原先生,早川医生。” 他是来找我的。 那副墨镜下面,愣是被我读出了一丝愁眉苦脸的味道:“太宰先生……他又入江了。” 听到这番话,我第一反应居然是去看中也……果不其然,他的表情扭曲了起来:“哈?太宰?谁管那个混蛋入不入水啊。反正以那家伙的生命力,也完全不需要澪去做什么吧。” “唔……”我慢吞吞地披上衣服,思绪转了一番,没有去踩他的雷:“毕竟是首领吩咐让我看顾一下哥哥啦,还是去探视一下比较好的,对吧?” 虽然是祸水东引,但这一点我也确实没有说谎。 阻止太宰自杀什么的…… 说是阻止,但实际上,不难看出森先生对我的怀疑,按照他的原话来说——“毕竟太宰君想服用鳞柄白鹅膏这样的剧毒菌种,澪酱也会去替他采来呢。” “……”嗯,是事实。 所以我的作用不在于营救,而是抵达现场顺一下被黑手党救出于是感到不满故而炸毛的太宰…… “算了,你这家伙……” 中也捞起黑色大衣,到底没针对这件事作出多犀利的评价。他走了几步,又转过身,一脸复杂地同我说道:“总之,如果按照这样下去,你的体术再退几步的话,会很容易死在帮派斗争中的。” 如此严重吗。 我认真答道:“……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我会勤加练习的。谢谢中也。” “最好是那样。”他轻哼一声,背对着我挥了挥手,转而离开了训练场。 我跟着黑西装上了车,他载着我,汽车驶向太宰常去入水的河畔下游。 我望着车窗外出了会儿神。 仔细想来,太宰自杀并非偶发性的,那常常发生在工作之后,当他处理完走私货、枪支弹药,又或者开辟了新的商街、夺走了谁的性命……在那之后,在这一切行为完成之后。 他或许感到了切实的“无趣”,所以索然无味,所以想亲手了结掉那些“无趣”。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黑西装的车停靠在了目的地。 “拜托早川医生了。”他说。 我望向那一小片人群,一支小队正在有条不紊地施行营救,很快从水中打捞起一身漆黑的太宰。 第131章 八卦 已经是二月的天,虽然说春天即将来临,但气温却并未回升,江水里依旧漫着挥之不去的刺骨凉意。 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选择入水…… 即使在接洽监察太宰自杀小队的过程中,我早已见证过太宰异于常人的生命力,在这次行动前,也知道了黑手党大概率已经救下了他的结果。 但即使知道他没有死亡,也不免还是会些微触动。 没有死亡,依然也会有身体的创伤和疼痛。 每每这时候,我总是会想,在这些时候,太宰在想什么呢? ……其实不止我心中好奇,不远处背对着我的两个黑西装也同样如此。 他们似乎是小分队里的人,这时一边向前走着,一边窃窃私语着什么。那声音虽小,却不难捕捉到。 其中一个叹道:“……太宰先生的想法,总是令常人猜测不透啊。他为什么一定要寻死呢?” 另一个抱怨道:“谁知道呢!就算寻死,也不要在这么冷的天里吧,下水的时候快能把人冻死了……况且,每次来找他都要费好大一番功夫!” 我蹙起眉,刚想说些什么,但他旁边那人的接话更快:“这种话,你敢和太宰先生说吗?” 我出神地想,虽然太宰未必不知道旁人的不满和抱怨,但知道是一回事,在意又是另一回事。 不过如果真的当面和太宰讲……嗯,除非那人想寻死。 那人讪讪的:“我只是吐槽一下而已啦,你不也觉得每次出来找太宰先生很麻烦吗?他生命力这么顽强,又不会真的死掉,真不知道首领在担心什么。照我看来,那只是太宰先生的爱好而已吧,虽然完全无法理解自杀这种爱好……” “你少说几句吧。你敢质疑首领的命令?你也不想想,就凭太宰先生对港口黑手党的贡献,如果他真的因为自杀丧生了,恐怕我们会第一时间被问责,不说首领,早川小姐那关就过不了。” 嗯……?我诧异了一下,怎么还会牵扯到我身上? “好吧,好吧。我是不相信太宰先生会因为自杀丧生,毕竟他那么……”那人像是想到了什么,身子抖了一下,没把话说完,而是转了个方向:“……而且,我也不认同你的假设,早川小姐那么温柔的人,就算发生了什么,也绝对不会对我们做什么。” 虽然他说的情况如果真的发生,我的确不一定会问责。因为如果太宰真正地想要结束掉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绝对没有人能够拦下他。 我心中这样想着,就见另一人反驳道:“那可不见得。” “……我反正觉得她不会。话说回来,早川小姐和太宰先生真的是兄妹吗?怎么看都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性格吧,还是不同的姓氏。” “他们应该毫无疑问是亲兄妹,为什么是两种姓氏……我也不知道。不过,他们长得如此相似,怎么也不会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吧?而且,你看,跟随太宰先生的班底,能够在早川小姐那里获得优先治疗的权利。据说和早川小姐打好关系的人,也更容易能获得太宰先生的提拔。” “真的吗?” “我也只是听说……但不管怎么样,还是不要得罪早川小姐最好,前阵子有一个得罪早川小姐的医生,被太宰先生亲自抓回去审问,下场很凄惨呢……” “有点难以想象太宰先生护短的样子呢。” “……” 我不远不近地跟了一路,也竖着耳朵悄悄听了一路。 直到二人在一间工厂前驻足,那是港口黑手党的一个据点。 不过,高桥医生居然是太宰亲自审问的,因为我没有过多关注此事的缘故,后续事项一直不甚清晰。 这么说来,看来高桥医生预谋的事恐怕比我想象中还要更严重,比如涉及到更改药性报告这种可能会为港口黑手党埋下巨大隐患的操作,否则也不会诞生太宰亲自去审问的局面。 令我哭笑不得的是,那天无意识地用太宰的名声在高桥医生那里狐假虎威了一把,这把火不仅没歇下来,居然还烧到了黑手党内部,成为了被八卦的对象。 我佯装咳了一声,打断了前面两位黑西装的谈话。 “早川小姐。”起初抱怨的那位转过身,瞳孔瞪大,他嗓音有些抖,也许在心里猜测他的那些话我听了多少。 “嗯,”我应了一声,平静地说道:“太宰呢?” “太宰先生正、正在根据地里面更换衣服。” “我知道了。”我颔首,途经两人时,停下脚步,想了想道:“无意间听到你们的谈话,我很抱歉。不过,在关于太宰自杀这种事上面,我还是希望诸位能更重视一点。毕竟这是首领亲自派下的任务,是属于我们的份内工作,不是吗?” 他的耳朵涨得通红,头快要埋到地底下:“是、是。早川小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没有过多地停留,而是朝着他所指向的方向走去。 事实上,他说的话里,唯有一句我很不喜欢。 ——“他生命力这么顽强,又不会真的死掉。” 然而,在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的情况下,谁又能真正地断言这种话呢?假使意外真正地发生…… 我还未想完,一记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嗨,小澪。” 是太宰。 他换上了全新的绷带和一身干爽的衣衫,此时正迎面向我走来。依然是不急不缓的从容步调,看上去不像刚入过水,而是从哪里散步归来。 第132章 波澜 正是下午四点,快到用晚饭的时间,今天的太宰没有了工作的积压,是难得的半日空闲。因他自杀而聚集的黑手党很快便散去了。 我索性和太宰一起去了先前跟钢琴家他们会过面的西餐厅。 那里的牛排味道很不错,此前,我一直想和太宰去一次,但苦于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在加入港口黑手党后,闲暇的时刻都变得稀少而珍贵。 等菜的间隙,如闲聊一般,我状似无意地问道:“哥哥在这样的天气里入水,不会感觉到寒冷吗?” “意外啦,意外。”太宰的目光飘忽,手肘撑着木桌上,那张被绷带缠裹的脸上,依稀露出一副算得上一言难尽的表情:“嗯……最开始,我们在河边处理了几个叛徒。” 我认真地听着。 “尸体的鲜血流进了河水里,我想凑近去一睹风景。此时,我突然灵光一闪,如果能在这样的水域里让灵魂得到安眠,也不失为一种好主意。” 我想象了一番那样的场面:抛入河流里的尸体,从弹孔的位置流出大量的鲜血,染红了一小半边水泊。 ……然后呢?然后这样的画面激发了太宰的想象力,于是带领众人工作的他灵机一动,也纵身跃了进去吗? 徒留一片黑手党面面相觑什么的…… “哥哥跳下去了吗?”我迟疑道,又摇了摇头:“……但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会是‘意外’呢?” “答案是——没有。因为我又转念一想,这种天气,河水一定会格外寒冷,所以,等到春天的时候再入水也不迟。” 他郁闷道:“但是当我做好了这一完美的自杀计划,打算离开河边时,身后的部下突然发出了声音,害我脚滑跌进了河水里。” “……” 原来是被迫自杀。 “……发出声音?” “哦,”太宰想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他让我注意安全。” “……” 我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许多时候,发生在太宰身上的事,总是那么地跌宕起伏、扑朔迷离,当人们担忧他时,下一秒就容易被那些略显荒诞的黑色幽默给吸引目光、打破沉重的心情。 我抿了抿唇:“……嗯,那既然如此,回去之后,我会煮一锅生姜水,拜托哥哥喝一些哦。” “生姜水!”太宰摆出微妙的嫌弃目光:“哇……才不要。” “生姜水可以驱寒的啦。”我耐心地哄他:“如果哥哥感冒的话,会更加难受吧?届时也许会需要吃药和打针喔。” “小澪老成得完全不像妹妹呢。”他幽幽地控诉,却没反驳生姜水的提议。 毕竟是经历了两世的灵魂啦,稍微不像小孩子多一点,也无可厚非吧。 倒是太宰这样天资聪颖的,才令我感觉到新奇呢。若非真实地遇见,恐怕我会怀疑他是书本里的人物。 在琐碎的谈话过后,餐食很快呈上,牛排泛着浓郁的香味,令人口齿生津。 “我开动了。” 津岛家修习的礼仪并未被遗忘殆尽,相反,它早已刻进了我们的骨子里,在面对面用餐时,我们依然会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只余留下刀叉碰撞的声音。 这顿饭结束后,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回家的途中,我顺路在街头的花店里挑了一束百合。 等待老板包花束的间隙,我似有所感地回了一下头,去看在不远处等待我的太宰。 他正站在晦暗的阴影里,视线不聚焦地散在空气中,夜灯没有照到他的身上。本就穿着一身漆黑衣服的太宰,此刻的轮廓更像沉在了黑夜中,愈加地朦胧。 他好像要停滞在其中。 我心中一突,心中忽而怀疑起他所说的“脚滑落水”的真实性,那时的入水,真的只是被这句话惊到的……意外吗? “欢迎下次光临。”长相和蔼的老板将花束交至我手中。 “谢谢”含糊地出了口,我如飞奔一般快步朝太宰走了过去。 “久等了,哥哥。” 抱着百合,我没来由地有点紧张:“回家吧。” “嗯。”太宰方才的视线收拢,落在百合花的蕊心上,又浅淡地移开:“走吧。” 冷风吹拂过面颊,平静地过了头。 说点什么吧,我想。 方才太宰的眼神总让我没来由地有些心慌,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下悄然地逝去。 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一直在说着什么。 好像是——如果不去抓住的话,也许真的会与在意的东西失之交臂…… 说点什么,说一些什么话,去打破这份寂静。 “哥哥。” 我顿住脚步,听到了自己略微紧张的声音:“今年夏天……要一起回一趟青森吗?” 第133章 时光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这一句话问出口时,也许我的潜意识里正翻涌着诸多名为卑劣的心思。 如果太宰答应下来,那么他一定会做到,他从来不会食言。 这样的话,那么,也意味着他可以活到夏天了。 我必须承认,即使对于他一直致力于自杀这一码事,我从来没有透露过任何的情绪和想法,但归根结底,我其实依然并不希望它发生,我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洒脱。 “据说百合花的花蕊有毒哦。”太宰接道。 “……”见他撇开话题,我轻轻“嗯”了一声。 意料之外的第三条路线。我抿了抿唇,咽下了微妙的失望感,点了点头说道:“只是微量的毒性啦。” “小澪想不想试试用百合花蕊煮蟹肉?” 这是什么黑暗料理吗,是他想尝试才对吧。 我微微侧仰着头,将他亮晶晶的眼睛收入视野:“也可以试着做一下啦。” 太宰点了点头:“啊…蟹肉百合,听起来很美味的料理,如果这是黄泉的入场券,也许等不到夏天去青森了啊,可惜,可惜。” “假如哥哥化身成为猫咪的话,这样的愿望更容易实现哦,因为百合花花蕊的毒性很小,对猫咪的杀伤力更大啦……诶——等等,青森??”我瞪大眼睛。 “是啦是啦。”太宰敷衍着应了我的话,没等我追问,他自顾自地掏出手机,拨弄了一会儿键盘。 半个小时后,我在离家不远处的巷子里,得知了他这一举动的结果。 一车百合花。 我:“……” 原来太宰听到百合花蕊的毒性并不大之后,并不打算放弃需求,而是补充剂量。 即使是面对如此任性的需求,下属的反应也没有任何地波澜起伏,甚至还能快速地达成上司的许愿,想必是已经听过许多来自太宰的荒诞请求。 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好了。 第二天上午,太宰吃上了梦寐以求的百合花蟹肉羹,虽然味道不敢恭维,但他却十分满足。 ……当然,因为剂量的缘故,并没有出现太宰生命危险的局面,对此,太宰甚至还惋惜了一整天。 … 自从太宰提起“也许等不到夏天去青森了呢”之后,我虽然心神不宁,惴惴不安,有点揣摩不清他是应承还是含糊而过,但却也抑制不住地盼望起夏天的到来。 择定在夏天的理由其实也并无其他,除去母亲的祭日,我还想与太宰一起,再去参加一次夏日祭,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捞金鱼的功力有没有倒退。 不知道是不是期许能潜移默化地缩短人对时间进程的感官,我觉得今年的春天过得格外快,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行进着。 止痛药投入市场并进入观察期后不久,外科医生叫上我一同去庆祝了中也的生日。 在那次聚会上,我终于面见了青年会的另外两人:冷血和外交官。 虽然坐着一边,一直静静喝饮料、颇有点安静的我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但我实在难以加入他们的相处,毕竟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玩笑话大多是夺取对方性命的关系团体,在港口Mafia这种地方虽然常见,但在我身边却并不多就是了…… 托信天翁的福,作为未成年的我甚至还分到了一小杯香槟。 再反应过来的时候,街边的樱花已经快要凋零了。 我越来越适应在港口Mafia的生活,最令我舒心的大约是这里本就不多的交谈,港口Mafia的人员之间存在一种的戒备,唯有在医疗部里能见到一丝温情,但这份温情也被大家很好地克制住,并没有带来像探究一样的东西。 只有一点,“南丁格尔小姐”这种称呼的远扬,绝对不是我的本意。 太宰倒是因这称呼笑得仰倒:“小澪为什么不喜欢呢?这明明很适合你嘛。” 我只好无奈地说:“……哥哥不要取笑我了。” 说到底,果然还是因为这样的别称太过于夸张,听起来就像小说里主角、会时刻处于聚光灯之下的缘故吧。 对于生活圈狭窄简单、本就没有多少交谈欲望的我而言,自然是不合适的。 我只不过是在勤勤恳恳、平平淡淡地过着平凡生活的少女,或许能够和哥哥在一起,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幸运了。 倒是太宰的话,会更像是小说主角呢。 要说上半年还有什么重要的事的话…… 港口Mafia是一个能够心无旁骛地投身工作的场所,升级止痛药成为了我上半年主要的研究命题。 期间,因为时常工作到深夜,传到森先生耳里后,他特地关心过我的身心健康,并以担忧下属为理由建议我去报名学陶冶情操的院校。 我:“……” 我其实搞不明白黑手党为什么需要学习音乐就是啦。 但既然是上司的建议,也没有违抗的理由,半推半就地修习了弹拨吉他,在劳逸结合之后,工作效率微妙地上升了。 嗯,太宰会时常揣着点心来探望我,虽然点心大多被他吃光…… 他也会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的吉他问:“小澪你说,如果用弦上吊的话,它会突然断裂吗?它足够牢固吗?……” “或许不会吧。”我认真思考了一下:“毕竟钢琴家的武器正是这类丝弦呢。” “……” 路过并正好听完我们对话的中也吐槽:“用妹妹的吉他弦考虑自杀这种东西,你可真是个混蛋啊,还有你……你是笨蛋吗!到底为什么会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啊!” “是呢是呢,中也是在羡慕嫉妒别人的妹妹吗?” “哈……?!” “……” 我轻轻地移开视线。 他们之间的对战寥寥数语难以说清道明,明明是剑拔弩张的关系,偏偏没有真的动过手,更多是像幼稚园小学生一样的争执,结局往往是用游戏pk来决胜。 总之,大多情况下,装傻就是最好的办法了。 虽然说是生活在水深火热、血雨腥风里,但只是我自身的话,因为是医务人员的缘故,港口黑手党的生活其实很平直,后期对我的监视变少之后,我甚至还能偶尔和与谢野医生一起吃个下午茶,探讨一下医术、聊聊阿敦的近况。 生活自由地向前行进着,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那是改变一切的“某一天”。 第134章 礼物 外科医生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整理近段时间医治的病患名单。 其中,太宰支队的医疗次数几乎一骑绝尘,其次便是中也新率领的部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医疗次数也足以窥见他们工作的危险程度和行动频度了。 我的上司十年如一日没有变化,依然是提不起精神气的样子,眼睛下的黑眼圈日益严重,对于他格外不注重身体健康这码事,我早已见怪不怪。 “前辈。”我率先打了个招呼。 外科医生手中拿着一份文件,他没有回话,阴沉沉的样子,倒是握着输液袋的那只手递来一只正在通话的手机。 “钢琴家。”他言简意赅。 “哦……”我迟疑地接过。 屏幕那头,温和的声音缓缓响起,我脑中也浮现了钢琴家笑眯眯的神情。 “早川桑,下午好呀。” “前辈,您好。”我疑惑地问道:“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事情嘛……”他拉长了一下尾调:“下个礼拜六是中也入职港口Mafia一周年,我们——青年会想为他办一个庆祝派对,在此隆重地邀请你参加。” “我?”我诧异,原以为经历了上一次中也的生日聚会后,他们就会放弃在这种场合找我作参与嘉宾的打算了,毕竟全程寡言的人,总会让人有些扫兴。 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毕竟,你可是中也的好朋友,还有一颗他的乳牙寄存在我这里。也多亏了你的帮助,我们得以找到一些能送得出手的纪念物。” 原来,这半年里他们穷尽了整个日本,终于找到了关于中也过往的蛛丝马迹——一张中也幼年时的照片。 外科医生递给了我钢琴家所说的那张照片,明显,相纸上的孩子就是中也,即使时间过去了那么久,也能够让人一眼认出来。 在斜阳的沐浴下,他正一脸茫然地注视着前方。 相比那颗乳牙来说,它无疑更能作为中也拥有来处、拥有过往的证据。 “……太好了。”我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喟叹。 根据钢琴家的描述,不止外科医生奋力查阅齿形记录的资料,信天翁辗转四处、多方打听找到了目标的保管场所,外交官查询了政府、军区的保管资料,冷血如海底捞针一般闯了八次空门。 他们正在做的事情……或许已经违抗森先生的命令。 我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青年会深厚的情谊。 在羊里的时候,大家对待中也更多存以利用的心态,到羊覆灭后,想必他也一直都是孤独的吧。 拥有能够并肩作战的同伴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中也。 拥有为了他能够做到这种地步的朋友之后,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即使是身为局外人的我,也会为此动容。我当然很想去看一看……我很想知道大家为他付出这些心血之后,看到大家如此重视他时,中也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不过……我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我很抱歉,但下个礼拜……我有一些事宜需要去处理。” 就在接通钢琴家电话的前一天晚上,用晚餐时,太宰突然和我说,下周五也许可以去一趟青森。 和钢琴家给出的日期冲突了。 这半年里,我与太宰隐秘地翻找出了关于津岛家过往的资料,包括青森的政府、包括远在大阪的早川家,并将可能存在的潜在威胁一一摆平干净。 不会有任何视线注意到我们,也不会再有任何的麻烦。 津岛修治和津岛澪,彻底消失在了那场莫名其妙的大火中。 “去青森吧,小澪。”在昏黄的灯影下,太宰鸢色的眼瞳里像是酝酿着浓稠的雾,那是我读不清楚的情绪,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周天…周一再回一趟大阪。” 我点了一下头,心中却无端升起一种隐约的不安,我无法解构这种不安,只能归结于我太过于敏感,只好点了点头:“好的,哥哥。” 如果太宰和我一同去的话,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吧? ……等回过神时,电话那头钢琴家愣了一下,不过只是一秒钟,他的话音很快响起,带着揶揄的玩笑之意:“如果是工作上的事,不妨向外科医生寻求帮助。他可是相当纵容你这位后辈的呀。” 真的吗…… 我抬眼看了一下正在走神的上司,别说寻求帮助了,他不把我的库存搜刮干净那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很遗憾,是私事。” 我佯装很惋惜地叹了口气。 见我不欲多说,钢琴家也没有追问下去。 “好吧。”他说:“我知道了。” “总之,谢谢您来邀请我。方便的话,也请替我和中也转达一句——一周年快乐。” “我会的。”他语气轻松地说道:“等你回到港口Mafia的时候,信天翁想捎一瓶酒给你,他说,对于你两个月前醉酒的姿态,至今仍有点记忆犹新。” “……您、前辈还记得啊。”我抹了把脸,颇有些一言难尽。 其实当时的情况远没有他们说的那么严重,只不过晕乎乎地给森先生打了个电话抱怨控诉他对太宰的压榨,并扬言再这样下去会去他的酒杯里下老鼠药,嗯,也不算什么大事…… 只不过、只不过…… “我明明已经拼命忘记它并快成功了,”我有点崩溃地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忍不住说道:“况且,我说,前辈您……能不能稍微也有一些我还是未成年的知觉啊……” 伴随着钢琴家的忍笑声,简单的几句调侃后,电话最终挂断了。 我将手机还给了上司。 他从方才开始,就一言不发地静坐在我面前的座椅上,没什么精神地靠着椅背,身体呈现出放松的状态。 他正阴郁地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前辈?” 我缓了缓神,将钢琴家的揶揄驱出脑后。又后知后觉地想起,他明明有我的电话,怎么会通过外科医生的电话来邀请我,恍然间,我又想起来那张照片……也许他们是刻意来给我看一眼。 “呵呵……”他抬起眼皮,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手里还有一沓文件。 像是注意到我的打量似的,他将文件放在了我的办公桌上。 “……我查阅了关于治疗药物的前沿论文。” 他缓缓说道:“钢琴家猜你也许会拒绝,因为你的哥哥之类的原因……所以,他让我将这个带过来,这是关于欧洲政府治疗药物的机密资料……大多是信天翁和外交官找到的。” 我愣愣地接过那沓文件。 “钢琴家和冷血也去调查了人体实验室,里面有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外科医生诡异地勾起嘴角,说道:“……因为你没有在意的东西,唯独那个惹人讨厌的家伙,嗯,对于扭曲的兄控来说……药物资料是最好的礼物,不是吗……” 我略略地翻阅了一下。 即使他的话语分外简单,隐去了查阅资料的路程,却不难想象寻找它们的艰辛,毕竟,这些资料基本都在医疗行业的最前沿,没有人会轻而易举地将他们交出来。 “谢谢,”我讷讷地说道:“但是……为什么?” 如果说我和钢琴家、外科医生以及信天翁还有一些交集,他们送我这份礼物也许是意料之中,但是冷血和外交官,我们只不过是因为中也而短短地欢聚过几次……他们,又是为什么? “……就当是青年会的入场券,”他声音罕见地轻快了两分:“……毕竟,你和中也,是同期进的港口黑手党吧。” 第135章 变期 我抱着那沓厚厚的资料心情复杂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横滨的居民并不多,夜晚的街道更是带着说不尽说不清的萧瑟和孤寂。 车流涌动着汇入清冷的街巷,月光铺出一地银光。 就着车窗晃入的昏暗光线,我粗略地阅览过他们费尽心思找来的文书资料。到某一页,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它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更加珍贵。 不止是鲜有人知的人体实验记录,还是一些欧洲王室贵族绝不会公开的医疗情报。 看来,关于外科医生所说的“青年会的入场券”——这类陈词我需要再三斟酌。如果只为了我所呈现出的才能、价值,又或者外科医生的下属这类的理由,远远不足以做到这个程度。 是对于“中也存在过”这一确切消息的回礼吗? 不。依然不够。 自从加入港口黑手党之后,有了太多我看不懂的东西,首当其冲的,便是人心,是这些莫名的善意。 汽车缓缓靠着路边停下。我也没能想出一个理由,我摁了摁眉心,撇下思绪。总之……它无疑是我完全无法拒绝的厚礼,至于原因什么的,总会随着时间的流逝,终有一日浮出水面。 … 屋内漆黑一片,唯有窗口的位置传来幽幽清寂的月光,伴随冷空气顺入鼻腔。餐桌上,昨天新买的黄玫瑰正漫着幽微的芳香。 和许多个从前一样,安静地过了头。 太宰大约是在处理工作,还没回来。 “我回来了。” 我咕哝了一句,摸索着开了灯。 冷炽的白光倾洒进室内,如纱如雾般披在客室的沙发上,那里正坐着一个人影,不,用坐并不合适,他完全地陷入其中,一动不动,像一尊冰冷的雕塑。 我被他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那人正是太宰,他披着黑色的大衣,阖着眸,周身弥漫着一股死气。太宰的面容被大半的绷带遮住,边角被灰尘弄脏了些许。仔细去嗅的话,不难发现他身上传来的轻微血腥味。 我原以为他睡着了,放缓了步子走过去,犹豫着要不要叫他回房间休息。 却不想,刚走到他旁边,他掀起眼皮,那微卷黑发之下的鸢色瞳仁如捕捉猎物一般攫住了我。 像玻璃一样的眼珠,像琉璃、像宝石一样,冷白的灯光镀在上面,沁出一潭幽深的凉意。 我曾在森先生那里见过类似的眼神。 “……哥哥?”我心下一突。 太宰的眼珠转了一圈,视线从我手中的文件上流动而过,没有做过多的停留。他若有所思地咕哝了一声:“哦……小澪。” 鲜少有这样的时刻。 他卸了力似地陷在沙发里,而我站立着,微微俯身,像是在居高临下般俯瞰着他。 “怎么不开灯?”我轻声问。 “唔,睡了一个好觉。”他随口说道。 在撒谎。 我冒出这么个念头。 他绝对不是在睡觉,他绝对一直醒着。 ……我被自己忽然闪动的念头惊了一下,为什么我会这么认为? 看着他冷清清的眼睛,我咽下了这一猜测,也许是知道刨根挖地问下去也得不到答案,他不会说、也不想说。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好。” 太宰伸了个懒腰,恢复了平日里跳脱的表情,语气轻松道:“计划有变,小澪提前几天去青森吧。” “诶?”我愣了一下。 “周三下午是个不错的日子哦。”他心情颇好地说道。 “但是……”我意识到了什么:“等等,等等。” 太宰耐心地等待着下文。 即使他没有说他不去,但我莫名感觉到他并不打算一起……好奇怪。 不对,他好像一直没有说过他会去,他一直在含糊主语。 我猜测的是对的吗? 但是,如果是对的话,那为什么呢。为什么在这时候改变出行日期?为什么含糊其辞?冬天的时候,太宰的话算应承吗?和我说周五可以去一趟青森的时候,他是抱以和我一起去的心情吗?还是我那时候忽略了什么,他所说的只是让我一个人去? 焦躁像虫子一样啃噬着我,但我却找不到泄出情绪出口。 终于,我破罐子破摔一样,问道:“哥哥不打算一起去吗?” 他意外地挑眼看向我,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唔…没办法~小澪,我原本也打算去的——但是,森先生派发了好多工作,完全没办法抽身呢。果然狡诈的成年人都很会使唤人,对吧?” 我定定地盯着他:“是这样吗?” “是这样哦。” “那我等哥哥闲下来。” “小澪,”他又拖长了尾调,黏糊糊地像在撒娇,是他惯用的语气:“早川家刚汇来了一份情报,周四是迁移坟冢的好时机。错过了这一日期,恐怕很难再有下一次了。” 迁移坟冢,不,将母亲的坟冢迁移到横滨…… 他用了我绝对不会拒绝的理由,可不知道为什么,在抑制不住地开始动摇的同时,我心中的不安愈加强烈。 我蜷缩起手指,挣扎着说道:“但……” “只是一天而已。”他托腮,打断了我的纠结。 只是一天而已。 太宰用循循善诱的语气说:“更何况,等回到横滨,还能去参加那只蛞蝓的一周年聚会呢。虽然要看到烦人的蛞蝓,多一秒都是倒霉,聚会这种事更是倒霉中的倒霉……嘛,小澪也很想去吧?” 我垂在身侧的指节动了动。 我被说服了。 事实上,太宰拿出的理由完美地堵塞了我找出的所有“借口”。 我邀请他回青森的终极目的,归根结底只是为了探望母亲的陵墓,如果能够迁移坟冢,这一问题也能够完美得到解决。 只不过,夏日祭这种期待,还是微妙地落空了,但它并非只有今年举办,即使错过了这一年……假使能够一直过着如今这般安宁的生活,我也许能够在明年、在往后每一年都邀请太宰参加,况且,横滨也能够放烟火,去年过生日时,我们也一起看过了烟火大会…… 望着太宰澄澈的眼睛,我心软了一刹,随之平静了下来。 也许真的只是森先生给他施加了诸多工作,才让他不得不临时放弃计划、更改计划,也许只是我太过多疑、太过不安,其中并没有什么过多的曲折和原因。 港口黑手党的日常虽然危险,但以太宰的能力,可以游刃有余地解决一切麻烦。 我想不到有什么能打败他的情况了。 “那好吧。”放平了心态后,我有点遗憾地答应了他:“我会给哥哥带伴手礼的,假如哥哥忙完后……也可以来到青森。” … 就这样,周二下午,我独自一人踏上了前往青森的电车,临行前,太宰将管理母亲陵墓之人的联系方式交给了我,并像平常一样和我告了别。 电车疾速而过,望着车窗外逐渐被抛在身后的横滨。 只是太过敏感多疑了,我那么想。那份突如其来的直觉或许并不可信,只要去相信太宰就好了。 第136章 故土 我有许多年没有回青森了。 再度踏足这块土地时,新的大楼、商圈已经拔地而起,取代了昔日那个灰扑扑的青森,也取代了那个像笼子一样的津岛家。 它与记忆中的陈旧城市截然不同,我心中难免升起一股物是人非之感。 从车站出来,半个小时后,我抵达了昔日的津岛宅邸。去年,我与太宰重逢,曾听他说起过,当初为了隐瞒共同经营人体实验的丑闻,青森政府与当地几个贵族联合起来,将一切恶行归因在了津岛家上,用大火抹消了它的过去。 津岛家得以金蝉脱壳。 我后来才知晓,我在实验室的那一年里,太宰联合早川家解决了当初所有的涉案人员,加上这半年来的谨慎处理,如今涉足这里,我并不需要小心翼翼、隐瞒身份,不会有任何人能认出我是津岛家的幼女。 在大火中化为灰烬的“津岛家”早已被新的商街所取代,曾经风头无限的津岛世家,像被野狗分食的凉姐姐的夫家一样,高高地坠落,如今也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也令人唏嘘。 甜品店、花店、百货商店…… 我抬眼,一一扫过去。 曾经种满樱树的土地、我常常徘徊着踏过的长廊、那间无人问津的废弃宅院、母亲的书院……如今变得人流如织。 行人匆匆踏过。 站在过去的回忆与当下的现况交叉的地标上,我生出一种难言的眩晕感。 我渐渐发觉,这里,或者说曾经的津岛家,其实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庞大。 以为不可打败的巨物,已经成为了脚下的废土。 ——它到底是怎么困住我的?它是怎样让我挣扎、让我成为笼中被禁锢的折翅鸟雀的? ——它是怎么困住母亲的灵魂、让她日日夜夜地陷入甘愿被禁锢的深渊里,磨损自己的灵魂的? ——它又是怎么困住能够在横滨搅动风云的太宰的? 我心中怀揣着这种啼笑皆非的荒谬感、释然感,抬手,拍了一张甜品店的照片发给太宰。 “哥哥想不想猜一猜,这里曾经是什么地方?” 短信石沉大海,半晌没有回音。 我猜他也许正在工作,无暇顾及消息。 收起手机,我又走了很久,最终被饥饿打败。我找了一家咖喱店用晚餐,店内是典型的日式装潢,温馨中倾着惬意、慵懒与欢愉,掀开门帘,浓郁的咖喱香钻进鼻尖,看样子就是无比完美的料理。 ……不幸的是,我失算了。 因为这家咖喱店做出来的料理实在是,太!辣!了! 从它们店出来时,我揉了揉被辣得通红的鼻子,生理性的泪水忍不住地往外涌——我忍不住又给太宰发了短信,控诉老板的“罪行”。 ——“从来没有吃到过这么辣的咖喱料理,老板简直太可恶了,这和下毒药有什么分别嘛!”虽然味道还不错。 指腹往上一拨,上一条消息依然没有回音。 ……果然还是要向森先生投诉不要给太宰太多工作和压力才对吧! … 第二天早上,看守母亲坟冢的管理员早早拨通了我的电话,我们约在茶厅里会面。迷迷糊糊地挂断后,我翻了翻短信箱,太宰依然没有回消息。 照理来说,这并非什么罕见的事情,太宰一直随心随性,他从来不是句句话都会回应、去照顾谁谁细微情绪的性子,但是……我心中就是涌动着莫名的不安。 拍了拍脸,我嘟囔着告诉自己:想太多了吧。 说不定,也许因为带着过去的回忆,所以情绪会格外敏感一点。 母亲的坟陵修建在一处陵园中,不远处,伫立着一棵青翠的青梅树。 我将买来的百合花束放在了墓碑前。 这里很安静、很空旷,只有微风轻轻吹拂的声音,沙沙地,裹着过分暖的阳光,抚摸过石碑。 像她曾无数次地回应我的话语时那样,就像她还在注视着我时那样。 我一时间有些无言。 “母亲,”良久,我终于出了声:“我找到了他,我抓到他了。” ——“以后无论遇到怎样的苦难,请不要像我一样丢下他。” 她那样写过。 我听到自己过分颤抖的嗓音在空寂的陵园里回荡着:“我做到了。” “您有看到吗?” 回应我的是青梅树微微晃动的窸窣声响。 “请继续注视着我们吧,母亲。”我又笑了起来,指腹滑过墓碑上的字迹。 津岛美代。 “请祝愿他心想事成、平安顺遂。” “祝愿我能一直在他身边。” “也祝愿您,”我说:“在六年后。能够获得新的重生,能够重新拥有您本来的名字。” … 这趟叙旧没有持续多久,我来这里的目的终究还是迁移坟冢,然后结束这趟短暂的旅程,回到横滨。 只是—— “什么?” 微黯的茶馆内,我蹙起眉,看向眼前这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你是说,迁移坟冢需要等到周五?” “是的,早川小姐。”他露出歉意的神色:“对您造成的困扰真的很抱歉。但是,负责这一工作的师傅,他的父亲……在今天早上去世了,不得已辞去了这一事务。而公司的其他人,也各有要事,所以我们不得不改期。” “……” 眼看计划被改变,我的焦躁再度上涌,但这个理由实在难以怪罪。我深呼了一口气,放缓了自己的声音,问道:“一定要等到后天上午吗?” “对您造成的困扰,我真的很抱歉……”他的头逐渐埋下,默认了我的话:“请您相信,这绝对不是我们所期愿的。” 我沉吟片刻:“周五之后呢?下个月?下下个月?到那时候迁移,可以吗?” “恐怕并不太合适。”男人定了一瞬,犹豫着说道:“今年最合适的日子,就是这三天了,之后,恐怕要到三年后了。” 撒谎。 他在撒谎。 太宰也在撒谎。 他们在隐瞒什么?或者太宰在隐瞒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到周五?因为想让我停留在青森吗?横滨发生了什么事?而且他一直没有回消息……是太宰出了什么事吗? 我猛地站起身,声音冷了一个度:“既然周五可以,那么,麻烦你们,亲自将它送往横滨。这也是你们业务的范畴吧?我支付的报酬绝对分文不少。” “早川小姐,这恐怕……”他的额头上冒出汗珠。 “也不行吗?我不知道太宰跟你说了什么,让你和我说什么,但我没有功夫在这里陪你玩迂回的戏码。” 他一定有危险。 我必须立刻回到横滨。 否则…… 我打开手机,翻到某个联系人的页面,就在这时,手机忽然叮铃响了一声。 屏幕上方,正显示着太宰刚传来的短信。 我连忙翻开短信看了一眼。 ……然后,我又哗地一声,坐了回去。 第137章 珍视 太宰回复的短信是一张中也暴怒的照片。 背景在离港口黑手党不远的废弃码头地带,地上还有几具尸体和粘稠的血液,显然刚发生过争端与火拼。不知因什么缘故,中也被气得跳脚,被勾出的怒火几乎要实质化,太宰出镜了半张脸,不仅笑得灿烂,还比了一个挑衅的剪刀手。 他向来都知道怎样拿捏住中也的引爆点,这样的画面从不在少数。 他们大概正在一起工作。 我揉了揉眉心,最近似乎真的太过草木皆兵,太宰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事,如他所说,森先生只是委派了诸多工作给他。 男人也不一定是在撒谎。 毕竟完全没有动机和理由。 毕竟,太宰本身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以中也的战斗力,他们在一块儿更加不会遇到什么棘手的状况。 如果只是因为这种奇怪的不安的直觉跑回横滨,又在明天下午折回青森,来回一共十六个小时的电车也属实麻烦。 而且周五上午解决的话……晚上抵达横滨,周六也能够顺利参加聚会。 只是在青森多待两天而已。 我一遍又一遍地游说着自己。 “抱歉,”缓了缓心神,理清思绪后,我重新坐回位置,看向面前这位中年男人。 “没有,没有。”他笑得讪讪地:“是我们给你添麻烦了。” 方才,我口不择言,让他们在周五将母亲的坟冢迁移去横滨,即使真的能够实现,我也过不了心理这关,这样的事终究不能假手于人。 “请与我详细说一下迁移坟冢的事宜吧。”我说道:“周五上午……你确定可以完成吧?” “可以的,早川小姐。” … 交谈很顺利,接下来要做的,只剩下等待周五的到来。 商讨完要事之后,空闲出的两天,我开始在青森漫无目的地游荡。平时工作繁忙,陡然间没什么要事处理,一时间还有点不太适应这份悠闲。 闲逛途中,我也没有忘记购买伴手礼这码事,并分门别类,一份带回横滨,另一份寄给侦探社。 第二天下午,我去了一趟当地有名的稻荷神社,参拜途中,我忽然想到,去年送出的御守已经过了时效。 御守的保存时限是一年。 过了时期,最好将它回收到当初请愿的寺庙里。 事实上,在新年的时候送出御守是最合适的。但今年的新年时期我抽不出空闲,也完全没有想起这一回事。 我仔细浏览着御守的样式。 去年,在中也的生日前夕,我买下了四份,作为他的、春子的、阿敦的和太宰的礼物。 至于今年…… 我摩挲着店主倾情推荐的祈福御守,心中默默敲定着收礼人的名单,说是名单,实际上只是将去年的收礼人更改了一位——将春子换成了外科医生。 不过……还是有点难以想象出阴郁的上司收到这种礼物的模样。 店主是个和蔼慈祥的老婆婆,头发早已斑白,结账的时候,她忽然温和地问道:“你是外地人吧?” 我点了点头:“……嗯,算是吧。” 对于没有了归处的青森,严格来说,我的确能够算作是外地人了。 “果然,我猜得没错呢!本地人很少会在这个时节来这里,下雪的时候,他们来得更多,”老婆婆笑眯眯地对着我说着话,又像是喟叹一般:“青森的雪景相当美丽哦。” 我当然见过青森的雪,在记忆封存的小匣里,在我再也回不去的童年时光里。 但我不愿意过多地追忆,也不想在这件事上多做交谈。所以,我只笑了笑,说道:“是这样吗。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来参观一下的。” “有机会的话,和收到这些御守的人一起来吧。” 老婆婆的目光放在了御守上,真心地建议道:“毕竟,这样发自内心的祝福和期盼,只会送给亲近珍视的人啊。” … 闲暇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期间,太宰偶尔会传来几张照片,除了那天和中也的合拍之外,大多都是他单独出行的照片,大多配以一些俏皮话,这让我心下安定。 很快,时间辗转到了周五上午。 约定的时间是早上八点,负责人准时抵达碰头的茶馆。 然而不幸的是,我们刚会面成功,青森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第138章 噩耗 雨声淅沥,顺着房檐大颗砸在店前的空地上,面前的矮木桌上,茶水的热气袅袅升起。 我有些焦躁地拨弄着手机,到了这种地步,我自然不会觉得谁想要拖住我,毕竟天气不是他们能够决定的因素。 ……是心理原因吗,总感觉最近事事都不顺心。 “早川小姐,”中年男人迟疑地说道:“要不,等到雨停之后,我们再开始动工?根据天气预报说,下午一点就雨停了,说不定,你能够顺利地赶上晚上的电车。” “眼下看来,也只能这样了。”我抿了抿唇。 我起身和钢琴家拨了一通电话。 原本,太宰跟我说过改变计划后,第二天上午,在办公室里,我与外科医生提了一嘴,说不定能够抵达一周年纪念会的现场。 如果是两天之前,我还能先回一趟横滨…… “没关系,”电话里,钢琴家微笑着宽慰我:“毕竟,在原本的计划里,我们也做好了你不会来的打算。早川桑想参加,其实已经是让我意外的事了。” “实在抱歉……”我因他温和的话而更加惭愧了两分,就在这时,另一记声音倏而响起:“喂喂——” 是信天翁。 钢琴家顿了一下:“我刚好和信天翁在一起处理工作。”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信天翁说道:“虽然早川来不了聚会,不过,之后的酒会——还是逃不掉的哦!” “……”微妙的惭愧感顿时荡然无存。 我面无表情:“前辈,请容我再一次郑重声明,我好歹也是一个未成年。” …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下了大半天。 天气预报出了差错,它没有停止于一点,而是一直落到了五点过后。 雨刚停下,中年男人率着众人前往母亲的陵墓工作,我静静地在一旁看着,等到所有事宜处理完毕,已经到了深夜。 果不其然,已经赶不上晚上的电车了,如果要参与明天的聚会,得搭乘明天最早的那班电车。 我接过了母亲的骨灰盒。 “实在是非常抱歉,耽误你这么久。”中年男人向我微微鞠了一躬。 他们方才的行动绝对称得上尽力,没有半分拖延的意思,想到我之前误会他在用员工家里出事这种理由有意推托那件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你们也辛苦了。” “哪里,哪里。我原本还说,早川小姐可以赶上今天的电车,结果,我们到了这个时间才完成工作。”他憨厚地说道:“请务必让我弥补我的歉意,包下你的晚饭,否则,我实在心中难安。” 尽管再三拒绝,但盛情难却,我实在拗不过他,最终,只能应下。 晚上十点半,我们一行人一起去附近的餐厅里用了一顿晚饭。 … 让我没想到的是,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 我有些懵地再看了一眼手机时间,怀疑它是否出了错。可是,酒店的时钟、贴身的怀表都明确地告诉我,的确已经到了下午三点。 平日里,即使工作到凌晨,我也会因为生物钟在第二天早上七点醒来。 更何况,为了保险起见,我这几天还特地调了闹钟,绝对不会有一觉睡这么久的状况。 脑海里闪过昨天的行程,几乎是不用猜测,那顿晚餐一定被下了药。 “绝对出事了。” ——这句话在我脑子里如爆竹一般尖锐地炸开。 我翻阅着手机,十几通未接电话,正在十分钟前。 它们都指向同一个人,不是中也、也不是太宰,而是……信天翁。 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我盯着屏幕上的字,深呼吸后,才拨通了回去。 “早川!”他的嗓音透着急迫:“你没事吧?” “我……” 我还没说完,他像连珠炮似地嚷道:“太好了,太好了!我刚刚还以为你出事了。你还在青森吗?你不要回横滨,听我说,现在,立刻,躲起来!” 我脑海里嗡了一声,有些费劲地理解着他的意思。 他在说什么啊?为什么要拨我的电话?“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突然叫我躲起来? 我艰涩地开口问道:“你在说什么啊……” 信天翁用沉重的嗓音说道:“……一时半会,我难以将这件事阐述清楚,长话短说。刚刚,我们正在聚会,中也被一个奇怪的智能生物短暂地带离了半晌,突然,台球室里出现暗杀者——魏尔伦,他假扮成邮递员的模样,自称是中也的哥哥,他扬言要亲手了结中也所在意的人们,他说,他是来拯救中也的。” “你在说什么啊……” 我感觉到有一股血气直直地冲上脑袋,背脊一阵凉意。接着,我听见自己用生锈机器一样的嗓音说道:“魏尔伦?……他是谁?” “保罗??魏尔伦,暗杀之王。” 暗杀之王。能被冠以王者名称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好惹的家伙。 结合信天翁接通电话的时候的反应,一个不好的猜想在脑海中逐渐浮现。 “……然后呢?”是在颤抖的、生锈的声音。我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发出如此难听的声音。 “……他闯进台球馆后,与我们打斗了一番。中也回来的时候,给我服用了治愈药剂。所以。” “只有我还活着。” 他的话越来越慢、声音越来越低,即使没有在面前,我也能够听出那声音里的绝望:“外科医生、钢琴家、冷血、外交官。” “他们都……遇难了。” “遇难了,是什么意思?” “死亡。早川。是死亡。”他哑着嗓音说,“魏尔伦太强了,即使是钢琴家,也完全不是他的对手,如果没有药剂,我一定会死去……” 我的耳边传来一阵嗡声,眼前的世界眩晕了起来。死亡?外科医生、钢琴家,他们怎么会死亡?可是,在信天翁不会用这种事作为玩笑,他那些悲伤的、混乱的陈词,无疑佐证着这一切的真实性。 “怎么会啊……” 一瞬间,所有的不安得到了解释,所有的反常得到了答案。 太宰想让我离开横滨,他也许隐约地预料到了这一次事故的发生,作为中也“朋友”的我,如果在现场,一定脱离不了这一场祸端。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着。一方面,我努力分析着目前的现状,另一方面,我又唾弃着自己,居然到了这个时候,还在试图理智分析。 假如我能够看到自己的模样,那张脸上,一定露出了比狼狈地哭泣时更加难看的表情。 钟表在嘀嗒地转动着。 过了不知道多久,我闭了闭眼睛,打断了他尚在慌乱中的话语:“前辈,请您告诉我,殡仪馆的地址。” 信天翁断然没有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他错愕了一瞬,说道:“你想做什么?去吊唁吗?现在不是时候。早川,你如果回横滨,你如果出事的话,外科医生……”说到这里,他又因为喉咙里的哽咽说不下去了。 “我没办法向他们交代的……早川,魏尔伦很强,连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你如今的体术甚至比不上外交官,你怎么去对抗他?那太冲动了!”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是,就算我前往横滨,所能做到的只不过是以卵击石而已,他想说,我如果想自不量力地想要对上魏尔伦,那会是必输的答案,没有任何的意义,不是情谊,只是莽撞和冲动。 “前辈,其实您也打算休养好之后,和中也一起去并肩作战,对抗魏尔伦,对吗?” 他沉默了一下:“……是。” “我也是一样啊,前辈。” 望着头顶上木制的天花板,我的眼睛干涩地厉害,拼命眨了眨,说道:“您想为外科医生、为钢琴家、为青年会报仇,我也同样;您想和同伴并肩作战,我也同样;您想守护最重要的人,我也同样。” 他一片无言。 无言的愤怒、不甘、委屈在胸腔里忽然炸开,那些情绪堆叠起来快要把我蚕食、燃烧成灰烬。 只余留下一片空茫茫的平静。 电话那头明明是信天翁,我却不知道把他当做了谁:“我并不是遇到危险只会躲在你背后的人,不要自顾自地做对我好的决定。至少,我能做到的事,你无法做到。” 我推开了旅馆的门。 不远处,果然有一阵如针刺般的视线汇集在我的身上,我被监视着,我猜到了。 我心中无比清楚,一分钟之后,太宰就会清楚我的动向。 ……胸腔的位置,只剩下空荡的一片,像风吹过的荒原。我麻木地、平静地注视着前方装帧温馨的走廊,再没有了任何的情绪起伏,只是认真对着电话说道:“应该说,那种事,除了我没有任何人能做得到。” 第139章 无波 信天翁虽然有所动摇,但他依然不赞同我的决定,饶是如此,我依然通过医疗部办公室的同事,顺利拿到了殡仪馆的地址。 “外科医生的尸体已经碎裂成两半了,”那位同事语气低落:“殡仪馆还在努力拼凑他们的尸体。” 我攥紧拳头,指尖掐进了手心里:“我知道了。” 离开酒店后,我向乱步发送了一条短信。等到他回复的那一刻,太宰的电话拨了过来,我下意识地挂断了这通电话。 ……他说出的话会让我动摇的,我抿了抿唇。 我打开他的名片,敲击着键盘,想发出些什么。 「对不起,哥哥。」 不对。 「横滨再会吧,哥哥。」 也不对。 我删删改改,才发觉我根本不知道我想和他说什么,我不知道我能说什么。他不想让我入局,而我正打算做和他的期望截然相反的事。 「请让我再想一想吧,哥哥。请放心去做你想做的事,我不会冲动的。」我于是这么写着。 这一次,他回复地很快。 没有文字,依然是一张照片。 我辨认着药瓶上面的字迹——赫然是毒药标识。并且,是让服下这种毒药的人,一定会格外痛苦地死去的剧毒。 几乎是瞬间,我理解了他的想法:这瓶毒药是给魏尔伦准备的。 太宰在告诉我,他已经有了完美的决断和计划。 ……而我,只是平静地摁了灭手机,抱着母亲的骨灰盒,没有波澜地走向了前台。 “请替我,再续一晚上的房间。”出门时,我向着店主这么说道。 我知道,不一会儿,这条消息就会出现在太宰的手机上。他或许会想,这就是我的选择了—— … 从青森到横滨的电车线横跨大半个日本。 电车的两端,一边连接着我的童年、我和太宰不再为人所知的过往,一边连接着我的当下、我必须要去面对的困局。 我坐在最里侧的位置,低头阅览着信天翁所传来的资料。 三年前,曾经发生过一桩惊天动地的杀人事件。 事情发生在英国教堂的加冕厅里,女王的最高近卫兵们——【钟塔侍从】,一个足以摧毁一个巨型组织的团队,一夕之间皆死于暗杀。 凶手无疑是被称为暗杀之王的魏尔伦。 死者们无一例外,体外没有任何的异样,而体内的骨头碎成了1228片碎片,几乎是同一时间造成的切割口。 验尸官说,他们的死因是呼吸衰竭。 是在绝望的痛楚里等待死亡的降临。 魏尔伦绝对算得上是港口黑手党有史以来遇到过的最棘手最强大的敌人,只靠信天翁传来的寥寥数语,我已经能够感受到那份铺天盖地的压迫感和恐惧感。 即使我无比信任太宰的能力,此刻也忍不住地担忧,像这样的人,他真的能够应付吗?而这样的人,我又能够应付得了吗? 没关系的。 我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调整呼吸,反复告诫自己冷静下来。 「早川,你也知道魏尔伦的强大。」 信天翁的消息紧随其后:「并且刚刚,太宰派人检查了医疗部,还有相当一部分治愈药剂没有被摧毁,它足以应付此次的伤者,你完全不需要回来。」 他以为我在那通电话里所说的唯有我能做到的事情——是作为医生去治疗伤患的能力。 我抚摸着屏幕上的字块,却没有解释的意思,打字道:「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 下一条短信跟来:「清点港口黑手党的异能力者,全员出动,势必杀死魏尔伦……为旗会,为我的家人报仇。」 真是矛盾的人。我耷下眼皮。 即使知道他们是在关心我,担忧我的安危,即使知道他们是不想让我进入这段纷争里,即使我知道…… 理智、理智。我明白,我知道一切的理由。 可是,我又克制不住地去想……他们抱着强烈的执念,为了自己都不确定的战斗,能够勇敢地、义无反顾地去面对一切可能的结果,即使死亡。 他们明明十分清楚这样的心情,明明能够知道我的愤怒和不甘,依然选择面对抱以同样心情的我进行委婉地劝说,不要涉足,不要回去。 就像森先生经常会说起的最优解这种话,资源的最佳配置和利益最大化的守则。 我不接受。 我通通都不接受。 我不接受那样的理由,我不接受「最优解」。 在乱七八糟的思绪里,我敲下了一行字:「我明白了。」 他似乎成功误解了什么:「你能想通就再好不过了,你放心吧,我和中也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的。」 我没再回复,将手机收回了口袋。 车窗外,火烧云晕染了大半片天空,瑰丽而绚烂。远在横滨的“战斗”对这里没有任何的影响,这座城市依然泛着无波的平静。 我斜过脸,放空了所有的思绪。 … 深夜。 街上零星几个行人,我走过了长长一段路,在确定没有人在家后,我摸索着踏进了室内。 一个礼拜前,太宰还陷在沙发里和我说着话,让我提前去青森,他的语气和神态让我不安。我应该相信自己的直觉,那时候的他绝对知晓了什么。 可是,即使我留下来,我又能做什么呢?我能够从魏尔伦手下救下他们吗?我能够杀死魏尔伦吗?我甚至做不到自保。 ……我撇开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 安静地过了头。 借着冰冷的月影,我的视线四处梭寻,这个房间已经是支离破碎的模样,破损的窗户和花瓶、被踩踏的花束、被劈了一道长缝的沙发,墙壁、厨房,无一处能够幸免。 这里发生过不小的打斗,我无比清楚,魏尔伦一定来过。 我和太宰的家。 我会在厨房里做太宰点名期待的“死亡料理”,太宰会陷在沙发里走神,每个礼拜六下午,我都会买一束鲜花放在餐桌上。 像废墟一样的家。 愤怒再一次席卷而上,充斥着我的思想。但我知道,我必须冷静,我不断地呼吸着、不断地掐着自己的手心,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再度平静了下来。 我蹑手蹑脚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橱柜深处,一个保险箱静静地躺着,谢天谢地,它没有受到波及。箱子很大,里面并没有多少东西,太宰送我的宝石、平时留下的字条、偶尔带回来的伴手礼……他给予我的所有东西,我都藏在其中。 还有中也送的胸针、还有青年会送给我的资料…… 我整理了一番,将母亲的骨灰盒藏于其中。犹豫了一下,又把头顶的樱花发簪、购买的御守和怀表通通放了进去。 暂时分别了。我心中想。 希望还能有再见的那一天。 在保险箱的深处,我翻出了一张名片,将它揣进了口袋。 这张名片是最初乱步先生塞给我的,武装侦探社的联系方式。 我一直没有丢掉。 “殡仪馆……”我喃喃地念出了它的地址。 那是我最后的“决战”。 第140章 烟草 或许有风,又或许没有。 夜色浓郁地像一团会将人吞噬殆尽的猛兽,夏天的晚风还有些凉意,我拢了拢从家里带出来的黑西装,静默地坐在殡仪馆里。 空气流淌过一阵冗长的静谧,零星几个黑西装正低着头,似乎完全没有想到我会到来。 “有烟吗?”我侧头询问身边的男人。 他们是负责处理外科医生、钢琴家、冷血和外交官后事的人,有我同办公室的下属,也有隶属于后勤部的成员。 男人点了点头,似乎想说些什么,我猜也许是未成年一类的话……他缓慢地从衣袖掏出一盒烟:“抱歉,只有这种了,早川小姐。请节哀。” “谢谢。”我礼貌接过。 上一世,在工作压力太大的时候,我偶尔会抽烟,排遣掉被老板训责和连轴转忙碌的郁闷。这一世自然不再多提,未成年抽烟总归是一种不太合适的行为,虽然青年会从来都没有将我视作未成年,否则也不会有为我留一瓶香槟这样的想法了。 我不合时宜地微笑了一下。 黑西装面面相觑,我恍然,后知后觉地发现,在死亡弥漫的地带,抽烟和微笑都显得极其无礼。 “请先不要将他们火化。”我捏着烟,对大气不敢出的殡仪馆馆长再度笑了笑:“虽然,中也……他们也许早就那么说过。” 从青森到横滨,坐电车需要花费八个小时的时间。 殡仪馆也花了足足八个小时,才将他们碎裂的尸体拼成人形。 我一一扫过他们血肉模糊的脸,不久之前,钢琴家还邀请过我去参加中也加入港口一周年纪念会,外科医生送给我厚厚的资料,那是他们费劲了心思找来的,信天翁说会给我留一瓶酒。 我难道真的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吗? 我难道不是在说服自己“不要再轻易给出真心”吗? 我难道不知道,其实他们压根没有别的什么目的,唯一的原因是,不是外科医生所说的什么“青年会入场券”,而是那句话。 “毕竟,你和中也,是同期进的港口黑手党。” ——他们或许也同样想为我庆祝纪念日。 “……” 室外的空气清冷冷的,我走出了门,殡仪馆的前方有一片草圃,边缘地带种了许多棵松柏,影影绰绰地,影子像张牙舞爪的头发。 火星子嘹亮,我默默地吸了口烟,舌尖苦涩,浓烟堕入肺里,让这一世第一次尝试抽烟的我凶猛地咳嗽起来。 但我还是选择继续。 我想拨打太宰的电话,但页面停在他的名片上……我始终没有勇气直接面对他。 我打开了中也的电话页面。 ……也许,他正和太宰待在一起。 我放弃了这个念头。 信天翁。 “喂。”他很快地接听了,显然是正在睡眠,话音里带着浅浅的倦意:“早川?” “我已经到了横滨。”我快速步入主题。 “你疯了!”他瞬间清醒,嗓音有点咬牙切齿似的:“你不是已经想通了吗?你怎么会来横滨?你……” 兵荒马乱间,一阵衣服和袖子摩擦的声音和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 “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我等这些归于平静后,才开口,轻声问道。 他语气不太好,但还是老实说道:“按照太宰和中也的计划,是去寻找下一个可能的受害者,羊过去的成员,一个叫白濑的家伙。原本,那个受害者更大可能会是你,但你此前在青森,而且,太宰说他抹消了所有关于你的信息,魏尔伦绝对找不到你。” “嗯。”我没有意外地应了一声。果然,从那时开始,太宰就已经知道了一切。 “你在哪里?”他有点烦躁地说道:“我过去接你。” 月光逐渐黯淡了,我抬起头,看向零星散着几颗星星的夜空。 “听着,前辈。” 我说道:“论武力,我敌不过中也、敌不过青年会的每一个人,更加敌不过被誉为暗杀之王的魏尔伦;论智谋,我不如哥哥。但我说过,唯有一件事,只有我能够做到。” “我知道……但是治愈药剂已经足够用了。” 我没理会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知道我是从实验室出来的,外科医生也许和你提起过,首领曾刺探我「进阶能力」这码事。” 信天翁不可置信的声音传来:“什么进阶能力,什么实验室,你到底想做什么啊?!你在哪里?……对,你一定在殡仪馆,是吗?” 他那边传来乒哩乓啷的响动,是门推开的声音,他想往殡仪馆赶来。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曾经经历过死亡的。 意识模糊的时候,我被困在躯壳里,先是心跳、是思考,再是嗅觉、是声音。我知道,人在死去之后,灵魂会存留在身体里,一天。 一天的期限。 实验室似乎发觉了我藏在最深处的秘密,他们挖掘着我的天赋,惊叹于这一完美的巧合。 ——用灵魂的力量去修补人类介于生与死之间的桥梁。 多么地离奇荒谬、多么地不可思议啊。 【永生】和【复活】,昔日的津岛家主狂热推崇的像信仰一样的执着,竟然真的有实现的机会。 ……所以,倚仗这一点,我才会和森先生说,如果太宰意外去世的话,请务必找到他的尸体,将他交给我。 所以,那时太宰说只是一天而已,我能够被他说服。 所以,我必须在今天之内赶回横滨,因为到了明天,就会超出期限。 我向着手机那头交代着:“不论如何,请保护好我哥哥,让他活下去。假如,万一,如果他死亡……我会留下一张名片,假如他死亡,一天之内。去找到一个名叫江户川乱步的人,取走我——早川澪寄存在那里的东西,为他注射。” 我早早地在那里寄存了一支用于复活的药剂,因为我害怕,如果太宰真的出事,如果短短的一天我赶不到他的身边,那该怎么办? 即使制造它的代价是体力大幅度地倒退,我也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第141章 复生 “早川,你听着,”电话那头,信天翁深吸了一口气,用几近于咆哮的音量冲我吼道:“那种东西,你自己好好盯着啊,谁要替你看着那个阴郁的自杀狂啊!” 我没立刻回话,又这样僵持了几秒钟。 “来不及的,前辈。”我吐出一口烟雾,这才淡淡地说:“你已经猜到了吧。” 那响动凝滞了一秒,像被什么钉在了原地。 “复活。我的进阶能力。” 和刚刚的中气十足迥然不同,他像被拔掉了气芯的玩偶,用非常、非常微弱又颤抖的声线问道:“代价呢?” 任何一个人,在得知可以复活自己重要的人后,想必也不会比信天翁的反应更加冷静。 “老实说,我不知道。一个,不,两个人。这是我的极限,如果只是两个人,那么,也许只是身体变得虚弱一点,体术倒退一点。”皮鞋碾过烟头,我说道:“复活他们所有人,我没有那么多的把握。” “我不知道这对我而言会意味着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有,也许并不严重,也许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他的话语变得语无伦次起来:“……早川,你不能有事,你不能……就算是复活,也不是所有人……” “可是,前辈。即使是死亡,一个人的死换来四个人的生,也是值得的,不是吗?” 「最优解」这种东西。 “当然不是啊早川,生命这种事情,从来都不该是用数字去衡量的!” 很不合时宜地,我忽然想起了一年前的夏天。 那时,即使猜测到太宰的计划,我也选择了做一个默不吭声的旁观者。我没有阻止,没有告诉中也事实和真相。 明明,他也是我的朋友。 明明在那之前,他还在替我留意寻找太宰的消息。 明明他庇护我、真诚地对待我。 ——就算是复活,也不该是所有人。 可是,如果那时候,我告诉了中也真相,他拥有了选择的权利。那么,他也许不会加入港口黑手党,不会认识旗会,后面的一切也许都不会发生。 ……就当是,赠还那时候的愧疚。 我再度看了一眼斑斑点点的星空,一片寂寥而平静。我有些遗憾地想,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看到它。 电话里,信天翁还在焦急地劝说着我,摇了摇头,我没有再去反驳他的观点,打断了他:“前辈。” “……我会把我所说的名片放在外科医生的口袋里,麻烦你和他解释一番吧。我希望,哥哥不会用到它,不过……算是保险吧。如果我从此死亡,以后也请替我照看一下哥哥……嘛,虽然这么说好像有点过分,中也和哥哥之间也算是死对头了吧,作为中也朋友的你,这样的委托的确有些失礼了。啊……” 我故作轻松地笑了一声,“那么……” 再会。 电话那头突然没了回音,我正打算掐断,起身去完成我最后的“决战”,下一秒,那边传来了太宰的声音:“你想做什么?小澪。” 他的声音像一盆冷水浇透了我。 “哥哥……”我喃喃出声。 他的情绪罕见地有些起伏:“被那只蛞蝓和他们的朋友照顾什么的,我可不需要。停下来。小澪,停下来。” 隐隐约约的,我还听到了中也的暴怒声:“她是个笨蛋吗?!——” 原来他们正在一处。 “对不起。” 我这才发现,我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平静,我在害怕、我在委屈,我在恐惧未知的结果:“哥哥,对不起。” 太宰飞快地说道:“十分钟。十分钟后,我会出现殡仪馆,在此之前,你不要轻举妄动。” 我抹掉脸颊上不知何时出现的凉意,打断了他的话:“我其实真的好想再和你一起去一次夏日祭啊。” “可以。”他的声音急促了两分:“多少次都可以——” “哥哥,我好爱你啊。” 忽而没了声音。 “我好爱你啊。”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你和孤单如影随形。很寂寞吧。对不起,没能够填充掉一点点,伤口拥有止痛药的话,也仅仅能够止痛,没有办法愈合的吧?我该怎么办呢。哥哥。” “我好想找到答案。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还能够找到答案。” “对不起。对不起。请让我稍微也任性一次。即使是弱小的我,也想要拥有保护你的可能,也会想要拥有挽留同伴的能力。请你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吧……就当是,一次试错的机会了。” 太宰却说道:“你做得已经足够好了。小澪。” “是吗,是吗。真好啊。”我又哭又笑,一定狼狈地不得了:“或许,哥哥。这只是捉迷藏罢了,不是么?” 我没有等他反应,主动掐断了这通电话。 我在害怕。 再听到他的声音,我一定会纠结、一定会犹豫的。 踏进殡仪馆里,我冷着声让所有人离开了现场。 我枯坐在尸体的旁边,夜风吹起了我的头发。我感受到生命力在指尖疾速地流逝。 偌大的馆内,只余留下了无底洞一样的寂寞。 世界在眼前变得眩晕而混浊。 我想到了那一天。 湛蓝的天空,阳光倾泻在港口黑手党的顶楼。 “澪酱真的很喜欢哥哥呢。” 首领好整以暇地注视着我,问道:“为什么会对他屡次的自杀都无动于衷呢?” “是必须要回答的问题吗?” “不,只是个人的好奇心哦。” 我笑了笑说:“那么,抱歉,森先生,这是我的秘密。” 为什么会无动于衷呢。 从来都不是无动于衷。 如果他是真的想要死亡,那么他必须在一个我永远无法找到他的地方。 就像童年时,他如果不想被我找到,他一定不会选择回到那间杂物室,他有一万种躲过我勘察的办法,也有一万种故意被我找到的办法。 就像那时候,重逢的时候,他如果想让我离开,如果他的确狠下心来,不会被我察觉到一切。 就像他来到擂钵街,他如果不想……他不会给出我能够抓到他的机会。 他如果想被我抓住,那么只要有一丁点的可能性,只是那么一丁点的期待,我都倾尽全力会抓住他。 他如果并不想…… 那么我会怎么做呢?我会穷尽一切,换取让他想被人抓住的办法吗?又或者是祝愿他心想事成、希望他得偿所愿吗? 我不知道。 “醒过来吧。”我垂下眼,几瓶深绿色的药剂成了型。 我咬住舌尖,尝到一丝血腥味,用最后的力气为他们注射,紧接着,是修补、缝合、和新生。 轻盈的声音从我的喉咙里飘了出来。 “去帮助他……去帮助他们吧,拜托了。” 第142章 幽灵 前方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我伸出手,身体正被浓郁粘稠的雾裹挟着、蚕食着,铺天盖地的疲惫吞没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控制不了双腿,它明明像灌了铅一般倦累,却依然不断地向前走着。 我走了好久、好久。 遥遥地,我似乎见到了一个穿着青色和服的贵妇,她长相温柔,眉眼如远山淡影,脸上挂着体贴的笑意,正认真地凝望着我。 好熟悉,好熟悉的微笑。好熟悉的面容。 我心底泛起密密麻麻的酸胀感。 我认识她吗? 我一定认识她的。可是,她是谁呢? 女人站在一片无人涉足的荒原上,背后是一轮巨大的腥黄落日。两侧草地已然干枯,一条细窄的小路在我们之间铺开,像母亲连接婴儿的脐带一样维系着我们。 “你很努力了呀,小澪。”她瞧着我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面前,俯身,抚摸过我的头,轻柔地说道。 我该说什么呢?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谁。可是,下一秒,像不受我控制的双腿一样,一个同样不受控制的声音从我的喉咙里溢出来:“您有看到吗?母亲。” 原来她是母亲。 “这一切,您都有看到吗?” “有的哦,我一直在注视着你,注视着修治。” “可是,我好想念你……我真的……”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了下来。 说不出话来,因为我被眼泪梗住了喉管。这时,天边传来一记少年的清音,低低地,像来自另一个世界。起初,我听得不真切,后来,我才琢磨分辨出,那是—— “回来,小澪。” “是修治啊。”和服贵妇出了会儿神,显然也在仔细听着那记声音。 修治……我又有点想不起来是谁了,我只知道,当我听到他的声音时,我好难过、好难过。 “母亲,”我扯住了她的袖角:“我们……” “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小澪。”她摇了摇头。 我讷讷地点了点头。 “好孩子。”她看向我的眼睛,她的眼睛是鸢色的,玻璃一样澄澈,徜徉着蜜糖一般的柔情,被这样注视的人一定能够感受到无限的爱意。 母亲又摸了摸我的头,用哄着怀中婴儿一般的语气对我说道:“眼下,还不到我们重逢的时候。回去吧。小澪,修治正在等你,修治需要你。记得我们的约定吗?不要像我一样丢下他。” 我说:“好。” 于是她推搡着我的背,亲手将我送上了返程的路。 … 我迷迷糊糊地,听到微弱的啜泣声,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像是“修治”的声音,我想醒过来,但意识仍然在下坠、不断地下坠。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这个梦里,我是所有人看不到的存在,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无法离开一个女孩半步。 我不得不去注视她的人生。 她是个平凡得过了头的人,丢进人群里也不见得能溅起什么水花。 她却有一张让我格外熟悉的脸。 直觉告诉我,我也许认识她。虽然我想不起来她的名字、想不起来她是谁。 三岁那年,女孩的父母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不幸当场死亡。 她从此扎根在了孤儿院里。 寄人篱下、无人关心,长期的孤身一人造就了她孤僻、呆板、无趣的性格。她总是一个人呆在角落里,注视着别人摆弄玩具,偶尔,那张没什么记忆点的面容上露出羡慕的神情,也许是在好奇来自亲人的爱是什么样的形状。 中学时,她总是形影单只,没有人会乐意和阴郁的家伙混在一起。好在,她早已习惯,从没有为此伤神费心,只是挑灯夜读、发奋学习,考上了一所医药相关的重点大学。 出社会以后,她选择从事药物研究相关的工作。 平凡的生活辗转前行着。 那是对她而言算得上意义非凡的某一天,一个脸上长着雀斑、娇小可爱的同事拦住了她:“我说,你总是一个人吗?要不要和我一起用晚餐?要不要和我成为朋友?” 她愣了一下,这是第一次有人向她投来善意的手,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顺理成章的,她和同事搭建起了称得上是友谊的关系。 那之后,她开朗了几分,她们会一起去参加庙会、捞小金鱼,会一起聊琐事和漫画,虽然大多情况下,只是同事在絮絮叨叨地说,她温和地听着。 “文豪野犬?” 她端出一盘香甜的点心,好奇地念出了这一行字。 同事正趴在矮桌上,兴致勃勃地翻了一页漫画,闻言将封面凑了过去:“是的!你看,你看。” 那张图在我眼前晃过,正中央的两人,一个橙色的发,一个好像是金色。 金发男人像在钳制着橙发男人。斜角分别绘制了两张脸,不知道为什么,我格外在意右上角那个人,虽然他脸上裹着大片的绷带,压根看不出长什么样。 看清他、看清他。有个声音在心底那么说着。 好奇怪。为什么要看清他?我认识他吗? 不,他只是漫画里的人而已。应该问的是,我知道他吗? “啊啊啊!魏尔伦好帅啊,可是他杀掉了旗会哎,罪不可赦!呜呜——我愿意为了他的脸将我四十米的刀变成三十九米,至于为什么不收刀嘛……毕竟,我的中也哇呜呜呜!”同事毫无形象地在地毯上滚了两圈,又爬起来,捏了一块点心,愤愤地往嘴里塞着。 “发生什么了?”她对同事的脱线行为早已习以为常,温和地询问道。 进食无法堵她的哀嚎,咀嚼让话语变得含糊:“你不知道,呜呜,十六岁的中也……还有十六岁的太宰,真的好惹人怜爱,太宰就是……这个人,这个少年。” 同事指着封面上那个阴郁孤僻的绷带少年说道:“你能想象吗,他住在集中箱里诶?……被整个横滨抛弃的集装箱……像被世界遗弃的人一样……” 她的脸上浮现复杂的神色,我辨认出来,那估计是一种名为“我不知道不理解”的东西。 但是,魏尔伦、旗会、中也…… 太宰。 那些都是谁? 我的头很涨、很痛,像被塞进了一大团猛兽,啃噬着血肉,晃不掉、抛不开,还伴随有难过、悲伤和各种奇怪的情绪。我只有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抛开回忆过往、思考漫画的内容,这份痛楚才能够停下来。 我只好停止思考。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能跟在她身边,漂浮在这个世界里,做一只没有记忆、无法思考的孤魂野鬼,或者说幽灵。 第143章 前世 “我真的好喜欢中也啊——!”同事又在发出无意义的嚎叫声了。 她正在烹饪。不管是谁来看,都会觉得这个女孩的生活未免单调过了头,只有工作和基本的生存,没有任何的算得上兴趣和爱好的东西,单调地过着苦行僧一样的生活。 唯有陪伴同事时,她才会接触一些生活里绝不会出现的东西、流露一些平时绝不会露出来的表情。 “难道,你没有什么很想去做的事吗?”同事有一次询问:“或者很感兴趣的爱好?” “……工作?”她迟疑地说道。 “谁会喜欢工作啊!”同事恨铁不成钢:“不过,像你这样的工作狂的话,好像也无可厚非呢……” “我其实也不喜欢啦。假如能够转生到什么富二代身上,我想,我一定会收购掉公司,让主管面临失业危机的。”她难得开了个玩笑。 同事果然被逗得捧腹大笑:“噗哈哈哈哈,这话从你这样的正经人嘴里说出来,看来也别有一番威力嘛!” 笑够了,又停下来:“那别的呢?真的没有别的喜欢的东西吗?比如说音乐?比如说画画?品尝美味的料理也可以是呀!” 她认真思考了半晌,给出一个答案:“那……烹饪?” 同事吐槽:“……虽然,你做的料理是很好吃。但是,烹饪这种东西,在家政课上真的没有学腻吗?” “不是啦。”她抿着唇,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解释道:“我在上幼稚园的时候,其实很羡慕同学带来的便当,因为没有家人,所以我很好奇,家人做出的饭菜会是什么味道。所以,我修习烹饪,是为了有一天,我有了家人……” 我知道她想说的后半句话是什么。 “如果有了家人,我想亲手为他们做出美味的料理。”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又有点难过。 同事合上手掌,做祈求状:“抱歉,我没想到是这样的理由。” 她说:“没关系的,你也不知道。” “哎呀……总而言之,不要过这么平静无趣的生活嘛,不如,不如来接受一下我们宅文化的入侵吧!” “好吧,”见同事说出最终目的,她纵容地答道:“你说的是你喜欢的……文豪野犬吗?” “对对对。”同事忙不迭地点头。 她好脾气地接过了同事递来的漫画。 我看不到漫画里面的内容,只有一团模糊的马赛克,纸张上被糊了一层黑雾。我只好放弃,斜过脸去看她专注的神情。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从下午到了黄昏,她终于从其中挣脱出来。 “怎么样怎么样?”同事睡了一觉,这时刚醒来,顾不得睡眼惺忪,兴致勃勃地凑过去问她。 “嗯……”她指着封页上那个一身漆黑的、仿佛要消失在黑暗里的少年,眼睛里流露出细小的、流动的光斑。 她喃喃地说道:“这个人……太宰。” 同事热切地询问:“你喜欢他吗?” “喜欢,”她点了点头,郑重其事地说道:“很喜欢。” “嘛!我就说吧,谁会不喜欢我们小野狗嘿嘿……” 我知道,她说的不是文豪野犬,而是太宰。她的眼睛里第一次迸发出如此强韧的生命力,那是热爱,她…… 同事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说起来,我总觉得你们俩有点相似呢。一样的……嗯,孤独?不不不,就像不知道人生的意义一样,就像……被世界抛弃了一样——咦,你怎么哭了?你别难过呀,不会被刀傻了吧?还是我说错话了,对不起对不起,哎呀,我胡说的啦,只是二次元而已啦。” 哭了吗? 我摸了摸我的脸颊,同样摸到一片湿润。 好奇怪,幽灵也会哭泣吗? … 在那天之后,她依然过着工作、生存,两点一线的平凡生活。唯一的不同是,她买了一整套《文豪野犬》漫画,不知为何,我依然看不清纸页上面的详细内容。 只好作罢。 当我以为她会这样顺遂地过完这平凡的一生时,变故降临了。 那天没有星星,晦暗的天际里藏着一轮隐隐绰绰的月亮。正是深夜,她加班回家,在过斑马线时,碰到了一只受伤的黑猫,她想把它救起来,却没想到因此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 后来是她的葬礼。 那是一个多么平凡的人,上天却用会惊动邻里的死亡方式成为她的归宿,这绝对不是她的本意。 为她收殓尸骨的是那位同事,在葬礼上,同事瘦了一大圈,面上憔悴不已。我心中不是滋味,在这么久孤独的旁观里,我多少也有把她们当作了朋友的微妙心思,面对一个朋友的死亡和另一个朋友的悲伤,我想安慰却又没有办法,我做不到,我无能为力。 “……据说她们一家人都是死于车祸呢。”有人窃窃私语:“说不定,她就是个丧门星!给父母招来了祸端。” “说的是呢,成天阴暗的样子,也没有什么朋友吧……” 即使声音很低,但同事还是听到了她们的讨论,她一边打着哭嗝,一边怒骂道:“滚!滚出去!谁说她没有朋友?我就是她的朋友!在人家的葬礼上说这种话,不怕遭报应吗,两位?” 那两人许是欺软怕硬,见她无比凶悍的模样,态度一下软了下来:“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滚!” 虽然非常不合时宜,但我的确被她一边流眼泪一边反驳的模样逗笑了。我想伸出手擦掉她的泪水,遗憾的是,幽灵没有实体,于是我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 接下来,我飘飘荡荡、懵懵懂懂地,跟着同事收殓遗体、张罗午饭、招呼来祭拜的亲朋好友。说是亲朋好友实际上也不合适,因为除了同事,她没有什么亲密的人,前来的大多是同公司的或者街坊邻居,又或者是孤儿院的阿婆或孩子。 同事忙成了停不下来的陀螺。 在即将推进火化场前,同事将一束鲜花放进了她的棺材里。 那花带着露珠,我似乎还能闻到它传来的幽香。 “澪。”同事闭了闭眼睛,泪珠滚落在遮掩她面容的白布上:“我是真的、真的把你当作很要好的朋友呢。所以啊,希望你,如果还能有下辈子的话,我希望你开开心心的,我希望你不要再那么孤单了。” “可惜,过了这么久,我也不知道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不然也能带来送给你。”同事垂着眼,眼下一片乌青,她没有了从前飞扬的神色,嗓音里都带着自嘲。 “带着这束花,离开这个不那么美好的世界吧。” 就好像,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只是折一朵花,只是为了带走这一束花。 我站在展厅的边缘,余光中,我看到了玻璃门上照出的自己。 这是我在这个梦一样的世界里,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容貌。从前,不管她怎么照镜子,我都只能在自己的脸部的位置看到一团模糊。 那是她的脸。 是躺在棺材里的、身旁放了一束新鲜花束的她。 ……原来是这样啊。 我想起来了,我全部都想起来了。 我怎么会忘记呢?我怎么能忘记呢? 原来她是我的挚友,原来那个孤僻的、沉默寡言的女孩就是我,原来那是我的前世。 原来我爱上世界的起因,是在死亡后的一束鲜花。 ……原来,我比我想象中更早地认识太宰。 “澪。”是母亲的声音,温柔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回去吧。” “回家吧。”她说。 “我知道了。”我轻声回应她。 我缓步走到了同事的面前。 她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膝盖,如紧绷着背脊随时准备对抗世界的小兽,此时正在小声地啜泣,似乎在走神、在发呆。 “对不起,”我微微俯身,用目光深深地刻下她的模样。 这张带着雀斑的,元气又可爱的脸。 “不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我都过得很开心。因为有你,因为我有了很多同伴,有了家人。我遇到了太宰……我没有那么孤单了。” “谢谢你,那束花我很喜欢。” 我俯身拥抱她,尽管她触碰不到我的躯壳,尽管她意识不到我的存在。 “希望你也能够去往新的生活。” “再见。” 第144章 病床 仿佛被千斤重的物件压住了眼皮,我费尽力气动了动手指。紧接着,是一阵“她醒了!”、“医生!”一类的声音。 好吵。 “生命体征正常。谢天谢地!早川小姐终于醒了!再不醒的话,太宰先生——” 好吵…… 我迷迷糊糊地想。 意识回笼的时候,余光瞥见了左边那扇巨大的落地窗,那外面正在下着细微的雪,一幅冰凉的银白画卷。 我有点儿恍惚,半天没有搞明白状况。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了夏天的夜晚,我仍记得那天的星空和略带燥热的风,迷迷糊糊间,我见证了死去的人们再度有了微弱的呼吸……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低下头,头发长长了许多,垂在腰侧,发尾略微有些干枯。身上穿着宽大的蓝白色条纹病号服,袖口露出的指节像是皮肤包着骨头,过分瘦了。 苍白地过了头的肤色。 喉咙里不断涌动着痒意,可我连咳嗽出来的力气都没有。 这具身体如同破旧的风箱一般,是由朽烂了的零件拼装在一起的。 “……早川小姐。”替我挂营养液的护士一脸关切地询问我:“请问,您感觉还好吗?” 我先是轻轻摇了摇头,又询问:“……太……宰……” 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像丧尸的“嗬嗬”声一样难听,连我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没关系的,早川小姐。”护士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局促,她温和地解释道:“您只是太久没说话了,您只是睡得太久了。” 我默默地看着她。 她一阵福至心灵:“您是想问您睡了多久吗?半年。从我开始照顾您开始,那时,港口黑手党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机,许多建筑受到了毁灭性的攻击,这里是重新修缮的医疗部……您还想问什么?可以慢慢说。” “太。宰。”我扯动嘴角,比了一个口型。 护士这下懂了:“太宰大人吗!他没事,他没事。他昨天晚上还来过一趟,因为有工作,所以又离开了……对了,这半年里,太宰大人时常会过来,在那里休息。” 她指了一个角落,那里放着一把简单的椅子,无法想象人要怎样在那里进行睡眠,我想象了一番太宰和衣而睡的场景。 也许会像一只被遗弃了的黑猫。 像那只躺在斑马线上,和我一起失去生命的黑猫。 我心里突然抽了一下。 闭了闭眼,再度比了个口型:“中……也。” “中也大人?中也大人也经常来,嗯……还有钢琴家……” 她一一细数着来探视过我的人。 在她的话语里,我大概清楚,旗会、中也、太宰……他们都没有死去,不像梦境里同事所说的——“旗会都死了”。不,也许在我没有来到的世界里,他们的确就那样死去了,被魏尔伦杀死了。 幸好、幸好…… 没有人死去,大家都活下来了……真是太好了。我长长地松了口气。 她确认了一番我的身体状况,将我的病床摇高了几分:“如果您再不醒的话,按照您的身体状况,恐怕医生前辈就要给您下最后通牒了呢!幸好……对了,医生前辈今天刚好有工作,所以没有在医疗部,明天应该会来一趟。总之,我就先不打扰您休息了。” 护士出去时轻轻关上了门,病房里徒留下我一人。 我静静地思索起来。 昏迷之后,我曾做过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我得知了一个消息——我的哥哥太宰治,我的朋友中原中也……他们都是一本书中的人物。 显然,那本书里并不存在我这一角色,毕竟我本来不属于这个世界。 在此之前,我一直都知道我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但我一直都以为,这只不过是一场普通的转世,而我幸运地没有遗忘掉前世的记忆。 事情比我想象中要更复杂。我没有任何关于“文豪野犬”——那本书的记忆。即使是现在,我也想不起来漫画的任何内容,只能够根据同事和我的对话判断出零星的消息。 ——在没有我的世界里,太宰依然居住在那个集装箱里。 旗会也没有生还。 前者让我感觉胸腔里猛地抽动了一下,带动一片身体的疼痛,我只好先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思考,好在,作为幽灵的我为了让自己不忍受疼痛,早已练就了“说停就停”这一能力。 至于后者…… 当初魏尔伦事发后,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没有任何选择,我只能动用了曾被实验室激发出来的潜在能力——复生。 当初这一能力开发出来时,甚至没来得及实验,实验室就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我得以销毁资料,被遣返回日本。 这也导致了,我也不知道它的代价、它的极限在哪里。 至于复生的期限只有一天,是我根据自己前世的死亡推断出来的结论。 过了这一天,死者的灵魂就会全部消散,就像前世的我,也只有死亡后一天的记忆。所以,届时即使用我全部的灵魂去换取对方的生机,恐怕也无力回天。 这么看来的话,比起复生,用换命来形容更加合适。 用自己的灵魂去缝补往生者破损的灵魂,代价自然是灵魂的不可逆损伤。 普通的药物、或者由我的异能力造就的药剂都无法弥补这份空缺、修复这份损伤。 我轻轻地拢了拢手掌。因常年修习体术、握着手术刀,指腹上曾凝成了厚厚一层的茧,如今已经光滑平整,这双手也许还能够用手术刀,但大概再也不能握枪了。 但是……我并不后悔,不论当时的想法如何,从结果来看,能够救下同伴、能够清醒过来,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幸运了。 唯有太宰…… 我侧过脸,窗外的雪停了。 … 我适应了一番我的“新身体”。 外科医生说得没错,如果我再不醒来的话,恐怕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因为这具身体已经糟糕到了无法更糟糕的程度,各项机能濒临报废,哪怕是休养到走路,也要耗费三四个月的时间。 好在,护士说会为我找到轮椅。 “谢……谢,”我慢吞吞地对着她说。 “早川小姐,您客气了。有什么事,随时按铃叫我就好。”她脸上升起两片红晕,又带着迷之微笑慌乱地离开了病房。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她对我的态度好像有点好得太过头了。 如今的身体不足以支撑我进行长时间的专注思考,刚刚思考了一下梦境和昏迷前的事情,我便感觉到,如果继续下去,后脑一定会不断地刺痛,所以,我只好先施行尽量放空的方针。 又是迷迷蒙蒙的一个混沌长觉。 再醒来的时候,窗外黑漆漆的一片夜晚,我懵了好长一瞬,半晌才弄清当下的状况。 余光中,有一个人影正坐在我的身边,是太宰。 他目光没有焦距地放空着,或许正在想什么,又或许只是在发呆。 第145章 蝴蝶 太宰是混浊的、混沌的。 他像一团深不见底的、填满了黑色油漆的洞穴,一直在吞食死亡、无意义、恐惧、迷茫……各式各样属于人类的糟糕的绝望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是那样的人,思绪是重的、绝望是重的,灵魂却是轻盈的。 他的呼吸也是轻盈的。 此时此刻,太宰呼出气体的频率好比黑夜中振动翅膀的蝴蝶,轻盈地拨动了我的视线和情绪。 我眨了眨眼。 理论上来讲,我已经有半年没有见到他了,时间不可控制地在他身上留下印记,他成长了许多,即使那张熟悉的面容上仍然泛着未褪去的少年稚气,但比起两年前来说,这时更加冷清了。 他有我无比熟悉的灵魂,也有让我陌生的部分。 我正在想着用什么样的话语作为“重逢”的开场白。这时,太宰察觉到了我的打量,他倏而掀起眼皮。没有被绷带遮住的左眼里,好似也下了一场雪,让人感到刺骨的寒意。 寂静。 冗长的寂静。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唯有呼吸声正在起伏。 过了四五秒,又或者更久。他才突然出声:“小澪做出这样的选择,从来没有设想过「哥哥会伤心」这一情境吗?” 是平坦而陈述的语气,任谁听了都不会认为这句话掺了伤心、愤怒或者悲伤这类的情感,甚至不会认为这一情境是真实发生过、存在过的。 太宰仿佛只是在说一件与他完全无关的事情。 “啊……”我的思绪钝钝的,下意识问道:“……那么,哥哥伤心了吗?” “当然。很伤心哦,”他面无表情地说道:“心爱的妹妹选择拯救和她关系不算好的同事,把自己的身体搞得乱七八糟,差点因为身体机能报废而彻底死掉。她真情告之哥哥「爱」这样的字句……真是令人感动地落泪,然后,她转头就把哥哥抛弃掉,多么残忍啊,对吧?我当然很伤心了。” 挖苦、嘲讽、满是尖锐的恶意。 假使平时,想必我一定会手足无措。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我心中竟然泛着无波的平静。 这是太宰。 是真实的太宰。 “对不起,哥哥。”因为声带长久未曾使用的缘故,我说话很慢很慢:“我……” “没有抛弃。”我说。 “哈……如果没有做出那些事、没有抛弃,小澪为什么要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呢?”太宰听完,又轻嗤了一声:“难道,小澪很喜欢道歉吗?” “因为……”我动了动嘴唇,说道:“我在生气啊,哥哥。” 太宰怔住了。 那年夏天,我们刚刚重逢,他设计挑拨羊和中也的关系,让他做出不得不加入港口黑手党的选择。森先生的试探、对于朋友的隐瞒,混沌又迷蒙的选择,我被裹挟在多方对峙而无力挣脱的困境里,向着唯一的、既定的道路——太宰的方向走去。 可是,那个时候,我真的没有想过要告诉中也吗?真的没有另外的道路吗? 想过的。即使内心的声音再微弱,它也是存在过的。但是天平的另一端是太宰,他拥有压倒一切的力量。 在那之后,太宰对我说—— “我从来都不怀疑小澪为了他人付出一切的决心哦,……如果阻拦住这份决心,那么小澪是否会稍微生气一下?” 后来,他就像是对“让我生气”这件事失去了乐趣,逐渐不再提起了。 那么,这时候、那时候,为什么会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 ——因为我一直都在生气啊。哥哥。 生气我自己,生气他为什么要阻拦住这份“决心”,为什么不能和我开诚布公,生气他为什么要隐瞒我,将我偷偷调离开横滨,选择独自面对那一切。 可是,他这么做难道是错的吗? 即使只从「最优解」来看,从我透露出来的能力去判断。只要我活着,就能够源源不断地制造出治愈药剂,而我前去周旋,除了牺牲没有任何价值没有任何意义。 更何况,我难道没有说过“如果是哥哥的话,也是没有办法”之类的话吗?我没有说过“我不会生气”一类的陈词吗? 我说过的。 正因为我说过,我才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因为我到了那时候才发现,我做不到完全顺从他为我选择的路径。 我从来都知道太宰在我生命中的重要性,我可以为了他付出我的生命。 但欲望更改不了、自我更改不了。 我是爱他的,他是自由的。 而爱着他的我,同样也是自由的。 那是幸子的背叛、是母亲和樱子的死、是杀掉诗织、是人体实验折磨里的日日夜夜推促着我去遗忘掉的信任、摒弃掉的真心,因为太宰、因为阿敦、因为中也、因为外科医生和院长、樱子、与谢野……和那束花,和无数个给予我善意的人,被逐渐寻找而回的欲望。 它们不断地积压、不断地堆叠,然后撕碎掉粉饰太平的我。 我相信他,但我更想抓住他。我爱着他,但我更想保护他。 我从来都不是什么言听计从的妹妹。 我看着太宰鸢色的瞳仁,他的瞳仁晃过白炽灯的冷光。我知道,不需要言明,不需要解释,他已经知道了我的全部心情。 果然,他勾起了嘴角,放声笑了起来:“……原来如此啊。” 忽然间,太宰伸了出手,遮住我的眼睛,就像那年春日宴上他说“你会自由的”那样。那双手泛着玉质般的凉意,指腹有薄薄的茧。我伸出手,同样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顺从地闭上了眼,视线坠入到一片漆黑里。 “欢迎回来,小澪。”下一秒,我听到了他蝴蝶振翅一般在黑夜里晃动的声音。 第146章 探视 他说:“欢迎回来”。 我莫名地感觉,他所说的不止是我醒来这一码事。而是,欢迎找回那个被藏在灵魂深处的自我。 那份自我,跨越了从青森到横滨的土地,跨越了无数的情感和游离,终于回到了这具躯壳里。 “我回来了。”我于是笑了起来,轻声回应了他。 … 在我醒来的第二天,护士便推来了一辆轮椅,我猜这大概是早已准备好了的。 有了这一装备,我想着可以推着轮椅去室外呼吸一番新鲜空气了,结果这番提议刚一说出,就被外科医生驳了回来。 是的,外科医生。 他在第二天清晨便像幽灵一样出现在了我的办公室,一丝不苟地记录着我的身体数据。 刚醒来就对上上司严肃表情的我:“……”吓了一跳呢。 “你的身体……仿佛一个碎裂掉后,被强行拼凑起来的玻璃块……”他的眼底依然是厚重的乌青,让人怀疑昨晚他压根没有睡眠:“这时候,如果有冷风从缝隙的部分钻进去……会给肺腔造成极大的伤害……” 我只好放弃了这一打算。 在观测完我正在好转之后,他没有呆在病房里,前往下一个工作地点了。他平静的举动,仿佛我仍然在昏迷着,而不是已经醒来。 只是,我知道,在换输液袋时,他说了一句轻微的“谢谢”。 … 离那天又过去了数日。 接下来的一周里,我努力做着身体机能恢复训练,虽然无法说出长句子,但发音没有最初那么艰难了。 期间,有许多人来探视过我,里面的大部分人,我都不知道是谁,一小部分人,也堪堪脸熟——是太宰和中也的部下。 后来,护士以我要好好休息为由替我婉拒了他们,但病床旁边的柜子上,水果鲜花开始源源不断地出现。 我:“……” 绝对不是错觉。但是,我只不过是睡了一觉而已,怎么突然变得受欢迎起来了啊?? 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只是我的病患还好说,可更多人压根就不熟悉…… 思考又让我头疼起来,还是暂且作罢吧。 这一礼拜里,青年会也陆陆续续地来过,这里指的是冷血、外交官和信天翁,原因无他,钢琴家和中也正在欧洲出差,不过,他们也发来了慰问的短信。 冷血较为寡言,我也没办法多说话,所以,这场探视究极尴尬,最后以他的一句“以后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只管提出”收了尾。 我自然清楚这番话的含金量,毕竟,在擂钵街的时候,我曾亲耳从中也那里听说过冷血的名字,被中也亲口承认过的强者,实力自然不可小觑。 据说,他是黑手党数一数二的杀手,他的强悍之处在于他能够利用当场的任何一样东西,制造完美的凶杀案,环境里所有的零件都可以是武器。 虽然想不到会用到承诺的机会,但我还是认真地和他说了一声“谢谢”。 信天翁是和外交官一起来的,他们正好共同负责一项政交工作。 此前,我与信天翁有过许多交流,对他并不陌生。倒是外交官,我和他算不上熟络。他是个长相耀眼的男人,毕竟台前职业是大热明星,没有令人惊艳的长相,也难以成功。 和他的外貌一样,他的语气能让人在心里轻易地对他升起好感。 “谢谢你,早川。虽然说这份谢意无法弥补什么。”外交官顿了一下,轻轻说道:“你的身体……” 他想问的大概是我的身体还能不能恢复到从前的样子。 我慢吞吞地道:“可以……正常生活。” 当然,也只能够如正常人一样生活了。 “抱歉。”他垂下了眼睫。 我摇了摇头,见气氛凝重,我主动岔开了话题,好在他们接过了话茬,我们就这样闲聊了一会儿,大多是他们说话,我安静地听着。是在从前偶尔的聚会上会发生的情景。 从他们口中,我得知了昏迷的这半年错过的诸多大事。 其中,最重大的、可以被列为头等大事的——便是龙头战争。 “那是以一个异能者的死为契机,围绕着失去所有者的五千亿黑钱,关东地区的黑社会之间展开的一场流血与杀戮之宴。”外交官向我解释道。 杀戮和鏖战,金钱与利益。横滨化身成一个大型斗兽场,所有组织、所有人都是这场战斗里啃噬骨头的恶犬。 “后来呢?”我好奇询问。 外交官继续说道:“这场盛宴持续了足足八十天,产生的尸体不计其数。不过,因为……魏尔伦事件过后治愈药剂还有剩余。”他顿了顿,见我没有异色,这才继续说道:“所以,有了这些底牌,黑手党将伤亡控制到了最小。” “甚至于,治愈药剂还救下了中也的六个部下。”信天翁插话。 我这下有些意外了,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没有想到在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我居然还能够帮助到伙伴,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了。 在龙头战争的后期,政府引入了“涩泽龙彦”,这位异能力者在横滨搅动风云,他们寥寥数语便勾勒出了一幅在横滨绘制出的地狱之卷,我听地目瞪口呆、唏嘘感慨。 “说起来,龙头战争不止让黑手党一跃成为了横滨黑社会的领头组织。还有,在终结之夜的前夕,中也和你的哥哥太宰治一战成名,“双黑”——港口黑手党令人闻风丧胆的组合横空出世。” 我“唔”了一声:“危险吗?” “什么?”外交官问道。 “涉足其中,危险吗?” “对于太宰治和中也来说,在能解决的范畴里吧。”外交官斟酌了一下词句。 我知道问他们问不出什么来,最好自己事后去调查一番,转而把视线聚焦在了另一词语上:“组合?” “对。”信天翁猛地点了一下头。 我嘴角抽了抽:“首领……” 森先生是怎么想的?把两个完全不对付的人凑在一起,结果居然还有所成效……不过,好像在此之前,他们就已经一起作战了。 但绑定成组合这种事,嗯……也不知道当事人会作何感想。 “早川也觉得荒诞对吧!”信天翁像找到了知己一样:“难以想象,把他们两位凑在一起。” 我深有其感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得了反馈,他更是倒豆子一般滔滔不绝:“不止中也脾气火爆,事实上,我也没有见过比太宰治脾气更……奇怪的人了,虽然在此之前,我已经对他有所领教,毕竟没有人能在这个年纪做出如此成就,甚至比钢琴家还要——!这也算了!最让我觉得古怪的是,那天晚上,我毫不怀疑他是真的想让我们去死——他就是个恶魔!” 忽然,信天翁像意识到了什么一样卡了壳,好似被谁从身前掐住脖颈一般。 空气死一般地寂静。 我微笑着看着他,说道:“请前辈继续。” 信天翁:“……” “那天晚上,早川知道他说的是哪一天。”外交官无奈地摇了摇头,接过去信天翁的话茬:“要不是看在我们的生命是早川你用“可能死亡”作为代价换来的份上,恐怕,我们真的无法走出殡仪馆。” 说到这里,他们像是在回忆着什么,眼睛里闪过一丝不自在,脸色也沉了几分。过了几秒,信天翁说道:“后来的事……”显然不欲往后多说。 “前辈,”我摇了摇头,打断了他:“……不论发生了什么,都已经过去了。如果可以的话,请告诉我,魏尔伦事件的后续吧。” 第147章 低估 “医生说,剧烈的情绪波动可能对你的身体造成十分糟糕的影响。”外交官犹豫道。 “没关系的。”我轻声说道:“请相信我吧。” 他们对视了一眼,最终,在我的执着之下,外交官开始了叙说。 … 几乎是在我昏迷过去的下一分钟,太宰便搭乘信天翁的机车抵达了殡仪馆。对上刚刚苏醒的几人,他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枪支。 “……他并不是想要做出类似于报复一样发泄情绪的举措。” 外交官回忆了一番,神色复杂:“而是因为,知道并亲眼见证了我们死亡的人不在少数。假如我们“复活”,重新走入他人的视野,这会给你引来极大的麻烦,起码,异能特务科会注意到你,日本政府高层也会。” “即使过去一年里,港口黑手党在横滨地带发展出了不小的势力,在横滨地带成为了不可撼动的存在,但复生的异能力……” 他找出一个形容:“比龙头战争的五千亿黑钱更有价值和吸引力。” 我抿了抿唇。 “所以,那时候,”外交官下了结论:“太宰治是真的想要再度结束我们的生命。” 但那时,我甚至不一定能够活着。假如我已经死去的话,高层的注意这类隐患变得也不甚重要。毕竟,一个价值再重的异能力,死人是无法实施的,那又能有什么用呢? 那时,太宰和青年会无声地对峙了许久。对于刚获新生所以身体正十分虚弱、又没有任何武器的青年会来说,那把枪是绝对不好对付的存在。 更何况拿那把枪的人是太宰。 可是,魏尔伦还没有解决,他们的复生又来之不易,至少他们不该终结在殡仪馆里。 好在后来,匆匆赶来的中也说:“这是用她可能死亡的代价而换来的。” 太宰沉默了两秒,微笑着发出了“是吗。啊,对呀,是这样呢”这一系列的咕哝。 然后,在众人以为他态度有所松动的下一秒,太宰突然对着青年会里的一位成员扣动了扳机。那人正是钢琴家,他没有任何闪躲的举动,所幸,飞射出的子弹只是擦过了他的脸颊,带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太宰面无表情地丢开了枪,带着我的身体离开了殡仪馆。 ……我面上安静地听着,手指却紧紧抓住了被子。外科医生说得不错,即使外交官带过了其中尖锐的话语和剧烈的冲突,但依然会让我的情绪起伏波动。 因为,我并不是没有设想过“哥哥会伤心”这一种可能性,只是……我只是没有想到。 我只是没有想到他会那样做。 “在那之后,太宰治命人封锁了「复活」有关的消息。起初,这种策略颇具成效,但后来,因为牵涉到的目击者太多,这份情报的价值又不可估量,所以还是有人走漏了风声。” 原来,封锁消息之后,太宰并不抱以能够一举成功的希望,所以同样散播了一些混淆视听的谣言,比如说这是一种来自东亚的邪术;比如说复活的介质是一件重要的道具,轻易无法获取;又比如说其实青年会没有死亡,死去的只是他们的替身,是他对付魏尔伦提前设下的局。 离奇的、荒诞的,各类传言,假假真真掺杂在一起,让人辨不清真相。 期间,太宰又暗暗地顺藤摸瓜,处理掉了传播情报的人员。时间会模糊掉许多东西,又没有了证据,人们自然愿意相信最有逻辑、最合乎认知的那一种解释。 ——青年会自始至终都没有死亡。 这件事称得上完美收尾。 本以为彻底解决了复活青年会带来的后续隐患。但在龙头战争期间,在港口黑手党全力对敌的当口,有黑帮组织想要趁乱带走我,却恰好在病房外遇到了外科医生,双方就这样开启了一番混战。 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在审讯部的运作之下,他们交代了所有,原来,他们所在组织无意得知了关于我异能力的情报,故而起了铤而走险的心思。 “……”我不置可否。 能够“恰好”闯入港口黑手党大楼,又“恰好”落到外科医生的手里,恐怕也是有人利用“港口Mafia处于防守空缺的弱势状态”这一假象去套取更深的情报信息。 “总之,虽然你复生被隐瞒了下来,但你拥有治愈异能力的事也的确在黑帮组织里藏不住了。毕竟,无论是魏尔伦事件还是龙头战争,治愈药剂发挥的作用都不可估量。” “所以,boss在港口Mafia内部公开了你的异能。”外交官声音淡淡地:“并将你列为了Mafia的重点保护成员。” 原来如此。 这下,也能够解释护士那奇怪的态度和鲜花水果为何源源不断的怪事了。 不知怎么,我莫名想到了武装侦探社里低调又隐秘的与谢野医生,如果那些黑手党得知了她的异能力,恐怕会更加狂热,毕竟,在战场上,时间就是生命。 “……但,我还是不明白。复活的要求十分严苛,而且他们得知的情报,也只是治愈系异能力而已。”我喃喃出声。 “只是治愈系异能力而已?”信天翁不赞同地说道:“早川,你难道真的不明白治愈系异能力的珍稀性吗?那可是——相当于多出一条性命啊。” “更何况,「你能够复活他人」这一传闻并没有完全消失。”外交官补充道:“觊觎这一块肥肉的饿狼仍在暗处蛰伏。” 他顿了一下,说道:“还是说,在太宰治那家伙身边呆得太久了,你也不自觉地开始低估起了「生命的重量」?” 第148章 非人 在黑帮火拼的灰色地带,生命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不过,这一条论显然只适用于基层组织。 能够踩踏着万人头颅与鲜血构筑成的阶梯向上走的“人物”,每天都生活在生存与死亡的夹缝中,这会滋生暴力与摧毁欲,也会放大恐惧和求生欲,生命无疑变得愈加珍贵起来。 这份重视甚至可能超过一切。 在这种每个人都恐惧死神的环境中,太宰却是万里挑一的异类。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如同外交官所说,他对生的那份不在意的态度感染到了我,又或者是作为医疗人员不曾直观面对血腥纷争、不曾参与那些是非,所以引起了对治愈能力的傲慢与轻视。 “抱歉,”我重新摆正了态度,去应对他们的认真和严肃:“是我短视了。” “说起来,早川留下的那支药剂。”信天翁咳嗽了一声,将这个插曲带了过去。他递过来一张名片,卡片已经有些陈旧了,周边被磨得光滑,那上面记载着侦探社的联系方式,它兜兜转转,还是移交到了我手中。 “……太宰治没有用到它的机会。”他说道:“不过,在那次事件之后,港口Mafia上层都知道了这支药剂。boss派我将它去取了回来,此时药剂正寄放在他办公室里。” 我点了一下头:“我明白了。” 这一发展不算超出我的预期,我相信如果太宰出事,森先生会像我一样选择使用那支药剂。 后来的讲述则简单许多,殡仪馆一夜后,太宰与中也开启了下一阶段的调查,青年会为了避免再次引起魏尔伦的注意,所以选择了在暗处蛰伏和休养,对其过程自然不甚明晰。 一直到最终的决战。 那天,魏尔伦释放了内心的异能怪兽,如同鬼怪、恶魔的降世,轻易便能吞噬掉大半个横滨。 而太宰,他早已设计好了陷阱——命483名武斗派人士,32名异能者,以及身体复原后的青年会去围攻魏尔伦,为带着亲手喂下魏尔伦毒药为目的、以诱饵的身份悄声接近他的中也创造出时间。 港口黑手党倾巢而出,用骨头、用血肉、用生命创造出时间。 在那场战争中,Mafia成员不畏死亡,前赴后继面对着攻击力强悍的异能怪兽,有来不及在死亡前吞服下治愈药剂的士兵,自然丧失了生命。 而幸运完成了治愈的士兵,也依然没有喘息的机会,在恢复的下一秒,便继续坦然地去面临了新一轮可能死亡的情景。 “不死军团。” 不知怎么的,想象到那样悲壮的场面,我浑身冒起鸡皮疙瘩,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词。 最后,在无数生命的牺牲,无数尸骨的堆叠下,中也不负众望,完成了他的“使命”。 “在最后的当口,中也释放了荒霸吐。”外交官用极其沉重的语气说道:“假使释放了这一能力,那么,他再也无法确定自己是人类还是字符串了。” “……字符串?” 信天翁说:“是。早川,你还记得吗?魏尔伦想证明中也和他是一类人,“非人”,他说中也只不过是由一串代码创造出的存在。而我们找来的照片,也只不过是军方为了掩人耳目做出的假象。” 我怔怔地:“……怎么可能?” “是啊,怎么可能。”外交官平静地说道:“即使照片会撒谎,乳牙也不会,军方的势力无法渗透进异能力中,它已经是答案了,不是吗?” “话都被你抢走了啊,”信天翁语气顿挫:“该说不愧是煽动人心的外交官吗,喂喂——总之,早川,你想做到的「帮助同伴」,其实并不需要去……” 他有点不知道措辞,话语略显混乱:“我的意思是,你早就已经做到这一点了。没有你的话,太宰也许无法集齐那么多的人手,中也也不会那么快就下定决心。以及,港口Mafia的伤亡只会更多。” “青年会也无法活下来。”外交官补充,他再次说道:“所以,真的很谢谢你,不论是作为个人,还是作为Mafia的一员。” “这样吗。”我微怔,当我还想说什么时,外科医生推开了门。 “医生——”信天翁跳脱地打了个招呼。 “……到时间了。”他环视室内,将这场谈话掐了尾:“她需要休息了。” … 我心情复杂地目送他们离开了病房。 魏尔伦并没有死亡,但二人对他的下落也不得而知。我猜也许森先生将他控制在了港口黑手党内部,就像收复中也时那样。 森先生总有让人为他所用的办法,他是一个老谋深算的棋手。 昏昏沉沉地进入睡眠前,我想,许多细节,恐怕都要等日后进行调查和探究了。 第149章 朋友 窗外的雪依然扑簌簌地下着,远处的树梢之上盖满了莹白,放眼望去,仿若满地的盐晶。 我仔细去瞧,街道之上,有人裹着厚重的衣服穿行而过,也许肺腔里能呼出白雾一般的凉气。 好在,在能看到这番雪景的室内感受不到什么冷意。 接下来的几天里,来自四面八方的关怀并没有停息,反而愈演愈烈。广津前辈、尾崎前辈发来了慰问,我一一认真回复。 翻动手机后,我又处理了几则侦探社堆积了许久的消息。 当初情急之下,我向乱步先生发送了一则短信——“如果有人来取走我存放的物品,请交付给他。” 在我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有陌生来电拨过我的手机,想来也许正是他们担心我的下落,又提防来自侦探社的通话可能会被我所在的组织怀疑,所以做出的举措。不过,这些电话也大多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我发送消息过去,并第一时间收到了回信。屏幕那边是与谢野医生。我隐瞒了所有事宜,只说有一些要事耽搁了才没来得及回复。 “你没有事是最好的消息了。”与谢野医生说。 我心中一暖,指腹敲击屏幕:“谢谢关心。有机会的话,见面再谈吧。” 森先生倒是亲自来过一趟。 面对多日不见的森先生,我依然保持着一贯的拘谨,虽然我们平常的相处不在少数,但也许奇怪的警惕作祟,我依旧无法和他亲密熟络起来。 他头发似乎单薄了一点,眼角的细纹也更深邃了几分,想必这半年来要处理的工作不在少数。 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个穿红色洋裙的小女孩,那大概就是传闻中的私生女“爱丽丝”了。 “早川的异能力令我十分吃惊呢。”森先生先是感慨道。 “抱歉,没有和您提过,”我轻声说:“此前,只是不想引起过度的麻烦。您之前……也大概猜到了一些吧。” 森先生摇头:“没有哦。「复活」一词,不论怎么看,都已经超乎寻常人对于异能力上限的构想和理解了。” 几乎要把“异想天开”这个词说出口了啊,森先生。 “是吗。”我微笑道:“其实,如您所见,它也存在许多限制,不提使用条件的严苛,光是代价,让我身体机能完全衰退、不可逆转,并险些死亡的代价,就无法再遭受一次了。” 我的言下之意,则是复活药剂无法再现了。 不过,森先生大概不会相信这一番话语,毕竟,如果真的要以燃烧掉我剩下的生命作为代价,又怎么会无法制作出下一瓶呢? 只是,当他清楚做出复活药剂并非易事之后,便会打消“二者并行使用”的潜在想法,在其中做出取舍权衡。毕竟,治愈药剂的制作并不需要什么成本,带来的利益远超于复活药剂。 果然,森先生瞳色晦暗,声音却是意味深长的:“也是呢。比起制作出复活药剂这种天方夜谭的道具,治愈药剂才是港口黑手党迫切所需的东西啊。” “这段时间,没有了早川君的异能力,港口Mafia真是寸步难行。”他用幽怨的声音说道:“幸好早川再度平安归来了。” 我知道这多半是表演,于是配合着他,遗憾地表示——虽然很想重新回到工作上,但根据身体状况来看,恐怕还需要等到三个月后。 “当然,医生也说了同样的话语,”森先生以磨刀不误砍柴工一类的话语安抚了我,并提出可以让他的爱女爱丽丝来陪我玩闹。 “爱丽丝是个可爱得就算放进了眼睛里,也不会感到疼痛的孩子啊。”他微笑着说道:“同龄人之间,说不定会更有话题。” 在他身后,金色长发、面容精致的小女孩微微闪躲,嘴里嘟囔:“林太郎…笨蛋!” 她蹦蹦跳跳地走来,递来一张绘着鲜花的画作,这幅画色彩瑰丽,天真烂漫,充斥着孩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谢谢你,爱丽丝,”我认真道了谢,又礼貌地回应了森先生:“也谢谢您的好意,森先生。” 送走了森先生后,我揉了揉眉心,说实话,和他说话,比和任何一个人交谈都来得疲惫,即使比初见时好了许多,但那种若隐若现的审视和打量,依然会在某些瞬间如针一般扎进我的皮肤。 … 时间又过去一个礼拜,我的嗓子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只不过身体机能的复健工作仍在继续。 病房门口,水果、零食和鲜花快要堆放不下,护士愁容满面,有些棘手如何处理。 至于他们之所以没有走进病房,一来,外科医生下了命令,无故不许探视,这会打扰到我的休息;二来,赠礼之人也许觉得探视的行为也许会略有些冒犯。 我想了想,将水果零食分给了医疗部众人、以及首领的女儿,又请求护士在门口写下一句“多谢关心,无需赠礼”,这种情况才少了许多。 “很受欢迎嘛~小澪,是甜蜜的负担呢。”太宰调侃我。 这段日子里,太宰经常过来。时间却不是夜晚,而是白天。他来时,往往还带着游戏机、或者心爱的《完全自杀手册》读本。 我干脆派人取来了办公室里久置的躺椅,这原本就是给他准备的,太宰表示非常满意。 “虽然的确很感动啦……”我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揪了揪被子,小声说道。 见他悠哉的神情,又想到此前他一直忙得脚不沾地、不见踪影的模样,现在反而完全倒转过来了,我于是问道:“哥哥的工作,没有关系吗?” “毫不费力。”太宰一边吃着水果,一边说道:“前不久,我跟某只小蛞蝓打了赌,游戏pk的输家要负责赢家一个月的工作报表。” 我:“……”原来是这种意义上的毫不费力。 我正想点头表示明白,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哥哥,中也这段时间好像还在欧洲出差吧?” “是啊。” 好歹也换个对方同样空闲的时间再挖坑啊我说…… “小澪很清楚他的行踪嘛……”太宰“唔”了一声:“虽然出差,但如果出现了无法同时并行两份工作、不够了解搭档这种重大疏漏,上司一定会质疑他的工作能力吧!所以,我可是在好心帮助他哦。” 偷换概念、混淆是非,用太宰惯用的甜蜜语气说出来,中也如果听到了,一定会跟他大吵一番。 “哥哥还是那么地……”我斟酌了一下用词:“喜欢捉弄中也。” “呜哇,我可不想和那个帽子架攀扯上什么关系。”太宰露出嫌弃的神色。 “是啦,”我一本正经地点了一下头,调侃道:“哥哥和中也只不过是由森先生‘强行’凑在一起的、完全不对头的陌生同事罢了,对吧?” 太宰微哽了一下:“变得天然起来了呢,小澪。” 我眨了眨眼:“哎?没有的事哦……” “……你知道吗,小澪。我呢,前阵子认识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家伙。” 太宰突然露出笑眯眯的表情,变换了一个话题,说道:“他也总是说出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话语,彻底的天然派。长期和他接洽,也有让人心灵疗愈的效用呢。说不定,他和小澪还会有不少共同语言。” “是吗?”我好奇问道:“是哥哥的朋友吗?” “嘛,”他想了一下,高兴地说:“算是熟人吧。” 原来是哥哥的熟人。 嗯??? 等等,他是谁的熟人?? 我露出呆滞的表情,太宰见状,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老实说,我倒不是认为太宰不会交不到朋友的那一类人,虽然他在所有人的认知里都太过冷僻,但我知道如果他想要做什么、想要得到什么,一定不会有事与愿违的结果,包括“友情”。 只是,在此之前,和他一起生活的我实在没有听说过他有什么工作之外的交际,“熟人”一词更像是凭空冒出来的…… 搞不好还真是“凭空”冒出来的。 看来我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港口黑手党里果然发生了不少事情。 “我在Lupin存放了几瓶青梅酒,”太宰托腮,好整以暇地说道:“等小澪彻底好起来,我不介意好好庆祝一番哦。” 我恍惚地点头、恍惚地说谢谢、恍惚地和他又聊了一会儿,最终恍惚地目送太宰离开,完全没有注意到他所说的“Lupin”是什么东西。 整个过程里,我脑子里只充斥着一句话—— ……这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第150章 早春 三月,草絮纷飞的时节。 伴随浮雪渐停,在日复一日枯燥的复健之中,我的身体机能也逐渐恢复。一个月后,外科医生终于松了口,能让护士推着我去户外活动活动了。 谢天谢地。 与昏迷前迥然不同的境况是,我身边多了一群保镖,以此来应付可能到来的暗杀或者绑架。 体术强大的时候,我的敌人寥寥无几,体术技能完全清零之后,敌人反而蜂拥而至了。 醒来的这段时间里,除去在欧洲出差、迟迟未归的中也,与我有所交际的黑手党成员,不管熟悉与否,我基本上都见了个七七八八。 从钢琴家口中,我还得知了一些比外交官提供的消息更加详尽的细节。 比如说,龙头战争里的太宰是如何设计敌方组织、如何亲身涉险、又是如何和中也联手、如何一战成名的,当然,在这场战争中,旗会也提供了不少助力。 钢琴家感慨道:“想必,这样下去的话,他们两人很快就能够取得干部之位了吧。” 我对此倒很是赞同。毕竟,只是一年前的太宰,为黑手党发展做出的贡献就已经远超于所有人了;而在魏尔伦、龙头战争里作为战力主役的中也,也是功绩卓着,他们登上那个位置只是时间问题。 钢琴家没有过多地讨论那个话题,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当初龙头战争时期,干部之一的大佐意外死亡,曾有人动过使用复活药剂的念头。 这里的有人,自然是指知道的这一情报的成员——森先生、组织干部、旗会和太宰,他们的其中一员。 是谁的话,用排除法来看,几乎不言而喻。 “但这个提议刚说出来,就被boss和太宰治拒绝了,”钢琴家用温和的声线说道:“我猜测,那一支复活药剂,太宰治原本打算用在你身上——假如你醒不过来的话。” “诶?”我呆了一下:“还能这样吗?” 这么一想,好像……也可以? “幸好没有在昏迷的过程里使用它,”我心有余悸:“否则……” “没有效用对吧?”钢琴家接话:“因为,复活药剂只能够建筑起灵魂和躯壳的桥梁并迅速修复躯体,所以,在人真正死亡后,才能够符合使用的条件。” “没错。”我认同地点了一下头。 归根结底,我是用灵魂去搭建桥梁、去制造出它,受到损害的也是灵魂的力量。只能修复躯壳的治愈药剂没办法让我恢复,而偏重搭建“桥梁”的复活药剂也只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送他走后,我又恶补了一番这段时日所发生的事宜。 当初,前代首领率领下的港口黑手党,只能说虽然棘手,但并非不能对抗,至少几个小组织联结起来,也能够予以不小的创伤。 如今的黑手党,已经算得上是在横滨没有敌手的存在。 看着医疗部大批的拨款资金和几乎翻了几倍的人才引入、组织规模扩大和人脉关系网愈加宽广,我对港口黑手党一跃成为“业界标杆”这件事有了更具体明确的认知。 … “……说起来,基层有一个家伙。” 外科医生又一次来替我换输液袋,他闲闲地聊道:“……居然和你秉持一样「绝不杀人」的理念,真是稀奇……这下,Mafia说不定真成为慈善机构了。” 没想到外科医生还在坚持着「在港口黑手党不杀人是一种无比天真愚蠢的行为」这一理念,更没想到的是,这么久过去了,还不忘拿出来挖苦我一番。 我手里正在翻动医疗部的人员资料,打算恢复后研发下一种药剂,见此,不动声色地转了个话题:“他也是治愈系异能力者吗?” 其实我知道,如果他有治愈系相关的异能力,也不会出现在基层了,森先生绝对会重用他。 果然,外科医生“唔”了一声,说道:“……那倒不是,据说是无异能力者。” 我一边觉得奇怪,既然那人没有异能力、又是基层,就算理念再奇怪,也不至于能够引起外科医生的注意;一边又觉得好笑,没想到我这位阴郁孤僻的上司居然也加入到了八卦黑手党成员信息的行列。 “前辈似乎对他很感兴趣。”我于是说道。 “……因为,那家伙身手相当了得,昨天下午,信天翁也被他顺路救下,正是在躲避爆炸的时候……据说,他拆哑弹从来没有失过手,却因为那种理念……做着港口黑手党最底层的活计,真是个任性的家伙……” 外科医生思考了一番措辞,幽幽地说道:“幸运值拉满了啊……我也好想被幸运之神眷顾,施救病人的时候跟死亡比拼运气,往往我总会成为输家呢……” “……”我认真想了想,说道:“也许,他不一定有极佳的幸运值啦,可能正是精于此道的专家吧?对炸弹很有研究之类的。” 外科医生显然是被我说服了:“说得也是。” 除了这一可能,也没有别的更好解释的了。毕竟,他又不会预知未来,难道还能够在爆炸发生的前一秒钟,就知道信天翁会发生事端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比起黑手党基层的活计来说,去做杀手会更加合适吧。 不久之后,当我在无意间得知外科医生所说的“幸运值拉满的家伙”和太宰所说的“熟人”是同一位,并且真的能够预测未来时,我的心情极度复杂,哭笑不得、不可思议、又感慨万千。 当然,那已经是后话了。 第151章 部下 虽然外科医生说最好等三个月后——身体完全恢复的情况下回工作岗位,但刚能坐上轮椅后不久,我便待不下去了。 当然,我并没有不遵从医嘱、糟践身体的想法,也没有牺牲自己成为工作狂人一类的打算。 返回办公室这一行为,只不过是想先处理一些能力范围之内的基础工作文件。至于动用异能力之类的,还是老老实实等到彻底恢复之后再说吧。 “早川小姐真的很爱工作啊……” 内心的腹诽无人知晓,看护我的护士,不,应该说调到我身边、担任了助手这一职位的小松杏果然还是误解了我的举动。 “没有啦。只是成天呆在病房里,大脑都快要生锈了。”我开了个玩笑:“所以,趁早接手工作的话,心中会更加安定一点呢。” 此前,止痛药项目已经全权交由外科医生处理,它受市场欢迎的程度远超我的想象,在每个月医疗集团的分成后,我都能收到一笔不菲的进账,在昏迷期间也不例外。 外科医生给我工资报表时,我还没出息地吓了好大一跳。 药剂分成是我收入的主要构成。另一笔意外之财则来自森先生。两年前,港口Mafia打开欧洲市场后,森先生派人贩售了一部分治愈药剂给当地的王公贵族、富商政客,以此来获得利益、拓展人脉。 虽然在我昏迷之后,治愈药剂无法补充,这项业务难以维系…… 堆积起来的报酬,已经到了让我和太宰这辈子都吃喝不愁的数字。 果然从事灰色地带来钱是最快的啊……难怪每一年都会有不少人前仆后继地来到黑手党卖心卖力啊。 总而言之,有了足够的资金,践行下一步计划变得简单起来。虽然,港口黑手党足够大方,并不会让我承担那部分的费用。 “我呢,”握着手中的医疗部人名册,我将精心挑选完毕后的名单抽出来交给她:“我想要发展出高效的医疗团队,实现「战地医生」这一可能。在我恢复完全前的两个月时间里,正好能初步组建完成团队的雏形。” 关于这一想法,我早已请示过首领和外科医生。 森先生早有此意,不仅批下让我亲自去选择人手的权利,并还教导了我一番关于筛选人员、组建以及管理团队的细节。 “如果有什么困惑的地方,可以尽管来询问我哦,”森先生微笑着,用循循善诱的耐心语气同我说:“我很乐意为澪酱你提供帮助呢。” 至于身为整个医疗部里权力顶峰的外科医生——我的直系上司,他在第二天下午丢给了我一本厚厚的名册,挥挥手让我尽管从中挑人。 除去他之外,医疗部的人手几乎全在此列了。 对此,我的反应是:“前辈,好歹也将您的部下先挑出来啊……” 总之,想法成型的初期没有任何的阻碍,顺利地过了头。 “我只是搞不明白,为什么早川小姐要这么急切。” 小松杏不解地嘟囔:“明明可以等到身体恢复之后再进行也为时不晚……” “因为,过去由我全权治疗的模式并不适用于现在的境况。”我摇了摇头,耐心地向她解释。 尽快处理完部下的事宜,不止能够提升效率、事半功倍,也存在即使身体恢复后,负责从前的工作也可能会力不从心的原因。 以及…… “等到两个月再发展部下,恐怕加上人才考察,到时候会乱成一锅粥,”我想了一下,说道:“所以,拜托你为我去接洽了。” “我明白了!我一定会努力完成任务的!”杏就像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忽然变得干劲十足、掷地有声。 “嗯,”我微笑着点了一下头:“那就拜托你了。” 听到我这句话,她的脸颊忽然爆红,我正奇怪,就见她眼神飘忽地嘀咕:“早川小姐真的只有十四岁吗……” 我:“……” 严格来说的话,确实不算呢。 由于离开病房的时间匆忙,我没来得及告知众人,只有外科医生和太宰知道这一事宜。等交代完助手小松杏“接洽准部下”的任务后,我又意识到,过几天“早川澪重回医疗部”的新闻便会传遍港口黑手党每一个角落,没有必要去刻意去提及。 我选择了顺其自然。 结果,这也导致了一大乌龙事件—— 从欧洲出差归来的中也,跑空了。 … 中也摁响门铃时,我正在阅读新发表的医药杂志。 他左手抓着一束鲜花,和一身漆黑的外表反差甚大。小松杏同我说,中也刚刚才和首领汇报完工作,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来的医疗部。 小松杏送来了两杯热茶,很自觉地带上了门。 伴随着一声轻响,中也的目光落了回来,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明明上一次见面,他才刚过十六岁生日不久,我们还一同庆祝了那一天,居然已经过去了快一年了。我再度生出一种“居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久”的实感来。 即将十七岁的中也,就像脱离掉了那副稚嫩的少年模样,从前火爆的脾气也敛起了许多,唯有钴蓝色的瞳眸,依然如深海、如宝石一般纯粹炽热。 他抓住头顶的洋帽边缘,一脸复杂地说道:“你这家伙,未免也太乱来了啊。” “抱歉。”我知道他所说的是那时的事。 红茶雾气袅袅,轻盈地消散在空气里,我眨了眨眼睛:“但那时候,我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毕竟,如果是中也的话,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对吧?” “……啧。”他没反驳,大概因为知道这是无可更改的事实。 “况且,我现在已经没事了。”我开了个玩笑:“只不过,很抱歉将中也教我的体术,全部都还了回去。” “你想练习体术的话,仍然可以随时来训练场,”中也闷声道:“……谢谢你,澪。” 我对上了他认真的眼睛。 不知怎么,我突然想到了在梦境里,和同事所谈论的那本小说。 “可他杀掉了旗会诶……!” 那本书里不存在我,也不存在什么治愈药剂。按照现实的推演,他们的确会全员丧生,包括龙头战争里,中也的六个部下也或许同样没有善终。 从羊开始、从旗会开始、从释放心底的巨兽开始。那本书的作者一步一步剥夺掉了中也探究自己是否作为人存在的可选项、剥夺掉了他的友情,余留下他的孤独。 “应该恭喜我们。”我突然咕哝道。 “……恭喜?”他怔了一下,想来没有想到我会是这样的反应。 “恭喜我们,让所有人的结局都皆大欢喜,同时,”我阖上了膝盖上的书本,注视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也对抗了,命运试图施加在你、在旗会身上的恶意。” 成长是一路失去的阵痛,而让笔下的角色构筑成完全的自我,那些阵痛是必经之路。 但我不服,我也不愿意看到我真实存在的友人、亲人去经历那些来自作者的恶意。 所以当小松杏问我为什么这么急迫的时候,我有私心,我需要与时间赛跑、我需要去强大自己的能力。 唯有如此、唯有如此,我才能有足够的能力去对抗下一段,不知何时到来但一定会降临的、悬挂在太宰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来自作者的恶意。 第152章 回家 小松杏是个精力充沛、性格开朗的女孩。她今年虽然刚过二十一岁,却已经在港口黑手党任职了三年,算得上是颇有资历的老牌员工了。 她有一头天然卷的深棕色长发,深冬时节,当毛燥的发尾擦过衣料时,容易引起轻微的静电,那时,她总会脸颊通红地连声道歉,即使那并不是她的问题。 “我、我不是故意的,十分抱歉,早川小姐!” 当她说话的时候,尾音会比常人更加高昂,翘起的音节无时无刻不在叙说着起伏的心情,但她又将这份活泼框束在不让人感到冒犯的界线内,实在难以令人升起讨厌的情绪。 无法想象,这样色彩鲜艳的人会来到港口黑手党就职。 我从外科医生口中得知,当初我昏迷后不久,森先生在港口黑手党里公开我的异能力之后,她便自发地提交了申请,想要调度到我身边去看护我。 “至于原因……我倒是不得而知。”外科医生的小指挠了挠脸颊,一副提不起兴致的模样,简直是和小松杏的活泼截然相反的类型。 “总之,考证背景资料后,她不会是其他组织派来的卧底……嘛,这就足够了吧,其他的……问多了只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当然,我也没有想过多探究的好奇心,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深藏起来的秘密。只是,让我没想到的是,后来她会自己悉数抖落干净。 “因为我很崇拜早川小姐呀!假使没有早川小姐您制造出来的治愈药剂,恐怕有不少黑手党都会在敌人的枪支下死去。这样伟大的才能对于一个医生来说,简直是上天赐予的礼物!” 她眼睛亮晶晶地,像一只无害的卷毛小狗,毫无防备心地坦露出软乎乎的肚皮朝向陌生人:“所以,那时我就想,如果能够瞻仰一番早川小姐的尊容,也就死而无憾了!” 这样如太阳一般热情洋溢、光芒四射的神情,倒莫名让我想到了“南丁格尔小姐”这一称呼。就像验证我的直觉一样,不久之后,我无意间得知,这一称呼最初居然真的是出自小松杏之口。当然,这就是题外话了。 “……太过夸张了,”此时,我只是移开视线,静静地说:“说到底,它其实只能够挽救面临‘客观死亡’的肉体。” “我不明白您所说的客观死亡是什么啦……但是,我觉得,活着就是人类的本能啊。”小松杏一脸不解地眨了眨眼睛:“能够对抗死亡,怎么会算是夸张呢?” “也许是因为,我最在意的两个人,都没有这样的本能吧。”我用只能自己听到的声音说道:“难免会有挫败感呢。” 小松杏并没有听到这声呢喃,却也克制住了没有追问。我的视线移向窗外,巨大的玻璃之后,白茫茫的雾气网裹了整座城市。 … 小松杏不止性格活泼,工作效率也相当之高,仅用了不到一个礼拜,她便接洽好了我圈定的人选。 “早川小姐所划定的目标人物里,有不少都身手不错呢!”交付任务时,她小声嘀咕了一句。 我摩挲着笔尖,解释道:“因为,身为随行医师的话,不可避免地会碰上要战斗的情况,假如身手不佳,恐怕还没有将自己人救下,便已经身陷囹圄了。” 即使在侦探社里,与谢野医生有着「濒死等同于新生」这样奇迹一般的治愈系异能力,她仍然随身携带巨型砍刀,可见武力值的重要性。 “虽然如此,这样的水平仍然不太够看……”我支着头,思考了一番:“或许可以投放进训练场里……” 或许可以尝试用治愈药剂堆叠起战斗力,就像我在擂钵街时所做的那样。 不过,也要等到两个月后了。 彼时,我的身体不再如刚醒来时那般脆弱了,虽然还在时不时咳嗽、躯体力量也较为孱弱,但勉强也恢复了行走,自然而然地,我也不必每日都夜宿在医疗部了。 三月底的某一天,我踏上了回家的路。 几个月前的夜晚,我曾借着月色窥见支离破碎的家,满室狼藉似乎还犹在眼帘。几个月后,这里已经恢复了原状。 正门门口的花圃里,栽满了应季的鲜花,此时在黑夜里绚烂地盛放。室内,伴随着鹅黄色的纱制窗帘轻盈飞舞,餐桌之上的花瓶里,一束新鲜的白百合正迎着夜风微微摇晃。 除此之外,一切都干净、简单过了头。 太宰留下的痕迹向来浅淡,在家的时候,他常常窝在沙发上发呆,注视着虚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没有工作的时候,除了偶尔能够打发时间的游戏机和自杀读本,他的生活里几乎再没了别的娱乐项目。 我移开视线,在这如无人之境一般冷清的居所里踱步一圈。 “无聊、无聊。”有一记突兀的声音响起。 我转眼望去,书房的阁楼里,突然飞出一只鹦鹉。黄腮绿皮,冒着一股傻气。 那是当初乔迁新居时,我路过买下的宠物,因为太宰随意一句“叫什么都好啦”定下来一个诨名。 它在我的虎口之上站定,棕爪吸附的触感令我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心绪,我吃惊地看向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 “你还活着呀。” 在魏尔伦一事里,我没有见到它,加之时间急迫,我也没有过多的心情去寻找,原以为它已经丧生在了那天支离破碎的现场中…… “活着!活着!”它不太聪明地学舌道。 我哭笑不得地让它在我的肩上站稳,最终,我在冰箱前站定。 白雾一般的冷气亲吻过我的指尖,放眼望去,内里存放的食物廖廖,唯有上层堆叠着几块硬豆腐。 不,与其说硬豆腐,不妨说它堪比砖块的硬度,说不定作为武器用来防身会比当作食物更加合适,这大约是太宰的“发明”,也许是他长期以来用以应付生存的食物。 又回到过去的样子了啊。 “这段日子,你也同样吃的这个吗?”我问“什么都”,当然,这注定得不到答案。 我叹了口气,同事的话犹在耳侧,“……十六岁的太宰,住在被整个横滨抛弃的集装箱里。” 我曾见过那样的地方,就像被隔绝在世界之外了一样…… “啪嗒”。 门锁的声响打断了我的想法。 “哥哥?” 我转头望去,来人的确是太宰,冷的空气裹挟着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酒精味,席卷进鼻腔里。不难猜出,他大约是刚从哪个酒吧里回来。 第153章 本能 如果凭借我对太宰的了解去做推测的话,他并没有泡酒吧的习惯,或者说他从来不会去做这种具有娱乐性质的、打发时间的举动。 即使一直以来,他行踪成谜,但我知道,大多数情况下,他会带着“自杀”这一目的,去做一场他人无法理解的探究和冒险,他的人生和俗世的联结少得可怜。 假如说人与人之间的联结就像细细密密坚固的网,那么太宰与世界的联结就像稍微触碰就会顷刻断裂的蛛丝。 是和那天所说的朋友一起吗? ——Lupin。 的确存在着这样一个名词。 这个念头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 我转身,去泡了两杯热茶,茶叶舒展开来,涩意和清香的气息同时绽放在空气里。 “这段时间里,哥哥是靠冰箱里的豆腐维系生存的吗?”我坐到一侧的单人沙发上,捧着热茶小口喝着。 不知何时,电视被打开了,停留在枯燥的天气播报页面,穿着西装的职业女性正在介绍近期的天气,诸如明天会放晴、接下来一段时间也许会步入雨季,我们都没有观看的打算,只是任由其播放,当作嘈杂的背景音。 “唔嗯,”他作出思考回忆的表情,然后,用淡淡的声线说道:“我在研究啦,研究‘找块豆腐撞死’这种方法的可实施性。” “成功了吗?”我点了一下头。 如果有一本观察太宰自杀行为,并划定这些行为危险等级的手册,那么,撞豆腐比起入水、上吊、埋下炸药、制造车祸来说,这一方法完全算得上是小儿科级别的了。 “很可惜,失败了!”他怏怏地说:“我试图寻找出让豆腐变硬的独家秘方,但迄今为止,所有的方法都以失败告终,它的硬度甚至无法给人体造成任何的伤害。” 我想起来冰箱里板砖一样厚重的豆腐,对他说的话存疑。我尝试过了豆腐的硬度和重量,即使用尖锐的利刃去切割它,都说不好会是哪一方先受到伤害。 “哥哥对自杀方法的研究一如既往,”我斟酌了一下词句,慨叹道:“精益求精。” “是啊,哈哈……毕竟面对死亡,我向来都抱以认真面对的态度呢,择定自己的喜欢的方式,也是「获得成功」的必要手段吧。”顿了一秒钟,太宰声音突然平静下来,他问道:“那么,如果成功的话,小澪会做什么呢?” 显然,他指的并不是豆腐研发成功一类的,而是“成功死亡”。 轻松的气氛一秒钟跌落到了谷底。 它还是来临了,我忍不住想。我一直在回避的、所担忧的关于太宰追求的“死亡”和我不愿意失去他之间的冲突,自从复活药剂诞生后,它就变成了具象化的现实。 “会做什么呢……”我喝茶的动作同样停顿了一下,然后地对上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没有温度的、漂亮纯粹至极的眼睛。 “哈……”他嘴里溢出一声轻笑,好整以暇地等待着我的回答。 “老实说,我并不知道。因为,在这段时间里,我改变了一些想法。” 我将茶杯放进白瓷杯盘中,玻璃碰撞出清脆的声响,然后,我用电视机里主持人叙说明天的天气是什么一样平常的声音说道:“即使燃烧掉生命,我想,我所能做到的也只不过是短暂地将哥哥从死亡里打捞起来,但那之后呢?我知道哥哥并不会因此改变什么,变得‘热爱生命’、‘珍重生命’什么的。死亡会无数次地继续上演。” “有意思。”他饶有兴致地听着:“小澪改变的想法是什么?” “做出这样一个假设:如果身为兄长的我希望的是小澪能够活下去,而并非用自己的生命来自顾自地‘拯救’什么人,也包括我。拯救这样的词句果然让人感觉到恶心。” 太宰嘟囔道:“在这样的期盼里,小澪会满足我的愿望,还是会选择实现自我的‘欲望’?” 其实,在这样根本性的矛盾里,无论做出哪一种抉择,都会是痛苦、是“错误”,他知道这一点,我也知道。 “「不想死」这样的愿望,是镌刻在人类生理上的本能,但从古至今,无一人能够实现这一祈祷。它是「正确」,是被众人推崇蜂拥的纲领,可惜,我是在「正确」之外的存在。小澪想让我活下去,但我却并不觉得活下去有什么意义、乐趣、必要性。” 他露出像正在恶作剧的孩子一般恶劣的表情。 “我并不打算怎么做,哥哥。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规避掉错误又或者痛苦,那是唯有神能够做到的事。我并非是「正确」的承载体,我的每一个选择,都出于我的欲望和自私,有时它恰好与旁人的希望不谋而合,有时它恰好会与他人的夙愿背道相驰。” “如果说,身为兄长的哥哥希望我活下去。可是,如果哥哥的想法也正好和我的愿望相反了呢?” 我微笑着说:“所以,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我也许,将依从自己的‘本能’。” 第154章 神秘 我们其实都知道,这是一场注定没有结果的讨论。 太宰在问出这个问题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它不会带来任何有意义的答案。 从我选择救下旗会、留下治愈药剂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会知道。 说“我尊重你的每一个选择”就是一个盛大的骗局,平淡地看到太宰凋谢、死亡并非我能够坦然接受的局面。 太宰想听到什么? 美化过后的“爱”、我对他行为全然的支持吗?我无比清晰地知道,我已经做不到了。 被我揣测了万种思绪路程的太宰端起了那杯已经温掉的红茶,漫不经心地说道:“每次都是选项c啊……避开掉所有的陷阱呢。即使小澪知道对方可能会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也依然选择撕毁掉所谓美好的部分,将‘欲望’赤裸裸地暴露出来,不害怕这份答卷会带来不符合你预期的恶果吗?” 我说:“害怕呀。” 太宰歪头:“如此坦诚吗,小澪。” “不过,”食指再次勾住了茶柄,不知从哪里生出来一股莫名的勇气驱使着我说道:“面对家人的时候,可以不需要撒谎的吧?我的想法是什么,哥哥不是早就已经全部都知道了吗?” 他笑了起来,尾音拉长,像浸了蜜糖一般甜丝丝的:“说的是呢。” … 如天气预报所说,四月伊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横滨开始步入漫长的雨季。每天清晨踏出家门时,总会看到昨夜大雨留存下的大大小小的水洼。 巷口长路是湿漉漉的,空气也是湿漉漉的。 受森先生的委派,太宰最近开始与意大利黑手党接洽起了军火业务。 据说,意大利黑手党从上个世纪末期开始蓬勃发展,如今所占据的经济市场已遥遥领先国内所有行业,成为名副其实的龙头组织。与其发展成为长线,对刚刚在龙头战争里锋芒毕露的港口黑手党来说,不论是在声望、人脉还是资源上,都能够带来极大的收益。 对此,森先生摆出了十足的重视态度,连中也的未来行程也被分拨了十之七八在其之上。 不过,说到底,让两个未成年满世界出差,高挑起港口Mafia业务的旗帜,还是颇有些……奇怪。 即使那两个未成年在武力、智力方面是完全超规格的存在。 “早川小姐、早川小姐——” 小松杏声音上扬。也许是天气愈来愈热的原因,她将厚重的长发绑成了两个低马尾,本就可爱的圆脸更显幼态。 港口黑手党热衷雇佣童工的印象再度增加了……我莫名地想。 “抱歉,”我将视线收了回来,落在干净整齐的办公桌上,处理好的文书工作高高地堆在了右侧:“刚刚走神了。” 小松杏漆黑的眼珠骨碌碌地转动一圈,冒着狡黠的灵光,她将手上的资料递了过来:“早川小姐,请过目,这是目前能够调动的基层人员资料档案。” 原本我计划从武斗派里选择适量的人手成为随行医师的保镖,但是,如果这样的话,一来,用武斗派做保镖,颇有点大材小用的意思,二来,即使真的成功了,虽然新工作能让他们安全几分,相对应的,拿到的报酬会更少,并且前途未卜,这无异于一种降职,他们不见得能够尽心。 于是我放弃了这样的打算,转而打起了基层人员的主意。 有了治愈药剂在,体术完全可以是在短期内靠疼痛锻炼上去的东西。 纸张滑动的清脆声在室内响起。我翻了几页资料,被一个长相颓废的青年吸引了目光。 “咦?” 是一张黑白照片。 难以想象,用在档案册里的照片,其人居然用完全不在意、或者说随意过了头的态度面对摄像机。这份随意倒不是说他的表情,而是外貌,青年有一头不修边幅的头发,下巴上绕了一圈胡茬。 那张脸上的神情反而是极度认真,让人无法辨清是在放松还是在紧绷。 颓废、随和、可又似乎在潜意识里时刻警惕着外界。这是他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 ——织田作之助。 “早川小姐对他感兴趣吗?”见我停留的时间过久,小松杏好奇问道。 “嗯,”我没否认,转手递给了她:“你看,他的异能力。【天衣无缝】——预测。” 当然,这并非是能够知悉世界上将要发生的所有事项、洞悉一个人未来的所有可能那么逆天的异能力,他只能够预测视野内四、五秒钟后的未来。 “也没什么大不了嘛……”她咕哝道。 如小松杏所说,假如这份异能力放在普通人身上,视野里四五秒后的未来的确没什么大不了。除了幸运一点,能够避开街边的洒水车、避开会因为路人不小心路滑而在下一秒降临的意外咖啡之外,似乎的确没什么大不了,只是排除掉倒霉选项,让生活更加便利一点而已。 也许胆子大一点的话,他还能够去租界的赌坊谋取一大笔财款,只不过,踏出赌坊的那一刻,他也不见得能够守住。 只是幸运了一点……我莫名想到了外科医生所说的“幸运值拉满的家伙”。 莫非…… “这项异能力,依赖于使用它的人,”我摇了摇头,认真分析道:“假如,这个人去从事暗杀,那么他可以顺利规避掉敌人临时的诡计、从而最高成功率地取得胜利;如果去从事医疗,同样,他能够预测出,哪一种方针是对病患最有利的路径,甚至可以最高效地规避死亡。” 小松杏的眼睛渐渐瞪大,显然意识到了“天衣无缝”的实用性:“天呐、天呐!这么说,他躲避子弹岂不是很轻松的事?杀人也是吧?提前知道了敌人会躲在哪里……但是,既然如此的话,他成为百夫长不也是很轻松的事吗?怎么会是一个不起眼的基层人员呢?我看,也许他的体力并不出众吧?” “……或许,他正是并不知道怎么利用自身异能力的‘普通人’。” 我咕哝道:“但我并不觉得……也许,他只是藏着什么秘密。” 我想到了外科医生所说的那条【不想杀人】的理念。 假如这是同一个人…… 如同在津岛家时,太宰厌恶家主,从未暴露出自己的异能,我担忧着不可预知的未来,也同样没有提及过分毫。 因为憎恶、担忧,又或者是别的什么缘故,不愿意利用这份异能力去谋取更高的职位或者权利什么的…… 我又看了一遍青年的照片,透过纸张,那双眼睛波澜不惊地注视着前方,像一潭幽深的死水。 神秘的人。 我将记录着他个人资料的纸张单独抽了出来,放在右侧那堆文件之上,那些都是亟待处理、又或者极其重要的文书。 “再等一段时间吧。”我想了想说。 等到异能力能够使用以后。 “请杏替我留心一下他的消息,不过,尽可能地不要引起他的注意……之后,我想亲自去见见他。” 第155章 人选 委托给小松杏的【观察织田作之助】任务,到底只不过是繁忙工作里的冰山一角,没有在生活中溅起太大的水花。 隔日下午,外科医生按时光临了我的医疗室,为我进行了一次全方位的身体检查。 “奇怪,情况竟然比预计地更好……” 外科医生翻动我的身体数据,脸色越来越阴郁复杂,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末了,他抬起眼皮,一脸费解地说道:“……难道,工作还有利于身体健康?” 我看向他,没有说话。 突然,他“啪”一声合上文件夹,用难得一见的起伏语气说道:“……绝对不可能。” “……前辈,也许只是因为劳逸结合。”我委婉地说道。 老实说,我从来没有在阴暗上司脸上看到过如此复杂的表情。 我压根没有想到,每天奔走在施救病人或者猎杀敌人的路上、虔诚地抱着此举能更加靠近上帝的狂热信仰的外科医生,居然对上班如此排斥…… “……原本以为,能通过工作带来的恶劣影响让你警醒……”外科医生像小声诅咒着什么般幽幽地说道:“……算了。” 他向我嘱托了一些注意事项,便像幽灵一样飘走了。 小松杏来时,正好与他擦肩而过。 “医生前辈这是怎么了……”她奇怪地侧过头,回味着他的表情:“从来没有见过他露出这样……嗯,诸如‘信念崩塌了’的表情。” “……也许遇到了什么生活上的难题吧。”我面不改色地含糊道。 总不能说他是因为想通过我不停工作给身体带来的恶果教训我结果计划失败了之类的……这到底涉及到上司的威严一类的问题了。 她“哦”了一声,没有纠结这个话题,转而汇报起了工作。不得不说,自从有了小松杏这位富有激情的助手之后,所有工作都被按照轻重缓急的程度分门别类,一切都变得有条理起来,这比从前的效率高了不少。 “昨天下午四点十分,审讯组副组长小林优太前辈前来支走了八瓶治愈药剂、二十瓶蚁毒……” “今天上午九点二十三分,黑蜥蜴百夫长广津柳浪前辈前来支走了五瓶治愈药剂……” “止痛药项目进一步研究计划正在筹备之中,目前进度是……” “……” 光是听着这些报告,就已经能够大概猜测到近期港口黑手党的业务情况了:近期没有规模庞大的打斗,只有小面积的摩擦与冲突。 “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剩下的药剂还可以支撑多久?”我问道。 “一个月。”小松杏报了一个保守的数字,解释道:“此前,因为为数不多的治愈药剂被港口Mafia管控起来了,所以还有库存……在早川小姐苏醒之后,这些都重新投入了使用。” “我知道了。”我算了算,惊讶地发现这一时间……居然刚好支撑到我完全恢复。 说不定是森先生的手笔……这是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我正思考着,就听到一记声音在前方响起。 “……还有一件事。” 声音的主人并不是小松杏。 我的视线遥遥地递了过去,那是不知道何时折返回来的外科医生。 “前辈?” 他慢吞吞地靠在门框上,完全没有让小松杏离开的意思:“……意大利黑手党的计划,你知道的吧……详细报告在那堆文件里。” 小松杏早已垂着头,安静地退到了一边佯装背景板。他微抬起下巴示意了一番,正是指小松杏手上厚厚的文书资料。 我点了一下头:“我大概知道一点。” 当然,那是从太宰发来的短信里,不过,也只涉及到一些俏皮话、有趣的事项,至于具体的工作细节,就没有过多了解了。 “……boss今天早上开会时下达的指令……在意大利黑手党提出的长线合作要求里,有一项条件是需要足量的治愈药剂。” 他继续说道:“但是……由于港口Mafia此前对治愈药剂的管控计划,关于你‘已经死亡’的绯闻已经有所流传……为了验证这一点。” “你需要亲自去一趟意大利,早川。” 我顿了一下。 近些时候,我也差不多调查清楚了一些东西,怎么说……只在日本黑社会内部流传的情报,远在欧洲的意大利黑手党居然也已经掌握得一清二楚。 情报网往往能够窥见一个组织的综合实力,意大利黑手党的强大不言而喻。 “我知道了。”我对此接受良好:“什么时候出发?” “越快越好……这周五晚上吧。”他说:“太宰率领的支队已经在当地驻扎,开启了谈判……正好,你可以带你的新团队去磨练一番。” 我点了一下头:“那就再好不过了。实不相瞒,我的确有想带过去的人选。” 计划赶不上变化,我的目光落在了那一摞厚厚的重要文件之上。看来,我需要更早一步去接洽他们了。 第156章 织田 门铃被摁响了。 有人站在走廊上等候,大概率是我看中的团队候选成员。 “请稍等一下。”我没有抬头。在工作进程抵达百分之九十时打断思绪,重新再拾回可不是什么易事。况且只需要五分钟,也不算怠慢客人。 小松杏将来人引到了一旁的休闲区域,在“咖啡”、“汽水”和“红茶”的选项中,对方选择了前者。 在预计的时间内完成了。我松了口气,派人将处理好的文书送去给外科医生。然后起身,在客人对面的沙发上落座。 他正在打量我,我也在默不作声地打量他:那是黑白照片没有拍出来的色彩,他有一头赤铜棕色的发,随意耷拉在脸侧,黑色衬衫算不上齐整,外罩着一件老旧的浅色系夹克,十分符合基层人员的设定。不过,虽然他看起来不修边幅,但却是绝不会让人觉得邋遢的类型。 小松杏端上来一杯热红茶,是给我的。 “不好意思,”伴随着她掩门的动作,我将视线收了回来:“久等了。” 从刚刚到现在,他的目光一直没有乱瞟,只是从容地笼罩着我、又从容地收走。他问道:“请问,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早川澪。”我主动报出了自己的名字:“也许杏和你说过了,目前我正在组建自己的医疗团队。” 说起来,其实中间还有一件特别巧合的事情。 小松杏收集来的资料显示,眼前的这个男人,虽然有作弊级别的异能力,但因为秉持着【不想杀人】这样的理念,只能照单全收旁人不愿处理的麻烦事。 他就是当日外科医生嘴里所说的【不想杀人】的异类,幸运值拉满的家伙。 ……居然还真的是被我否定过的念头,拥有预知能力什么的。 是个奇怪的人。 虽然外科医生常常诟病我不想杀人这一理念,但究其原因,只不过是我对自己定下的约束,我说过的,死亡并非答案,他人的死亡也同样。 他的坚持又是因为什么? 虽然好奇这一点,但打探他人的秘密终归不是什么礼貌行为。 “也许你找错人了。”他又喝了几口咖啡,目光微妙地移开一秒,放到了我身后的大门上,似乎是在等待着我说“不好意思,的确找错人了”,然后起身离开。 找错人了…… 我一时没跟上他的脑回路。 怎么想,说出“你找错人了”这种话语,都很像是委婉的拒绝吧。但他语气的认真程度和常人完全不同,看上去是绝对不会说谎的那种类型。 我于是回答道:“如果你是叫「织田作之助」的话,那么我应该没有找错。” “是。”他的目光收了回来,没有诧异、没有惊讶,也没有惋惜或者别的什么情绪,像静止的湖水一样没有波澜的眼神,他用十分平静的声音说道:“但很可惜,我并不会使用医术。” “我知道。”我点了一下头,解释道:“虽然如此,会医术并非审查团队成员的唯一指标。打个比方,没有人能够在任意一场手术里,轻松得知主治医师下一秒需要什么器械并递交过去,即使他什么也不说。” 除了有预知异能力的织田作之助。 对我知道他的资料一事,他似乎毫不奇怪……他附和道:“原来【天衣无缝】还可以有这样奇妙的用法。” “织田先生,”我端起茶杯,试图用袅袅升起的热气掩饰掉我的表情。 “我差不多有听闻您的一些事迹,也大概知道您的理念。请放心,我并没有想深一步探究的意思。只是想说,我个人恰好与您的想法不谋而合,若非必要,我所率领的医疗团队并不会涉及到暴力和杀戮,威胁、拷问、殴打,那些也都和医疗部无关。” 他不说话了,也许正在思考。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织田先生头顶的一小撮头发貌似迎风轻轻动了动。 “……总之,我郑重地邀请您前来任职医师助手一职。” 说着,我将装着意大利黑手党资料的文件袋推了过去:“如果您不放心的话,请过目这份资料再给出答案也不迟。意大利之行可以视作双方的考察期。” 织田先生粗略地翻动着那沓资料,我瞄见他的虎口位置上积了厚厚的茧,是曾握过枪、并且持枪时间绝对不短的手。 我敛起眼神,静静捧着红茶缓慢地啜着。不得不说,小松杏泡茶手艺无比精妙,即使去往昔日的津岛家里做比较,想必她也能够轻松拔得头筹。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许只是两、三分钟。 “我了解了。这份新工作对我而言似乎并没有什么坏处。”他斟酌着出了声。 青年面前的杯盏里,咖啡液快要见底。 织田先生用决定好晚餐吃什么一样的语气平静地说道:“不过。请容我多问一句,调动岗位会涨薪吗?” “……会的。” 我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在短短的几句交谈中,织田先生给我留下的印象并不像是对钱财有多热衷在意的人。但仅仅一瞬,我便反应过来了,好奇薪水是人之常情。 我认真答道:“请放心,织田先生。医疗部提供的薪水,一向非常丰厚。” 第157章 出发 织田先生考虑了整整一天,才在第二天黄昏时候回复了我他的决定。 他选择加入我的团队。 当然,意大利之行作为双方考察期的约定依然奏效。 小松杏对他犹豫一整天这件事表示完全无法理解。她认为,这份邀请不仅能让他脱手那些不得不处理的杂事、获得更高的报酬、还能不违背他的原则。简直是一举三得的美差,就算是智力低下的傻子也都会立刻答应下来,以免错失这天大的馅饼。 “正因为全部是好处,”我翻动手上的书本,没有抬头,淡声解答她的困惑:“按照我们的视角,的确什么危害都不会有;但织田先生并不知道,所以他才会顾虑,顾虑在好处的背后会不会藏着更大的阴谋。” 命运馈赠的礼物总会在暗中标好它的价码。 织田先生虽然看上去不修边幅、随意非常。但他绝对是个聪明、谨慎的男人,因为如此,他的警戒线比普通人要更高。 只考虑一天,已经是相当意外的速度了。 … 接洽团队候选人选、查阅意大利黑手党现存的资料,三天时间一转而过。 作为东道主的意大利黑手党十分大方地安排了私人飞机及飞行航线,能省掉不少旅途的麻烦。 但是,森先生并没有让医疗主力——外科医生、我以及我们各自的团队登上那架飞机。 我们被秘密安排了另一班同期的航线。 “只是建立长线交易的话,需要如此严阵以待吗?” 我隐约嗅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 从精心安排的飞机上下来的黑手党成员,里面并没有自己想见的人,这无异于奉出笑脸,却收获了一个无形的巴掌。在交易谈判的前夕,港口黑手党却摆出“我不信任你”的态度,这并非思虑周全的森先生会做出的决定。 飞机平稳地驶入云层之上。 眼前质地柔软的真皮沙发上,外科医生的身形完全地陷入其中,并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喟叹。 随行的部下被安排在了另外的机舱里,这一空间里只余留下我们二人。 “……去往意大利的计划安排里,你只需要露个面就可以了。”外科医生一边喝着红酒,一边慢吞吞地说道。 ……大费周章地将我调过去,只是想让我露个面而已吗? “完全没有好处的事……”像是知道我的奇怪似的,外科医生继续说道:“如果只是确认你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话,派使者前来横滨就可以解决……对方却有一种奇怪的执着,甚至不惜拱手让出更大的利益……也非要见你一面。会这么做的人,除了慈善机构、狂热粉丝……就只剩下阴谋家了。” 显然,意大利黑手党并不属于前两者。 “难道是……” 针对复活药剂的陷阱吗? 以防隔墙有耳,我没说完后半句。外科医生迅速意会了我的未尽之言。 “……极大的可能。”他沉吟道:“boss也是那样想的……”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 如果他们的目的是复活药剂。 那么,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对方也许并不太确定复活药剂是否真的存在,或许只是捕风捉影的传闻,否则,恐怕就不是如今这番的阵仗了。 【复活药剂】的珍稀程度,哪怕是毁灭掉一个组织也在所不惜。 近两年,港口黑手党业务发展迅速,势头强盛,在横滨的黑社会里可以算得上一家独大。但说到底,这是在森先生上任以后的事,它的根基远没有欧洲诸多势力那么稳固。 当初魏尔伦来到日本,就足以给港口黑手党近乎毁灭性的重创,更何况像意大利黑手党这样的百年家族,一旦宣战,谁胜谁败不言而喻。 又或许……是想用最小的付出获取最大的利益。 可是,就算我亲自去了那里,他们又依靠什么判断我能够制造出复活药剂呢? 像迷雾一样的疑团笼罩着我。 “也许会是别的原因……”外科医生斜着脸,望向窗外的风景:“亲身前往‘冒险之旅’,一切总会真相大白……” 我小幅度地点了一下头:“我明白了。” 被动防守历来不是港口黑手党奉行的方针,更何况面对的是一个未知的、强劲的敌手。 不舍得投入什么、畏手畏脚、无法接受高风险的话,自然不能得到更多的信息和更大的利益回报。 外科医生叫来了水果:“boss在对方准备的那架飞机上,给你准备了替身……最佳、最符合预期的局面,是他们的目的是一位治愈系异能力者,也就是「带走你」,那么,他们调换掉替身。最坏、最不可能发生的结果,是他们想让你身亡……但他们应该不会那么蠢。” “还有一种情况,”我撇过头。 “……什么?” “那就是什么也没发生。它平安落地、没有缺失任何成员。” “如果是这样的话……哈哈哈,所图谋的恐怕是更大的利益,真是贪婪的孩子啊,”他苍白的脸颊被光辉晕着,眼珠里闪动过意味不明的兴味。 “……但即使如此,boss也留下了后手……中也和钢琴家已经抵达了当地。” 言下之意则是,虽然对方的意图不明,但关于我安全方面的问题可以得到保障。 更不提还有港口黑手党的另一大底牌——太宰。 窗外,云层绵密,平和地浮动着。 我敛起心神,告诉自己这一趟旅程恐怕不能放松警惕。 “……” 在我暗暗做好不能松懈这一决定的十分钟后。 水果盘已经见底,红酒杯底碰撞在茶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外科医生忽然看向我,喉咙里挤出了一言难尽的声音:“……早川,你在飞机上也要处理工作吗?” 我茫然了一瞬,露出封面:“……没有在处理工作,只是读一读新出的医学期刊。” “……那也属于工作的范畴,为改进药物什么的做准备……哦,那是为了你的哥哥……” 他闭目:“我说,除了你的哥哥和工作,你的生活里还有别的东西吗……完全不像这个年纪的青少年吧。” 说着,他话音微转,带了点跃跃欲试的试探:“不过,处理工作这种事……” 看起来试图将把无关紧要的工作抛给我。 大概率是报表一类的东西。 说实话,处理医疗相关的工作我尚且能接受,和公文、报表有关的还是算了,那些不仅冗长繁杂,而且完全没有意义,做起来只不过是在浪费生命。 如非有必要,现在的我一般都选择让小松杏帮忙处理。 “前辈,”我看着他宛如鬼魂一样的面容,委婉地说道:“请容我冒昧说一句,找个助手处理工作上的琐事和照顾您比较‘自由’的生活起居,也许会比委派给未成年下属这个主意要更好。” 外科医生:“……” 第158章 爆炸 十个小时后,飞机平稳降落。 外科医生所预估的最佳的、最坏的情况全部都没有发生。全部。替身、武斗派成员一个不缺地安全抵达。 他缓慢地抽出一根烟。 望着空气里浮起的淡淡烟雾,我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身上宽大的黑色西装,试图将身形隐进夜色里。 四月的意大利气温依然不高,饶是衣服厚实,羸弱的身体还是有些遭受不住室外的冷风。 “也许是对方识破了港口黑手党的想法,于是选择按兵不动。”我握着拳头,抵在下巴上轻咳了一会儿,做出推测:“也许,他们正酝酿着更大的阴谋。” 我们心照不宣地没有去怀疑最不可能的情况:那架私人飞机真的只不过是一番好心。 “不论是哪一种……越来越有趣了啊……不是吗。”他勾起嘴角,锯齿状尖锐的牙齿,宛如来自地狱的恶鬼,等待吞食敌人血淋淋的肉:“……嗯……耗费脑力这种事,还是交给……”声音可疑地越来越小。 不用猜也知道他会说什么啊…… “先离开这里吧,前辈。”我的目光移向远处灯影浮动的城市,放轻了声音说道。 事情的真相暂且不得而知。此时,更重要的事摆在我们面前:前往意大利黑手党提供的住所,同太宰所在的武装支队进行汇合。 … 刚一出机场,一辆线条流畅的六轮跑车便停在了我们面前,它是如红蔷薇、如鲜血一般的颜色,在这座暴力泛滥的城市里散发着诡异而艳丽的美。 我瞥了一眼车标,心中暗暗猜测,购置它绝对要耗费不少钱财。 车窗缓慢地摇下,驾驶座上,是一个肤色较深、眼睛如绿宝石一般的男人,是典型的意大利人长相。 当他张口时,说的却是流利的日语。 “初次见面,教父等你们很久了,特地派我来迎接你们。”男人张扬地笑着说道。 “……嗯。”外科医生正色起来:“……请替我们向教父问好。不过,这种小事,就不麻烦贵方了。” “怎么会是麻烦,能接送贵方是我们的荣幸,”他手肘搭着车窗,微笑着从口袋里翻出一根雪茄,点燃,然后朝我说道:“我说,小姑娘。拒绝了Mafia的私人飞机,总不能再拒绝一次专送汽车吧?” 果然吗,是被知道了更改登机成员的计划。 他这番模糊暧昧的态度,更令人揣测不清来意。 “……有劳您费心了。”我同样微笑着回道:“但是,您的车尾座里,恐怕无法坐下那么多人吧。” “按照Mafia的宗旨,为客人提供方便是最重要的。”男人敛起笑,随意地摁了摁车喇叭,刺耳的鸣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惊悚恐怖:“只是,不要后悔为好。” 不远处,港口Mafia的车辆已经驶来,织成了如黑色水流一般的长队。 真正见到自己人的车辆时,十五个小时旅程带来的疲惫才稍微松懈了一些。 我向男人微微行礼,同外科医生一同折身去往汽车所在地。余光里,那个男人迟迟不曾动作,他笑吟吟地望着我们所在的位置,像在等待好戏上场。 我的目光落了回来。 面前的车门之上,印着廖廖几笔似鬼魂一般抽象的马克笔涂鸦,因为车身和墨水都是黑色,加之夜色笼罩的缘故,不靠近看的话,根本看不出来。 画……哭泣的人脸、爆炸的火光。 透过玻璃窗,隐隐约约可以发现一个红色的光斑正在闪烁着,以及……驾驶座上没人。 车上被人动了手脚! “后退!”我一边往后倒走,一边呼吸急促地喊道。 站在我右手边的小松杏还在怔神,已经被一旁的织田先生往后拽了一步。 在我话音落下的三秒钟后,一记爆破声响起,源头正是我眼前的车辆。 我猛地转过头,环视四方,只是我面前的车辆,爆炸辐射的范围只涉及到我们三人。由于反应迅速,所以没有任何人受伤,只有一星子火点烫到了衣领上。 外科医生匆忙走过来,打量了我一圈,见我没什么大碍:“……怎么回事?” “车上没人。”我冷静地回想着车门上的涂鸦痕迹,这是太宰的手笔。 他早已预料到了这番场面?还是说爆炸是他有意识放任的行为?不对……我遗漏了什么。 “……意大利黑手党的水平,已经渗透到了这个程度么……”外科医生脸色越来越差。 “等一等。” 我说着,转过了头。与此同时,织田先生也偏过了脸。 不远处的红色六轮跑车,忽然炸出了一片火光,方才还在洋洋得意的男人,此时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 幽微的橙色火光照拂在周边之人的脸颊上,织田先生依然是波澜不惊的模样,甚至呼吸频率都没有变化,一旁的小松杏,身体却已经不自觉地开始发抖。 外科医生脸色凝重地转向我:“……你知道什么?” “是哥哥做的。”我动了动唇角,字句像从喉咙里跑出来的一样:“过去吧。这个程度,他不会死。该给对方喂下治愈药剂了。” “要、要救下他吗?”小松杏瞪大眼睛说道:“……早川小姐,可是他们想要杀死你!” “不,他们没有想杀死谁。” 我回想着杀伤力不大的爆炸现场,长呼了一口浊气,冷静地说道:“按照对方原本的计划,炸弹会在我打开车门的那一刻爆炸,我会受伤,但却是在治愈药剂可以恢复的范畴里。” 不过,我猜测那扇车门大概是打不开的。车门大概率被太宰做了手脚。而之所以能够算计在我们后退到安全领域再爆炸,也许和车窗里正在闪烁的红光有关。 ——是窃听器。 太宰的报复方式,是让他以为自己计谋得逞、最得意忘形的那一刻,高高地从云端坠落下。 我隐去猜测的一切,冷声说道:“总之,意大利黑手党送来的只是‘见面礼’,而哥哥原封不动地奉还了这份礼物,只是——玩笑。” 在他们看来,这般血与肉的来回交手,兴许只不过是无伤大雅的玩笑。 那边,医疗团队有条不紊地行动着,很快便将男人从爆破现场抬了出来,他身体上的烧伤面积极大,我和外科医生交换了一个视线,走到他身旁进行检查。 他的身体上流出暗红的鲜血,混着硝烟刺鼻的气味,他的呼吸正逐渐变浅,就算送进医院也拯救不了的伤势。 但治愈药剂可以。 太宰算好了的,亲手给他一身不会死亡、但一定会非常疼痛的伤。 “替他注射。”我背对着小松杏说道。 “是!”她的声音仍然抖个不停,看得出她正在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在我下达指令的下一秒,小松杏便立刻动身前去执行。 我垂下眼,这次的爆炸是一场“见面礼”,是港口黑手党选择不遵从他们指令和想法带来的“惩罚”。 对方实在是……高傲、耐心、手段高明。 而太宰的“回礼”,则是让对方清楚是谁的手笔、但因为“恩情”于是只能吃个闷亏的敲打。 如果说他们是蛰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毒蛇,那么太宰就是最好的猎手。 第159章 汇合 注射过治愈药剂后,男人的伤势渐渐恢复,眼见他生命体征稳定下来,外科医生便指挥着黑西装将他粗暴地扔到了为首车辆的后车座上。 “……我去一趟Mafia总部。”外科医生斜过脸,唇齿间溢出森冷笑意:“……赠还这份小小的‘回礼’,呵呵……” “我知道了。”我颔首。 他转过身,拨通了一个电话,问对方此刻正在何处——大概是给中也或者钢琴家的。带着一小部分武斗派登上车辆,他的声音也逐渐远去,最终如红色跑车的星火渐渐烧到尾音一般消失不见。 检查过后,我和小松杏、织田先生登上了另一辆备用汽车。 虽然说这辆汽车没有被做任何手脚。但保险起见,还是让织田先生担下了临时司机一职,一旦发生变故,他的异能力能派上极大的用场。 “早川小姐、织田先生都好冷静啊……”后车尾座上,小松杏劫后余生一般,捂着脸沮丧道:“我刚刚腿软地就像煮熟的面条一样……好丢人,幸好织田先生拉了我一把,否则、否则……” “杏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安慰她,虽然恐惧但能够立刻投身于指令,算得上在克服本能的行为了。 这并非小松杏太过胆小。 诚然,这样的场面对于大多数黑手党来说,绝对可以称得上常态。但医疗人员一般都只驻扎在港黑大厦内部,负责处理医疗相关的事宜,不会碰上这样生死攸关的局面,所以小松杏自然而然地会生理性地慌张。 织田先生似乎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因为经常接触到这样的案件,所以熟能生巧。” 他又从容地问道:“医疗人员不需要涉足混战地带吗?” “啊,那是一部分前辈啦,就像医生前辈所做的那样。”小松杏解释道:“我所在的部门,成员一般都没有什么自保的手段,去前线反而是给人添麻烦,让别人分出神来照顾,场面一定会非常混乱……所以,在医疗部后方老老实实呆着,帮忙治疗就再好不过了……” 她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絮叨着。 “原来如此,”织田先生耐心地听完,思考了一下:“听起来,这比基层杂事的工作来说要轻松许多。有一门手艺无论在哪里都能混得开。” “……” 我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他们的聊天,大多是小松杏在雀跃地讲述着医疗部的事宜,当然,她也隐去了不容与外人知道的私密事件,只挑选无关紧要的基础去说。 织田先生一边开车,一边回答她诸如“原来如此”、“没错”这样简单的附和,偶尔会抛出些简单的问句。 话题偶尔牵涉到我身上,我也只作出简单的回答。 就这样,跟随着带队的车辆,汽车平稳地驶入目的地。 暂居地是一座巨大的哥特式建筑,富丽堂皇,尖型拱门、肋状拱顶的繁复造型,仿佛让人回到了中世纪。 经手的资料显示,意大利黑手党与港口黑手党最大的不同,一是他们多为家族企业,因此,他们能够根系稳固。这一点在黑帮斗争里尤为明显,横滨黑帮大多为了角逐利益、争夺地盘,而意大利黑帮间更多是派系斗争,是家族与家族之间的仇恨。二是意大利黑手党常带有宗教相关的色彩,譬如对于首领的称呼——“教父”,当然,也许这与当地历史有关。 眼前的建筑让我更深切地感受到了,宗教对于当地的紧密联系。 下了车,我发了一条短信给太宰,等候消息的时间里,我正想着该去哪里同他汇合。抬眼,却见不远处飞速驶来一辆四轮跑车,假如生活如同电影镜头一样拥有特效的话,想必轮胎的位置一定会标出由于速度过快而带起的火花。 汽车在我们前方停下。 后车下来一个男人,穿规整的西装,圆框眼镜,头发梳成一丝不苟的造型,像电影里会出现的教授类型。 “教授”嘴里说出来的却是清一色的吐槽话语:“太宰,在异国他乡的街头,拜托稍微开慢一点吧!不论是谁看来,那都已经是将油门踩到了底,将要奔往月球的举动了啊。” “我可是很贴心地在为安吾节省时间,让你能够更快地投身工作喔?”太宰撇嘴。 安吾?……坂口安吾吗? 我隐隐约约记得这个名字,杏曾经提到过,他是港口黑手党的专属情报员。 令我惊讶的是,他似乎和太宰很熟悉? 安吾抽了抽嘴角:“在这种地方节省掉的恐怕不是时间,而是生命吧!” “那样不是更好吗?可以一次性消磨掉死亡前的所有时间,彻底挥霍一把呢……”太宰说着慢慢停了下来,他高兴地和我打招呼:“嗨,小澪来了呀。” 然后,他的目光向我身后移动了一下,瞳孔轻微缩动:“……织田作?” “太宰。”织田先生平静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安吾颔首:“织田作先生。” 我:“?” 我:“等等……” “哥哥,织田先生、还有您……”我的视线在他们三人身上梭寻了一遍,有点没理解这是什么情况:“你们认识吗?” 第160章 长相 十五分钟之后。 哥特式建筑内部的特供酒厅内,左手边的尖拱型花窗正盈动着幽暗橘光。与吧台遥遥相对的是火星闪动的壁炉,那上方伫立着一只精致威严的猎鹰雕像,正巍然不动地注视着我们的方向。 环顾一圈,我们最终在吧台处的高脚椅上落座。空气相当安静,偌大的酒厅内,除去服务生外,仅余下我们四人——小松杏早早回去休息了。 太宰的高脚椅转了个圈:“已经肃清过了两轮了,是可以放心谈话的场合哦~” 吧台之后,老板操着一口流利的英文问我们需要点些什么。 三人各要了酒,点单速度之熟练,不难猜出是饮酒的常客。我则点了一杯无酒精饮料。 在太宰的介绍下,我大致弄清了眼下的情况。 原来,织田先生是在我昏迷的那段时间里,与他交识的那位“熟人先生”。而安吾先生,则是他们在龙头战争时期结下的伙伴。 当时从太宰嘴里听到“熟人”二字,我已经略微震惊,如今亲眼见到了,这个人还是想要招募的助手……更加有种不可置信之感。 “说起来,刚才碰上小澪和织田作呆在一起,吓了我好大一跳。” 太宰拨动着酒杯,冰块晃出清脆的碰撞声,他露出一张雀跃的笑脸:“原本还以为,我的车技已经精进到能够跨过生死之线,见到了传说中的人生走马灯了呢。” 就“太宰不该在异国他乡街头飙车超速”这个话题,安吾先生恨不得化身成为吐槽役:“太宰,你那时候果然是在打这种主意!请饶了我吧,下车的时候,我已经快要将昨天晚上吃下的晚饭都呕吐出来了。” 织田先生想了想,说道:“如果想要呕吐的话,最好服用一枚晕车药。” “织田作先生,那句只是吐槽。” “这样。” 居然完全接受了…… 我这下有点懂太宰嘴里的“天然”是什么意思了。 “所以,织田作先生这次意大利之行,是和太宰的妹妹一起前来处理工作。”安吾先生推了推眼镜,将话题引回正轨。 我微微斜过脸,太宰、织田先生和安吾先生依次坐在我的右手边,他们身体放松,言谈中透露着随意自然,毫无面向陌生人的紧绷感。 就像,他们三人常常如此闲聊。就像……这样的聚会并不在少数。 ——Lup 我的脑海里又冒出了这个词。 “啊,是的。”织田先生回答道:“碰巧,我的异能力能够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派上用场。” 我于是将最近的规划以及碰巧遇到织田先生的来龙去脉仔细提了一遍,因为太宰一直在意大利工作,此前怕打扰到他,所以将新鲜事暂时攒了起来,原本想等他回来之后再慢慢去说,没想到会碰到这样的局面,真让我有些哭笑不得。 “总而言之,”我诚恳地说道:“我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巧合。” 太宰嘴里的熟人先生、外科医生嘴里的幸运儿、我十分好奇并想引入医疗团队的预知系异能力者,居然指向的是同一人。 “可恶,我原本还想回去以后再牵线搭桥,”太宰抱怨道:“居然棋差一招输给命运的指引吗。” 我笑着说:“不过,这是个不错的结果,不是吗。哥哥。” 安吾先生的视线在我们三人身上流转一圈,意有所指:“真是一幅难以想象的世纪级名场面。更不敢想象的是,太宰居然真的有一个妹妹。” “什么嘛,安吾之前竟然完全不相信我吗——” “只是不敢相信,你们已经称得上完全不同的性格了。”他说。 织田先生歪了歪脸:“他们的长相很相似。” 听安吾先生的语气,太宰多半和他们提起过我,加上这句话……所以织田先生从一开始就认出来我是谁了吗? “织田作先生,你是怎么对着太宰缠了满脸的绷带,说出他们长相相似这种话的?难道,你已经见过了太宰的真容吗?” “没有见过,”织田先生诚实地答道:“但感觉到会是非常相似的长相。” “虽然的确有点……”安吾仔细打量一番。伴随他的动作,手里的酒杯也碰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脆响。 “有吗有吗?”太宰好奇地望过来,没有缠裹绷带的眼睛注视着我,在昏暗的灯光下,仿佛一块浓郁而混浊的宝石。 也曾有人这么评价过,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没有啦,”我抿着饮料,实话实说:“哥哥更加特别一些。” “我认为,是相似的呢。”太宰忽然说:“毕竟小澪是我的妹妹,不管多少次去想,这都是一段神奇的关系啊。” 第161章 照片 太宰的话仿佛只不过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慨叹。 “神奇吗……”我借着举杯的举动敛去起伏的表情,低声呢喃道:“是呀,很神奇呢。” 我其实,也同样慨叹于这奇妙的联结。 前世的我同他隔着书册,我凝视着他的轨迹,我在他看不到的阴影里,长久地注视着他,即使我已经回忆不起那些细节,但我仍能够了解共情到那时的心情。 今生的我因缘巧合同他结识,我们得以窥见同一轮月亮,被同一处的风吹拂过头发,我们得以被这或者说亲缘、或者说命运的无形枢纽维系在一起。 我想了想,又说道:“也许,俗世里的每一次既定相遇,都是耗费运气修来的巧合,就像我们恰好在这间酒厅里碰见。至于,在巧合之下的合拍,则是更难得的东西……” “则是,”我找到一个词汇去形容:“更大的幸运。” 我期待着由命运造就的巧合与其之下的联结,也期待着这样的幸运。我认为我与太宰之间源于这一种幸运,所以,我赠予太宰关于“幸运”的御守,希望他的运气更好一些,能够遇见让他开心的、欢愉的事宜,能够得偿所愿。 我希望这个并不美好的世界拥有更多留住他的联结和筹码。 “咦。”太宰支着头,漫不经心地说:“小澪……总是会说出让我怀疑是不是记错了年龄的话语呢。” 织田先生微微斜过了脸,朝我的方向看来,那是一双如海洋一般深邃平静的、可以将人的灵魂吸纳进去的眼睛。我难以分辨出这双眼睛的主人在想什么,又或者他什么也没想。 “早熟得完全像是长姐类型的角色啊……”安吾先生的镜片闪动过青绿色的弧光,他顿了顿,并没有探究的意思:“总觉得会和织田作先生很聊得来呢。” “是吧是吧,”太宰点头赞同:“安吾也这样认为呢。” 织田先生慢吞吞地问:“会吗?” “也许吧。”我抿了抿唇说道:“只是恰好的感慨啦。” “不管怎么说!”太宰举起酒杯,澄澈的酒液在杯壁里碰撞,兴致勃勃地说道:“来干杯吧!就当是,敬幸运……敬巧合这种东西好了。” “好的。”织田先生很是纵容地说道。 一旁的安吾先生压了压嘴角,就像是在把吐槽的话语都吞咽回了肚子里,最终,他什么也没说,也举起了酒杯。 我同样凑了过去。 随后,玻璃杯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骤起。 仿佛有什么细线从它们上面穿过,无形地织成了蛛网,将人的灵魂轻轻地束了进去。 不知何时开始,老板放起了舒缓而平静的钢琴曲,悠扬的曲调,仿佛嗅到了陈木的香。 话题翻了个篇,几人开始随意谈论起这几日的经历,天马行空、毫无章法,但看得出来他们都相当放松,仿佛这里不是异国他乡的酒厅,而是类似于“家乡”一样的地方。 我鲜少能够感知到太宰喜欢什么,但这一刻,我真实地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轻松和短暂欢愉。 “安吾和太宰一起过来,也是处理工作上的事宜吗?”话至半程,织田先生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是啊。”聊到正事,安吾先生的背脊都直了几分:“这一次事关重大,首领在不久前派我来调查意大利黑手党的相关情报。不过,直到刚刚,我才和太宰汇合。” “喔……还没有问呢。有什么收获吗?”太宰问道。 他像没骨头一样软在吧台上,语气淡淡的,浑身上下散发着“我很无聊”、“提不起什么兴趣”一类的气息。 “都在这里面了。” 安吾先生指了指随身的公文包:“值得一提的是。四年前,意大利黑手党内部遭遇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权力洗牌,一支闻所未闻的家族异军突起——GieppeJoshua,并一跃成为了意大利黑手党的骨干核心力量。” “然而,关于他们的过去,没有任何可供参考的情报。”安吾认真说道:“只有一片空白。” 一片空白。 气流凝滞了一瞬间,又缓慢地流动起来。 “一个人没有过去的话,尚且理解,可能通过什么原因藏了起来,”我奇怪:“但是,一个家族,也会没有过去吗?” 太宰答道:“答案是,不会。” 我也同样这么认为。 织田先生摩挲了一番酒杯,静静地说:“这个姓氏有些奇怪。” “Joshua。”太宰突然坐起身来,呢喃了一番这一词句:“Joshua。” “闻所未闻?有趣,有意思!在意大利的姓氏里,冠以这一姓氏的家族,一般而言只有两种可能,这两种都指向——具有坚定的信仰或历史。” “在圣经里,”织田先生思考了一下,说道:“Joshua也意味着救世主。” 我不由想到了意大利悠久的宗教历史。 “bgo。”太宰竖起一根手指:“没错。第一种可能,宗教,起这个姓氏是为了突显出他们对于耶稣基督的尊崇。” 我跟上他的思路,将话题接了下去:“如果是这一种,这一家族都不会‘闻所未闻’、‘一片空白’,在宗教四处可见的意大利,信教者不可避免地成群,除非他们隐藏地很好。” “这一点可以暂时排除,”安吾先生说道:“我的异能力「堕落论」,是能够获取到物品上残存的记忆。此前,我得到过一部分Joshua家主的相关物件,但在所看到的记忆中,Joshua家族的存在只能追溯到近四年。更何况,他们并不信仰宗教。” “那么——”太宰的第两根手指竖了起来:“只剩下第二种,也是我认为的答案,是为了纪念家族的悠久传统。” 织田先生迅速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是当地的家族,同样无法构成‘过去一片空白’这一条件。” “没错!”太宰分析道:“要么,他们是曾经没落的贵族,这一点姑且也可以通过所勘察到的情报排除;要么,他们并非本地家族,只是迁徙而来,为自己冠上了这样一个名号。” 从其他国度迁移到意大利黑手党、并成为其中坚力量的家族么。 “我猜对了吗?安吾。”他兴高采烈的模样,像极了向老师邀功的孩童。 “是,猜对了。” 安吾先生将公文包里的档案袋抽了出来,抖出几页资料:“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的确是迁移而来,而且,是从亚洲迁移而来。” “亚洲?” “没错。”他说:“Joshua家族的头领——最深得意大利黑手党如今教父的欢心、他左膀右臂般的存在,拥有一幅典型的亚洲人面容。” 太宰好奇地凑了过去,拿起那叠薄薄的、记载着情报的纸张,资料中掉落出一张照片。 “这个男人,也是港口黑手党接下来要会面的对象。”安吾先生下了总结。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 一张熟悉至极的照片,不,应该说一张熟悉至极的脸。 那瞬间,太宰的脸色哗得一下冰冷下来,看清照片内容的我也同样。 劈头盖脸的冷意淹没了我,从脚心处往上涌起一股血气直直冲上大脑。 怎么会是他?! 照片上的男人长着一张如绅士般的脸,典型的东亚人长相,他的眼角刻有细纹,正微微笑着,漫不经心地看向镜头的方向。 许多年前,他曾在觥筹交错的饭席间,丢下诱引兄弟阋墙、骨肉相搏的雷引,他亲手打造出了蛊虫相搏的家族,将太宰置身于其中,想要创造出一个符合他心意、符合他要求的棋子。 ——“修治是我最骄傲的孩子。” 他是害死母亲的罪魁祸首,也是亲手将我送进了实验室的元凶。 一切谜团在这一刻都得到了解释。 为什么费尽心思想要见我一面、为什么能够轻易避开飞机上替身的局面、为什么会送上那样的“见面礼”。 因为,他是我们的“父亲”。 第162章 序章 在津岛家的一切如同走马灯一般在我眼前摇晃着闪过。 关于他、关于我,关于凉姐姐和幸子、关于太宰和母亲,关于那四方的窄天和被狎玩的、无从高飞的鸟雀。 当陈年的伤痂被赤裸裸地撕裂开时,我才恍然发现,它的内里并未长出新的血肉,它正流着腥臭的脓血,依然是恶心的、腐烂的一切。 疼痛感具象而清晰。 不久之前,当我得以从病房返家之后,我和太宰一同亲手埋葬了母亲的骨灰。 此时此刻,在万里之遥的日本,母亲的陵墓正被黄昏笼罩、被横滨的海风吹拂。而在意大利晦暗的夜色里,我恨不得立刻出现在他的面前,割下他的头颅,啃噬他的血肉,用他的生命来告慰亡者的灵魂。 织田先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手里捏着酒杯,动作停了一拍,微微抬眼,看向我们的方向:“发生了什么吗?” 与此同时,安吾先生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太宰,你认识他?” 其实,如果将我头顶的樱花发簪取下来,递给安吾先生,让他读取到上面的记忆,那么,Joshua家族的一切过往都会展露在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有了答案。 但我并不想这么做。 “不会发生什么,什么也不会发生……”太宰盯着杯里的酒液,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只不过是一帮苟延残喘的废物,在噩梦降临前搭建起一场狂欢的舞台。” “听上去,你已经想好应对的办法了。”安吾先生的目光透过薄薄的镜片递了过来。 “应对的办法吗……是啊,当然是的!其实,他们什么也不会做,傲慢足以成为杀死他们的武器……” 我其实明白他的意思。Joshua家族所奉行的家族历史,那个人所推崇的权利与渴望,他想要让津岛家的血脉永生永世流传下去,他想让津岛家站在世界的顶峰,成为主宰。基于这一点,他并不会杀死太宰,也不会夺走我的生命,他是那样的傲慢,他总有一日会丧生于这样的傲慢。 想到这里,我的心情意外地平复了下来。 太宰余光落在我的身上,仅仅一瞬,他便收回了视线,然后笑眯眯地说道:“所以呢,总算可以放开玩一场了。” “纵观所有的黑帮分子,也只有你会将工作当成消磨时间的玩闹了吧。”安吾先生叹了口气。 随着安吾先生的话音落下,酒厅里寂静的气氛倏而消融,像敲碎的冰层,骤然地从深渊里打捞起了方才的闲适。 “嗨嗨,照我看来,工作也只是被社会赋予了特别价值和意义的产物,归根结底,依然是用来消磨时间的手段。”太宰说。 玻璃和冰块碰撞的声音、呼吸的声音和唱片悠扬转动的声音依然在酒厅里回荡着,却又像刚从扭曲的音调重新步入轻松的正轨。 太宰的高脚椅再度转了个圈,他勾起嘴角,喃声道:“嘛,总而言之,好戏上场了,不是吗?” … 那天晚上,我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梦境里的我,如亲身置于炼狱一般火海,哭嚎声、求饶声、哀戚声交织于耳边,不绝如缕。到处都是尸体、是鲜血、是恶犬的咆哮。人的灵魂往天空的方向漂浮,人的肉体往泥土里沉沦。 ……醒来的时候头昏沉沉的。 窗外放了晴,阳光倾洒于室内,手机里躺着一条外科医生拨来的消息:上午十点在会客厅里碰面。 离十点只差半小时了。 睡了好久…… 我一边顶着昏沉沉的脑袋去洗漱,一边在脑子里搜刮也许被我遗漏掉的信息。 太宰已经有了决策。 我试图跟上他的思路,他在想些什么呢,是解决掉Joshua的方针么?还是对付家主的办法呢? 直接派人暗杀掉元凶什么的…… 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呢? 我不得而知。 牙膏沫伴随着水流而下,洗手间的镜子里,印出一张略显稚气的脸,咖啡色的眼睛似无机质的玻璃球,长发被笼成规整的发髻。 这几个月里,我已经养回了一些气色,皮肤却依然是苍白的雪色,脸颊上浮动着病态的红晕。 一张很难让人相信这会是黑手党的脸,我想。 … 指针转动到十点整,外科医生踩着点精准抵达了会客厅。 与哥特式建筑的外表不同,会客厅的装帧极其现代化,以灰黑的色调为主,连桌椅也都像是全新采购的,看不出任何陈旧的痕迹。 参与会议的人员不多,仅仅是外科医生团队的核心成员,以及我、小松杏和织田先生。 “前辈。”我先向他打了个招呼。 “……早川,昨晚睡得怎么样,”他哈欠连天,黑眼圈似乎更重了一点,全身上下笼罩着一股幽幽的怨气:“像棉花一样软趴趴的床,让人的睡眠糟糕透顶……当日要务不该是处理工作,而是投诉酒店才对……真是扫兴……” 在这种“艰辛”的环境下,能够准时到达会议室,真是不可多得的毅力啊,医生。 “辛苦前辈了。”我说。 他停了一秒,然后将包里的资料抽了出来:“……真是,不出意料的反应呢……算了,进入主题吧。” 昨天夜里,外科医生亲自前往了一趟意大利黑手党总部,一是为了奉还被太宰施以回礼的“人质”,二是为了打探情报、试探风声,弄清楚意大利黑手党当下的态度。 “……昨天那个……男人,”他语速慢吞吞地说道:“……是当地一个名为新兴家族的手下。” “Joshua。”他说。 果然,这与我的猜测不谋而合。 这也不难解释他会说一口无比流畅的日语、以及能够精准地将我认出来。 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织田先生依然波澜不惊地听着会议,外科医生继续说道:“……按照意大利黑手党头领的意思,此人的行为极其私人,并非黑手党的想法……” 说到这里,话语停顿了下来。 “前辈,”我平静地接道:“我个人并不觉得,士兵能够肆意妄为地违背将军的意愿。” 虽然对方给出的理由如此,但那多半只是搪塞港口黑手党的话术,一个下属不服从头领的意思私自行动,在黑帮里可谓是禁忌一般的存在。如果他是港口黑手党的成员,严重的话,或许会被划分到叛徒的类别,受到严苛残忍的责罚。 要么,他的行为是头领的授意,要么……最小概率的可能,则是Joshua家族已经势大到让“头领”不得不忍受这一行为。 “……你说得没错,呵呵……恐怕,意大利黑手党不如最开始所展现的那么简单,”外科医生沉吟道:“……这是今天早上首领派来的加急文件。” 纸册在众人手中流传一圈,毫无疑问的,那里记载着安吾先生昨天夜里提到过的关于Joshua的情报。不,应该说这份资料具有更多的细节。 “意大利黑手党的内部派系、势力分布比最初调查到的要复杂许多……” 伴随着外科医生阴沉的嗓音,会客厅里不断地响起翻阅纸张的声音:“直到诱引港口黑手党抵达这里后,才展露出他的冰山一角,仿佛这后面隐藏着天大的秘密……” 秘密…… 我似乎想到了什么。 “……此刻,序章已经开始奏写了……三天后的黄昏时分,Joshua家族将在总部举办一场晚宴。”他顿了一下,递给我一张精致的邀请函,说道:“……早川,你是医疗部里唯一的受邀成员。” 意料之内的宴会。 我“嗯”了一声,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暴:“我明白了,前辈。我会准时参与的。” “不过,在此之前,可不可以麻烦您帮我找一个人?” 第163章 猜想 因冷色调的装潢而显得简朴严肃的会客厅内,再度只剩下我和外科医生二人。 伴随着部下们鱼贯而出,不同于刚刚的冷肃模样,此时的外科医生彻底放松,瘫软在了沙发上,一副极其需要睡眠的样子。他手边的输液袋还轻微晃动了一下……我其实怀疑过输液袋里装的是让他维持生命体征的营养液。 “……那么,关于你说的这个人。”外科医生怠倦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是谁?” 我“唔”了一声,实话实说:“其实,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长相。” “……哈?”外科医生微挑起眼,苍白的脸颊上写满了“你在开玩笑么”一类的陈词,一副被戏耍了的模样。 当年,人体实验的消息暴露以后,津岛家主和当地政府、贵族秘密筹谋,制造了一场火灾,其后,他率领残部断尾求生,逃逸往了欧洲。 伴随着昔日涉案人员的全线清除,我们迟迟没有获取到关于他的情报和消息,所以虽然设想过他们能够存活下来的可能,但也并不认为可以翻动什么风浪。 事实却背离了我的预料。 Joshua家族重新步入视野时,我又想起来了被火海吞没的一切,又想起来了……一个被我遗漏了的重要人物。 “我只知道,他的异能力为「傀儡术」。” “……「傀儡术」?啊……听名字就让人感觉到了恶心的异能力啊……” “目前所知的消息里,这一异能力的主人,只要获得足量的血液,就能够制造出听从指令的傀儡木偶,使用原主人的面容、替代原主人的生存轨迹。” 我的视线从薄薄的资料上滑过,在虚空中游离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前辈,请容我隐去我是怎样得知这一情报的路径,毕竟,每个人都有不愿述诸于口的秘密。但我可以确定的是,这个人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存在于Joshua家族里。” 即使港口黑手党查到的所有情报里都没有这位傀儡师的相关记载,但我并不认为他已经死亡或者消失。 这一异能力,如果能够操作得当的话,那么阻碍在道路前方的所有敌人都可以被悄无声息地替代、清除。 我认为,Joshua家族之所以能够在短短四年里如此迅猛地站住跟脚、攀登上如此高位,必然和那位隐藏在暗处的傀儡师有所关联。 “……开玩笑的吧。” 外科医生的脊背直挺了几分,他的语气依然是常年不变的阴郁之调,说出的话语却令人毛骨悚然:“……按照你的意思,如果Joshua家族拥有这一能力的异能力者,那么……意大利黑手党的头领,还会是他本人么?” 这是能够设想到的第三种答案,那个男人并非意大利黑手党头领的授意,也不是Joshua家族势大的体现,而是——Joshua家族已经完全地控制住了意大利黑手党,对于我而言最糟糕的可能性。 不过—— “我认为,他仍然是头领。”我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沉声道:“我想,他没有被傀儡替代。” “……何以见得?” “虽然,我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傀儡术」的具体使用方法和界限,无法确定它是否只能作用于短暂的时间、简单的指令还是说能够彻彻底底地替代掉别人。” “但是,在我们没有抵达意大利之前,哥哥已经在此地呆过了一段时间,他一定见到了这位‘头领’,即使意大利黑手党没有安排他们见面。” “那家伙的话……”外科医生被我说服了。 闭了闭目,我的思绪前所未有的清晰。虽然并不想承认,但津岛家主的确非常了解我……也许他也非常了解太宰,他知道以太宰的聪慧,只要露出一丝一毫的松懈,一切都会全然覆灭,当年他不敢赌太宰留在津岛家的可能性,如今他也一定不会试图用一个傀儡去骗过太宰。 不,应该说当年他尝试过这么做,结果却是彻底的失败,实验室也随之覆灭…… 在这场蓄谋已久的见面里,关于那个意大利男人、关于这暗流汹涌的一切,太宰知道多少呢……我默默思索着。 “……饶是这样,情况也比预计的更加棘手……我会将你说的一切上报给首领。” 外科医生的脸色凝重,他抽出手机,动作又顿了顿,“那么,早川,关于你赴宴的安排,你打算怎么办?” “打算怎么办……” 我垂着眸,平静地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按照Joshua家族原本的计划,离开这里的是‘早川澪’,而回到旅馆的——” “将会是一具空壳傀儡。” 第164章 咖啡 外科医生对我所说的事极为重视。 结束同我的对话后,他便神色复杂地拨通了森先生的电话。伴随着拨音键在会客室响起,我站起身来,适时退了出去。 “……首领,夜安。”外科医生尾调微沉。 隐隐约约的谈话声在不远处响起,我的视线从晕染着澄澈阳光的玻璃窗处收了回来。 话说回来,现在日本时间是凌晨三点左右吧,在这个时间点拨通森先生的电话,居然还能接通,真是桩匪夷所思的事。森先生是不用睡觉、全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处理工作吗…… 不过,按照「傀儡术」的棘手情况和紧急程度来说,也的确顾不得会打扰到首领的休息时间就是了。 即使没有留下旁听,但我心中也无比清楚森先生会做出的反应。 纵容「傀儡术」作威作福、夺走「治愈药剂」的源头,又或者向意大利黑手党低头什么的,无异于拱手让利、卑躬屈膝,这不仅仅违背他「利益最大化」的信条,也相当于将港口黑手党的脊骨打碎。 他绝对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虽然,在这通电话之后的事,也不是我所操心的范畴了。 我只需要静静地等候一个结果。 接下来的两天里,太宰如销声匿迹一般没了踪迹,想来是去处理Joshua相关的事宜了,同他前去的是中也——知道这一消息还是因为他发来的中也气急败坏、怒目而视的照片。 说起来,一年前的青森之旅中,太宰也发来过一张和中也的合拍,当时的我真的以为他们呆在一起,并因此放松了警惕。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张照片其实是在一个月之前拍下的,只是我当时太慌乱了,太宰的照片发来地恰到好处,溺水之人抓住稻草,怎么会去思虑稻草的来源、真实性、投递稻草的是谁?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是太宰当时的处境,没有进一步地深究。 如果我能够旁敲侧击询问一下中也的话,误导能轻易不攻自破,因为在那段时间里,太宰并没有和中也同期的工作。 ……我收回了思绪,毕竟,那些都已经是尘埃落定的过去时了。 眼下,除了处理堆积如山的工作、阅读医学期刊和学习资料之外,我打定主意,偶尔去这栋建筑里晃悠一圈,企图碰到意料之外的情报。 遗憾的是,即使碰上有人窃窃私语、交谈讨论的情况,他们也都是使用意大利语。 ——而我听不懂。 “收集意外情报”这一计划也就此作罢。 改变了这一主意,我的休闲方式从四处游荡转换成了去那间装修风格繁复暗黑的酒厅,听听老板放的典雅音乐唱片、喝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也算能够消磨时间。 是的,咖啡。 这间酒厅晚上售卖酒精,白天转成了售卖咖啡,白班和晚班的老板都是同一人,我不由感慨,真是每时每刻都不闲着呢…… 此时此刻,在这间酒厅兼咖啡厅里,我第三次碰上了织田先生。 他穿着松松垮垮的黑色衬衣,衣服上面留有细窄的白色条纹,下巴上新长出了一圈胡茬,看上去依然是不修边幅的模样。 青年正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被切割成细小的菱片,照拂在深色木桌上。他一边喝咖啡、一边捧着一本书籍阅读,闲适得不像在出差,而是在郊游野餐。 不过也是,这几天医疗部没有别的任务,如果忽略掉明天晚上那场风雨欲来的宴会,那么这趟意大利磨合之旅更像是在做什么郊游游戏。 “织田先生,日安。”顾及到是正在磨合的团队成员、也是太宰的朋友,我礼貌地向他打了个招呼。 “早川。”织田先生抬起眼皮,也回以礼貌的问候:“日安。” 我想了想,将寒暄顺了下去:“这两天里,织田先生似乎经常光顾这里。” “在明天的晚宴之前,我并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唯一熟悉的地方只有这里。”他喝了一口咖啡,答道:“恰好,这家店的咖啡很好喝,杂志也可以用来消磨时间。” “原来如此。”我点了一下头,认同道:“这里的咖啡的确很好喝” 他的茶匙在杯里轻轻搅拌着:“你不需要做额外的出行吗?” “没有必须用到我的地方,”我摇了摇头:“至于其他的,在无法自保的前提下出行,只会给大家添加不必要的麻烦。” “这样,”织田先生说道:“如果是职责所在的话,大概无法称之为麻烦。” 好吧,事实上也还有—— 我无奈地说道:“随行的武斗派大多都有要事在身,医疗部也抽不出身手好的人选。” 织田先生静静地看着我:“我以为,你的身边会环绕一圈保镖一类的角色。” 我哭笑不得:“也许有人在暗处盯着我,但明面上,大概不会吧?众星捧月这一类的出行,听起来不像是黑手党,而更像是刚刚被捉捕到的罪犯。” 他居然认真地想象了一下,然后诚恳地说:“有道理。” 真是完全不会吐槽的类型吗…… 言谈间,老板笑吟吟地将我的咖啡端到了织田先生的对面。 我:“……” 其实我本来并不打算坐在这里来着。 但如果此时拿着咖啡离开,双方势必都会陷入到尴尬的境地里,可一直坐在对方面前,又显得太过自来熟。 权衡一二,我还是选择了后者,并小声说了一句:“打扰了。” 织田先生:“没有。” 室内响起茶匙碰撞杯壁的声音、茶杯落于杯托的声音,咖啡苦涩又醇厚的口感在口腔里蔓延开。没有再和织田先生闲谈下去,我出了会儿神,最终将随身携带的文件拿了出来——处理要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这堆资料大多是之前堆积下来的医疗卷宗,掺杂少部分的工作。因为身处于港口黑手党,接触到的大多是处理包括枪伤、殴打等一类的外伤,积累这一方面的经验尤为重要,所以,闲暇的时候,我大多会查阅此前医疗部所经手的案例。 等翻完最后一页,我标好笔记、做好归纳,才发现外边的天已经暗了下来。 “你刚刚在处理工作吗?”织田先生这才开口问我。 被知识塞满了脑子的我此刻有些迟钝,慢慢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不,只是看一些前辈的医学经验。” “原来如此。”他说。 揉了揉眉心,我想起来了一件事,问道:“织田先生,说起来,我一直有一件事很困惑,可以询问一下吗?” “请问。” “您早就认出来了我……和哥哥的关系吗?” “没错。” “什么时候呢?” 他略作思考:“从第一次见面就认出来了。” 咖啡已经冷却了,外头走廊上的光呈暖橘色,透过硕大的玫瑰花窗时,折出暧昧的、斑驳的色彩,明明灭灭地落在瓷白的茶具上。 “那为什么……”我有点费解:“为什么从来没有听您提起过呢?” 一般人,遇上被朋友的妹妹叫去这种情况,即使不会用“我和你的兄长是关系不错的朋友喔”这类话作为客套的开场白,也会想着问“你是谁的妹妹吗?”作为切入点,方便双方更好地了解和维系吧? 织田先生却从来都没有提起过。 织田先生停顿了一秒钟,他似乎总是会在他人的问话后进行短暂的思考,然后再认真做出回答,有些奇异的,却容易让对方感受到被重视着的举动。 随后,青年的声音在略显空旷的室内响了起来:“因为,太宰是太宰,你是你啊。” 第165章 提议 “诶?” 我因这个答案呆了一下:“就因为这个吗?” 青年疑惑地看向我:“还会有别的原因吗?” “不……没有,不会。” 我捏着茶匙,搅弄着已经完全冷却的咖啡,微微出神。 其实,各种意义上的,我和太宰的名字已经紧紧牵系在了一起。在港口黑手党里,提起他时,大家会无可避免地说到我,提到我时,人们也一定会说起他。 ——“早川小姐看上去完全不像太宰大人的妹妹呢,难以置信他们会是亲兄妹!” ——“不论怎么看,早川小姐和太宰大人都是完全不同性格的人吧!” ——“嘛,据说太宰先生和早川小姐关系格外亲密,也不知道他们会是怎样相处的……” 诸如此类的话,有时是八卦、有时仅是作为跟从谣言风声一类的东西,和中也、外科医生偶尔的聊天,也常常会提起到。我对这些早已习惯。 织田先生的意思,我想我大概能够明白:虽然关系紧密,但我和太宰依然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并没有需要特意提起来的必要,他不会用和太宰的关系同我打交道,也不会因为我是太宰的妹妹,从而去毫不犹豫地袒露心扉。 他会信任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世界,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那种感觉。 我用微不可查的声音轻吟道:“我似乎有一点懂得哥哥为什么会……” 会喜欢和织田先生你交朋友了。 “什么?”因这细如蚊呐的音节,织田先生微动身体:“抱歉,我没有听清。” “没有什么。只是一些心血来潮的感叹。” 指腹在桌面上规律地叩了叩,我转而又问道:“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方便告诉我,哥哥和安吾先生都称呼您为‘织田作’的原因吗?” “这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他回忆了一下,“这个听起来像农民一样的奇妙称呼,是太宰起的别称。事实上,我曾试图反抗过,但以失败告终。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了。” 这的确是太宰的风格。 我有点难以想象织田先生反抗的模样,要说的话,他更会像是被人丢到水里后,象征性稍微挣扎一下,便自然而然地顺着水流随意奔走的鱼类生物。 虽然,织田先生似乎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地……无害? “我有猜到织田作和小澪都会在这里喔——”太宰高兴的声音从酒厅门口响了起来:“老板,要一份蟹肉罐头。” 咖啡厅兼酒厅会卖蟹肉罐头吗?事实上,还真的会有。 我循声望去,他裹在脸颊上的绷带边缘沾了一些尘灰,黑色大衣的边角略有些腥味,是已经冰冷掉了、看不出形状的血渍,就像刚从哪里火拼回来。 跟在他身后的,是西装革履、一丝不苟的安吾先生,公文包夹在腋下,微微叹气,像是彻底放弃了吐槽的欲望一样。 “哥哥。”我打了个招呼:“安吾先生。” “织田作先生,早川桑。”安吾先生同样回了一句。 织田先生的咖啡已经见了底,不过也没再叫酒,而是问道:“你们一起过来的吗?” “不是哟——”太宰坐到了我旁边的椅子上:“只是恰好在门口遇上灰扑扑的安吾。” 安吾先生叫了一杯酒,太宰的眼皮略抬了一下,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不论是谁,拜托请来一个人,稍微管一下太宰吧。”坐下之后,他的话匣彻底打开了:“刚从意大利黑帮管辖范围下的贫民窟里回来,我已经迫不及待去梳洗掉满身的疲惫了,然后太宰同我说‘我听到了命运之神的指引’,我稀里糊涂地跟着过来了——” “但是,织田作和小澪可都汇聚在这里喔,难道不是命运之神的指引吗?” 安吾先生哽了一下:“说的是呢。”然后喝了一口老板呈上来的威士忌。 我支着头说道:“喝酒的话,虽然无法洗脱身体上的疲惫,但精神上也能够稍微轻松一些吧?” “是呢是呢。”太宰舀着蟹肉往嘴里送着。 一阵悠扬的曲声不知从哪里响了起来,织田先生正默默围观着这一切。 太宰眼睛发亮,忽然说道:“呐,我说,这么好的夜晚,浪费掉岂不是可惜?” “你又打什么主意了?请稍微放过我疲惫的身躯吧。” “不不,安吾,这可是一个绝妙的好主意喔……去赛车吧!我们四个。”他像个得到了新玩具的小孩,兴高采烈地筹划起来:“我向当地居民打听出来一圈赛车环线,据说非常适合兜风喔——” 然后,他又故作惋惜:“不过呢,安吾刚刚喝了酒,看起来只能坐在副驾驶了呢。” 安吾看了看手里那杯酒,又看了看太宰,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是故意的吧,太宰?” 第166章 水税 鱼腥味、海风咸湿的气味不断地涌进鼻腔,车辆穿梭在一条临海的长廊上,往窗外看去,入目皆是漆黑的礁石、以及拍打着礁石的浪花。 不远处,一片触角一般凸出的半岛地带,黯灯零零星星地散着,层层叠叠的破旧房屋如积木一般堆砌在一起,就像是城市赘余臃肿的器官。 那里是如擂钵街一样的存在——意大利最大的贫民窟,据说,在那里,偷窃、走私、拐卖如吃饭喝水一般平常,可谓是根本不存在治安这种东西,极其无序混乱。 “又回到原地方了啊……”安吾先生斜着头,目光巡视一圈窗外,似无奈一般微微叹息道:“太宰,你说的赛车环线,不会是指围绕贫民窟的那条废弃公路吧?” “没错!” 和我并排坐在后座的太宰雀跃着说道:“怎么样?我的眼光不错吧。我可是拜访了不少当地居民才得到的情报喔,帮助老婆婆免除黑帮的水税、帮助孩子驱赶人贩子之类的……这个下午可是做了不少好人好事啊。” 他一边兴致勃勃地说着,一边曲着手指一路数了下来。 联想到他衣服上已经干涸了的血迹,我对他所说的“好人好事”存以微妙的怀疑之心。 “水税?”安吾怔忪了一瞬。 “那个呀……安吾也调查到了不是吗,”太宰微抬眼皮,声音漫不经心:“向居民压榨自来水的税费,违命者哪怕是已经过了六十岁的老婆婆,也会被活生生地丢进焚化炉里,Joshua家族上任后的精彩手笔呢。” 正在开车的织田先生不禁说道:“如此残暴吗?” “是呀,”太宰支着头,余留下一个后脑勺,目光在车窗外的风景上游离着:“听到这里后,我都要由衷地感叹一句森先生的善良了。” 一定要对比的话,他说的是事实。 在森先生的治理之下,港口黑手党早已不再是前代首领任下的残暴组织,暴力是向外发展的手牌,而不是向手无缚鸡之力者挥下的镰刀。 虽然港口黑手党里也四处弥漫着暴力、血腥和死亡的气息,但更多是存留于黑帮与黑帮之间的斗争,和当地的居民,大多持以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 通过压榨当地居民来获取资金的积累吗…… 稍微想一想,津岛家一族前来此地时,即使部下有超规格的异能力者,但已经元气大伤,想要积累资本,无非是向更弱者挥刀,加上家主的不择手段……这一做法倒也符合预期。 思虑间,我听到安吾先生说道:“虽然在贫民窟里四处可见征收水税的场面,但在可查阅的书面情报里,Joshua家族隐去了水税相关的资料,就好像这一举动从不存在。” “哈……一如既往的伪善呢。”太宰的声音落下来。织田先生和安吾先生都坐在前排,他们并没有听见这一微不可察的呢喃。 像水消失在水里一般了无痕迹。 在他话音落下的下一秒,织田先生平静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 “我们到了。”他说。 … 车子在一处平地上停了,关于Joshua家族的话题自然而然地收了尾,没有人继续讨论下去。空旷的草地上,摆放着几台精巧的六轮跑车,这是意大利本土特产的跑车,素以价格高昂、车型优美而出名。 风有些大,将我们的头发吹得往后翻涌,我有一瞬间的恍惚,世界似乎只剩下我们四人,港口黑手党、意大利黑帮、Joshua家族,其他的什么也不存在了。 我们脚下的土地就像长久地无人涉足一般,孤零零地,车道像修建在宇宙的另一端。 一定要用什么地方来比作亡命天涯、天涯海角里的“天涯”的话,我也想不出比这里更加适合的场景了。 织田先生倚靠在车门上,从口袋里翻出烟盒,香烟叼在嘴里,随风微微摇摆,点火时,他抬眼看了一下我的方向,模样颇有些踌躇。 是照顾未成年的感受吗,即使对方是让外人闻风丧胆的黑手党中的一员……在这种细节的地方,织田先生总有一种奇妙的体贴呢。 “请不用顾忌我。”我斜着脸,一边感受着夜晚涌动的风,一边说道:“织田先生,这种时候,用一根香烟作为纪念再好不过了。” 他点燃了。 火星在漆黑的夜里亮得就像天边的星斗,烟雾缓缓地升向月亮的方向。 太宰的衣摆被吹得扬起,他提议道:“织田作!我们来比赛吧。从这里出发,围贫民窟绕一圈,刚好是一条闭环路径。小澪和安吾……抽签决定坐哪辆车,怎么样。” “我没有意见。”织田先生盯着香烟的火星看了一会儿,视线落进了迷离的虚空中,然后说道:“不过,我并不擅长车技,抽签结果是我的话,可能会十分遗憾。” “并不。选到织田作先生的话,怎么看都会是头号幸运。”安吾先生面无表情地吐槽道:“如果将油门踩到底的行为也算是车技的话,那么,太宰的确精于此道。” “嘛,赛车的精髓不正在于掌控油门和方向盘吗?”太宰认真思索起来:“赌注的话,输的一方请三个月的酒,如何?” 如果是这样的话,不管输家是太宰还是织田先生,受益人都会是没参与比赛的旁观者。 “如果是平局,那么由安吾和小澪猜拳决定谁请客。”太宰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又补充道:“这样一来,也就无比公平了。” 猜拳决定…… 我哭笑不得,颇有些“太宰式”结局的意味。 不过,我依然点了头。 太宰从口袋里抽出一副扑克牌,居然随身携带这种东西……可见是有备而来。 织田先生洗牌,十秒钟之后,我和安吾先生一齐抽签,数字更大的和织田先生组成队伍。 最后,拿着黑桃三的我十分荣幸地和太宰划分到了一组。 看着那边已经跃跃欲试、登上驾驶位的太宰,织田先生将扑克牌先收进了口袋里。 他说:“终点见。” 登上太宰那辆绝对算不上赛车的车辆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太宰距离十七岁生日还有一个多月呢。在异国他乡的街头用十六岁未成年人的身份飙车,这是不是有些猖狂地过头了……? 不过,眼下也不容我去想那些了。 比赛开始了。 第167章 诱饵 一条高低起伏的公路铺陈在眼前,它称不上宽阔,只能够容纳两辆汽车并行而过,但绝对算得上平坦,没有诸如塌方、泥沙冲击之类的危险。 但奇怪的是,路面上没有任何生物存在的迹象,任何。不论是行人、车辆又或者生物、飞鸟,就像是被世界抛弃掉的地带。 “贫民窟、市中心……明明身处于人口密集的繁荣地带,这里也没有什么危险,”我有些奇怪:“为什么会成为废弃公路呢?” “这个嘛——”太宰故作神秘地说道:“小澪猜猜看。” 他的手肘上缠绕着一圈又一圈的绷带,唯独露出半个手掌,此时,太宰修长的指节正搭在方向盘上,一副闲适的、仿佛是去野餐的模样。 我思考了一番:“是谁的私人领地吗?” “猜对了!可惜,没有奖励。” 太宰贴心地解答道:“这里曾是贫民窟居民去往市中心的必经之地,两年前,成为了Joshua家族的地盘。他们在此开设了巨额的过路税,居民无力支付,所以,Joshua家族也遭遇了一场强烈反扑。据说,这一暴动还染红了那一片海域哦。” 我看向不远处的海湾,树木茂盛地包围成一圈,有围栏上书有“禁止通行”、“严禁拍摄”的字样,将那方海域用血液染红,难以想象这场镇压消耗了多少性命。 我再一次深切体会到了Joshua家族的残酷暴政。 “反扑失败了吗?” “算不上成功,也称不上失败。”他淡淡地说:“民众一直抗议、Joshua家族也不愿妥协,双方僵持了半年,最终,第三方插手了。” “第三方?”别的帮派组织吗? “政府。半年后,政府在不远处修建了一条新公路,这条公路也随之废弃了。” 我有些意外地想,在黑手党只手遮天的意大利,居然还能有政府的戏份。 不过,宁可废弃也不愿意取消掉高昂的过路税,和居民的关系算得上是水深火热了吧? 前灯探在空旷的路面上,微微晃动摇摆着。 我沉默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所以说,这条公路是Joshua的私人地盘。” “没错。” “那这辆车……”也是Joshua的资产吗? “唔……”他摆出十分讶异的表情:“我以为小澪早就猜到了。” 去别人的私人地盘、开别人的跑车兜风。该说不愧是你吗……太宰。 “十秒……”太宰的目光看向前方的车群,重重地踩了一脚油门:“快到敌人的射程范围内了喔。” 伴随着这句话音落下,车窗上摇,夜风呼啸着从车缝里灌进来,我的心跳也随着车速起伏,分不清这份心情是兴奋还是害怕、又或者是别是什么。 此时此刻,我稍微有点儿理解安吾先生所说的——“将要奔往月球的举动”、“想将昨夜的晚饭都要呕吐出来”的话语了。 太快了。 太宰完全感受不到这份速度似的,没有任何惊讶、害怕的表情,只有兴奋。像是置身于奢华的音乐会现场。 如果说窗外响起的密密麻麻的子弹是为他演奏的音乐的话。 是的,比汽车速度更快的是道路两旁的枪林弹雨的洗礼。射击之人似乎是驻扎在这里的常客,监视着、驱逐着路况上不允许出现的东西,哪怕只是一只鸟雀。 车窗是防弹的材质,一颗子弹射击到玻璃时,只余留下一片涟漪一般的浪圈。 专门挑选的防弹材质呢,太宰。 心跳声如擂鼓,我一边绷着神经,一边观察外界的动向。突然,枪声停了下来。 “这么快就发现了吗……”太宰喃喃:“还没尽兴呢。” 我迅速明白他了的意思,大概是,对方认出了这是自家车辆,于是以为是哪个高层心血来潮的飙车——之类的。 让自己的子弹攻击自己的车辆吗…… 我回忆了一下,去往停车坪的路上,可没有什么阻碍的关卡,恐怕是被太宰解决了。 不过,难怪他会在安吾先生喝酒之后才提出来……因为他早已知道会埋伏有枪手的情况吗?虽然对方多半不会攻击后面的汽车了,但是,保险起见,织田作先生拥有能够躲过的预知异能力,就算对方开枪也可以轻松躲过。 我往后看去,道路两旁的住宅区已经消失不见。织田先生的车辆被远远地甩在了后方,又过了一会儿,引擎熄火的声音传了过来,太宰在一间奢华的别墅前停了下来。 “已经找到了哦,小澪想找的人。”太宰望着那栋明亮的楼房,突然说道。 找到了?谁? 我卡了一瞬,脑子里转了一圈,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说的是傀儡师。 “找到了呀。” 我的计划,是森先生告诉太宰的吗?不,外科医生还没有发来人已找到的讯息,如果是那样的话,太宰拿到情报时,我同时也能够得知。 是他早已经猜到我会去寻找那个人吗?如果是太宰的话,这样的解释也无可厚非。 “再制造一个恶心的傀儡什么的,将人当成傻子去愚弄……看来小澪也已经猜到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按钮状遥控器,手指把玩着:“干脆,奉上这一份‘大礼’好了。” 让傀儡师死于爆炸吗? “昨天夜里,我发现我已经可以开始使用药剂了。”我突然说道。 与此同时,我的手里浮现出一瓶暗红色的药剂,流光溢彩、闪动着名为“危险”的光辉,不用言明也知道它是毒药。 “让我成为诱饵吧,哥哥。”我说。 他没说话。 “哥哥。”我说出了许多年前曾经说出的一句话:“让我去给他们下毒吧,用一千只老鼠啃食他那样的剧毒把他杀死。” 太宰把玩遥控器的动作顿了一下。他转过头,勾起嘴角,不介意陪我玩这场追忆过去的游戏:“那么,小澪具体打算怎么做呢?” “每个人,都不见得食用某道指定的菜肴。”我向他陈述着我的计划:“但是,每个人,都不会拒绝教父递过去的酒。” “这么说的话,小澪已经胜券在握,有了投毒的办法了啰?” “没有。”我诚实地摇了摇头。 “以我的身手,是做不到的。所以,我想拜托哥哥呀。” 他的手指规律地敲击着方向盘。 “这里是傀儡师的家,对吗。”我望着前方的楼栋,冷静地说道:“以为胜券在握的下一秒,得意洋洋地炫耀着一切时,却突然发现事情脱离了自己的想象,然后一切都往分崩离析、支离破碎的方向轰然倒塌。” “这也会是哥哥所期待的——对吗?” 第168章 良夜 是猫咪戏弄老鼠时会用到的戏码。 在这场猫鼠游戏里,当老鼠以为生命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从而费尽心思、满心满意地想要逃离掉可怖的猎人,就在它见到希望的那一刻,便会被猎人轻易地掐断全部生机,迎来灭顶的绝望。 “就像白雪公主吞下的红苹果一样,无比诱人的计划呢。”太宰笑了起来。 楼房的灯倾泻出一小束,照拂在前方的草坪之上,也照在了他鸢色的瞳仁里。 不,明亮的光只是镀在他的眼珠之上,它无法照进到他的眼底。 我有些怔忪。 “哥哥……” 不知怎么的,有那么微小的一瞬间,我突然很想带着他逃跑。 逃去什么也不用管的地方,逃到港口Mafia、意大利黑帮、Joshua家族真正涉及不到的地方,逃到比天涯更加遥远的地方。车厢里放听不懂词的音乐,带上织田先生和安吾先生,带上几瓶酒。 去世界之外。我想。 逃去世界之外。如果地球的反面、黑暗与暴力的深处依然无法让他从那团深陷进去的雾里挣扎出来,如果死亡只不过是洗涤掉灵魂记忆的一场骗局、人依然在永生永世的追逐里挣扎。那么,我想带着他一起去语言、意义、孤独、痛苦、虚无……所有词汇的触角都延伸不到的地方。 可是我知道,没有那样一个地方,它并不存在,连死亡都不是终结,逃避现实只不过是小孩子讨不到糖果时的发泄情绪。 ……我于是轻轻地、缓慢地收回了这份略微游离的目光。 太宰似乎浑然无觉我这一瞬间的游离。他尾音粘腻,笑吟吟的模样,却没有说同意,也没有拒绝,回答我的是—— 他摁下了那枚按钮。 “看吧,小澪。”他说。 眼前的别墅霎时间迸出一阵惊雷般的爆破声,紧接着,火舌如黑洞一般凶猛地吞噬了一切,灯光、空气、以及房屋里可能存在的生命,墙壁和家具的碎屑被这巨力推散开来,火场上方冒出了浓稠的黑烟。 “是恶作剧吗?哥哥。” 我歪着头,想到了多年前我与他一起去往兄长的院子,在那里,我们一起引起津岛家一阵不小的哗动。 “是恶作剧喔,小澪。”他回答我。 太宰在这爆破声里发动了引擎。 汽车朝着爆炸现场相反的方向驶去,透过前窗,太宰脸上映出的斑驳灯影、橙色火光,都在下一个转角重新湮灭成了晦暗。 他在这片晦暗里哼起了雀跃的曲调:“如果他能够活下来的话,那么,再开启小澪的下一步计划吧~” 我眨了眨眼睛,并没有意外太宰的举措。 “看来……” 被抛在汽车之后的废墟里,火焰正熊熊燃烧着,就像要吞噬掉无人涉足的旷野和漆黑的夜空,就像要吞噬掉多年以前,在废墟之上、少女被复制操控的傀儡躯壳。 “也许我该祝他好运了。”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 因为在道路中途耽误掉了一些时间,几乎是毫无悬念地,织田先生弯道超车、太宰迟迟赶来,并输了这场赛车游戏。 虽然说是“迟迟赶来”,但其实也只晚了半分钟。 “诶诶——什么嘛——居然会输掉!”太宰发出了不可置信的声音:“我明明已经计算好了时间,按理说能够恰好赶在织田作前十秒抵达才对!” 织田先生解释道:“我在中途和安吾交换了位置。” “哈?!是作弊吧!那算是酒驾了吧,安吾——”太宰叫嚷道。 “身为未成年的你驾车并超速,太宰,恐怕不能够来指控我酒驾吧?”安吾先生推了推鼻梁上的圆眼镜:“说到底,我们好歹也是黑帮,遵守交通规则这种东西……一开始我为什么会听你的,认同明明清醒的我却不能开车一类的陈词啊。” “当然是因为,被我话语里的陷阱引诱了呀,安吾。”太宰得意地说道。 “说起来,”一旁的织田先生指了指我们的车辆:“你们是在赛车途中遭遇了伏击吗?” 刚刚的注意力在太宰和安吾先生的争吵上,我的视线移到了车辆之上,这才发现沿途那段短暂的子弹洗礼有多么恐怖,不说泛着几圈涟漪的防弹玻璃,车门之上,留有密密麻麻一排弹孔印记,换作配置普通一点的车辆,恐怕会达成无人生还的结局了。 这已经无法称之为汽车了,该说是残骸一类的东西才对。 “几个不重要的小喽啰。”太宰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为这场游戏添加了一些乐趣,仅此而已。” 我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织田先生驾驶的车辆一如我猜测的那样,并没有遭受任何的袭击。 我简明扼要地向织田先生解释了一番来龙去脉。 “原来如此,”他听完,关注点清奇地说道:“难怪没有在这条路上见到路人或者车辆。” 安吾先生则是抬手碰了碰这辆汽车,想必是发动了异能力、读取了记忆,他脸色未变:“太乱来了啊……太宰,你的车座上好歹还坐着一个人。” “这种事情,我当然知道。”太宰挥挥手,嘟囔道:“否则,此时的我已经驶往三川途了,那里才是我命定的终点呢。” 安吾先生:“……说的是呢。” 再次回到来时所搭乘的车座上,依然是织田先生坐在驾驶座。关上车门时,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那些车辆,哥哥会怎么处理?” “当然是……为他们送上一份微薄的礼物。”太宰意味深长地说道:“嘛,就当给作为输家的我提供一点微弱的心理安慰好了。” 好像猜到了什么了呢,太宰。 “要喝酒吗?” 他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了几瓶好酒,其中,甚至还有一瓶度数不高、我也能够入口的青梅酒。 “呐,我说,看在我请客三个月的份上。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去码头上吹吹海风、闲聊一夜,也是不错的选择喔?” 面对他的邀约,我自然没有意见,织田先生表示第二天并没有要事,无所谓今夜的行程安排,安吾先生虽然回赠以吐槽,却也依然纵容地同意。 汽车就这样驶向了太宰所期望的目的地。 再没有什么事了。我想,只是无所事事的一个晚上,我们需要时间去无所事事。 仿佛赛车、赌约、爆炸和废弃公路都是为了闲聊设下的伏笔,在这个夜晚,我们可以彻底放松下精神,讨论书籍、音乐、以及大大小小的所有有趣的、无聊的事宜。 那是很好的良夜,而我沉溺于那样的良夜。 第169章 夜幕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祝福”起到了效用,那位傀儡师果真没有丧生于爆炸。 昨夜事发时,他并不在家,而是栖身于情妇的住处。隔天清晨,当他被太宰率领的支队逮到时,正赤裸着身体、蜷缩在被窝里,面向十几支黑洞洞的枪口狼狈地瑟瑟发抖。 彼时,正是太宰离开码头的五个小时后。 “时间短暂,不过还是审问到了有价值的情报。”太宰在电话里说道:“……唔嗯,看来也不用特意安插眼线了。” “辛苦哥哥了,”我一边挑选出赴宴需要的礼服,一边认真回道:“等回横滨以后,一定要做一顿螃蟹宴好好地犒劳一下哥哥。” “我很期待哦~”太宰如此回道。 太宰审问到的情报资料是由两名黑西装送来的。上面显示,目前被傀儡师操纵的眼线有三位,皆是意大利黑手党教父的直属部下,四具傀儡是他能够同时控制的最大数量。 这倒是让我稍稍安心,如果傀儡师真的拥有能够不受任何数量条件框束的异能力,傀儡无限延伸的话,先不提未来会成为各大组织灾难级别的噩梦,此时的我就该去忧心,身旁的下属是否已经由对方控制之类的问题了。 还有一点—— 我和外科医生的猜测并没有出错,按照他们原定的计划,的确是准备用一具傀儡替代我,只不过,为了防备太宰的异能力无效化,他们并不打算直接让“新的我”回到旅馆,而是制造出一起绑架、坠崖死亡、嫁祸民众的灾祸进行伪装。 被彻底地当成傻子愚弄了啊…… 怀表的指针嘀嗒转过。 在整个医疗部里,只邀请了我一人赴会的晚宴,已经奏响了它的序章。 … 夜幕降临了。 在出行计划里,我选择了让织田先生陪我赴约。 一来,他的身手和异能力在关键时刻能够派上意想不到的用场,是一位值得完全信任的帮手,二则是,细数这次意大利考察之旅,完全在喝酒、喝咖啡和赛车闲谈玩乐里度过了,人品性格且先不提,双方的工作还是互相考察磨合一下吧…… 停车坪的前方,织田先生早早地在那里等待。 青年刮去了下巴上的胡渣,换上了整齐规整的西装,不知道为什么,依然呈现出一副与外界格格不入的模样。 老实说,即使西装样式完全一致,穿在不同人身上也会起到不一样的效果,比如说太宰穿起来是令人胆寒的黑手党,安吾先生穿起来像治学严谨的学者教授,织田先生穿起来…… “依然是织田先生特有的风格呢。”我如此说道。 织田先生困惑道:“我的风格?” “仿佛是去散步、玩耍一般的放松闲适。”我搜刮着脑子里的词句,找出适合的比喻词:“唔,要说的话,我们此行的目的地会更像在咖啡厅一类的地方,而不是晚宴吧?” “真是令我惶恐啊。”他略作思考,诚恳地说道:“因为不擅长应对面见大人物的场面,所以,今天下午,我特意花费了一个小时考虑着装搭配,果然还是失败了吗。” “……” 是这样吗。我反思了一下,织田先生一向是不太说谎话的人,看来刚刚说的那两句话颇有些伤人心了。 “抱歉,我没有那种意思。我的话仅是在……揶揄?” 算是揶揄吧? 不过,我和织田先生之间已经是可以到揶揄的关系了吗?虽然不知为何,总觉得在织田先生面前会情不自禁地说出心里话呢。 “原来如此,”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我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织田先生的搭配十分妥帖。” 想到即将面见的是Joshua家族,我用更诚恳的语气说道:“说实话,对方也不配让织田先生你花费那么多的时间,来到现场已经是给予他们充分的尊重了。即使宾客穿上街头乞丐的破布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他们也不配谴责任何人呢。” 话是这么说,也并不会有人会穿上乞丐的破布踏进宴会,即使这会让Joshua家族颜面扫地,这也是杀敌一千伤己八百的下下策。 “听起来,”织田先生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你很讨厌Joshua家族?” 伴随着他话音落下,汽车稳稳地停在了一座阔气的豪宅门口,我抬眼望去,灯影翩跹浮动,或许这座豪宅的造价,昂贵到能够买下贫民窟所有的住宅。 雕花石柱前,一个身形欣长、身穿黑白格纹路衣装的青年正在静静地等候着。 钢琴家。 “讨厌?怎么会,”我收回视线,平静地回答了织田先生的问题:“讨厌、憎恨、厌烦,或者别的什么。这些心情,当然都不会有。谁会去特地记恨路边发狂的野狗呢?” 即使它对你垂涎欲滴,想要吞食掉你的血肉、你的骨头、你的所有。 我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论如何,它不值得浪费掉任何的心情,只是需要打败他,像打败过往无数个敌人那样。对吗?织田先生。” 只不过是伤口生出的脓水,剜掉就好了,和平常的伤口没有任何的不同。 已经不需要在意了。 织田先生的视线短暂地落在我的身上,只是一秒钟、一瞬间,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我只知道,在那一刹那的聚焦后,那视线被他轻盈地向虚空的方向拨去。 “的确如此。”他说道。 第170章 晚宴 入目是装潢复古奢华的宴客厅。 珠宝、西装、舞者……人流如织、色彩交错,如同斑驳绚烂的颜料盘。华美精致的水晶吊灯悬于头顶,暖橘色的光倾泻在蕾丝花布搭配的长桌上,那中央正摆放着一座高大的香槟塔,典雅的音乐如沉醉的酒液一般眩晕着淌过每一位宾客的眉间。 我微微出了会儿神。 “我知道了,”身旁,钢琴家正和电话那头交涉,他无奈地说道:“拜托,也稍微看一下时间啊。宴会开始后,突然说有要事处理,我会略感棘手的。” 我们在一处不算太过热闹的地方站定,织田先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钢琴家挂了电话,向我传达了中也无法到场的消息。 我“唔”了一声,太宰今天也没有到场……毫无疑问,中也的行动和他有所关联。 我并没有将这一想法说出来。 “十七岁的少年不是应该已经从叛逆期里走出来了么。”钢琴家呢喃了一句,语毕,他隐隐瞥了我一眼,“真是令人头疼啊。” “也许真的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吧。”我以为他在意中也的临时变期,安慰道:“中也并不是会随意爽约的人。” “我说的可不是中也喔。”他笑眯眯地说道。 我:“……” “这样,”我目光移开:“不太明白前辈说的是谁呢。不过,在港口黑手党里,应该不会存在什么叛逆期吧?” … 作为青年会里中流砥柱存在的钢琴家,应付过的晚宴并不在少数,这一次宴会上,他也充当了港口黑手党的“招牌”。与我闲谈的间隙,他已经和几位意大利人打了招呼,这是后续可能有机会合作到的商贾、政客。 “已经过了拿着枪支直接威胁头领的时代了,”钢琴家端着香槟,微微叹了口气道:“虚与委蛇的扮演游戏、试探双方的底线,比直接的暴力更加消耗心力。” 听到这句话,我的目光慢慢从来往的宾客身上梭回,落到了钢琴家手中微微泛着涟漪的高脚杯上。 “你似乎在吃惊,”他唇角微扬:“是因为‘这居然是钢琴家会说出的话’吗?” “是的呀。”我坦诚地说道:“更像是……” 中也的想法。 虽然,在我沉睡的那半年里,中也成长飞速,早已脱离了当初在擂钵街时期的肆意和稚嫩,经手的事宜处理得井井有条,手段也变得逐渐成熟。但不知怎地,如果是由现在的中也说出这番话,我依然不会感觉到意外。 不过,从一贯作为“青年会统领者”、冷静严肃的钢琴家嘴里听到,我自然会略感诧异。 他像是知道我想说的是谁,耸了耸肩,解释道:“早川。能够成为朋友、同伴,对于一些事情的看法和观点,不免会存在许多的共通性呢。” “说的也是。”我认同地点了一下头,忍不住用余光瞥了一眼一旁沉默不言的织田先生。 虽然青年会的性格各不相同,但都有一种极为相似的核心。织田先生、安吾先生和太宰也同样如此,维系着他们的是一种难以言明的枢纽,存在于他们身上的共通性。 “说起来,”钢琴家顿了一下:“那时候,信天翁给你留的酒还没送出去哦。” 一年前的酒啊。 我抿了抿唇,有点不知道该做什么样的回应:“前辈……” “过一阵子,就是中也和早川加入港口Mafia两周年纪念日了。”他状似随口一提:“旧世界重修了。” 旧世界,正是他们时常相聚的台球厅,去年因魏尔伦的到来而变得支离破碎。 我想了想,问道:“今年也会开纪念会吗?” “会。就当是在弥补去年……”钢琴家没说完后半句,但我明白他想传达的意思。 他又问道:“早川会来吗?” “如果没有什么脱不开身的事宜,我一定会准时赴约的。” 见他神情微微紧绷,我说了句玩笑话:“不过,今年也许又要辜负信天翁前辈的美意了。虽然医生前辈看起来是生活完全‘自由’的人,但对于手下的病人却是完全的严格派呢……” 微不可察地,钢琴家的背脊似乎放松了下来,他说道:“这话我会原封不动地转达给医生……我想想,下属对自己的体贴忠告一类的台词怎么样?” “请饶了我吧。”我附和了他的打趣。 “想必,三位就是最近在横滨黑帮里声名鹊起的港口Mafia了吧。”身后,一记熟悉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是他。 我扬起的笑容凝固起来了,身体成了卡住生锈的钟表、被钉在原地的图钉,即使我的心中没有升起任何的情绪波澜,却也没有做出任何的动作。 “您过誉了。”钢琴家的笑意同样淡了下去,他同来人打了个招呼。 那人来自Joshua家族,自称是意大利黑手党中一位微不足道的成员,又恭维了一番港口黑手党最近的成就,被已经得知了情报的钢琴家轻飘飘地拨了回去。他们寒暄几句、互通了姓名。 然后,他锐利的视线再度钉在了我的身上。 “不打算见一见我吗?这位贵客。” 钢琴家察觉到气氛有些古怪,他正想说两句,我已经面无表情地转过了身。 “怎么会。” 我看向他。 是记忆里那张脸,是记忆里那副高高在上的、轻蔑的眼神,即使藏了起来,也依然有傲慢从飞扬起的眉梢处倾泻出来。 即使时间在他的鬓发上留下霜白的印记,那双眼睛却没有丝毫的改变,依旧是旧时如雨季一般的混浊,那份熟悉的狂热未曾褪色半分。 如匍匐着、准备贪婪地吞吃下猎物的毒蛇。 他微笑着用亲昵的语气对我说道:“许多年不见,你似乎长大了许多。” 恶心。 “还记得我吗?小澪。” 真恶心。 “当然——没有见到您之前,我早已忘记还有您这样一号人。” 在钢琴家逐渐变得诧异、不解的神色下,我微笑着奉还了他隐藏起来的尖利恶意:“毕竟,像您这样的人,居然还能活在这个世界上,真是我今年听过最意外的新闻了。” 第171章 规矩 “是吗?澪说的这番话,真是令我难过啊。”他嘴里说着亲昵的话语,神色却没有分毫的变化。 与宴客厅上来来往往的宾客不同,津岛家主、不,Joshua家主身上的穿着并非规整的西装、而是一身繁复的深灰色和服,袖子上印有松柏的纹样。 灯光笼罩着他,是如同绅士贵族一般体面的仪态。 “……原来,您还会拥有难过这种情绪吗?”我嗤笑一声:“比听到您活着的消息更令我感觉到惊讶呢。我以为,您早已丧失了作为人的本能,成为了只知道吞吃钱财权欲的怪物呢。” 听到这话,不仅钢琴家极为诧异地看向我,连织田先生也投来了似有若无的目光,但是,他们并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没有阻止、没有劝和、也没有责怪。 Joshua家主笑意未变:“还是个任性的孩子呢。” 他斜过脸,用长者谆谆善诱的语气对钢琴家说道:“承蒙你们照顾,想必,这些年里,这孩子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吧?” “……”钢琴家微抬眼皮,并没有去接他的话,而是突兀地抛出了一句:“说起来,多亏了您,我才得以有幸见到一些事情。” “哦?什么事情呢?” 钢琴家顿了一下,然后刻薄地讥讽道:“见到一贯以温和、懂事示人的家伙展现出她的另一面。恐怕,路边最肮脏的野狗、下水道里最恶心的水蚤,也不会得到这样的待遇了吧?” 我:“……”钢琴家是这样的吗? “是吗,”Joshua家主就像没有听懂一样,说道:“那可真是我的荣幸。” 言语攻击对他这样的人,就像羽毛划过身躯一样不痛不痒,造成不了任何的伤害。意识到这一点,在我心里翻涌的恶意霎时间全数消退了去。 我蜷了蜷手指,微侧过身,突然说道:“您已经查过我的资料了吧?” 他莫名地看向我。 “那么,您也看到了吧?”我勾起嘴角,继续说了下去:“我,早川澪——仅代表港口黑手党,祝您今日愉快。” 听到“早川”时,他的脸色果然变了,阴沉沉地,仿佛酝酿着凶猛的风暴。过了两秒钟,他才平静下来,撇开眼,淡淡地说道:“早川澪吗,真是个不错的名字。” 我压下嘴角的笑意,说道:“谢谢您的夸奖。” 他抬起手里的酒杯,深红色的酒液在玻璃里碰撞着、翻涌着。他并没有和钢琴家碰杯的意思,只是在虚空中轻轻晃了晃,然后意味深长地说道:“来者是客,作为主人的我,并不会责怪客人的无礼和任性。” “不论如何,我都真诚地祝你们拥有一个不错的夜晚。” … 说完这句话后,Joshua家主便打了个招呼,慢慢地消失在了我们的视野里。 过了几秒钟,钢琴家看了一下织田先生的方向:“去可以谈话的地方吧。” 我没拒绝。 我们跟随着钢琴家,走到了一处可以吹到夜风的小露台上。织田先生站在露台与室内相连的位置,负责起盯梢可能会突然闯入的宾客。 这里没有什么人,夜风轻拂而过,往下看去,连绵的花圃盛出璀璨艳丽的花苞。钢琴家四处巡视一圈,才用仅我们之间可以听到的声音说道:“这下,我是真的对你和太宰是亲兄妹的事情深信不疑了。” 我:“……?” 我完全没想到他会用这句话作为开场白,像丢进湖水的石子一样,打破了我们之间有些古怪、略微严肃的氛围。 我迟疑道:“前辈之前会怀疑这种事吗?” “稍微有一点儿,”他思考了一下,说道:“要说的话,可能因为你们脾气完全是两个极端吧。” 我回忆了一下:“有吗?” “完全无知觉啊……”钢琴家垂下眼,说道:“算了,闲话暂且不论,到正事部分了。早川,他是谁?” 我没说话。或者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该怎样去回答呢,回答他是我的父亲吗? 我说不出口。 钢琴家没有逼迫我,而是继续说了下去:“说实话,头一回见到你这副样子,就好像要将对方的骨头都嚼碎了吞下一样,吓了我好大一跳……你对他的态度,如果说给boss、中也和医生他们听,想必他们会怀疑当天是愚人节,我奉上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 “没有到那个程度吧……”我摩挲了一下指腹。 “不需要任何的怀疑。”他微叹了口气:“这算什么……十四岁少女的叛逆期么?” 我其实,以为他说的“正事”部分,会是严肃地训话,譬如说像“这样冲动的行为会给港口黑手党带来巨大的困扰”之类的权衡利弊的行为,这才会是现实,毕竟港口黑手党来意大利的目标,就是和当地黑手党搭上长线交易。 得罪教父眼前的红人,毫无疑问不是什么明智的行为,即使再深的仇怨、也应该暂且压下,不让情绪支配身体,理智、得体地和对方盘旋。 但我……做不到那一点。 他继续说道:“既然你不想提起和他的恩怨,那么,我也不再过问。毕竟每个人都有不想提及的往事,只要不会伤害到港口Mafia的利益,那么是否想要保留住秘密,也是个人的自由。” 半晌,我才说道:“只是一个……要说的话,可能是一个对异能力极为推崇的、想操作我异能力的家伙。” 我垂下眼睫,彻底地冷静了下来,和织田先生说不需要去付出任何情绪的话还犹在耳侧,事实上,我依然在冲动、在任性。 方才的行为实在鲁莽,即使他大概率不会杀死我,但织田先生和钢琴家仍在现场,如果他突然翻脸,全身而退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更何况,还没有到那一步。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话已经先出了口:“抱歉,前辈。” “……”钢琴家的目光在我脸上流连一圈:“熟悉的早川再度回归了啊,一直想把自己摆在‘合适’的位置上的早川,你的眼里……真的存在‘自己的感受’一类的东西吗?” 不知道为什么,当他说出这句话时,我心中的某个地方微微颤抖了一下。 “为什么呢。”他停了一下,静静地看着我,询问道:“为什么要向我道歉?是因为觉得‘打乱了原本的计划’吗?” 我蜷了蜷手指,承认道:“是。是我太沉不住气了。” “港口Mafia的最终目的是和意大利黑手党合作,而不是和Joshua家族交好。” 我看向他。 钢琴家银白色的发被风吹得扬起,黑白格子丝巾也随之微微鼓动,他向来偏爱钢琴琴键的颜色。 我动了动嘴唇。 “来谈谈现况吧。实际上,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想要夺走你的异能力——你的意大利之行,不用动脑子也能够猜到,那是Joshua家族设计的阴谋。如果要用你来换取Joshua家族的支持的话,即使首领本人在场,他也一定会作出和我一样的判断。” 在什么也不清楚的情况下,选择信任我、袒护我的判断吗。 不论是因为这份才能的价值、还是作为朋友的相信,我心中某个地方悄然地动容了。 “我明白了……谢谢您,前辈。” 他微笑了起来:“不过……我想,早川你也已经猜到中也和太宰的‘要事’了吧?” 夜风里,他意有所指地说道:“遭受攻击必定百倍奉还,这对于伤害到港口黑手党成员的人同样适用——这可是港口黑手党历来奉行的规矩啊。” 第172章 饵料 “前辈说出了不得了的话啊……”许多话到了嘴边,却只落出了这样一句感慨。 那里是用暴力、血腥与死亡为地基构建出的神殿,在那里,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情感如蛛网一般渺小而脆弱,所有人都只不过是隐隐约约地联结在一起,每个人都保持着点到为止的好奇心、浅尝辄止的人际关系。那里就是港口黑手党。 在这个瞬间,蛛丝的触觉仿佛延伸到了我的灵魂之处,我微妙地升起一种“原来我所在的地方——那个让人闻风丧胆、避之不及的地方的内里其实是这样的模样”之类的想法。 不过瞬间,它又迅速地被“处理Joshua家族的事宜更加重要”这种念头所拉扯,他们交互、堆叠,冲刷着我的大脑。 钢琴家似笑非笑地说道:“是吗?没有看到早川你流露出像中也一样感性到想要掉眼泪的表情喔?稍微地有些失望呢。” 我顺着他的玩笑话说了下去:“真的会有吗……中也掉眼泪什么的,我会原封不动地这些台词传达给他哦?” “哈哈哈哈,放过我吧!”他模仿着我的语气,畅快地笑了起来,又揶揄道:“再过不久,等中也升上干部一职,我还想从他手里讨一点薪水呢。被他知道的话,一定会免去我的那份吧?” “我看,中也最多是和前辈打一架才对吧?能够促成这样的场合,我个人表示乐见其成哦。” 他用一种新奇的、第一次认识我的眼神打量了我一遍:“早川……你才是说了不得了的话吧?来赴宴的真是不是太宰假扮的人物吗?” “如假包换。”我耸了耸肩,转而谈起了正事:“总而言之,我大致明白了前辈您的想法。” 我的身体好像放松下来了。我想。 此前,连我自己都没发现,我的背脊之前一直呈现着紧绷的状态,犹如圈定了领地的兽类,当有人涉足之时,便会举起前爪毫不留情地刺向侵犯领地的家伙,即使自己也可能会遍体鳞伤也在所不惜。 自己的感受一类的东西吗……真是不得了的话啊。 我一直都知道,人总是会去欺骗自己的内心,往往,真实想法和做出的行为不一定会相同。言语总是会无意识地含有蒙骗自己、欺骗他人、逃避内心的成分,我自诩坦诚,但其实也有着不在少数的别扭,比如说……对于自己的感受之类的东西,我时常无法清楚辩识。 但我同样意识到,在一些时刻,下意识地去抗拒掉什么诸如信任、情感、他人的回馈时,我又总是会超出预料地、以意外的方式收到它们。 比如此刻。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既定的、类似于命运一类的东西。 “那么,”风吹起碎发,缓慢地摩挲过脸颊,我将耳前的头发往耳后撇去:“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前辈能够听一听我的计划。” “在酒里下毒的计划吗?” “前辈知道了呀。” 我不算太意外,即使抓住了傀儡师,对于他能否为我们所用,仍是无法确定的事宜。下毒的事情一定不会交付给他,而这份委托如果在己方信得过的人里,那么除去我和织田先生之外,也只会是钢琴家了。 “我能够在完全不被发觉的情况下,在酒杯里洒下毒液。”他解释道:“用浸泡过毒液的钢琴弦。” 果然如此。只不过,我还是摇了摇头,说:“不止这样,据我的猜测。他一定会在酒宴中途将我带走。” “是吗?”他诧异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只是治愈系异能力的话,虽然稀少,但欧洲并不缺乏,他为什么会如此执着……” “因为,”我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语:“那份药剂,是他亲手打造的产物。” 复活药剂。 “而他,绝对不会满足于此。”我下了定论。 他有些呆住了,那双眼睛里充满了不可置信,惊讶、诧异,难以想象这副受到了世界重构一般的表情会是钢琴家做出的。但只是片刻,他的表情迅速收敛了起来,变回了那位一直以来处理所有事都称得上游刃有余的钢琴家。 寥落而稀疏的星点缀于夜幕之上,闪动着温和的柔光。身穿黑白两色、如绅士一般的银发青年在风吹起花丛时发出的沙沙声里轻笑了一声。他说道:“那么,说说你的推论和计划吧。” “我洗耳恭听喔。” … 十分钟后,我们重新回到了宴会之上。 舞池之中,舞者的裙摆犹如鲜艳的红丝绸,音乐的节拍顺着丝绸舞动的浪涛流淌过宴会的每一寸空气。宾客们寒暄闲谈、觥筹交错。 我静静地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观赏着眼前的一切,借着手里的香槟,掩饰住了自己的表情。 钢琴家四处交际,而织田先生站在我的旁边,从宴会开始后,他便没怎么说过话。 我正在思考。 如果Joshua家主有什么一定能够诱使我前去的东西,毫无疑问的,那会和已故的母亲有关。 用太宰的讯息作为要挟,他无法拿捏到我,我不会相信。 而母亲…… 我敛起思绪,将视线收了回来。意大利语、英语和日语混杂的宴席上,一位年轻的侍从端着酒托、穿过人群来到了我的身边,随后,一张薄薄的纸张递到了我的手上。 ——“津岛美代”。 下方是一串地址。 我抬起眼,隔着人群遥遥地望向他,那人正在和身着西装、看起来像是政客模样的中年男人交谈,余光瞥来时,含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真是个吝啬的家伙。我想。 只抛下一个鱼钩,不放上任何的饵料,就想让猎物直直地撞上去吗。 我没有动作,只是平静地收起了纸条,侧过身,开始同织田先生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 如我所料地那样——很快,我便等到了第二份饵料。 第173章 入瓮 十分钟后,我只身一人,缓慢地推开了二楼角落房间的大门。 按照我们的计划,织田先生和钢琴家分别在楼下某个适合的位置待定,如果有什么突发情况,他们便直接闯入现场、立即将我带走。 与楼下明亮如白昼的宴会现场不同,书房里的昏暗让我真正回到了黑夜里。我默默打量了一圈,角落的陈旧书柜上堆满了书册,墙面位置挂着价值不菲的油画,极其晦暗、阴沉的装潢。 我被一位女仆引领着前往茶厅的位置走去。 她的动作轻缓、平稳,恪守着一贯的礼仪姿态,足尖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比呼吸声更加地轻,像钟表齿轮一样的人类,我曾见过许多与她如出一辙的人类。 她替我倒了一杯热茶。 “请稍等一会儿,这位小姐。” 我“嗯”了一声,端起茶杯,感受着杯壁上传来的热感。桌面上摊开着皎白的纸张,上书有“死因”的字样。 第二份饵料。 怀表正在嘀嗒流动着,我望着虚空出了会儿神。 门口传来咔哒的声响,女仆所说的“稍等一会”,正是五分钟之后。 当他坐到我的对面时,我的记忆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门外的并非喧哗盛大的宴客现场,而是血肉斑驳、如地狱一般的庭院。我抑制不住地攥紧了手心,指甲掐进了掌肉之中,带出细微的刺痛感,旋即,我又松了开来。 不再是以前了。我安抚着自己。 眼前的这个男人——津岛原佑,又或者该称呼他为Joshua。他正如同普通的宴客那般,任由女仆为他斟上热茶。 “那么,是否应该以真正的叙旧作为开场白?”他噙着笑意坐到了我的对面。 待到女仆悄声关上了房门,茶厅里仅剩下我们两人,他这才啜了一口茶饮,说道:“许久不见,澪。” 我笑了笑,故意刺道:“如果你找我,只是为了说这些只会让人感觉到恶心的闲话,那么,我想这次谈论也没有必要进行下去吧?” 如非必要,我并不怎么用刻薄的字眼、恶意的情绪去对付谁,但在面对这个人时,尖刀一般的话语便开始抑制不住地往外翻涌,就像松开气球口子时,里面的气体会争先恐后地往外冒出一样。 “不要这样。小澪,一场时隔五年的父女相聚,我并不想闹得太过狼狈难堪。” 他像是一位真正的父亲一样,用慈爱的语气向我说道:“为了不被他人打搅,我还特地在这间房间里装备了干扰窃听器、定位器一类的东西,看上去,这并不是我杞人忧天。它收获颇丰啊,澪应该不会介意吧?” 窃听器? 我第一时间联想到了太宰。 不,也可能会是钢琴家?……应该不会,完全没有这样做的必要。是宴会上接触的陌生宾客?如果是这样,织田先生早早就能够发现并提醒我了。 说起来,他也只说了干扰了窃听器,并不见得放在我的身上。 我没回答他的话。 他没在意我的沉默,而是继续说道:“如此戒备吗,稍微让我怀念从前那个懂事、乖巧的小澪呢。对了,这些年,修治过得怎么样?” 我顿了一下。他见过太宰了吗?他查阅过了太宰的消息了吗?他知道太宰已经改了名字的事情吗?……不,他一定知道了,否则也不会几次三番都想要避开太宰,在知道的基础上,还要称呼他为“修治”吗,对于那个恶心的姓氏,他还真是有着超乎常人的执着啊。 我的思绪不断地流转着,面上,我只是轻描淡写地回复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作为父亲、家主的我,这些年一直都牵挂着津岛家在日本的后裔,如果完全不按照我设想的方向发展,这会让我很困扰啊。”他又喝了一口茶。 我突然问道:“比如说,被我抛弃掉的,那恶心至极的姓氏吗?” 他面色阴沉了下来,抓着茶杯的手青筋显现。 再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加畅快了,我放声大笑起来,眼角都挤出了一星子泪。 “小澪,”家主在这癫狂的笑意里,温和地说道:“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不知道美代的死因啊。也是,如果你知道了,想必也不会因为这张纸条来和我会面,更加不会冠以她的姓氏了。” 我的视线落在了桌案上两杯泛着热气的茶饮和其中摊开的纸张之上。 死因。 外头,宴会的音声依然嘹亮,与室内的安静对比起来颇显得格格不入。 微弱的光影顺着门窗的缝隙流了进来。 “我其实,真的不想成为推动美代死亡的刽子手呢。”他慢条斯理地说道。 我冷冷地看着他:“何必要为已经做出的事掉出鳄鱼的眼泪?” “我说,你不了解她,你从来都没有了解过她。果然如此。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如此。” 我的呼吸微微颤动了一下。 他的目光落在虚空里、回忆里,又渐渐地飘进了现实:“她知道不该知道的事——她是想保护你不假,但她太天真了,她觉得用早川家的资源作为交换,能够换取给你和修治的庇佑,然后,她心安理得地逃避进死亡的深渊里,逃到她回不去的少年时光中。她是个胆小的人啊——” 原来如此。 多年以来,不解的谜团在这一刻被轻盈地拨开:“原来如此。” “是你欺骗了她吧,利用她的信任。”我定定地看向这个用魔鬼形容也不为过的男人:“诱使她得知你所谓的‘不该知道的事’,我想,这件事也和我们有关吧?只有这样,她才交出早川家的一切。”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她是个善良的女人,最大的弱点,就是太容易相信别人了,不是吗?” “……”我没说话。 “小澪,你是不是很好奇?很多年前的晚上,为什么美代生病的那个夜晚,呼唤着你的名字、凉的名字,唯独没有记挂她深爱的幼子?” “你……” 他打断了我的声音,继续有条不紊地说道;“你是不是好奇,明明饮用了你的治愈药剂,她的身体还是抑制不住地倒向衰败,甚至活不过那个秋天?” 他的瞳孔中流露出无机质的寒意,声音并不像人类,而是一个没有任何情感和温度的怪物。 “作为父亲的我,很乐意告诉你这一切哦。因为,美代她啊,她是活在过去里的人,她的灵魂早就已经死去了,只剩下一具躯壳在行尸走肉,你和凉,都只不过是她视之为‘自己’的符号,你送给她的茶饮,她只不过是断断续续地饮用着、大多都是倒掉,她从来都不想活下来。她期待着的,一直都是死亡啊。” “我只不过是给她提供了一条奉献自我的‘正确理由’而已,让她能够心安理得地奔向死亡、得偿所愿,这样,又有什么错呢?” 第174章 错误 书写着“死因”二字的纸条正安静地铺陈在桌案之上,我的眼睫垂了下来,视线死死地黏在那上面,无法脱离半分。 我只觉得,它如同一柄划破了时间长河的尖刀,将心脏的位置搅得天翻地覆、鲜血淋漓。 说点什么吧。我听到有一个声音这么和我说着。 去反驳他的话、去否认他倨傲的想法,但我的嘴唇只是无声地颤动了一下,甚至没能挤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不要露出那样的眼神,澪。” 他气定神闲地饮着茶,仿若我们所谈论的话题并非母亲的死,而是今日的天气、宴席上的甜品、又或者是童年生活里的哪桩趣事。稀疏平常,丢进水里也溅不起任何的波浪。 与这副诡异而温和的氛围迥然不同的是,此时此刻,我恨不得亲手剜下他的头颅。 他作出回忆的模样,微叹了一声:“这样的眼睛,我曾在意大利的贫民窟里见过,那是穷凶极恶的败犬才会拥有的眼神,恨不得跳起来生吞活剥你的血肉、将你的骨头嚼碎了往肚子里咽。我不喜欢。” “你不喜欢?”我冷声道:“那又如何呢?” “我不喜欢,便将他们的眼珠完整地剥了出来。”他微笑着说道:“要看看吗?那些艺术品,其中有一对,瞳孔如翠绿的宝石一般鲜艳,让我爱不释手呢。” 寂静。 他的神情漫不经心、说着听起来更像是谎言的话语,表情却没有撒谎的迹象。 我想,我应该害怕、应该恐惧,但我依然只有无处宣泄的恨意。我掐着自己的掌心,努力让心情平复下来。 “就像将六十岁的老婆婆丢进焚尸炉里、用贫民的鲜血染红那片海湾一样吗?” “哦,”他稍微思考了一下:“贫民的骨血是树立权威时最好的奠基石。可惜,当年要不是发现了黑泽家心怀鬼胎,我本来打算将这些教给了修治再离开的……” “眼睛。”我突然出了声。 “什么?” 我问道:“需要我将它剥下来还给你吗?取下眼珠而已,比起在实验室所遭受过的一切,算是小儿科级别了吧?” “……” 他叹了口气,犹如聪明的教师放弃拯救资质愚钝的学生:“是怎么养成了现在这样固执的性格啊。稍微提到修治,你就会摆出完全防御的姿态……也是,你们的关系似乎一直都不错,若不是因为修治,我险些忽视了你这块珠宝呢。” 我没有接他的话。 “既然如此,好吧,好吧。”他忽然正襟危坐起来。他像个政客一般,准备起了他的演讲:“我们来谈论一下,存在于此刻的,你的‘仇恨’。” “有什么讨论的必要吗?”我问道。威胁解决不了的问题,选择用柔和的方式,难道就能够行得通吗? 我是真的无法理解他的思路:“不论话语如何修饰,你所做的事,你觉得真的能够抹消吗?” 他摇了摇头,手指规律地敲击起桌案:“不,不。当然有必要,相信我,对于修治和你的爱,我不比美代少半分。谈论这些,当然是为了消解掉你对我的误解。” 我完全能够想象出来我的脸上会露出怎样厌恶的表情。 没等我说话,他又继续说道:“调查港口黑手党资料的时候,我听说了一桩事。这几年里,修治可是自杀了不少次,想来,也给现在的首领添了不少麻烦吧?” “我说了,”我回答他:“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不要那么防备。澪,说到底,你的那些执着、恨意,真的有存在的必要吗?一直以来,你都只不过是禁锢美代的枷锁,她并不想逃离青森,也并不想活下去。那些只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而不是她的愿望——你难道真的了解她吗?又或者说,你的哥哥修治,你又了解他多少呢?” “其实,你们都是一样的人。美代她和你一样,和修治一样,你们都不过是活在过去、活在虚无、活在找不到意义的地方,期待着死亡降临的人。” 永远一副高高在上的、自以为了解所有人的面孔。我意外地心平气和,询问道:“你是认为,你已经足够了解我们了吗?” “哪有父亲会不了解自己的孩子呢?”他微笑道:“我来告诉你,小澪。实际上,只要有一个理由,一个能够对世界不再抱有眷恋和期待的理由。不论是美代也好、修治也好,只要得到这个理由,他们就都能够奋不顾身地奔向死亡。” “还是说,你认为让原本想要死亡的人活下来,就是正确的事情了吗?” 记忆恍惚回到了半个月前的那个晚上。 那天的月影柔和地如潺潺的水流,太宰向我预设出他死亡的困境,他并不觉得活着是什么有意义、有价值的事。 他想知道我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 我说的是什么来着—— ——“我的每一个选择,都出于我的欲望和自私,有时它恰好与旁人的希望不谋而合,有时它恰好会与他人的夙愿背道相驰。” ——“我也许,将依从自己的本能。” “你错了。” “哦?” 我闭了闭眼,在漂浮的时间里抓住了自己的声音:“诚然,活着和死亡这码事,本身并没有正确错误之分。” 他笑了笑,“看吧——” “不过,”我打断了他:“那应该是母亲自己的决断,你没有权利决定她的生死。你所预设的,只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让她留下去的筹码。” “但母亲明明有向外界求救过。”我的手指正在颤抖:“我和哥哥递出去的筹码,明明有生效过。” 在那个母亲发着高热的夜晚,太宰抓住了我的手腕,我们选择无条件相信她的时候。 在酒液的香气浸染了整个院落,我们期待未来能够一起喝青梅酒的时候。 在她微笑着说想要一起去往新年参拜的时候。 只是,我自以为是的带她逃离的举措,是在将她推进命运的深渊里。只是我没能够留得住她。 “不论是母亲还是哥哥,他们在寻找的,一直都不是什么非要死亡的道路……而是,活下去的理由。” “想要活着还是死亡,无关对错与否,只是选择,但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你将你的选择包裹得再高尚、再正确、再伟大,事实上,也依然是诱引、是压迫、是将死亡冠在她的头顶,剥夺她自己选择的权利和自由。” “那就是错误。” 第175章 收网 吊灯的光笼罩在男人瘦削的脸颊上,明暗交织,他有一双咖啡色的瞳仁,在这晦暗的光里显得格外混浊而凛冽。 如即将捕食猎物的猎鹰一般,傲慢地俯瞰着世界,拒绝理解任何与他的信念背道相驰的话语。 “更何况,”我刻意在这片刻沉默里顿了顿,歪着头问道:“你何必要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没有记错的话,那是你亲口承认的吧。母亲死于精神药剂的干扰,那份药剂的原料,正是来自于我的异能力啊。” “哦,是了。”是杯盏碰上桌案的声音,他像是后知后觉一般,轻描淡写地说道:“是了,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 仿佛是因为我的提醒,他才想了起来那样。 我询问道:“明明知道这份仇恨不可能消弭,却依然说着你那些令人作呕的论调。拖延时间吗?还是为什么呢?” 他攥着茶杯,笑了起来:“拖延时间?我为什么要拖延时间?” “我猜,”我的指腹搭在已经变温了的茶盏上:“是想要解决掉我在外面的同伴,对吗?” 因为这间房间里切断了窃听器之类的东西,自然而然地,通讯仪也没了信号,所以我无法做到和外界交流。而书房的门也始终严实地闭合着,他们无从得知我是否遭遇了不测。 这个时候,再伪造一份我已经遭遇不测的“证据”,比如说多年前体检时保留下来的药剂、比如说傀儡师早早制造的躯壳,用这一“证据”诱使他们去往无人的地方,再进行战斗、对他们绞杀。 在他微微闪烁的眼神里,我继续问道:“怎么样,你的计划成功了吗?” 当然没有。 因为,我和钢琴家、织田先生所说的计划只有一项——不需要做出任何的行动,只需要静静地等待酒液里的药剂发作。 那双猎鹰一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我用坦然的态度回以他的注视。家主突然冷笑了一声:“那两个人里,有「复活药剂」成功的案例吧?” 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依然还要试探吗? 当初实验室催发出我的复活药剂,甚至来不及进行详细的实验,便被欧洲异能力组织一网打尽,实验室也被全面摧毁。 我亲手毁掉了所有与复活药剂相关的资料。 在那天之前,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即使是面对侦探社——我所说的,也是能在濒死时复活人体的药剂。 “你猜。”知道他是听信了那些传闻的我勾起嘴角,意味不明地说道:“猜一猜,让你呕心沥血、不惜断尾求生也要去研发的【复活】和【永生】,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 过了许久,他都没有发出声音。 宴会的音节已经快要到尾声了,我们静默地对坐着。 “没关系。”也许五分钟、也许十分钟,他将杯里最后的茶饮喝了下去,站起身来:“不论是成功还是失败,未来,总会再有一个答案的,不是吗?” “没有人可以阻碍到……”他如虔诚的信徒正在祷告一般喃声道:“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神迹。” 伴随着他的动作,暗影处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动,步伐很稳、呼吸轻浅规律,大约有十人左右。很显然,那是他身手了得的部下。 他的视线钉在了我的身上:“是啊……没错,就算不能打败你的同伴,也不重要。只需要——他们找不到你就可以了,对付他们只是保险起见罢了。港口黑手党再厉害,进行一场找不到敌人、找不到证据的报复,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觉得这样的场面实在能算得上是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荒诞戏剧,他并不知晓织田先生的能力,但听说过钢琴家的名头——那位仅次于太宰之下的、港口黑手党的中坚力量,与其说他的“保险起见”是想解决他们两个,不妨说是针对钢琴家。 但我并不打算推促他们去解决……一来,在出发之前,我已经承诺过织田先生,不会违反他【不想杀人】的理念,一同去战斗的话,势必会推促他去做出选择。 二来……适当的警惕,能够打消Joshua的疑心。 “带走她。”他背过身,下了令。 “不用了,我自己走。”我从容地站起身,任由他们将手铐拷在了手腕上。 与此同时,门外的宴会上突然传来一阵瓷器破碎的打斗声。 “什么声音?”Joshua家主蹙起眉,狐疑地看向光源泄露的方向。 眼前便是暗室的通道,我忽然顿下了脚步,转过头,意味深长地说:“我说,你不会真的觉得,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听你那堆没有营养的废话的吧?” “什么?”他诧异地转过头。 “你不会真的觉得,你让你和你的部下们喝了解毒药剂,一切就万事大吉了吧?” “你在说什么?”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声音猛地急促了起来:“快把她带下去!” 就在这句话说完的下一秒,门以相当扭曲的姿态被猛地踢开。 “哈——” 贵重的双开门摔下的瞬间,扬起了一地的粉尘,尘雾里,站着两个隐隐约约的人影,左边那位是一个戴着黑色洋帽的橙发少年、右边则是一个身穿漆黑西装、脸上绑着大面积绷带的黑发少年。 是中也和太宰。 我手上的手铐应声落地:“用这种东西就想锁住我,你以为——我是谁的妹妹啊?” “嗨,好久不见呀。”太宰笑眯眯地朝快要凝固冰冻住的男人打了个招呼:“真是不巧,原来你还活着呀?” 第176章 陷阱 被多年不见的女儿和儿子先后询问“怎么还没死”一类的问题,不用想也能够知道,前津岛家主、现Joshua家主的心情会是何等地不美妙。 外面的宴席上,已经没有了窸窸窣窣的人声、音乐声,仿佛这一刻是彻底冰封起来了的水面、失去了回音的山谷,只余留下一片冰凉的冷寂。 我往吊灯的光亮与窗口的夜影交错的方向瞥去,站在茶桌旁边的男人,脸色果然彻底阴沉了下来,那双咖啡色的瞳孔更是闪动着如恶犬一般的寒光。 “为什么宴会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声音,为什么明明被异能力者困在贫民窟旁边的我们,会突然出现在没有收到邀请函的阴谋现场——” “啊啊,看起来,你好像真的很疑惑,”太宰歪着头,微笑道:“我并不介意为你解答哦。当然是因为,从头到尾,这都是一场为你布下的陷阱。” 抛出适当的诱饵,给出恰好的警惕和反抗,让他以为已经掌控了大体局势,只有细枝末节上有所差异,组合起来,便能够放松这位傲慢猎手的戒心。 然后,便是收网的时机。 给Joshua家主下药的计划从头到尾都是幌子。 他认为,我的计划不过是给他下毒,他“将计就计”,在我面前喝下那杯红酒。当我以为计谋已经实现、赴约来往这间书房时,他便能够在药效成功的那一刻,如猫咪戏弄老鼠一样嘲弄我,然后轻易地将我抓捕。 我的确让钢琴家给Joshua所有人下了毒,但这不是计谋,而是“恰当的警惕”、“让他以为已经掌控全局的幌子”。 以他的多疑,他一定会做出检查、提前服下解毒剂;以他的傲慢,也一定会做出我的计划就是如此的推测。 我真正想对付的,是宴会上不想得罪的政客、黑帮和富商,是意大利当地势力的大头。 钢琴家的琴弦浸泡的并不是什么毒液,而不过是安眠药。唯有让他们好好地睡上一觉,做一场美梦,不和这场冲突有任何的干涉——而且,这里是Joshua家主的主场,又和远在横滨的港口黑手党有什么关系呢? 钢琴家和织田先生的按兵不动,则是太宰和中也无法准时赶到时带我离开的备用计划。 即使如此,我也无比清楚,他仍有疑心。 因为这份疑心,所以他势必想要解决掉所有不安的因素,比如说织田先生和钢琴家,所以他并不会在我踏进这个房间的第一时间下手,他会为我解答、会保证让异能力者会晤太宰和中也的步伐确认生效、会在对我的试探里保障他的计划万无一失。 一切安定下来之时,就是他再度断尾求生,带着我离开意大利之际。 去完成他未完成的、对异能力「永生」的研发。 … “抓住她。” Joshua家主似乎已经知道了什么,他没有理会太宰的言语,而是当机立断地对着我旁边的男人冷声下了命令:“立刻将她带走。” 眼见身边的男人将有所动作,一直被我藏在袖子里的手术刀应声划了出来。 虽然身体已经和普通人无异,但战斗的意识仍然刻在脑子里,这柄刀也早就被我浸染过毒液,只需要稍微划破一点点皮肉,那么,我便可以取得绝对的胜利。 “哈?在我的面前带走她?” 没等我动作完毕,前方的尘雾已然散去,中也身旁浮起了几枚裹着红光的碎石:“稍微给我放尊重一点啊,老混蛋!” 下一秒,他一记飞踢,那些碎石从我身边呼啸而过,鬓角的发都被着凌冽的风带得微微扬起。 我顿了顿,收起了袖子里闪动着寒光的刀刃。 尽管那些碎石近到像是擦着我的耳廓划过,我也没有分毫的闪躲。 因为中也绝对不会伤害到我。 这碎石快如子弹,似将空气绷出一条紧张的弧线,倏而刺破了满是敌意和警惕的氛围。 身旁的几位大汉都是身手极佳的存在,即使这攻击来得突然,他们也躲过了大半。不过,依然有两位被命中,不自觉地发出了轻微痛苦的呻吟声。 见此,其他人露出了严阵以待的凝重表情。 Joshua家主向前走了几步,他手里正握着一个闪着红光的物品——是联络仪。 我收回目光。 看来干扰掉窃听器、定位器之类的东西,已经失效了吗。 “拖住那小子。”他沉着声音说道。 闻言,太宰和中也身后出现了一群训练有素的士兵,手里举着漆黑冰冷的枪支,而我身边的几位,也迅速做出两人来抓捕我、剩余的人去应付中也等人的阵型判断。 失败了哦。 我垂着眼,在心里默默嗤笑了一声。 这时,一根微不可察的钢琴弦浮现在空气里,瞬时间,割下了压在我肩上的手臂,伴随着一记呼痛声,我余光瞥去,只见一片肉沫横飞、鲜血淋漓,残肢孤零零地躺在了地面上。 血腥味在狭小的空气里不断地蔓延着。 “中也,我说,要出风头的话。”钢琴家的银发被吊灯染上一层橘光,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说出的话却极为猖狂:“也请带上我一个哦?” 嗯……在包围圈里的中也,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眼前的情况看起来算不上好,身后是书房的暗门,外面是层层叠叠的狙击手。如果说织田先生保障我和太宰的安全,那么,我方看起来只有两个战斗力。 我的目光扫过身体放松的中也和钢琴家。 稍微有些担心对面的安全呢。 Joshua家主似乎也意识到了,在这场战斗里,他们大概率会占下风。他抬起手,对着我身旁的几位出了声:“你们先退下。” “是。” 暗门关上了。 气氛仍然紧紧绷着,我顿了一下,闲庭信步一般走到了太宰的旁边。 Joshua说道:“谈一谈吧,诸位。” “谈一谈?是啦,当然要好好谈一谈。”太宰兴高采烈地向前踏了几步:“让我听听看,你还有什么样的筹码?” “筹码?当然有,无可替代的筹码。” Joshua家主微笑道:“复活和永生。” 霎时间,中也和钢琴家的表情微变,织田先生的目光也远远地递了过来。 “即使没有结果……但实验室的每一步方向都是可行的。”他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只要研发出能够让人永生的药剂……港口黑手党的首领,难道不会为之触动吗?「药师」的异能力,无异于是神明接受了信徒的祷告,给予给我的福音和馈赠。” “只要好好地利用它……只要好好地对待这份神恩!”他发出狂热的笑容:“难道,你们不曾渴求吗?你们没有期望吗?你们不想延续这短暂的、什么也来不及实现的生命吗?你们没有永远活下去这种愿望……” “神恩?”太宰阖下眼,漠然地注视着他:“照我看来,是诅咒才对吧?” Joshua家主的脖子像生锈的机器一样转动过去:“嗯?” “所有的一切都会终结,不止是生命。”太宰淡声说道:“将人类的生命无限延长,所能够得到的一切,都会失去掉原本就为数不多的价值。啊…当然了,我并不认为它本身就是有意义的,只不过,如果能够拥有既定结局的话,唯有死亡这种东西还能有所期待吧?” “一无所有、唯独剩下时间的生命,你居然会认为这会是神恩。撒旦之神吗?” 第177章 贺礼 获得无限长的生命和万无一失的保障,再在冗长的时间里,用那份信仰一般狂热的野心将津岛家族推到万人之巅,届时,他便能够傲慢地环视所有、支配一切。 这份对权利的热衷与欲望,是我无法去理解共情的东西。 “修治。” Joshua家主像寻常的父亲亲昵地呼唤孩子的名字那样:“我呢,一直都知道,你拥有无效化异能力的才能。你能够免除掉所有不超过世界规则的异能,即使在欧洲,也不存在这种极端反异能力的案例。” “只要复活和永生的计划得以成功,你只需要经受一点点苦难,在死亡之时、在异能力失效之时,得到这份神恩。那么,凭借你那份比异能力更加强大的才能,只要我们联手,就能够掌控一切,我们能够颠覆这个世界。” 原来如此。 原来,这才是他所说的“修治是最让我骄傲的孩子”最根本的含义,复活药剂的研发不是为了延续谁的生命,而是为了让太宰接受我的异能力。 在这场蛊虫相搏的斗兽场里,原来我的血肉是他准备饲养给太宰的奠基石。 把所有人都当作提线木偶的权利游戏。 恶心至极。 “你这老头子在絮絮叨叨说个什么劲啊?”中也蹙起眉,是即将发动异能力的前兆:“拖延时间吗?” “拖延时间?不不,孩子,”Joshua家主慈和地答道:“是在诱劝和策反哦。” 钢琴家脸色一变。 织田先生倒是一如既往地平静,让我忍不住地怀疑,比起听这些无聊的煽动话语,他会更想抽一根烟。 “那么,修治,你的想法又是什么呢?” “嘛,如果我接受了你的条件,能帮我杀了我旁边那个碍事的小矮子吗?”太宰出了声。 无人看得清绷带之下的他是什么表情,即使话语的内容如同夏娃正在接受化身为天使的毒蛇献上的红苹果,但他的音节粘腻腻的,辨不出真假。 “杀个小鬼而已,”Joshua愣了一下,随即欣喜若狂:“当然可以。” “喂,太宰,”中也嘴角抽搐了一下,完全没有相信他会咬下那颗充斥着诱惑的禁果:“玩够了吧?” “当然——这种把戏,玩多少次都不够。”太宰撇了撇嘴。 我微微笑了起来。 “可惜了,虽然真的很心动‘杀死中也’这样的条件,”太宰勾起的嘴角敛了起来,露出了嫌弃的表情:“但是,那些废物杀不死他啊。” 伴随他话音落下的,是机枪扫射的声音、子弹悬于中也面前,像电影镜头摁下了暂停。 Joshua家主的面容上终于闪过了一些慌乱:“双黑?……等等,你就是那位重力异能力者?” “不枉首领将中也秘密调来啊。”我轻声说道:“你只知道,港口黑手党派出了一位保护哥哥的‘强大异能力者’,并不知道那是谁吧?所以才会如此轻敌,只派出几位体术强劲的异能力者就想拦住他们。” 在中也手里,那些异能力者甚至捱不过半分钟。 Joshua家主脸色越来越差:“修治!” “开玩笑的哦,”在枪林弹雨里毫发无损的太宰,此刻用极其阴郁的声音说道:“真是失礼。你为什么会觉得,这种无聊至极的追求能够说服我?” Joshua家主没了声音,他看了太宰许久。 “我年少的时候,也天真地如同你一般,抱以那样孩子气的想法,以为死亡很遥远,以为生命不值一提。但到了这个年纪,我才得以知道生命的可贵,并未曾经浪费掉的时光感到羞愧。” 他如长者一般劝慰道:“修治,何必呢?生存是所有动物刻在基因里的本能,我只不过是在实现‘不想死亡’这一无人达成的希冀而已,只需要小澪吃一点点苦头,我们就能永远地活下去,苦难不是为了更加圆满的未来吗?即使——” 他的话没有说完,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带出一条长长的血痕,那是中也的回击。 Joshua家主叹了口气,用指腹撇去了流出的鲜血。 “真是不超出我预料的陈词滥调啊。”太宰感慨道:“那么,为了你这份固执的夙愿。” 他像抛下什么脏兮兮的垃圾一样,将手中的文件丢在了已经衰老的男人面前:“我只好勉为其难地送上港口黑手党的贺礼。” 棕褐色的文件夹里,是Joshua家主以为被“异能力者拖住”的太宰和中也所做的、我与他周旋、拖延时间的最终目的。 “让我好心和你介绍介绍吧,里面装着的,是联合了政府与Rossi家族在贫民窟附近修建水坝的意向书哦。嘛嘛,看你这副表情,大概已经猜到了——” “树立政府的权威、让Rossi家族所在势力的地区得到便利、免除掉贫民的水税……这一建言真是好处多多呢!唯一的缺点,是让意大利黑手党以及Joshua家族的利益受损吧?恐怕,不超过三天,双方势力交界的地带,便会成为血流成河的残酷战场吧?” 看着Joshua家主逐渐苍白的脸色,他像个恶劣的幼童一样歪了歪头:“如果不是小澪拖延时间,让你放松警惕,这个礼物恐怕还不能如此顺利地准备完毕哦。” 第178章 颠覆 四年前,Joshua家族上位时,曾得罪过不少同样想瓜分利益的家族,Rossi家族正是其中之一。 根据安吾先生提供的情报,太宰联结起了这份不死不休的仇怨,并让毫不起眼的贫民和政府维系到了一起,成为了不容小觑的同盟力量。 在意向书决策的那一刻,已经决定了Joshua家族注定元气大伤、甚至于颠覆的宿命。 如果说家族仇恨、利益瓜分是隐藏在这份贺礼之下最尖利的武器。那么,手持这柄利器的人,是最好的猎手。 我其实知道,话语里的恶意并不会让Joshua家主情绪波动,更改的姓名也不足以让他丧失理智。 因为没有人比他和我们更加清楚,这割舍不掉的、畸形的亲缘,始终会是如呼吸一般挥之不去的困束住我的幽灵。 除非将身体里潺潺流动的血液通通更换、除非将这段人生从头至尾完全更改,否则,我无法否认掉津岛这一姓氏曾经存在的事实。 所以,摧毁掉吧。 如果摧毁不掉我们之间亘古不变的扭曲关系,那就让他眼睁睁地看着Joshua家族走向覆灭,让他亲眼看到构建起来的一切都被人分食殆尽、自己却阻止不了在残酷仇恨的战场里被剜下的血肉,这份“无能为力”,才是最好的“贺礼”。 就像曾经的我一样,就像曾经的修治一样。 奉还这份亲眼看着母亲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无能为力。 “……这段时间,你的视线全部落在了小澪身上呢,”太宰的声音在书房里扬起:“接下来,享受即将降临的灾难吧,我已经预见了比当初染血的海湾更加黑暗的地狱之景了喔。” 那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天真和清润,如铁锤一般重重地敲击开了每个人的心扉。 Joshua家主脚下的影子被吊灯照得斑驳,最开始露出的苍白、诧异的脸色,在这一刻已经被完全地收敛起来,又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面容。 他的脸上逐渐浮现出思索的神情。 “一个Rossi家族而已,联合废物一样的政府和蝼蚁一般的贫民,又能做出些什么呢?” 他像是说服了自己:“是啊,是的。阻碍到Joshua家族,像从前一样清除干净就可以了……稍微麻烦一点而已。” “但是,眼下。” 他摁动了手里的联络仪,微弱的红光亮起:“修治,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实在不忍心杀死你这样让我无比骄傲的杰作……但你却一次又一次地激怒我……” 他想干什么? 一阵如刺耳的警铃声一般的直觉在我脑海里冒了出来。 “太宰。”角落里,一直安静的织田先生突然出声道:“数两秒钟之后,左边的子弹。” 我愣住了,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太宰顿了一下。只是一瞬间,极短的一瞬间,他从容地向右迈了一步,一颗子弹飞速擦过他刚刚所在的位置,发出撞击到地面的巨幅声响。假使慢上一秒,太宰的左腿无疑会浮现一大片血花。 这一刻,复杂的情绪冲上了我的后脑。 我不知道那是庆幸还是愤怒,是庆幸将织田先生带来现场、避免了这一次枪击,还是愤怒他居然真的想要伤害太宰。 等反应过来时,太宰已经抓住了我的手腕,而我的右手上,不知什么时候握住了那把淬了毒的手术刀。 “澪?” “早川!” 中也和钢琴家的声音同时响起。 尖锐的刀刃在吊灯下闪着刺骨的寒芒。 太宰没有任何递给我的眼神,连余光都不曾有。他没有看到这一切,也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只是早就料到了我会如此动作。 他阻止了我。 我抿了抿唇,慢慢收起了方才外露的情绪,也缓缓地放松了绷直的脊背。 与此同时,一颗子弹击中了Joshua家主的肩膀。 踢出这一记子弹的正是中也。 “修治,你所仰仗地,无非是我不会夺走你的性命罢了。虽然,事实的确如此……但是呢,让你稍微吃点苦头,也不会妨碍到最终的结局。” 即使肩膀流出大量的血液,Joshua家主也因为受伤而面色苍白,他也依然巍然不动,像是毒蛇一般微笑着说道:“把他们都留下来。” “口气不小啊,老混蛋。”中也脚下的地面呈现出蛛网状的缝隙,只是瞬间,就被一阵巨力破坏成了硕大的坑洞。 在他身边,碎石浮了起来。 “哎呀,中也总是那么没有耐心呢。好吧好吧,稍微玩一会儿……” 太宰脸上浮现一层薄薄的笑容,他松开抓住我手腕的手,若有所思地说道:“从淤泥一般腐烂的世界里挣脱出来这种愿望,如果是由你降下……抵达三川途时,恐怕我会呕吐掉吃过的最后一顿饭吧?”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传来。 端着枪支的人群之中,走出了三个人影,一个身材火辣、长相艳丽的女性,一个黑色皮肤、壮硕高大的男性,和一位手捧圣经、面容虔诚的神父。 “小个子,你的对手是我。”男人彬彬有礼地说道。 中也脚下的地面碎裂情况更加严重了:“哈——?” “哇哦,恭喜你,中奖了——踩到了一枚小巧的地雷呢!”太宰在一旁添堵。 听到这话,中也习惯性地撂下一句:“混蛋太宰。” 我:“……” 完全没有了在战斗的感觉啊。 “留下他们的性命,即使修治和澪受了重伤也没关系。”Joshua家主阴郁地说道。 “真是傲慢又自大的论调,”钢琴家将衣袖里的琴弦拨了出来,说道:“不久之后,我将割下你的头颅,让你为此刻的言行买单。” 虽然话是如此,但双方都未有任何的轻敌。Joshua家族盘踞欧洲多年,又背靠意大利黑手党这座大山,自然蕴养出了不少异能力者,这三位是其中的佼佼者。 女人手拿竖琴、用音波作为攻击,男人的异能是利用风作为武器,神父诵祷经文,空气中浮现出字形一般的子弹射向巨坑中央。 对方实力强悍,直直地冲着中也和钢琴家攻击过来,每一击都带着致命的危险。然而,中也和钢琴家更是战斗的好手,反击可谓是游刃有余。 不一会儿,双方身上都出现了细小的伤痕。 织田先生和我们站在一处,顺利闪避过了所有的子弹和攻击。 “真是……”太宰幽幽地想要吐槽些什么。 重力和琴弦交错,绷起的氛围伴随来回的攻击变得起伏跌宕,眼见胜负不分,中也顿了两秒钟,欲图摘下那副黑色手套。 “汝、容许……” 忽然间,太宰悠哉闲哉地打断了他。 他说道:“没有那个必要。” 第179章 影子 不止是中也,Joshua家主的动作也稍微停顿,视线落在了发出声音的太宰身上。 眼前的书房从各种意义上来说,早已变得支离破碎,处于战斗中心的中也、钢琴家和敌方三位异能力者,他们交手过的所有地方,包括吊灯、地面、茶桌、书柜、窗户,全都碎裂成了细小的残骸,宛如台风过境一般激烈。 织田先生并未参与几人的斗争,而是同我们站在一起,游刃有余地对付着想要来抓捕我们的士兵。 目前的状况像是陷入了僵局,如果要战斗下去的话,恐怕至少要等到两三个小时后才能分出胜负。 其中的不确定性太大了。 我方还未使出全力,比如中也在准备使用杀手锏的时刻被太宰出声阻止,比如太宰的无效化异能力也还没有发动,比如织田先生能够预见未来和极佳的身手更是巨大的不确定因素。 但是,对方也同样如此,他们极有可能存在其他的异能力者底牌,或许此时在赶过来的路上。 稍微试探完毕,现场的情况中也和钢琴家略占优势,但长久下来,对方增援的话,他们可能会陷入被动的场面,所以,中也做出了“速战速决”的判断。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被太宰打断的举动,就是外交官和信天翁曾经和我提到过的——释放身体里的巨兽。 那势必会付出不小的代价。 “总之,我差不多明白了眼下的情况……” 太宰没仔细说下去,反而转向了另一个话题:“好心奉劝一句,十五分钟之后,宴会上安眠的宾客将会毒发身亡,再不去处理的话,恐怕你也等不到几天后的和Rossi家族决战了喔?” Joshua家主面色未变。 我:“……” 我隐约记得当时商量计划,给武斗派的是安眠药……太宰换了药剂吗?还是只是在蒙骗Joshua家主? “那又怎么样呢?”Joshua家主说道:“为了顺带解决掉与家族夺利的家伙,外面的那些人,大多都是Joshua家族的敌人呢,哈哈哈哈……他们的死活与我有什么关系?托你的福,能够解决掉争利的家伙,让他们所在的势力元气大损,还能实现我的伟大计划,这可是一举两得的美事,不是吗?” “说的是呢,”太宰摩挲了一下下巴:“可惜。他们不是在十五分钟后死亡,而是在十五分钟后醒来哦。” Joshua家主愣了一下。 “顺带一提,你所认为的潜在敌人,是这份情报的受利方吧。” Joshua射出的眼神如同刀刃一般锐利:“……你早就算计好的?” 太宰歪了歪头:“虽然我倒是不介意看一场好戏啦……如果你们真的能在十五分钟里把中也杀掉的话,说不定我会考虑向你投诚喔?” 做不到的。既然他有收集到重力使的情报,就会知道对方强悍到无法撼动的实力。 他会知道,即使再给出三十个小时,也分不出什么胜负。 死一样的沉默,时间像完全地静止了下来。 Joshua家主正在权衡利弊。 我默默思索起来。 眼下的局面,看起来是对港口黑手党一方极为有利,只要将时间拖到外面的宾客醒来、将手里的情报奉出,即使Joshua家主有再多还未揭开的底牌,也不足为惧。 在巨大的利益面前,联合起一些藏在暗处的、贪婪的野犬,能够顺利地、彻底地抹消掉Joshua家族的荣耀。 但相对应的,港口黑手党也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意大利黑帮是一潭复杂混浊的深渊,以港口黑手党目前的能力,隐藏在暗影里才是最佳的抉择。 为了微小的利益承受不确定的风险,也是不值当的买卖。 所以各方利益衡量之下,都不值得拖延到最后。 Joshua家主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拖延时间下去没有真正的赢家,但在天平之上,Joshua家族的筹码更加稀少。 他脸色阴晴不定,最终,从喉咙里滚出咬牙切齿的几个音节:“……收手。” 于是,一场战斗像小儿玩闹的游戏一样草草收了尾。 在Joshua家主铁青的脸色下,太宰闲庭信步一般离开了昏睡着数位贵宾的宴会。 月亮高悬于天际,笼罩着这一带形似教堂的豪宅,如蜿蜒曲折的溪流。 “我记得……”踩着一地的银光,我想了想,侧过头问他:“但是,哥哥,安眠药的作用时间不是两个小时后吗?” “是啦,”太宰打了个哈欠:“但是,我饿了。” 我一呆:“诶?” “中也战斗起来完全不顾及时间,等到结束,恐怕旅馆只剩下蟹肉罐头的铁壳了吧!” “诶诶?” 织田先生点了一下头,也同意他的说辞:“的确,因为晚宴发生的一切太过精彩,不知不觉已经过了晚餐的时间啊。” “是吧是吧!”太宰高兴地说道。 这时,和钢琴家并肩走在后面的中也突然问道:“所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混蛋太宰,那个老混蛋和你是什么关系?” “谁知道呢。”太宰停了一拍,他没有回头,传递过去的声音依然辨不出什么情绪。 “哈?” 他哼着小调:“也许是羔羊与半熟烤肉的关系吧。” 听到这句话,我莫名想到了两年前,那个「羊」和「荒霸吐」各自争夺着利益的夏天。 太宰说“而你却走神了”的夏天。 耳边,中也莫名其妙的声音继续响起:“半熟烤肉?将羔羊烤熟吗?不对,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果然是笨蛋吧,中也!” “你这家伙——” “……” 我在这熟悉的争吵声里无奈地笑了笑,和织田先生视线交错后、低下头时,我忽然发现,黑色皮鞋的鞋尖正好踩中了太宰的影子边缘。 第180章 答案 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晚宴时经历的种种如茶水回甘,一时间齐齐涌上舌根,泛着难以言明的苦涩。钟声指过一点,外面的城市已经陷入睡眠,我翻来覆去,干脆披了一件衣服,向外面走去。 偌大的哥特式建筑内部,所有人都在享受着香甜的梦乡。 走廊之上,唯有脚步声泛起的浅淡回音。 唯有那里还亮着—— 我推开了酒厅的大门。 吧台前边,坐着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人影,像是从城市的雨夜里打捞起的孤零零的旅客。 “哥哥?”我诧异地走了过去:“这个时间,还没有睡吗?” 酒厅里没有其他的宾客,酒保也不知去了何方。壁炉上的猎鹰依然双目炯炯地注视着吧台的方向,太宰的手边摆着一个透明的玻璃杯,里面装着已经快要融化掉的冰块和澄澈至极的酒液。 听到我的声音,他微微一怔,然后笑着向我打了个招呼:“嗨,小澪。” 我默默地坐到了他的旁边。 玫瑰花窗之外,幽灵一般混浊的光影映照滴答寥落的雨声,如早晨浓郁潮湿的雾。我的心情同样是湿漉漉的。 面对仿佛完全浸泡在了这漆黑雨雾的太宰,我想了想,说道:“哥哥是在思考什么吗?” 是在思考Joshua家族的后续吗? 那时,在我们从宴会上离开以后,Joshua家主果然全面封锁了政府修建水坝的消息,并安抚疏通了宴会上的贵宾,用什么家族斗争和仇恨的理由囫囵解释了这场安眠的意外。 也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会暴露出港口黑手党,只会先解决眼下的困境,再着手对付我们。如果将港口黑手党、将我“可能存在的异能力”潜力推到台前,那么,其中的利益,将不会被Joshua家主分割的一分一毫。 那是极其愚蠢的行为。 “是呀,我在思考。”太宰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听到他说:“我在想一桩事。森先生说,当初小澪你加入港口黑手党,决定不想杀人,是因为‘从死亡与暴力如影随形的地方里,是找不到答案的。所以你要去观测生命。’,对吗?” 我懵了一瞬,一时间没有理解当下的状况,我正在思考从Joshua家族的后续,太宰的思维已经跳到当初加入港口黑手党的言论。 不过,稍稍思考了一下,我点了点头:“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 太宰漫不经心地拨动着酒杯,声音游离:“唔嗯,‘找不到答案’一类的话语,一般都是由发言的主人公亲身经历过后才能得出的论据,类似于在游乐场里,选择迷宫里错误的路径后回到原点,告知后来者‘往左边走解法会是错误的’一样。所以,为什么小澪会这么说?” “难道说,小澪已经走过一次迷宫了吗?” 鸢色的眼瞳,像酒杯里的混浊酒液,我感觉到太宰声音从我耳边呼啸着,似乎隔了一片荒原。 在那一瞬间,我甚至以为他洞悉了我原来是转生到了这具身体的最终秘密,以为他已经知道了我前世所有的过往。 太过敏锐了。太宰。 过了不知道多久,耳道再度接触到了雨点的声音、呼吸的声音、和太宰手指碰过玻璃杯的声音,我在这些声音里找回了自己的意识。 其实,抛开转生这一超乎世界规则的事项不谈,最合理的判断、最可能贴近太宰想法的判断是,我在实验室里经历过了一次死亡,所以才能有复活药剂的诞生。 我这样思索着,也这样答道:“哥哥,我想做这样一个假设。假如真的存在轮回。那么,死亡是不是只是一场骗局?” “的确如此。”太宰毫无感情地微笑道:“和那个家伙嘴里的永生别无他样,除了寻找丧失掉一切、除了时间一无所有,那样的存在,是足以抹消掉人存在的全部意义和理由的黑暗定律。” 我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了下去:“是。只不过是被抹消掉了记忆后投入到新一段的人生里,只能无望地一直一直寻找下去,一直成为人类,周而复始,无法停息,连想要寻找什么都不知道。直到宇宙永远地灭绝,也许在那之后,灵魂仍然在虚空里不断地寻找。” 太宰相当坦然地接受了我这一毛骨悚然的想法,仿佛他已经思考过了无数次同样的假设:“所以呢,小澪是想告诉我的确有转生这么一回事吗?” “当然不是。” 我面不改色地抛下一句谎言,隔了一秒钟,我才说道:“只不过,我想复活药剂的存在,也许是能够佐证这一定理的‘证据’。” 太宰“哦”了一声:“我险些就要相信了啊。” “相信?” “轮回这种事。听起来比死亡、生命这堆事情要有趣十万倍吧?”太宰笑了起来:“我非常愿意相信小澪是经历了几千年寿命的妖精喔?从战国时代血流成河的古战场上生存下来的幽灵,一直轮回、在最终的站点上得出关于生命的答案。” 并不是妖精、也并不是一直在轮回。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地不能够再普通的、说不清是幸运还是不幸地拥有了第二次生命的人类。 我的视线在半空中微妙地游离了一会儿,歪着头说道:“妖精什么的,完全不可能啦……哥哥,我已经过了六岁时看童话书的年纪了。” 虽然六岁的我也不会相信童话书上的故事,因为那时的灵魂不是幼童的形状。 太宰没接话,他喝了一口酒。 就这样过去了几秒钟。 一片寂静里,我抿了抿唇,轻声道:“哥哥其实,有很多能够反驳的话语吧。毕竟说到底,这只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测罢了。” 何况,语言能够概括的东西有所限度。 寻找的东西、轮回的别意,在那之外的,有着无法被阐述出来的,像虚空一样混沌的存在。 “是啦是啦。但是,小澪一开始说的是‘假设’哦,假设的先决条件决定以后,其他的都是为了诱引出最后结论抛出的奠基石。” 仅此而已。 他的头枕在吧台上,微微侧过,黑发耷在脸颊,仿佛要与黑夜融为一体。他的视线并不聚焦,只是随意地停在了虚空的某个位置。 太宰兴致缺缺地说道:“即使反驳,小澪可以通过我的反驳去完善游戏的机制,最终,所有的话语都会沦为无意义的诡辩。” “抱歉,”我犹疑了一下:“我并不是想将其奉为真理,我只是……” “如果不是为了将这一假设奉为真理。那么——” 太宰又露出了那样的眼神,仿佛他窥破了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东西在他的世界里都是再清晰不过、无聊透顶的模样。 我定了定神,下一秒,就听到他的声音响起:“找到了吗?” 他说:“在这条和死亡截然相反的路径上,小澪找到了答案吗?” 第181章 雨夜 角落里,唱片正播放着一首悠扬绵长的老歌,曲调犹如雨夜时分母亲会哼唱的摇篮曲,落进我的思绪里时,却有些像腐蚀掉的铁壳一般生出了密密麻麻的锈迹。 在生存的路径上寻找到了“答案”吗,这种问题…… 我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醒来后的几个月里,为了提防可能的暗杀,我将森先生送给我的手术刀浸泡了不足以致死、但只需要一点就能够让人陷入昏睡的“毒药”。并且,我也适当地恢复了身体训练。 所以,现在的手指关节位置,已经长上了新的薄茧。 这双带着薄茧的手,因为“想要在生存里寻找到答案”的愿景,曾经救下过无数条生命。将子弹从人体里取出来时、让他人服下治愈药剂时、让本来足以致死的伤口迅速恢复时,那些时候,我不止一次地见证过、观测过,从他们口中发出的对生命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发自肺腑的感激。 然后,我用这双手亲手复活了外科医生、钢琴家……青年会。我见证过了死亡到生存时的朦胧地带、也观测过了心脏跳动起来的实感,但是—— “没有。”良久,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不……我不知道。也许什么也没有。” 太宰不置可否地接了话:“是吗。” 我摩挲着食指一侧不知何时长出的小颗红痣,轻声问道:“那么,哥哥找到答案了吗?” 关于死亡的、关于生命的。 过了很久他才发出声音:“很遗憾,什么也没有。” 通向死亡的路径、拯救他人的路径。绵延向迷宫的终点,谁也不知道前方是什么,会不会是死路。然而我们依然在这截然相反的道路上行走着。 但我们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一无所有。 “不过,小澪说的一句话让我在意。”太宰支着头,右手轻轻地搭在酒杯上。 “什么话?”我下意识询问。 “唔……”太宰说:“‘他们在寻找的,一直都不是什么非要死亡的道路,而是,活下去的理由’……真是了不起的结论啊,虽然,我也听到过了不少类似的总结,但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说清楚是什么,或者说,他们都来不及去说清楚……”便已经丧失掉了了性命。 他所说的,正是那时候我和Joshua家主周旋时反驳他的话语,但是,根据Joshua家主的话,窃听器不是完全被屏蔽了吗…… 太宰好心解答了我的疑惑:“经历了五年前的事,不论是谁都会对窃听、定位这种小玩具有所警觉,所以呢,我用了一些无伤大雅的掩饰让他放松警惕,真正的目的其实是录音啦,录音。” 联络的磁场会被切断,录音设备不需要网络,所以无法去操纵。Joshua家主没有预想到,太宰想要的并不是什么即时性的情报,一个录音器便已足够。 “……”我大概捋了捋,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不愧是哥哥……” 不过,太宰说五年前……难道,五年前我和家主对峙的当场,太宰也听到了全部吗? 如果是这样,那时候的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我蜷了蜷手指,没有仔细想下去。 因为耳边,太宰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回到正题。‘活下去的理由’,听起来更像是欲望一类的东西。但是,死亡是不论怎么抗拒,每个人都会命定经历的最终结局。欲望、理由、利益,都不过只是在死亡前用来打发时间的娱乐项目。如果我说出这样的话。小澪的论据会是什么呢?” “也许是因为……”我想了想,然后说道:“与其说是‘理由’,不妨说是‘支点’吧……的确,在这个世界上,人们的欲望、价值是支撑起他们生存的支点,也许它们并没有什么乐趣。情感、欲望、权力……不论是能够留下世人的什么,像筹码一样的东西,在哥哥眼中,也许都是虚无的、无聊的、能够轻易被解构透彻的存在。” 我的语气停顿了一下:“但是,我做出一个假设,死亡也同样。它没有什么不同,非要说什么不同的话,大概是被世人所排斥的东西。” 太宰就像是一座冰冷的荒山,再坚韧的草木在他的世界里也会失去掉所有的生机。 他站在同我所见过的所有人类都不一样的位置,所有的一切都会被他解构,然后他会剔除掉被他解构的一切,只剩下他一人,厌倦地站在无法从言语去明喻的沉默里,如潘多拉魔盒一般吸引人前往开启,但是,锁扣的位置却被他掩藏在无人能够触及的地方。 “所以我想,哥哥追求的,是一种……难以言明的沉默,也许只有死亡更加靠近它。”我咕哝道:“……不过,哥哥的世界,仅有哥哥自己能够读懂。” “‘也许只有死亡更加靠近它’……吗。”他的眼睫动了动。 “已经凌晨两点了,都聚在这里吗?”太宰话音未落,身后突然传来了一记声音。 “织田先生?”我讶异地转过了头。 他说着走了过来:“打扰到你们的谈话了吗?抱歉。” 我摇了摇头:“没有。” “不,只是一些胡言乱语罢了。”太宰的吧台椅转了一圈,他高兴地同织田先生挥了挥手:“织田作,你来得正好呢!” “织田先生知道我们在这里吗?”我侧过头问道。 “不知道,”织田先生在太宰旁边落座,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后说道:“之前赛车的时候,太宰的扑克遗落在我这里,我刚好没有睡着,所以过来碰一碰运气。” 第182章 触角 如果换上其他人打断我和太宰的谈话,想必我一定会生出类似这样的念头:当灵魂的触角往外延伸时,如果遇到突如其来的惊声,再度想要靠近,就会发现已经丧失掉了最佳时机。 但是,推开酒厅的人是织田先生。他的存在就像窗外的雨夜,是这个夜晚的一部分。当他坐到太宰身边时,让人觉得他本来就该在这里。 “说回刚刚的,”太宰开了口,他和织田先生重复了一遍我们交谈过的话,织田先生认真思索着,时不时回复两句。 交谈声氤氲着雨幕的潮湿感,我在这潮湿感里短暂地走了会儿神。 这时,酒保从楼梯下的小工作间里探出头来,为我们呈上两杯酒水。摆在我面前的,依然是冒着温热气息的牛奶。 “该怎么说呢。”太宰歪着头道:“就是说。小澪说出来‘死亡和生命没有什么不同’一类的话,这副已经经历过了死亡的样子,令正在寻求此路并屡屡失败的我稍微有点不爽呢。” 是察觉到了什么吗,太宰。 我捧着那杯牛奶,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递到了身体里面,像要融化掉骨头一样的舒适。我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一件事。方才我所说的一切,构建出的假设都是基于转生这一事实。但因为假设都是无从考据的条例,所以只论述结论便会有一种失真、悬浮的诡异感。 再多说些什么的话,我想,太宰再往下探究,说不定会发现某些事实。 想到这里,我干脆坦诚道:“也许我真的经历过吧?” 呓语似的真相,辨不出清楚是伪装还是少女的痴心妄想。 “是吗?好吧好吧。”太宰盯着我看了几秒,然后佯装无奈地叹了口气。他饶有兴致地问:“姑且算是事实的话,死亡之后是什么样子呢?” 我认真回想了一下,关于死亡之后的世界,大概是被洗刷掉了关于这个世界的记忆,然后过了很长又好像很短的时间,就被投递到了另一具陌生的身体里。 “睡了一个长觉吧,或者是时间停下来的感觉。”我这样答道。 “织田作,你看,”太宰一脸新鲜地冲着织田先生说道:“连我也辨不出来小澪的话是真相还是玩笑话。” “是啊,”织田先生盯着手中的酒杯,“验证这句话,需要等到死亡之后吧。也许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总之,是目前无从考据的论调。” “真是狡猾啊。”太宰嘟囔道。 被太宰评价“狡猾”一类的词句,我不置可否。 “考据的话,”我喝了一口牛奶,慢吞吞地、半真半假地开了一个玩笑:“也许今夜的睡梦就是短暂的死亡。” 就这样,没有营养的话语在我们之间铺陈开来。不知道是谁提了一句,于是,织田先生带来的扑克发挥了它的作用。 然后,意大利之行的琐碎、见闻随着扑克摩擦的声音在我们之间像水雾一样晃荡开。 比如太宰说,Rossi家族的族长是一个超规格的顽固老婆婆,最后采用了玩街机的方式赢取了她的信任。 比如织田先生说,原以为操控风会是类似于电影镜头里张开翅膀的天使使徒,发出龙卷风这种灾难级别的危机。 诸如此类的。 期间,我稍微回忆了一下那位控风使徒的下场,貌似是被引爆了雷区的中也重点针对,受到了比其他两位同伴更加严重的伤。 “啊哈哈……”太宰一边笑着,转过头:“小澪呢?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嗯……”我想了想,提到:“我经历的一切,哥哥和织田先生全都知道了……要说的话,也许是医生前辈因为睡眠质量给旅馆写了投诉信?当然,那是杏的代笔。也就是说……他们就‘软床派’还是‘硬床派’和老板大吵了一架。” “真是过分。”太宰撇嘴:“听起来就很有意思的争吵!为什么我会被派分到料理顽固老婆婆和永生狂信徒的纠纷啊,等到回国后,我也要给森先生写一封投诉信。” 投诉森先生之类的话吗,如果能够让太宰的工作减少一些什么的…… “需要代笔吗?哥哥。”我眨了眨眼睛,玩笑着说道:“杏在文章修辞这一方面可以说是滴水不漏哦。” “这样这样。可以节省掉时间去尝试新的自杀方法,是很不错的主意哦小澪。”太宰顺着我的话欣然同意。 “说的也是。”我“唔”了一声,然后说道:“话又说回来,哥哥和织田先生有因为旅馆的床而睡眠糟糕的经历吗?” “……” 然后,我们根据旅馆的床应该“软床派”还是“硬床派”讨论了不少时间。 十几分钟后,扑克牌在我们手里游走几轮。因为预知系异能力的缘故,织田先生占领了绝对的冠军位。老实说,太宰会输的场面太过稀少、也令我难以想象,让我忍不住投过去几次目光。 “……明明有一身好本领,但十之八九都用在扑克上获胜的男人,”太宰欲言又止:“无论多少次都不敢想象。” 织田先生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我看向织田先生,深知这也许就是我无从触及到的“秘密”。微微停顿了一下,我发出了邀约:“也许能有其他的地方……假如织田先生愿意尝试一下的话。不过那种事,需要考虑的时间之类的,也并不是需要立即给出答案的话题,所以,还是等到回国以后再详细谈吧。” “当然。”织田先生喝了一口酒,回答了我的话:“关于这份邀约,我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也许你应该多考虑一阵时间,避免出现录用不合适的人员后苦恼再度辞退这种麻烦事。” “说不准呢。那是未来的事情了。”我说。 “……” 后来的后来,话题再度在雨夜里漾开,我们玩着扑克、漫无边际地讨论着无意义的话题。直到雨声停止、直到窗户外浮现出一丝微弱的亮光。 我有点困了。我想。但我莫名地对切断这般的夜晚有些不舍。 “嘛。小澪,假如存在一个地方,‘没有去过那个地方就死掉的人,我除了愚蠢无话可说’……”收起扑克时,太宰忽然一脸坏笑着说道:“那里是哪里?” 织田先生默默看了过来。 我的指尖搭在已经空掉了的玻璃杯上,仔细回忆了一下:“是哥哥提过的,那个地方吗——?寄存了几瓶青梅酒的、和这个酒厅一样的地方。” ——p。 “是那里喔。”太宰淡笑着答道,他没再说别的话。 但我好像懂了什么,不会再是异国他乡的酒厅,那里会是下一个集合点。 也许是邀请。 第183章 惊喜 不论有多么不舍,让时间止步于这一夜晚的想法也不可能会成为现实。除非我们能够在这一晚的某一时刻,实现太宰所期望的“死亡”,将灵魂永恒地定格于此地。 回国的航班在两天后的上午准时启航。 机舱里的外科医生,依然是黑眼圈极浓的样子,看起来这几天也没有睡个好觉。 此前,小松杏和我说了关于外科医生和旅馆老板吵架的始末,但结尾谁赢谁输,她也并不知情。 姑且认为是我的上司取得了胜利吧,毕竟他的犀利程度我早就有所领教。 他显然已经从钢琴家那里得知了这趟旅程的始末,但对于我与Joshua家主那复杂的关系纠纷,也并没有太多的过问。 每个人都可以拥有自己不宣之于口的秘密吗。 饶是同伴没有什么想探究的心愿,我也能够想到,对于向森先生的报告总结,也必须会提到某些事项,届时,他是否会探查到真相,知道后会做出什么样的举措……此刻的我不得而知,因为那是太宰归来后的后话了。 回到办公室时我仍觉得这一切都像梦一样飘忽。 “完全把我吓到了啊……”小松杏围在我的身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即使早川小姐您有猜测织田先生的身手不错,也不会被敌人所警惕,但如此前往宴会也还是会让人心惊胆战。幸好您平安归来了,我听说,意大利黑手党比港口黑手党还要残忍恐怖一百倍一千倍,直到回国后还心有余悸呢!” “没有那么夸张啦,这类评价已经是几年前的过去时了。” 目前的港口黑手党欣欣向上,真要去横向对比,说不定还难以在“残忍恐怖”上分出胜负。 这么想着,我又摸了摸鼻子,说道:“其实一切都相当顺利,还收获了一位共事的新同伴……” 或者说一切都比预期地顺利过了头。我知道,这并非我的计划有多完美,我的计划只能算得上青涩,有诸多未曾设想到的地方,是太宰补上了那份漏洞。 总而言之,至少它的前半篇相当顺利,关于后续的种种,我也只能在横滨等待太宰的来信了。 … 就这样等到了六月初。从意大利传过来的消息相当多,包括当地家族的纷争、包括港口黑手党如何在其中捞捕好处。这一切都在太宰的预期计划之内。 修建水坝成为了一根导火索,彻底引爆了意大利黑帮和平民、政府之间埋藏已久的地雷。那里成为了完全的无序地带,每天死亡的人数不计其数。战况比起昔日发生在横滨的龙头战争来说,激烈残酷程度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这样推行的日常里,发生了一件令人心情极其不愉快的事。 我原本设想,六月末怎么也能够解决这一事件,届时能够好好地为太宰庆祝一番他的十七岁生日,可是,我得到的消息却是他也许要在七月末才能够回来。 一言以蔽之,他的十七岁会在意大利度过。 手里的工作文件上是像被初夏的阳光曝晒后汗水浸染、然后漂浮模糊起来的字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份不息的燥热,让我的心情也有些焦急。 我干脆合上了文件,去了茶水室,和小松杏、织田先生一起吃午餐便当。 织田先生坐在旁边捧着咖啡喝,一边翻阅着手里的医疗卷宗,他如今已经成为了我团队中的骨干成员,时常和小松杏一起出没于各种火拼的战场之上,依靠「天衣无缝」的异能力,精准地寻找到当场的伤员并送上治疗和药剂。 如果说在人体受伤之后,有一定的黄金时间去治疗的话,织田先生的异能力无疑是能够完美地利用起这一要点。 太宰说得没错,十之八九用在扑克牌上成为冠军的天赋和本领,更加适合暴力与死亡的地带。也适合暴力与死亡衍生出来的生命与希望。 太宰啊…… 我一边咀嚼着饭团,一边闷闷地想着。虽然很想飞往意大利。但我其实也知道,去了只会给哥哥添乱。 “早川小姐……容我说一句,也许堆积起来的工作也无法让您前往意大利。”小松杏小声提醒我。 “诶?”我愣了一下,这才知道我已经把肚子里的话说了出来。 但小松杏说的没错,这也是我所苦恼的另一桩事了。 自从异能力恢复以后,我有意识地控制了药剂输出的量额,这不仅是外科医生对我身体的叮嘱,也是我自身直觉上的、莫名奇妙的担忧——最好不让港口黑手党拥有太多的余量。 只有让自己无可取代,才能够将未来的优势拨到自己手中。也许我是这样想的。 森先生无法拒绝,毕竟身体不好是最好的筏子。但这也导致了,港口黑手党里存放的药剂数量仅仅差不多维持到平衡的状态,最多能够让我离开三天。超过三天,库存便会捉襟见肘。 小松杏又同我提了提最近的工作安排,其忙碌程度,压根无法抽出身来。 “唉……”我叹了口气。 织田先生问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我稍微思索,脑海里过了一遍能够赠送的生日礼物或者惊喜,然后发现,我其实完全是这一方面的苦手…… 我摇了摇头:“完全想不到。” “很少看到早川小姐这样苦恼的样子啊,”小松杏不自觉地跟着我思考了起来:“有没有太宰先生很喜欢的东西呢?” “……自杀?”我答道。 “除了自杀之外。” 我默默地抬眼看了一下织田先生,他同样投来了一个短暂的目光。 当然还有其他的的,蟹肉、味精、还有酒,也许还有游戏,但那些都是极其容易得手的东西。我再次摇了摇头:“投其所好似乎很难实现。” 小松杏又蹙起了眉头:“这就有点难办了。” 完全没有思路。 茶水室里,再度响起了我歪着脑袋微微叹气的声音。 第184章 愿望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里,我费尽心神思索了各类惊喜,然后,又挫败地在清单里的“惊喜”上划下了“此路不通”的划线。 自从意大利之行结束以后,我基本搭建完成了团队雏形。异能力再度投入到工作、以及处理病患、各部门的交际、卷宗整理、上书报告……虽然事情更多更繁杂了,但效率却比之前要高上许多,时间反而盈余了下来。 于是,我顺理成章地开启了另一项目——止痛药的升级版本。多亏了之前青年会找来的医疗资料,让我有了许多灵感。 但是,它也不足以作为生日礼物。 又是一条被淘汰掉的计划。 “从荷兰空运三车郁金香?在意大利上空放一晚上的烟花?买下横滨街头所有的绷带……等等,太宰先生真的能够用到这么多绷带吗?” 茶水间里,再一次响起了小松杏不可思议的声音:“……早川小姐,您认为‘投其所好’是一个行不通的主意,所以决定‘从自己的喜好出发’……嗯,怎么说呢,但是这些……即使是早川小姐您,也有如此……如此可爱的一面啊。” 吐槽欲快要收不住了吧,杏。隐去的词句绝对是碍于“眼前的这位是上司,所以还是不要去吐槽为妙”之类的心态。而且最后那个词绝对不是“可爱”什么的。 我不自在地喝了一口红茶:“我已经知道不靠谱了,杏。” “其实……” 我猜小松杏想说“其实也没那么不靠谱”,但她大概觉得实在说不出口,所以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转而问我:“早川小姐往年都送过什么呢?” 我顺着她的话认真回忆了一下,如果算上之前在津岛家的礼物…… “砚台、蓝宝石。还有……” 我一样一样数给她听:“袖扣、书籍、画作。诸如此类的。” “诶?这些礼物不都是很好嘛?” “不一样。”我摇了摇头。 “不一样吗?都是过生日呀,太宰先生依然还是从前的太宰先生,”小松杏不解地问道:“哪里不一样呢?” 她的问题将我问住了。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觉得太宰的十七岁格外不一样……是因为这是再度重逢后的、他的第一个生日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筛选掉的清单上记录着二十几份礼物,小到游戏机、螃蟹大礼包,再到荷兰的郁金香、意大利的烟花。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送什么都不太合适。 “我其实也不知道哪里不一样。”我老实答道。 “这样啊……”小松杏摸了摸下巴,说道:“非要说不一样的话,也许是早川小姐变了许多。” 我顿了一下,“有吗?” “有的,有的。”她的眼神游离了一下,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一副沉陷在了回忆中的样子:“从前,更早以前,我无意间经过早川小姐办公室的时候,还有点害怕您的气场呢!虽然早川小姐一直很温柔,但觉得那时候的您是‘完全拒绝和任何人交流’的派系……” 我微微怔忪了一下,小松杏说的“从前”,也许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已经观察到我了吗?我想道。 “对不起,会不会冒犯到您,”她突然止住话头:“但我没有别的意思。” “……没关系,我并没有在意。” 不知为何,我莫名想到了和太宰、和织田先生彻夜长谈的那个雨夜。两年前的我,一定不会如此坦率地说出那些话语。 两年前的我……那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来着? 其实我也有一些记不太清了。 我放下了茶杯:“也许人总是会变的吧。” “是啊。”小松杏开了个玩笑:“不过,不论人怎么变化,织田先生也许都不会改变掉每周吃三次辣咖喱的习惯。” 我瞥了一眼挂在墙面上的日历,上面有几个被小松杏圈起来的日期,标记着一行蚂蚁一样大小的圆体字「织田先生外出食用完全不会腻味的特辣咖喱日」。 有机会的话,还真想尝尝看,被织田先生奉为圭臬的特辣咖喱是什么味道。 … 和小松杏关于送礼话题的结尾总是会拐到其他毫不相干的事宜上,于是,太宰生日的规划一直没什么着落。我只好一边投身于工作,一边在间隙里走神思考。 也许这份偶尔的游离失神颇有些突兀,我的上司也看出了我的不对劲,在知道前因后果后,他嗤笑道:“……就因为这个?” “……”我支着头,再度不好意思地、诚实地答道:“嗯。” “……实际上,意大利的局势已经没有那么复杂了……” 他一边扫过药剂的存量,一边指挥着下属搬运,懒洋洋地对我说道:“Joshua家族像被虫蚁啃噬掉了根茎,一夜之间轰然倒塌……呵呵,家主和几个异能力者也被关进了默尔索监狱……只剩下残部的几个小喽喽仍在做无用的挣扎。” 我微微怔忪了一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传来的消息,按理来说,明天你才会得知……总之,中也他们接下来只需要处理不怎么麻烦的后续工作,”外科医生摆了摆手:“去往意大利并不是什么不可行的事……不过,你最大的难题,是如何说服首领放行。” “我明白了,谢谢前辈。”我若有所思地答道。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想法从“送什么样的生日礼物”变成了“怎么样说服森先生”,并构建了太宰生日前夕和织田先生一起飞往意大利计划的可行性。 越想越完美的计划。 但令我没想到的是…… 在那次谈话的三天后,我的上司突然和我说道:“……冷血向boss申请去了意大利。” 我:“诶?” “……交换中也和太宰回国,后续的事宜钢琴家和冷血处理就足够了。”外科医生难得耐心地解释了一回:“……当然,这一交换事宜的前提是首领、太宰和中也三方同意。” “等等,”我有点懵:“这是什么情况?” “……你并不是想不到送那家伙什么,而是想和他一起过生日……”外科医生一副困倦的模样,“这话是钢琴家说的……让我成为传信员什么的,好麻烦。” 不等我回应,他继续用慢吞吞的腔调说道:“所以,他说和冷血足以解决掉剩下的事宜……哦,还有……‘稍微看清一下自己的内心吧’这种话,真是肉麻。” 我沉默了一会儿,脑袋里嗡声一片,已经有点儿想放弃掉去思考眼下的状况了。 外科医生瞥了我一眼,犀利地吐槽:“况且,再怎么说……你姑且也还是正在疗愈身体的病人吧,长途飞行可不适合病体恢复。” 他就像只是来通知我这一消息一样,将话抛到我面前,就像是做“搬走大部分的药剂库存”这桩事那么自然。 在他准备转身离开这间办公室时,我突然叫住了他:“前辈。” “……还有什么事吗?”外科医生斜过脸。 “有没有人说过。您……不止是您,青年会的大家,真的都很别扭。” “……哦,如果有的话,在说完的下一秒,他们就已经见到上帝了吧。”他露出尖利的牙齿,阴郁地说道:“……何况。别扭的兄控可没资格这么说。” “是啦。”我微微鞠了一躬,小声说道:“不管怎么说,谢谢大家。” 第185章 礼花 太宰的航班恰好定在他十七岁生日当天的上午。 那是一个晴光潋滟的好天气,院落里的秋千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橘色光晕。住宅附近地带的蝉,不知何时开始,每天从早晨起就一直止不住地叫唤,是夏日的先声。 “织田作先生。” 客厅里,安吾先生神情之庄严肃穆,就像正在处理什么超出世界规则级别的工作难题,他的目光向左边偏移了几度,然后推了推鼻梁上的圆框眼镜:“……果然,气球的位置还是稍微往左移动一点比较好。” “好的。”织田先生没有丝毫地不耐烦,反而同样十分严肃地移动了手中的粉色气球。 说实话,在各类战斗场合里游刃有余地配合小松杏治疗伤患的织田先生,也决计不会再比这个时候更加郑重了。仿佛他手里握着的不是气球,而是类似于即将要爆炸的哑弹之类极其危险的东西。 ……虽然说,对上后者时,织田先生也一直从容不迫,一般没有任何起伏的表情。 这是一场特地邀请了安吾先生和织田先生前来参与的,关于太宰十七岁生日庆祝宴会的作战计划。 “辛苦了……织田先生,安吾先生。”我将红茶和甜点摆上长桌,“请先休息一下,我泡了热茶。” 原本装潢简单的客厅已经大改样貌,玄关的位置,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束,在沙发上都能闻到幽幽的清香。五彩气球粘在墙面上、地面上,将房间装点得热闹而温馨。威士忌、伏特加、青梅酒等各种好酒饮料陈列在桌案中央,旁边还摆满了各类零食点心。 织田先生和安吾先生随声暂停下来,坐在沙发上喝起热茶。 “只剩一个小时,哥哥就到家了……”我默默看了一下怀表上的时间,心中没由来地微微紧张。 调整了一下呼吸,我说道:“说起来,多亏了织田先生和安吾先生,否则一个人布置宴会的话,恐怕我要从早晨忙碌到晚上。” 不过,如果只有我和太宰两个人的宴会,也称不上是宴会了。 “我只不过做了一些摆放气球的微小事件。”织田先生摇了摇头。 “不……起码还有煮咖喱哦,织田先生。”我说道。 厨房的灶台上,咕咚着辣咖喱和红豆饭。辣咖喱里面,还投放了足量的蟹肉,香气慢悠悠地飘了过来。 “但是,织田作先生熬煮的辣咖喱里放蟹肉也就算了。”安吾先生欲言又止:“生日蛋糕里也藏了蟹肉,早川桑,你真的觉得这没有什么问题吗?” 我眨了眨眼:“可能是因为答应过哥哥的,用螃蟹宴给他接风洗尘。所以尝试做一个‘不同的生日蛋糕’试试看?” 莫名觉得太宰也许会喜欢。 “原来是这样。”织田先生接道:“太宰应该会喜欢吃吧。” “是吧。”我也这样觉得。 “……”安吾先生卡了卡壳,然后说道:“……蟹肉辣咖喱、水果蟹肉蛋糕,听起来怎么也算得上是黑暗料理那一挂了吧。” “没关系,请安吾先生放心好了,”我说道:“为了避免水果蟹肉蛋糕大失败,我还有准备了备用计划。” 如果吃不完的话,也可以打包给附近的邻居,不用担心浪费掉。 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里,一杯红茶能够消磨的短暂时间几近结束。十分钟后,我站起身来:“我去看看烤好的甜品。” 就在我即将走到厨房时,玄关的位置突然传来一声锁扣响动的声音。 我脑袋卡了一下。 “……哇哦。”站在门口的太宰推开门:“……这是惊喜吗?” “哥哥?” 比预期时间早上一个小时,也完全没有门锁的声音,所以太宰是用铁丝开的……等等,他回家也没有带钥匙吗? 不对,完全不该是这副场面才对吧,按照原定的计划,应该是我们拿着礼花去给太宰一记惊喜,而不是一个人去看甜品、两个人坐着喝红茶的场景里,太宰突然闯入…… “从突然来交换人选我已经意识到不对了,所以特地报错了时间,”太宰向里面走着,一边得意地说道:“嘛嘛……果然是。” 在太宰的推论还没完全说出口的那一刻,旁边的织田先生突然对着太宰拉响了礼花。 太宰呆住了。 漫天的彩带飘飘扬扬地洒落下来,挂在太宰黑漆漆的西装之上,除了绷带和衣领的纯白和西服披风的漆黑,一时间拥有了其他的色彩。 “抱歉,”织田先生微妙地移了一下视线,说道:“没有想到礼花的效果这么好。不过,生日快乐。太宰。” 十分无辜坦率的样子,是会让人下意识相信事实的确如此的表情。 ……我好像学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诶?”太宰抹掉了脸上的丝带:“我说稍微等一等哦……” 和织田先生短暂地视线交错之后,没有等到太宰说完新的话语。安吾先生嘴角挂上了一抹淡淡的微笑:“生日快乐,太宰。” 然后,他同样对着太宰拉开了礼花。 “呜哇,真是狡猾,是什么拷打吗?等等……这也不是最开始的剧本吧?”太宰说道。 “哦……”这时,我接收到了某种信号,慢吞吞地拉开了一直放在口袋里的礼花。 趁着太宰抹开脸部绷带上的彩带之时,我们视线微微交错,笑容不自觉地从内心深处跑上了嘴角眉梢。比起一起放送礼花、齐声说生日快乐什么的,这样的场景称得上奇异,但微妙地……也许是比彩排更加完美出彩的‘演出’。 我摸了摸鼻子,在这略微诡异的场景下说道:“好像已经算不上惊喜什么的了,那就……” “生日快乐,哥哥。以及,欢迎回家。” 第186章 蛋糕 时间刚过七点。桌上的酒杯已经空了一轮,盘中各类点心被逐渐消磨,窗外的天色也慢慢沉了下来。 不记得谈话是怎样开始的,仿佛几人天生就是无比契合的节拍,语言和文字像氧气一样自然而然地在空气里流淌开来。 关于意大利的见闻、关于手里的工作、关于最近发掘出的好店铺之类的。 话题慢慢结束,添上新酒和红茶的间隙,我突然想了起来一件要事:“说起来,送给哥哥的生日蛋糕还没有完成呢。” 厨房里正放着已经烤制完毕蛋糕胚,里面抹了蟹肉作为馅料,但外壳的奶油装饰还没有着落。 “本来想在哥哥回来时能够刚好做完,没想到出现了一些意外,不过可以试试大家一起做蛋糕。”我提议道。 “做蛋糕诶!这么有趣的事情,小澪之前只想和安吾织田作一起完成。”太宰抱怨道:“真过分啊。” 我想了想,说道:“抱歉,因为想给哥哥惊喜来着。” 一旁的安吾先生忍不住道:“一个织田作先生已经足够了,早川桑,连你也这样。正是因为你们的纵容,太宰才会这样肆无忌惮。” 一边说着话,我们走到了厨房的餐桌边。 伴随着转盘的转动,我率先用刮刀抹平整第一层的奶油。快要到下一步时,我停了下来,有些苦恼地说道:“但我并不太擅长……哥哥想来试试吗?” 太宰手中握着裱花袋,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那么,先挤上黑色奶油,然后随便写上几句话,作为蛋糕的基底。” 那似乎是用竹炭粉混合而成的奶油。 我点了点头,写上字体,然后点缀水果,怎么看都是不会出错的……于是我就看着太宰写下了硕大的、占据半个蛋糕表面的字——自杀。 “一不小心把心里想的话写出来了……失败了。”太宰随意地说道。 “谁会在这种时候想到自杀啊!!”如果安吾先生的无奈能够化身为实体的话,想必其规格会超越港口黑手党大厦。 瞥见字体旁边还有大片多出的空白,我安抚道:“没关系的,安吾先生。蛋糕上还有很多空余出的位置。” 太宰停下裱花袋,想起什么一样:“不过呢,只写字体会很单调吧?” “可以试试裱花……”我思索了一下。 安吾先生提议道:“也可以画上一些画?” “好主意。”太宰再度跃跃欲试:“那么!两种都试试看吧!” 那边,织田先生已经挤下了裱花袋,安吾先生余光瞥见,不由说道:“直接这样下笔真的没有问题吗!织田作先生,蛋糕剩下的位置不多了啊。” 伴随着他的话语落下,一朵栩栩如生的玫瑰在织田先生手下绽放开来,玫瑰呈鲜红色,一如织田先生的发色。在“自杀”这一黑墨字迹的映衬下,诡异地搭配出一种奇特的美感。 太宰:“哇哦。” 安吾先生:“完全是居家系啊……居然妙手回春了。” 我心中赞服:“是天才吗……织田先生。” 这么看来,好像没有织田先生做不到的事,不论是身手还是料理,包括扑克和做蛋糕……居然全部都是上乘。 织田先生对此倒是十分寻常平淡,没有觉得作为黑手党精通裱花这一技能有什么不对:“之前给孩子们过生日的时候,被缠着尝试过做蛋糕。” “诶?织田先生已经有孩子了吗?”我被太宰推促着尝试在蛋糕上面画些涂鸦,无意间抓到了话题里的某个关键词,于是随口问道。 这不怪我惊讶。老实说,织田先生给我的印象……略微地不修边幅、有着奇怪的底线、为人可靠,虽然如安吾先生所说是居家系什么的,但……我总感觉他有一种独来独往的疏离感,不太是会有伴侣、并且生了孩子的人士。 说不定是邻居家的小孩什么的吧? “是的。”织田先生回答道:“有五个孩子。” 我:“……诶?” 不是邻居家的小孩吗? 但织田先生今年也才二十岁出头吧,居然已经有了这么多孩子。 果然人不可貌相。 想了想,我礼貌提议道:“这样啊,那织田先生下次可以将织田夫人和孩子们带过来一起玩闹……”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我这句话后,太宰笑得几乎仰倒,安吾先生嘴角也开始抽搐。我莫名地看过去,不知道哪句话惹到了他们的笑点。 “啊,”下一秒,织田先生解答了我的疑惑:“我还没有结婚。孩子是在龙头战争时收养的遗孤。” 我:“……” 我:“………………” “这样啊,我明白了,原来如此。” 我面上平静地回答着,手里裱出的白色玫瑰却不自觉地歪了一笔:“总之,我先去看看烤箱里的蛋挞有没有好,如果不介意的话,织田先生可以给孩子们带一点,作为微薄的见面礼,请不要嫌弃。嗯,没错,就是这样。” 第187章 独特 遁逃成功了……不,应该说是不完全成功的成功。 “不完全成功”是因为,用作借口的烤箱正好就在右手旁边,距离我所站的位置大概只有一米左右,稍微转身就能够触及到的距离。所以即使离开了原地,也只不过稍微挪步,这份微妙的尴尬还是会在空气里沸腾。 成功则是因为,有了打包这一插曲,这个无伤大雅的小误会能够被迅速翻篇。 伴随着揭开烤箱,蛋挞的甜香在空气里渐渐蔓延开来。我也暂时先缓过了方才说错话的尴尬。 原本做多了的蛋挞,是有意分一些给邻居。现在刚好还能够带给孩子们,不过,既然打包给了织田先生的话,安吾先生也不好厚此薄彼。我这样想着,顺手将蛋挞和厨房的甜食装了两大袋,齐齐放到了客厅的桌面上,方便他们离开时带上。 一旁,三人装饰蛋糕的动作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也许是因为我刚刚提起了“织田夫人”这一句话,话题就这样跳跃到了“理想中的伴侣”一类的。 如果要说实话,我其实不太能够想象到眼前几位拥有伴侣的样子。 不止是他们,包括,在黑手党的地带,死亡是如饮食喝水一般的常事,伴侣这样带着“稳定”含义的词汇,和生命垂于悬崖之际、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的黑手党完全不兼容。 不过……凡事也都有例外,毕竟黑手党组织的头领森先生,也有一位视为掌上明珠的私生女。 “如果是‘理想中的伴侣’的话,大概是能够激励彼此工作的女性吧。”安吾先生想了想,推了推闪烁着青色弧光的眼镜:“不过,工作已经耗费掉了全部的时间,完全不会去考虑这一方面的问题。” “……自杀……”太宰咕哝了一串意味不明的话,距离较远的我只听清了“自杀”这个词。 “咖喱……” “……” 请稍等一下,激励工作、一起自杀暂且先不提,咖喱也可以归列到伴侣的队伍吗? 倒是安吾先生察觉到了什么:“织田作先生是想吃咖喱了吗?这么看的话,的确已经到了晚饭的时间。” 哦……原来如此。 说起来,厨房的炖锅里还炖了蟹肉咖喱,在这之前被砂糖的香气彻底盖过去了。如果不仔细嗅的话,会完全忽视掉。 这么说着,太宰和安吾先生接手了装饰蛋糕的任务,织田先生走了过去,揭开了炖锅。 太宰余光瞥见:“呜哇,超豪华版咖喱诶!假如再往里面倒入奶油此类的食材,然后咕嘟咕嘟……” 安吾先生:“这是完全的毒药料理吧!” “……织田作先生不要这么信赖太宰啊!奶油这种食材绝对不能——!” “……”完全是预料中的鸡飞狗跳啊。 “不过理想伴侣这个话题,小澪刚刚完全没有参与呢。”太宰的目光递了过来。 我“唔”了一声。 安吾先生吐槽道:“和这个年纪的少女谈论这样的话题,稍微为时过早了吧?” “十四岁的少女正是会思考诸如此类问题的时期啦,况且,关注妹妹的情感状态也是作为兄长的责任喔。”太宰满脸笑容。 他正握着竹炭混搅出的黑色奶油,在白玫瑰和红玫瑰的旁边顺手裱下了一朵纯黑的玫瑰花,和太宰的画如出一辙的风格,散发着幽幽的颓丧之感。 “好恐怖的花。”安吾先生惊道。 他叹了口气,不打算和太宰争论下去了——原本他也许是这么打算的。但在看向走过来的织田先生后,这个主意完全变了。 因为,他的语气里夹杂了一股不确定的惊悚:“织田作先生,你不会也相信了太宰的说辞吧?” 织田先生思索了一下:“我觉得太宰说得有道理。” “哪里会有这种责任啊!而且他们两个都还是未成年啊!未成年!”看那副模样,安吾先生已经快要彻底放弃掉语言系统了…… 其实在黑帮里讨论未成年之类的话题,就和喝酒后遵守不能驾驶车辆的规则一样……我默默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安吾不要动不动就生气嘛。”太宰笑眯眯地说道。 我也笑了笑,把初始的话题接了过来:“事实上,‘关于理想伴侣之类的’……我没有想过这类的问题。” “不过,喜欢谁都不会再比喜欢哥哥要多了吧。所以伴侣什么的,不需要也可以……” 气氛安静了一秒钟。 然后安吾先生忍不住道:“……早川桑,说了十分危险的话啊。” “诶?有吗?” “绝对有啊!!” “……” 在那之后,安吾先生也被太宰推搡着裱了一朵玫瑰花,他挑选了深蓝色奶油,裱出的玫瑰给人一种深邃之感,莫名很符合安吾先生的气质。 眼前的这个蛋糕。是奶油玫瑰、字体、涂鸦、抹上的色块、水果、糖霜,就像是碎散的拼图严丝合缝地凑在一起,即使不是最佳的美丽,也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蛋糕。 ——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太宰。 我这样想着。 八点整。蛋糕、甜品、咖喱还有生日必备的红豆饭被摆到了桌案中央。 “我开动了——” 然后是食用咖喱、喝酒闲聊、分装蛋糕。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织田先生之外,大家都被咖喱辣出了一星子泪,真不知道织田先生是怎样面不改色地将咖喱全数吞咽下去的,倒是太宰意外地喜欢吃辣咖喱……虽然说着“好辣”,但还是吃完了一整盘。 再后来,便是完全超出预期的情况了,吹灭蜡烛以后,“战斗”就莫名其妙地开始了,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奶油已经在客厅里漫天飞舞。 太宰黑发上沾了不少,安吾先生的西装也不遑多让,我也没有幸免,脸颊上一片黏糊糊的奶油。唯独织田先生,凭借他作弊一般的异能力毫发无损地躲过了全部的攻击。 织田先生喝了一口酒,淡淡地围观了全场。 ……不愧是天衣无缝。 “明明是为我庆祝诞生日。”送织田先生和安吾先生离开时,太宰略微不满地嘟囔道:“为什么我受到的攻击会最严重?” “太宰,”玄关口,安吾先生咬牙切齿地掸掉西装上的奶油,撂下了今天的最后一句吐槽:“‘受到的攻击最严重’这句话怎么也不应该由你来说吧!” “……” 月影从织田先生松垮的外套、安吾先生笔直的西装上倾泻而下。 太宰站在玄关口的位置,脚边是晃荡的鲜花,风为花瓣吹起浅淡的涟漪。他背对着我,也许正在目视前方,看着织田先生和安吾先生慢慢走远的方向。 聚会的热闹悉数散去之后,便会迎来一阵冗长的幻灭感,我莫名有一种,太宰好像又回到了童年那个杂物间时,我正在看着他背影的感觉。 想抓住他、想靠近他。有个声音对我这么说。 “哥哥,”我于是叫住了他。 太宰回过头。 那一刻其实有些安静地过了头,时间缓慢下来,无数的回忆朝脑海里翻涌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我只是想叫住他。 “下次,再叫上安吾先生和织田先生一起来小聚吧。” 良久,我听到自己这样说道:“即使只是‘庆祝无所事事的一天’,也可以是一起聚会和分蛋糕的理由。” 第188章 丰盈 窗外又下雨了。 醒来的时候,灵魂像被剥离了一般,肉体变得极为沉重,手指就像被千斤重的石头沉沉地压着。 昨夜做了很长的梦,在我努力去回想其中的内容时,却发现怎么也记不起来,只感觉到一阵莫名的踩空感。 我关了手边还没响起的闹钟,和平常一样换上厚衣服、带上自己的那份便当,便踏上了前往港口黑手党的路程。 这一年的夏日平稳地推行而过,和过往的热天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对,其实还是有些不同的。 要说的话,生活从此前的枯燥的工作和休息,变得渐渐充盈了起来,按照小松杏的原话,大概是“早川小姐似乎没有那么抗拒和外界交流了”这样。 这半年里,我偶尔会去武装侦探社楼下的咖啡厅和与谢野一起探讨医学,也完成了先前想请乱步先生吃甜品的计划。 以及,我远远地看过几次阿敦。 他被养在了侦探社,得到了妥帖、得体的教养,天性的善良因为温厚的环境于是被皆数牵引了出来,现在的他已经看不出曾经瘦骨伶仃、凶狠小兽一般的模样。 “敦君是个很好的孩子。”有一次碰面时,与谢野问我想不想要见他一面。 “当初,你说婉拒了见面,所以一直耽搁到了现在。”与谢野医生问我:“早川,你是在躲避什么吗?” 躲避什么吗…… 我捧着咖啡,垂着眸,视线在杯面停滞了很久,最后摇了摇头:“我只需要知道他过得很好就可以了,和阿敦再见面,只会让他回忆起不美好的过去,我担心因为这份过去,他会对现在的生活动摇。” “可是,我原本的想法,就是想让他从困境里挣脱出来,他现在在侦探社生活地很好,也拥有了新的朋友、新的羁绊。我不能够再亲手给他一份新的困境让他去挣扎。” “可是……”与谢野还想说什么。 我打断了她:“与谢野医生您,其实早就得知了我身后的组织是什么吧?” 她噤声了,那双眼睛告诉我,我没有猜错。与谢野沉默了许久,最终放下了劝慰。 “如果想改变主意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她这样说道。 事实上,她和我一样,我们都再清楚不过,港口黑手党并不是适合阿敦生长的地方,即使他拥有着天生适合暴力和杀戮的异能力。而我也暂时不会离开那个地方,这是两难的题。 也许需要一些谎言的存在。 那天的最后,我将前段时间新祈福到的“平安”御守交给了她,拜托她替我转交给阿敦,并且最好不要提起我的名字。此前,在青森祈福的御守,早已过了期,被永远地压在了衣柜的箱底里。 不过,令我感觉到奇怪的是,森先生给我安排了许多隐藏在暗处的守卫,他也许已经发现了我和侦探社的往来,但他却从未过问过我关于武装侦探社的事情,也许太宰为我隐瞒了踪迹,也许森先生并不在意这一小型组织。 我对此抱以诸多疑惑,但它暂且成了一个没有答案的谜题。 期间,我偶尔也会去“旧世界”。大多情况下,我只是坐在角落里,捧着外科医生递来的牛奶,看着中也和旗会聚在一起聊工作、开香槟、打台球。 对于他们将“杀死对方”并经常过招的行为,我早已见怪不怪。 钢琴家再一次提过“加入旗会”的邀请,不过依然被我婉言拒绝了。 “其实早川你离‘旗会成员’只差一个名头了,至少是已经到了大家都觉得你是‘正式成员’的程度。”这是信天翁说的。 “总不能强人所难,不过,我觉得,早川总是会在莫名的地方有着奇怪的固执啊。”这是钢琴家说的。 其实没有什么奇怪的固执,只不过,在中也和旗会的关系里,我更像是一个旁观者,而不是亲身参与其中的成员。要探究我的特殊性,也许是因为去年夏天的那一次「任性」,但我知道……我其实离他们之间坦诚的友谊总是会隔着一些微妙的距离。 所以,保持这种近似于“朋友”的关系、做一个编外人员,或许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在那一次我拒绝了钢琴家的提议后,这个话题也不了了之了。 而后是工作,有了新的团队之后,连往日枯燥的工作也变得鲜艳起来。 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什么都”——那只我无意间买下的呆鸟真的很喜欢小松杏,小松杏对这类可爱的事物也向来不会拒绝。 在工作的间隙里,我偶尔也会和她讨论饲养“什么都”的心得。 某一天下午,在征得办公室的大家同意后,小松杏在茶水间摆上了“什么都”的豪华住所——一座鸟笼,上面附带有超大量食盆、超规格水壶,虽然食盆里只会放合适的饲料,并不会超规格。 “什么都”的饮食规划,也和织田先生的「激辣咖喱日」靠在一起,写成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说起日历上的小字,这也是小松杏的神奇之处了。 「织田先生的激辣咖喱日」——是用红色的笔迹圈出来的字体。这一天,织田先生不会在茶水室食用便当,而是外出。 多亏了日历的提醒,我也会在这天将做给太宰时多出来的甜品料理交给他,带给他收养在咖喱店的五个孩子。 据说,这间咖喱店的地址还是太宰找到的。 说起来,虽然之前尝试过了织田先生手作的特辣咖喱并被辣出眼泪,但目前我还没有亲身去往那家店里试试老板的手艺,也是目前一件略微遗憾的事。 「“什么都”放风日」——是用橙色的笔迹圈出来的,在这一天里的工作之余,小松杏会带着什么都前往海岸边逛一逛。 「医生前辈友好交流日」——是用蓝色的笔迹圈出来的,毫无疑问地,外科医生会在这一天搬走存放在我办公室里百分之八十的由【药师】制造出来的各类药剂。 ……真的是友好交流吗,杏。 「早川小姐心情放晴日」——是用绿色的笔迹圈出来的。往往,这一天要么是止痛药工作取得了进展,要么是太宰化身成为“病患”,被遣送进了医疗部。 后者的话,这一天的茶水室会失去所有人影,只剩下我,也许不是「激辣咖喱日」的话,织田先生也会在场。 小松杏说是因为大家都十分害怕太宰,宁可节省掉一顿午饭,用饥饿对付了事,也不愿意碰上这位「黑色幽灵」。 “稍微有些太过夸张了。”我哭笑不得地说:“哥哥其实很温柔的。” 小松杏:“……” 小松杏:“早川小姐,您相信吗。这句话放眼整个港口黑手党、不,整个横滨,只有您会说出口,并且完全相信的。” 我思考了一下,然后给出结论:“不会呀,织田先生就会相信我说的话。” 小松杏:“…………” 然后,小松杏顶着生无可恋的表情对上了从咖喱店里归来的织田先生,后者一脸无觉地问:“怎么了?” 小松杏说道:“没有,只是可能我的认知稍微出现了一点点问题。” “这样,”织田先生好像没听懂她的絮语,但还是问道:“需要帮助吗?” 小松杏闭了闭目:“……我大概有点明白为什么早川小姐会这样认为了,总之先谢谢织田先生,但是,目前不用了。” 第189章 摇摆 最后是p。 几个月以前,在意大利的酒厅里、在废弃公路的尽头、在客厅的生日聚会中,爆炸、雨夜和灶台嗡鸣的声音一点一滴地摇摆进了我们与世界的缝隙里。 我去到了那个地方,仿佛曾经去过千百次一样。我们在那里喝酒、碰杯、聊生活的琐事。听太宰用轻松的语气叙述着和那条毒蛇的对垒,听安吾先生说起出差的事宜,织田先生倒是很少去抱怨,大多时候总是静静地聆听。 此前的我从未设想过会存在这样一段关系。 不同于旗会之间坦率的打斗,在争吵拌嘴之后,几人开一瓶香槟狂欢个彻夜,如同爆竹、焰火一样的盛大喧闹。 p里总是寂静的,古老的音乐在几人中间流淌。最吵闹的时候,也只不过是安吾先生吐槽太宰时翘起来的音量。 钢琴家说相似的人会靠在一起,我想的确如此,也不止如此。相似的人也会契合进相似的环境里。 只不过,太宰明明看起来会是活泼跳脱的类型,却能和这巷里深处酒吧的节拍完美地融合……或许,这份隐匿的、恰到好处的疏离感比他的活泼跳脱更加靠近他的灵魂本色。 很偶尔的,我也会邀请织田先生和安吾先生来参加小型聚会。 在这些聚会上,太宰总是会兴高采烈地分享自己研发出来的新型食物,包括可以用来撞墙的硬豆腐、超营养火锅等。安吾先生总是会抑制不住地吐槽:“完全是会被打上马赛克的超级地狱级别料理啊!” 话是这样说,但安吾先生依然还是会每次都去食用。 事实上,我认为硬豆腐切成薄片、蘸上酱油食用,是一道非常不错的料理。这一点织田先生也同样赞同。 “……” 生活辗转着前行,一切都如同欣欣向荣、璀璨艳丽的花朵,美好地令人感觉到不可思议。似乎我所珍视的所有人都握住了那份若即若离的“幸福”,在这像走上坡路一样的未来里,所追求的东西似乎必定会在某一天实现。可是,我却总有如履薄冰之感。 我害怕“某一天”是刺破这份温馨的利刃,害怕一切欣欣向荣只不过是泡沫一般的假象,也害怕周遭的一切只不过是温水煮青蛙,而我却怎么也找不到纵火的主谋。 所以我时常会想,真的会存在我同中也说话时,所揣测的“作者的恶意”一类的东西吗?这一切只不过是短暂的平静、还会有更加猛烈的暴风雨吗?我不知道。所以我摇摆不定,一边在时间长河里踽踽独行着,一边又隐隐担忧着不知道何时可能到来的“未来”。 造就我这一想法的,其实也包括了我观测到的太宰的状态,我难以去言明的状态。 虽然p聊以慰藉,称得上是让灵魂短暂逃离的场所,但太宰依然在“死亡”的道路上不断地追寻着,没有人说得清他的前方是什么,也无人知道他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也许太宰自己也不清楚。 他只是不断地摇摆着、寻找着,摇摆在生死的边缘,没有驻足去品味“平凡生活”,也没有深陷死亡的深渊里,他就像摇摆在白天和黑夜相交的黄昏一样。 最直观的证明是,如今港口黑手党半数的资产和收益都归功于太宰,按照这样的速度下去,太宰预计在年后就会登上干部之位,成为港口黑手党史上最年轻的干部。 在p闲聊的时候,安吾先生曾经提过一嘴,我那时也想起来,小松杏说过为什么医疗部的大家会害怕太宰的原因——“因为太宰年纪轻轻便已经取得了如此功绩,无异于是一种奇迹。” 港口黑手党的功绩是用血肉和生命堆积起来的。太宰的追寻,从这些名誉下潜藏着的尸骨便可窥见一二。不过,被认为“奇迹”的太宰本人其实对这些名誉没什么太大的感想,干部之位甚至比不上去p喝酒的吸引力。 ……那么,那时的我在想什么来着? 是了,我喝了一口饮料,然后忍不住地想,在太宰一手创立起来的监视术等各项业务面前,我创建的团队只能算得上小打小闹。 我不知道。对于看上去没有什么做不到的太宰而言,真的会有能够超出他预期的事情、连他都没有办法挽回和改变的事件吗? 如果真的有,到了那时,只能称得上“小打小闹”的我又能够做到什么呢? 未解。 与其说那是一柄悬在太宰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妨说,剑锋指向的方向是我的位置才对。 “早川小姐!” 小松杏凑了过来:“早川小姐,您还好吗?” “诶?”我回过神来。 “早川小姐最近好像经常走神。”她一边递过来报告,一边犹豫着说道:“没关系吧?我记得您的身体还没有疗愈完全,要不要去请外科医生过来看看……” “谢谢。但应该没关系,也许只是因为冬天太冷了。”我揉了揉眉心,一边胡乱想了一个理由:“所以大脑被完全冻僵了。” 第190章 零食 小松杏交上来的报告是止痛药升级版的后续反馈。 最初版的止痛药已经在三个月前被新版完全迭代替换。新版止痛药的药效虽远不及治愈药剂,但也做到了远超港口黑手党原备的药物。 即使是太宰这种对疼痛极为敏感的体质,它也卓有成效,不仅能够快速止痛、加速愈合,还没有其他副作用。 我对此相当满意。 因为药效显着,森先生用它和东京地界的几大医疗集团谈成了长线交易,再度创收了一笔数额不小的生意。 不过…… 我握着手里的资料,发现森先生并没有将这条医药线交给外科医生,即使外科医生对药物交易的经验极为丰富,而且目前也完全有能力、有时间去责担这一项目。 森先生将它交给了其他部门里一个我不太熟悉的前辈。 我忍不住地去猜测—— 做出这一举动的森先生,是在提防什么吗?是想要分散青年会手里的手牌吗? 不可能的吧。 的确,钢琴家功绩卓越、中也也是板上钉钉的干部预备役,青年会个个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关系还密不可分……放在哪一个组织都会成为首领的心腹大患。 可是,这里是港口黑手党。 青年会并非已经占据了港口黑手党的半壁江山,因为那背后还有一个太宰的存在。港口黑手党这几年来一半的收入和功绩,都是太宰的功劳。 如果森先生想要分散部下的“手牌”,第一个对付的应该是太宰,毕竟太宰手里握着的才是能够称得上港口黑手党命脉的东西,对于首领的威胁称得上核弹级别。 ……假如,如果太宰不在了呢?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将我吓了好大一跳,我立刻否决了它。 在这一行业里,不论是背叛还是辞职,下场都不会太好,毕竟大家都说黑手党是一辈子的职业。 即使太宰无比聪慧、算无遗策,但他终究只是一个人,对上这偌大的组织,并不见得能落得好处。而且,依照太宰在港口黑手党堆积下来的那些“成绩”,恐怕他前脚刚离开,后脚就会被军警追踪。更何况,他完全没有这样做的道理。 这一思绪只是流转片刻,便被我暂时压了下来。毕竟,也存在那位前辈比外科医生更适合经营这条医药线的可能性,太宰对首领的位置也没什么兴趣,森先生对此应该极为清楚……极大的可能只是我思虑过多了。 小松杏提交的报告没什么差错,审阅之后,便被我收到了一边。 当我抬起头时,却发现她还站在原处,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于是奇怪地问道:“是还有什么事吗?” “早川小姐,”小松杏支支吾吾:“后天就是新年了……” 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而且因为新年将近的缘故,横滨的局势稍微缓和了一些,火拼比往常少了许多,医疗部的大家也基本都已经放了假,唯独我和小松杏还留在办公室里,处理着最近的工作和应对临时的紧急状况。 “唔。”我点了点头:“怎么了吗?” 小松杏咬了咬牙,从身后掏出了一样东西,双手捧了过来,动作幅度极大:“这是我送给您的新年礼物!请务必收下!祝早川小姐新的一年武运昌隆!” 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说道:“……谢谢杏,也祝你新的一年武运昌隆。” “请不用客气!”小松杏耳朵已经红透了,语气微微有些发抖:“其实茶水间里还有好多份礼物,是医疗部的大家为您准备的,和不知道是谁送来……大概是以前您治疗过的病患,现在桌面已经堆积不下了。” “……送给我的?” “没错!” 今天我还没有去过茶水间,一时之间对上这份惊喜,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再度补了一句:“……谢谢。” 等到发工资的时候再给大家添上更多的奖金好了。 不过,总觉得这一场面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 等见到茶水间的礼物时,我才直观地感受到了小松杏所说的“已经堆积不下了”是什么意思,那句话是字面意义上的、毫无夸张的描述,完全超出了我想象。 这令我感觉到格外地受宠若惊。 我稍微整理了一下,这堆礼物里,大多都是贺卡、零食和鲜花。贺卡倒是很好处理,可以带回家中妥帖保存。鲜花也暂时放在茶水间里,这几天会有轮班的部下,届时能够委托他们帮忙打理,但是零食……我其实并不经常吃零食来着。 于是,我先从其中挑出了一部分太宰可能会喜欢的口味,预留下来,等着带回家中。又让小松杏选了一些带走,最后……望着剩下的大头,我拨通了织田先生的电话。 孩子们……正好是喜欢吃零食的年纪吧? 第191章 咖喱 等待织田先生的过程里,小松杏帮助我一起整理完了剩下的两大箱零食。 即使一起共事了大半年,医疗部的大家也都默契地有所保留,这几乎是黑手党里心照不宣地条例——不会去探究彼此的生活。 除了我之外,大家都不知道织田先生收养了孩子这码事。 所以,小松杏并不清楚我刚刚拨通的是织田先生的电话,她大概以为我等待的人是太宰。 见她表情僵硬,视线不自在地飘忽游离,还要硬撑着说“早川小姐,我陪您继续等等”的模样,我不由好笑,然后委婉地谢绝了她的好意。 “杏先下班吧,我没有关系的。”我也没有去解释她的误会,含糊地说道:“他很快就来了。” “可是……” “只是稍微等一小会儿,放心好了。” 在我的劝说下,小松杏最后还是先一步下班离开了。 手里的工作已经处理完毕,所以等待织田先生的时间中,我干脆读起了那摞厚厚的贺卡。 如小松杏所猜测的那样,一部分的贺卡源自医疗部的同事,上面还印有精心雕刻的红薯章;还有一部分的贺卡源自我曾经医治过的病患,上面书有赞美以及感谢之类的言辞。 也还有一部分…… “咦?” 我又看了一眼收件人,上面明明白白、的的确确写着“太宰先生亲启”,这样的信件并不止一封,有的贺卡上还泛有轻微的花香,不用想也能够感受到写信人的用心和诚意。 我颇有些哭笑不得,太宰的追求者、崇拜者已经将贺卡送来我这里了吗。 这么翻阅了一会儿后,有人敲响了茶水间的门,距离我拨打织田先生的电话,刚好过去半个小时。 我收起了贺卡,将其妥帖地放进了将要带回家的纸箱里,然后说道:“请进。” 果然是织田先生。 我先向他打了个招呼,又将电话里说过的缘由再提了一遍:“……总之,在非工作时间段拜托织田先生来公司,十分抱歉。没有打扰到你的正事吧?” “没有。我正好在附近的书店里闲逛。”织田先生说。 在熟悉织田先生的说话风格以后,我知道他这时说的不是托词,话语里也没有别的言外之意。只是“书店”之类的,没想到他有如此雅兴。 “那就好。”我说道:“大概就这些了。” “这么多。”织田先生的视线落了过去,也微微有点惊讶。 “是,”我看着两个半人高的棕色特大纸箱,里面被塞得满满当当:“好像完全被大家当成孩子了,里面还有一些牛奶之类的……只是不知道大家会不会喜欢。” “会喜欢的。”他想了想,说道:“谢谢,早川。” “诶?……不客气的。”我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太好意思:“毕竟这些是大家的善意,不好好对待的话,我会有愧疚感。应该是我谢谢孩子们能帮我处理这些才对。” 说起来,自从知道织田先生收养了小孩之后,多出的零食甜品也有了合适的归处。 此前在住院时,大家也送来了许多水果零食,那时基本都分给了医疗部的同事,包括青年会、森先生那里也分去了不少,但也只是勉勉强强分完,这次零食比水果更多,倒让我松了口气,好歹不怕它在短暂的时间内处理不完而腐烂。 简短的对话寒暄过后,织田先生搬起了零食箱,我们并肩下了电梯。到停车场后,我正想同往常一样和他告别、各自回家,没想到却在转角时碰上了太宰。 太宰高兴地向我们打了个招呼,在一段简单的寒暄后,他得知了我拜托织田先生处理零食的事情后,便看向我说:“原来如此。嘛,织田作之前不是说过,孩子们很想亲自感谢小澪吗?正好到了晚饭时间,小澪要不要一起去尝尝看那家咖喱店?” 我自然没有拒绝。就这样,半个小时后,我们三人出齐齐现在了织田先生收养孩子的咖喱店里。 … 咖喱店、不,应该称之为洋食馆,它坐落于一片空旷的平地里,周边的住宅稀少疏松,门店的装潢也非常简陋,不仔细靠近看的话,很难辨认出它是一家贩售食品的店面。 随着汽车一路驶来,我隔着车窗,观测了一番附近地形,并得出了结论:洋食馆开在远离黑帮火拼的地带,在横滨地界,绝对算得上是十分隐蔽的安全区。 店长是一个长相和蔼慈祥、发量稀疏的中年男人,凸起来的肚腩和满脸的笑纹,莫名会令人联想到亚洲的佛像。 “织田作,还是老样子对吧?” 店长也叫了他这个名字。显然,他们早已有了一阵交情,不过也是,织田先生每周会外出三次,最终目的地应该都是这家洋食馆,而且孩子们也被收养在这里,如果不熟悉,才会让人感觉到意外。 “是的。”织田先生点了点头。 “咦,带了朋友来吗?真是难得一见。”见到跟在织田先生后面的我和太宰,店长笑了起来,脸部纵横的纹路愈加深邃。 就在不久前,我还在想着没有来过这家咖喱店,没想到居然能够在临近新年的最后两天里完成这一“心愿”,不得不说也是赶巧。 织田先生没着急去探视孩子,他将零食箱先放置在了旁边的桌面上。 五分钟后,三份一模一样的咖喱摆到了面前,蔬菜和肉质完美地炖在一起,泛着勾人馋虫的香气。 “我开动了。”我合了合手掌。 “唔嗯,好辣。”太宰舀了一勺送进嘴里,被辣得吐了吐舌头,不由问道:“大叔,你是在这份咖喱里加了火山岩浆吗?” “织田作平时也是这样吃的。”店长笑着回应了他的话语。 我的额头因为这辣度沁出了一丝汗。毫无疑问,这份咖喱十分美味,否则也不会让织田先生如此热衷,唯一的缺点是……它比当初织田先生在太宰生日宴会上做出的咖喱还要辣。 就是说,假如吃辣椒可以吐出一小撮火焰的话,这份咖喱无异于火山喷发、淹没掉一整个岛屿。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夸张。 假如是在外面无意间吃到的店面,想必我一定会拍下来分享给太宰,强烈“谴责”一番,就像在青森时遇见的那家咖喱店一样。 “说起来……”我喉咙被辣得有点刺痛,喝了一口店长递过来的橙汁缓神:“此前,我也在别的地方吃过和店长手艺相仿的辣咖喱。” “这么巧吗?”店长爽朗地笑道:“看来,有了这种奇妙的志同道合,我的咖喱无法算做是独家秘方了啊,真想尝尝看。” 我也跟着笑了一下:“那里离横滨比较远。” “那看来要出一趟远门喽?”店长接道。 想到小松杏圈起来的「激辣咖喱日」,我开了个玩笑:“如果是这样的话,恐怕到时候织田先生会不太适应没有咖喱饭的日子吧。” “嗯。”织田先生居然真的承认了。 他正面不改色地咀嚼着我和太宰一致认为是火山喷发般的咖喱饭,我十分赞服他的味觉系统。 “织田作这样子,我的确不太好意思抽身了。不过,趁着新年的功夫,带着孩子们去旅游一趟也没关系吧?毕竟,没有人会在新年这几天吃咖喱饭……” 过新年啊…… 的确,按照日本的习俗,过新年食用的年夜饭会是御节料理,新年也是荞麦面一类的。没有人会在这一天吃咖喱饭。 “大叔说的没错,”太宰的脸上已经冒出了汗珠,他说道:“不过如果这个人是织田作的话,结果就要另当别论了。” 我赞同地点了点头,织田先生总是会做出和很多人不太一样的事。 店长大笑了一阵。 我慢慢地舀了一勺咖喱送进嘴里。其实,店长刚刚说的话也给了我一点灵感——“邀请织田先生和安吾先生一起过新年”。 这个念头就这样突然从心底里冒了出来,毫无征兆一般。这样想着,我下意识看向了太宰的方向。 第192章 孩童 坐在我旁边的太宰,碗里的咖喱还剩下一大半,他支起勺子,表情之严肃,就像是下一刻是要对付入侵港口黑手党金库的敌人,不……对付入侵的敌人还不足以让他露出如此严阵以待的表情,应该是类似于在钻研“比砖头还要硬的豆腐”的神情。 他正在艰难而缓慢地进食。 我收回了视线,也收起了询问“要不要邀请织田先生他们一起过年”的思绪。 我喝了一口橙汁。 说起来,太宰好像总是会在这一外人觉得奇怪又荒诞的事情上,流露出好奇又认真的神情,然后报之以极其热情的执行力来着。 虽然我想说……完全不用这么勉强的,太宰。 完全可以等到回家后再重新烹饪一份能够下咽的料理。 但是在店长面前,如此说法也不太礼貌,而且太宰好像并不是不爱吃,毕竟上一次他就将辣咖喱都吃完了。这样一想,我也没有阻止。 太宰艰难地和这一口激辣咖喱作完斗争,叹了口气,如此说道:“大叔,我开始考虑从你这里进购咖喱饭了。” “哦?看来你已经品尝到了其中的美味了吗?果然是织田作带来的好友啊。” 织田先生也看了过来,太宰嘶哑着嗓音答道:“不。是我决定尝试一下‘被激辣咖喱辣死’的死法。在咽下这口咖喱之前,我原本是这么决定的。” 那会是酷刑吧,被激辣咖喱辣死什么的,完全存在于欧洲中世纪黑暗禁书里的秘档级别的刑罚。 “是听起来很难实现的目标。”织田先生如此评价道。 “的确如此,”太宰一副不情愿的表情:“所以,我改变主意了。我打算将打包的咖喱饭送给boss,借此感谢他这一年来对我的关照。” 织田先生喝了一口咖啡。这正是晚餐时间,不畏惧咖啡因会造成失眠吗,在这一点上,我很佩服织田先生。 不过更让我佩服的是他说的下一句话:“这份心意,想必首领收到会很开心吧。” 如果安吾先生在这里,想必已经开始收不住吐槽的欲望了,恐怕,届时整个洋食馆都会装不下他吐槽的话语。 我这么想着,然后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赞同了织田先生的话语。因为如果森先生吃下去后,能够感知到太宰的这份心意,来年考虑给太宰减少一点工作量的话,我也会很开心的。 “是呢!”太宰笑了起来。 余光里,他再度低头吞吃咖喱、一边喃喃地说着“好辣、好辣”。我莫名联想到了猫科生物……太宰也许就是像是猫一样的生物,连味觉系统都极为相似。 这样想着,我忍不住地微笑了起来。 … 就这样,我们闲谈着,说了很多无意义、打发时间的话,时间游走而过,一顿饭也到了尾声。 “多谢款待。”我放下了筷子,对着店主说道:“您烹饪的咖喱相当美味。” “谢谢夸奖。喜欢的话,下次可以再来光顾。”店主笑着说。 嗯,如果可以少一点点辣椒的话…… 旁边,织田先生露出近似于小确幸的表情,面容肉眼可见地放松,显然相当满意这顿饭食。太宰碗里么……剩了一半,太辣的食物会让胃部受伤,回家之后,我想最好还是煮一碗热汤,让他稍微缓一下。 我们又坐了一会儿,才一起上楼去探望了织田先生收养的孩子。 五个孩子,都比我矮上一个头。他们展现出了这个年纪小孩必然存在的调皮捣蛋,见到抱着零食箱的织田先生之后,突然将他紧紧缠在了一起,是名叫“捉拿罪犯”的游戏。 织田先生很快将他们打包成了一大团。 我轻声笑了起来,织田先生指了指门口的零食箱:“吃零食需要节制一点,幸介,你已经长了蛀牙。” “我知道了啦,织田作。”为首的那位被称为“幸介”的孩子大大方方地、雀跃着对我说道:“是零食诶……你是早川小姐吗?” 我点了点头:“是我。” “真的是早川小姐诶!”五个孩子里唯一的女孩这么说道,她看上去是个极为文静的孩子。 他们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 “早川小姐!织田作说之前的零食都是你带来的,谢谢你——” “早川小姐做的蛋挞超级美味!!” “蛋糕也很好吃,是我这辈子吃到过最好吃的蛋糕!” “笨蛋,你这辈子才没过多久呢!应该说是‘前半生’才对。” “……” 我被孩子们的热情包围着,微微有些无措恍神。 回顾我这辈子沿途走过的轨迹,极少会看到这样没有忧虑、自由自在地活着的孩子。 我遇到的孩童大多已经流离失所,他们为了生计而逼迫自己不断成长,早早地涉及到了这个并不美丽的、称得上是残酷的社会,像野犬一样生存着。 “他们”也许也包括曾经的我自己——这么说其实有些羞愧,因为我的灵魂早就已经并不是孩子了。 我抿了抿唇,将手背在身后,指节攥在一起,掩饰掉我的紧张。我干巴巴地说道:“不用客气,你们能喜欢,已经是很好的事了。” 孩子们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答道:“当然超级喜欢!” 那一刻,我感觉到,站在我身后的太宰好像将手指轻轻搭在了我的肩上,只是一瞬间,便又轻轻地分开了,如同一阵细小的风吹了过去。 我莫名地回过头,他站在黄昏的光影里,鸢色的眸子和落日的颜色一样绚丽,带着颓靡的气息,他像是在看着我,又像是什么也没看。 “哥哥?”我奇怪地喊道。 “没什么哦。”太宰用云霞一样浅淡的声音说道:“去吧。” 这一声话语就像被施加了魔法一样,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跟随着魔法的指引走了过去。 许久没有接触到这个年龄的孩子,一开始我其实颇为不适应,回头看向太宰时,他正和织田先生站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闲话。然后,我也渐渐放松了下来,给孩子们读起了绘本。 就这样玩闹了十几分钟。 再从那条镶嵌在旧楼旁边、已经生锈掉的铁楼梯走下时,天色已经沉了,夕阳被勾进了暗夜里,地平线吐出了半片星点和一轮弯月。 脚步声经过,踩出的嘎吱嘎吱的清脆声响在安静的平原里扩散开来,伴随着洋食馆里咖喱的香气,在四处幽幽地晃荡。 是平凡地过了头的一天。 我走在后面,微微踌躇地,不知道自己是在视线无意义地放置着、只是为了放空思绪,还是在有明确的落点——也许是织田先生的方向。 “怎么了吗?”织田先生似有所觉地对上我的眼神。 “唔,就是。”我下意识地闪躲开。 有很多话想说出口。是不曾向太宰提起过的,从渡轮下来的、到达神奈川的那段往事。是在狼群一样的孩子里像野草一样地生长,唯有在阿敦身上、在中也身旁、在那个周遭浮动着故事的夜晚,才有片刻喘息的往事。 那时的我总觉得遇到的孩子不应该是那样,但又说不上来“那样”是“哪样”。然后在见到被温柔地对待着、珍视着的幼童后,突然感受到的一霎那的豁然。 太宰没说话,他一言不发地走在我的身边。我将那游离到了嘴边的一切话语皆数咽了回去。最终,只是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什么。只是觉得,织田作先生您是一个很神奇……用奇怪形容也不为过的人。” 织田作愣了一下,脸上浮现了一记极淡的笑容:“在奇怪这一点上,容我反驳,我可比不过你们兄妹。”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了烟盒。 “嗯……”我犹豫着说道:“我下次还可以过来吗?” “当然,孩子们也很喜欢你。”织田作叼着一根香烟,烟雾升了起来,融进了泼墨般的夜晚。他答道:“随时都可以。” 第193章 参拜 在一起吃咖喱时,我曾将一时兴起的“邀请织田先生和安吾先生过新年”的想法咽回了喉咙里,而后,我怎么也没想到,一些命运指引的缘分还是如期到来了。 原本是平淡度过的大晦日,我和太宰一起准备了御节料理、也为家里换上了新的花卉,太宰在门口的门松盆上画了一大片涂鸦,画风依然是他一贯的风格。 一个月以前,在天气刚刚转凉的时候,我便在家里架起了被炉,太宰常常窝在里面,像一只烘烤毛发的猫,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清醒着。这些时候,电视总放着嘈杂的背景音,有时候是悬疑剧,有时候是肥皂剧,我有一下没一下地看着,然后将剥好的橘子推到他面前。 就这么过着冬天。 那天晚上,一如往常那般,太宰埋进了被炉里,唯一不同的是,他没有睡觉。 我没有问他理由,因为直觉告诉我,那也许和他许多年前回答过的一样。 “因为不想做梦。” 不进入睡眠就可以规避掉大晦日的梦境,也可以规避掉吉凶。他不愿在这一天踏入睡觉的理由会是这个吗?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还是这样的猜测,也依然还是不知道这一问题的答案。 干脆打算守岁,也没有工作要处理,在用过晚饭之后,我和太宰一起散步走到了p,事实上,一开始我们只是漫无目的地行走着,不知不觉地被牵引到了那里,就像拥有无形之中的蛛线指引着那种,十分钟后,这一蛛线也将安吾先生和织田先生牵引了过来。 大家微笑着打了招呼、然后和往常一样,喝酒、闲谈。期间,太宰提起了“贺年卡”——写给往日一直关照自己的人、感谢他过往的帮助并在新年保持友谊的心意贺卡。 在安吾先生的吐槽、织田先生的纵容之下,太宰的贺年卡计划推行地非常顺利,几人还在一起纂刻了红薯印章。 看到太宰在织田先生栩栩如生的绘画上添上的乳牛影子,我认真回忆了一下:“好像哥哥在家门口的门松上画的图案就是这样。” “没错!”太宰笑眯眯地答道。 “早川桑你也给我稍微吐槽一下啊!怎么能在家门口的门松上画这么恐怖的图案,明年都不会有人上门拜年好吗!这可是迎福的盆栽啊!”安吾先生恨不得抓狂。 “真失礼啊安吾,你和织田作难道不会一起来吗?”太宰撇嘴。 “话倒是这么说没错。” “那不就对喽?” “究竟哪里对了啊!!” “……” 听着他们拌嘴声,我难得放肆了一回,喝了一杯低度数的青梅酒。也许因为许久没喝酒的缘故,即使杯里的酒液只有一点点,冷风吹过来的时候,我还是感觉到微微的醉意。 “……话说。” 大家齐齐静了下来,看向我的方向。 “明天,一起去新年参拜吧?”我用非常轻的声音说道。 太宰很积极地响应了一番,安吾先生和织田作也没有拒绝,事实上,如果有必须要和某人一起度过新年的行程,那么大家也不会出现在这间酒厅里了。 也不对。 应该说,大家想要一起陪伴着度过新年的人,已经都出现在这间酒厅里了。 就这样,在第二天的傍晚,我们几人踏上了去往神社参拜的路。 ——当然,这是从各自的家出发的。因为即使是大晦日,店主也没有想要营业到第二天的意愿,凌晨两三点左右便打了烊。 … 那时天已经微暗,外头下了一整日的雪,横滨被覆盖上了一层纯白,这场雪像是吸收了过往一年奔走在这片土地上的火药、枪炮和鲜血,折射出了无边的静谧。某些瞬间,也让我会生出一种“这座城市是和平的”这样的错觉。 说起来,有一件非常巧合的事——我与太宰为彼此准备的的新年礼物,都是一件和服。虽然我猜,太宰大概率早就已经知道我准备的礼物是什么了。 最先到的人是织田作先生。我们来时,他已经站在人流如织的鸟居边等了许久。依然是看上去不修边幅的模样,正默默地抽着烟。 见到身穿藏蓝色和服的太宰和身穿赤红色和服的我,织田作先生明显愣了一下:“如此正式吗?” “怎么样?很帅吧?”太宰有些得意地翘起尾音。模糊的灯影盈盈洒下,落在他的宽袖之上,印出了隐隐的云形纹路。 “的确很帅。”织田先生点头。 我弯起眼,笑着说道:“哥哥穿什么都很帅。” 我们说起了闲话,从电视剧里的悬疑片聊到了御节便当。我一边走神地想着,原来太宰窝在被炉里时,还分心将剧情听了个大概…… 就这样又等了一会儿。 大概半小时后。不远处,才终于停下一辆黑色汽车,身穿笔挺西装的安吾先生下了车,腋下还夹着一把漆黑的雨伞。他朝着我们的位置走过来,然后,用略微惊讶的声音说道:“太宰……大变样了啊,早川桑也是。” “安吾,你太迟了。”织田作嘴里的香烟刚好到了尾声。 安吾先生说道:“临时有工作要处理,耽误了时间。抱歉。” “新年第一天也要处理工作吗?”我肃然起敬。 这一瞬间,我有一种很想说给外科医生听的冲动……让他知道,安吾先生这才是真正地热爱工作,我比起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嗯。是和一位律师谈判,对方恰好只在今天有空闲。为了赶上约见,我将议会时间缩短了,没料到还是晚了。”安吾先生解释道。 “喔,辛苦你了。”太宰说道:“谈判如何?” “谈判么……”安吾先生谈论了起来。原来,那是一桩和军火走私相关的案件,在交易的过程里,合作伙伴引起了军警的注意,安吾先生正是去和这一帮派老大的律师洽谈。 几人一边说着,一边踏上了高高的石阶,来新年参拜的人不在少数。人群交织在一起,我呼出的空气化成了飘渺的雾,落进了天地间。而踩在路边的浮雪之上时,鞋底也会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而这脆响又消失在了闲谈声里。 前方有很多人正在排队等待拜殿。 在安吾先生讲述完他的工作经历之后,也已经轮到了我们祈福,我正想从信玄袋里摸出给大家准备好了的硬币,没料到织田作已经先递了过来。 “香火钱。”他一边说着,一边向里面投了一枚。 太宰握着面值500的硬币,微怔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新年快乐,织田作!” “织田作先生,新年快乐。”安吾也接了过去,嘴角微微地扬了起来:“明年,也请多多关照。” 硬币落到了我手中。我微怔了一下,没有推辞,“谢谢织田作先生。” 闻言,倒是安吾先生多看了我一眼。硬币碰上赛钱箱,伴随着拉下绳子的举动,铃音微微一响,我合上手掌,虔诚地许下了今年的愿望—— 那么。 ——希望哥哥能够得到幸福。 不论和谁,无论在哪。 第194章 擦肩 神佛是否真的存在,又是否真的会去聆听信徒的愿望呢?我想祂是存在的,否则也无从解释,为什么我能够在死亡后获得第二次生命、还能够拥有前世不敢奢望的家人。 冷空气被人群的呼吸挤走,周遭漫起一股闷窒的燥热。从长队里走出来时,原本橙红色的黄昏已经被夜幕取代,神社点了灯笼海,斑驳在漆黑夜色里,犹如燃烧着火焰的星芒。 我们在神社两侧的小摊贩边买了些吃食,这时,太宰问起了大家许下的愿望。 “许愿?”一旁的织田作先生回忆了一下,很坦诚地说道:“我没有什么愿望。” “唔。”我嚅嗫着,还是没有将愿望说出口。 颇有些难为情了…… 安吾先生则说道:“新年愿望说出来会无法实现的,太宰。” “实现不了吗,”太宰若有所思地嚷道:“失算了,假如是这样的话,我应该许下自杀失败的愿望才对。” “……”安吾先生叹了口气:“说的是呢。” 我们朝抽签的方向走去。某一瞬间,我忽然远远地瞧见了几个熟悉的人影。他们正穿过鸟居,迎着人群的方向朝神社里走去。 是与谢野、乱步、福泽先生,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少年。那少年戴着眼镜,黄色的发束在了脑后,身材高挑、面容严肃,着装一丝不苟,想必是武装侦探社的新成员。 以及阿敦。 他们似乎也正在说闲话,脸上都挂着愉悦的笑容。阿敦背对着我的方向,将手里的汽水递给了乱步。 距离并不远,只是周边的人群有些多,所以很难发觉。我顿了一下,思考着要不要找个借口离开这里。 这么想着,下一秒,乱步便透过了人群,遥遥地与我对视了一瞬,然后,就像不经意似的,他默默移开了视线。 看样子……乱步大概不会让阿敦发现我了。 我稍微侧身,往后躲了几公分,让太宰的身形完全挡住了我的脸。这样的话,即使阿敦这时候望过来,也发现不了什么。 “怎么了?早川桑,你好像有点魂不守舍。”安吾先生注意到了我的异常。 太宰的目光微微流转,也在我身上停了一瞬。 “没什么。”我摇了摇头:“走吧,大家。” 「和武装侦探社在新年参拜时擦肩而过」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在许久以后,回忆起来时,也许会有「颇似命运注下的一页陈书」这类的感触,但当下,也只不过是将它飞速地翻了篇。 因为,我完全被接下来的抽签环节吸引了视线——结果十分巧合,我们四人居然全部都抽到了同一类签。 小凶。 并非大凶。这倒是让我稍稍宽心了一些,毕竟“大凶”这一词语,会让我联想到并不美妙的回忆。 几人对这个结果没太在意,黑手党的工作总是伴随着各种祸事,兴许抽出的不是大凶,已经是一种幸运了。 我心中想着,虽然有些倒霉,但总归只是预言,况且只要不算绝境,就不算太糟糕。 依照抽签的传统,将签文寄在了寺庙内的树干上,以求逢凶化吉、避免灾厄。离开寺庙时,我又匆匆环顾了一圈,不过,这次没再见到侦探社的人。 … 新年过后,便是白雪消融、万象更新。 年后,我接手了一个关于改良外伤消炎药物的项目。 从一月份开始,外科医生便慢慢地将对医疗部的管理权限、外出社交宴会的大头交给了我,自己负责起专心攻坚病患和杀戮战斗。 等几个月后,我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了医疗部里和外科医生地位相当的存在,不过,那也是后话了。 二月初,和中也一起去参加了一起医疗集团主持的晚宴,彼时尾崎前辈也在场。 我虽然不经常见到尾崎前辈,但对她的印象一直都很不错。所以宴会结束,她同我说有空可以去她那里喝杯热茶时,我也没有拒绝。 三月中旬,已经和织田作先生收养的孩子们关系变得好了许多。给幸介他们读绘本时,听他们的讲到,长大后的理想职业是港口黑手党。 我尊重他们的愿望,讲述了几起最近的手术来为他们打下基础,比如说给病患疗伤时他的肠子露出了一地、比如说病患下巴被钢筋贯穿于是无法正常吃饭,诸如此类的。讲完故事回头时看到了织田作先生,微妙地有些心虚。 后来织田作先生在p酒吧里闲聊时,无意间提起孩子们的愿望不再是加入港口黑手党了,弄清其中缘由后,太宰笑出了眼泪,安吾先生吐槽的字句就和我当初讲故事时说的话一样多。 四月末,和旗会一起给中也过了生日。我挑选的礼物是一瓶红酒,中也非常喜欢,但却并没有开封,而是用作了珍藏。 理由是「二十岁之前不宜饮酒」。 我觉得,中也也许就是「开车前绝对不会喝酒、未成年时期绝对不会去思考恋爱关系」的人。比起他来说,太宰是完全相反的类型,在成年前喝过的酒大概可以积满一个大型鱼缸。 据说,太宰也给中也准备了礼物,具体内容我不得而知,只知道收到礼物的中也十分生气,两人在审讯部前的走廊上打了一架,还不够解气,又在我的茶水间里打游戏pk决胜,输的人要给对方跑腿一个月。 这时候的小松杏已经不害怕太宰了,见到他们打游戏,她还会去为他们倒上两杯热红茶、准备上香甜的茶点。 至于游戏的结局……啊,是平局。 六月末,在众望所归里,太宰顺理成章地升为了干部,成为了港口黑手党史上最年轻的干部。 同天,他在处理工作的路上,顺手捡回了两个孩子。 其实这么说也不对,捡孩子这种事,听起来更像是织田作先生会做出的举动。太宰捡回来的,应该说是「部下预备役」。 “……在贫民街见到他的时候,他的破坏力令我吃惊,就像是没有刀鞘的利剑。”太宰在一起吃便当时,和我提道。 让太宰都感觉到危险的人吗? 我微微警觉,即使过去了这么久,我也没有忘记掉在旗会事件时所思考的「关于悬在太宰头顶上的剑刃」,那么,这会和他所说的“他”有关吗? 我“唔”了一声:“这么高的评价……” 太宰淡淡地说:“嘛。不过,这时候的他也还只是一条瘦骨伶仃的野犬。真正能够在Mafia里占据一席之地,还需要先学会先收起他的冲动和固执。” 听起来,是个非常非常危险的,也许手拿着核弹级别的武器,却不知道怎么去使用的小孩。我联想到了阿敦,他也拥有类似的“才能”。 想了想,我问道:“贫民街上捡来的话,需要先检查身体吗?” “唔嗯。” 我明了:“请交给我吧,哥哥。” “正有此意喔。” 这么说着话,我便见到他要将碗里的青椒和肉撇开,无奈道:“哥哥,请不要用闲谈做掩饰。拜托稍微多吃一点……” 太宰当即摆出苦大仇深的表情,企图蒙混过关。 ……撒娇也不行哦。 我无奈地说道:“如果实在不喜欢的话,可以只吃一点点,我明天再做哥哥喜欢吃的菜。” 嗯。太宰,我说的不是说比米粒还要小的一点点。 第195章 芥川 第二天上午九点整,我准时见到了太宰提起的两个孩子。 来人穿着一件高领黑色大衣,搭配白色内衬,在见到我时显然怔了一拍。 我也认出这是太宰常年不离身的衣服。 他两侧黑发垂下,末尾染上一丝皎白,眉毛稀疏。即使没有出声,他的眼睛里依然迸发出一层藏不住的凶狠恶意,是比在弥漫着破坏和杀戮的混乱地带长大的人还要阴暗一百倍的眼神。 正如同太宰所说的那样,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家伙。 也是一个相当适合港口黑手党的人。 我这么想着。 跟在他身后的少女慢吞吞地,年纪不大,五官肉眼可见地清秀可爱,行为举止带有些羞涩腼腆,和少年有着相似的长相,却是截然相反的气质。 芥川龙之介和芥川银。 既然是被太宰一同捡来,此前应该是生活在一起,加之同样的姓氏,十有八九是有着血缘关系的亲兄妹。 思绪飞速流转,我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打量的视线。少年正在咳嗽,只是这一个照面,即使是未曾修习过医术的外行人,也能轻易地判断出他身体不好。 这倒并没什么好意外的。贫民街里出来的孩子总是生活在长期的战斗、抢食带来的心惊胆战里,每一寸血液都紧绷着,那样的环境里,很难温养出良好的身体。 “叨扰了。”少年没什么感情、但却很认真地丢下一句:“在下名为芥川龙之介。” 他的话很少,仅说完这一句介绍,便抿上了嘴。 “您好,早川医生。我是芥川银,冒昧打扰。”少女略微局促地说着,又向我鞠了一躬。 看着这两个瘦得脱了相的孩子,我迅速判断出了他们大致的性格,然后做了定论:“总而言之……你们得先做一个全身检查。” 一个小时后。 坐在茶水间里,我的手上正是小松杏递来的报告,略微有些苦恼。少女倒还好,只是营养有所欠缺,这部分可以靠饮食和药剂补回来。 倒是这位少年,他身上分布着横七竖八的伤口,有的留了浅浅的疤,有的方才结痂,新伤旧伤添在一起,可见血拼不在少数。 这些倒也并不难办。 现在的我,即使是面对免疫异能力、伤势常常比他严重百倍的太宰,也能够做到最大程度地止痛、很好地处理了。更何况没到那个程度的芥川君,还是在他能够接受我异能力的情况下。 只不过,他的根基亏损,还有极其严重的肺病。 怪不得刚刚会时不时地咳嗽。 “嗯……芥川君。算了,你先等一下。” 为了保障病人的私密性,我一般选择同和他们单独讨论。 “银先过来吧。” 芥川君没有反驳,银也顺从地接受了我的话语。 也许是因为长期和织田作先生收养的几个孩子相处,此时,面对眼前这个年纪较小的女孩,我习惯性地放缓了一些声音:“不用紧张,只是一个常规检查。” 她颇为迟疑地点了点头,身体本能性地微微向后瑟缩了一下,但又很快地调整了过来:“早川医生。” “你的身体比较缺乏营养,但因为长期供能不足,一下进补太多的话,会承受不了。之后,你和芥川君的进食先按照我给你的食品清单推进,再配合一些药剂饮用……” 听到我的这番话,芥川银的表情明显局促了几分。我停了一瞬,忽然想起一桩事:这时的他们正是初来乍到,在港口黑手党里,一无实绩,二没名头。太宰也不会去管他们的住宿和工资之类的问题,这些多半是交给下属处理。 而港口黑手党的制度……大概率是将他们登记在册后,安排好住宿和伙食。但工资就要等到下一个月才能发放了,这大约就是她露出那副表情的缘由。 不过,她没有打断我说话的打算,也许是打算等我说完后再提起。望着这个身材瘦弱、长相清秀、但格外懂事的女孩,我微叹了口气:“……这样。” “我先给你一份清单,你将它交给食堂的部长,并说明是我的安排,他会照做的。如果有需要用钱购买的部分,可以向财务部提前预支。” “是。”芥川银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一边说着,我写了一张清单,让小松杏去准备了一份营养药丸,让她将其带回去作为日常服用。 “谢谢您……早川医生。”她红着脸,羞涩地说道。 接下来是面向芥川龙之介。 桌面上这份体检报告,各项数据危险值已经严重超标,报告的主人却一脸无觉,完全不在意身体的孱弱。我想了想,问道:“芥川君,容我多问一句。此前,你知道自己有肺病这回事吗?” “知道。”他动了动嘴唇,没有隐瞒:“曾有医生这么判断过。” “有服药吗?” “未曾。因为在在下栖息的贫民街里,药物是极其奢侈的珍稀品。一般难以获取到。” “这样。” 也是,如果能够获得药品,那么食品更不在话下,这样的话,两人也不会以营养不良的模样出现在这里了。 不过芥川君似乎和他阴沉的外表不太一样,虽然说起话时,他总会用上礼貌的敬语和严谨的措辞谈吐,让人觉得不好接近,但是……为人意外地坦诚啊。 【番外】原着中也来袭(上) 【原着中也穿来和旗会小澪一起过十八岁生日~】 被称为港口黑手党板上钉钉的干部预备役的中原中也怎么也想不到,仅是午睡时小憩了几分钟,醒来时便已经不再是熟悉的办公室了。 这是一个他就算化成灰烬也不会忘记掉的地方:旧世界的休息室。 旧世界。在十六岁那个称得上是颠覆掉他「人生」的一天发生以后,旧世界就如同同伴的尸体一样变得支离破碎,绝对不会是眼前这副完好无损的模样。 他沉默地站起身来,披上一旁放置着的不离身的大衣,又四处环顾了一圈:这并非敌人将他绑架过来的陷阱(虽然这一考量的可能性本身就为零蛋)、也并不是某条青花鱼的恶作剧。 那是完全崭新的房间,四处装帧也看得出是近一年新建的产物,较记忆里稍有不同。桌案上还有刚刚整理完毕的台球,他拿起抬杆,手指在杆顶摩挲了一番,粗粝的触感顺着指尖的神经刺进心底里面。 不对劲。 十分不对劲。 此前的他即使是去扫墓,也会是以探望朋友为借口,他不知道那些长眠于墓园的人会不会责怪他。 而在那天以后,他也像是觉得再也回不去一样,从未有过重装旧世界的念头。 中也并非沉湎于过去的人,也并不会热衷于肆意表达情绪。但旗会的确是扎进心头的一根微小的毒刺,稍微动一动便会牵扯出翻涌的疼痛伤口。 然而眼下…… 即使再蠢笨的人,也能够意识到这不对劲的场面了,何况中也智商在线,他思索着这是否是从未体验过的……「梦境」一类的产物?又或者是什么异能力者的圈套? 如果是后者的话…… 少年的脸上结了一层坚固的寒冰,熟悉的人会知道,这是他生气的前兆。他喃声道:“如果是打算在这种事上欺骗我,最好给我做好付出相应代价的准备啊……混蛋。” “中也?”这时,信天翁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过来:“搞什么啊?原来你在这里。” 中也:“……?” 方才的隐怒顿时消散了大半,中也嘴唇不可置信地瓮动了一下:“信天翁?” “这副快要哭泣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信天翁先是错愕,然后露出坏笑的表情:“不会是做了什么噩梦吧?不对,你从来都不会做梦……总之你稍微等一等,我去找一下相机,如果不将它拍下来,钢琴家他们知道了一定会痛扁我的。” 好熟悉的语调……几乎和记忆里的如出一辙,如果是信天翁的话,他的确会这么说话。 “……你怎么回事啊。”信天翁在他眼前挥了挥手,嘀咕道:“明明往常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动手了。” 中也停顿了一下,然后闷闷地说道:“少来。” 即使所有人的死亡他都可以不相信是真实的,唯独不会相信信天翁还活着,因为那辆火红色的机车,他至今还留有收藏。 他们正说这话。旧世界的门口,忽然走进来了一群人影。先是钢琴家,一如记忆里那样,是一身黑白格子的搭配,然后是冷血、外交官和外科医生。 “久等了。”钢琴家率先微笑道。 中也就像是呆住了,不可置信一般地、眼睛里流动着名为悲伤的弧光,他一一将来者的名字念了出来,大家的视线都移到了他的身上。 “他怎么了?”钢琴家问信天翁。 “不知道啊,我刚刚过来的时候,他就这个样子了,”信天翁也摸不着头脑,他挠了挠后脑勺:“他之前好像也就午睡了一小会儿?” 外科医生发出一串阴沉至极的笑容,意味不明地说道:“……中也是终于意识到青春期即将离去,然后开启了迟来的叛逆期吗?” “医生说得不对,中也明明一直都是个相当叛逆的弟弟。”外交官说道。 “没什么。”中也的呼吸变得轻盈,他近似于掩饰一般恶狠狠地说道:“只是你们来得太晚了。” 很真实的脸、很真实的身体、很真实的话语。不论是梦也好、虚假也罢,这一刻他的确想要稍微停顿一下。他想休息一下。 几人面面相觑,即使外科医生的挑衅,中也没什么举动,但外交官的话,怎么也该暴起而大打出手了,因为中也向来不爱旗会的众人将他当作弟弟,这几乎是雷区一样的存在。 今天这是怎么了? 气氛沉默了几秒钟,钢琴家突然笑了起来:“抱歉,我们来迟了。我要申明一点:这是信天翁临时想出的主意,让我们去取相机,这才来回耽搁了时间。” “我说,别全部都推在我身上啊!”信天翁嘟囔道:“明明是大家一致同意的吧。” 中也应声:“嗯。” 没有人询问中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外交官虚虚揽上了中也的肩:“放轻松嘛,中也……十八岁了,生日快乐。” 十八岁……?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旁的信天翁便开始叫嚷道:“喔喔喔!来一场台球吧,今天怎么说也要赢过中也。” “在此之前,在早川过来之前,”钢琴家鼓捣了一下带来的黑色相机,放在台球桌上方,又调整了一下角度:“先试试拍一张吧。” 早川?那是谁? 中也心中疑惑,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配合着大家的举措,站在了几人的最中间,大家围绕着他,气息很近。 好真实。他这样想。 这样就是做梦吗?他从来没有过梦境,所以已故之人唯有在回忆时才不会褪色,深夜时,脑海里总是会无数次重演那时候的悲剧,骨头里都爆发出痛苦的悲鸣声。 但是,无数次的回忆里都未曾有这一场面的描写,就像是……就像是全新的章节。 “中也,看镜头。”不知道有谁这么和他说着。 他下意识偏过头去,镜头咔嚓一声响了起来。 钢琴家拨动着方才的照片,里头的青年就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样注视着前方。 “十几年过去了,中也拍照完全没有一点改变啊。”外交官这么点评道。 “十几年?”中也问道。 “是啊,你忘记了吗?小时候的照片上也是这样。”钢琴家刻薄地点评:“完全属于给几块糖果就会被骗走的好好学生的类型。” “喂——”他本能地想要说些什么,这时,门口忽然响起了一记铃声。 ……那是谁,太宰吗? 中也的嘴角微妙地抽动了一下,那家伙来这里干嘛?不过,如果真的是太宰的话,其实也能够说明,这并非异能力的幻想了,破天荒的,他第一次除了工作之外地、想要主动见到太宰。 但那显然是个女孩。 她拥有一张酷似太宰的脸,漆黑的长发被一根樱花发簪挽成了规整的发髻,穿着浅绿色衬衫、象征医生身份的白色外套。 她面容清秀,有一双咖啡色的眼瞳,周身弥漫着一股冷淡如微风一般的气场。但这也掩盖不了步伐沉重、身材瘦削、面色微微苍白的事实,不管怎么去看,她的身体显然算不上好。 少女将手里的礼物袋递了过来,用较为青涩稚嫩的嗓音冷静地说道:“抱歉,直到刚刚才处理完手头的工作。我来迟了。” “十八岁生日快乐,中也。” 【番外】原着中也来袭(中) “是异能力吗,不,不对……” 今天的中也称得上诡异,他一反常态,即使在台球比赛里取得了绝对胜利,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叫嚣着“今天绝对会赢光所有的奖品,让你们这群混蛋哭着求饶!”一类的狠话。 他在走神,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样的事。 室内的欢呼声、喊叫声、庆祝声混杂在一起,又似乎隐隐地多了一根绷起来的细线,这是在往常从不会出现的情况。 没有全然地肆无忌惮、没有全然地坦诚叙述,就像是他带动着大家在回避着存在于虚空里的东西,如果把这样东西打破,那么一切美好的景象都将会消散。 灯光在中也湖蓝色的瞳眸里明明灭灭,他撑着球杆,很认真地估计着台球运动的轨迹。最终,认真地做出了这一局的最后一击:白球撞击到了八号球,黑球悠悠哉哉地滚进了边角的球袋里。 胜利。 他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角落的方向。 坐在沙发上的女孩、不,应该称为早川,她正捧着牛奶,在读着什么资料,只偶尔才会递过来一个视线。 完全不参与到他们中间来,就像一个旁观者,这份安静与他们的热闹完全地割裂开来了,自成一个世界。 这让并不熟悉她的中也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暗自疑惑:如果是完全的局外人,为什么旗会会邀请她呢?而且大家都对她的疏离一副见惯不怪的样子,除了最开始她交给了他一份生日礼物、打了招呼、一起拍过照后,便慢吞吞挪去了那个位置,开始做起自己的事情。 几乎是不需要去深思的答案,只存在那样一种可能:这样的局面已经拥有过许多回了。 “……我说,我差不多搞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了。”中也收起球杆,指节不自觉地用力握了握球杆。 那个女孩、真实的大家、目前还能够动用重力,没有任何的阻塞封闭,如果不是死亡后的场景,只有一个可能,这也许已经不再是他所在的世界了。 他的十八岁,身边早已不剩几个朋友。 “诶?”信天翁懵道。 外科医生提议道:“……已经开始说胡话了啊,我很乐意用毒药为你治疗。” “当然不是,医生。以及你的毒药毒不死我,这一点你相当清楚。” 外科医生:“……呵呵,那可真是遗憾啊。” “不是那样。我想说的是,我不是你们熟知的人。”在众人逐渐诧异的表情里,中也用平静地、又像是等待审判一样的表情说道:“在我的世界里,我没有救下你们。” 就像是空气被冰冻起来了一样,凝结成为了坚固的块状物,每个人的呼吸掉入其中,沉溺在无尽的沉默里,不断地被压缩。 大家都没有说话。 中也视线移开,他继续说道:“在我的记忆里,那个人……魏尔伦毁掉了旧世界,也杀死了大家。” 钢琴家的手压在了他的肩膀上,带有安抚的意味:“一个也没有吗?” “一个也没有。” “……这样啊。”外交官这么说道。 几人不知不觉坐到了早川旁边的沙发上。 冷血点了一根烟,打火的声音在室内变得格外嘹亮。在开始讲述之前,他们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个话题会无比沉重,也许会超出他们所能够承受的极值。 中也就这么讲述了起来,单刀直入地、没什么修辞,他并不是个会把故事讲得多么跌宕起伏的人,他不会加入多少修辞、多少情绪,只是去陈述,但就算是这样,大家的情绪也被他一同牵动了。 那是一条与这个世界完全不同的走向。 那里没有早川、也没有复活药剂,信天翁死在了中也的面前,临死前还将最喜欢的红色机车送给了他,彼时,他的手里还攥着外科医生的上半身。 旗会的尸体破碎在了那一天夜晚,殡仪馆拼凑了八个小时才拼起来,而后是漫长的葬礼,亡灵没有被谁召回,永远地长眠于地底下。 “和现世的轨迹几乎一样啊。”钢琴家叹了口气,颇有些沉重地说道:“只不过因为有了早川,我们才得以幸存。” 而后是这一个世界,称得上是神迹一般的复活药剂和异能力,少女用健康换来了昔日的伙伴和「去帮助他们」的祈愿。 “……啊,”中也神色复杂,他抓了抓头顶的洋帽,对着面容姣好、气质冷淡的少女认真地说道:“谢谢你。” “不用。”早川摇了摇头,思考了一会儿,这才说道:“先不说做的那些也不止是因为中也。况且,我和中也是朋友。” 中也忽然意识到,她似乎是最早地接受,在他的世界并没有她存在的人。 “在那之后,过得辛苦吗?”冷血嘴边的烟雾升了起来,他忽然这么说道:“抱歉没能陪伴你走得久一点。” 这是所有人都想说的一句话。 中也怔忪了一瞬,他以为他们会怪罪他,以为他们会不愿意见到他,因为是他的缘故,是他引来的死亡和灾难。如果不是他,旗会会有光明磊落的未来。 可怎么偏偏会是这一句。 中也忽然将脸埋进了手心里,背过身去:“……失陪一下。” 这么说着,他快步走出房间,门不轻不重地阖上,众人愣了,这样的场景在两年前经历过,几乎一致的。那时候的中也也会背过身去,只不过是用大声说话、粗鲁地迈开步伐离开现场这样的行为来掩饰掉自己的情绪。 “真是,长大了啊……中也。”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钢琴家喃喃地感叹道。 在他们没有看到的地方、很好地长大了啊。 “是啊。”外交官耸了耸肩,故作轻松地说道:“不过,还是一如既往地很容易难为情啊……嘛,这一点倒是没什么变化,对吧?” 【番外】原着中也来袭(下) 中也出了旧世界的门,而旗会也在一两句的插科打诨后静了下来。 冷血指节中夹着的烟沉静地放着,它的主人任由那阵白雾袅袅升起,融进了严肃起来的空气里。 历来说话极少的冷血忽而沉声说道:“如果现在的中也,是从另外一个世界远道而来的。那么。他去了哪里?” 这个世界的中也去了哪里。无人能够答得上这一题。 假如他们的中也此时抵达了另一个世界,得知旗会已经死亡、自己的朋友早川“并不存在”这一消息。 他会怎么想?他该怎么办? “不会很久。”早川斜过脸,突然说道。 一时间,大家的视线齐齐望过去,钢琴家对她的主动开口颇感新奇:“为什么这么判断?” 门柄的方向忽然响起了一记轻微的声音。 “……直觉。”早川瞥了一眼声源位置,嘴角抿起,她飞速说道:“如果没有比这一想法更好的结论,我想……不论是哪个中也,他都是中也。” 她话音刚落,旧世界的门再度被推开,中也站在门口,方才流露出的情绪波澜已然被全数收敛。 “说的是呢……”信天翁说道。 钢琴家定了定神,呢喃一般道:“‘不论是哪个中也,中也都是中也’吗……没错,难道另一个世界的中也,就不再是中也了吗?在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的情况下,总之,至少先为中也庆祝完这场生日宴会吧。” 没人有反对意见,全部都达成了一致。再度踏进旧世界的中也歪了歪头,说道:“……我打扰到你们了吗?” “介于中也刚刚跟我们说的事迹,”几人交换了一个视线,外交官故意板着脸说:“所以,我们郑重决定——” “呼。我就知道你们不会原谅我……说吧,要怎么配合你们把……”中也的拳头握了握,声音越来越小。 “——决定刚刚中也赢的那局不作数!”外交官的话几乎是字追着字赶出来的。 “哈?!” “好歹也听外交官把话说完啊!”信天翁叫道:“哼哼,再来一把,中也可不要想着用什么理由来躲过成为台球比赛的输家喔!” 中也愣了一下,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他露出像哭一样的笑容,而后又像是释怀了一样,捂着眼睛嚷道:“才不会输给你们呢!一群混蛋!” 笑意再度从四面八方的空气里氤氲开了。 今天的第二场台球比赛正式开始。方才的一切局促早已消失不见,对于中也而言,仿佛缺失的两年时光从不是生命隔着墓碑的距离,仿佛它们从不存在,而对于旗会而言,他只不过是幼时的中也短暂地迷了一段路。 台球掉到地上的声音,香槟开启冒泡的声音,叫闹声、欢呼声、喧哗声,像浪潮一般淹没了这里。 “酒洒了啊啊啊——” “即使是对手也想要称赞的好球啊可恶!” “来干杯吧!就算主客还不能喝酒只能够用饮料来替代——” “……” 而后,高脚杯碰撞的声音在室内骤然响起,角落里的早川也举起了手里的牛奶杯。 所有人都说道:“生日快乐,中也。” 欢愉声就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中也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散场的,他许久没有这样地放纵、放松过了。 而后是赛后结算。 胜利者能够拥有奖品,这是他们一直以来的规则。 中也打台球的技术没有半点生涩,他一向精于此道,这一次也毫无疑问是他摘得了桂冠。 “奖品率先保密,”钢琴家温和地说道:“等散场后再给你。” 他点了点头,正想说没有奖品也是情理之中,忽然,角落里的少女叫住了他:“中也桑。” 中也顿了一下,握着球杆,往后望去。 “能借用你一点时间,和你稍微谈一下吗?”她说。 自然是可以的,可是,谈什么呢?即使会对旗会抱以羞愧、自责等情绪,但实际上,他依然知道,他们之间流淌着如亲人一般的羁绊,不论是在哪一个世界,都是如此。可面前的女孩完全只能算是陌生人。 一方面,他感谢她的出手相助,让旗会完好无损地活了下去,另一方面,他又实在不知道如何对待她。另一个中也呢?他又是如何和她相处的呢?他不知道。 “啊……”他应了声,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沉默。 到了便于两人密谈的位置,少女径直递过来了几瓶流光溢彩的药剂:“这个,就当作送给中也桑的生日礼物好了。” 中也愣了一下:“但是……”他想说纸袋里已经有一份礼物了。 “嗯,我知道。”她轻盈地应了一声:“这是送给你的。” 他莫名懂了少女的意思,那份礼物是给“中也”的,而这份药剂是给“中也桑”——是给他的。 “希望你不要介意,因为时间仓促,我想你也许并不会在这个世界待很久,所以保险起见,以防准备礼物错失时间。这是我的异能力,即使是濒死状态也可以完全恢复的治愈药剂,我也不知道它能不能带过去那个世界……但,试一试吧。” “……谢谢。” 早川想了想,说道:“如果中也在意的话,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少女的视线在虚空中流转了一圈,咖啡色的瞳仁在灯光下浅而发亮:“嗯……那就,在那个世界里,太宰和中也的关系怎么样?” “太宰?”中也下意识臭着脸说:“那个混蛋啊,不怎么样。他是你的什么人?” “果然吗,哪个世界都不曾改变掉的关系。”早川像是无奈一般,笑了笑说道:“他是我的什么人……和旗会与中也之间一样,是家人,他是我的哥哥。” 中也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困惑“那个混蛋居然也会有家人?”还是“我居然和他的家人关系如此好?”,又或者这二者其实都有,毕竟两者都过于魔幻。 “哥哥其实是很温柔的人。”早川顿了一下,见中也表情越来越扭曲,她斜过脸,扭转了话题:“嗯。总之,我猜测中也也许正在经历‘灵魂对换’,我想只要哥哥发现了其中秘密,他就一定会想到解决的办法。” “……”中也点了点头,如果是太宰那只诡计多端的青花鱼,的确是没什么他算计不到的东西,正是这样才让他感觉的倍加棘手——简直是个滑不溜秋的祸害。 事实上,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这么认真地笃定。即使对方是太宰,他也不见得能够掌控这种神乎其神的技术,但两人好像对于太宰有着超乎寻常的信任,甚至于到了几近盲目的地步。 “快看快看!!中也此时的表情,特别值得珍藏哦!完全扭曲起来了呢!”不远处的外交官兴致勃勃地说道。 “……第一次听到兄控的发言,也相当震惊吧,中也……”外科医生虽然不知道他们在交谈什么,但大概也能猜测出和太宰有些关系,他刻薄地说道:“就算是解剖她的脑袋,我都毫不怀疑,里面只会出现一些不出人意料的产物呢……” “……” 这场密谈并没有交流很久,早川早早地掐断话题。而后便是混沌的午后,中也和众人说了很多的话,从他们离去后到自己快速成长起来的几年,手里的部下、引以为豪的宝石线、还有在欧洲出差的诸多趣事,大家认真地听着,偶尔摸摸他的头、夸奖他做得不错。 后来,信天翁开着那辆火红色的机车,载着他飞奔了几条街,他们一起给中也挑了一顶全新的帽子。中也学着冷血抽了几口烟,被呛得直咳嗽不停,又在外交官的怂恿下喝了几口香槟酒,谁知酒量完全算不得好,迷迷糊糊地,嘴里断断续续哼着醉话。 一行人一直闹到了深夜,零点的钟声抵达之前,中也心里有个声音忽然说“要回去了”,迷醉的酒意顿消,就像辛杜瑞拉的水晶鞋会停留在楼梯上,中也也不会在这个世界久留。他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要走了。”他想说这句话,但不知怎么,也许酒意作祟、也许情绪作祟,往日的洒脱就像被席间被挥洒掉、饮用掉的酒液,所剩无几了。那几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感受到,大家一直都在温柔地注视着他,没有任何的怨憎,是如汪洋一般的平和与包容。是家人的眼神。 ——“你们不怪我吗?”中也其实想这么问,而就像“我要走了”一样,是说不出口的字句。 “难得见到你这样的表情啊,或者说今天见到的‘意料之外的中也’格外多。”深夜的街道上,风轻盈地吹着,钢琴家依靠在旧世界的台球桌上,递给了他一个信封:“中也,这是战利品喔。” 中也怔怔地接过了那封信。而后那些声音逐渐地远去、如风如雾般飞速地往后褪去。 “继续向前走吧!中也——”他最后听见信天翁冲他叫道。 再度醒来时,身边只剩下五座孤零零的墓碑,没有被其他的灵魂替换掉,只有他躺在陵园里,睡了很漫长的一个觉。 “是梦啊。”昏沉的夜色下,风吹散了花束的清香。中也站起身来,揉了揉眉心:“我居然真的会做梦啊……” 墓碑之上,赫然刻着钢琴家、外科医生、冷血、外交官和信天翁的名字。 “也是,他们怎么可能——” 忽然间,他感觉到手心里正攥着什么东西。 中也低下头去。那是一顶全新的洋帽、一个牛皮纸装的信封、几瓶流光溢彩的药剂。 “这是……” ——“中也,这是战利品喔。”钢琴家的声音犹在耳侧。 他拆开了那张台球比赛上醒来的奖品,纸袋里装着一张照片:台球厅里,他被昔日的同伴簇拥起来,正茫然地直视着镜头,大家的脸上都噙着淡淡的笑意。 原来,这正是那位叫早川的少女早早离开宴会的原因,她仓促地接受了钢琴家的委托:将宴会上的合照洗成成片。 照片后写着几行字。 与其说字,其实更像是涂鸦,信天翁的字迹跳脱、外交官的字迹隽永,钢琴家的字迹清冷,冷血的字迹凛冽,外科医生……完全辨不出他写的是什么,像是鬼画符的几笔。每个人都亲手为他写下来了祝福语和签名。 借着月影,中也仔细读着上面的文字,一字一句、一字一句,就像有人拿着刀刃在胸腔的位置刻下文书,他仿佛被定格在了那里,成为了一座融进了夜幕里的雕像,长久地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真是……”良久,他摩挲着相册上的人脸,苦笑道:“一群混蛋。” 那个世界里的自己,真是幸运地过了头啊。 他努力去回想方才的聚会,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位改变了一切的少女是何容貌,仿佛真的只是一场梦。 可那几瓶药剂却仍在一片死寂的墓园里熠熠斑斓。 “是那家伙的妹妹的话……”他望着这几瓶药剂,心中做下了一个决定。 “…” 事后,当他无意间和太宰提起这一事件时,太宰表情古怪,嘴里说着“我可没有什么妹妹”,但还是把中也分给他的几瓶药剂收了起来。 而当时的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份跨越空间的治愈药剂,会在日后救下了一个港口黑手党没什么名声的基层成员。 不过,这也没有在中也的人生里溅起什么太大的浪花就是了。 也不对……要说浪花的话,也还是有的。但那已经是几年后的事情了,难以对付的武装侦探社突然多了两个来自港口黑手党的成员,一个是他的前搭档、一个就是那位用治愈药剂活下来的基层成员。也仅此而已。 那也都只是后话了。 眼下的中也,只是一身轻松地踏出了墓园,如释重负一般,心中一片坦然。风飒飒地吹动着他的黑色大衣,月影蜿蜒出一条长廊,他独行于其上,曾有人为他拂去过肩上的尘埃。 他手里攥着的,正是他收到过的最好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如果下次再有人问到那个无聊的问题,“你生于何处”。中也,你就把这张照片亮给他看吧。 ——如果下次再有人问起你,“是去为谁扫墓”。你就告诉他们,是为了家人。没有任何人责怪你,中也,大家其实只是想要掸掉你一路走来时肩膀上积下的灰尘。 第196章 医治 我再度询问了几个关于生活与饮食方面的问题,芥川君一一认真作答。关于不方便或者不想回答的部分,他便用沉默相待。如此下来,我对他的病因差不多有了一个大概的推测。 这是幼时常伴他身的沉疴旧疾,显然,现世的药物无法治愈他,仅能起到延迟死神到来的时间,即使如此,能够延缓的期限也是用两只手就能够数得过来。 除非使用异能力、又或者别的什么超出想象的方法去治愈他。 ……那么,在那本书里,在我没有存在的世界里。芥川君有出场吗?想必是有的。太宰收徒这一码事,绝对是因为他的兴趣和脾性,和外界不会有半分的关系。那么,之后的旧疾,他又有被治愈吗? 而关于「作者对太宰的恶意」这一猜测,又是否和他的这位部下有关系呢?比如说如果芥川君没有被治愈而死亡,太宰的反应是什么样之类的? 我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勾勒出了一个大概的疗养方案,但当我刚提出它的开头时,却被芥川君拒绝了。 理由是,疗养所需要的时间太多了。 我错愕了一秒,几乎立即意识到了一件事。芥川君对于「医治」身体,似乎并没有抱太大的期望。 十六岁的年纪,正是生命之火燃烧地最为璀璨的时候,没有多少人能够真正地对死亡无所畏惧、从容不迫。 观摩着芥川君细微的神情,直觉告诉我……他与太宰的「求死」不是一码事,他更像是接受了这一苦果后,无意识地将全身心的注意力全停留在了别的什么地方。 又或者,他在此前呆过的地方吃了不少苦楚,那里,死亡是如影随形的存在,生命是不值一提的东西……所以对于自身可能的死亡,尽量说服寻常地接受。 “芥川君,请容许我打个比方。”我将书写停了下来,抬眼,静静地看他:“你的身体就像一只千疮百孔的巨船,如果没有救援,它会在一段时间的挣扎之后,沉往海底的最深处。” “在下知道。”芥川君轻咳一声:“正因为早已知晓这一结论,才能判断出来,治疗需要足量的时间。但是在下缺乏时间。” 我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认为自己这身病体无法被治愈,所以不想用消耗大量时间的检查。有更需要花费时间去做的事。 刚刚的揣测大概率是乌龙……摇了摇头,我认真说道:“如果芥川君你并不缺乏时间呢?” “什么?” 过往的经验告诉我,身体的治愈只需要耗费时间,医治精神、思想甚至于灵魂才是大头,芥川君的病症显然在于后者,他拥有比生命更重要的追求,这一点我无从了解、也无从更改。 太宰会是他的良师。 我能够做到的,只有挽救他支离破碎的身体。 “你将会有很长的一生。”我淡声说道:“假如不是在黑帮斗争里死去的话。” “因何判断?”芥川君声音依然没有什么起伏,仿佛所说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局外人:“在下自知肺病缠身,已然命不久矣。不论经由哪位医生,皆未说过有治愈的可能。” 这也就是他最开始没有听我说完那番话的缘故了。 “嗯,我知道了。不过。” 我的指节轻轻敲了敲桌案,然后说道:“因何判断?因为我的异能力。它能够制造出恰好可以实现你意料之外隶属于「不可能」范畴内的药剂。” “……原来如此。”芥川君沉默了一秒,声音细微地抖动着:“是在下判断失误了。” 其实,我的异能力在黑手党里是稍微打听一下就能够知道的消息,更遑论,芥川君隶属的组织,是和我直接对接的太宰的部队,只要他稍微打探一下,就不会做出这样的判断。 但他却完全是第一次听说的样子。 也许,在调查信息这一方面,他算得上是完全的新手。 做下进一步判断后,我又说道:“芥川君,港口黑手党是追逐暴力的地方,这一点你早已清楚,长期下去,你的身体只会带来拖累,此后你的异能力只会有多用的部分,绝不会有使用不足的情况。” 唯有这一点,绝对不是夸张。 “当你使用异能力时,你的身体就在透支。” 太宰那天的话语犹在耳侧,摆在眼前的,倒不是芥川君成长起来会有多恐怖的问题,而是他的异能力太过强悍,也许连肉身也是负累。 芥川君低低地答应:“嗯。” “所以。” 我停顿了一拍后,才继续说道:“……从此以后,每过一周来这里领一次药剂,每逢一月做一次身体检查,直到健康为止,再更改频率。这段时间以好好休养为主。有问题吗?” 芥川君沉吟了一下,说道:“在下的确有一件想要询问的事情。” “嗯?”我点了点头,病人积极配合,对于医生来说是很好的消息。我做好了他会问出治疗细则的打算,腹稿在喉咙里蓄势待发。我看向他漆黑的、如深潭一般的眼睛:“请问。” 然后,我就听见眼前这位冰冷得完全不近人情的少年这样问道:“请问,你是太宰先生的什么人?” 我:“……?” 我:“啊??” … 我和太宰的关系,在港口黑手党并不算什么秘密,没什么隐瞒的必要。只不过,听到这一消息的芥川君立即肃穆了几分,出门时,他的眼神貌似都略有些恍惚…… 话又说回来,“要去见的人是谁”这一点,他也未曾事先打探吗? “好可怕……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长久地被冻在冰面下的坚固石头。”送走两位芥川后,小松杏心有余悸似的,这样和我说道:“这位芥川先生,颇有几分太宰先生的……不对,他们是两种不同的可怕。还是太宰先生更加可怕一点。” 我“唔”了一声:“我还以为杏已经不害怕哥哥了诶?” 小松杏:“那是因为太宰先生来医疗部的时候,每次织田先生和早川小姐你们中的其中一个都会在场呀。他在你们面前完全……”说到这里,她刹住了嘴,然后摇了摇头:“哎呀。早川小姐,这不是一码事啦!” “是啦。”我笑着应了一声。 小松杏慨叹:“不过,太宰先生和芥川先生看起来,倒是很像是师徒呢。” 很像师徒吗? 听到这一评价,有什么电流一般的灵感倏而从脑中滑了过去,它流逝地太快,以至于我没来得及抓住它。晃了晃神,我含糊地应了杏的话语:“也许吧。” 第197章 寻常 事实上,芥川君这位身体严重抱恙的病人,并没有“爱惜身体”的自觉。这么说也不对,在暴力混杂的地带,爱惜身体本身就是一件奢侈的事。总之,在我叮嘱完“切记好好休养”过后的第二天下午,他就作为伤患、被横着送进了医疗部。 当时,我正在和尾崎前辈商议完下一次交际晚宴的出席事宜,自然而然的,为他治疗伤口的事情落到了小松杏头上。 等我忙碌完,踏入病房时,芥川君已经差不多准备离开了。隔着几步的距离,依稀可见他手背上刚愈合的伤疤,他的脸色也无比脆弱苍白。 “请问。在下可否预支几瓶治愈药剂。”芥川君问道。 不过是很微小的请求,更何况芥川君还是太宰的部下,我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就这样,他一边咳嗽着、揣着几瓶药剂一边晃晃悠悠离开了这里。 距离他被送进来,也只不过是二十分钟的功夫。 “芥川君那里,是怎么一回事?”午饭期间,我和小松杏对坐着,忍不住问道。 我奇怪的,自然是他的伤势。 港口黑手党再怎么凶残,也不至于让一个刚加入三天、身体还没调养好的成员奔赴战场。 ……当然了,当年加入黑手党后就能直接领导一支部队的太宰是个罕见的例外,他的聪明是绝无仅有的,森先生那时也在长久的相处中知道了他的才能,就算是中也,也是被尾崎前辈带过一阵后,才开始自己接手单独任务的。 如果不是面对敌人造就的话,芥川君这一身的伤,又来自何处呢? 小松杏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呢。关于芥川先生的伤势,不论是送他来的黑手党还是他本人,什么也没有说。” “是枪伤吗?” 小松杏:“早川小姐好厉害……一下就猜到了,是的,芥川先生身上大多都是子弹擦伤,不过都不严重。根据伤势判断,很大概率是自主训练时受的伤,他似乎还隐隐约约有异能力透支的情况……” “这样。”我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下去。 一是,下午可以看到芥川君的诊疗报告,但我估计,也不会超过小松杏言谈里吐露出的信息量了。二则是,如果当事人不愿提起,那么也没有太大的必要去深究。 归根结底,因为是太宰的直系部下,所以我才会多留几分心思在他身上吧。 … 黄昏时分,太宰那里传来了消息,他今晚会和芥川君一起去往审讯部工作……我收了手机,索性打算去一趟洋食馆,解决晚饭的同时,也可以顺路看看孩子们。 已经到了夏天,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嗡鸣不息的蝉鸣声。我在半路上的书店里买了新绘本和蜡笔,推开玻璃门时,发觉餐台的位置坐了个熟悉的人影。 是织田作先生,他正虔诚而认真地用餐,一边回答系着黄围裙的老板的友好问话。他面前的咖喱饭已经空了一大半。 “织田作先生,老板,夜安。”我自然地向他们打了个招呼,织田作先生同样颔首。 虽然说,我们每天在医疗部抬头不见低头见,但那毕竟是只涉及工作,这样的休闲场合只会发生在p酒吧里。我和织田作先生也鲜少有单独相处的时刻,颇有些久违的新鲜感觉。 不一会儿,老板给我呈上了一份辣椒减半的咖喱饭,香气四溢,令人食欲大动。老板问道:“早川酱,最近好像都没怎么见到你。” “啊……”我愣了一瞬间,慢吞吞地想起来,我似乎有近一个月没有来这里看过孩子们了:“因为最近在忙碌工作的事宜,没能抽出空闲。” 老板笑呵呵地说:“原来是这样!工作忙碌,偶尔也需要放松身体休息休息啦。不过,巧的是,就在刚刚,我还在问织田作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呢。” 其实,关于“过得怎么样”这个问题,如果要去认真作答的话,那便是不算很好,也不算是很差。 不好的部分,当然是从去年冬日开始,无论是梦境还是现实,我总是会莫名感觉到很疲累。 至于不那么差的部分……也许是生活依然在不咸不淡地稳稳前进着,这样的平淡生活,哪怕是踩在浮冰肆意的冰渊上、害怕会掉下去万劫不复,那也会是不可多得的幸福。 “最近嘛……还是老样子。”我咽下喉咙里滚烫的咖喱,这样答道。 第198章 呓语 和织田作先生一起探望完孩子们后,外头的天空已经彻底黯淡,星月罗盘交织,闪着细碎的银光。 说实在的,对付精力旺盛的幼童,并不比和老谋深算的高位者们斡旋要来得轻松。话是这么说,前者也有无可替代的好处,比如说精神会疗愈许多、灵魂的沉重会被轻松洗涤干净,难怪织田作先生会有收养孤儿这一“兴趣”。 下了铁质楼梯,也不知道是谁提起来的。又或者无人提及,长时间的相处养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我登上了织田作先生的汽车,我们打算一起去p喝杯酒。 “是十分平静的生活啊……” 两侧的路灯影子拉得很长,在车窗上斑驳而过,明明灭灭。我的目光稍微往后瞥,定格在虚空里的某一点上,感叹从唇角不自觉地溢了出来:“……有时候,真的很想要许下让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的愿望。” 其实是听起来很幼稚的话,因为时间永远不会为了谁的愿望停留,只会冷静地、不停地往前奔走。平时的我,决计不会将它说出口。只不过,因为刚刚和孩子们呆在一起的缘故,我难免有些松懈了,所以说出了这样天真的呓语。 我原本想要打岔过去,而织田作先生往后视镜上轻轻瞥了一眼,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为什么会这么想?” 以为他会忽视掉这句呢喃的我一时间没有接上这句话。 “也许是因为……”我到底没有生硬地翻篇。 也许是因为,即使外界依然有动荡的血污和暴力的争端,但在这深渊之下的某个角落,我的幸福足够占据一席之地,我有了哥哥、有了同伴。 可是,我却会时时刻刻担忧着、害怕失去的到来,我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是万劫不复,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有飞来横祸,所以会想时间永远停留下来就好了。 “……” 我摇了摇头,将这番话语吞咽了回去:“也许,那只是不可实现的呓语而已。” “这样吗。”织田作先生应了一声,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相信,大概率是没有。但他没有追问下去。 我想了想,问道:“织田作先生,假如,我是说假如。如果你有一天无意中得知,你所珍视的朋友,他在的世界是一本小说。小说的作者有极大的可能在某一天剥夺掉他所珍视的东西,也许是生命、也许是别的什么……那么,你会怎么办?” 汽车平稳地行驶着,昏浊的橙光跌落进微有些干涩的眼眶里,一时间,车厢里没有任何的声音。 良久,织田作先生说道:“小说人物和赋予他生命的作者斗争,只会收获到失败结局或者相当惨痛的代价吧?” “……嗯,后者算不上什么,只是代价而已。”我停了一下,从后视镜里端详织田作先生的神色,但他的表情终年如一日,没有什么波澜,莫名地,我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他会赞同我所说的话。如果是为了改变朋友的糟糕境遇付出相应的代价,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那么做。 我继续说道:“而前者,则是螳臂当车后换来的通向更糟糕的未知。” “你是这样想的啊。”织田作先生用平静的语调说道:“我认为,前者算不上什么。” “为什么?”我诧异。 “如异能力一样,一千次的预测正确,无法换来第一千零一次的绝对正确,揭露出下一次的困境之前,它并非绝对会发生。” 这样乐观吗……不对。 “所以……未知是无从探寻的东西,”我仿佛抓到了什么,茫然道:“所相信的只有当下的抉择吗?” 他没有说“对”也没有说“不对”,而是说:“不知道。或许只能做自己能做的吧。” 做自己能做的……吗。 实际上,关于这一点,我想如果是太宰的话,他一定会坚定不移地去执行。 咀嚼着这一想法,我许久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横滨的海洋从车窗上闪过,定了定神,我故意岔开了话题,颇带点调侃意味地开了一句玩笑话:“不过,说起‘代价’什么的,我还以为,织田作先生会说‘我一定会救下那个人’之类的话。” 但我其实知道,织田作先生并不会那么说,他却一定会拼尽全力那么去做。 果然,织田作先生道:“惭愧。我并不是自信满满到,认为自己是可以和高维作者打擂台的那种人。” 我唇角微微扬了扬。织田作先生停顿了一秒钟,然后说道:“不过,早川。” “嗯?” “你也许压力太大了。” “是这样吗?”我怔了一瞬。 “嗯。”他没向下解释。 “……也许吧。” 也许的确如他所说,我的精神一直在紧绷着,但我也一如他的点到为止那般,并未过多地往下纠结。 短暂的谈话结束,汽车驶入了窄街,在老旧的广告牌不远处停留下,那红白相隔的灯珠在夜里格外地鲜艳。 夜风仍有些凉意,我拢了拢黑色外套,等待织田作先生一并下了车,说道:“……说起来,织田作先生这几天都没有在医疗部,错过了好大一桩新闻呢。” “是什么?”他下了车,嘴里不知什么时候叼了一根烟,火星嘹亮,白雾在黑夜里竖起直直一道线。 我笑了笑,说道:“假如哥哥正在里面的话,想必他一定会谈起的。所以,在那之前,容许我先卖个关子吧。” 织田作先生并未多说:“好吧。” 我们顺着那冥冥之中的呼唤缓步走向那里。 … 钻进一条向下走的狭窄楼梯,像是秘密基地一样的地下酒吧铺陈在眼前,这是我们来过无数次的地方,空气似乎停滞下来,氛围较之于室外而言,也略微有些闷热。 “呀!小澪,织田作。”太宰听到楼梯处的动静,身子侧向我们的方向,他左手边坐着一位正在饮用番茄汁的西装青年,无疑,那正是安吾先生。 按照位置来看,安吾先生是最早到达的。 太宰讶然道:“好稀奇,难得见到你们结伴一起,唯一一次还是在意大利时。你们是约定好一起来的吗?” 我坐在了紧靠着客人来往的楼梯处、最右边的位置上,向穿红色酒保服的老板要了一杯热牛奶。然后,织田作先生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啊,是啊。正好在洋食馆碰见了,所以一起过来了。” 第199章 雨幕 我和织田作先生的偶遇成为了寒暄的切入点。不过,也只稍微提了寥寥几句,便迅速翻了篇。毕竟,这种意外的巧合不是什么多值得聊起的新鲜事。 我们来前,太宰正和安吾先生一同抱怨工作,在这一插曲过后,他们又接回了先前的话题,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间隙里,织田作先生按照惯例点了单。 一杯蒸馏酒。 坐在中间的太宰,不知何时已经脱去了黑色外套,露出的手肘绑着厚厚的白色绷带。他一边漫不经心地拨动着手中的玻璃酒杯,话题从“处理帮派的某个叛徒”拐了个弯,聊到了前几日在贫民窟里所遇见的少年。 听他的讲述,我这才勾勒出一部分芥川君身世的始末:在贫民窟里流浪的“恶犬”,失去理智、只想要燃烧掉生命之火,来拼尽全力地报复,报复屠杀掉伙伴的黑手党。 “目前看来,他就像一张涂满了本能和欲望的纸张,需要耗费一段时间才能够画上一些别的色彩。”他露出了兴味的神色。 太宰很感兴趣的人向来都稀少地可怜。听他说着,我回忆起芥川君给我的感觉,像是一个兽犬般依赖本能行事的家伙……说不定,太宰这趟“涂色”的过程会是件艰难的棘手事,这一点他也一定想到了,而他没有嫌麻烦升起放弃的念头……想必芥川君此人,或者说他的异能力,是相当特殊的存在。 我因太宰对芥川的关注隐秘地升起一股焦躁和不安,我担忧这会给他引来灾祸。但也只是一瞬息,我便借着喝饮料的动作掩饰了过去。 太宰的眼神似有若无地扫过来。 “新收的部下……等一等,我没有记错的话,港口Mafia里,只有晋升成干部之后,才能够获得收编一位直系部下的资格吧?”耳边,安吾先生语气颇为诧异。 “是哦。”那份视线像风一样扫过,只在我身上落了不到片刻。太宰百无聊赖地答道,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升迁而感觉到惊喜。 “难道说……” 安吾先生没说完,话头被织田作先生接了过去:“太宰已经升迁为干部了吗?” 太宰说道:“没错呢,织田作!作为港口黑手党的专属情报员,安吾,这份情报已经是三天前的旧新闻了哦,已经忙碌到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吗?” “是啊,已经成为断绝通讯的老爷爷一样的存在了……这几天都在出差工作,今天黄昏才赶回横滨,本该是明天交接工作时才能知道的消息。” “断绝通讯……”太宰眼睛发亮。 “你绝对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了吧!太宰。”安吾先生习惯性地吐槽。他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继续说道:“虽然说,你成为‘港口黑手党史上最年轻的干部’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这桩事只不过是意料之中的尘埃落定。但是,还是恭喜你,太宰。” 织田作先生露出了肃然起敬的表情,虽然这和他平时的表情没什么太大的差别,认真说道:“恭喜,太宰。” “恭喜哥哥。”我也跟了一句:“干杯么?” “干杯。” 几人抬起了手,酒杯默契地碰出了清脆的声响。 “这么说的话,早川桑是早已经知道了吗?”咽下一口番茄汁,安吾先生察觉到什么,视线递了过来。 “哥哥的升迁吗?嗯。”我点了点头:“毕竟,我负责的工作也和哥哥息息相关。况且,芥川君前两天来医疗部做了常规检查,恰好是由我经手。” “原来如此。”安吾先生应了一声。 至于,芥川君究竟为人怎样、性格如何,异能力又具体有什么样的攻击性、太宰怎样看待他之类的话题,没有任何人去追问。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在隐私话题上不越雷池一步。 闲谈在工作的琐事上绕了个圈,跳跃到了生活的部分。关于烹饪、新发现的店铺、有趣的杂志和书籍,太宰兴致勃勃地分享起改良的豆腐、新看的悬疑作品,安吾先生谈起出差时吃到的店铺,太宰角度相当刁钻地问他伴手礼…… 我和织田作先生一边听着,一边时不时地接话。 酒柜旁的老式唱片播起上世纪的歌谣,音节低沉,蒙着一层似有似无的酒气,黏连客人燥热的呼吸,虽然未曾饮酒,我却也因这氛围闷出了几分眩晕朦胧的醉意。 … 像无数个平常一样,酒过三巡,酒吧到了打烊的时间。外头下起了绵绵细雨,一时半会大概率不会停。 安吾先生是出差归来,出差地最近一直下雨,所以他的公文包里正好放着一把备用雨伞。而织田作先生的车子停在不远处,他们正好结伴而行。 看着他们从雨幕里离开的背影,我也翻出了随身携带的雨伞。 太宰站在一旁,敛着眉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十八岁的他已经比我高出了一个头,被宽大的黑西装笼罩着,也能看出身材纤长而细瘦。 “哥哥?”我叫他:“走吗?” “走吧。”太宰从容地接过伞,我们并肩走在雨下,挨得极近。雨水顺着伞面倾泻而下,似被隐线串起的珠帘。 “夏季天气反复无常,天气预报虽然没有说今天会下雨,但以防万一……好在带了备用雨伞。”我说道:“否则就要淋雨回家了。” 太宰的目光轻飘飘落在黑色的伞骨上,又轻轻地落回。这样混沌又晦涩的夜晚,其实有些分不清伞和夜空的漆黑,它们紧紧地交织在了一起。 “小澪。”太宰突然出声。 “嗯?” “那时候在想什么?” 清冷的空气驱逐掉了酒吧里的余热,我愣了一下,意识到他是在问提起芥川君时,我的走神。 “在想……” 路灯散发出微弱的光芒,照在前方的水洼里,像天空里零碎的星点。我端详了一会儿,视线又落回,定在了太宰握着伞柄的莹白而瘦削的左手上。 在想让太宰永远开心下去吗?在想和太宰永远在一起吗?在想这样的时日能否能够一直维持下去吗?在想怎么样对待也许并不存在的“危机”吗? 就像向着空气挥舞拳头一样。 “……嗯唔。”我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也许,只是在想明天中午吃什么便当更好吧。” 太宰一定没有相信我的话,我这么想着。 “这样啊。”他说道:“我有个好主意,用氰化钾苹果作为主菜怎么样?” 我顿了顿,佯装苦恼:“家里还有苹果,但没有氰化钾。看样子,只能够完成一半了。” 太宰没太有所谓地说:“是吗?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灯影稀疏,光亮连着光亮,在黑夜里延伸出一条很长的路。 我和太宰稳稳地踏在路上,在那雨幕后的,是我并不知晓的,或者好的、或者坏的未来。 第200章 天赋 芥川君那日的受伤并非特例。 纵观这一年,在所有加入港口黑手党的新成员中,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比他出入医疗部更加频繁。 不止是他如狼犬一般迸发出的破坏欲和冲击性,还有一个原因,因为他的上司是太宰。在背负这一盛名的同时,受到“特殊对待”是必然会发生的事。 最直观的体现在于,芥川君每天服用的治愈药剂已经达到了十个黑手党的水平量。 为他处理伤口、登记药剂的大多是小松杏,偶尔是我。她总是会在午饭时,面露不忍地向我提起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饶是见惯了伤口的人,发现它们会频繁集中出现在某一个人身上时,也会感觉到骇人呢!” 我静静倾听着她的话语。脑海里勾勒出一个不久前才发生过的场景:一个风轻云淡拿着药踏出医疗室、准备去战斗的少年。 然而就在十分钟前,他才刚因重伤而被横着送来病房。 “……更何况,芥川先生每一次来检查伤口,都是到了迫不得已的地步。否则,他大概稍微忍耐一下就过去了,每一次啊!说是从死神那里捡来性命也不为过!”小松杏说着有些崩溃。 医生最害怕碰上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的顽固病人。芥川君的固执程度,我也在一次治疗中略有领教,较普通的顽固而言,他还要再上十个台阶。 我想了想:“或许,因为芥川君之前的居所是擂钵街,所以对于疼痛已经习以为常了吧。” “擂钵街啊……”小松杏“啊”了一声。 “嗯。” 我说道:“而且,想要在港口黑手党里生存下去,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言下之意,他不去更改作战方针和横冲直撞、不顾身体安危的行为模式,迟早会精疲力竭消耗致死。 一阵冗长的沉默后,小松杏叹息道:“……说的是呢。” 曾经,也不是没有如同芥川君一样被港口黑手党收编过的成员,其中的大部分人都早已死在了不知名的地带,他们总是等不到医疗部的救援,又或者来不及喝下那支药剂。而他们倒下之后,很快成为被遗忘的亡灵。 总会有新的人到来的,就像太阳会重新升起那样。谁也不知道,他是升起的太阳、还是降落的月亮。 不过……我更倾向于前者,因为太宰一定会教导他。 … 芥川君虽然常来,但她的妹妹却不怎么光顾。一直到七月即将结束,我才再次见到了她。 彼时,窗外的日光已沸腾到令人难以平复心情的地步,桌面和纸张都被晒得滚烫。医疗部一如既往地忙碌于手术、卷宗和药物开发钻研等各项工作里。 值得一提的是,我提案的下一个与治愈相关的药物研发项目正在备案,想必不日便能批准。 下午三点,一天中最热的时刻到来时,门铃声响起,扎着菠萝头的女孩脸上蒙了一层口罩。她怯怯地,似乎是在犹豫是要进来还是离开,最终,她下定决心一般发出一声如蚊呐般细微的声响:“请问……” “请让一让,请让一条路出来!”走廊上小松杏的声音响起,她目不斜视,一脸严肃地推着受病床上重伤的病人去往手术室。 我正巧从茶水间出来,见女孩举棋不定,对她招了招手说:“来这里。” “早川医生,又打扰你了。”她的声音令我倍感熟悉:“我这次来的目的,是想取一些药物。” 我点了点头,按照惯例先进行登记。而在她报出名字的那一刻,我愣了一下。因为她遮起了大半张脸,以至于我刚才没有对上她的信息。 “银?” “……是我。” “唔……” 我仔细打量她,她与初见时已经大不一样了,长高了一些,肉眼可见地气色也好了许多,看得出来这个月有很好地在补充营养。除此之外,她身上平和、怯懦的气质陡然变得凌厉了起来,虽然这股锐意是似有似无的。 而最重要的是她的这副打扮。 “你的衣服……?” “是太宰先生说,”银不好意思地说道:“之前的样子会让人很难相信是黑手党,我就想把脸遮起来,这样打扮会稍微好一点。” “这倒确实。”我点了点头。 比对一下,银的面容清秀无害,遮起来后会显得冷冽而不好接近。 我取了药,银跟在我身后,就像没有脚步的幽魂。 果然啊。 我之所以并没有追问银如今在做什么,是因为此前,太宰已经回答过了我这个疑惑—— 从那天芥川兄妹双双来体检的情况来看,他们显然都已经加入了港口黑手党,然而,芥川君被安排成了太宰的部下,那么他的妹妹正在哪里、正在做什么呢? 总不会安排一个看起来才七八岁的小孩儿拿着枪支去对战敌人。 “小银吗?”那时,太宰眨了眨眼,这样回答道:“她正在魏尔伦手上学习暗杀之术啦,据说她拥有不错的暗杀天份哦……唔,让人很难以觉察到她的近身,稍不留神,就会轻易丢掉性命呢。” 我听着她如同风一样轻盈的脚步,这下是真正明白了“暗杀天份”这个词句的重量。 第201章 药物 大多数药物的保存需要用到阴暗背光的环境,所以药材室设立在了医疗部的深处,四周很安静,只有翻阅文书的声音,银紧紧跟着我的步调,一路从走廊和办公地带穿行而过。 这间屋子里透着一股冷意,灰尘在晦暗里跳跃着,唯有门口的位置倾泻来一股刺目的光。 我弯下腰,斟酌着银的情况,从琳琅满目的木架上仔细挑选着。 “那个……” 银逆着光,发出细小又拘谨的声音,从我的方向看去,本就看不清她的表情,更不提,她的脸颊被大半个口罩给遮住了。 “嗯?” “早川医生,我想……谢谢你之前的建议。”她这么说,鞠了一躬:“那天之后,我向财务部的人提交了申请。” “那个呀。” 我思索了一下,的确有这么一回事来着,只是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没想到她还记挂着:“效果怎么样?” “相当好。”她眉眼弯弯:“托这笔预支工资的福,我和哥哥有了新的容身之所。” “这样。”我侧过脸,认真道:“那么,恭喜你们了。” “谢谢早川医生。”她温和地说道:“还有食堂部长那里,也多亏了您。” “只是小事,不用放在心上。”我摇了摇头,拿着几瓶颜色不一的药物走到她旁边,把话题转了个弯:“听说你正在学习新技能?” “是的。” “还算适应吗?” 银小声说道:“嗯。不过,老师很厉害……总觉得自己进步太慢了。” “没关系,慢慢来。”我将药物递给她,叮嘱了一遍它们的功效和使用方式,她认真地点了点头,一一记住。 在她将欲离开时,我忽然叫住她:“银。” “早川医生?” 我揉了揉眉心,颇有些犹豫要不要提起。 提起,芥川君的事。 说到底,那最终还是芥川君自身的决定。在港口黑手党,医疗部的工作只用将大家的伤口处理完善就好了。干涉病人的心理、或者说干涉黑手党成员的秘密和动机,这是冒昧的、也是并不明智的决定。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这么多年,我的好奇心一直收敛的很好。这一次也应该同样。 这样想着,“算了,没什么。”这句话在口腔里徘徊了好几遍。我抬起眼,却撞上她一眨不眨的黑瞳,如一颗深邃的黑曜石一般。 也许是她眼里的光泽太过温良,我被吸引着,心中软了一霎。搪塞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银,你对芥川君的身体大概有一个了解吧?” “您是说哥哥的肺病吗?”她声音颤抖了一下。 “不是,那并不是主要的,芥川君肺病是可以医治好的。”我犹豫了一下:“我所说的,是芥川君的外伤……” 我不知从何开始说起,让银劝导芥川君不要如此拼命吗?可是在这种地方,不拼尽全力要如何生存下去? 他绝对不是自己想要、非要受伤的。 而且,看银这副模样,芥川君大概也对她有所隐瞒,又或者说,只是觉得自己的伤势不值一提,我告诉她,会是一种正确吗? “医生?” 我停顿地太久了,以至于她忍不住出言提醒了一句。 “……算了。我只是想说,如果你们受伤了,不论是什么时候,都可以随时联系我。”我留下了自己的电话。 银颇有些受宠若惊道:“谢、谢谢医生。” 银离开的脚步声依然很轻,如同她的声音一样。说起来,银这个人,总是如云团一般轻盈,不像芥川君那般尖锐的脾气。 真是一对性格截然相反的兄妹。 即使说出去,恐怕也不太会有多少人相信吧。 … 我在办公桌前发了会儿呆,直到中也的声音陡然响起,这才堪堪停止天马行空的走神。 “在想什么?” 暑日严重,中也没披黑色大衣,简单的白色衬衫和灰黑色夹克,倒是戴帽子这一点无甚变化。 话说回来……中也睡觉的时候会摘掉头顶的洋帽吗? 我打止了这一调侃的想法,问道:“中也?…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中也莫名道:“我在这里站了有两分钟了,你一直没有看到我吗?” “……抱歉。”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想一个病人的事,走了会儿神。” “你还真是老样子……算了,我来找你是有正事。”他说着递过来一份档案袋。 我接过文件。中也环顾四周,习以为常地在灰质沙发上坐下,是时,有人为他端上了热红茶。 棕色纸袋里,首行黑字格外显眼——《关于调查中东非洲地区新型药物计划》。 我的眉心不自觉地猛然跳动了一下。 一目十行地浏览完,我大致了解了里面的内容:目前,一种新型药物正在中东、非洲地区流行,服用这一药物的士兵,无一例外地,全部染上了兴奋、高昂的症状,他们变得极易被煽动,不顾性命地冲锋陷阵。 这种药物对身体的危害极大,几乎是用燃烧生命的方式来换取战争机器的存在。 在横滨的码头上,黑手党缴获了一渡轮的走私药物,森先生意识到,如果它在黑社会地带泛滥成灾,对于横滨来说,绝对是一场不小的灾难。 我又往后翻阅了一下,森先生派下的任务是调查出这一药物最初的生产组织,并研究出对付它的解药——该药物的一味原材料只产于当地,在日本并不好存活。 除此之外,还需要尽量与非洲地区另外几个知名医疗集团产业达成止痛药合作项目的合约,那是一座藏着不少财富的、还未开发的秘矿。 预估出差的时间是四到五个月左右。 也就是说,在接下这一任务后,我也许没办法和太宰一起度过今年的新年了。 第202章 交代 不知从何而来的蝉鸣声不断地嗡鸣着,伴随着阳光一同漂浮至各处。 我将文件仔细地收回档案袋里。 自从经历了魏尔伦事件、龙头战争后,港口黑手党在横滨站稳了跟脚,这也意味着,它已经彻底掌控了码头控制权。所以即使有走私药物入境,也会在海关处就被拦截下来,就算有少量能够流入市场、也不会掀起太大的水花。 这件事的本质目的绝对不是为了“担忧药物在横滨境内流通”,它最多只能算是真实目的的锦上添花。 可如果是冲着药物本身去的,那么,为什么森先生派发的任务是找到对付这一药物的方法,而不是解决掉药物带来的后遗症、让它更好地为人所用呢?毕竟,后者会更符合他本身的“利益最大化”理念。 我指节规律地敲击着桌案,隐隐有了一个猜测。我想,森先生也许也抱以相似的想法—— 这一药物也许是一种新型毒/品。 不过,如果是毒/品的话,可谈不上研制解药。 我敛下纷杂的思绪,沉声道:“大致的情况我了解了……所以说,这次任务是和中也一起去执行吗?” 加入港口黑手党已有四年,和中也一起执行任务的次数用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对,”他啜了一口红茶:“boss派下了一道关于中东宝石线的交易。除了找出新型药物的幕后组织之外,我的任务还有和中东富商交接。” “宝石线?”我一愣。 这个词句和中东组合在一起,无论是谁都不会认为它是巧合。那一定、绝对就是太宰凭借性命争取来的宝石线。 它为什么会在太宰升为干部之后、转交到中也手里? 如果说是太宰无暇兼顾这一交易线的维系这种理由,可没办法说服我。 那个被搁置的猜测再度浮上心头。 是因为……森先生忌惮太宰吗? 在太宰升为港口黑手党干部之后,执掌的权力更进一步。宝石线作为港口黑手党最大的财富来源之一,假如也是由他经手…… 难道说,在那本“漫画”的后续里,真的是太宰升为了首领?如果这一结论成立的话,那届时森先生又去了哪里?中也又在里面扮演什么样的角色?织田作先生和安吾先生呢? ……真是奇怪。 最奇怪的还是,太宰根本没有这么做的动机。 假如我是和太宰素不相识的人,我也许会去想他是否具备这种在灰色地带最易滋养生长的野心和权利欲望。 但我不是。森先生也不是。 等等……森先生真的会是像我一样那么去想的吗? 或者说,港口黑手党的其他成员,会是这么样想吗? “……没错,宝石线。怎么了?”中也对我的反应颇为奇怪。 我的想法霎那间消散,停顿了一秒,我对上他疑惑的湖蓝色眼眸,摇头:“没什么。” 看样子,中也并不知道太宰和宝石线的渊源,我自然没有提起的必要。 中也欲言又止,最后只“哦”了一声,也不知道信了没信。我不动声色将话题转了个弯,问道:“总之……嗯,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事不宜迟。”他放下茶杯,问道:“你需要多长时间能处理完手头的全部事宜?” 我思考了一下:“三天,可以吗?” “嗯。”中也站起身:“我让下属安排周日中午的航班。” 我抬起眼,日历上写着小松杏标注的字迹——「织田作先生的激辣咖喱日」,今天正是周二。多留出了两天时间啊中也……我不自觉地勾了一下嘴角。 “那么,到时候见。” 中也留了这么一句话,慢悠悠地离开了。 … 五点半左右,我处理完了今日份的工作,并将小松杏约去了附近一家顾客不多的甜品店。 这一次出差,我并不打算将小松杏和织田作先生一同带去。 毕竟如今我名下的医疗团队早已不再是去年那个刚刚搭建起来的班底,有许多都要事需要领头人带队拍板,小松杏和织田作先生就是除我之外最好的选择。 况且,出于私心,织田作先生还要照顾孩子们,无法出差这么长一段时间。 甜品店里,悦耳的音乐声轻盈地响起,我没有等很久,小松杏匆匆忙忙地坐到了我对面。她一身常服,头发扎成两侧的长辫:“抱歉早川小姐,我来晚了,等很久了吧?” “没有,我也才刚到。你看看想吃什么……今天我请客。” 点完单,我向她提起了这一次出差的计划,当听到我说让她留在横滨时,小松杏一脸忧虑地说道:“但是,让早川小姐一个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没关系的。况且,我不是一个人去。”我摇了摇头:“有中也在,并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我知道……我只是担心早川小姐您,而且医疗部也离不开您,起码药剂的事就……您一定要去吗?”她恳切地看向我。 “既然是首领下达的命令,也无法拒绝,不是吗?而且药剂可以定期由航班运送回横滨,所以,你留在这里管理团队是最好的决定了。” “但是,但是……”她还想反驳什么,但没有理由,最终,她还是闷闷地应了:“好吧。早川小姐。” 接下来,我们简单商讨完了工作上要交接处理的事宜,实际上,医疗部团队如同一个稳固运营的机器,足以平稳运转、独当一面了,小松杏也成长了许多。只是出差四五个月而已,其实并不太需要我去劳神费心。 “……我一定会维护好医疗部的!” 小松杏像宣誓一样向我说道:“等早川小姐回来时,一定会看到原封不动的医疗部!” “谢谢你,杏。”我被她逗笑了。 “没有没有,能够帮早川小姐做点什么,我真的很高兴……”小松杏松了口气,脸颊微红,不好意思地说道:“嗯,早川小姐也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啊,好好休息,早些回来。” “我会的。”我咽下一口蛋糕,甜意在口腔里蔓延,我有些犹豫道:“其实……” “其实?” “实际上,之所以约在这里见面,不止是工作的事,还有一件事。”我郑重地叫出了她的名字:“杏,我希望你能够帮助我。” 她微微一惊,然后也同样露出严肃的表情:“当然可以,我一定会做到的。早川小姐,不论是什么事,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不怕。” ……也没有那么严重的,杏。 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温意,我的指腹搭在杯柄上,因她的严肃放松了几分。过了两秒,我说出了想见她的真正原因:“我希望,在我出差的这段时间里,你可以帮我注意织田作先生的动向和芥川君的诊疗记录,并向我传达。” “如果织田作先生接触了新的组织、或者说假如他面见了首领,如果芥川君出现了意外状况……总之,和平常生活里的「不一样」,如果它出现了,请即刻告诉我。” 小松杏是整个医疗部里最细心的人,她会注意到医疗部里的每一个人的去向和喜好,用不同颜色的笔迹在日历上标注下下来,但那些只是小事,她不会在工作和私密之事上逾越半分。 她默默注视着所有人,所展现出来的恐怕只是她权衡后的部分,在未知的地方,她恐怕能察觉到的更多……所以,是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 “我知道了。早川小姐,我会的。”小松杏点头:“只是,可以告诉我理由吗?早川小姐。当然,我不是一定要知道……只是我很好奇,不告诉我也没有关系的。” 理由吗。 我侧头望向窗外,是来来往往的人群和车水马龙的街道,落日的金辉斑驳于行人的肩上,如洒了一层金箔纸般艳丽璀璨。 我突然想到,今天点的甜品很好吃,甜度适中,等会可以带一份回去给太宰尝尝,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 “……抱歉,是我多问了。”小松杏抿了抿唇说。 “不是,杏。”我摁了摁太阳穴,将那股不知为何突然升起的、迫切想去见太宰的念头压了下来:“也许没有理由。” “没有理由?”她微瞪眼睛。 “或者说我也不知道理由。”我想了想,说道:“也许是有备无患,也许……就当是我的一次任性之举吧。拜托了,杏。” 第203章 风铃 心里的忐忑、焦虑、不安都在这一刻化成了直觉,像横贯在现实和未来中的那根引线,小松杏就是我亲手点燃的火焰。 她是除了哥哥和中也他们以外,我在港口黑手党里最信任的人。 “虽然这么说很不可置信……”我抿了抿唇,也觉得自己的理由颇有些搪塞敷衍。 “我信。” 我愣了一下。 小松杏表情前所未有的郑重,她字句清晰,就像宣誓一般说道:“不论早川小姐说什么,我都会相信。请将一切放心交给我吧!我一定会做到的。” 这一刻,一直流淌着的不安忽然平静了一霎那,我因这毫无缘由的信任而发自内心地感受到一阵暖意。我再次向她道了谢:“谢谢你,杏。” … 告别小松杏时,天色已然朦胧着倒向昏暗。我打包了两份招牌甜品,又在回家的途中,按照惯例去了一趟花店。 花店店主是一个长相温柔的姐姐,她说话缓慢,语调温柔,如一阵轻拂而来的风,轻易带走人的躁动。 由于我时常光顾花店,她和我也算得上是半个熟人。 “欢迎光临,晚上好——是你呀,小早川。”门口的风铃声被动作带响,店主姐姐仰头看我,她停住修剪花枝的手:“今天打算挑选什么花呢?” 一室缤纷的鲜花,沉醉的幽香钻入鼻尖,店主姐姐漆黑的眸子轻轻眨了眨,透着一股雀跃的调侃意味。我也和她打了个招呼,说道:“我想要一些当季的鲜花。” 她从柜台后面绕出来:“猜到你会这么说了。” 我将甜品暂时放在柜台上,跟着她的脚步,仔细打量起花束间的洋桔梗、剑兰和风铃花,白色、淡蓝色、紫色簇拥在一起,上面还有欲坠未坠的水珠,是夏天的颜色。 “都是今天新收来的花哦,开得正新鲜呢。” 我认同地点了点头。因为我是熟客,每回心中都差不多知晓要买些什么,她于是也没再介绍下去,静静地在旁边等着。我认真挑选了几支洋桔梗和风铃花:“请帮我包起来吧。” “风铃花啊……小早川的朋友又打算出远门了吗?” 风铃花的花语意为远方的祝福、深深的感谢。除了太宰出差的日子,我很少会去主动挑选它。所以店主姐姐这么问我也不奇怪。 “是我准备出差一阵子。”我说道:“可能有一段时间不能光顾了。” “原来是这样,”店主姐姐略作修剪,又找来了牛皮纸开始包装。她笑弯眼,一边工作一边和我搭起话:“不过,风铃花一般是赠送给要远行的朋友,小早川应该是收到这束花的才对。” “……唔嗯。”我没有接话。 店主姐姐转了个弯:“说起来,你每个礼拜都会过来买鲜花呢,是送给什么人的吗?” “算是吧。”我答道。 “男朋友吗?” 我飞速摇了摇头:“……是家人。” “抱歉抱歉,我还以为你们这个年纪的女生会讨论男朋友比较多。原来小早川你是完全的居家系吗。”她嘟囔了一阵,才道:“啊啦,不论如何,收到这些花束的人一定会很开心的。绑个丝带……好了,请收好。” 我付了钱,接过花束:“今天也麻烦您了。” 店主姐姐的手艺一如既往,挑不出任何错处,花束新鲜、牛皮纸的配色也是相得益彰。 “过了这么久仍然是这样硬邦邦客气的做派啊,跟个小大人一样。”她小声吐槽。 我佯装没有听见:“那我先告辞了。” “等等!小早川,这个拿着。”店主姐姐又递过来一束白百合,是刚才我进来时,她正在包装的花束。 “诶?”我有点懵。 “是我送你的,不要拒绝。”她捂着嘴,含着笑意说:“出差愉快。下次见,小早川。路上注意安全。” “谢谢……。” 门口的风铃声又响了一下,我有点懵地走出了花店。夜色笼罩着整座城市,我低下头,是抱了满怀的鲜花。 店主姐姐问我是送给谁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我有亲手给太宰送过花吗? 好像没有、好像曾经有过。除了在他十七岁生日时摆满玄关的鲜花,就要追溯到很久之前的,在津岛家的时候。 我太习以为常了。 以至于,我从来没有亲口说过家里每个礼拜一换的鲜花是送给太宰的。即使当我将它们插入花瓶时,的确都抱着“假如太宰看到,希望他能因它们而感到开心,哪怕只是一秒钟都足够”的心态。 太宰会知道吗…… 我突然刹住脚步,想起来了去年三月,那是我养病良久后的事情了,那天我踩着夜色回家,鹅黄色窗帘的前面,花瓶里有一束新鲜的白百合。 是太宰买来的。 白百合的芳香萦绕于鼻尖,脚步不自觉地变得快了起来,从快走到奔跑,夏季的晚风在我耳边呼啸而过,带着闷热和燥热。 我想见到太宰。 所以我要跑着去见他。 我不知道在这条街上奔跑了多久,路灯的光沁在我额头上,后颈是汗津津的、胸腔里是湿漉漉的。 我的心跳因剧烈运动而上下起伏。 快到了—— 我们的家就在前面。前院栅栏围着的花圃中花影流动。 太宰迎面向我走来,慢悠悠地,脚步轻快,一如既往披着漆色大衣。 我们之间的距离,就像从我的院落穿行到他的院落时的那条长廊。从幼时到如今,我在这条长廊上已经走了许多许多年。 我急匆匆地朝他奔去,又急匆匆地停下来,因为剧烈运动的缺氧让我大口呼吸起来。太宰讶然道:“小澪?” “哥哥。” “有什么事吗?” 我顾不得此刻也许相当狼狈,心跳声的剧烈响动,说道:“这是送给你的!” 洋桔梗和风铃花在路灯下被蒙上一层温和的光彩。我再清楚不过,这是——遥远的祝福和永恒的爱意。 太宰表情宕机了一瞬:“诶?” 未曾归家时桌上新鲜的白百合,幼年时春日宴上他递过来的花苞,大半年没回家,花圃里却种着应季的花朵,我早该发现的,不,应该说我早该察觉到的—— 我定定地看着他说:“哥哥,希望你今天快乐。” “诶??” 第204章 竹节 太宰露出了比绝版收藏品还要罕见的表情。 “给我的啊。”他低低地咕哝了一声。 路灯混浊,花影和人影交织。那双鸢色的瞳仁浓郁如陈年烈酒,酝酿着迷醉芬芳。我仰头去看他,十六岁以后,太宰如竹节一般抽条生长,如今他正好要比我高出一个头了。 我忽然想起了幼年的时候。 那时,母亲在后院墙面上划下身高刻度线,在那里,我和太宰真切度过的日月朝夕,似乎都浓缩成了铅笔印下的几道痕迹。 到后来,津岛宅院被火焰吞噬、母亲的坟冢也远离了青森。没有人再为我们记录身高,而我们的时间也并未停留在那个庭院里。我们在不断地生长着。 即使、即使无人知晓我和太宰的过去,我们出现在横滨的暴力里就像在从黑夜中凭空诞生的影子。但影子和影子依偎在一起,走过漫长的童年时和少年期。 “嗯。给哥哥的。”我郑重点头,附和他说。 只是恍惚了一刻,在铺天盖地的回忆将我淹没的那一刻,惊异的表情就已经被面前的人尽数敛去。他再度恢复了从容不迫、轻快洒脱的样子,他从来都是这样。 太宰的目光在我们怀里的花束间流连一圈。握住鲜花的手轻轻松了一下,食指毫无征兆地抽了抽,又转而抓紧。 他手指细瘦修长,也如竹节一般。 太宰低低地喟叹道:“小澪。” 我下意识答:“哥哥,我在这里。” “该怎么说呢。就是说。”难以想象,巧舌如簧如太宰,也有会停顿一拍寻找词句的场面:“真是……出乎意料的事件,出乎意料的结果。” 他轻盈地呼吸一下,接道:“和出乎意料的关系。” 我眨了眨眼睛:“哥哥也同样是。” 我的人生里的出乎意料。 “这样。”太宰似乎笑了一下,又似乎只是随意地回了一句附和。路灯太浅,夜色太黑,也许只是我的错觉。 ……也许不是。 也许,太宰此刻的心情真的很不错。 我们抱着湿漉漉的新鲜花束,踩着昏暗的光线向家里走去。我们交谈着今日的工作、晚餐、电视频道、新出的游戏。天马行空,就像无数个平常一样。 在踏进玄关时,话题被太宰引到了正事上:“听说小澪被森先生安排出一趟远门了喔?” 我由衷佩服太宰对港口黑手党新闻的掌控度:“哥哥的消息太灵通了……我其实也是今天下午才接到通知的,嗯……是中也来了一趟医疗部后告诉我的。” 太宰撇了撇嘴:“难道说,小澪居然是和中也一起去吗?啊啊,真让人不爽。” 事到如今,我已经彻底放弃了调和他们关系的念头。让太宰和中也和平共处,简直比港口黑手党放弃黑道势力、森先生弃暗投明这种假设还要来得毛骨悚然。 不过,想到中也提起的那条宝石线,我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没问什么。转移了话题:“……嗯。是啦。哥哥今天想来一份饭后甜点吗?我带了可丽饼回来,店主的手艺很不错哦。” “呐小澪,我说你啊。” “嗯?” 太宰佯作挖苦道:“转移话题的方式一点都不高明哦。” 我不自觉地勾了一下嘴角,“有用就可以了,不是吗,哥哥。” “是啦是啦。”太宰是不管怎么样都可以的敷衍语气。 “所以要吃可丽饼吗?”我问。 “……”太宰:“当然。” … 因为职业的缘故,我们并不是每天都腻在一起的寻常兄妹。太宰其实不经常回家。 其中原因有二:一来,作为港口黑手党的中流砥柱,对于他来说,出差是一桩常事。 二来,即使他这两年大多工作地点都在横滨,本人却也总是行踪不定,或者听说了哪里是自杀圣地、想去探索一二;又或者觉得那条河跳起来很舒服、随着自己的性子亲身实践;又或者工作、或者哪里有新鲜的事宜。 许多时候,我也不清楚他的下落。 这一次短暂的分别似乎没什么不同,有的话……大概是因为除去分离的那三年、除去失去意识的那一年,我并没有离开过太宰太久。 是我不习惯。 第二天下午,我处理完了医疗部需要交接的事宜,部下都是能力不错、也非常好相处的人,因此,我也并不太担心我不在他们会出什么差错。 晚上去探访了寄住在洋食馆的孩子们。他们一如既往地活泼可爱,在得知我会出差半年的消息时,纷纷向我表达了一路顺利、武运昌隆的祝福。唯一的小女孩还赠送了我一个小玩偶。 周五晚上,我和钢琴家、外科医生约了在西餐厅碰面。 我提出了和小松杏碰面时类似的请求:拜托他们留意“坂口安吾”、“织田作之助”和“芥川龙之介”这三人的动向,又或者说是——“新闻”。 当然,这是在不违背首领命令的情况下。 “这个委托听起来真是有意思,不像是早川桑的作风。”钢琴家饶有兴致地问我:“他们三人犯了什么事么,难道,早川你怀疑他们是卧底?” ……那倒也不是。 先不说港口黑手党的卧底怎么看也轮不着医疗部出手,况且,如果他们真的是卧底,也过不了太宰那一关。怎么会轮得到我绕那么大一圈去盯着? “只是开个玩笑。”钢琴家轻笑了一声。 “喔……”我钝钝地点头。我居然真的相信了…… 他这么一句玩笑话,严肃的氛围去了大半。不过,我其实还是不知道怎么解释,把想法托盘而出,听起来只会是无比天真的、杞人忧天的愿景。最终,我摇了摇头说:“抱歉,前辈,请容许我对动机保密。” “啊。”钢琴家眯起眼睛,他正色说道:“不谈目的也没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来说说具体的情况,这些人里,有一个是港口黑手党的专属情报员、一个是太宰新收的部下,还有一个我记得……有点耳熟。” “……是那位幸运儿?”外科医生接道。 我点头:“是。” 那位拆哑弹从未失手的“幸运儿”,外科医生曾经对他的“异能力”表达过微妙的……呃,羡慕? “原来是他。”钢琴家显然也听外科医生提起过,他点了点头:“关于这个人,他没什么特别的身份,打探起来是简单难度。而且他在你的团队,对于他未来的动向你不会不清楚,想必你让我们留心的重点也不在他身上,让我们探听只是上一道保险。所以,关于他,我们先暂且不谈。” 我迟疑了一下:“……嗯。” 钢琴家继续说道:“第二个,一直以来,港口黑手党流传着不少太宰的八卦,关于这位新晋干部唯一的部下,当然也有不少传闻。据说,他行事张扬固执、就像一匹没有缰绳的野犬……总之,稍微留心的话,得知他的动向也不算什么难事。” 芥川君才加入港口黑手党一个多月,名声已经传到了钢琴家这里来了么…… “钢琴家其实是想说打探情报员的行踪这桩事……”外科医生声线凉森森的:“……是个大难题吧?” “没错。” 钢琴家用茶匙搅动了一下咖啡,声音清脆:“事实上,早川你的真实目的就是他吧?” 第205章 再邀 钢琴家说得其实没错,在面向他们的委托里,探听安吾先生的消息,的确是我的真实目的。 并非我不在意其他二人,只是因为,在今天之前,我已经让小松杏帮忙留意芥川君和织田作先生,她比旗会的大家更容易接触到芥川君和织田作先生。所以,再在此刻的餐桌上提起那二位,只不过是以防万一。 但我并未承认,而是微笑着说:“……前辈可以这样认为。”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那双眼睛里翻涌着困惑和好奇,但只是一瞬,钢琴家便将那些通通收敛了起来。他端着酒杯喝了一口,没追问下去:“好吧,早川也学会了这一招啊……我知道了,我会帮助你的。” 心照不宣地点到为止。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谢谢前辈。”我松了口气。 “总之这次肯定又是为了……算了。”一旁的外科医生低低地咕哝着,我想那后半句一定是“为了太宰”。嗯……虽然我并不会承认,虽然他也不会认为是别的可能。 外科医生的话没有说完,又或者我并未听清后续,等我看向他时,他已经默默地喝起了香槟酒,佯装一切都没发生过。 餐桌上的氛围稍微静了几秒。 “只不过,”钢琴家话音一转:“早川,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坂口君的工作有多么私密吧?即使我们能够向你提供信息,也许也只能涉及到可以在旗会内部流通的传闻。在那之外的,我们不见得能够得知。” 能够在旗会内部流通的消息,一般都是在森先生允许范围里的新闻。 我当然知道这一点。 即使现在已经升到了干部位置的太宰,也探听不到多少专属情报员的工作内容。更不用说,我和钢琴家这般只能算是在港口黑手党算颇有名气的成员。 “已经足够了。”我郑重地向他道了谢,然后说道:“前辈能够为我留心一二,能够将在旗会内部流通的‘新闻’告诸于我,便已经很好了。如果这一举措会有让大家陷入险境的可能,希望届时前辈能够中止……我并不会想要它发生。” “以及,如果之后能有什么我能够帮忙的,请尽管提。” 钢琴家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早川你啊,要说帮忙的话,当初,你的身体可是因为我们才变成这样的。” 我摇了摇头:“那时候情况复杂,而且,我也抱有想让前辈们去帮助哥哥和中也的私心。” “但毋庸置疑的是,你的确救下了我们,不是吗?”钢琴家轻声说道。 我没说话。 钢琴家继续说道:“不过,该说能够来找我们帮忙,已经是一种进步了吗?虽然说不爱给别人添麻烦的个性,这么多年过去了,倒是一点都没变。只是,偶尔也更相信我们一些吧。” 我微怔,抿了抿唇:“前辈,我没有不相信你们。” 钢琴家支着头,微笑着说道:“如果不是不相信,怎么会说‘能够帮忙的地方’这类的话,或者说,你其实只是想和我们划分清楚界限吗?” “我不是。”话是这么说,其实我不知道该怎样去辩解。 “……别逗她了,钢琴家。”外科医生勾着嘴角说:“……再说下去,她恐怕都要掉眼泪了。” 我:“……” 前辈,你幸灾乐祸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那倒还是不会的,前辈。” “好啦好啦,”钢琴家收起了刚刚笑眯眯的表情,说道:“不过,如果打探消息顺利的话,我倒的确有一件事想让你帮忙考虑一下。” 我身体微微前倾,认真道:“请说。” 钢琴家半开玩笑、半认真似地说道:“等这一次出差结束后,再认真考虑一下加入旗会的邀请吧?早川。” “诶?” 我设想过多种“回报”,唯独没想到会是这句话,因为我其实以为他早就已经放弃了这一念头:“只是这样吗?” “只是这样。” 耳边,一阵悦耳钢琴音渐渐响起,我突然想起来第一次见到钢琴家的时候,也是在这家西餐厅,那时他让我帮忙探知中也的消息,他笃信中也就是人类……或许因为夜晚的风太滚烫,从那时吹到了现在,我竟然有一瞬间的恍惚和动摇。 不知道过去多久,在他们耐心的等待里,我轻声说:“好。” “……真是难为你了。”外科医生瞥了一眼钢琴家,说道:“了不起,居然真的能够让她改变想法……要我说呢,她可是比千年一闻的顽石还要固执的存在呢。” “医生前辈。”我小声说:“拜托,您吐槽的对象还在场啊。” “……噢,我知道。”外科医生一脸“那有什么关系吗我想说就说了”的表情,我无奈。反而钢琴家噗嗤一声笑出来:“医生,要我说,刚刚更紧张的人是你吧?除了中也之外,我们几个里,最想让早川加入旗会的人,恐怕也是你吧?” “……呵呵,我才没有。”医生默了一下,露出他标志性的尖锐鲨鱼牙齿,像电锯一样闪着冰冷的弧光:“……再说就毒哑你哦。” 第206章 翩跹 我仔细复盘了一遍,思考自己是否有所疏漏。 关于太宰,即使是出差,我们之间的短信并不会减少,得知他的行程、探知他的状态也不是什么难事。 况且,森先生的办公室里还存放着一支复活药剂。基于他「利益最大化」的原则,假如太宰出了什么意外,他一定会动用它。 所以,将重心转移到探听那几人的消息上,这是我翻来覆去思考后得出来的结论。 如果说有能什么够让太宰情绪起伏的事物,有很大的可能会是发生在他身边之人身上的,就像当初的旗会给予中也的重创一样。 也许……太宰也会经历一遍像旗会事件一样的意外。 在这些“身边之人”中,中也和我一起出差,他绝对有自保的天花板级别的武力,我原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森先生也不会让我死掉,所以我们暂且不论。 那么,如果意外真的发生,最大的概率会出现在织田作先生、芥川君、安吾先生三个人中,万一他们有一个出了什么事,森先生也绝对不会动用那支复活药剂。 … 将这一切部署完毕后,我又派下最后一个指令——让医疗部将最近所有的医疗卷宗远程送达到中东。 此前,我已经提到过,各部门支取的药物、每个人的身体情况、受伤的程度和位置,足以映射出许多情报。 如果存在森先生无法接受太宰在港口黑手党里的权利,而命令黑手党去抓捕他、背叛他,又或者太宰率领的部队遇到了什么强敌之类的情况,我能从太宰的部队受伤情况、调取的药物来探知一二。 虽然说,我觉得这两种情况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就是了。 森先生不会明摆着做如此愚蠢的事情,这样没有任何利益。而在横滨,能够让太宰受伤的人,也只剩下他自己了。 不过……有备无患。唯有万事周全,才能让我稍微安心。 … “最后一个地方。” 周六下午三点,刺目的阳光在墙面晒出耀眼的光斑。我微微抬起头,红砖洋楼依然矗立在街口,那里是武装侦探社。我约了与谢野一起喝杯咖啡。 目的是「医疗探讨」。 不论是手术经验还是药物研究,与谢野都毫无疑问称得上是金牌专家,在她不使用异能力的情况下,我所见过的人里,唯有外科医生的医术能和她对垒一二。 此前,在关于我研发药物的计划上,她也提供了许多建设性意见,我对此受益颇丰。 今天的话题也依然在正轨上疾行着,与谢野向我分享了最近诊断的疑难杂症,我也分享了一些前沿药物的研究资料。一直到夕阳渐起,我才意犹未尽地向她告了别,离开了咖啡厅。 意外发生在下楼时。 我站在冗长的楼梯间,远远地,瞧见了向侦探社走来的阿敦,他抱着一大袋零食袋,正和叼着棒棒糖的乱步并肩走在一起,看样子似乎是刚处理完要事回来。 我脚步微顿,找了个位置藏了起来。 “总觉得……刚刚好像有什么人在注视着我。”几秒钟后,我听到了擦肩而过的阿敦疑惑的声音。 “是错觉吧,错觉啦。”乱步似有似无地瞥了一眼我藏身的位置,我再度向里靠了靠:“怎么会有人能够瞒过名侦探的双眼呢?敦君你想太多了。” “说得也是哦。”阿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便没再纠结了。 脚步声远去了,我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忽然,与谢野抱着手臂,出现在了我面前:“早川,你打算继续瞒着他吗?” “与谢野小姐?”我讶异。 “乱步桑刚刚看到你了。”她抬了抬下巴,轻声说道:“走吧,我送送你。” 果然如此……藏身这种戏码,我倒是没指望能瞒过乱步的眼睛。 我和与谢野一边说着话,一边并肩向海岸线的位置走去。 “横滨并不大,你做不到隐瞒一辈子的。”与谢野说道:“况且,今年新年参拜的时候,我们也差一点撞上了吧?所以说,早川,你打算隐瞒到什么时候呢?” “……嗯,我知道。”我想到在参拜时与几人擦肩而过的场景,叹了口气,摁了摁眉心:“等阿敦再长大一点吧。” “说真的,你有想过换一个地方工作吗?”她认真提议道。 “换一份工作?”我愣住。 “比如说,武装侦探社。” 听到她的提议,我顿时有点哭笑不得,我郑重地摇了摇头:“谢谢你,与谢野小姐。但我认为,我做不到。” 并不是不想,也不是不能,而是做不到。 我坦然地摊开手:“你知道我所在的地方……那个地方也许并不美好,但哥哥在那里。” 与谢野似乎并不意外:“好吧,和乱步桑提起时,他说你一定会拒绝,我不相信,果然是这样的结果。我并不意外,只是……完全没想到你会是兄控的类型。” 她是知道什么吗?我稍微回想了一下,搜寻记忆,我似乎从来没有向与谢野提起过“哥哥”这一角色。不过,如果是乱步曾和她提起过的话,倒也可以解释她意料之中的表情了。 “也许是因为,是家人吧。”我的手背在身后,轻轻地绞着,低着头说道:“而且,也许,也不全是为了哥哥。” 我想到中也、想到小松杏、旗会的大家和织田作先生、安吾先生,还有医疗部的所有人、曾给予我善意的每一位无名之人。 “家人啊。”与谢野咀嚼了一番这个词句,似无奈一般笑了笑:“说来,我很好奇呢。早川的哥哥是什么样的人?” “哥哥是什么样的人啊……”我轻笑了一下,说道:“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独特、最好、最温柔的人。说起来,我想如果能够互相认识的话,说不定,哥哥会和乱步先生聊得来。” 与谢野:“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嗯……也许是因为当初,我第一次见到乱步先生时,曾有过‘他们身上有着相似的气质’这样的想法吧。”我歪着头说道。 “哈哈哈哈哈……”与谢野大笑了一阵,我有点懵,不明白哪一句话拨动了她的弦:“与谢野小姐?” “没什么,没什么。只是刚刚在想,早川你只有在这种时候才稍微容易孩子气一点啊。” 她停下脚步,身后海浪翻涌,腥味的海风涌入鼻腔,也拨动了她的短发和裙摆,那只金属蝴蝶在光影下翩跹振翅,似要飞向海岸线的另一边。 “早川。”与谢野看着我说道:“这一次出差,不会再像那次一样了吧?” 我愣了一下,意识到她提的是当初魏尔伦杀死旗会、我失联大半年的事。我摇了摇头:“不会的,那时只是意外。” 与谢野意味深长地说道:“最好是这样。否则,等你回来后可就躲不过我的治疗了。” 联想到与谢野的那把巨型砍刀和濒死发作的异能力,我背后莫名发凉:“请放心吧,与谢野小姐。绝对不会的。” 她将鬓发往后轻轻一拨,说道:“总之,武运昌隆。” 第207章 星空 礼拜天如期而至。 虽然这次旅程要花费不短的时间,但换洗衣物或者生活用品都可以在当地采购,行李箱里只需要装一些医疗部里比较珍贵的卷宗资料、必须我经手的工作文件就好,所以我带的行李并不多。 随从的几个助理是医疗部里任职一年以上的元老级成员,主要是负责处理琐事、保护我的人身安全以及协助我的工作开展。值得一提的是,就我的身体健康问题,他们被小松杏好一番叮嘱交代。 场面之严肃庄重,令我颇有些哭笑不得。 依然是搭乘的私人飞机。 透过窗户,高楼大厦在眼前如火柴盒一般星罗密布,飞机升高,它们缩小、再缩小,横滨如一座巨型棋盘,摆满的各色棋子被看不见的手推促着前行。我盯着窗户望了一会儿,才收回视线。 暂时跟横滨说一声再见了。 我和中也相处多年,知道他并不是一个话多的人,我也同样。自从羊开始结识到如今,我们对彼此已经相当熟络。所以,这时也只是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宜,我处理公务,他闭目养神,这样过了十几个小时,飞机总落了地。 阿富汗已经凌晨三点了。星夜闪烁,灯火通明。 八月份,正是这一带地区最炎热的时候。下飞机后整个人更是如同置身于烤炉之中。 “真热啊。”中也咕哝着脱了外套,搭在手肘上,他的额头上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我的狼狈只多不少。因为当地有女性佩戴头巾的传统,所以入乡习俗,我只得让头巾闷着呼吸,这样也更加燥热了。 半个小时后,我们在当地合作集团安排的旅馆里安顿了下来。 安顿好后,我事先确认了一遍行程单。 其实,严格来说,中也算作前线人员,他参与的场合基本上都是商务酒会、政局安排、武力决斗等。 而我则极少出面前线,虽然关于我,外界也流传着类似于港口黑手党最神秘的「幽灵医生」一类的称呼,但见过我的人实在少数。 大多时候,我都在实验室里埋头研究药物、或者在办公室里处理病案,只有极少数的情况下,才会跟着尾崎前辈、钢琴家他们出席一些晚宴。 这一次也不例外。我们虽然是一起工作,但两人的行程大多不在一处。中也大多是需要参加宴会、洽谈商务,以及涉及到一些必要的黑帮战斗,我则更多在当地合作组织提供的医疗实验室研究药物,偶尔才需要去赴宴。 虽然来当地更能够因地取材、了解药物市场,而且和医疗组织接洽也是医疗部面临的下一个挑战等,各种理由权衡下来也说得通为何森先生会安排这次出差。 但……莫名的违和感总是突然地冒出来。 也许是因为在飞机上已经睡过一觉的缘故,也许是初来此地、心中总不踏实,也许是这种违和感太过明显。我辗转反侧,不知不觉地点开了和太宰的通讯页面。 凌晨四点,这时的日本正是早晨,如果向他递话,或许他刚好醒来、刚好看到。 我抿了抿唇,握住了手机,然后坐起了身。 去酒店里走一走吧。 中东地区是欣赏星空的好去处,两年前,太宰出访中东时,已经给我拍过了这里的照片。方才下飞机时,我匆匆一瞥,虽然没看个真切,但囫囵知晓它的确漂亮。 原本我想,反正难以入眠,不妨去见识一番。但这里战争频发,夜晚的防空警报和枪声偶尔响起,外面不一定安全。不如去逛逛酒店,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适合静静待一会儿的场所。 这么想着,阖上房间门时,身后忽然传来一记熟悉的声音:“澪?” 是中也。 他住在走廊的另一端,离我的房间并不远。在这个时间点同时出门,真算得上是巧合了。我回过头,和他打了个招呼:“中也。” 他走过来:“你去做什么?” 我迟疑了一下:“有点儿睡不着,所以想走一走,看看有没有适合坐一会儿的地方。中也还没有睡吗?” “嗯。飞机上休息过了。”他抬了抬下巴,说:“这一带很混乱,你想去哪里。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这么麻烦……” “啧。”他没解释,说道:“走吧。” 我便没再拒绝了,和他一同向外面走去。街道上的风依然是滚烫的,飒飒地吹动了衣角。黄土一般的建筑堆叠在一起,小摊络绎不绝,无一处不透露着破败、干燥和贫穷之意。 但这里的星星极美,斑斑点点,洒了一盘的银光。 我拍了一张照片发给太宰。他没回复,也许还没醒来,也许没看到消息。我没有多等,将手机收了起来。 “喝汽水吗?”中也侧头问我。 我点了点头。 他在路边的小摊贩买了两瓶冰镇汽水,气泡碰撞玻璃的滋啦响起。我说着“谢谢中也”,一边忍不住笑了起来。 中也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捏着玻璃瓶,说道:“只是想到了很久以前,中也说‘汽水是报酬’的时候。” 时间真是很神奇的东西。 几年前,我们也曾在擂钵街的天台看过不少次星星,那时的我们怎么也没想到,不久后我们会加入当时最憎恶的敌对组织,几年后的现在,我们会离那片窄小的贫民窟相隔万里。 即使,这几年我们之间的联系也不像那时候那么紧密,没有再像在擂钵街时那样朝夕相处,每日一同用餐,一同谈论那时看起来天大的事。 但是,关系就像汽水的味道一样,未曾变更分毫。 “……哦。”中也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你是笨蛋吗。这种东西居然记那么牢?” “我明白了。”我压下笑意,说道:“所以还是不要记住为好吗?” “……”中也撇过头,闷声道:“记不记得之类的,当然随便你了。” 第208章 拥抱 我见好就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某种程度上来讲,中也和太宰具有一定的相似性,面对一些羞窘、直白的话语,若是提得太过分,他们都会做出猫咪炸毛的防御。 嗯……还是不要踩他们的尾巴为好。 就这样,移开话题后,我们随意地闲谈起来。无非是和有趣的店铺、最近的工作有关。 值得一提的是,前不久,信天翁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两只小狗送给中也,一只是绒白的萨摩耶,另一只则是黑白相间的阿拉斯加。中也一直都很喜欢狗狗,这会儿也分享了不少养狗的糗事。 不过,给狗狗喂牛排居然是认真的吗…… 街巷里烟火滚滚,四处升起浓郁的烤肉香,人声沸腾。远处依稀传来阵阵枪声,周遭却是一片太平。一座极其矛盾的城市。 我们漫无目的地绕了几条街。 “澪。”不记得谈到了什么,一个话题结束后,中也忽而驻足。 我奇怪侧头:“怎么了?” 他望着眼前的虚空,几秒钟之后,才移开了视线:“不久前,我去见了一次魏尔伦。” 空气安静下来。良久,我低低地应了一声,有些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这是我苏醒以后,第一次从中也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当然,在那之前,钢琴家、外科医生和太宰他们都有提起过,是当初事件的更详尽资料。 魏尔伦曾有一位搭档,名叫兰波。他们同是欧洲的谍报员,也是不可多得的超越者。 当初他们从实验室劫出中也后,因中也的归属问题而产生了严重分歧,二人大打出手。 彼时,中也“诞生”了。 擂钵街因此发生了一起爆炸案,兰波被爆炸波及,失去了记忆,因帽子上的文字被误认为“兰堂”,后成为了港口黑手党的一员。 在恢复记忆后,兰波想要杀死中也,让中也成为被他驱使的异能生命体。 这一计划并未实现,他死在了太宰和中也联手的战斗中。 不仅如此,当初太宰和中也联手调查的老首领复活一事,也是他的手笔。至于中也十六岁前戴的那顶洋帽,正是兰波的遗物,后来帽子被魏尔伦拿走了。 其实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时,我更多是觉得颇为荒唐,那是我刚接触港口黑手党时没有多问的谜题,没想到在两年后得到了答案。 如今,魏尔伦正藏在港黑大厦的深处,担任港口黑手党干部一职。太宰也曾向我提起过他,说芥川君的妹妹银正在跟他学习暗杀之术。 魏尔伦啊。 老实说,其实他更像是只存在于我记忆里的一个符号,因为我没有亲眼见过他的样貌……不,或许曾经在前世的梦境里匆忙瞥见过一眼。 金发、绅士、彬彬有礼。 就是他的外表给我留下的印象了。 可就是这个只存在于大家言语中的符号,却是当初更改掉我和旗会人生的根源。 直到这么久过去了,我也一直在有意识地规避掉这个话题。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是中也的“哥哥”。 他之所以要杀死中也身边的一切,是认为旗会是“错误”、认为港口黑手党是“错误”,他想让中也走向所谓的“正途”。 我理解他,但不赞同他,我并不认同那是爱。而我也曾感受到愤怒,却并非源自他,更多是出于对自己无法更改困境、无法帮到哥哥和同伴的无能为力。 一时之间,我们都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开口问道:“中也讨厌他吗?” 他摇了摇头。 没有超出预料的反应。 我停顿了一秒钟,再次问道:“那么,中也原谅他了吗?” 原谅他当初想亲手杀掉旗会的事了吗?原谅他想带走你,想摧毁掉你在横滨的一切的事了吗? 中也犹豫了一会儿,再次摇了摇头。他颇有些挫败地说:“我不知道。但是。” 那是像孩童一样茫然的表情。 其实,十六岁以后的中也,已经鲜少再露出这副表情了,也极少会把“我不知道”这句话宣之于口。他似乎一直在坚定地向前走着,未曾有过任何的动摇。 温热的风抚摸过我的脸颊。 “……但是。澪。”他说完了后半句:“对不起。” 我恍然意识到。推促中也提起这个话题的,也许是那份他自己都不清楚是否已经原谅了魏尔伦的心情,也许,是面向当初的我的“歉意”。 他将罪责全部揽在了自己身上,但那并不是他的过错。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我现在也没什么大碍。”我摇了摇头,轻声说:“至少,没有人因他而死去,中也。” 至少这一次没有。 “而且,魏尔伦也付出了代价。至于其他的——” 我其实不知道对于中也而言,魏尔伦算作什么。只是,对我来说,他的确可以称作一笔糊涂账。 那是太宰担任干部后不久,或者说是一个月前的一天。他用干部职位的权限调取了我在实验室所有的报告。 那摞资料并不厚,写满了我在实验室所经历的一切。 也包括魏尔伦。 那是和兰波分道扬镳之后的事了。魏尔伦曾孤身一人,在欧洲地区捣毁过几个实验室端点,他的出发点是什么,我不得而知,也许因为愤怒、也许因为憎恨。总之,不管是什么,在他摧毁的实验室里,也包括了以研究「永生与复活」为主要项目的……我所在的地方。 那时的我只知道,摧毁实验室的是“欧洲异能力组织”,我不知道其中还有魏尔伦的手笔。 仔细想来,前后似乎的确有两波人抵达实验室,正因为前者的攻击,让我得以清除了和复活药剂相关的资料,所以后者来时,复活药剂才没有暴露,而被实验室困住的孩童们也得以遣送回国。 老实说……当时看到实验室资料的我,其实想的是:这算什么? 因为魏尔伦的举措,所以我隐瞒了最见不得光的秘密,又因为魏尔伦这根导火索,所以我暴露了一切吗? 真是世事奇妙。 和我的反应不同的是,那天晚上,太宰在看完那叠资料后,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他手里攥着纸张,因用力而留下了一些印记。那双漆黑的睫羽微微垂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站在他面前,静静地看着他。 我想说没关系,想告诉他一切都已经过去了,那已经不算什么了。 如果对于刚加入港口黑手党的我来说,实验室的确是不可逾越的火山地狱,然而此时,它已经无法再让我害怕畏惧、甚至无法再在我的生命里掀起波澜了。 是太宰、也是大家的存在给予了我找回自我、对抗一切的力量。 那天的最后,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鬼使神差地抱了抱他。 太宰骨架瘦削,背脊很薄,似乎月光就能轻易地刺穿他的脊背。 我的手指无意间摩挲过他背上的西装布料,冰凉的触感。属于太宰的、很清冽的香气也在鼻尖徐徐舒展开。 拥抱很浅,衣物是冰凉的,太宰的呼吸也很浅,他的声音也是冰凉的。 明明一切都是浅的,我却感觉到有什么重重地碰在了一起,也许是灵魂、也许是别的什么。 那样过去了很久。 太宰的手忽然环过了我,他的指腹搭在我的背上,用很轻的、像风一样捉摸不定的声音说:“小澪。不会再这样了。” “……” 至于其他的—— 我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会再这样了。” 第209章 魁首 和中也在异国他乡的街头散步、随意提起并不愉快的前尘往事这些,仅是一个小插曲,很快便翻了篇。 中也在阿富汗留了几天,在陪我同当地医疗集团交涉完毕后,他才启程赶往邻国,去洽谈宝石线交易人变更的问题。 阿富汗不算富饶,但实验室却并不简陋,大部分的器械都引于欧洲。 当然,最重要的并非器材,而是当地引进的欧洲的科研人员。 我有条不紊地将工作部署下去,很快,新型药物的市场调查、药物研发项目、关于适合投入当地的止痛药副本计划等各项计划一一开展了起来。 和意大利的出差来比,这一次相当顺利,或者说,这里比横滨更加闲适。毫不夸张,横滨的枪林弹雨绝对是家常便饭,而在阿富汗,从枪炮声的频率来判断,此处可以算得上是和平地带了。 此前交付给小松杏的委托,她也在认真执行着。 小松杏发来的情报里,关于织田作先生的部分,大多是这样的: ——“织田先生今日六点下班,一切如常。” ——“织田先生今日于码头处救愈三位伤员,加班一小时。其他一切如常。” ——“织田先生今日休假,暂无意外状况。一切如常。” 并附有较为详细的工作行程表。 杏这样严谨细心的架势让我心安的同时,也颇为哭笑不得。 而关于芥川君的,风格则大不相同了。 ——“今日上午十点五十二分,芥川君身体多处枪伤,分布于手腕、肩膀处。已治愈。” ——“今日下午三点十分,芥川君身体多处淤青、擦伤,疑似于与敌人肢体冲撞。已治愈。” ——“今日下午五点,芥川君例行检查,肺病正在好转,预计三至五月后可以完全恢复。” 并附有详细的病案配图。 “……” 说实在的,光从这些文字里,我已经能想象出织田作先生在从容地处理工作,而芥川君遭受各种暴力血腥的战斗的画面了。 不过,芥川君的情况并未坚持很久,十月之后,他的受伤频率肉眼可见地慢慢减少了。 虽然,按照太宰的话,我推断出,这并不是因为芥川君学会了控制己身,而是因为训练室里、敌方组织中几乎已经没有他的对手了…… 关于安吾先生的情报,钢琴家那里传来的消息则算得上是言简意赅了。 “东京出差三日。” “加班至凌晨一点。” “周日并未休息,港口黑手党加班。” “……” 我拨动手机,最新的几条讯息是外科医生传来的。 外科医生:「……如果要评选“港口黑手党劳动标杆”的话,我想我不介意投一票给他……」 外科医生:「……早川,你其实更适合在坂口任下就职。」 外科医生:「……说实话,你监视他的根本目的是不是因为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危机感?」 我:“……” 我面无表情地打字:「前辈,请拜托暂停一下您丰沛的想象力。」 外科医生:「……呵呵。」 当然,和太宰的联络是最多的。 有时,我很想念小松杏泡的红茶,每当这时,太宰都会去医疗部喝一杯红茶,美其名曰“就当是远程替小澪喝过了”。 一直到现在,小松杏还是有点儿怕他。明明当初我在医疗部养病时,小松杏说太宰时常来探望,照理来说,那时她和太宰相处不少才是,可当时的她并没有如今的胆怯。 对此,小松杏的原话是:“因为人的观念是会变更的啊早川小姐!我那时候也没有想到,太宰先生会做到今天的成就!他现在已经成为港口afia里神话一样的存在好吗……拜托了!早川小姐,请您也稍微关注一下afia里大家的动向吧,比如说对太宰先生的评价之类的。” 我茫然:“还有这种东西吗?” “当然有啊!!太宰先生可是连续获得三届‘港口黑手党里最不能惹的大人物’魁首,一年评选一次的那种!……您问为什么是三年?嗯,很简单。因为今年的评选还没有开始。” 我:“……”是不是太过夸张了一些? 这么说来,港口黑手党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不仅有周报,居然还有这类八卦榜单评价。 此前,我只知道存在「绝对不能惹怒的高层」之类的资料,并在加入港口黑手党时,为了不触怒大人物,还特地拜读了一遍。相比榜单来说,还是有些过时了。 ……所以说,外科医生所说的“港口黑手党劳动标杆”榜单,也是存在的吗? 除此之外,我偶尔也会问太宰,洋食馆的孩子们最近过得怎么样。 当问起这个问题时,太宰一般会在下一次于p喝酒时打通电话,然后把手机丢给织田作先生。 于是,如下对话便产生了: 织田作先生:“孩子们吗?还是老样子。” 我:“那就好。” 织田作先生:“嗯。” 我:“……嗯。” “……” 紧接着,太宰张扬肆意的笑声就这样从手机那边传来了。 当然,有时候也有我向太宰的吐槽—— 比如说:「哥哥说得没错,这里的食物的确很难吃。」 真奇妙。两年前,太宰去中东出差。两年后,我也在这里走过了一遍。也许我经过了他的足迹,也许我尝过了他说不甚美味的饭菜,也许我也看过了他看过的星星和月亮。 我好像总是跟在太宰的身后,这一认知,令我感觉到无比安心。 太宰也会发一些讯息来,大多时候是挑着帮派里、p中、还有自杀途中的各类趣事同我讲。 说起来,应该不是我的错觉。自从我苏醒以后,太宰的自杀历程,从「爆炸案」、「毒蘑菇」、「入水」之类严肃认真的方式演变成了「找块豆腐撞死」、「在酒精里加入洗洁精」之类带有些荒诞色彩的办法。 是一桩好事……吧? … 就这样过去了一两个月。 这期间,中也经常会来探望我,我们会一同去参与某个宴席、一起吃一顿饭、闲聊许久。 大多数时间下,则是我在埋头研究药物。 如我所猜测的那般,中东地区的新型药物正是毒品,在确认无法获取解药之后,森先生派来工作,手里的要事变更成了「让止痛药的造价更加低廉」,以便适应周遭战斗地区的需要,谋取一笔丰厚的钱财。 森先生的原话是:“虽然药物作战失败了,但中东市场还有很大的图谋空间,一想到可能会浪费,我就倍感痛心啊。欧洲派去那些人手也相当好用吧?澪酱可以尽管差遣他们哦。” 首领的命令当然无法违背。 而且,既然是因地制宜,自然也少不了对本地药物的研究。这么看来,回国也并非近期能够实现的目标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那之后不久,我再次更换了一个国家。阿富汗虽然较为和平,但夜里也偶尔有枪炮声,且当地环境并不算好。新换的基地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世外桃源”了。 十月底的某一天,在将药剂交托给港口黑手党的专职运输员时,我收到了太宰捎来的一封信件。 里面没有装他写的信,只有一张黑白照片。 那是太宰、安吾先生和织田作先生的三人合照,背景是再熟悉不过的p酒吧。 当天下午,我和太宰通了电话。 “怎么突然想到拍照了?”我问。 “因为安吾带了相机来喔~所以老板替我们拍了照。看,把我拍得帅不帅!”他的话音一如既往地跳脱,末了,他像惋惜一般提道:“可惜,小澪不在。” “很帅哦,哥哥。”我用小松杏惯用的方法圈起日历,离回家的日子越来越近:“等下一次回去的时候……再一起拍吧。” 第210章 保密 我将太宰捎来的照片框进了木制相框里,摆放在办公桌一个并不起眼的角落中。 出差的日子单调而平凡。研究院里,办公桌总是拥挤着,资料与资料堆叠,卷宗与卷宗交错,满屋陈列出一股繁杂的气息。 再往药物实验室的深处走去,是经年不息的消毒水气味。同事大多都是金发碧眼的陌生面孔,我不太适应。 同样不太能适应的,还有当地的环境。虽然安宁,却并非熟悉的家里。以至于,我的睡眠往往也很浅,梦琐碎而频繁,任何风吹草动都极易将我惊醒。 有一次,我甚至梦到了戴着鲜红色围巾的太宰,纵身从高台上一跃而下,他的脸上挂着极其疲惫的微笑……因为这梦境太过真实,醒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感觉到一阵挥之不去的毛骨悚然之意。 总之,太宰分享的琐事、寄来的合照给予了我许多慰藉。 某天下午,一个共事两个月的同事来我的办公室提交资料时,无意间瞥见了桌面上的合照。 “早川,他是你的哥哥吗?”她指着太宰问我。 照片上的太宰缠着绷带,不像平时的交谈里时不时会抖露出一些轻盈的少年气那样。老板摁下快门时,他垂着眼,笑意很浅,更多给人一阵阴郁、虚无之感。 就像是相机捕捉到的是他一瞬间盈余而出的,被长久地埋在深处的灵魂。 不知怎地,我没有跳过,而是回问道:“为什么这么觉得?” 穿着白大褂的金发女人爽朗地笑道:“也许是因为你们看上去非常相似。” 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模棱两可地回答她:“极少有人会这么评价。” 纵观记忆长河,认为我和太宰长相相似的,除去津岛家的仆从以外,似乎也只有织田作先生了。二者不同的是,前者已经见过了太宰的真容,后者则只说过“感觉非常相似”这类的理由。 “真的吗?明明你们的气质十分相似。”她来了兴致,说道:“他也是医生吗?” “不。”我摇了摇头。不过,太宰的“老师”正是医生。我含糊着说道:“以后如果有机会的话,再向你提起吧。” “好吧。”她识趣地没有再问下去。其实,不管她猜测什么职业,我都不会承认太宰的身份。 在她离开后,我盯着相册看了许久,最终将它收回了卧房。 不久后,在午间聊电话时,我向太宰提起了此事,不出意外收获了他的一阵低低的轻笑声。太宰说:“照我说呢,小澪,你这样太过紧张了。嗯唔,就当成是去中东玩了一趟好了。” 我没回话,安吾先生的吐槽声紧随其后:“太宰,将出差比做玩闹,只有你会这么做了吧。”他话音一转:“不过,我很赞同太宰所说的,早川的确多多休息一番为好。” 织田作先生也赞同他的话。 “放心吧。”我点了点头,又忽然意识到他们看不到我的动作,便又说道:“我会调整好的。” … 十一月份,当地开始下起连绵不断的阴雨,可惜凉爽并未同期降临,雨滴带来的是闷在煤炉里一般的热意。 同事们纷纷抱怨起这糟糕的天气。 实际上,作为药物研究员,我们鲜少会走出这座院落,雨声带来的最大困境,充其量也只是出现在上下班途中的阻碍和作为工作里的背景音干扰而已。 饶是如此,我也必须承认,在看向窗外不止的雨幕和被淋湿的绿萝时,我同样被影响了心情。时不时地,我会感觉自己沉浸在一股难以言明的闷躁里。 随着时间的推进,这股闷躁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也许,这样的心情是对未来事物的某种预测和直觉,也许,在这闷躁之后,某句古话所说的“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正巧应验了。 某天上午,雨声未停,天空灰蒙蒙的。我像往常一样踏进研究院,收起了湿漉漉的漆黑雨伞,当我准备开始进行今天的工作时,手机收到了小松杏发来的讯息。 这一次,不再是「一切如常」。 “织田先生于今日上午接到了首领的特别召见。” 读完这条信息,我罕见地失了态,打翻了助理送来的热咖啡。 “早川小姐!您没被烫到吧?” 助理连忙抽出纸张,又替我收拾整理被咖啡液浸湿弄脏掉的文稿资料,她关切地询问我,虽然,我心中的不安隐隐扩大,面上却只是摇了摇头。 “没事。”我放轻了声音,不知道是和她说,还是向自己说:“没事,没什么事。不会有事。” 一整个上午,我都心不在焉。时针拨去两个小时,我才收到了小松杏所知道的后续:原来,织田作先生在去了一趟首领办公室后,接到了一桩差事。 具体任务是什么,他没详细说明。 只不过,他拿到了银之神谕。 银之神谕,凡是持有这张纸张的人,所说出的话与首领有着同等效力。也就是说,织田作先生可以凭借它差遣港口黑手党内部五大干部之下的任何人配合他工作。如果有人不愿听从,会被当作叛徒处理。 怎么看,他所经手的任务,都不会是一件随意的「小事」。 “织田作先生说,因为这一任务,他最近大概无法经手医疗部的工作了。” 小松杏在电话里问我,她的声音也颇为不安:“看起来是有非常要紧的事……织田先生似乎心情也不算好。还要继续探听织田先生的消息吗?早川小姐。” 盯着虚空的位置看了很久,我才回复:“嗯,拜托了。” 在这条消息之后,不到两小时,钢琴家的消息也传来了。 「坂口安吾失踪了。」 犹如惊雷一般的文字。 如果说,一件事还能称得上是巧合,那么两桩巧合凑在一起,就不得不去正视它了。 我不断地深呼吸,按捺下不安的心跳。该说“这一天还是到来了”吗?又或者说,这件事,是否就是我所猜测的关于太宰的“劫难”呢? 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正是因为这份未知的惶惑,此刻的我必须启程了。 … 在研究院的这段日子,我时时警惕,从未松懈过分毫,因此,我早就已经做好了随时可能回国的打算。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我暂且可以离开五天而不被发现。 只需要伪造出身体生病的假象就好了,毕竟,我的身体一直都没有完全恢复健康。 那天下午,中也来了一趟研究院。 一起用晚餐后,我认真和他说道:“中也,明天下午,我打算回一趟横滨。” “啊。”他没问我为什么:“我知道了……需要我帮你安排吗?” “不,”我斜过脸,对上他如海洋一般的眼睛,轻声说道:“我希望,你能替我保密。” 第211章 酝酿 “早川。” 那是森先生的声音。 我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梦境的主体是发生在许久之前的、我未曾重视的一段往事。 十二岁的我,就像野外被捕食的猎物一样,眼睛里露出随时就要反击的警惕。我正端坐在森先生的办公室里。 森先生坐在暗影中,面上永远嵌着那副闲适从容、运筹帷幄的微笑。他一直都像一位温和的老师,或者说耐心十足的年长者:“要探究港口afia的本质吗,正是将暴力转化为经济的行为体啊。” 我想起来,是那个时候。 是外科医生执行了森先生的命令,经常试探我的那段时候。 即使我说过“不想杀人”这一念头,森先生也没有放弃掉挖掘我的「潜能」。……当然,也许他现在也依然没有放弃,只是将这一目的掩藏地更加隐蔽了。 这是在处理完走私毒品的「幻影」组织不久后的一场谈话,太宰去了中东出差。 “在港口afia里,杀戮和血腥才是常态,毕竟,这才是取得某物的必要手段。我个人其实相当欣赏澪酱你坚守的原则,即使这与afia的核心相违背。” “首领。”我沉默了一会儿,问他:“所以,您想让我做什么呢?” “做什么?”森先生微笑着说:“不不,不用做什么。澪酱你呢,并不需要通过任何的手段,就已经实现了自己的心愿啊。” “……” 梦境跳转了。 是将织田作先生收编进医疗部的时候。 硕大的落地窗前,阳光拍打在我的皮鞋尖。 “说起来,太宰曾向我提起过这位成员,他有能够放心交好的熟人,让我倍感意外。织田给我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啊。” 森先生语气不急不缓,就像是纵容孩子调皮任性的长者一样:“虽然他个性……啊,是了,仔细想来,他不正是和澪酱你抱有相同的‘原则’吗?” “只是巧合而已,首领。”我那时是这么回答的:“也许各自的理由都不尽相同。” 我并不是多高尚的人。如果我拥有“绝对原则”这样的东西,它的名字只会是“太宰”。 “是这样吗?” “是这样。” 森先生露出暧昧的笑意,他的声音像从天边传来,遥遥地,总不太真切:“事实上,在afia里,不管是暴力、权力,或者是破坏性的才能,只要能够获得符合预期的利益成果,使用它就是一种必然。” 暴力吗。 是的,这里就是暴力的地带。 即使我有意识地忽略、不去深想,也会在某些时刻清晰地意识到,救愈是为了更进一步的杀戮。让谁活下去,也只不过是延迟死亡的来临。 在这里的救生总是浮于表面,并非纯粹地让谁的生命不为目的地留下来。而死亡也太过稀疏平常。 他们的形状全部都是尖锐的、极端的。 饶是我和太宰选择了相反的路径,在意大利的酒吧里,太宰问我“找到答案了吗”,我回答说“也许”。 找得到吗?也许吧。 有意义吗?我不知道。 人的支点会是答案吗?至少,它不是“生命意义”的答案。 “正是使用才能的同时,必然会伴有代价。”彼时的我对森先生说:“有时代价有形,便于衡量,有些人是前者,只是将其视作武器罢了。” 有时代价无形,因为它浸染了人心的怜悯和不忍,浸染了名为“意义”一类的东西,人心最难以权衡,有时候即使是只有“负债”的僵局,他们也心甘情愿。 我不知道织田作先生是不是这一种,但我知道与谢野医生是,也许乱步先生也是。 森先生漫不经心地说:“……啊,是啊,的确是这样。无形的代价,类似于‘原则’一类的东西,维系到作为人的根本,改变它往往比杀掉一个人要艰难地多,我不否认这一点,但我也并不喜欢用它来干涉诸多事情,往往会乱套呢。” 坐在他面前的我表情冷淡,不置可否:“也许正如同您所说的那样吧。” “总而言之。”森先生摇了摇头,羽毛笔舞动着,他批下了让医疗部组建的计划书,他说:“其实,像澪酱和织田这样,坚持‘不使用这种才能的’,正是少数喔。” “所以说——我可是很期待见到你们一起共事的场景啊。” “……” 醒过来了。 大脑空白了许久,我才慢慢地缓过神来。 飞机即将降落到横滨机场,窗外是无比熟悉的建筑物。港口黑手党大厦矗立在那里,吸引着每一个过路人的视线。 顺着人流,我将帽子和口罩戴得严丝合缝,以至于来接机的信天翁差点儿没有认出我。 “……早川你啊,忽然跑回国,又不让我们跟任何人提起,现在还穿成这样……真是奇怪。”信天翁打量了我一遍,如此评价道。 “谢谢前辈特意来接我。”抿了抿唇,我向他微微鞠了一躬:“是因为有紧要的事情,所以回国的行程是秘密。也拜托前辈替我保守秘密了。” 横滨比中东更加寒冷,也许是因为已经快要到冬天了,凛风吹拂过我的鬓发。 “放心好了!关于这一点,我早早地就已经被钢琴家叮嘱过了。话说,钢琴家问你要不要去他制造假钞的根据地,那里是绝对的安全屋。”信天翁问道。 我摇了摇头:“前辈,请送我去一个地方吧。一个您曾经去过一趟的地方。” ——武装侦探社。 “那里啊,”他了然于心,丢过来一个头盔:“戴好。你回国这件事告诉太宰治了吗?”说着,信天翁无奈地笑了一下:“真是……我问了一个什么问题啊,按照你的性格,肯定早就已经说过了吧,那我们……” “没有。” “……什么?”他愣了一下。 我说:“还没来得及说。” 信天翁犹豫道:“那我等会要绕远路避开afia的监视区吗?不过,能不能瞒过太宰,就要听天由命了。” “放心吧,前辈。”我仔细扣好头盔,坐到了那辆火红色机车的后座。我笑着说:“就算哥哥知道也没关系,他会替我保密的。” 信天翁表情古怪:“……哦。” 机车轰鸣声响起,在寂静的长街上,徒留下浓浓的烟气。 也许未来平静无波,只是我赌错。 也许有什么更大的阴谋正在里世界中酝酿。 ……不论是哪一种,在不久的将来,一切都会有答案。 第212章 揣测 横滨常有雨季,今夜也没有意外地下起小雨。路至半程,雨像鹅毛一般冰冷地飘拂而过,丝丝缕缕浸润我的脸颊,就像人体纵横的毛细血管会沁出的血液般细小。 机车轰鸣声嗡嗡响了很久,颇有一种此次疾行其实是逃离至天涯的意味。灯光明明灭灭,我意识到信天翁还是绕了远路,从边缘海域一路穿行到了红砖砌成的洋楼下。 从凸出的窄门处进入,武装侦探社正在四楼。 我下了车,仔细整理了一番着装,这才和信天翁告了别。 信天翁一手抓着车柄,说道:“有什么事,记得电话联系。” “我知道了,前辈。”我点了点头:“我会的。谢谢你。” 道了别,我朝楼栋的方向走去。 “澪。”他忽然叫住我。 停下脚步,我侧过身,望着几米外的青年:“怎么了?” “没什么。”他犹豫了几秒,最终撇过头:“……一切顺利。” 机车再度从长街上划过,于街尾处消失了踪影。信天翁想说但没有说出来的话,我兴许能够猜到一二。 武装侦探社即使看上去相当无害,是对于港口afia没什么威胁的机构。但不论如何,它都是存在于横滨的异能力组织。 之前在这里寄存药剂的事情,森先生已然得知,虽然他并未多问或者说责怪,但我……应该在那时候就要刹止住的。 所以,我知道信天翁未曾说出口的话语,或者说忠告更加合适。 ——“不要和其他组织交往太过密切”。 我们都知道叛徒的下场是什么样。 可是,刚刚的他什么也没说。也许是觉得没有哪个“叛徒”会如此光明正大地联系背后的组织,也许只是因为“信任”一类的东西,只是因为相信我不会背叛afia。 ……我没有去解释。 或者说,我不知道怎么样去和他解释。 我一边沉思着,一边摁亮了电梯楼键。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来武装侦探社,对于这间温馨的办公室,我不算陌生。 此前,我已经在登上飞机前和与谢野联系过一次,今夜正好轮到她值班。摁响门铃的时候,她正在一边等候我,一边研究人体解剖相关的医学资料。 “早川?”和信天翁一样,她先是对我的装扮表达了同样的困惑:“你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 和平日里常规的黑色西装或者白色大褂不同,今天的我穿着遮掩身形的宽大连帽衫,不止戴上了衣服本身的帽子,还压着一顶鸭舌帽遮挡眼睛,大半张脸更是被口罩盖着。 这也并不怪熟悉我的两人都会如此惊讶了。 我含糊道:“只是一些必要的伪装,瞒过……一些人。” “我看短信里说你有要紧的事,这是怎么一回事?”说着,她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她话音里似乎蕴着一丝跃跃欲试:“难道说,你叛逃了?” “……那倒不是。” “哦,那好吧。”与谢野状似不在意地应了一句。 那是遗憾吧……与谢野。 我说道:“与谢野小姐很讨厌那里啊。” “是。”她脸上飞速闪过一丝嫌恶,又意识到了什么,解释道:“不要误会。早川,我并不讨厌你。我只是对某个家伙心存不满而已。一想到他可能会倒霉,我便由衷感觉到开心,恨不得开一瓶红酒去庆祝。” 我认真筛选了一番自己认识的人物,如果说我“叛逃”一定会让谁“倒霉”的话,除了那个人,也不会有别的答案了。 森先生。 但是,为什么? 与谢野抬起手,触碰了一瞬别在她头顶的金色蝴蝶发夹。她垂下眼,说道:“这是发生在许多年前的纠葛了,以后有机会再提起吧。现在不是谈论过往的时候。” 顿了一下,她说道:“说说你的事。” 见她这样,我也没有追问下去,又或者说,这本来就是不便提起的事。 毕竟,我和与谢野隶属于两个组织,如果我猜测地没错,她的这段往事,极大可能还和首领有关。 像是微妙的“禁区”一样,在日常交往里会避之不提的东西。 我顺着她的话将话题偏移到了自己身上:“其实,一时半会,我并不知道怎么样解释。” “没关系,你可以慢慢说。”与谢野带我去了她的医务室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她去泡了两杯茶。 “谢谢。”我捧着热茶,温度从指尖传递至胸腔,驱散了身体大部分的寒意,我缓慢地说道:“这一次回国的消息,我隐瞒了大部分人……因为。” “我很不安。”我这么下着结论。 “不安?”她困惑地问:“为什么?” 我低着头说:“因为我不确定未来是否会发生一桩‘大事’,关乎于我人生的‘大事’,如果它发生了,结果很大的概率是糟糕的……” 看着自己的手心,我茫然地说道:“我在寻找破局的方法。” 面对我逻辑混乱、不知所云的话语,与谢野只是端着热茶,点了下头:“我知道了。事关你的家人吗?” “……嗯。” “那么,早川,你需要什么?” “我这几天不能使用自己的身份,我不想被查到。” 我抿了抿唇,轻声说道:“……所以,我需要一个能生存五天左右的住所,和一台能够查阅资料的电脑。” 与谢野拨弄了一下手机,说道:“住所的话,在我的宿舍可以吗?那里很安全,也不会有人过来打搅。” 我愣了一下,摇了摇头:“但是,如果‘那里’知道了……也许会给你添麻烦的。与谢野小姐。” 侦探社提供一小部分的帮助,和让我住进宿舍里完全是两码事。如果是前者,就算森先生得知了来龙去脉,也只会涉及到我一人。如果是后者,那意味着我知晓了侦探社的“核心基地”,这说不定会波及到他们。 即使后者只是微小的可能,我也不会这么去做。 “虽然说那点程度,还称不上是麻烦。”她不在意地笑了笑,说道:“但我明白你的想法了。” … 凌晨一点,我们抵达了住所。 是离武装侦探社不远的一家旅馆,它的位置十分隐蔽,甚至于说,即使是太宰的监听术,也不一定能够涉及到这一地带。 与谢野替我指了一条路:“我和这家旅馆馆主是熟人,近几日她正好不在横滨,所以,整个店里只有你一个人。如果感觉到有人过来,从地下通道可以直接逃到武装侦探社。唯一的缺点是这里条件简陋,稍微忍耐一下吧。” “没有的事。与谢野小姐帮我太多了。”我站在门口,静静地环视一圈。房间内部陈设简单,只有一些最基础的寝具和一个衣橱,我住过比这里糟糕一百倍的地方,这里已经足够好了。 外头的雨势变大,在窗户上不断地拍打着。与谢野关了窗:“明天上午我会带电脑和食物过来。” 我再度道了谢。 “那我先离开了。” 她说着向门外走去,到门口的位置时,我忽然叫住了她:“与谢野小姐。” “怎么?” 我问道:“……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为什么不问缘由,便给予了我这么多的善意呢? “想了这么久,得出来这个问题吗?” 她转过身,耸了耸肩说:“也许是因为,能让早川你来找我的事情,说明已经是走投无路的情况了吧。” 我摇了摇头,“并不是那样。” “是吗。” 我们隔着窄小的房间沉默了一会儿,她抱着手臂,倚靠着木门,视线飘忽向我身后,那里雨滴将窗户模糊成一团混浊的雾。 与谢野说:“早川。假如你要做的事会伤害到侦探社。那么,我会第一个阻拦你,甚至会杀死你。因为,我绝对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但你不是。如果你会的话,也不会对于我的提议有所顾忌了。既然如此,那就足够了。”她说道:“其中的理由是什么,我不在意。我只是在帮助我的朋友,仅此而已。” 第213章 监控 隔天早上八点刚过,与谢野带着一台全新的电脑和一天份的食物过来了一趟。 房间里没有多余的椅子,与谢野便没进来坐下,她倚着门,抱着手臂同我讲话:“对了,早川。乱步桑已经知道你昨天来过的事了,他让我捎一句话给你。如果你明天才去找他,需要支付的报酬就是三个月的红豆饼和抹茶大福。” 我一呆:“哦……嗯,好吧。如果今天去呢?” 与谢野也愣了一下,然后无奈说道:“我没有问。” 我们面面相觑了几秒钟,都没忍住笑了出来。 末了,与谢野想了想,才说道:“其实,如果你有非常要紧的事的话,可以试着向乱步桑求助的。” 我打开她带来的电脑,一条条符文正在指尖闪烁,闻言,我停顿了一下,摇了摇头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件事的结局会偏向于哪种可能,在那之前,我想……” 事实上,小松杏、信天翁、与谢野,大家已经因为我的任性而无条件帮助我太多了。 而且,来到侦探社、寻求与谢野的帮助,我也存在一些不可告人的、探听某些事情的隐秘念头。可是,这并不意味着我在事情未曾确定之前,就想将侦探社的人拉进未知的深潭里。 所以,我想在探寻到什么切实的证据之前,没有到惊动乱步和太宰的地步。 “好吧。”与谢野说,没再多问。 我一边咬了一口与谢野带来的三文鱼饭团,不由感叹道:“……好吃诶!” “是吧。”与谢野笑着说道:“是敦君之前倾情推荐的店哦,他说那一家的茶泡饭很好吃。” “啊。” 居然是阿敦啊……我轻轻叹了口气,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还是很喜欢吃茶泡饭。 与谢野目光漂了一瞬,她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话说回来,电脑能用吗?” 我回过神来:“当然,很好用。”说着,键盘声停了下来,我正好检查完毕。 不止是能用,是非常趁手。因为这台电脑没有任何被追踪、也没有被监控的痕迹。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走了,今天还要上班。”她向我挥了挥手:“晚上再来看你。” 我点了一下头,目送她离开了旅馆。 与谢野离开之后,窄小破旧的房间里响起了密密麻麻的键盘敲击声。 我的电脑技术和开锁技术一样,都是太宰亲手教授的。自从魏尔伦事件结束,苏醒后的两年里,除去医疗团队的构建,我也有意识地训练精进这方面的技能,已经不再是刚加入港口黑手党时操作青涩的模样。 探寻信息、调取监控之类的操作也并不难,如果没有拥有太宰这种相同技术的人去有意识地主动锁定我,那么,不会有人发现我的举动。 我拨动手机,小松杏的短信躺在最上一条:「织田先生今天没有来医疗部上班。昨天傍晚时分,有人在港口那一带看到了他和太宰先生交谈的画面。」 「织田先生的任务似乎是寻找什么人。」 嗯…… 寻找什么人啊。 我脑海里浮现了安吾先生的样貌。 虽然港口黑手党附近的监控都被清过了一轮,但恢复也不是难题。 我先搜寻了一番安吾先生最后出现的足迹,果然只能锁定到三天之前,是在港口黑手党大厦附近……以及,在织田作先生接到的任务前一天晚上,安吾先生还在p酒吧里出现过。 不过,想必这一点太宰也亲自筛查过了,他似乎没有查出什么线索。 所以很明显,我自然也无法从这方面推断出安吾先生去了何处。 我对此倒没太失望。对应着小松杏的线索,我再度追踪起太宰和织田作先生昨天于横滨港口那一带留下的痕迹。 半个小时后,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模糊的监控片段。 那时正是黄昏,在一个逼仄的暗巷里,织田作先生一手拿着保险箱,一边和两个身穿灰色斗篷的幽灵对战。 出于织田作先生自身的理念,他并不会杀死他们,只是一味地躲避和保护手里的箱子。子弹擦着他身边呼啸而过,即使知道他的异能和身手足够躲过,我也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 好在,很快太宰就过来替他解围了。 太宰带来的部下扫射过那两位灰色幽灵,很快便解决了这场危机。但监控画面实在模糊,也没有声音,我听不到他们的交谈。 又过了一会儿后,太宰用一根细发夹替他开了箱。 保险箱里躺着一把手枪。 他们说了会儿话,也许是关于这把枪的线索。我思考了一会儿,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当我以为他们会离开此地时,突然,那边血迹斑斑的灰色斗篷顽强地站了起来。 他举起枪,枪口赫然对着太宰的方向。 太宰的部下一定会飞速解决掉这两位灰色幽灵吧?我这么想着。 可是,枪声却并未响起。 与我猜测地截然不同,穿着黑色大衣的太宰,正从容地、缓步地走向那人。 等一下。 我呆呆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过去,心脏快从胸腔的位置跳出来了。 等等。 别过去! 我攥紧拳头,屏住呼吸,眉头皱成一团。其实,监控拍摄的视角让我看不到太宰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同样,我也听不见他的呢喃。 可我就是莫名觉得,他的情绪正陷进一片晦涩中。 就像童年时见到他亲手绘下的画中人时我生出的直觉,就像流出血泪一样的难过。 等一等,太宰…… 画面里,织田作先生就像和我想法共频了一般,他同样伸出了手,可是,迟了一步,他没能抓住太宰。 紧接着,灰色幽灵想要摁下枪柄。就在这时,织田作先生也许预见了什么画面,他突然用手枪击中了灰色斗篷的肩膀……灰色幽灵吃痛,无法再进行动作。 啊…… 我这才松了口气,心脏重重地跌了回去。 没等我从这条监控视频里看出个所以然来,很快,他们便离开了这条小巷。 再之后,二人也许是去了港口黑手党大厦交差,也许是去了另外的地方。他们之后的踪迹我便怎么也查询不到了。 我盯着这个视频看了许久,久到中午时分的阳光已经降临,久到脖子僵出了酸痛的姿势,这才摁了摁太阳穴,稍稍缓过神来。 外头一片静谧,明明街道上披着橙色的暖光,却如要吞噬掉人心的隐秘巨兽。 为什么见到那把手枪后、和织田作先生交谈完后,太宰会毫无防备地冲着已经攻击过的灰色幽灵走过去? 他们说了什么?那柄手枪的来历又是什么?织田作先生领取到的是什么任务?根据小松杏的消息……调查失踪的人,会是安吾先生吗? 保险箱里,那把黑色的手枪…… 我思绪不断流转着。 假如织田作先生接到的任务是去调查安吾先生的踪迹,那么他一定会去安吾先生的家里。如果保险箱正是从安吾先生家中取得的,那把手枪又是什么来头呢? 太宰是想到了什么吗?他…… 在我的沉思中,手机忽然振动了一声,我以为是小松杏的最新情报,没有犹豫地点开来了。 发件人并不是小松杏,而是……太宰。 信件是一片全然的空白。 一个字、一个表情,什么也没有。 太宰发错了吗? ……不会吧。 不会的。 我盯着这条莫名的短信发了一会儿呆,电脑屏幕上,监控画面模糊朦胧,它又一次播放到了太宰向着灰色幽灵走过去的动作。 最终,我垂下眼,向对面回了一句消息。 「我会在这里的。哥哥。」 ……说,不论会发生什么,我都在这里的。 只不过,太宰没再回复了。 第214章 枪支 细雨就这样连绵下了两夜。 我整理好物件,便准备带着从未离身的手术刀离开旅馆。 与谢野靠着门,蹙眉问我:“就这样出去可以吗……你的身体。” 关于我的身体,作为医生、也是作为朋友的与谢野自然再清楚不过。虽然说,每个医生对于不听劝的病人都会感觉到头疼,但实际上,我并非他们所想象的,孱弱到只能坐轮椅的那一类。 论起自保的手段,并不是只有体术格斗这一条道路可走。否则,那年初入擂钵街,我也没办法全须全尾地活下来。 我披好她带来的斗篷,安抚她道:“请放心吧。与谢野小姐。” “好吧,总之……你注意安全。”与谢野犹豫了一下,再次提到:“不过早川。侦探社其实并不会拒绝你的委托。” 我知道她想说,如果需要帮助的话,就来寻找侦探社吧。 “谢谢。等明天回来……或许。”我并未将话说太绝对,只是含糊不清先囫囵通过。最后,为确保万无一失,我还是留下了钢琴家的手机号码:“假如我没能回来的话,拜托替我拨通这个电话吧。” … 空洞而漆黑的街,因无一行人驻足而弥漫着略微瘆人的冷气,夜晚的横滨,一向是比深渊深处更为孤寂的存在。 我低着头,穿行到了太宰和织田作先生涉足过的小巷里。披着灰色斗篷的尸体果然已经被人带走,只剩下被雨点冲刷后残留的淡淡血腥味。 对此,我其实并不意外。这大概率是港口afia的手笔,因为,有时候在死人身上可以探寻到的消息,会比活人还要多。 拢了拢帽子,我仔细搜寻了一番线索,果然,太宰亲自处理过的事宜,自然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没有过多停留,我继续朝向安吾先生家的方向走去。 雨声格外地响,拍打在我披着斗篷之上。 那是许久以前的一件小事了。 是某个平淡的夜晚,太宰在p酒吧里,和我一起闲谈一段工作的同时,等待安吾先生和织田作先生的到来。 那次事宜牵涉到了敌方组织内部利益分配不均的问题,正是这一点,才引起了后续各种冲突和争端。 太宰注视着酒液,浅棕色的酒,名为「教父」。他敲了敲玻璃杯,一声脆音伴着他淡淡的声音同时响起:“……虽说,那看起来是一桩难以解决的困事。天平一端是肉眼可见的危机,但森先生说得对,促使每个人图求谋划的,正是更大的「利益」。是压倒在天平另一端的,更大的利益……” 彼时的我垂着眼,捧着牛奶杯慢慢喝着。后来,织田作先生、安吾先生也来了,不记得聊到了什么,第二日黄昏时,我们一同去了一趟安吾先生的家中,大约是聚餐。 不,那并非“家”,而是酒店。安吾先生平常都住在酒店里。 太宰悠哉哉、斜歪歪地靠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说:“作为港口黑手党的专属情报员、安吾,你居然就选择酒店作为长期基地吗?” 安吾先生推了推眼镜,这么说道:“没那么多好讲究的,太宰,住所只不过是工作后休憩的地方而已。” “……” 酒店的位置并不偏远,而是离港口黑手党很近,约莫是为了缩短出勤的时间从而便于工作。我悄悄潜入大厦,走廊上空无一人,租客约莫都已经进入了睡眠。 试探了一番,确认房间里面无人之后,这才用发卡撬开了锁。等到门开后,我又静静站了好一会儿,里面没有呼吸声、没有细微的响动,什么也没有。我这才放下心,悄声踏进其中。 外头雨势正盛,室内窥不见半点光。我借着手机的光四处环绕了一圈,对向入户门方向的正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地毯、沙发、桌椅各类陈设规矩地摆放着,简单但一丝不苟,就如同安吾先生的性格一般。 我慢慢摸索起来。 落地窗上留有弹痕,从窗户落地的方向判断,子弹是从外面射进来的。客厅中间一把木椅,正上方的天花板位置弹出来一块挡板,挡板后留有空间,不难想象里面原先藏了东西。 有人来过。 并且,这个人曾踩在房间中央的椅子上,取走了天花板上的东西。地毯上没有血迹,说明——子弹大概率没有射中他,又或者射中了,但只是轻微的擦伤。否则无法解释为何没有留下大面积的血液。照这个情况来看,此人多半已经逃离了此地。 我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摸了一把中间的圆凳。上面的灰尘是干的,并未凝结成块,地毯上也没有湿漉的痕迹、明显的脚印。 昨夜我回横滨时,天上有细雨。而今天更是从傍晚开始下雨,从未停息。可见来人正是在傍晚之前。 思索间,我突然感觉后背好像被什么抵住了。 ……是枪么? 我心中一沉,右手已经摸向藏在袖子里的手术刀,看来,最好先用爆炸液做出响动,然后给予来人致命一击。 如果在那之前他开了枪,便咬碎藏在牙齿里的治愈药剂制成的胶囊。 思绪流转也只不过是一瞬间,背后的人出声了:“别动。” 低沉沉的语气。 ……什么啊。 我松了袖里刀柄,无奈地转过了身。 这哪里是什么枪,分明是太宰两指并在一起,比出了枪的形状,他只是轻微地碰到了我的后背,又很快分开了。因为太宰再多停留一秒钟,恐怕就会被我察觉出异能力失效,从而发现“凶手”是他。 虽然说,他既然出声,也并没有想要掩藏就是了。 “哥哥。”我一时不知道该是什么心情,哭笑不得有、劫后余生有、放松也有。我问道:“怎么过来了?” 黑夜蒙蒙里,他正勾着嘴角,微微笑着。依然是绷带裹满的大半张脸,而露出的那只鸢色眼睛却格外明亮。实在太久不见了,我微叹了口气,太宰似乎又长高了几公分、似乎又瘦了一点……黑色大衣上沾着几分细雨的腥气。 太宰嘟囔道:“居然失败了吗?有时候,小澪也装作上当的样子稍微紧张一下嘛。” “那……下次我再努力一下?”我压住笑意,说道:“只是哥哥的声音太好认了。” “好吧好吧。”太宰佯作思考:“这种情况该说什么呢……欢迎回来吗?嗯,就这句好了。欢迎回来,小澪。” 第215章 军队 黑蒙蒙的室内,唯余下我和太宰的呼吸声,明明该是严肃以待、又或者说煽情感动的场合,我却不合时宜地轻笑出声。 “哥哥什么时候发现的?”我忍住笑意,问道。 太宰说道:“从小澪你登上飞机的那一刻开始,与捉迷藏的玩家大方地在最显眼的位置穿行无异。我说呢,如果在我这里稍微藏一下,‘什么时候发现的’——姑且才能够称得上‘问题’吧?” “嗯。”比我预想地还要更早,我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没办法。因为知道什么都瞒不过哥哥,索性就不瞒了。” “好嘛。”太宰就像对着顽劣稚童的老师一般,佯作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回了正题:“十一点整。从灰色地带的巷子里路过,直奔安吾居住的酒店,有意识地调查。假如说最近有什么大事让你不惜一切从中东回来的话,啊,看来也只有这一件了——小澪对于织田作和安吾的事情,很上心嘛?” 关于太宰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把我的动机摸了个底朝天这些事,我倒并不是很意外。 我认真点了点头:“如你所说,哥哥。我的确很在意、也很好奇。”只不过,我没有向他解释在意的缘由,而是说道:“所以,可以告诉我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吗?” 有那么两秒钟,我们都没有说话,一阵沉默横贯在我们之间。这份沉默,在我和认识的其他人交谈时发生,都再正常不过。唯独用在太宰身上,便能称得上非常罕见。 夜色将一切光源吞噬殆尽,导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辨不出他的情绪,也许他会露出如同钢琴家那般轻微的错愕、也许又是在想要不要告诉我那些事、又或者对于我的想法,他已经猜出了个大概。 这么想着,我竟然恍然有一瞬间地走神。原来,从童年到如今,一直没有变化的是,我依然无法明白太宰在想什么。 良久,他的声音飘落下来,冷的、淡的,如同没有生命机制的个体一样:“当然。小澪想听的话。当然。” 只不过,这一次我没有再回答“假如哥哥想说的话”。 … 在那条窄巷子里伏击织田作先生的灰色斗篷,腰间配有一种来自古老欧洲的手枪,这款手枪的连发性和标准度都不高,而其能够贴身携带,极大可能是,这是彰显他们身份的标志。 ——iic。 是一个扎根在欧洲的异能组织。与传统异能组织不同的是,其中成员绝大多数都是军队出身。 而白天织田作先生在安吾先生房间天花板上找到的保险箱里,正是装着同样形制的手枪。 “也就是说。”听完他的话,我忍不住蹙起了眉:“安吾先生也许是iic的一员?” 我们出了酒店,在细雨丝与长树枝交错的街道上并肩行走。好在太宰带来了一把伞,雨点只能轻微地粘湿我们的肩头。 “无法断定。”太宰说道:“需要进一步调查。” 我点了点头,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言。 这有可能是对方为了陷害安吾先生而使用的手段,毕竟,安吾先生是一位极为重要的情报员,如果能够除掉他,势必会给予港口黑手党沉重一击。也有可能是安吾先生在调查iic而查询到的重要线索。 不过……不论是哪种猜测、哪种真相。安吾先生绝对和iic有着不浅的联系。 思索间,有闪烁的车灯逆着我们穿行而过,雨丝被晃地格外清晰。我下意识地侧过头,终于看清楚了太宰的脸。 他垂着眼睛,也许正在注视前方飘落的雨滴。鸢色的眼睛混浊、晦涩、而又朦胧。那是比我以为地还要冷冽一百倍一千倍的神色。 汽车经过只不过两三秒,很快便消失在视野里。 那时太宰朝着iic走去的从容不迫、今晚他对于安吾先生的欲言又止。 纵使雨伞下的空间非常拥挤,我们之间也仍然保持着细微的距离,这时,我虚虚地扣住了他的手腕。那是熟悉的绷带带来的粗糙感。 长久盈于身体、是为本能一般的异能力倏而消失殆尽,本该感觉到惶恐,但我却只觉得异常安心。 “我会在这里的。哥哥。”我用轻微地像呼吸一样的声音,再次同他说出了,昨天夜里发给他短信里的那句话。 第216章 天使 后来我们安静地走了很远。 关于安吾先生的身份、他的想法,如今回想起来,我竟发觉自己对此真是知之甚少。他太过神秘了,即使我们曾经无数次在聚会上欢笑、在p酒吧里碰杯,此时的我也无法断言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甚至于,面对这些错综复杂的线索,我连一句「安吾先生绝对不会是iic派来的人」都没有办法笃定地说出口。 雨声渐停了,太宰抖了抖伞檐上的水珠。前边的路旁总算有了灯,挥洒而来时,将脚底下的水洼照得亮澄澄的。 摆在我们面前的,正是一条分岔路口。向前走是一条小路,也是通向回家的路途。向右拐是一道长巷,终点则是与谢野为我提供的住处。 “走到这里了啊。”太宰见我欲言又止,不由咕哝道。 我无奈。毕竟,在首领眼里,此时的我应该正在千里之外的实验室中伏案工作,哪里会出现在横滨的住所里呢? 太宰会知晓我的决定和隐瞒,我知道。就像他这一晚上都没有问我为什么忽然回国、又为什么会调查这一件事。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说道:“这样看来,要说回头见了。” “嗯。”我笑了笑,说道:“不过,应该很快了。哥哥。” … 抵达旅馆已经是半个小时后的事了。路程并不长,只是全力避开监控、仔细清理行踪花费了一些时间。 与谢野见我完好无损地归来,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我和她打了个招呼,便先去迅速洗漱了一番。出来时,她替我泡了一杯热茶:“怎么样,有进展了么?” 我点了一下头:“有的……而且,比我想象中要顺利很多。” 在出发之前,我已经将衣物和手术刀都提前浸泡了剧毒,即使夜色昏暗,我也仍旧保持着对环境的警戒心。 去时,我想在安吾先生的酒店里,大概率还存在其他的线索,幸运的话,能够碰上灰色斗篷的同党。如果是后者,能够活捉到一两个,即使我审问不出什么,也可以将其交给太宰,在他手中,没有几个人可以硬着骨头,咬死秘密绝不松口。 千想万想,也没想到这一计划并未派上用场,我遇见的太宰。 “你心情似乎不错?”与谢野冷不防地开口。 “有吗?” 与谢野委婉说道:“我记得房间的橱柜里收了一面镜子,你可以看一看自己现在的表情。” 我:“……”为什么只有简陋家具的旅馆里,橱柜中却装着一面镜子?真的是正常的吗? 与谢野也笑了笑,她说道:“总之,你没事就是一件好事。明天我还要值班,先走了。” 目送着与谢野离开,我摸了摸脸颊,咕哝了一句:“也没有那么明显吧?” “……” 嗯,绝对没有那么明显。 没再纠结这件事,我拨开了电脑。 这一次的目的自然是搜查iic的相关资料。 事实上,今晚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异能力组织的名字,在这之前,我只大概知晓欧洲较为出名的一些异能组织,iic并不在其列。 页面跳动而过,在里世界相关的网络上,诸多巨浪般的秘密,都潜藏在平静无波的讯息之下,查找并不艰难,甄别哪句说真相、哪句是谎言,才是难题。 无数的谜题困惑着我。 既然是存在于欧洲的异能组织,为什么会集体出现在横滨? 既然他们大多是军队出身,按理来说,在欧洲的他们,应该有着优渥的待遇。为什么他们会选择远渡重洋? 而且,他们所佩戴的手枪,明明已经过时、甚至称得上是战斗中的拖累,可他们偏偏要随身携带——它意味着什么?或者说,象征着什么? 没有答案。 只要事情发生过、存在过,便总会有蛛丝马迹,可iic的资料称得上是空白无几。 就像是…… 一个组织不可被提起、并且被隐藏,大概率有两种方法:一是更加庞大的组织、二则是异能力者的作用。前者有当年津岛家的案例为证,后者,则是传闻中异能特务科的某个部门,我也不辨真假。 但不论是哪一种,iic都像是被谁刻意掩埋了过往。 此路不通,再固执地寻找下去,也只不过是浪费时间。退出网页后,忽然间,我心念一动。 军队出身,势必用于战场。 如果搜寻近年来发生的、较为着名的战争呢? 常暗岛。 这几个字呼之欲出。 屏幕的荧光在我眼底闪烁,幼年时,我只是在家主日复一日的吹捧和推崇中得知一些关于它存在的消息,这是我头一次主动去搜寻关于那场大战的详情。 战争比想象中更加残酷,冰冷的数字之后,都是一条又一条活生生、血淋淋的生命。 我沉默着阅览着,始终没有找到关于iic的线索。正当我想退出时,忽然,一张报刊在我眼前弹开。 ——日本迎来了光明:死亡天使。 “等等……”我错愕不已。 我一目三行,飞速读完。配文记录着,日本在常暗岛大战上所取得的空前绝后的异能者实验。 “……这一名拥有特殊异能力的女孩,她正是战场上的天使,是日本的希望……” “……‘不死军团’带来的胜利,每一位国民都应该欢呼庆贺……” “……士兵们亲切地称呼她为‘死亡天使’……” “……” 一旁的配图,是一张十分模糊的黑白照片。也许是哪个战地记者所拍摄的,已经不清楚来源了。但是,即使拍摄距离较远、即使那上面的人脸异常模糊,我仍然一眼认出来了他们的身份。 令我毛骨悚然的答案。 我对于“死亡天使”这个称呼,已经再熟悉不过了。家主知晓治愈异能力的妙用,将我送入实验室,探索更极端的可能性…… 可是,怎么会是她呢? 所谓的「死亡天使」,怎么会同与谢野有着如此相似的容颜呢? 不,或者说,她就是与谢野本人。 因为那支标志性的金色蝴蝶发夹,也因为站在她不远处,那名穿着军官服饰的青年。 如我先前猜测的那般,与谢野之所以如此敌视港口黑手党,原因就是黑手党的首领——森鸥外。 第217章 事实 坐在二楼的咖啡馆里,我静静地品尝着店长的手艺,即使来过很多次,我也依然认为这般醇厚的口感、这份绵长的回甘是不可多求的奇迹。 咖啡快要见底时,与谢野从门口走了过来,向我招了招手:“走吧,早川。阿敦刚刚被……和乱步桑一起外出工作了。” 是想说被支开了吧,与谢野。 至于支开的“报酬”,我想,便是那三个月的红豆派和抹茶大福了。 … 侦探社内部。 此处的装帧一如既往保持旧样,唯有越来越多的办公桌和纸质资料彰显着它不再如当初那么清冷。穿行而过时,有位戴眼镜的黄发青年正在处理公文,听到声响,还抬头看了一眼我的方向。 是上次新年参拜时遇见过的…… 我恍惚想起来,与谢野同我提起过他,他名为“国木田独步”,是一名性格认真的理想主义者。 没等我细想。这头,与谢野已经敲响了办公室的门:“社长。我把早川带过来了。” “进。” 福泽社长没什么变化,依然是严肃正经的模样。暖光从他身后的窗口泼进室内,我再度感慨,真是和森先生完全不同的风格。 “福泽先生。”我同他打了个招呼。 “请坐。”福泽先生示意,开门见山道:“早川,好久不见。我从与谢野那里听说了你的事情。” “啊……好久不见。”我点了一下头:“承蒙贵社照顾,最近给大家添麻烦了。” 他言简意赅:“不算麻烦。” 简单的寒暄过后,我说出了今日拜访的主题:“其实,我今天之所以来侦探社,是有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在问出这件事情前,请恕我冒昧:我想知道,贵社是怎样看待港口黑手党的?” “……”他未语,目光如幽深的寒潭。 长期以来,我和侦探社之间的交往,一直都保持着一个名为“港口黑手党”的界限。谁也不会戳破那个真相。如今,我却赤裸裸地提出来,也不怪福泽先生处变不惊的脸上会浮现出诸多错愕。 见他沉默,我抿了抿唇,做出了解释:“之所以会拜托与谢野小姐替我寻找住所,是因为,此刻的我不该出现在横滨,但我回来了,我需要处理一件事情。” “我有一个朋友。” 我停顿了一下,才说道:“虽然他也在黑手党工作,但他从不杀人,为此,他遭遇了诸多不解和审视的目光。这次的事情却不同,说不上来为什么,也许是直觉。我总觉得,他似乎正处在风暴的正中心,稍有不慎,就会……” 步入深渊。 “我思考了很多种破题的办法,但是都像是无解的怪圈。我后来想,如果看不清楚迷雾,那么,看一看已经握在手心里的事实。” 事实是什么? 事实是,和敦一样,织田作先生并不适合港口黑手党,他和我不想杀人的动机并不相同,除去这一点,他还抚养孤儿,怎么看也都是站在正义那一边会做的事。 事实是,假如和我所猜测的那样——太宰在面临旗会同等的危机,那么,那个人大概率是安吾先生或者织田作先生。 事实是,如果放在唯价值论的黑手党去讨论这一切,不用去看幕后之人的目的会是什么,只用去看,最容易被舍弃掉的筹码是什么。 ——织田作先生的“价值”称得上微乎其微。即使他有着无比厉害的才能。 … 在昨晚之前,我会想,如果他并非黑手党的人,那么我一定会想办法引荐他去侦探社。 之所以不那么做,则是因为,一来,我只有玄妙的直觉,没有这么做的立场和坚固的理由,谁会依赖直觉去做事?太过莫名其妙就。 二来,港口黑手党绝对不容许背叛,这么做的结果自然会伤害到侦探社,我不能那样。 可是见过太宰之后,在知道与谢野逃脱掉森先生的先例之后。我突然不想再等了,我突然,不想再在去反驳自己的直觉了。 ……所以,不论结果会是什么样,至少我该来一趟侦探社。 “事实就是……”我轻声说:“我应该来和您谈谈。” 福泽先生沉吟片刻,才说道:“因为有敦的先例,也有乱步和与谢野的认可,也因为你的为人。所以,我对你的判断并不怀疑。” “关于侦探社对港口黑手党的看法,或者说你更想问的那个问题——他曾是我的同门师弟。” 同门师弟?我讶异地瞪大了眼。一阵巨大的荒谬感包裹了我。 “关于这个故事的始末,我想,还是让与谢野向你讲述比较妥当。” 与谢野? 隐隐地,我预感到,那会是让我震惊不已、本想徐徐图之、委婉打探的事迹。是发生在那张陈旧报刊上的,故事的真相。 关于“不死军团”,也关于“死亡天使”。 第218章 正确 “你是不是一直很疑惑,侦探社为什么要帮助你?我为什么要帮助你?” “是。” “因为——” … 那是发生在九年前的事情了。 大战末期,在因特殊干扰无法使用热武器、不得不采取白刃肉搏方式进行战斗的常暗岛上,日本政府联合贵族世家投入,开启了一场异能力作战计划。 于是,身为军医的森先生,为日本军队带来了一个特殊的女孩——一个拥有极为罕见的治愈异能的女孩。 正是十一岁的与谢野。 最开始,极速愈合的确为战士们带来了光亮。他们称呼她为“天使小姐”,对她抱以最大的谢意和热情。与谢野也对于自己能够为他人带来帮助这件事感到由衷的欢喜。 然而,好景不长。有一件无人深思、或者说人们不愿意去正视的事情在暗处悄无声息地蔓延滋长了。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永无止尽的痛苦已经成为了足够吞噬灵魂的惊世巨兽。 ——人心的承受是有限度的。 身为军医的森鸥外逼迫着士兵们永不停息地投身战斗,逼迫着与谢野一次又一次地投身治疗。 而当第一个承受不住疼痛、濒死、因看不见终结之日所以精神崩溃的人出现时,悲剧逐渐发生了。 绝望的气息弥漫了整个战场,所有人都只不过是趁手的机器,他们无法对恐惧麻木、无法将胆怯剥离,所以死亡才是最好的“解脱”和“归宿”。 直到最后一根稻草压下——赠送金色蝴蝶发夹给与谢野的士兵,悄无声息死在了杂物房里,死因是自杀。 “你太过正确了”。他说。 与谢野彻底崩溃了。明明是天使赠下的才能,偏偏成为了代表死神的镰刀。纵使「请君勿死」没有杀死肉体的能力,却能够杀死不堪重负的灵魂。 这才是“死亡天使”的真相。 至于与谢野为什么会出现在侦探社。因为,战后,森先生找到了她、想再度带走她,此事被福泽先生和乱步先生知晓,他们选择了阻止。所以双方大打出手,师兄弟二人因此决裂。 与谢野讲述的声音十分平缓,仿佛身处旋涡中心的女孩并不是她,而是别的什么人。也许,她在侦探社里感受了光明,她已经走出了尘封多年的阴影,那些都已经不再是困扰她的梦魇。 可旁观者看来,这个故事的真相却是那样残忍,也那样让人动容。 与谢野说完之后,无声的寂静徜徉在我们之间。良久,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原来真相……竟然是这样。” “已经过去了,早川。”与谢野顿了顿,又说道:“之所以去帮助你,这是一个原因,却也并非全部真相。早川,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人在我面前受到伤害了,也不想让当年的事情重蹈覆辙,不想让你的善良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说着,与谢野的表情含上了浅淡的笑意:“早川,那个时候,你完全可以抛弃素未谋面的我而转身离开的。没有人会责怪你。” “……” 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我走过去,给了她一个拥抱。 “谢谢,晶子。这么久以来……辛苦你了。” “真是,”她被我突然的动作惊地一僵,倏而无奈地笑道:“居然被这么小的孩子安慰了啊。” 我闷声说道:“……再过几个月,我就十六岁了。” “嗯?” “所以不是小孩子了。” “……”与谢野:“好吧。” 这绝对是“你说什么都是吧”式的长辈纵容小孩子的语气吧。与谢野摸了摸我的头,而后结束了这个轻盈的拥抱。 那边,福泽先生出了声:“早川,想必事情的大致你已经清楚了。” “是这样的,福泽先生。”我的视线移了过去。 在与谢野讲述之前,我原以为那只是普通的跳槽,没想到其中涉及到如此曲折的经历、涉及到师兄弟二人分道扬镳的过往,不用想,也知道他们的关系一定水火不容。这下,我便打消了向福泽先生引荐织田作先生的心思。 “关于你说的那个朋友……” 看着他冷肃的表情,我摇了摇头,然后说道:“其实,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他停下:“什么事?” 我抿了抿唇,“为什么森……他会轻易放任与谢野小姐离开?” 按理来说,在森先生成为首领后时间里,如果他知道有一名拥有「请君勿死」才能的医生,那么他一定会倾尽全力,去将她带回来的……至于彼时与谢野的下场,大概会像港口黑手党里的传说人物梦野久作一样,被特殊管控起来。 如果不是那样的话,那么说为什么呢?因为师兄弟往日的情分吗?因为森先生的愧疚之心吗? 绝对不会的。 因为对于森先生来说,他的人生唯有最优先的利益,没有最优先的感情。 在我思绪纷飞、疑惑不解之时,一记清润明快的声音忽然从后方响起: “没什么好搞不懂的啦!如果让一个钓鱼之人放弃掉到手的虾子,那么他一定是为了要更好的鲷鱼。所以,他这么做的目的,当然是因为——” “那个计划。” 第219章 构想 “乱步桑?” 见他到来,我心头一动,涌起一阵诧异。与谢野也同样,她率先反应过来,打了个招呼后,便问出了我心中的困惑:“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阿敦呢?” 乱步脚步轻快,不在意地说道:“敦君帮我买粗点心去啦!” 我暗松了口气。然而,就在目光扫过他怀里抱着的纸袋时,我分明瞧见了里面正满满当当堆叠着各类零食。 我:“……” 与谢野也无奈地收回视线:“好吧。” 礼貌寒暄过后,我的神思重新回到乱步进来时所说的「计划」上。隐隐的,我想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语,大概正是我此行想要收获的“答案”。 这么想着,我抓了抓衣角,打算迂回一番他方才所提起的话题。 就在此时,乱步忽然偏过了头,问道:“能够让你秘密返程的事,也已经在横滨租界掀起了不小的水花,没错吧?” “诶?”我迟疑了一瞬,有点不明白他为何做此询问,却还是点了一下头,答道:“……是。” 与谢野问道:“乱步桑已经知道了什么吗?” “没错,果然不出我所料!”乱步声音跳脱:“据说,最近有个名为「灰色幽灵」的神秘组织在当地出没,他们打扮怪异,人手众多身手敏捷,却从来没有出手伤害当地居民。当然,在原本的横滨,这一类的事情多了去了!” 与谢野想了想,而后接道:“……但在龙头战争之后,这样的组织就很少见了。” “没错!”乱步继续说道:“所以我稍微了解了一下他们的由来。如果说最近有什么要事、又和你回程的时间无二的话,想必也只会发生在他们身上了。” 我点头:“正是这样。乱步先生,一切都瞒不过您。” 乱步略带得意地扬眉:“那当然,我可是名侦探!” “我这一次回横滨的目的,的确多半是和他们有关,只不过……”我顿了顿,而后说道:“我虽然已经大概得知了这一组织的由来。但他们的幕后背景、危险性、目的我一概不知。我想一时的平静,意味着他们图谋的也许是更加危险的东西。” “这个困局正如一团混浊的深渊……我并不想将侦探社、让我的朋友们牵扯到这趟浑水里来。” 言下之意,则是请求略过这一桩事宜不再谈了。 “一直以来,我想知道的……正是森先生的「目的」和「想法」。虽然说起来是可能会引得大家发笑的东西,但是直觉切切实实帮助过我很多次,它告诉我,森先生对于侦探社并不一般,这也许就是我寻找的破题的关键。我想我在寻找的东西,也许靠近侦探社时能够抓捕到。” 我环顾四周,轻轻地说道:“所以我……” 没说完后半句,室内就这样静寂了一瞬,乱步撇了撇嘴,刚想开口,福泽先生却突然出了声:“按理来说,你身为港口黑手党的一员,在你的事情上,侦探社本不应该插手。” 乱步怔道:“……社长?” 与谢野也同时看了过去:“但是……” 我正想点头,然而,福泽先生却再度说道:“但是,你也同样是敦的姐姐、与谢野和乱步的朋友,作为侦探社成员的家人,我认为侦探社不该对你的困扰弃之不顾。” 他停顿了一下:“关于你的事情,是我拜托乱步前往探查的。” “福泽先生……”一时间,我有点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该说出什么样的话语:“您……为什么?” “早川。”福泽先生说道:“一个人的才能是有限度的。寻求朋友的帮助,并不是什么会带来困扰的难题,它只不过是和去杂货店买一把剪刀那么简单。” 我喃喃:“是这样吗……?” “当然是这样了。”与谢野的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难道说,早川你从来都秉持着‘绝不想麻烦别人的心思’,认为自己一个人做到就可以吗?” 我:“……” 我:“没有那回事。” “总之,关于里世界的秘辛,侦探社并不打算牵涉其中,在这一方面有所规避。”福泽先生沉吟道:“至于其他的部分,继续说下去吧,乱步。” … 虽然常暗岛战争过去已久,如今的世界算得上和平,我查询到的关于iic的线索,只能够止步于他们是军队出身。 然而,乱步先生却说—— “只要是存在过世间的事,即使被消除地再完美,也会因为从外部的不嵌合、遗漏的目击者嘴里露出蛛丝马迹。” “所有问题,都指向一个答案——灰色幽灵的本质,就是常暗岛事件后的战争犯。” “……” 如此,我恍然明悟,脑中的弦被轻轻拨开。 怪不得…… 怪不得这样偌大的组织,调查不出更细致的资料,因为战争犯是不可见人的丑闻,欧洲大国之间自然会隐瞒地滴水不漏。 怪不得他们明明是军人出身,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待遇、没有优越的勋章,而是稍显落魄的“逃亡”、异国他乡的流浪。 他们随身佩戴的枪支呢?是当初战争时荣誉的见证和象征吗? “谢谢您,福泽先生、乱步先生……还有晶子。”想到这些,我的神色愈来愈凝重,“这些情报,对于我来说非常宝贵。” “还不止哦。” 乱步说道:“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想在侦探社找到的‘答案’。正是另一个计划——” “是一个极少数人得知的,却关于整座城市未来与安危的计划。” 他比出三根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三刻构想。” “三刻构想……”这几个字再度将我冲击了一遍:“……那是什么?” “社长?”乱步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过了头。 “三刻构想,正是由我的老师所提出的,基于守护城市为目的,以三个组织为轴心,将各组织的保护范围框定为白天、黄昏和黑夜的构想计划。” 福泽先生抱着手臂,解释道:“由警察所在的异能力特务科负责白天,由武装侦探社负责黄昏,由港口黑手党负责黑夜。” “……请稍微等一等……” 所以说,我想知道的,森先生为什么会对侦探社特殊对待,他的目的是什么。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森先生从最开始提出来的“以守护横滨为根本理念”没有半句谎言。 所以他才会放任与谢野离开,因为即使与谢野离开,也能够达成守护横滨计划的最终目的。 作为黄昏守护者的武装侦探社,难怪拥有着全日本、乃至欧洲都欠缺的罕见异能力者——与谢野和乱步。 我捋清思绪,目光复杂地看向乱步,轻声问道:“乱步先生,您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一切的?” 我记得最开始,我并未提起过我的「目的」,而他却早已清楚我的想法。 他早就知道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我想要探知港口黑手党和侦探社存在的“特殊”关系的? 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想要摸索出森先生对我与侦探社交往却从未提起的事宜的? 或者说——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来寻找与谢野帮助的真正目的? “这难道不是第一眼就能够得出来的事情吗?” “嗯、嗯?是吗?” 乱步用“你是笨蛋吗”的语气说道:“当然有啊!毕竟我的异能力可是——「超推理」。不论是再晦涩难懂的难题和困境,只要明白每一个局中人的最终目的,一切就容易迎刃而解了。” 说着,乱步就像想到了什么一样,微微抬起下巴说:“说起来社长让我找灰色幽灵花费了不少时间呢!三个月的红豆饼和抹茶大福已经无法支付我的辛苦费了,还要再加上三个月的粗点心哦!” “诶?”我正思考着他的话,却又被他跳跃的思维带懵了一下:“好、好的?” 第220章 奇妙 没有在侦探社久留,十分钟后,与谢野陪我一起踏上了回旅馆的路。 横滨的街头,人们一如往常行色匆匆、忙碌于自己的要事,是再稀疏平常的一天, 在转进不远处遮蔽的巷子时,我有些怔神,似有所感地往后瞥了一眼,果然,侦探社的门口,阿敦正抱着零食袋专注向前奔跑着。与谢野顺着我的动作同样往后探去:“怎么了?” 如果步伐能够发出音律,想必他的脚步下会无比轻快的曲调。 “……没怎么。”我回过神,摇了摇头。 “是阿敦啊。”与谢野欲言又止。 “他在这里过得很好。”经历了方才那一遭,我再清楚不过为什么阿敦会“过得很好”了。我感叹道:“也许我的担忧是多余的,他会有自己的决断。” 他也许,并不会因为谁而被牵引着踏入不适合他的地方。 他并不会像那时候的我一样,只顾着仰起头追寻太宰的方向,从而忘记掉聆听周边的声音、忘记掉触摸自己的内心感受,甚至于忘记掉去探知“真实”的太宰。虽然,加入港口黑手党的我也并不后悔。 “早川,”与谢野迟疑地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他也许早就已经知道你的存在了。” 我错愕:“……嗯?” 与谢野说:“阿敦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你拜托交给他的御守、从各处寄来的特产、定期往侦探社打的钱款……这一些「额外关照」,他不会看不出来的。” 或许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与谢野没有说完后半句,而我却恍然——他或许已经得知了一切,但周边的人都在隐瞒着他真相和事实,于是,在这场“游戏”里,他即使看到了躲藏的人,也可能因为她的不愿,而继续扮演着继续寻找的角色。 “……” 我试图否决这一猜测:“如果已经知道了的话,为什么……”为什么不戳破出来? 但我会知道为什么。因为他也是个格外懂事的孩子。 果然,与谢野回答道:“也许是相信,你总是会有你的理由吧。” 忽然间,我的面前浮现了一帧景象:那是三年前的太宰,在擂钵街的长廊上,他低着头,询问我为什么不留在福利院。 ……他那个时候,也同此时的我一样抱有相似的心情吗?而这时候的阿敦,会抱着当时和我一样的心情吗? 我的手心不自觉地攥了起来,喃喃道:“……等这件事结束。” 等这件事结束,去见见他吧。我这么想着。 “这只是一个猜测,也许他并不知情。”与谢野没有追问下去,顿了顿,贴心地转开了话题:“早川,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听到这句话,我下意识地拉下帽檐遮挡视线,这让我看不清楚她的面容。这条窄巷隐蔽性极高,通常无人涉足,只有三三两两流浪猫在她身后窜过。 我盯着那几只橘白色花纹间错的流浪猫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 “也许静观其变,如果顺利的话,等事情结束后返回欧洲。” 实际上,这两句都不是实话。 关于“接下来的举动”,其实并非笼统的“静观其变”,而是等待森先生的动作。他既然将我外派出差,而派下的工作事项又处处透着违和感。 有极大的可能,森先生知道了什么,或者说他策划了什么。因为种种诡异告诉我……他似乎不想让我置身其中。 所以,在同太宰见面之后,我不认为回国的事还能隐瞒他多久,他一定有所察觉。 如果真如我所猜测的那样,他找上门来—— 此时的我,在得知侦探社的情报后,也不是毫无准备了。 三刻构想。 ——“不论是再晦涩难懂的难题和困境,只要明白每一个局中人的最终目的,一切就容易迎刃而解了。” 「森先生的目的」将会成为我最称手的武器。 “所以,我可能会在某一日突然消失,届时,不必来找我,也不用担心我。”我继续说道:“晶子。这段时间非常谢谢你。也谢谢乱步先生……谢谢大家愿意告诉我那么重要的情报。” “不足挂齿。”与谢野说。 我不置可否,又想到什么,忍不住微笑起来:“说起来,还有一件事,让我觉得十分奇妙。” “什么?” “其实幼年时,我曾听说过一些关于你的故事。” “哦?”与谢野声音上扬:“怎么说?” “我的父亲是一个狂热的异能力信徒。”我含糊说道:“他一直认为,异能力会颠覆掉全世界的局势,正从他那里,我曾听说过「常暗岛上的死亡天使」……在得知你便是「死亡天使」时,我十分感慨于命运的巧合。” “原来是这样,”与谢野也笑了起来,她说道:“实际上,乱步桑和我说起过你。” “我?”我诧异。 “在我接下你委托的那天。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接手过相关的工作,所以,我询问了他——这个人有什么特殊之处。他说起了一桩事,你还记得吧?在很多年前,他曾经见过你一面。” 我点了一下头。 乱步那时略带青涩稚嫩的声音至今犹在耳侧:“你很在意的那个人,她也许见不到今年的雪了。” 后来,我在许多个夜晚辗转反侧、夙夜难寐,揣测出无数种乱步得出这一结论的论据:我身上沾染着轻微的药香、幸子的装扮——她身上也许拥有着我忽略了的蛛丝马迹。 乱步也许推测出了母亲拥有重病,而从药剂的气味里得知了她不久于世的消息。 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乱步的想法究竟为何,我也不得而知了。 毕竟那时是来不及得知答案,他便被叫离了原地。一直到几年后的再度相逢,那时候如他“预言”的那般,我已经失去了母亲。这些问题的答案,也彻底失去了意义。 “他说得没错。”我轻声说:“我很在意的那个人,是我的母亲。我明明拥有「药师」这样的异能力,却没有救下我最在意的人。” 与谢野那时候说,“不想看着你重蹈覆辙”。可其实,早就已经重蹈覆辙了。 “无能为力地看着重要的人在自己面前离开,明明拥有拯救他们的才能……很辛苦吧?”与谢野叹了口气,双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一种复杂的心情恍然击中了我,喉咙就像被什么堵塞住。从来没有人同我讲过这样的话语。 在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告诉我:你可以掉眼泪。 我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双手搭上我的肩膀,声音蔓着一股难言的温柔:“善良并不会被辜负的,信念和勇敢也不会……早川。” 她的话语无比笃定:“你一定会心想事成,得偿所愿的。” 第221章 关押 整理完全部的信息,时间已经到了晚上。 九点左右,小松杏发来了一条最新的情报——芥川君受伤了。 “据说腰腹部的伤口是被太宰先生亲手殴打的……太宰先生特地下了命令,说唯有这一道伤口不许医治。他说,唯有疼痛才能够让芥川先生牢记这一次教训。” 小松杏在短信里这么说道:“然后,刚刚部门里的人提交了尸检报告,我留意了早川小姐您所说的穿灰色斗篷的家伙,果然,今天太宰先生那边送来的尸体几乎都是他们……是被芥川先生的异能杀死的。” 我简单拼凑了一番事情的全貌:昨天晚上,在我和太宰分别后,他命人调查起了iic事件,目前收集的情报并不完整,也就是说,他期望着抓到一个活口。 作为部下的芥川君,自然接到了这一指令,可是,以他固执的个性,想必会杀死所有的俘虏,从小松杏所说的“送来的尸体全部是被芥川先生杀死的”可以印证。 所以太宰亲自殴打了他。 为确保这一推测情况属实,我思考了一下,询问道:“今天,审讯部那边有支取药剂吗?” 小松杏那边大概是去翻阅报告了,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并没有,早川小姐。今天审讯部没有任何拷问俘虏的记录。” “……” 果然如此。 一时之间,我也因芥川君一言不合杀死所有俘虏的举措而头疼起来。 一边打开电脑,试图调取一些这件事情的相关资料,一边回复着小松杏的消息。就在此时,门口的走廊忽然传来了一阵响动。 比我预想中来得更早一些。 我没有停顿,即刻给小松杏发送了一条短信。 ——“出事了。极速删除一切信息,不必再传输情报。” 然后,我飞速删除掉了方才收到的所有信息。 一直以来的习惯作祟,我没有在电脑上、手机上留存任何痕迹,关于小松杏传来的消息,从来也都是阅过即删。所以,此时的我并不慌乱。 脚步声密集地响起,隔壁房间被一一推开,似乎在检查租客。 庆幸自己没有和与谢野同住的同时,我攥着手术刀,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手里的爆炸液已经准备完毕。 假如是iic的人,那么我势必会与之拼杀,顺利的话,能够留下一二活口,并告知太宰就再好不过;不顺利的话,便从与谢野提起过的密道逃跑,他们也无法从我已经删去的情报里获得讯息。 假如是…… 我的假设还未做完,破旧的木门在此时被推开了。 是森先生的人。 他们穿着规整的黑西装,戴着统一规划的墨镜,我曾见过无数次的、熟悉无比的装扮。他们手里举着枪,但枪口并未对着房间里,而是方向朝下。 站在最前面的,赫然是广津先生。 他维持着绅士的模样,温和地说:“早川小姐,boss派下了命令,请和我们走一趟。” 就在同时,我背着的手,打算悄无声息地向小松杏发送最后一条早已经打在屏幕上的消息。 ——「太宰。boss。」 告知太宰,这一切的谋划者,一定有森先生的主笔。 正在此时,我的手腕突然被钳制住了。 手机应声而落,发出一声咕咚声响。 广津先生依然是彬彬有礼的模样,带着白色手套的指节却控制着我的举动,他没有微笑,眼里流露出警惕万分的神情。 空气静默了一会儿。 我无奈地说道:“走吧。广津先生,如你所见,我已经无法再做什么了。” … 三年前,我曾在太宰的住所里被几个黑西装带着离开。三年后,这一情形重复上演,着实有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荒诞感。 只不过,这一次的目的地显然并非首领办公室。 港口黑手党规模不小,即使工作了三年,我也依然没有弄清楚内在的全貌。譬如此刻,被带着通往地下的、弯弯曲曲的长廊,就是我从未涉及过的领地。 途中,在某个远处的角落里,我还看到了一个幼童——根据我的判断,那似乎正是传闻中的精神系异能力者,梦野久作。 “早川小姐。”广津先生在某个房间门口站定,温和地说道:“boss的意思,是让你在这里呆几个晚上,等待事情结束之后,你会踏上返程的航班……” 言下之意,他并不打算追究我的私自回国。也不想让我干涉其中。 “……我明白了。”我点了一下头,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广津先生。” 他静静地看着我,等候着下文。 “能否替我向首领传达一句话。”我深呼了一口气,认真说道:“我想见他一面。” 他点了一下头,眼镜链条被带动着微晃了一下:“我知道了。我会为你传达的。” “谢谢。” 在他的注视下,我顺从地踏进了房间。 第222章 回忆 地下室相当安静,没有雨声、没有钟声、没有人声,呼吸声在这真空一样静谧的房间里被放地无限清晰。仿佛我此刻置身于世界之外,与横滨的一切再无关系。 我蜷缩在窄床之上,静静思考着。 森先生发现了小松杏吗?他会对小松杏做些什么吗? 前者的答案我不得而知,而后者,大概率是……不会。 不远处的桌案上,摆放着一叠厚厚的资料、几本书籍、一台游戏机和一把吉他。 关于我的回国,明明已经是违抗首领命令的举动,森先生也完全没有「惩戒」的意思。即使是关押,广津先生带来的人也都是以礼相待,甚至于还留出时间让我收拾好了为数不多的行李。 卧室环境称得上精致。防止无聊,娱乐也不在少数。 吉他还是森先生当初建议我去学习的。 如此看来,只是无法和外界联系而已,待遇并未减少分毫。 种种信号,抽丝剥茧,都传递着一个十分明显的要点:森先生仍然需要「药师」这一异能力,并会为此而给予我优待,我的这些举动,说不定在他看来只是幼稚任性至极的小儿玩闹。 ……但不论他怎么看待我,只要他需要「药师」,那么他就不会亲自动手杀死小松杏。 至于森先生到底要做什么。 按照乱步所说的“三刻构想”来看。森先生所做的事情一定是和保护横滨有关。可是,不管我怎么去思考还原这一事件的全貌,也始终差了一块关键拼图。 时间默默流逝。这一晚,我睡得并不安稳,梦里是一团粘稠的雾,我找不到前方的路。 第二天,也许是早餐时间,送餐食的人捎来了一个消息:森先生拒绝了我的会面请求。 “boss说,早川小姐您只要等到回去那边工作就好了。”黑西装将丰富的便当盒摆放在桌案上,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我的脸色,而后说道:“至于其他的……”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意图显而易见。我点了一下头:“我明白了。” 出乎意料的,我的心情相当平静,并没有生出任何的担忧或者焦躁。既然事件无法推进,我用了餐,读一会儿医疗卷宗,文字令人困倦。 索性继续睡了一觉。 没有钟表,可我清楚地知道,这一觉相当漫长。 醒来时,仍然是低窄的天花板,地下室没有黑夜和白天,我辨别不出现在的时间,周遭依然是一片寂静。几日来的疲惫和紧绷在这一刻得到了放松。 我抱着膝盖,仍然坐在那张窄床之上,安静地等待着—— 回忆开始不断地翻涌。 像梦一样,混沌的、粘稠的。 起初,是幼时某个再寻常不过的场景,我躺在母亲的膝盖上,她的下巴小巧而精致,红唇翕动,声音轻柔地如同吹过柳叶和花束的春风,她正在为我们讲故事。 “……那时大地尚未凝成,世界就像漂在水面上的蜉蝣,其中有物如春天的苇芽冒出……” 是日本的远古神话。 修治躺在院里的摇椅上,敞开的书搭着脸颊,也许睡着了,也许他正在走神。 母亲讲到某处,忽然抚摸着我的发顶。 我仍然记得那天的阳光,晒过她的手和我的头顶,晒过修治挡住脸的书籍。 好幸福。 后来,是在孤儿院里,在我说出「你总会遇见属于你的那场春雨」时,阿敦怯怯地和我说他已经遇见了的场景。 ——“他不是修治。” 那时,总有一个声音不停在内心深处冒出。即使我告诉自己,他也是弟弟,我佯装我们血脉相连、骨肉至亲,像小孩子的过家家游戏。 那也是真实的羁绊。我知道。 可是,没有人会是修治,唯有他的血管里和我流着一样的血液,他是独一无二的,他是无可替代的。 他是那时候的,我所有的信念。 ——“他也不是你。” 而今,这个声音再度从内心深处不断涌起。 与谢野说“也许他已经得知了真相”。他不会像我一样,他不会犹疑,也许他不会摇摆于痛苦于我和他立场的不统一。 可我又在叩问着自己,不告诉他的原因,真的只有这一条吗? 难道没有,害怕他不肯接受在黑暗里奔行的自己吗? 这么多年来,即使我说并不想杀人,我救下的人命又背负新的人命,间接因我而死的人又会有多少呢?没有人知道。 难道不是在害怕,他无法认同这样的我吗? 画面再度跳转。 是在悬崖底下,太宰说「但是小澪你却走神了」。 彼时,我踏入港口黑手党的顶楼,与森先生交谈。 直到如今,他的言外之意仍在耳边环绕。 ——已经寻找到了太宰的你,失去了人生的导向,那么你所追求的又是什么呢? 想探寻答案,所以我来了港口黑手党。 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我,其实是想将所有的情感维系、与世界交流的窗口、生命的支点通通放在太宰身上吧? 他推开了。 我茫然地被牵引着向前走,我想成为他的影子,我想在他永远能够看得到的地方。他推开我了。 我好像明白他为什么会推开我了。 在「幻影」出没时,为什么他会试探我会不会为了他而杀人。他想听到的答案是“不会”,而不是“为了哥哥什么也可以”。 他想让我不是为了他握刀,而是为了自己去战斗。 我的脸埋进了膝盖中。复杂的、矛盾的情感不断地在胸腔里拉扯、重组,过往的事件一一在眼前浮现,母亲、凉姐姐、阿敦、中也、旗会、侦探社、樱子、小松杏。 太宰。 还有我,还有“早川澪”。 … “在这条和死亡截然相反的路径上,小澪找到了答案吗?” 在无人的地下室里,我面对着白茫茫的墙,轻轻出了声:“我想,我找到答案了。哥哥。” … 答案是—— 锁扣轻响的声音。 外科医生阴沉沉的声音在地下室里响起:“……回个国而已……居然把自己搞地这么狼狈,真该拍下你这副可怜的样子……学着「本周不服输的中也」一样,办一期周报记录。” 我看向他,轻声道:“前辈。” 站在他身后的,是钢琴家微笑着的面容:“早川,你别看医生这样,实际上,在你的那个助手给他说了你出事的消息之后,为了找你,他已经一整宿没有睡了。” 外科医生眼珠一骨碌转过去:“……钢琴家。” “医生,有何指示?” “……我要给你下毒。” 钢琴家随口答道:“谢谢,麻烦放进信天翁的牛排里。”然后,他朝我扬了扬手机:“顺便,我也收到了一条你失踪了的短信。” 是与谢野。 “……谢谢你们能过来。”我笑了起来。 我在等待。 能够瞒过森先生两天,并且和太宰见上一面,已经十分惊喜了。 即使没能够来得及告诉小松杏这一事实,如果她能够察觉一二,告诉太宰,那自然再好不过,以太宰的聪慧,也一定会对森先生有所警觉。 即使没有……我相信她也一定会告诉我身边的人。 届时,一定会有人来救我的。 我等到了。 不仅是小松杏发送的消息,也有与谢野发送的消息。不仅是外科医生,还有钢琴家。 “……愣在那里干什么?”外科医生没好气地说道:“……需要我过去请你吗?” 我轻快地走了过去。 钢琴家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信天翁正在外面等着你,太宰治的位置可并不好找,去晚一点,可就要让外交官再度耗费一些时间了。” “走吧。早川。” 第223章 拼 蜿蜒交错的地下管道,水滴嘀嗒坠落之声尤为清晰。看守地下室的黑西装都已昏死过去,显然是医生和钢琴家的手笔。 面色青黑、呼吸声浅。 是中毒。 “……他们没死。”外科医生余光扫过我的脸,解答了我的疑惑:“……几个小时后就会恢复如初。” 我点了点头,毕竟,营救我是一回事,让黑手党的同伴死于自己手中就是另一码事了。后者可不好脱身。 他们一前一后,步伐沉稳,警惕地打量着周边。 除了轻微的呼吸声和放缓的脚步声,再没有人发出别的声音。 大约十分钟过后,我们终于从地下室拐到逃生通道、又转到城市某条胡同的下水道盖外,逃脱成功。 胡同巷口,正站着两个接引我们的人影。 小松杏和信天翁。 “早川小姐!”小松杏几乎是猛冲过来,紧紧抱住了我,她的声音正在发抖:“我好担心您……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幸好您没事……” 我一怔。在我的印象中,她从来没有做出过这般“出格过界”的举动。即使再担忧,也依然是克制之后的小心翼翼。 胸腔中被一种粘稠的情感给填满,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轻声说道:“已经没事了,杏。” 钢琴家微笑着说道:“虽然说,打扰少女们交谈并不是绅士的行为,但是,这里可不是什么绝对安全的场所。” 信天翁拨动手机:“让我看看,太宰现在应该在……” 我松开小松杏的拥抱,摇了摇头:“前辈,先去一个能够谈话的场所吧。” “……早川?” “还有一些事情。”我沉吟道:“我想验证一番……” “听你的。”钢琴家耸了耸肩:“那么,去「旧世界」吧。” 随即,我们登上了信天翁那辆火红色的四轮跑车。 路灯的光影在地面残留的水洼中极速滚过,呼啸而过的夜风中,响起了外科医生吐槽声:“……说到底,我到底为什么要陪着你们做这么疯狂的事情啊?……” “医生每回都说这种话,但最冲动的就是你了吧?”信天翁踩下油门:“坐好咯!” … 十五分钟后。 外科医生被信天翁的车速带的魂魄离体,钢琴家以观察他状态为由有意回避,将台球厅的杂物室内留给了我和小松杏。 这间房间并不大,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纸箱,唯有一张桌椅能够容身,对室内设施稍作检查后,我这才和她面对面坐下。 “这两天,”小松杏犹豫了一下,说道:“您还好吗?” “两天?” 居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了么?我原以为不到二十四小时。 “是的。距离您失踪,已经过去了两天,”小松杏语气依然心有余悸:“……老实说,收到那条短信时,我以为您是被敌人绑架了。” “那时候,我彻底慌了神,想去找太宰先生,因为太宰先生一定有办法的。可是我没有他的联络方式,我找不到他……所以,我去找了医生前辈。” 假如直接去打听太宰的位置,那是十分莽撞的行为,小松杏这么做的话,恐怕还不被太宰得知,就已经被森先生秘密处决。 可为什么…… 为什么不去找织田作先生?在许多个一起用餐的时间里,小松杏也知晓织田作先生和太宰关系不错。 我没有问,而是听她继续讲述了下去:“……医生前辈找了一整宿,才摸清楚了您被关押的位置。然后,大家部署了一整天,将您带了出来。” “谢谢。”我郑重说道:“你做得很好,杏,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大家,我恐怕……” 她摇头:“早川小姐,请别说那些。我猜想早川小姐您当时一定会想告诉太宰先生……就算不是将您救出来,就算……只是让他知道有这么一码事。” “如果一定要找到太宰先生,我也知道那也并非没有办法,我可以去找织田先生,通过他联系上太宰先生。但是,就在那天晚上,织田先生受伤了,是中毒。他被送来了医疗部,彻夜昏迷不醒……” 原来如此。 “织田作先生?中毒?”我蹙起眉:“现在情况如何?” “已经没事了,请早川小姐放心!救治相当及时,第二天下午太宰先生也过来了。以及那时医生前辈说已经有了您的消息,我看他们好像有要事相商,加之医生前辈说马上就能够将您救出来,所以我……” “我知道了。” 我松了口气,又思考起来。 按照织田作先生的异能力来说,中毒见效在五六秒之外的话,的确容易中套,但是,一般黑社会里采用的手段,会是更加暴力简单的枪战,谁会选择使用这一种婉转迂回的方法面对织田作先生? 没等我思索出这一事件里的违和感,小松杏正色道:“早川小姐,您还记得我之前和您提到过的,港口黑手党的情报员「坂口安吾」先生吗?” 我点了一下头,心中隐隐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第二天下午,我去探望织田先生的时候,听到了太宰先生和他的谈话。太宰先生说,坂口安吾先生不是港口黑手党的人,他是三重间谍,一个叫什么……iic的组织,还有港口黑手党……和异能特务科,对,他是异能特务科的人!” 听到这句话,我大脑闪过一片雪花状的空白,一时之间,我有点儿没理解她所说的意思,茫然道:“你说什么……?” “我没有记错!早川小姐,就是那样的。”小松杏笃定地说道:“织田先生之所以会中毒,就是坂口先生设计的!” 怎么会? 即使有微末的预感,我也实在难以置信。那些时候和我们把酒言欢、碰杯庆祝的安吾先生,居然会是异能特务科的卧底。 可除了这一可能,还会有别的可能性吗?清楚织田作先生的异能力,针对他而设局……还会有别的可能吗? 我抓住手心,勒出一圈红痕,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小松杏担忧的神色中,我深吸了一口气:“后来呢?他们还说了什么?” “后来,我记得,好像是太宰先生说,他的部下找到了敌方组织的窝点,是芥川先生……他正在歼灭‘iic’的主力。然后,织田先生径直前去帮助芥川先生了……” 我闭了闭眼。 iic、港口黑手党、异能特务科。 织田作先生、太宰、安吾先生。 风暴中心、立场各异。 小松杏认真说道:“虽然我很笨,能够做到的也很少,一直以来,多亏了您,才得以在港口黑手党这样的地方很好地生存下去。早川小姐,如果有我能够派得上用场的地方,请务必告诉我……即使,赴汤蹈火、即使死亡……我不会害怕的。” 我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一时无言,半晌,我揉了揉眉心。 我能够相信你吗? 我想…… “的确有一件事,这一件事,我只能够拜托你。” “请说——” “明天上午十点,如果我没有从某个地方出来的话,届时,替我发送一条消息给太宰。” 我将太宰的号码写下,抬起头,说道:“告诉他,最后一块拼图,正是首领。” ——我能够相信你吗? 我想是能的。 第224章 无害 除了织田作先生中毒并痊愈的情报之外,小松杏还为我带来了另一个消息:芥川君受伤了。 那是发生在一天前的事了。听闻芥川君亲身前往iic据点,并与敌方首领交战,不幸留下了腿伤。也正是那时候,织田作先生前去协助了他。 两人并未将iic首领带回。 虽然没有亲眼目睹过芥川君的异能力,但太宰曾经向我提起过,芥川君很强。 在我离开后的半年里,他已经在港口黑手党中站稳了跟脚,此时的才能比起当初绝对是只强不弱。这样的人,会在和iic的交战中处于下风并且受伤,可见敌方的实力委实不容小觑。 指节规律地敲击着桌面,我没再出声,而是让小松杏先回家了。 … 旧世界里,今晚的台球厅与以往的喧嚣迥然不同,伴随着乐器悠扬之声,沉默在我们周遭流淌。稻草黄色的香槟酒正在三只高脚杯里冒着气泡,我照例被塞了一个牛奶杯。 “冷血会保护好她的。”钢琴家啜了一口酒,安抚我道:“说起来,你不打算去找太宰吗?” “时间紧迫。”我盯着手里的杯子出神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关于所得知的情报,大多都来源于哥哥。至于其他的……” 至于我所知晓的部分,在确认我无能为力、无可挽回的情况下,小松杏会替我传达的。 “这样。”钢琴家了然:“按照你说的,我也向那位好心的陌生人传达了你已经安全了的情报。接下来呢?你不打算去找太宰的话,是打算继续回到之前的住所去吗?” “不。” 我停顿了一下,而后摇了摇头。用异常平静的声音叙述道:“就在刚刚,我向首领发送了一则明天上午见面的邀约。他同意了。” “首领?邀约?”信天翁不可思议地叫道:“你疯了吗?早川?……难道说,你打算去和首领交谈?” 外科医生也一脸莫名地看向我:“……你的脑子被地下室的毒虫啃食过了吗?……刚刚把你救出来,你想再将自己送进去?” 我无奈道:“偶尔也请口下留情一些,前辈。” 钢琴家侧过身子,看向我:“虽然话不好听,但医生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早川,我们能救你第一次,却没办法救你第二次,再度关押进去,首领一定会注意到我们的。” 信天翁也补充道:“没错!你是怎么想的啊?难道你认为,在诚心发问后,首领就会解答你的疑惑、听从你的想法、以你的意志为先吗?别做梦了!如果他想面见你的话,早就召见了!你……” “嗯。”我点了一下头:“我知道。” “你知道还……?” 这种事情,我当然知道了。用情感去权衡森先生的举措、告诉他自己的感受和意志,借此来解决事端什么的,太可笑了。 如果我真的相信这种做法行得通的话,那么回国时我就不会隐瞒他了。 如果真的能够凭借真诚一类的东西打动他的话,那么那个时候,他就会选择见我一面了。 只是,我有必须要这么做的理由。 久久不语的外科医生,在信天翁暴跳如雷、恨不得将话语摇晃着塞进我脑子里的声音,和钢琴家不间断的平和劝说、我的沉默里,突然问道:“……一定要这么做吗?” 周遭忽然静了下来。 信天翁:“医生?” 我看向他那双深邃地仿佛能吞进一切混浊的眼眸,没有迟疑地点了下头:“是的。前辈,一定要这么做。” “……是吗。”外科医生勾起嘴角:“……早川,你知道为什么港口黑手党的诸位、乃至于首领……他们都会对你如此优待吗?” “我知道。” “因为无害。”我垂下眼眸,纯白的牛奶正在杯壁里荡漾:“因为没有需求,不会触碰到任何人的利益。因为能够提供利益,为大家带来无可替代的好处。” 我一直都知道,在港口黑手党这样的地方,用温柔和无害是换不来善意的。这里奉行的,只有“价值”。 一个人的价值才是他在此地的立足之本。 在这里,面对无害的“宝藏”,他们并不会选择优待,而是会用暴力征服,用武力获取。 只有当森先生为我下达“除此之外,治疗你想治疗的人”这一命令后,这份才能就成为了竞争品,才成为「价值」。 因为我选择“不去杀人”,所以不会触碰到任何人掌心里的那份蛋糕,不会成为权利的垫脚石,也不会成为谁的阻碍……除了那位想获取我手中果实的医生。 因为无害和利益纠葛。所以,善意会朝我的方向涌来,即使那之下也许裹挟着的是其他的什么东西,但我并不在意。 我一直都知道。 被优待是因为不参与瓜分权利与利益的中心。而当我想涉足其中,一切便是另当别论。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道:“……去找首领,你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吧?” 我沉默了几秒钟,而后答道:“我知道。意味着我需要交换的「筹码」,必须是能够打动他的东西。面对的结果是怎么样,我一直都很清楚。前辈。” 冰块撞击玻璃杯的声音。 “该说什么呢,实在太乱来了。” 钢琴家苦笑:“又或者说,是清醒地乱来吗,明明知道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依然这么选择……真是败给你了。早川,容我问一句,你是这样固执的人吗?” 外科医生收回目光,慢吞吞地嘟囔道:“……绝对是吧……此前,为了研发一款止痛药剂,展露出过让人难以置信的耐心和毅力呢……呵呵,当年她才十三岁不到吧?” 话语移开了。 掌心传来一丝温热,在言语漂浮交织的过往里,我轻微地晃了一下神:“已经是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了,前辈。” “……喔,是吗?你还是一点也没变。” 我摇了摇头:“不,我已经改变地足够多了。” “嘛,算了。不论如何。”钢琴家说道:“给出一点来自前辈的忠告吧:做你自己想做的事。任何时候,都不必顾虑他人。” “即使是你的同伴。做出的选择即使是需要代价,也会是他们心甘情愿背负的。他们不会想成为你的负累。” “所有的决断,只要去想「你想不想」,而不是「你能不能」,就足够了。” “……” 半晌,信天翁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喂喂!钢琴家,就这么同意了吗?算了……话要说的这么帅气吗?稍微也给我留一点点发挥的空间啊?” “谢谢前辈。”我撇开脸,咕哝道:“虽然,即使是这种话,我也绝对不会感动到哭之类的就是了。” “……” “真的没有哭吗?” “绝对没有。” “把手心挪开一下?” “前辈,你是小学生吗。” “……” 第225章 人心 横滨久违地出现了阳光。 盯着玻璃窗制成的电梯外壳,一路升到了顶楼,远处的楼栋在眼前缩成火柴盒大小,我出了会儿神。伴随叮铃一声,在几个举着枪支的黑西装注视下,我说明了来意。 “我是早川澪,请求面见首领。” 厚重而古朴的大门向我展开了。 往常接任务又或者聆听吩咐都会来到这里,所以我对这间空旷而装帧古朴的办公室并不陌生。同样的,我对那位坐在正中央,披着黑色大衣、戴着红色围巾的森先生也并不陌生。 爱丽丝穿着绯红的洋裙,正坐在一旁的地毯上握着蜡笔画画。 “日安,早川君。”森先生微笑着和我打了个招呼:“近几日过得怎么样?” “托您的福。”我平静地说道:“不算糟糕。” “是吗?我就没能睡一个好觉呢。” 我并没有接话,只是静静等候他的下文。 果然,森先生没有停顿,继续说道:“港口黑手党最为严密的地下室突然被不知名人员袭击,虽然没有人丢失性命,但作为首领的我也因为afia内部的防卫措施而忧心……” 说着,他状似苦恼地停顿了一下:“会不会是卧底在afia之中的叛徒呢?还是说蛰伏在暗处的敌方势力呢?毕竟带走的,可是我寄予厚望的部下啊。一旦想到这里,我就夜不能寐、寝食难安。” “实际上,您已经知道救走我的人是谁了吧?”我背着手,径直说道:“您也知道,我正是为此事而来。” 他停下了浮夸的语言表演,眼尾微挑:“哦?有时候率先说出自己的真心话,才能够获取到更大的交涉力量。在这一点上,你们兄妹二人都有浑然天成的天赋啊。” 我静静地看着他:“在拿到出差计划的那天,我就一直在想,首领您,为什么一定要将我调度到国外去呢?解析毒品、药剂交涉之类的理由……比起我留在国内而言,收益是负数吧?”即使只是轻微的负数。 “看上去的确是这样呢。”森先生点头:“迄今为止,虽然早川君你双手从未沾染鲜血,研发的止痛药、制作出的治愈药剂……不论是哪一种都精妙绝伦,为港口黑手党带来了不少的利益,调度到国外去,颇有些大材小用喔?” “按照您一贯的风格来看。”我稍微思考了一下:“眼前的亏损恐怕是为了未来几十倍的收益。是这样吧?”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露出了淡淡的微笑,静静地看向我。 我深呼了一口气:“的确,成因至今我依然尚不清楚,但从结果来看,从目的来看,也许就能够猜到一大半了——这个「结果」一定会让我产生动摇。” “几乎是完全不用去思考的答案。哥哥,太宰。那个影响到我决断的人,一定是他。你想对他做什么?” 森先生沉吟:“……真是超乎寻常的敏锐啊,除了直觉以外,我找不到你察觉出那一计划「亏损」的理由了,毕竟它的表面也包裹着华美的外壳,看起来和百货商店上架的精致礼品差不太多呢。” 差不太多吗?的确,假如不是因为“来自作者的恶意”这一类听起来像杞人忧天般的警惕,想必我一定难以察觉这份“差不太多”。 “……诚然,我并不愿意相信。直到在踏进这个房间之前,直到亲口听你这么说之前,我都只是认为,也许是我猜错了,那枚关键的拼图不会是您……”我喃喃道:“可是,事实看起来就是如此。那么,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目的?” “看看这个吧。”他的视线瞥向了手旁的桌案,那里正躺着一张信函。信函周边滚着一圈烫金纹样,里面厚厚一叠,观摩纸张的材质,也知道里面一定是无比重要的文书。 我没有犹豫地走了过去。 那是风暴中心的真相,也是解答一切的关键。 在漆黑的信函之内,是一纸协议—— 异能力开业许可证。 “不久之前,港口afia和异能特务科召开了一场秘密会议。以这一证件作为交换,港口afia接手了两桩事宜:第一,不再追究卧底坂口安吾的一切行动,第二,消灭潜入横滨的异能力组织,iic。” 我在他介绍的话语中瞳孔猛地瞪大。 原来如此…… 三刻构想。 让港口黑手党立足,兼并其他黑暗势力中的微小组织,继而守护横滨这座城市。 绝对需要得到的异能力开业许可证。 我呼吸变得急促:“你想让织田作先生去消灭iic?不可能的!……他不会杀死谁的!” “早川君,你也秉持着绝不杀人的理念,不是吗?”森先生像是感到困惑的样子,他不急不缓地说道:“如果太宰出了什么事,你也会秉持这一信念,放走眼前的敌人吗?” “什么意思?”我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念头。 “那些孩子们,应该很可爱吧?很可惜,没有办法向他们问安了。” “……你说什么?” 孩子? 织田作先生收养的孩子吗?森先生杀死了孩子们,然后嫁祸给iic首领吗? 不,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太宰能够发觉真相,织田作先生不是被支配的枪支。 “你做了什么?”我定定地看着他。 “iic的首领,拥有很有趣的异能力啊。”他继续说道:“和「天衣无缝」相似,预测未来……相当作弊呢。如果不是抱以‘再没有容身之所,想要在战斗里获取到死亡和解脱’,想必,afia会想招揽如此才能之辈吧?” “只是作为组织的首领,也同时是组织的奴隶啊。为了港口黑手党的存亡,必须要浸染这一切的污秽,哪怕是得到部下的不认同。” 我终于明白了。 身为军人出身的iic,灵魂早已死在了那场战争里,天地之大,没有了归处,于是缅怀起战争。那把手枪,正是这一行为的象征。 而织田作先生,是森先生身为执棋者,给予他们的“解脱”。 更可怕的是,所有的计划都按照森先生所想地那么走着。 在一片无言中,我闭了闭眼:“所以……” “人心不总是向着最优解啊。”他喟叹道:“但是却能够成为干涉最优解的一环。” 森先生维持着几乎没有变化的姿势说道:“计划进行地很顺利,唯一的干扰项,恐怕只有你身边的那位女士将消息传递给太宰了吧?” 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忽然直直地击中我的头骨,在大脑中噼里啪啦地炸开。 在港口黑手党这般血腥暴力的地方稳稳立足,却带着未褪去的天真。工作几年后,遇到汽车爆炸案居然会害怕和退缩。我受伤后,尽心尽责地照顾我。在我的异能力未曾暴露之前,她已经叫出了“南丁格尔小姐”一类的称号。在某一段时间内,如此害怕太宰。 处处矛盾,处处不合理。 我忽然明白了某个关窍:“……小松杏,是你派来我身边的人?” 阳光斜射在他周身,漾起暖洋洋的温度,他笑而不语。我却从那微笑中,感到了一阵刺骨的寒意。 第226章 最优解 “……所以,那时我就想,如果能够瞻仰一番早川小姐的尊容,也就死而无憾了!” 不。 “……我一定会做到的。早川小姐,不论是什么事,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不怕。” 不对。 “……即使,赴汤蹈火、即使死亡……我不会害怕的。” 不对! ——我能相信你吗? 关于小松杏的回忆如疾驰播放的旧电影,一帧、一帧,不断在脑海里翻涌,敲打着心脏最柔软的部位。 她笑起来的样子、信誓旦旦承诺的样子,关心恳切的样子。 我无法做到完全不动摇。 如果朝夕相处的两年时光只不过是用“崇拜”作为外壳编织起来的谎言,如果每一次眼瞳深处的关怀和克制不住的拥抱是打消我本不存在的疑虑的演技。 如果她不曾站在我这一边。为什么要听从我的、向我递来织田作先生的情报?为什么会向外科医生传送我被关起来的消息?为什么会事事妥帖、关怀备至。 不对。 绝对不是那样。 如果只是森先生调度到我身边的人,出发点如何、最初如何得知我的消息,我并不想追究。只是,“她是叛徒”这一想法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说服我。 我抬起头,平静地说道:“你在撒谎。” 如果她不是叛徒,她不会辜负掉我的信任。那么说谎的目的只有一个—— 即使我和森先生的交谈看起来不像是在谈判,但我们彼此都清楚不过,它的本质就是在交换筹码。由森先生抛出的「好处」和「真相」,于我而言是「负债」。 我需要代价去支付这份「负债」。 假如我认同小松杏至始至终都只不过是彻头彻尾的欺骗,那么自然会舍弃掉这份信任,也自然而然地舍弃掉外界的希望。 这也意味着「孤军奋战」,意味着我需要抛出手中更多的底牌。 ——即使死亡,我不会害怕的。 相信她。我那么想着。 我深呼了一口气:“就算语言会说谎,生理反应也不会。我相信她。” 况且,很长一段时间里,小松杏极度害怕太宰,如果假设是他查出了些什么,并与她谈过话,那么也能够解释地通她害怕的原因。 而她后来能够直面太宰,甚至于在我出差时能够同他喝一杯红茶。也许,这也能够成为佐证这一「假设」的论据。 我看着森先生,轻声说道:“……我想,她来到我的身边,也许的确是您的安排。但目的并不是为了看着我做了些什么事……对吗?” 森先生用状似投降的语气幽幽说道:“太冤枉了,早川,我可从头到尾什么也没有说啊。” 我看着他,却并不言语。 森先生忽然笑了起来,不是之前那副粘在嘴边的胜券在握、从容不迫的微笑。不论是谁来都会认为他此刻心情一定相当好。 他说道:“早川,你很聪明,和聪明人说话,总是容易事半功倍。唯一让我苦恼的是,你也具备同样程度的警惕。我毫不怀疑,如果太宰离开港口黑手党,你会没有任何犹豫地追随他离去。那个孩子能够在你这里取得如此程度的信任,真是让我感觉到惊讶。” “原来如此……”我错愕不已:“原来是这样。” 所有的一切,在此刻都如七零八落的珍珠被串成一条完整的链条。 我恍然明悟:“原来……我明白了。我能够站在这里,和你见一面。这正是首领你想要的结果吧?我原以为……这是我的选择,我以为我有必须要这么去做的理由。实际上……这是你算好的一环。”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旗会的大家奋不顾身救我吗?不,是从我回到横滨开始,是因为那份不合理的工作出差怀疑到你开始,是将小松杏调度到我身边开始,从两年前改变旗会的结局开始——” “所以……”我用近似呓语般的嗓音说道:“从那个时候,将小松杏调度来我身边,纵容我和别人建立起联结……侦探社,原来是这样,不是只因为「哥哥」这一意义而活着的时候,属于港口黑手党的天平一端,也就压下了更多的筹码。” 他无比清楚我的警惕和谨慎,知道我不会将没有证据的直觉定论成真,知道我喜欢全盘定夺后一击必中,所以设下防备、层层引入。 “非常有意思的推断,就像是在观赏一出推理剧,爱丽丝最近很爱看这一类节目呢。”他微笑颔首:“太高估我的话,可是会让我很伤脑筋的。不过,你所说的一点倒是千真万确,当年见到「复活药剂」时,我的确大吃一惊,并不是吃惊药剂的功效,而是惊讶于早川桑你竟然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森先生喟叹一般说道:“人心选择的解并不是可以控制的产物,它们有时不求利益,只为了感情的冲动。但明确它们的选择,也同样是通向最优解的过程。” 会错意了。 他所说的「最优解」,绝对不是…… 几个呼吸间。我在脑海里不断地推翻他之前所透露出来的谋算,转而建立起全新的、拥有我这一块拼图的「计划」。 假如按照他原本的计划顺利实行下去,足以解释我的那份猜测——「存在作者的恶意,那会剥夺太宰所在意的东西」。 如果用织田作先生对抗iic首领,那么孩子们的死会是让他拿起枪支的动机。 他会胜利,大概率也会死去。 而从此以后,安吾先生会因为立场不同,极大可能和太宰分道扬镳。 失去在p闲适的可能、失去能够靠近他的两个「朋友」。即使太宰从未言语过情感的份量,但他绝不是无动于衷的机器。 失去这一切的太宰,还会留在港口黑手党吗? 不会。 即使他会理解,那也许是理性上的「最优解」,但逼死朋友的港口黑手党也不会是带着善意的、容纳他的场所。 只是,森先生如果做到这一步,那么「药师」绝对不会在港口黑手党停留。 如果是能够斡旋商讨的地步—— “只是我觉得,”我闭了闭眼,顺着那个不知道是他的计谋、又或者是我的打算的想法说了下去:“那并不是最优解。” 第227章 安眠 是这样了。 在我并不存在的世界中,也许故事正是按照这样的剧本在发展。 森先生无比清楚,港口黑手党再怎么拖延时间、再怎么向我隐瞒都没有办法。不论太宰去到哪里,我一定会跟上他的步伐。 除非—— 我有必须要留在这里的理由。 从出差开始,一切就都处处透着诡异。森先生绝对不会做出如此疏漏的人,去设计这样粉饰以“正确”外壳、实际拙劣粗糙的项目,那绊不住我。恐怕就算没有拜托小松杏,iic事件也会以另一种方式传达到我耳中,也就是说,也许我的回国是一种必然。 当我偷偷抵达横滨以后,他也一定知道旗会会选择帮助我调查真相,但超出他预期的是,我选择了独自前往侦探社。 也就是说,那时的旗会没有帮助我,「让旗会违背首领的罪行」的计划也未曾按照他的设想发展。 只是,在钢琴家和外科医生来到地下室并且带走我后,才称为直接违抗首领的证据。 这才是他确切握在手中的筹码。此时此刻,不论iic事件的结局如何,我一定会为了让首领不追究他们的罪名而做出我的决断—— 不,不止如此。 在拥有这一筹码的基础上,他如果再暗示我小松杏是他派下的人,不论这句话是不是真相,只要我有所怀疑,并因为它而绝望、认为自己已经孤立无援、无法向太宰求助,那么,恐慌和想要不连累朋友的情绪将会推促着我做出抉择。 森先生再清楚不过了,将「药师」留下来并不是一件艰难的事,关押、监禁、殴打……甚至于管控,但他也清楚这些也许会换来我的死亡和一些黑手党成员的离心,毕竟,治愈药剂能够保障的,是悬在生死线上的他们自身的希望。 森先生要的,是在没有太宰的港口黑手党里,「药师」能够心甘情愿地停留。 所以,这时候我应该—— 眼前,森先生被我的话语提起了兴趣,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那么,早川桑觉得,什么才是最优解呢?” 我定了定神,说道:“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希望您能够答应我几件事。” 他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微笑着说道:“当然当然,你不论说什么都可以。毕竟也算是看着你和太宰长大,我一向是个还算开明的长辈,十分清楚情感对于这么年纪的重要性。” 我于是细数起来:“我希望您能够,让织田作先生离开港口黑手党,以及不再追究旗会和小松杏违背首领命令的责任。” “织田和旗会我能够理解,”森先生饶有兴致地问道:“但是,我有一件事很好奇。早川桑你不是认为小松杏是我派下的人吗?为什么会选择救她,因为你仍然相信着她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我停顿了一下,说道:“我想,小松杏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是否值得被信任……我会用自己的眼睛去观测,会用自己的语言去询问,会用自己的情感去衡量。在那之前,不论别人如何言语,我都会一直相信她。” 如果她背叛了我,那么我一定会亲手杀死她。 可是,如果她并没有背叛,如果是他人的谎言在推促着我动摇,如果我相信了并不存在的事情。那样的我何尝不是先松开了两人紧握的手呢? “真是令人惊讶的信念感。”森先生说道:“难怪太宰总说,有时候你固执起来会让人大吃一惊、会做出令人完全意想不到的行动,当时我以为太宰是在抱怨撒娇说一些夸张的话,现在稍微理解了一些呢。” 原来太宰是这样看待我的吗? 在这样严肃的气氛中,我竟然生出一丝微妙的新奇感。不过现在也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这个念头刚一冒出,便被我飞速撇到了一边。 “如您所见,加入港口afia后,我一直在生的深海里追寻意义,并且也已经寻找了一些模糊答案。”我平静地说道:“固执也许正是其中一个论点。”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回到了之前的话题:“……除此之外的第三件事,正是不要让织田作先生再进一步陷入到iic事件里了。” 闻言,森先生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他用那双如干涸鲜血一般暗红色的眼睛注视着我:“稍微有些艰难呢。「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你」,话虽然如此,但是目前,我也想不出来解决iic的更好方法了。” “森先生,您知道的吧,”我定定地看着他:“那种只能够尝试一次的毒药。” 当年刚加入港口黑手党时,外科医生曾让我整理一份异能力药剂清单出来,在提交的药剂清单中,除了复活药剂,其他的我都没有任何未隐瞒。因为当时的我无比清楚,可供利用的才能越大,才越容易在港口黑手党站稳跟脚。 所以,森先生同样也知道它的存在。 “……我的「药师」异能力,需要内心拥有极致的情感或者欲望,才能够催生出一种药剂。唯有情感和欲望愈加强烈,药剂效用才会越强……以至于,制造出像治愈药剂一样「失衡」的药物。” 为了救下受伤怕痛的太宰和久病的母亲,所以有了「治愈药剂」和「止痛剂」。 为了给害死凉姐姐的夫家下用一千只老鼠啃食一般的毒药,所以有了「蚁毒」。 为了给大哥一些报复,邀请太宰看一场大晦日前的烟花,所以有了「爆炸液」。 在那个夜晚,太宰倒在废弃庭院的泥土上,和我说最讨厌疼痛的夜晚,他和我说,“那拜托小澪给我一瓶毒药吧,让我无痛地离开这个世界”时,我说可以。 “「安眠药」。” 它无色无味,当服用而下时,哪怕只是微弱的一点,使用者都会在一个小时内,沉浸在美梦的深渊里,面带甜蜜笑容迎接死亡,没有任何牵挂和负担地离开。 我说道:“它就是我想用来对付iic的关键。” 第228章 决断 伴着心脏跳动的频率,怀表指针从胸膛位置传出嘀嗒声响。 记忆中童年的天空总是压着厚沉沉的云团,树影婆娑,风吹过草木而沙沙作响。在被我们视作秘密基地的废弃庭院里,小小的修治躺在泥土上,头顶是四四方方的窄天。 小小的我俯身去看他,在他将遮挡住眼睛的手臂移开的一刹那,我确信自己没有认错,那双鸢色的瞳眸里流露出的是对死亡的渴望。 我相当熟悉这样的眼神,因为我也曾在镜子里见过同样的渴望。 那时我十六岁,同窗们成群结伴,聊着社团、学业、恋爱,无忧无虑过着青春期,我并不合群,只是终日像幽灵一样游离于人群之外。她们说我是个怪胎、是颗灾星,唯有孤独和寂寞同我相伴。 我曾在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渴求一场美梦般的终结。 即使重生后的我知道死亡的尽头也许不是解脱,而是失去记忆后继续寻求生的答案。即使如此,我也曾真的想过赠予他一场得偿所愿。 “「安眠药」啊……”森先生尾音意味深长:“早川桑还是决定破坏自己当初立下的守则吗?这些年里,你从来没有违背过那条决断。” 的确,加入港口黑手党以后,我从来没有亲手杀死过谁,也没有被要求制作自己不想催生的药剂。即使他曾经有让外科医生来试探过我,也依然最大限度地坚守了当年的承诺。 见我不许,森先生继续问道:“我理解织田是对于你而言很重要的人,也是港口afia很珍贵的异能力者。不过有必要去违背你的理念吗?” “有的,森先生。” 我站在光影之中,认真说道:“关于理念这一回事,我曾一度以为,我不想杀死谁,是想要给自己树立一个「生存意义」的灯塔,它也许会在日复一日观测「生命」的经验累积下浮现路标,指引我去往某个确切的方向,寻找到那个答案。” “但我逐渐明白了一件事:我不想杀人的理由其实并没有那么复杂,只是不想看到任何一个人的生命在我手中消失了。” 就像不想无数次亲眼看着最重要的人离我而去,而无能为力改变一切那样。我不愿意去给予任何人同等的无能为力,所以再度选择了将自己游离于人群之外。 “可是,如果是要保护重要的人。”我看着自己的双手:“第一千次、第一万次让我做出选择,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参与进去。” 我从来都不是言听计从的好妹妹,也不是守护正义的乖孩子。就像眼下一样,我会为了自己而战斗、为了同伴而战斗、为了……太宰而战斗。 即使是染上鲜血,即使一定要给予他人绝望,我也必须要走到人群之中来。 “也就是说,你对于这一切的结果,都已经做好觉悟了吗?” “没错。”我点头:“或者说,早就已经做好决断了。” 无声的沉默在我们之中微微荡漾,我再度听到怀表指针转动的声音,那是嵌合的齿轮摩挲出的终点。 我看向眼前从容不迫的青年,说道:“请容我确认一遍。在您的预期里,是让我提出让「药师」留在港口黑手党,以此作为实现我的想法的交换,对吗?” 他笑了起来,没有否认:“早川,首领这种人啊,站在顶点的同时,也同样是组织的奴隶。如果要将所有的人和事都拨上最正确的轨道,自然是要损耗掉一些不得不损耗的东西,即使过程会无比残酷。” “虽然说,因为你「绝不杀人」的原则,极大可能只能遗憾地与干部之位失之交臂,但你却是港口afia近些年来不可或缺的存在,比起干部来说甚至还要更加重要一点呢。让早川你离开afia的话,会稍微让我有些苦手啊。” 我果然没有猜错,事到如今,每一环都在按照他的剧本在上演。 从我察觉到端倪回国、再到钢琴家和外科医生来救下我,他全部知情,或者说放任我们行动。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它们成为留在港口afia的筹码。 “如您所说,您的确在将一切拨上最「正确」的轨道……如果想要说服您答应「使用安眠药」的计划,加上前面的种种,想必我一定没有其他的选项。” 距离和小松杏约定的时间不到十分钟。 “但是,首领,那只是如果。”我轻声说道:“假如我说……iic已经被解决了呢?” lwxiaoshuo.org第229章 同谋 森先生的表情流露出一瞬间的怔忪。我继续说道:“算一算时间,哥哥此时应该已经带着「安眠药」到达iic的据点了。” “……” 他似乎是想到什么,没有顾及我在场,径直拨通了下属的电话。 他冷着脸问道:“「傀儡师」去了哪里?” 电话那头说了什么,森先生说道:“果然是这样吗。” 交谈结束后,森先生向我投来了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我回以平静的注视。倏而,他再次微笑起来:“早川,好样的,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让「傀儡师」制造出孩子们的身体,从iic手中骗取到最终据点……想必到了最后一刻,他们也没有想到,原来自己杀死的并不是谁,而只是异能力的造物吧?原来是这样。看来,旗会此时也连同太宰一起抵达了iic的巢穴啊。” 我说道:“在没有损耗掉任何一条生命的基础上,为afia解决掉棘手的敌人,就像您一直以来教导我们的那样——最优解。” 森先生点头:“好吧。我想问你一件事,这是太宰的计划,还是你的想法?” “嗯……”我露出轻松的笑意:“在这件事上,我和哥哥是同谋。” 我们是共犯。 能够毫无保留地向小松杏坦诚、相信侦探社和旗会的我,怎么可能会对太宰有分毫的隐瞒,又怎么可能会不被他察觉到半点异样。 那天夜晚,在前往安吾先生家中前,我便已经在随身手机里安装了窃听器。能够接收到情报的一方,毫无疑问是太宰。 也就是说,他不仅在我和侦探社的交谈里得知了三刻构想的秘密,也知道了在侦探社据点带走我的人是广津先生。 而那些信息,足够太宰推测出答案并做出战略部署了。 至于为什么他会拿到「安眠药」。 诚然,直到现在,我也并不清楚iic首领的异能力究竟是什么,但我并不需要知道,只需要换个思路就好了。 ——假如说悬在太宰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成立,那么对方大概率是能够杀死织田作先生、或者原本杀死了织田作先生的人。那么,我需要用什么去对抗他? 「安眠药」就是答案。 因为唯有用「安眠药」,我才能杀死织田作先生。 而那时,即将发出的短信是为了应对广津先生的狐疑,在旧世界杂物厅里的交谈是为了让藏在纸箱里的窃听器知道,第一,委托小松杏,是我“唯一”的退路,第二,十点之后才是一切行动的开端。 在森先生认为小松杏是我的最后一条防线时,我和太宰的计划就已经成功了一大半。 太宰前往歼敌,而我当然是成为“诱饵”,拖延时间,就像在意大利面对津岛家主时我所做的那样。毕竟,不移开棋手对棋局的注视,如何去改写棋子的命运? 至于我的选择—— ——“即使是你的同伴。做出的选择即使是需要代价,也会是他们心甘情愿背负的。他们不会想成为你的负累。” ——“所有的决断,只要去想「你想不想」,而不是「你能不能」,就足够了。” “这种事情,我当然知道了啊……”我低低地呢喃着,又重新看向森先生,如此说道:“从始至终,我领取到的手牌,卡面上看着似乎只有一句话,「留在港口黑手党是最好的抉择」,小松杏也许并未向您说什么,但是她来到我的身边,是您的命令吧。” “从两年前开始,从我违抗哥哥的「想法」开始。只要拥有更加重要的人牵绊住我,不再以「太宰」为中心只是时间问题。” 不论是想要让事情完美解决、完美落幕,还是站在朋友的这一端,最终的答案都会指向是港口黑手党。 但我想要什么,我再清楚不过了。我依然想要和太宰在一起,想和他一起面对所有所有好的坏的事情。不论在哪里,不论是什么处境。 我和他血脉相连,即使太宰大约是想让我成为“自己”,但我的这份“自己”里,早就深深地扎根下了他的身影。 森先生对此无比清楚,以他对人心的掌控,我猜测,他之所以对于我接触侦探社而从不过问的原因,是设想过这件事结束之后,太宰会通向的道路。 不,不一定是这一件事,也许是下一件、下下件。信任一旦出现缝隙,怀疑便会野蛮生长,成为鲜血淋漓的裂谷,绝对不会愈合。 即使太宰这一次没有离开港口黑手党,也难保会有下一次动摇。 森先生叹了口气:“很不错的推理。这一实验竟然还是失败了吗。好吧,我没有什么其他的理由阻拦你,在「利益」或者「理论性」这些事上,你向来不会过多停留。那么,早川,你的决定是离开港口黑手党吗?” 我凝望着虚空,怀表的转动声依然在胸腔的位置震动。 三秒过后,我摇了摇头:“不,某种程度上来说,您的实验相当成功,我也十分感激您。” 说着,我停顿了一下,道:“三年。” 既然森先生手中最大的筹码——织田作先生的命运已经被太宰改变。那么三年作为我提出的前三条请求的报酬已足够。 “不论哥哥的决定是什么,这三年里我依然会为了afia奉献我的忠诚。” 我说道:“至于在那之后的时间,请容许我自行决定去处吧,首领。” 第230章 篡改 “三年。”森先生咀嚼着这句话:“如果说「没有早川的港口afia,会让我有些苦手」这句并不是谎言的话,会不会让你稍微心软一点?”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说:“您说笑了。” 森先生无奈地笑了笑:“好吧好吧,你知道的,我一向不会拒绝对于港口黑帮有利无害的条款。可以喔。毕竟强硬地留住你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呢。” 他脸上挂着看不清真实意图的微笑,说道:“当然了,早川,希望届时港口afia依然是你的第一选择。” 我向他鞠了一躬:“我也同样希望如此。” 说完,我头也不回的走出了这间空旷的办公室。 身后的阳光笼罩在我背脊上,走进电梯时,我忽然想起了方才森先生意味深长的暧昧笑容。不知为何,我的内心深处竟然诞生出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从森先生的角度来看,假如我破坏了自己的守则,使用了「安眠药」,那么他是否会怀疑……怀疑它有朝一日也会出现在首领的办公桌上? 假如太宰下此命令的话…… 如果是这样,那么提出留在港口黑手党的「三年」,究竟是我的「胜利」,还是他的「预期」? 我沉思着,发觉真相如同一团漆黑的雾,具体的想法如何,也只有森先生知晓了。叮声响起,眼前的电梯门展开,我也暂时撇开了思绪。 令双方都满意的结果,对于双方而言,也许都算得上是“胜利”。 … 医疗部空无一人。 我对着电脑荧幕发了一会儿呆,太宰处理完iic后大概会先去和森先生复命,而此时的我也联系不上旗会和织田作先生的消息,小松杏也不见了踪迹。 无奈之下,我只好去广津先生处取回了通讯设备,并向晶子报了平安。 一直到中午十二点整,医疗部的走廊上才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脚步声由远而近,是被两个黑西装监视着的小松杏,见到我后,她正想说些什么,却被身后两位黑西装毕恭毕敬的声音打断了行动:“太宰先生。” 太宰在门口站定,不难猜出他刚从森先生办公室出来。 与往常不同的是,缠在他右眼上的绷带早已消失不见,露出一张姣好而清秀的脸。我微微一怔,从母亲去世那日开始,我便再也没有看清楚过他的容貌。 因这一不同寻常的细节,我不确定地翘起尾音:“哥哥?” 太宰的漆色大衣上透着轻微的血腥味,他问我:“出去走一走吗?” “啊,好的。” 我向来不太会拒绝太宰的请求,像平时一样,我毫不犹豫地朝他的方向走去。只是在路过小松杏时,我稍稍停留,轻声对她说道:“杏。晚些时候,我们再谈谈吧。” “是,早川小姐。”她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 二十分钟后,我和太宰一同出现在了熟悉的海岸线旁。这里是通往家中的必经之途,我和太宰时常会在下班后踩着夕阳余晖路过,午间时分来此算是罕见。 雨期似乎已经彻底离开了横滨,天空碧蓝明亮,风也舒适温和,成群的海鸥在低空中盘旋。我走在近海的那侧,轻声说道:“看起来,iic的事情解决地很顺利,恭喜哥哥。” “多亏了小澪,顺利过头了。”太宰撇了撇嘴:“嘛,真是一群令人羡慕的家伙,竟然就这样轻易地得到了我梦想中的结局……真是过分。” “抱歉抱歉。”听着熟悉的略带赌气的语调,我习惯性地笑了笑,说道:“对了,哥哥,织田作先生呢?孩子们……还好吧?” “没有出什么事。”太宰说:“都在安全的地方。” 既然太宰说是安全,就不会出什么意外状况了。我“嗯”了一声,稍稍纠结后,我小声说道:“那个,哥哥,我向森先生请求的事情里……有一项让织田作先生离开港口黑手党。” “织田作先生也许并不适合黑手党,所以我想向他举荐一个地方……” “……” “嗯。”他并没有接我的话问哪个地方、什么条约。我恍然意识到,太宰已经从三刻构想的讨论中知道了我想让织田作先生去侦探社的打算,也大概率在和森先生的交谈里得知了我和他的约定,所以这些答案自然不言而明。 太宰提到了另一个话题:“小澪,你知道吗。我呢,在今天上午想起了一些不应该拥有的记忆。” “记忆?” 太宰勾着嘴角:“‘如果你有一天无意中得知,你珍视的人所在的世界其实是一本小说。而作者有极大的可能在某一天剥夺掉他在意的东西。你会怎么办?’,还记得这个问题吗?” 我懵了一瞬,一时间没跟上他跳脱的思维:“……哥哥?你怎么会……?” 我当然记得这一句话,这是探望完孩子们后的某个夜晚,我曾和织田作先生提起过的话题,几乎原样。彼时,织田作先生给出了“只能做自己能做的吧”这样的答案,而我也的确如此践行着,尽力去改变着未可知的命运。 太宰耸了耸肩:“一直以来,自己的妹妹似乎隐瞒着一个大秘密,织田作知道,助理小姐知道,连中也都知道!只有我成为了被隐瞒的对象,超级不爽哦。” 好幼稚……太宰。 不过,我思考了几秒,说道:“等等哥哥,织田作先生暂且不提,这就是他告诉你的吧。但中也也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难道是那个时候吗……但我好像也只说过‘命运的恶意’一类的东西……?而且杏完全不知情哎?” “呜哇——那个小矮子果然知道!” ……所以刚刚完全是在诈我对吗。 “好吧。”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对怎么得知的完全避而不谈,是因为并不是织田作先生主动说,而是你问出来的吧?……嗯,所以,哥哥是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什么时候呢。” 太宰注视着虚空,就像是在思考又或者回忆一样:“这种事情,小澪藏地并不巧妙喔。要说的话,是从两年前你醒来后,第一次做噩梦开始。” “……” 我错愕地斜过脸,望向太宰。原来那段时间的忐忑、不安、如履薄冰,他全部都知晓吗?原来那时候的他,也像我在注视他那样一直在注视着我吗? “啊……”我咕哝了一声:“好作弊啊,哥哥。” 太宰的视线似有若无地笼在我身上:“一直以来小澪在对抗的东西,我大概也弄明白是什么了。” “……嗯。”我停下脚步:“哥哥会觉得那样……对着空气挥舞拳头,会很傻吗?” 太宰佯装认真点头:“没错,超傻的。头号大笨蛋。” 我吐槽道:“喂……稍微有点太过直白了哥哥。” “恶意啊……为什么会笃定那个人是织田作?”太宰突然收起玩笑,声音认真起来:“为什么那个人不会是你?” “哥哥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我低低地说:“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本来不该存在。” “……啊,原来是这样一回事吗。” 话虽如此,不论是谁,都会在听到「自己的亲人其实并不该在世界存在」这个消息时感到万分惊讶吧?但这个答案并没有让太宰露出半点意料之外的神情,就像他早已知晓了、猜测到了一样。 是和他所说的“不该存在的记忆”有关吗? 难道说…… “果然,不管怎么去想,和小澪的这段关系都让我感觉到不可思议。” 他扬起手,目光移向瘦削纤细的指节:“今天上午,爆破声在洋食店的空地里响起时,我伸出手想要抓住织田作,不知道为什么,有个声音一直告诉我,我不应该抓住了他,更不应该心平气和地跟他说,死去的孩子和店主只是傀儡,只是诱捕iic最终据点的计划一环。” 我预感到一阵不妙:“哥哥……” “去「幽灵的坟墓」赴约的人应该是织田作,而不是我。「安眠药」不应该存在,而是两个预知异能力者之间的枪战肉搏。”太宰歪着头说:“为什么我会存在这种认知?‘应该’的证据又是什么?” “直到两个小时前,iic首领死去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为什么,因为一段崭新的、并不存在于现实的记忆突然塞进了这里。” 太宰指了指太阳穴的位置:“真奇妙啊。我亲眼看到自己站在iic据点的中央,有一个即将死去的人告诉我「在置身在暴力和流血的世界里,永远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如果两边都一样,不如到救人的那边去,帮助弱小、抚养孤儿」。” “然而现实却是,那个人活下来了。” “小澪,你知道的吧,”他垂下眼,声音如同没有感情的机械,又如同飘渺温和的风:“有人篡改了剧本。” 第231章 支点 有海风鸣吟的乐音从遥远天际处轻缈飘来。恍惚间,我的神思回到了幼年时太宰带我出逃的春日宴。 那时他为我筑起的桥,而今我走到了他的身边。 事实上,我并不清楚太宰所说的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他到底是多出了一份“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记忆”还是误闯进了真实的现场——当然,后者仅仅是我莫名其妙的直觉猜测,只是因为,太宰猜测所描述的场景实在太过具象化了。 具象化到就像他亲自涉身其中一样。 “篡改剧本……” 我低低地呢喃了一遍他的话语,一时间忍不住笑弯了眼。 太宰多半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本质其实是一部漫画,每个人都只不过是被作者的喜好织成的蛛丝而牵系着行动,他们在这蛛丝下生长出血肉的真相。 这太天方夜谭了。 所以他的话只是一句比喻,但某种意义上,它也是一句事实。 “该怎么说呢……”我止住那一瞬笑意,温声说道:“那个时候,哥哥问我有没有找到答案。我想说,我也许已经找到了。” “哦?” 掌握着话语主导权的太宰并没有因为我跳到其他话题上的突兀有所不满,他一向是个很有耐心的猎手。 太宰语气平和道:“说说看。” 尾音依然是习惯性地上翘。 “如果只是多出来的记忆,哥哥更可能会猜测‘这是什么非异能力的幻象’之类的吧?可如果是结合我之前的惶恐、突然回国的诡异行为、将窃听器的控制端交给哥哥……‘幻象’这一定论也就不攻自破了。” 如果是亲身涉身其中的可能性,更不需要顾虑后者的环节。 “没错哦。哥哥,故事的走向的确不该是这样。” 面对我坦坦荡荡的回应,太宰毫不意外地笑了一下:“果然果然,和料想中一样的回答,不过接受这种答案还是会让人相当惊讶呢,所以,这是什么能力。预知?第六感?直觉?还是说……” 说着,他漆色的眸子逐渐被镀上一层冷冽而淡漠的光晕:“时间回溯?不,小澪也没有经历过,否则,完全想不到或者不去改变织田作在意的孩子们可能遇上的险境,不会是你的作风。” “孩子们的事,多亏了哥哥。”我点了一下头,说道:“嗯……严格来说的话。应该是没有遗忘掉上辈子的记忆吧?然后突然得到了上天的启发一类的……” “启发?”太宰眨了眨眼:“转生?” 我毫无隐瞒事实的心虚感:“没错!” “哇——”太宰眼睛瞬间发亮,控诉道:“好过分!转生这么有趣的事情小澪竟然隐瞒到现在!” 我:“……”也只有太宰会认为这是有趣了吧?! “诶诶,也就是说小澪现在不止十六岁咯,上辈子的小澪是什么样?”太宰自顾自地说完:“拥有记忆和实际年龄不是一码事哦?” 关注点完全弄错了吧太宰,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上辈子的事情,哥哥想听吗?” “嘛,”他笑意淡了下来:“如果小澪想说的话。” 听到这句熟悉的回答,我恍然对上他的眼睛,而后,两人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 于是,我就这样同他讲起了称得上无聊的前半生。 埋头机械学习的学生时代、考上医学院、交上唯一一个朋友、平凡的工作和无趣的日常。 学校的门口有两棵樱花树,我曾在那棵树下喂过流浪的野猫;被上司布置超多繁琐的工作,常常加班的社畜生涯;出差去其他的国家,在异国他乡度过了一个人的生日。 太宰出乎意料地认为有趣,眼睛亮晶晶地听我一条一条地陈述着,时间从漂浮的言谈中悄然流逝。 “说起来,那时候的我还许下过愿望。”我回忆道。 在狭小的酒店里,我吹灭蜡烛的时候想,我想要拥有「意义」。 活着的意义、生存的意义、生命的意义。 “什么愿望?”太宰问道。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学会卖关子了哦小澪。好狡猾。” 我嘿嘿一笑,目光微妙地移了一下:“嗯……总之呢,虽然转生看起来不太合乎常理,不过,异能力本身就是不合常理的情况吧?” 太宰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说的是呢。” 远处的海岸线被一层咸蛋黄一般橘黄笼罩,粘腻的光垂在我们的脸庞肩膀。不知不觉,我们竟然从中午谈到了黄昏,我没有任何保留地向太宰倾诉着,他接住了我的一切。 “哥哥。” 我停了一下,说道:“我呢,其实因为宿命一般的‘死亡’,一直活在对未来的忐忑和担忧里,害怕即将到来的结局,潜意识里认为一切都没有意义,死亡、希望,不论是什么,什么都害怕。” “就像不知道下一秒钟会是什么样的未知,不知道闭上眼睛会不会就是死亡,就像对哥哥和织田作先生可能的遭遇隐隐有预感一样,我想阻止,但迷茫地找不到前方的路。” “可是哥哥,那时候在意大利的酒吧里,当我提起‘人的死亡只不过是一场骗局’时,你曾经说,‘假设的先决条件决定以后,其他的都是为了诱引出最后结论抛出的奠基石。’” 我自嘲一笑:“过了这么久,我才想明白。” 我想自己总是这样,后知后觉地察觉出太宰的用意、察觉出太宰的想法,跌跌撞撞地一直在追赶太宰的背影,渴望能够站在他的旁边。 “哥哥,你说的是对的。” 太宰安静地注视着我,耐心地等待着我悬于喉腔哽塞阻滞的话语。 过了几秒,我才继续说下去:“……织田作先生说,一千次的预测正确,无法换来第一千零一次的绝对正确。” “如你所见,我就是那个‘经历过死亡后拥有一次生命,所以害怕死亡又感到虚无’的笨蛋,我把一切都想地太过难了。” 所以才会害怕,所以才会什么都让我草木皆兵、敏感多疑,活在忐忑和担惊受怕里,一味地害怕结局降临。 “但是好像并没有什么可怕的,我相信哥哥,也应该相信被哥哥信任着的我自己。” “……嗯。”太宰低声说:“相信我吧。” 他话音刚落,我忽然凑过身去,环住了他的腰,太宰身体纤细,环住时如薄薄的纸张,而那份丰盈的情感却能占据我的胸腔。 幼年时推开杂物房时见到太宰后种在心间的幼苗,在此刻成长为了参天巨树。 “‘守护孤儿,去正义的一方’吗。”太宰垂下眼眸,轻声笑了一下,用很低的声音说道:“我想,我也应该去寻找答案了。” “……” 那年我坐在静室里,许愿想要拥有「人生意义」,它在死亡时的那束花里萌芽,在母亲的爱里生长,最后在太宰的注视下,扎根于世界之间,变得坚韧而稳固。 我十分清楚,太宰不是我的全部意义,但他却是组构成我人生意义的主要堡垒。 我行走于世间的支点。 “……” “不过小澪,还有一件事,我很好奇哦。” “是那个吧。” 我靠在太宰的肩膀上,心中清楚他想问的是什么:“死亡的尽头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虚无和寂静。所以,哥哥,尝试着……活在当下的世界里吧。”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否决,只是长长地喟叹一声:“这样啊。” 第232章 举荐 那天夜里,我久违地梦见到母亲。 她穿着豆绿色和服,眉眼处裹着一团望不清的雾,似连绵的哀愁。我们在幼时常居的茶室中对坐,母亲正在向我讲述名家绘画赏析。那是记忆中某个场面,许是见我出神,她也停了下来。 “小澪?”母亲声音柔和:“怎么了吗?” “……啊。”我说:“没有发生什么。” 她看着我,长长舒了口气,就像要把心中陈年的郁结通通叹出来一样。 “小澪你啊,总是习惯将一切埋在心中,不可以的哦。这样会将珍视你的人推向更远的。” “嗯。”我闷声说:“母亲,我其实有尝试着说出来了……您有看到吗?” “是这样吗?”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孩子。”她抚摸过我的头,仿若曾经无数次她所做的那样:“其实,我是来向小澪告别的。” “母亲。”我不安地抓住她的手:“您要去哪里?” “小澪。”她温柔地安抚着我:“不要再沉溺于过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冥冥之中,我竟有一种这是最后一次在梦里见到她的预感。我贪婪地注视着她,就像要把她的容貌音色通通刻进骨骼里一样。 “母亲。” “嗯?” “至今为止,我选择的路都是正确的吗?” “人生之路哪里有什么正确不正确。”母亲弯着唇:“不如说,这条路是你想选择的吗?” 我点了一下头。 “那么,小澪用尽全力去奔跑了吗?” “嗯……”我再次点了一下头。 “每一次回过头的看的时候,会后悔吗?即使失败了。” 我想了许久,郑重地摇了摇头:“从前,我会有许多的后悔。但从今往后,绝对不会了。” “那就足够了。”她说:“小澪。我一直在注视着你,也注视着修治,在这以后也会一直这样下去。去过你们想要的人生吧,即使那是‘不正确的’。” 醒来的时候,枕头上已经一片濡湿。 窗外泛起鱼肚白,昭示着今天会是一个很好的晴天。我盯着那嫩芽一般初生的阳光出神了许久,心中怅然若失的同时,什么也在豁然开朗。 … 织田作先生是第二天来医疗部办理离职的。 这一天afia难得和普通办公室一样,准备了一些吉祥话赠送给这位同处许久的成员,言谈中竟也意外透出些许普通的温情。 “织田先生。”小松杏颇为动容地挥着手:“祝你武运昌隆。” “啊。”织田作先生应道:“谢谢。你也一样。” 我陪着他静静地走出港黑大厦,在车前停下步伐。织田作先生低着头说道:“早川,这次的事情……多谢你了。” 我摇了摇头。 其实我们心中都无比清楚,即使我意识到了事情并不简单,凭借自己的力量,恐怕也依然无法独自和森先生抗衡,势必需要付出更加巨大的代价。 如果没有太宰干涉,它的收尾绝对不会这么平静顺利。 “织田作先生,离开黑手党以后,您打算去哪里?” “老实说。还不知道。”他思考了一下,说道:“实不相瞒,我之前有想过离开黑手党那一天,在靠近大海的地方写小说之类的,梦想真正要实现了,有些不太真实啊……” “其实,看到孩子们在眼前死去的那一刻,我以为永远不会再有那一天了。” 而后太宰来了,几乎是奇迹诞生一般告诉了他真相:孩子的尸体其实都是由傀儡制作而成,那只是诱导出iic巢穴的异能力。 我并不知道那一刻织田作先生在想什么,不过,假使是我的话,那份心情一定有“一切都是假象实在太好了”的劫后余生,也许也会有对于黑手党工作的后怕,因为没有人说过,这份工作会连累到最在意的家人。 织田作先生点了根烟:“所有的事情,我都听太宰说了。你呢?早川,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如果你想离开……” 后面的话并未说完,但我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言。假如我想离开,他会竭尽一切帮助我,哪怕是和黑手党抗衡。 我十分清楚,这并非冲动,也并不是诸如责任一类的心情作祟,而是对于我帮助过他这一人情的“偿还”。 烟雾袅袅,我有片刻的失神。实际上,那天太宰询问过我,要不要和他一起离开。 如果我想离开afia的话,他有一百种让我离开的办法。 即使心动,那时候我也依然拒绝了:“还不到时候。” “虽然猜到了这个答案,”太宰嘟囔着什么,但我并未听清。窸窣过后,他总结似地说道:“嘛。又一次轮到小澪来找我了。” 我和森先生交易的条约,其实已经是双方能够承受的最小代价,即「最优解」。如果太宰想让我获取自由选择的权利,势必会选择付出更多的东西,我并不想让他这么做,更何况即使选择,我恐怕也会暂时留在黑手党。 因为,其一,芥川的身体虽然在康复,也依然存在不小的隐患,既然是太宰的学生,那么总得亲眼等到他康复。其二,我曾经答应过,在归来以后加入旗会。 哪怕只是短暂的三年,信守承诺也远好过失约。 “哥哥,请相信我吧。”我攥着他的衣袖,闷声说:“等到再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一定会告诉你,‘我抓到你了的’。” 那是属于我们两人的真理。捉迷藏的胜利,一定会是寻找的那一方。 … “织田作先生,如果没有地方去的话。” 神思纷杂,却也仅仅一瞬,我放松地笑了笑,递过一张名片:“就去这里吧。” 名片边缘已经破旧,可以看出物主对其使用频繁。这正是几年前再见乱步时,他亲手塞给我的,辗转多年、途径多时,竟然落在了织田作先生的手中。命运真是奇妙。 “在医疗部这段的时间里,我十分清楚,比起伤害他人,其实织田作先生您更愿意去‘帮助’……” 我停顿了一下,忽而想起了太宰所说的“有一个即将死去的人告诉我「在置身在暴力和流血的世界里,永远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如果两边都一样,不如到救人的那边去,帮助弱小、抚养孤儿」。” “如果说有一个地方,并不畏惧黑手党,也能够用上「天衣无缝」的异能力,并且实现‘正义’,恐怕我也只能够想到那里了。” 他将名片的号码记进了手机,而后朝我郑重地说道:“好。” “织田作先生。” “怎么了?” “没什么,”我弯着唇,故作神秘地说道:“只是想说,‘真是太好了。’” 织田作先生没有死去,太宰没有失去掉什么。 真是太好了。 第233章 尾声 处理iic带来的衍生事项仍需要花费不少时间,好在关于回中东的工作上,森先生并未催促,反而放纵时间让我慢慢处理。 彼时爱丽丝坐在办公桌上挥舞着蜡笔画画,他笑眯眯地说道:“完全能够体谅澪酱的心情哦,只有把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完毕才能够彻底放心吧?” 完全是打一棒子给一颗糖的做法呢,森先生。 … 织田作先生离职后,洋食店关了门,店主也得到了一笔丰厚的补贴款,太宰劝说他拿着这笔钱前往青森,那片土地比横滨更加平静、安全,没有战火,也没有血腥和枪斗。 但店主拒绝了。 他选择在临海的边缘定居下来,依然同织田作先生一起抚养起收养来的孤儿。 死亡和暴力仍然会在横滨上演,但希望和正义也同样会到来。 “早川小姐,”小松杏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医生前辈那边已经治疗完毕了……” 我点了点头,踏进了病房。 那是和森先生交谈完后的第三天。在这几天里,旗会成员先后去了一趟刑讯室。实际上,就在那天中午,森先生免除他们责罚的消息已经传了出来。 “……在我们做出事情之前,”因为受过刑的缘故,外科医生的气色更差了,他对着我说:“……就没有想过让你担责。” 冷血、信天翁和外交官已经在我的劝说下服用了治愈药剂,这时已然离开了。唯有躺在病床上的两人,仍然固执地不想接受。 钢琴家手上打着石膏:“早川,我早就告诉过你吧?我们做出这个选择前,已经有了能够承受一切的后果和决心,让你一个人承担……这算什么?” “……” 我叹了口气:“我并没有勉强的,前辈。” “既然是朋友的话,不仅是前辈拥有这样的心情,我也同样有为你们担负的决心,更何况,不止如此……做出的选择我并不只是需要我这么去做,我同样想这么做。” “前辈你和中也是互相交付后背的伙伴吧?既然已经邀请了我加入旗会的话,也试试像信赖他一样,来信赖我吧。” 也许是“加入旗会”令他动容,递出去的药剂,他们也终于接了下来。 钢琴家看着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无奈叹了口气:“有时候你固执起来,完全无法改变啊。” “前辈你们才是十足的固执呢,明明首领已经下令不再追究你们的责任,但你们还是去了一趟刑讯室。” 完全不理性的决定。 但我知道,他们只是想告诉我,即使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他们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并且不惧怕哪怕比这更严重的代价。 几人对视,我停顿了一下,倒也没有再说下去。关于这份情谊,事到如今,我们早就已经算不清谁欠谁的、彼此为了彼此拥有多少的决心。 无论在哪里,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有一人身陷囹圄,那么其他人都会举起一面旗帜。 在二人伤好离开病房时,我叫住了外科医生,并询问了他小松杏的来历。 他告诉了我关于他知道的答案。加上这几天的调查,我终于清楚了一切。 当年,我初在医疗部崭露头角时,小松杏已经对我有所关注。 原因其实很简单,她曾经是我的患者。 “只是这样吗?”我迟疑道。 “……一个人选择另一个人,因为他动容、决定追随她或者成为朋友,或许只是很细微的瞬间。” 我调侃道:“前辈说出了很哲理性的话哦。” 外科医生眺了我一眼,难得没有毒舌:“……所以,她应该什么也不知道,或者说,只隐约猜测出来,自己到你的身边可能并不简单……” 是这样了。 与心中的答案重叠在了一起。 在我选择用复活药剂挽留旗会的生命时,彼时的森先生大概认为,我情感的端口已然裂缝,那里不再只有太宰一人,所以他才会将小松杏调度到我的身边,他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答应旗会对我的纵容。 利益留不住,情感可以。 他知道,在我心中,不需要有人完全的替代太宰,仅仅只是“犹豫”,就足够了。零和一的可能性天差地别,零不会松动,而一就是代表着百分百可能性的萌芽。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 在森先生手中,一颗无关紧要的棋子落下,只要它能够带来足够的正向利益,那么它就拥有值得放下的可能。 也许未来他仍然会布局,我会面对更多的困境。我需要去思考、去权衡……去对抗。 我揉了揉眉心,放下了手中小松杏的档案。 唯一让我感到困惑的,我和侦探社这些年的接触、包括福利院的阿敦引荐去侦探社……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难道说…… 一个微妙的词语在心中诞生。 ——“平衡”。 乱步曾经说过,如果知道一个人的目的,那么他的行为也就很好猜测了。或许森先生的目的并非让港口黑手党成为横滨的独家势力,因为他答应了「三刻构想」。 也就是说,当三家势力处于一个平衡状态时,那么……我和侦探社的交涉,会不会就是建立这份联结的桥梁? 我喃声说道:“……难道到这一步,也是他算好的吗?” 我不知道答案,没有人会给我答案。 窗外,横滨一如既往,平静地像是能够吞吃掉一切的深渊,苍蓝色天空之下,有什么正在暗流汹涌。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早川小姐。”小松杏的出现打断了我的神思,她手里正端着一杯泡好的红茶,她犹豫道:“那个,这一次您去中东……我能够和您一起去吗?” 我点了点头:“可以……嗯,准备周六下午的航班吧。” 按照原本的日程安排,我其实是打算周末约安吾先生见一面的。 思来想去,却觉得没有什么必要了。我知道,太宰会在不久之后离开黑手党,在那之前,他也并没有再去一趟p的意思……恐怕,这件事情带来的隔阂和影响,并非我一言能够解决。 只不过…… 手机上编辑良久的消息最终还是发了出去,收件人是从森先生那里获取的,安吾先生的联系方式。 我还是想要告诉他。在他失踪的那天晚上,太宰曾独自一人去过他的家中。 那时候太宰已经开始怀疑他的身份和立场,倘若只是调查,太宰身后势必跟着武装支队,毕竟他并非武斗派人员。而如果他只是为了见我,那么在和iic战斗过的小巷附近更加安全隐蔽。 他甚至比我去得更早。 在那间幽深的房间里,那时的太宰怀以什么样的心情,是否是对朋友的关怀、又或者是其他更复杂的情绪,是怨憎、是恐慌、或者是别的什么,恐怕只有太宰自己知道。 饶是如此,旁人也能够从其中窥见一二。 只要不是“零”的可能,只要那是“一”的初始。只要结局没有盖棺定论,那么再相聚在p的那天,一定会在未来实现。 我那么固执地相信着。 不过……等真正到了那一天,恐怕安吾先生就要请三年份的酒了。 第234章 希望 太宰从港口黑手党彻底消失那天,我正在前往中东的飞机上。刚一落地,手机就响起了标注为「哥哥」之名的专属铃音。 ——「之后见,小澪。」 真是洒脱的话语。 我盯着屏幕许久,才缓缓摁下了回复。 ——「之后见,哥哥。」 那一刻开始,属于我们的游戏再次拉开了序幕。 中东的气候远比日本这座岛国要来得干燥,小松杏和我在实验基地安定下来后,她开始止不住地上火。虽然如此,她也没有任何的萎靡,反而开启了絮絮叨叨的元气鼓劲声模式。 很有她的作风啊…… 这样下来,日子竟然也不算无聊。 一周后,「港口黑手党最年轻的干部叛逃」一事彻底发酵,中也和旗会先后发来了安慰讯息,虽然前者话语中「混蛋」含量超标了……我假装完全没发现,自然地回以「我没有事,谢谢关心」的感谢。 原以为它会慢慢平息,没想到第二天的傍晚时分,我接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陌生电话。 来电人是太宰前阵子收下的学生芥川龙之介。 几乎是铃声一响,对方便克制不住情绪,焦躁和不安将他吞没一般,横冲直撞地说道:“太宰先生去了哪里?!” “……芥川君,请你冷静。” 我毫不怀疑,如果此时他站在我的对面,一定会揪住我的衣领,拷问我关于太宰的下落。 他情绪更加激动了:“那个家伙、那个家伙……!他绝对不可能做出叛逃这种事!他去哪里?在下、在下一定要亲手把他找出来!” “……” 我沉默了一下,冷着声说:“听着,芥川君。首领已经下达过了不用再寻找他的命令。太宰去了哪里,且不说我并不知情,即使清楚,我也不会告知分毫,因为那是首领允许下的,他的自由。” 不等他回复,我挂断了电话。 双方不欢而散。 良久,我才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并且……那不是叛逃。” 话虽如此,其实我也不知道太宰究竟去了哪里。虽然我依旧会给太宰发送一些日常消息,但它们都石沉大海,没有回信。 想必他很忙碌,又或者更换了手机。 太宰会在做什么呢? 他此刻正在哪里?他在想什么呢?有光顾我们常去的甜品店和西餐馆吗?有看最近无聊的悬疑节目吗?会去p点蟹肉罐头吗?会下水吗? 我什么也不知道。 唯一能够得知的是,我和他抬头时见到的,是同一轮月亮。 不久后,织田作先生也发来了消息,他说他和太宰也失去了联络。 不过,在消失之前,太宰曾经给他留下过「无须记挂」的短信。 就像水消失在水中、就像呼出的空气一样,属于「太宰」的消息,淹没在了横滨最深的深处,再无人得知。 … … 处理完中东的工作,再回到横滨时,已经是圣诞节后一天的事了。家中久无人居,桌面上都蒙上了一层薄灰。 为了庆祝新年,我特地找出了去年太宰送我的绯红色和服。中也久违地没有出差任务,于是和旗会一同询问了我要不要一起去新年参拜。 我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大晦日晚上,众人都换上了和服,我走在其中毫不突兀,这一年无人抽中凶签,信天翁说看来我们来年运势并不会太差。 “一定会好运的。”我说。 回家的途中,天空下起了薄雪,鬼使神差似地,我顺路去了一趟平日里常去的花店。 花店中一片暖意,我将精心挑好的花束放在了柜台上,店主姐姐见到我,“啊”了一声:“是你啊,好久没见到你了……小早川,新年快乐呀。” 我笑了笑,说道:“新年快乐,我刚出差回来不久呢。这些花……请替我结账吧。” “已经有人替你付过了哦。” 我愣了一下,心中诞生出一个隐秘的猜想:“付过了?” “不仅是今天的花,还有今后所有的花。是个和你长得很像的少年,唔……我想,应该是你说过的‘家人’吧?”店主姐姐笑眯眯地说道:“他让我将这个交给你。” 那是一张纸条,或者说,它是一张「藏宝图」。 我愣愣地接过它,而后,抱着花束如梦境一般漂浮似地走回了家。 宝藏的地点并不难找,它放在太宰房间的储物柜里,藏在这里的原因……太宰完全不怀疑我有私自打开他房间的可能性啊。 那是一个巨大的木箱。 我缓慢地拆开,里面放着的,居然是许多年前,我让幸子妥善存放、后来毁灭在了火海中的箱子。 有我曾经送给太宰的砚台,有他送给我的刀刃,有太宰画下的画,还有母亲准备的玩具…… 所有的一切。 虽然只是细微的差别,但我仍然看出来它不是当年的东西,是有人将这些都复原出来了。 毫无疑问,那个人是太宰。 在箱子最底下,躺着一件豆绿色和服与一张纸条。 ——“这是给好孩子的奖励哦。等到下一次见面,再一起去一次夏日祭吧。” 我抱着纤薄的衣服,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 我会忍耐的,我会等待的。 我会忍耐住想念,等到那一天到来,等到太宰向我挥着手说:“好久不见。” 就像那一年,我奔跑着穿过擂钵街的长廊,站到他面前一样。 不论他是什么样子,不论他在哪里,不论他的名字换成了什么,不论他有什么样的变化。 太宰也好、修治也好。哥哥也好、漫画上的少年也好。 他就是他。 下一次见面时,我一定会告诉他—— 「抓到你了,哥哥。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放手了。」 【港黑时代完】 第235章 后日谈(一) 一记沉缓的脚步声穿过长廊,而后,医疗部的门铃响起,彼时的我正沉浸在一起子弹贯穿伤的手术中。来人却也并不急迫,没有提醒或者催促,自顾自地落座,并从容地喝起了红茶。 半个小时后,我好不容易才从忙碌里抽了身,一边听着小松杏小声同我说着“芥川大人已等候多时”,一边摘下口罩和手套,朝茶水室里走去。 就在抵达门口时,一道漆黑的扭曲物带着凛冽的杀意从我身后直直攻击过来。 是芥川君的异能。 即使体术已经算不上好,但避开恶意的本能仍在。 我面不改色地侧过身,扭曲物贯穿了旁边的空气,止步于跟前,我看清楚那是衣料的形状,周边还萦绕着淡淡的黑气。 “芥川君。”我叫了他的名字:“看来你最近身体恢复情况很不错。” 就算方才没有闪躲,他也不会伤害到我分毫,否则衣料也不会止步于我刚才所处位置的五公分前。看起来,这一次他也跟像平时一样,只想给我一个下马威,并没有真的伤害我或者说杀死我的打算。 芥川君的表情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依然是令人发怵的、似为“不耐”的冷冽,也许刚从审讯部出来、也许刚处理完什么案件,衣服上还有些已经干涸的发黑血渍。 他向我颔首,发出一记类似沉吟的音节。 我将口罩和手套处理完毕,方才在他面前落座,眼看芥川君的耐心逐渐告罄,我抿了一口小松杏递来的红茶,这才缓缓说道:“小银最近如何?” 提到妹妹,他的表情肉眼可见柔和了几分:“家妹近期一切如常。此次前来,她也让我捎一句话,感谢你上次托人送给她的甜食。” “她喜欢就好。”我微微笑道。 彼时正是太宰离开这里、杳无音讯的第七个月。 在森先生有意无意的推波助澜下,港口黑手党早已放弃了寻找太宰讯息的打算,众人纷纷缄口。也许是顾及我的心情,连身为太宰搭档的中也也对此讳莫如深,鲜少在我面前提起,至于他私下是否和旗会聊过,我自然也不得而知了。 但至少是在明面上,唯有芥川君仍对探寻太宰的下落抱有相当大的执念。 或许是对于我的“冷静”表达不满、或许是想从我的反应中探寻到一二,又或许是别的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理由。在他隔三差五前来医疗部时,都会用「罗生门」“慰问”一番。 虽然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提及太宰,但那份想要找到什么蛛丝马迹的心情也从来不加掩饰、十分直白。 “芥川大人,这是这个礼拜的药剂。”身后,小松杏温顺地将准备好的药物递上。 说起来,自从太宰离开以后,森先生便下了命令,让我所在部门负责的成员从太宰率领的支部转换成为了芥川君所在的游击队。在这一点上,森先生对于他的提拔也是肉眼可见。 实际上,我一直弄不懂森先生暧昧模糊的态度。关于太宰本人,他并不见得十分信任,否则那一场环环相扣的变故里,绝不会算错太宰的心情。 但太宰留下来的人,他却能够毫无顾忌地任用。 也许这正是首领的用人之道吧。 “劳烦。” 方才还在放肆攻击的罗生门此刻化身为乖巧小兽,温顺地抓住了我旁边装满了治愈药剂、蚁毒等药物的皮革箱。芥川君将手抵在了下巴前——即使他的身体已经全然康复,但下意识咳嗽的行为就如同刻上了精神烙印的习惯。 “在下会再来的。”他说。 我“唔”了一声,手指搭在红茶杯柄上,说道:“芥川君,也许……不论多少次,你在我这里都找不到你想要的答案。” 他冷冷地盯着我。 此时的芥川君,正像一个讨不到心爱的糖果而横冲直撞的幼童,我分外熟悉这样的眼神,因为我曾在自己身上见到过一模一样的执念和热切。 但即使如此—— 任何有关哥哥的事情,都休想从我这里探知到分毫。 从前的诗织姐姐如此,此刻的芥川也同样。 我静静地注视着他,良久,他低着声说道:“在下会一直寻找下去,直到寻找到那个家伙。我绝对不会接受……我不会相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事。” 如果能够找得到他的话。 童年时的太宰曾说,如果他想要藏起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找到他。 “这样。”我说:“那么,祝你心想事成。” 没有回答我的话,他便转身离开了。空气中仍旧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我长舒了口气,转过身去,医疗部内,正坐着另一个前来搬运药剂的黑心前辈。 我看着空荡荡的药剂室和搬运走最后一箱药剂,方才起伏的情绪瞬间化成了无奈:“前辈,稍微也留一些药剂给我吧?” 外科医生冷笑一声:“……你其实还有一个备用药剂室吧?” ……被拆穿了啊。医疗部绝对有内鬼。 我轻咳一声,佯装正色道:“那些只是用来以防万一。” 然后再度收获了一声冷哼。 我:“……” 第236章 后日谈(二) “……话说。” 插科打诨一阵,外科医生倏而敛起方才调侃的神色,拨到了另一个话题上:“……很少见到你刚刚那副样子,最近半年被他缠得很头疼?” 原来我刚才应对芥川君的样子全部都被看到了。 “嗯……” 实际上,与其用“难缠”之类的词句,不妨说“难以应付”更加合适。 如果说,用罗生门攻击我、是为了让我恐惧,从而自发地处于谈判劣势,这种先发制人式的思维也许森先生和太宰会有,但芥川不会。他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他想这么做、或者他的本能告诉他这么去做准没错。 芥川君拥有着如同野兽一样敏锐的直觉,稍有不慎,就会被他捉到漏洞而进攻,直到避无可退。 诚然,如太宰、森先生这样想法深不可测的人不好对付,但像芥川君这般没有思维定势,依靠野性本能战斗的人也必须严阵以待。 我微叹了口气:“前辈。他想知道的事,我不会容许任何人从我这里探知到。” “……哦,我都快要忘记了呢……有时候你也是个看起来软和的硬茬,呵呵。”外科医生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事,目色微闪:“……那家伙,有着和你当年如出一辙的固执啊。” 我微妙地游移了视线,拒不承认:“有吗?” 外科医生微眺起眼,视线牢牢地粘在了我身上,虽然并未说话,但此刻沉默胜过了万语千言。 我败下阵来,咕哝道:“好吧。稍微只有一点点吧……” “呵呵……”他嗤笑一声,幽冷的声调忽而顿了一拍:“早川。” “嗯?” “……你有想过,成为医疗部最年轻的部长吗?” 如同电影镜头被摁下暂停键一般的思维停拍。我怔怔地张了张嘴:“诶?” 外科医生的鲨鱼齿密密麻麻,如同能割裂一切的锯齿,锯齿正在诉说着名为高位权利的诱惑。 而我去看他的眼睛,那双瞳眸如深深鬼影,勾出浓的阴郁,浸泡在港口黑手党的暴力和血腥所能够延伸到的尽头阴影里。 此时他正轻松地笑着。 “……那个人。” “他也是十八岁才成为afia的干部,虽然医疗部部长比不上五大干部之位,但放在afia,也无人能够得罪啊……纵使是部长之类的……这样也没有兴趣吗?” 这种似有似无的、捉摸不透的心思萦绕于空气之中。 那一瞬间,我不受控制地思考起来:他是否已经得知了我和森先生的约定?是否已经得知了两年多后我会重新选择的想法?所以才想先发制人? 不,如果这样的话,那实在是太矛盾了。 主动受罚告诉我让我去做想做的事选择想选择的道路、明知我对太宰看中的外科医生,绝对不会用「部长」一职来牵绊住我。 他人指使?也不会。 早在太宰成为afia干部以前,外科医生已经将医疗部的大部分权限交付到了我的手中,比起那些,他更沉心于用医术救人与杀人,他坚信手上积累的「审判」越多,自己便越靠近上帝。 但即使如此,在这一点上,我十分信任他不会利用我们的关系做出什么事。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句话也许仅仅是借由调侃而轻松说出的真言? “前辈。” 我敛下眼,不太确定地想要拒绝,却听见他别有深意地说道:“……早川,港口黑手党的资料库里……有不少部长才能够翻阅的医疗材料。” 我:“……”原来只是这样吗?! “……反正,未来你也会……”外科医生一边观察我的神色,一边继续说着:“……在改良药剂上会稍微派上些用场吧?” 我犹豫道:“话是这样说,但……” “……等等,”外科医生没听我的陈词,而是露出了揶揄的笑意:“你刚刚那个表情……不会怀疑我打了什么坏主意吧?……再掩饰也藏不住了哦,稍微捉弄你一下而已……诶,好想拍下来……” “……咦,真的生气了吗?” 外科医生说道:“……非要我把话说地更明白吗?稍微会有一些前辈的难为情吧……实际上,你这些年的成就已经足够抵达那个位置了,只不过是由我提出来顺水推舟而已,刚好我也不想再……”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但不用猜也知道他会说些什么。那份心思,从外科医生将大多数工作如烫手山芋般甩给我时就已昭然若知。 “前辈,如果说……有一天,我不想再担任呢?” “……需要考虑那么多吗?”他挠了挠脸颊:“干部也经常会死掉或者卸任什么的吧?不会因为这个,港口afia就出什么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好了。” ……不愧是你啊,前辈。 我深呼了一口气,半咬着牙说道:“如果真的当上部长,我绝对会在药剂室门口挂上「医生前辈禁止通行」的牌子。” “……‘违抗部长的命令’这种事。”他颇为欣慰地用无波澜的鬼气语调道:“……我超期待的。” … 我其实知道,外科医生提出的方针会给予我很大的便利和帮助。 在经历过止痛药几代版本的改良之后,我从治愈药剂里研究出了一种提取物,以它为中心仿制出的新品药物,能够加速伤口愈合,是大出血、枪伤的良药。 即使知道我埋藏在研究下的根本目的,森先生也毫不犹豫地通过了我提出的企划。 原因无他,这种研究对我们二人来说,是双赢。 研究出这种药物,我能够得偿所愿给太宰使用,而港口黑手党也能够将其运营到海外企业和当地民众,从中牟取到一份暴利。 “医疗部部长吗……” 也是。 诚如外科医生所说,能够抵达那个位置,那么我能够翻阅的隐秘资料会变多,至少……我可以去调查当年津岛家用我的血液和异能力研究下来的成果,异能药物的衍生药剂……一类的东西。 异能力的确是奇迹,既然无效化异能免疫这份力量,那么我会在与太宰失去联络的时间里,用自己的双手为他创造新的奇迹。 第237章 后日谈(三) 太宰离开后的第十一个月。 依然没有收到来自他的消息,就像他彻底抛弃了手机、从人世间蒸发了一样。 不过,倒是曾有人匿名发来短信,隐晦地告诉了我太宰「一切顺利」的近况。 “多谢告知。”我这样回复。 我并不知道对方是什么身份,只根据「知晓我手机号码的人」这一资料进行筛选猜测的话,排除掉港口黑手党和侦探社,那就只剩下…… 安吾先生。 又或许是太宰本人。 我的交际圈并不大,号码也设置过保护,能够联系上我的人屈指可数,如果真的要调查,也并不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但纠结过后,我到底没有深究,毕竟,来者看上去并无恶意,既然是匿名,更没有要去打扰的必要。 而且,每日黄昏时从花店姐姐处取得的鲜花也诉说着太宰近期平安无恙的讯息,这就已经足够了。 … 天气逐渐转凉,抬起头见到寒白雪粒坠下时,已经是成为医疗部部长三个月后的事情了。年初时,外科医生为我寻找到了一种药剂,每日坚持服用,今年冬天,我几乎已经“判了死刑”的孱弱身体居然好转了不少,至少手脚不像去年那么冰凉了。 成为部长以后,除了交接工作、举办庆祝会、高层会议耗费了一些时间,一切似乎都和从前并无什么不同。 但我知道,带来的好处绝不在少数。 比如说权益。 托森先生和外科医生的福,兜兜转转,我竟然真的找到了多年前津岛联合实验室残留下来的研究资料,不过,「津岛」一词已然被抹消彻底,也许这是太宰、或者已经死去的津岛家主的手笔。 而「浅草」的标记仍钉于扉页。 ……那正是多年前太宰与我分别时前往的目的地。 直至今日,他也没有亲口告诉我那时候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但当我拿到这份实验数据时——我想我发现了那个秘密。 那个太宰隐瞒了我多年、快要和津岛家的大火一起烧成灰烬的秘密。 这份档案里,不仅有对「治愈药剂」的衍生研究资料报告,还有着「复活药剂」的可能性猜想,虽然,它仅有短短一页。 当年我向警署提出「津岛修治」这个名字时,太宰也知道我正在寻找他,而他想让我安身于福利院……也许有一些原因是,他也没有查出津岛家的下落。 危险还蛰伏在隐秘之处。 「找不到敌人的计划,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句话不仅适用于找不到下落的津岛家,也同样适用于更改了名字、隐藏在福利院里,做着无名小卒的我。 ……可事情的真相是否如我猜测的那样,也许只有太宰知晓了。 … 踏出以研究愈合药剂为主的实验基地时,天空中燃烧起了炽热的火烧云。 最近一直是灰雾雾的雪天,这样的天气实在难得,我下意识拍下一张照片,发送给了仍然未有回音的太宰。在消息页面一阵短暂的失神后,我微微叹了口气,拨出联络人,而后准备前往花店,取走今日的花束。 晶子就是这时发来的消息。 她询问我,最近要不要约在侦探社下的咖啡店见上一面,因为她接手了一桩有意思的医疗卷宗,想和我一起探讨。 但我委婉拒绝了。 「抱歉,最近稍微有些忙碌。」 几乎是消息抵达的那瞬间,电话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是晶子不满的声音:“我说。自从那次事件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你了。” 我叹了口气,手指捻着臂弯处白大褂的褶皱缓慢摩挲:“实在抱歉,晶子。最近工作有一些忙。” 她就像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一样:“……你其实根本就是在避着我们走吧?” ……这么明显吗? 她说得没错,我的确是在躲着她,或者说,我在躲着侦探社。 实际上,我原本打算在太宰离开以后,和阿敦正式见上一面。但在将名片给了织田作先生后,我暂且打消了这个念头,不仅如此,我还回避了所有来自侦探社的邀约和会面。 包括连织田作先生养育的孩子,也都只是偶尔匿名寄去一些零食和书本,他们不再接触到和我相关的一切讯息。偶尔织田作先生也会问我什么时候有空去看看孩子,但都被我婉言拒绝了。 不能再给他们添上新的麻烦了。 ……毕竟,从iic事件之中,我已经得知了森先生默许我和侦探社交涉的事情。 老实说,我和森先生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多,但自觉也能够看清楚一些这位港口黑手党首领的思维模式。 对于他这般的操控者而言,一时放纵并不意味着纵容一类的付出性情感,掩藏在诱惑和放任之下的,一定是为了获取更大的筹码。 我并不想因为自身牵扯到侦探社,不想给侦探社带来更多的麻烦,故而在这段时间里疏远了他们。 只要等我彻底走出漩涡中心时,届时才是更合适的联络时机。 我原本以为,这和平时出差工作并无什么不同,可在iic事件里,我们早已不再如从前那么疏远。 乱步是个相当敏锐的人,他似乎因我刻意为之的态度猜测到了什么,很快便没再发来过消息。 至于晶子,其实她能够在这日渐疏离的态度里察觉到一二,也在一些时刻说过「如果遇到了什么麻烦,可以联系我」的话,但我知道,将我的担忧说出来,她一定不会在意。 可是我在意。 而她其实也并不是如今日这般会莽撞提出问题的人,至于原因,我想我能猜到一二。 “晶子。”我揉了揉眉心:“你是喝醉了吧?” 她说:“我很清醒哦。” 才怪吧! 她的声音幽幽上挑,和清醒时迥然不同的嗓音,我一时间有点不知怎么应对,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喝醉的样子。就在这时,听筒那边忽然传来了一记仓促清润的少年音。 “……与谢野医生!” 我怔怔地,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就像电光火石间的事,又像是过去了一个世纪。伴随着“我真的没有喝醉!”等窸窸窣窣、手忙脚乱的声响过后,乱步先生懒懒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阿敦,你接一下嘛。也许是客人哦?” 少年压低了嗓音:“诶?我吗?这样会不太好吧乱步先生。” “……” 声音变小了。听不清楚他们说了什么,就像有人捂住了我的耳朵那样,我浑浑噩噩地僵着后背,接电话的人迅速换成了少年:“喂?您好?” “……”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想到,再次听到阿敦的声音会是在这样的场合中。 我以为会是更正式的、更加严肃的,我们面对着面,让无法述之于口的原因流淌于我们之间。 黄昏的光影明明不晒,却刺地我的眼皮和脸颊都在发烫。 “与谢野医生刚刚喝了三杯红酒,突然要打电话给您,如果打扰到您,非常抱歉,请不要见怪,”他说着有些无奈,不确定地拉开手机道:“好像已经挂了,咦……还没有吗?那个,您还在吗?” “……嗯。我知道了。我没什么事。”我回过神来,放轻了声音:“那,我就先挂了。……再见。” 少年声音忽然愣住:“诶?等等!” 我仓惶地摁下了挂断键。 只不过,电话停止之前,我好像捉到了一记如蝴蝶振翅一样细微的声音。 他说得好像是:“澪……姐姐?” 第238章 后日谈(四) 没有想到一通实在巧合的电话会暴露出我隐藏了多年的秘密。 没有想到在我刻意压低声线的情况下,他依然认出了我的声音。 没有想到即使过去了这么久,他依然还是……在意。 我呆呆地矗立在实验室门口,思绪不断地翻涌着,从刚抵达神奈川那个拒绝所有人的自己走到如今的模样,这段路程实在走了太久……久到有时候我分不清楚它是不是也是前世的事,是事实还是我的想象。 直到有位医疗部的部员走出基地,出声提醒了我时间。 我这才发现,距离刚刚那通电话结束已经是十分钟以前的事了。 她拘谨地说道:“早川小姐。刚刚看您一直站在这里,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事……没有打扰到您吧?” 我摇了摇头:“谢谢你的提醒,只是想事情走神了。” “那就好!”说着,她有些不好意思,但却没有当即离开,见她纠结的样子,我有些奇怪道:“怎么了吗?” “那个……早川小姐。” “嗯?” “为什么还要额外加一组痛觉测试呢?” 她鼓足勇气,询问道:“愈合药剂只要实现伤口治疗好的目的,不就可以了吗?” 没等我说什么,她又鞠了一躬:“我并不是质疑您的意思!只是、只是……这样可以减少额外的成本,也不用花费更多的时间……况且、病人只要治疗好伤口,痛觉也会过去吧?熬过去不就好了吗……” 声音愈来愈小。 我其实对眼前这位女孩早就有所耳闻,小松杏曾同我说过,她在医学上颇有天赋,在愈合药剂研发的项目中提出过许多大放异彩的建议。 “是半年前才加入医疗部的成员啊……碰上治疗相关的事,总是格外痴迷,总让我想到医生前辈。” 半年前。 也就是说,她从来没有见到过太宰,也不曾从他人口中得知那位亲手为港口黑手党建立了监听术、最年轻的干部——那位天才少年。 即使见过,她也不会知道,通过痛觉测试的药剂,才是我启用这一项目的最初意图。 “虽然你所说的都是事实,但……抱歉,我有必须要这样做的理由。” 我温声说道:“如果能够让病人在使用我研发的药剂之后露出笑容,如果能让他们……哪怕是那一秒钟,哪怕只是少一点点对于世界的厌恶和对于疼痛的厌恶……才是我开始研发这一药物的目的。” 她静默两秒,而后赞叹道:“原来如此!是过程而不是目的吗……早川小姐,很了不起的梦想啊……” “不。”我在她懵懂的视线中开口道:“那只是我的欲望。” 我记得的。 在废弃庭院里,太宰同我说「我最怕痛了啊」的厌倦。 在孤儿院时,他遍体鳞伤时递给我的石头信。 在医疗部里,因为治愈药剂而愈合的黑手党们喜悦的模样。 ……我记得的。 那正是我所寻找的“意义”。 … … 那天是怎样取到鲜花、又是怎样回到家中的,我早已忘了个干净。只记得,因为晶子那通意料之外的电话,我魂不守舍了好几个夜晚。 月底,中也总算出差回国,恰巧最近工作不多,他被森先生塞了陪爱丽丝巡视afia旗下业务的工作,工作结束地早,爱丽丝想去逛会儿街,他索性叫上了我一起。 我刚好正在附近,也没有拒绝。 “……你从刚刚开始一直在出神。” 面前的爱丽丝正在洋装店试新款裙子,绯红色波点红装,衬出她鲜活姣好的容貌,她转了个圈,欣赏起镜子中少女的脸颊。 坐在我旁边的中也径直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么?” 我愣了一下,某些时候,中也实在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或者说是直觉。 我下意识戒备地往四周看了一眼,不知道是我的错觉还是真有其事,爱丽丝似乎微微顿了一下身子。再观察时,她又愉悦地换起了新的裙装。 “嗯……” 事情太过复杂,解释起来相当麻烦。我思考了一下,才说道:“几天前,我碰见了一个故人,我想见他……但总是觉得没有勇气去,耽搁下来,就感觉自己好像已经错过了最合适的时机。” “谁?”中也顿时咬牙:“那个混蛋?” “……不是哥哥啦。”我无奈。 太宰离开港口黑手党后,最不习惯的人里,除了芥川君和我之外,恐怕就是中也了。有任何有关太宰的风吹草动,他会立即露出战斗的獠牙。 ……关系真的那么僵硬吗。太宰已经离开快有一年了吧? 中也正想说什么,恰巧这时,爱丽丝穿着新洋裙走出了试衣间,询问起我们二人的意见。这一打断,我自然也被岔开了想法。 爱丽丝苦恼道:“蓝色还是红色会更好看呢?” “绯红色这条更优雅。”我认真思考后,中肯地评价道:“湖蓝色这条更加温柔。” “……”中也面无表情:“都买下来就好了。” “……” 说的是呢。 于是提出建议的中也成功成为了提服装袋的苦力。 看着爱丽丝在眼前蹦蹦跳跳、哼着歌的样子。我不由自主地走起神来……爱丽丝有这样一副精致漂亮的容貌,也许金发和白皙的皮肤是遗传于母亲……说起来,森先生的伴侣原来是外国人吗? “那个。”一旁的中也叫我。 “嗯?” 因为正在想事情,我有点儿没反应过来,懵懵地撇过头。 “虽然不知道你刚刚说的是谁,”他踩着屋外的阳光,漆色帽檐下,橘色的发漾出一层暖波:“但如果是想要见的人,不需要管时机合不合适吧?” “诶?”我眨了眨眼:“可是……” 他说:“只要决定好后,去做就好了。时间、时机这种东西,只会进一步增加烦恼,又不是能够追回的东西……反正昨天已经发生,不能让今天后悔才对吧?” “……” 空气静了一瞬。 中也疑惑:“干嘛不说话了?” “不……我就是在想,”我惊叹道:“中也你,说了超级帅气的话呢。” “诶,有、有吗?”他撇过脸,耳尖瞬间红了一个度:“也、也还好吧。只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 我再度肯定点头:“超帅的。好厉害。” “……”中也:“你这家伙,不要这么认真地说这种话啊。” “谢谢中也。”我笑着说道:“我想,我知道该去做什么了。” 第239章 后日谈(五) 太宰离开后的第十二个月。 翻动日历时,我用棕色记号笔圈起来了今日的数字,恍然意识到,「没有见到太宰」这件事,居然已经可以开始用「年」作为单位了。 同去年一样,横滨毫无征兆地开始步入漫长的雨季,淅淅沥沥的,仿佛见不到停下的日期,灰雾笼罩着这座城市。 临出门时,裙子下角总容易沾上水痕,这是最近最为苦恼的事。好在医疗部有备用的住房,那里存放的衣装让我不至于湿淋淋地熬过漫长的一整天。 今天为自己准备的午餐便当是咖喱蟹肉。 刚来到港口黑手党时,面临和出差的太宰分开,我总会无知无觉地多准备一些饭食,到如今,却也早已经习惯了准备恰好份量的日子。 习惯真是个可怕又神奇的东西。 我合掌,低喃了一声:“我开动了。”便用起了餐。 近期要事并不多。 愈合药剂研发仍在进行中,预计明年五月份能够初步完成、进行局部测验,顺利的话,会在九月上市,年末投入海外市场。 太宰没有短信或者电话传来,但每日去往花店时都能够领取到新的花束,借此得知他平安的消息。 一切如常。 只是,晶子的电话、中也的建言,却掀起了这日常消息的波澜,这些让我在闲暇时间认真思考起该如何处理和侦探社的关系以及同阿敦的见面来。 虽然同中也说「我想好了该怎么做」,但真正落在实际时,需要考量的因素更多。 坦诚一点吗?要和侦探社说自己的顾虑和权衡吗? 或者继续等候呢?只要再忍耐两年,棋局就有了重新落子的机会。 ……完全拿不准主意啊。 咖喱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开,伴随着微微的辣意,刺激着舌尖。 不知怎地,我忽然想起那一天,是平淡无奇的一天。 那时大概也是午餐,不,应该是晚餐。电视剧在放着悬疑片,湿漉漉的鲜血从受害人的胸口流淌出来,太宰歪在沙发上,懒洋洋地说:“小澪你,其实是超级固执的人哦。” 我翻动着手中的医疗卷宗,思索道:“是这样吗?” “总是在权衡犹豫,但一旦下定决心,即使是我也说服不了你更改想法……固执起来完全不像平时这样。诶,果然外表也是伪装吗。唔,不如做个实验好了!” 我问:“可以是可以啦……”毕竟我早已习惯了太宰的心血来潮。 但实验又是什么? “比如说。”太宰说:“今晚吃咖喱蟹肉怎么样?” ……那时并不是吃蟹肉的季节。但我思考了一下,也许搜刮横滨能够寻找到螃蟹:“如果能够找得到的话,可以哦。” “我改变主意了!现在我想叫织田作和安吾来吃「活力清炖鸡」。” “我去联系一下……不过安吾先生也许没有空闲。织田作先生今天没有安排工作……明天晚上十点的宵夜可以吗?” “你看。「固执测验」很成功哦。” “……「固执测验」?”我还没有转过弯来,愣了一下:“那是什么?” “也就是说。”太宰打了个响指:“没有「想不想」,只是在最合适的位置上做最合适的事。小澪会容忍这一切……不过,一旦涉及到「想不想要」,那么就会展现出独一份的固执了。” 我隐隐约约明白了一些。 比如说假如太宰点名需要毒蘑菇料理,即使「可行」,我也依然会因为不愿意而选择只提供少量的、不致死的一小块。 我顿了一下,借着半开玩笑的语气问道:“哥哥会讨厌这样吗?” 太宰想了想,又笑了起来。毫无负担一样的笑容:“其实,不讨厌哦!有时候这种固执总是能给我一些很有趣的惊喜,嘛,比上映的悬疑剧稍微更有趣一点。只是有时候我也会因为这份固执而苦恼……” “因为小澪大多时候都是需要别人推一把的那种类型,如果到了非推不可的程度,眼前也许就已经是谁也救不回来的地狱了吧。” 停顿了一下。 “不过,这样就好。” 咖喱的辣味还在口腔里横冲直撞,记忆中他说话的声音却变小了。 窗外的雨点声也变小了。 我记得那天最后我仍在翻动书页,但纸张上的黑色文字并未钻进大脑。 “下一次。下一次如果我叫你的名字……”我喃喃出声:“我就会回头的。” … 于是,那天晚上,从花店姐姐那里取到的花束里,多了一张小卡片。 我翻来覆去,上面只写着一个孤零零名字—— 「澪。」 是太宰的笔迹。 啊。 如果你叫我的名字的话。 ……我一定会踏出那一步的。 摇摆、权衡、懦弱,复杂的情绪在此刻化作了想要前往侦探社的决心。 就像有一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向前轻轻推动了一下。 然而,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一切冥冥之中的注定。当我从鲜花绽开的室内踏出时,我撞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在转角的巷口前,蹲着一个看上去有些孤单的少年。 那时,涌上我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是…… ——长大了啊,阿敦。 第240章 后日谈(六) 花束压着臂弯,沉甸甸的。 银白色短发的少年站起身,一只叼着火腿的三花猫从他的脚边疾速穿过,消失在了巷子尽头的阴影中。 他看到了我。 是平静的表情,但微微发抖的手和骤然颤动的瞳孔仍旧出卖了他的忐忑。 指节忍不住用力收紧。我抿了抿唇:“那个——” “那个……” 异口同声。 紧张也好,胆怯也罢,盈满于胸腔的复杂情感忽然因这细微的巧合全数化作了雀跃。这份欣喜涌上眉头,我轻笑起来:“……阿敦。” 他长得比我还要高了,明明在福利院时,我常常低头去注视他的眼睛。 他也不再像从前一样瘦骨嶙峋,彼时的他像脆弱的玻璃,动作稍微剧烈便会像花杆折断,骨头都发出幽微的脆响。 崭新的衬衫,不再是不合身的破旧衣物;干净的脸颊,头发上也不再有灰尘;健康的气色,身体上不再有伤口。 眼神不再迸发出剧烈的憎意和恐惧,变成了云团一样能够将人包裹进去的平和。 “你长大了啊。”我轻声慨叹。 听到这句话后的他忽然朝我跑来,紧紧地拥抱住了我,就像是小孩找到了心爱的珍宝一样的姿态。我轻轻拍着他的背脊,耳边听到了一声幽微的呜咽。 良久,他才松开。我摸了摸他不规则的发型,问道:“你看起来很有精神,这些年过得好吗?” “我过得很好。”他像是觉得不够,急急忙忙地补充道:“侦探社的大家对我也很好。澪姐姐呢?找到了家人吗?” “……嗯。”我点了一下头:“找到了。” 他笑了起来:“那真是太好了。” 阿敦是个好孩子,纵使我早就知道这一点,在他的第一个问题是我是否得偿所愿,而不是为什么没有去寻找他的时候,我依然感受到了一阵汹涌的内疚。 我低下头,盯着花苞的尖端,迟疑了两秒,问道:“为什么会来这里?” “是乱步先生告诉我,‘如果不知道去哪里的话,就去花店吧’。” 原来是这样。 他犹豫了一下:“其实……” “其实我本来是打算看一下就离开的。我虽然不知道澪姐姐为什么不想见我,但是我知道,你一定有这么做的理由,我应该再等一等,可当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就已经走到这里了。我本来想在你出来之前离开,但……那只猫过来了。” 他低着头说:“对不起。” 对不起。 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也不用去说对不起。之所以这样说,恐怕是真诚地认为自己给我带来了不便。他在用最大的善意去思考他人,给予自己最多的愧疚。 我环顾四周,人流如织,这里并不是一个好谈话的地方,于是我问道:“要去走一走吗?” … 我们去了海边。 我向他谈起离开福利院后的那几年,从擂钵街到afia,学习体术、认识朋友、研究医药。隐去了触目惊心的暴力,只余留下模糊的脉络。 我认真地说:“我身处于一个很危险的组织,目前没有办法离开。所以,我暂时不想和大家有什么牵扯。” “原来是这样。”他平静地接受了:“我知道了。” “诶?”我眨了眨眼:“阿敦你,不问更多的吗?” 他笑着说:“我很早就知道了。知道是澪姐姐让人将我接出的福利院,知道是澪姐姐送的我御守,还知道澪姐姐会时不时寄来的特产。” “诶……?”我有点疑惑:“什么时候知道的?” 阿敦的声音无比认真:“很早很早。那个时候,我的确有很多问题。” “刚来侦探社的时候,快到冬天了,马上就要到澪姐姐的生日,但我等了很久,也没有见到你来。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就像院长说得那样,我太没有用了,什么也做不到……所以你不想来看我。” 我想摇头,想说“不是这样的。”,想说那是我的错。但阿敦的话语仍在继续,我耐下性子,没有出言打断。 “……然后,那天我很难过,偷偷从侦探社跑了出来。好像也是在这里。” 阿敦指着对面的海岸线:“我看到了一场巨大的烟花。” 我愣了一瞬。 奇迹一般的,串珠穿成了线,在我脑海中联系了起来。那是三四年前的事了,生日那天,太宰送了我一场盛大的烟花。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它同样绽放在了阿敦眼前。 我甚至能够想象出那个时候的他,我们对着同一片海洋和天空,同时仰起了头,我们之间的距离一定不远,他奔跑着、奔跑着,也许只差一点,我们就能够碰上面。 阿敦在我的失神里继续说道:“澪姐姐你曾经说,烟花这样的东西,即使不是和你一起去看也没有关系,往后我你起头的时候,说不定我也在同一片天空下,我们给对方的祝福都通过同一片烟花来传达。” “就像这个一样。” 他递给了我一块光滑的鹅卵石,而后小心又忐忑地问我:“那一次的烟花,你有看到吗?” “……当然。” 我抚摸着石头的触感,一如当年的平滑,似乎在低声说着「我这些年过得还不错」,我又重复了一遍:“当然。我看到了哦,那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烟花。” “真是太好了。”他松了一口气,真挚地说道:“我真的很开心。” 我问道:“后来呢?烟花结束之后,你回去了吗?” “嗯……”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看到烟花以后,我并没有高兴起来,反而很失魂落魄。就在那个时候,国木田前辈和乱步前辈找到了我,乱步前辈问我,如果很重要的人出现,我会不会二话不说就跟着她离开,没有任何自己的想法,完全抛却自己的信念。” “我想了很久,我想自己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澪姐姐不来见我的原因。” “我们总会见到的,只是不该是那个时间。” 不论后来是时机不对还是害怕我无法被他接受的潜在想法,最初的我,的确抱着这样的想法,不想看到他挣扎于两方的泥潭中央。 而此时此刻,阿敦却眼睛亮晶晶地告诉我:“澪姐姐。我想做一个能够拯救别人的人,我知道我能够做到什么了,我不会犹豫,所以——” 所以,那个理由不再成立了。 是啊。 一直以来,都是我太看轻他了。 阿敦比我想象中要更加强大,也更加坚固。是我自顾自地把外界推开,是我自顾自地认为他会脆弱,把他丢进了更深的痛苦里。 我忽然说:“对不起,阿敦。” “澪姐姐,你不用……” “不,”我摇了摇头:“我应该告诉你真相,我不该以为了你好这样的理由瞒着你。” “我不该那么胆小,不该一次又一次逃避自己的感情。” “我不应该自顾自地觉得,你无法接受我,把自己圈在小世界里不肯走出去。” “我……” “澪姐姐,才不是那样的!”他的眼睛湿漉漉的,透着前所未有的固执:“那个时候,你看到了身为白虎的我,却依然选择来我的身边。我正是从你和侦探社身上,学习到了去拯救别人的勇气。” “听我说,阿敦。” 他安静了下来。我看着他:“正是因为我知道自己的种种错误,所以我才应该说出来,将这份懊悔永远铭记,并提醒自己不要再重蹈覆辙。我想更加、更加珍惜。” “阿敦。” 注视着他湿漉漉的紫金色瞳眸,我笑着说道:“我见到你了,我真的很高兴。” 第241章 后日谈(完) 迟到数年的确幸包裹着我们,阿敦那双紫金色瞳眸中,映出闪烁的泪花,如海洋潮涌裹挟而来的波光。他用袖子擦拭掉眼尾的红意,喉腔涌动着细微的哽咽:“澪姐姐……” “我也好开心。真的。” 他认真地注视着我的眼睛:“在侦探社的时候,我常常会想,不去到澪姐姐你的身边,会不会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我愣了一下。 “在福利院的时候,澪姐姐你就总是一个人,一个人打扫卫生,一个人吃饭,你离所有人都很远很远。所以后来,我忍不住去想,明明前进一步,非要知道真相的话,前辈们一定会告诉我你的下落,我没有过问,自己一个人获得救赎,太狡猾了。” 他的犹豫、他的胆怯和他的担忧。 他的尊重、他的沉默和他的小心翼翼。 那时也许是新年祈福,我向神明许下愿望,希望太宰能够获得幸福。 就像一直以来的愿望,我希望他幸福,不论和谁,不论在哪。 在同一片烟花之下,也有人这样祝愿着我。 我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阿敦忽然认真起来:“可是——” “可是?” “即使得知你的身边并不是空无一人,我也仍然在后悔。”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种名为固执的坚韧:“后悔没有早一点到澪姐姐你的旁边。” 像虎一样野性的眼神,即使是柔软的性格,即使是温和的外壳,也没有人能够质疑他的坚定。 不。 不是不论和谁。 是要努力走过去,是请让你的身边拥有我的存在,是我要成为你幸福的筹码。 是「我」想要存在。 阿敦说道:“所以,我也不会再想要重蹈覆辙了。” 心中某一处轰然塌陷,我肩膀微松,有什么幽幽地瓦解。 我知道我们拥有了同样的力量,那份不顾一切抓住重要的人、去重视自我的力量。 “我明白了。”我也看向他的眼睛:“不会再有一次了。因为,不是约好了吗,以后还要一起看烟花。” 他郑重其事地点头:“嗯!约定好了。” 那天晚上,我们怀着相逢的喜悦、对彼此的愧疚和悔意,在阿敦的提议下,我们去了附近的茶泡饭店。 是他请的客。 他揣着零钱包,表示自己每月拿到固定的薪资,已经能够在这座城市里好好生存下去了。他想告诉我,他已经不再是当初弱小的孩子。 空气中浮着淡淡的茶叶香,话语仍旧在我们周身飘摇,聊中东诸事、聊无眉少年、聊侦探社的趣事轶闻。 顺带一提,在阿敦的言谈中,我得知了一桩事宜:织田作先生已经成为了侦探社的中流砥柱,如今负责处理各类官方不方便介入的异能事件,他没有固定搭档,偶尔和国木田或者阿敦组成小队。 阿敦和他关系相当不错,甚至于每月会定期去探望织田作先生收养的孤儿们。 孩子们的阵容也从最初的五个扩大到了八个。 他没有提起织田作先生的名字,我也没有透露出我认识他的事情。只默默想着,等到太宰出现那天,这对挚友会再次相遇。 我们谈了很久,一直到店铺打烊,才微笑着告别。 没有人驻足,即使走向的是相反的道路。 因为我们都知道,未来某一天,我们的命运会交互在同一条轨道上。 此时此刻,我们都只需要向前走,去等待那一日的到来。 … 我并没有因和阿敦的见面变得伤感,反而,在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上,有了更加充足的动力,也许正是他给予了我力量。 太宰离开后的第二年,我依然没有收到来自他的消息。 我日复一日地过着平乏的生活,日复一日地研究药剂、好好睡眠、锻炼身体、买花、烹饪料理。 唯独太宰生日那一天,我请了一天假,去横滨的海域旁,燃起了几簇烟花。 我坐在母亲的墓前,静静地看着那束为他而绽放的烟花。 ——“请将这份思念捎给他吧。” 太宰仿佛在遥远的地方注视着我一样,那之后的第二天下午,拿到的花束里,我看到他写着短句。 他说,烟花很漂亮。 … 这一年,港口黑手党没有因为太宰的离开而停滞不前。在森先生的率领下,各部门的工作取得了不小的建树。 就医疗部而言,能够称得上「成就」的事迹有不少:止痛药的进一步改良、海外市场的医药线开拓等等…… 最值得一提的是,这是港口黑手党有史以来伤亡人数最少的一年。 这一年,中也也终于升职成为了干部。 在森先生的安排下,他与完全陌生的父母打了一个照面,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此后两次聚会,他都郁郁寡欢,情绪不佳。当然,这种状态没有持续很久,中也就迅速地抽离了出来。 不过,纵使他自身没有想开,在旗会的喧闹下,也坚持不了多久。 说起旗会,中也成为干部后,外科医生彻底抛开了医疗部的权柄,成为了第一个调度在中也手下的成员。 在某次聚会上,钢琴家十分感兴趣地提起这一话题并表示了疑惑,彼时,外科医生喝了口酒,鬼魅一般幽幽地说:“……直属部下涨薪会更加可观吧?” “我说,不是吧,医生。”信天翁一脸夸张地张大嘴巴:“就为了这种事情,那么轻易草率地离开医疗部?你好歹也是有望成为干部的吧——” 「这种事情」……嗯。 其实,来自不同部门的我也收到了来自中也曾经承诺过「成为了干部就给你们涨薪」的零花。 出手超阔绰的,中也君。 “如果是医生的话,绝对有可能哦。” 外科医生还没说什么,钢琴家已经看热闹不嫌事大:“毕竟中也任下事情并不繁杂,薪资待遇却非常可观呢。而且,支队能出没于危险的战场,是最靠近死亡和上帝的人吧?对于将这一理念奉为皋臬的外科医生来说,比起薪资更是相当诱人的存在。稍微让我也有点心动呢。” “你也想去中也任下吗?钢琴家。”外交官问。 “正有此意喔。” “喂喂喂,不是吧——” “都来好了。”中也露着意味不明的笑:“我绝对会给你们这帮混蛋最多的工作。” 钢琴家耸耸肩:“那会将我劝退的,中也。也只有中也和早川你们才会往工作最多的地方跑,说起来,医生和早川完全呈现两极的极端了吧?难以想象,医生你居然算得上是那家伙的师父。” 外科医生如同被打击到了一样:“……并不想领到工作狂师父这一称谓,会折寿的,钢琴家。” 我:“……” 钢琴家余光似有若无地看向我,不遗余力地挑火:“早川还在这里哦。” 挑拨的正是你吧,前辈。我面无表情地喝温牛奶,思索应该配合钢琴家调侃外科医生,还是应该配合外科医生一起对付疯狂想看笑话的钢琴家。 两种都不想选。 在我纠结做决定之时,钢琴家的话题又落回到我和中也身上:“哦,说到工作狂,我想起了一件事。今年的「港口黑手党劳动标杆」,第一和第二被你们二位承包了,有什么感想吗?” 他的座椅转过来,手指比成枪状,赫然指向我们的方向。 一点都不怕水浑,连带把中也也拖下来了。 “哈?”中也果然不会是被挑拨还相安无事的存在,他挑眉:“……那种奇怪的排名是什么鬼?” 信天翁一脸坏笑:“怎么看都是在认可你实力的东西吧?” 中也说:“我可不觉得这是什么荣幸。” 赞同。我无奈:“居然真的会有这种榜单存在。是谁设计出来的?” 从前外科医生用其调侃我时,我还以为这是他随口胡诌的。 居然真的会有人给它投票吗。 港口黑手党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存在啊…… “这个榜单——” 钢琴家像想起什么似的,看了一眼我的方向,而后笑意淡了下来,摇头:“嗯,我也不知道,几年前就存在了。但挺有意思的不是吗?有趣就足够了。顺带一提,芥川君拿到了第三。” 转移话题的方式好明显……怎么看榜单设计都是和不能提起的人有关吧。 能让他如此缄默的,只有太宰了。 太宰啊…… 我呼吸微顿,垂下眼,但还是顺着他的意愿,默默带过了这一话题。 “居然是那家伙。”中也也有点意外:“首领今年有组建「黑蜥蜴」的打算,看来,这支武斗队伍恐怕要跟他有点关系了。” 芥川。 在这两年的治疗下,他的身体也已经稳定在健康的状态。超出预估治疗周期的原因,是他长期高频率使用异能,对身体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但好在持之以恒对他来说并非什么难事,治疗总算也有了一个不错的结果。 如果不是「人为」的投票,从客观上看,我想,我和芥川君的工作量,不一定能够分出谁胜谁败。不,也许是他占据上风。 毕竟,他并非主动踏足于暴力的深渊之中,他本身就是深渊之中的存在。 忽然地,我想起了那桩往事。 “他是个坏人吗?” 阿敦曾这样问我。 如果将杀戮定为「坏」,那么芥川毫无疑问是个「坏人」,他的手上有数不清的鲜血,坏人的、好人的、无辜者的。 黑手党的道路本就意味着无穷无尽的罪孽。 可如果以保护来视为准则,他同样在保护着小银。如果以自身意义作为准则,他只是因生存和意义而挣扎奔波的人。如果以太宰作为灯塔,他还是一个没能懂得该怎么去表述「思念」的人。 “该怎么说呢……阿敦,我想,人不像是物品,具备功效性的好与坏,反而是很复杂的生物。时至今日,我也依然做不到用「好」或者「坏」去评判谁。” 阿敦点了点头:“啊,说得也是。” “虽然说,和他和平相处是件困难事。不过,在我看来,他是一个哥哥很重视的人。”说着,那时的我忽然诞生一种莫名的直觉:“阿敦。我想,也许有一天,你会和那个人见一面的。” “诶?为什么?” “秘密。” 那种说不清的、朦朦胧胧的奇怪感。也许因为他们是完全相反的人,也许因为他们所属的组织在名为「三刻构想」的体系之下,也许……只是直觉。 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一根细细的线在联结着我们,并拨动属于我们的那块命运齿轮一样。 我轻微地笑了一下,不过,没有人发现我的异常。 “……怎么说。”我听见外科医生咕哝道:“兴许,他未来会是港口afia最尖锐的利齿吧。” 嗯。我点了点头,心中默默说道:“绝对会的。” 因为,他是太宰认可的存在。 … 太宰离开的第三年,旗会偶尔也能够提起他的名字,并揶揄我一些关于他的小玩笑了。虽然说,在我第一次主动提起太宰时,他们还吓了一跳…… 稍微有些太夸张了,前辈们。 这一年,我完全投身于药物研发和手术改良中,并且,我也开始做一些离开港口黑手党后的准备工作。 定期向太宰发送消息的习惯并未更改,虽然没有回应,我也依然选择将我的近况如数告之。 很平常的一天,也许是他心血来潮,也许是他解开了「禁制」,我的邮箱里忽然收到了来自一封久违的、来自他的消息。 「最近过得怎么样?小澪。^^」 那时,从愈合药剂提取出来的衍生物替代品研究终于完善,能够顺利投放进市场中,我心中涌动着不知是成就感带来的喜悦,还是和太宰之间沉睡的联结被唤醒的欣喜,无比丰盈。 日头的光烘地皮肤暖洋洋的。 「我过得很好,哥哥。」 其实,比起这一句话,我想要说的更多更多。 我想要告诉他,在他渺无音讯的两年里,我研发出了很厉害的药剂,比市面上所有的止痛药和愈合药都要有效。我做到了,只为他一人诞生的奇迹。 我想要告诉他,我治疗好了芥川君的身体,让他的身体处在最佳的水平,比从前要更加强大。 我想要告诉他,我摸索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也许不一定是正确的,但一定是我想要的。 … 就像是小孩子做出了“不得了”的成就,想要向长辈邀功一样,我想将这一切捧到太宰面前,想得到兄长说「你做得很棒」一类的夸赞,即使太宰十有八九不会说出口,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 但那样就足够了。 我也迫切地想要问他很多话。 我想问他去了哪里,见到了什么人。 想问他过得怎么样,最近两年有开心一点吗。 想问他有寻找到他想要的答案吗,想问他有和安吾先生、织田作先生再会面吗。 只不过,我翻涌着这些话语,什么也没有说。 等见面吧。 我将手机摁在胸腔的位置,感知着平静的心脏雀跃着跳动起来的声音。 等到见面的那一天,我相信我们会告知彼此的一切。 良久,我抬起头,拍下了天空中翻涌的火烧云:「九百一十六天。哥哥,好久不见。」 … 时间的齿轮依然不断地向前走,那天以后,和太宰的对话不再是我单向的倾诉,转而成为了断断续续互相传达近日的新闻要事、感想心得。 他找了一间新居所,并为我留了一间房间,发来的照片里,我看到院落里有一棵青梅树,阁楼上能见到大海。 他也找了一份新工作,工资比不得在港口黑手党,但放眼整个横滨来看,也绝对不算少。只不过,我们的积蓄早就已经不需要靠工资来养活了。 我比较在意他的同事是什么样的人。 但在这一点上,他并没有透露多少。 只是根据细微的判断,能够分析出他的工作内容应该十分轻松——是从他上班时间段告诉我「手机进水了」、「吃了后山的蘑菇看到了幻觉」、「不小心被下游的渔网捕捞了」之类的话推断出来的。 工作期间也能够自由活动的话,应该不会忙碌到哪里去吧。 在这一点上,太宰也说过:「要论哪份工作更舒服的话,果然还是现在的吧。」 当然,理由并不是工作量不大,而是自杀比黑手党更方便,同事一般不管他。 「除了几个家伙……」 我能够想象出他发出这一句话时怏怏的语气:「完全没想到居然会不放弃的类型……对于应付这种人,我一向很苦手。虽然说相处久了,也能发现有别具一格的乐趣……」 我:“……” 完全不是抱怨,而是找到了新游戏的欢喜吧,太宰。 和太宰开始接触的时间,是我在港口黑手党的最后时期。小松杏渐渐接手了我的工作,与我的平静不同,她似乎有所预兆,面对我时,常常欲言又止,不在状态。 “不会是永别的,杏。” 时间平静地拨到誓约结束那日时,我放下了完备后的实验药剂,对她这么说道。 “我知道的啦!早川小姐。”她微叹了口气:“话虽如此,不舍这种情绪还是没办法根除。” 啊……是了,人的情绪,总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 小松杏从我十四岁出院,由森先生经手调任到我的身旁,陪伴到如今,我已经过了十八岁,到了和当初太宰离开港口黑手党时一样的年纪。 四年过去,我们一起相处的时间和情感无法估量,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太宰和母亲以外,相处最久、也最亲密的人。 小松杏问我:“早川小姐,这些年来,我有给你带来过困扰吗?” “没有。”我郑重地摇头:“一直以来,你都给予了我很多的帮助。谢谢你,杏。” “这样就好。” 她红着眼,鼓起勇气拥抱住了我。羊毛卷的头发蹭在我的肩膀上,微微泛起痒意:“早川小姐离开,我其实很不舍。但我更希望早川小姐你能够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任何事。” 我忽然觉得,情感真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 森先生曾经想用她来牵制我。可是,若是真挚的情谊,怎么会不希望对方获得自由,若不是真诚的心,怎么能够织成情感的网,去成为牵绊对方的阻碍? 森先生看到了他们有拉住我、不让我挣脱出这里的能力。 可是,他们也会主动放开,将我推向康庄大道。 “嗯。”我笑了起来:“杏,你也同样。我也希望你能够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有朝一日,再一起喝茶吧。” … 关于我离开这件事,旗会倒是早有预料。外科医生难得准许我喝一杯酒,信天翁也开心地架起了香槟塔,酒沫挥洒在旧世界的大厅里,格外地肆意。 横滨没有下雨,气温却已经降低。 我们在旧世界里打着台球、玩着热烈的游戏。后来,中也更是带着我在横滨的海岸边飙了半小时的车,速度很快,鼓动的风吹得脸颊有点儿轻微地刺痛,但却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那天我们玩到了黎明。日头升起时,几人喝得烂醉,中也甚至高唱起了歌。我举起高脚杯,向新的一天致敬,而时,钢琴家和外科医生的杯子碰了上来,发出轻微的脆响。 干杯。 “虽然不能够成为你向前走的指引,但我们会是你回头看的底气。” 我一边小口喝着酒,一边小声说:“好肉麻的话,前辈。” 我是不会哭的。 绝对不会。 离开旧世界时,是中也送的我。在家门口的巷子里,他塞给了我一张照片,照片的上方,正是旧世界里的大家。 “……早川。”他看着我,是跟平时聚会分别时没什么不同的平和,就像我们明天还会再见面一样。但他知道,我会离开这里。 中也说:“走吧。” “一直以来都很谢谢你。”我对着他说:“还有,对不起。中也。” 是因要独自离别而道歉,又或者是什么理由,已经说不清了。总觉得……我应该说一句对不起。 “你是笨蛋吗,别再说这一种无聊的傻话了。” 我没太懂他的意思:“诶?” 他说道:“我说,别再说「对不起」了,明明没有做错,为什么要道歉?每次听到这句话,我都非常不爽。你这家伙,不要总是因为「自身的选择」这种无聊的事而道歉啊。” 我眨了眨眼:“……对……好的,中也。” “走吧。”他看着我说,又说了一遍。 “好。” 我站在原地,目送着中也转身离开,朝阳覆在他的橘色发尾,弥漫着一层浅淡而朦胧的光晕。 我忽然说道:“回头见,中也。” 他背着我,没有转身,而是潇洒地挥了挥手:“回头见。” … 太宰离开港口黑手党的第一千零九十七天,在做完所有的道别和工作交接后,我终于踏上了港口黑手党大厦的顶层。 那一年,我同样来到过这里。 “虽然并不意外,但我原本以为三年时间会让早川桑你稍微动摇一下呢。真的不选择留下来吗?” 森先生无比知晓我的选择,偏偏还是询问了这一句:“明明医疗部部长这一职位,你做得相当合适呢。” “多谢您的美意。”我只是朝他鞠了一躬:“这些年,承蒙您照顾了。” 实际上,我知道森先生不会强行让我留下来。这三年来,芥川和中也、旗会的发力,已经让港口黑手党成为了横滨、乃至全日本都颇具盛名的存在,再往后,我的存在只不过能够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 甚至于,以他的疑心和算计,还要担心失踪多年的太宰突然出现的可能——也许太宰会从我这里带走港口黑手党的情报。 涉及到太宰有关,他知道我绝对不会拒绝分毫。 况且,万一我因为太宰而做出杀了他这种事,即使拥有当初存放在此的复活药剂兜底,也非常得不偿失。因为,并不只是失去药剂这么简单,他还要面临处决我而带来的隐患。这些年来,我因治愈药剂在港口黑手党积累的人缘并不在少数,纵使面对我「刺杀首领」这件事不可原谅,但总会损失掉部分部下的拥护,还会带来些许隐患。 虽然这一事情发生的概率几近于零,但森先生不会花那么大的代价去赌它的可能性。或者说,他不会去赌「一定会制造出尖锐矛盾」这一后果本身。 当风险大过于利益时,他必然会抉择出更优解的道路。 所以—— “好吧好吧,这样说的话,多多少少让我有些伤心呢。”森先生佯装遗憾,见我不搭腔,他毫不尴尬地继续问道:“小澪之后打算去哪里呢?” “森先生,您早就已经知道了吧。”我顺着他的话,没有隐瞒:“我打算继续研发药剂的可能性。” “我以为你会去侦探社哦。”他惊讶道:“原来联系中东地区合作过的医署,是基于这样的目的吗?” “原本,我还想要请你替我向我的那位老朋友捎句话呢。”森先生笑眯眯地,推出了一个保险箱:“既然这样的话,最后的最后,来做一笔交易吧?” 我盯着那个保险箱。 心中了然。 森先生提供的交易内容非常简单。 第一,森先生在位期间,我需要每年定期向港口黑手党提供定额的治愈药剂。第二,两年之内,不能够以“正式成员”的身份加入任何组织。 换取—— 当初旗会事件发生时,信天翁从侦探社取回后,寄存在他这里的复活药剂。以及,港口黑手党会在必要时刻保护我,即使未来和我成为敌人,也绝对不会伤害我的约定。 就像是将我摘出港口黑手党的核心圈层,并想继续使用我的异能力一样。 我心中清楚,这才是在怀疑、权衡和算计后,刨出的弊端和最大的利益。 但我并不排斥这一约定。 其一,中也和旗会仍在港口黑手党,他们未来也许仍会受伤。如果能够为他们提供帮助,这份条约会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其二,近段时间内,我并不打算全身心加入什么组织,因为我的目的从来都很明确—— 我要研究更多能够作用于「普通人」的药物。 这是我为自己选择的道路。 面对气定神闲、等待着我做出定夺的森先生。我摇了摇头:“每年定期的数额由我来决定。以及,后者的约定缩短在一年之内,否则,请容我拒绝。” 森先生笑着说:“啊呀啊呀。和太宰君越来越像了啊,小澪。条约完全在对方能够接受的最低限度呢,我快要不舍得放你这么离开了。不过,可以。” 我怀疑地看向他,有点惊讶于他的好说话。 果然,森先生顿了顿,意味不明地说道:“在数额这一方面,你可以慢慢考虑再给我答复。先说另一桩好事吧。毕竟我们也认识了这么多年,当初,你来到港口黑手党,我还送了你一把手术刀,你还带在身上吧?” ……嗯。我没有否认。 “所以,如果离职不送上贺礼,总觉得有些失礼呢。据说,医疗部有个孩子想要和你一起离开,去组建新的实验室,我呢,同意了哦。” 我意识到,他说的是小松杏。 以退换进,用「奖励」掩饰「威胁」,果然是森先生。 实际上,既然已经同意,我本也没有严苛对待的打算,更何况,小松杏的到来,也许对他而言微不足道,可对我来说,的确是格外重要的「贺礼」,我更没有了搪塞应付的理由。 我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会给出一个您满意的答复。” “这样就好。”他微笑着目送我离开。 … 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的,顺利到不可思议。 那天下午,我抱着最初那份准备赠予太宰的礼物,踏出了港口黑手党。 自此以后,那会是一段全新的人生。 在我踏出港黑大厦的那一刻,兜里的电话铃音响了起来。 是太宰。 我一边抱着保险箱,一边接通,太宰的声音从手机那头传来,带着细微的失真。 “小澪。”他笑着说:“欢迎来到自由世界。” 似有所感一般,我抬起头,远远的,青年穿着一件卡其色风衣,身形纤长。他沐浴在光下,望着我的方向,也许正在笑。 不,他的确在笑。 我于是向他奔跑过去。 离开他的这段时间里,我彻底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或者说,我其实一直都知道这件事。 我知道我不会拯救谁,也知道我不是太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理由。 但正是知晓这一点,我才下定决心:从今往后,我会用上我能够用上的一切,为他在生这一侧,留下更多的筹码和奇迹。 母亲,请看着我吧,请注视着我们吧。 我一定会,穿过那条长廊,并拼尽全力地抓住他。 … “捉迷藏游戏结束了,我抓到你了。” “是啦。完全没有办法,再一次被小澪抓住了呢。”他噙着漫不经心的笑意,而后,又忍不住因这幼稚游戏笑了起来。 好像哄小孩子,太宰。 我掩饰掉因为羞耻而红掉的耳朵,斜过脸问他:“那么,哥哥。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 “回家吧。”他这么说道。 【全文完】 完结二三事 完结了!心情好复杂! 虽然说了很多次,但还是非常非常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有好几次想放鸽子跑路的时候嗯……总之没有你们的留言和支持,我一定一定没办法把这本书写完! 这本书断断续续写了一年多,完全是当时心血来潮的产物,因为没有大纲,全靠随心所欲,所以,中间有很多情节犹如野马狂奔,逻辑乱飞的部分也不少,有时候折返回去一看,天呐我到底在写什么啊!遂又是叮铃哐啷一顿修改。 不过能够写完,我已经很满意啦。 我很喜欢小澪,也很喜欢自己写的这个故事,即使它并不完美,但是它承载了我很多很多的心血和爱。 来写点总结吧。 1.关于开文的初心: 原因其实特别简单,这篇文就是一枚宰厨半夜发疯的产物。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宰的抉择绝对并非外部情感的某个锚点,他是自我的。而当他很在意某个人时,表现形式也许会是有限度地去兼顾那人的感受,也会去选择在在自己秩序之外的pnb。但绝对不会为了他放弃掉自我、放弃掉外部世界,如此一类。 所以,这也是想写亲情向的原因了。不想写爱情,因为无法想象宰会爱谁爱得死去活来,然而爱情不具有排他性和独占欲时,我个人是不太想动笔的(除非走轻松向?并非毫不保留、浓墨重彩式的一笔,而只是浅淡隐秘的暗流)。也不想写朋友,宰的友情线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圆满。 就写点亲情吧。 如果要问我在这篇文里,对于宰来说,织田作和妹哪个更重要。我的回答是,正如我本人无法抉择出最亲的家人和最好的朋友同时掉水里时我会救哪个一样,这根本是不同的情感。我会倾向于宰压根懒得去做两种完全不同种类情感的比较。 所以,在看到大家猜测澪会怎么救织田作的时候,会不会用复活药剂的时候,我心里都在苍蝇搓手嘿嘿…… 没有详细写出iic事件的解决。 因为最开始,就在想,让宰自己,亲手改变织田作的命运,让宰来完善自己的遗憾。 澪的帮助,只是提醒他的一环。不过,这样就足够了。 2.关于澪和宰 在津岛家中,兄妹二人的感情线很明朗,同步增长,澪会选择为了宰面对不美好的现状,宰会为了妹选择妥协的pnb,会想让妹自由。 这一切在分别的三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这里是想塑造的妹了:一路走、一路丢、一路寻找、一路捡起。有无数的权衡与犹豫,最后会选择坚定地向前走。 在津岛家时,她之所以拥有微弱的勇气,是因为有「母亲」,母亲意味着「希望」,能够在小小的乌托邦里得以聆听自我内心的感受。 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是母亲的死亡,是哥哥的无效化异能力,是幸子的背叛,是樱子的死,是对敦的无能为力,是面对中也的袖手旁观,是春子的憎恶,也是森的引诱。 澪不断承受着「无能为力」的痛苦,变得敏感、无助、自卑,所以才一直会打压自己,不觉得宰会多在意自己,不觉得中也会多去原谅自己,不觉得自己能担负起敦的情感和人生。 关于童年所有美好的记忆,几乎都和母亲、和太宰有关,母亲死后,宰对她而言就相当于是一根救命稻草,她的童年、苦难里的信念、支撑她活下去的念头,全部是宰。 所以她才会格外地在意宰的一举一动,就像和中也说话时说起的——「会成为哥哥的影子」。也所以,她难以去辨析真实的太宰。 但是,宰不会想要看到这样的澪。 所幸,在港口黑手党里,澪也接受了无数的善意。敦说「我已经遇到了人生的第一场春雨」,中也的帮助,侦探社的善意,旗会的偏袒,樱子的知恩图报。 以及宰。最开始,宰让她去找毒药她就去,让她杀人她就杀。就像一个听话的人偶娃娃。然而其实这个时候,宰的想法更偏向于:「让她的情绪有所出口」、「拒绝成为她唯一的依赖」。 当他问出让她去杀人她会怎么做一类的话时,更想听到的答案是拒绝。 ——找回「自由」和「自我」吧,小澪。 不要再走神了。 澪,你是有自己的路要走的。太宰也同样。 那些在童年时丢掉的亲情、友情、自我,都在港口黑手党的日子里,用另一种方式回赠了她。在未来的命运里,也会同样。 3.关于「不公平」 如果说情感用统一量度来衡量,也许妹和宰之间始终是不公平的。 但我依然认为和亲情爱情一样,每个人的情感方式都不同,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比性。 在我看来,澪的情感本身就是丰沛的。 她可以去救受重伤的幸子,即使知道她背叛了自己,也不是因为「救下她」而后悔,而是因为「没有看穿她不过是轻伤」、「没有信任太宰」而后悔。换言之,如果幸子是重伤,她依然还是会救下。(至于为什么一贯以来严谨沉默的幸子会在紧要关头是轻伤,其实也不见得只是如同家主所说的贪生怕死。) 她选择在实验室时救下眼前重伤的樱子,即使只差一步也许就能够提前找到太宰。 在港口黑手党里,她约束自己不去杀人,难道只是因为自己给出的那些理由吗?其实不是,只是因为是她藏在深处的自己内心的声音。只是「不想那么做」,仅此而已。 她也不会丢下素未谋面、只是合作的与谢野。即使没有对中也的愧疚、没有对被宰牵着走的反抗这些原因,她也会选择救下旗会。(当然,那就是会因为亲密程度权衡一下的问题了,而不是以命换命。) 她是个普通人,有软肋,有矛盾,但坚韧地像草木一样生长、又很固执的人。 ps:关于中也和羊这回事,小澪如果当时倾听自己的声音,告知中也真相。我觉得太宰也会用另一种方法诱引中也入黑手党。在这篇文里,宰当时的目的也不止是中也,还有小澪本人的反应,否则,就不会说「想看你生气」一类的话语了。 总之,旗会是一次反抗,也是一次破而后立,在这个时候,小澪逐渐找回了最初的自己。她开始坦诚地和宰说自己的感受。也不会再封闭自己,也不会什么都不去过问。(关于宰的饮食也是从这里开始变化的,不会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不会说他想吃毒蘑菇就真的一通乱炖。) 在老登事件结束后,她的答案也是找到了支点。(新修版嘿嘿) 自我的感受+情感的支点+真正千锤百炼去明白自爱和付出的爱=澪。 最终的节点是在织田作事情结束后,不再只是盲目追着哥哥跑,不再只是为了成为哥哥的影子。正视宰、真正地看清宰。一切千锤百炼之后,不再会是虚幻的寄托,而是切切实实的爱。并且真正地和太宰一起战斗一次。 当初因为旗会事件而造成的身体孱弱注定让澪无法上战场,但是,在iic事件里小澪也一定已经明白了吧。改变某件事,并不一定只用到一个人的力量,不用那么好强。你不是在孤军作战,你拥有朋友和亲人,他们是上天赠予你的瑰宝,也是你选择的后盾。 小澪也已经有了只有自己能够做到的事了。调查信息、药物研发、医疗手术、后勤后援。你也会在他们无法做到的领域去帮助他们,去创造奇迹,不是吗? 4.结尾 之所以想停在这里,是因为觉得写到这里,人物的成长已经足够了。 只不过,有个声音告诉我,他们的未来不会止步。 至于在那之后的,即使依然有失去、有惶恐,小澪也都已经拥有坦然面对未知的力量了。 她会永远坚定地站在宰这一边,因为他们是骨肉至亲,因为她的名字取自他母亲的姓氏。 美代留下的话——「抓住他」,不再是目的和关键。 而是,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 她也会永远不顾一切地去帮助她的朋友们。 然而,宰和她的朋友们又何尝不是一样这么去对待她? 宰的想法,从最初的为什么不永远停留福利院,到一起离开这里。森自以为将小松杏拨过来,用中也旗会牵制住,用为了宰等等一切便能够留下她,便能够算计好一切的最优解。 但情感永远是理性之外的产物。 她的羁绊从来都不是牵制住她的力量。 5.其他 可能还有一些逻辑上的伏笔没有回收和自相矛盾的地方,会慢慢修文嗯! 尽量写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故事! 6.最后的最后 可能会掉落的不定时番外: 1.童年期观影体(还得再学学咋写好怕写崩……可能写的话也许会补一些宰的童年 2.组合事件(70亿的虎皮地毯和70亿的南丁格尔,难姐难弟了属于是 3.武侦日常(关于侦探社得知了妹嘴里温柔的哥哥居然是太宰后、、初步想法是澪会成为武侦成员,但因为创建实验室继续研发药剂的缘故,不会当跟太宰一样的正式员工。有点类似于直美一样的文职(兼职版.jpg 4.if妹留在港黑 5.假如前世的同事穿文野 6.首领宰线 7.其他(宝们有啥想看的可以在这条段评里留言),觉得合适的会写着试试 嗯!大概就写到这里啦! 承蒙不嫌弃,感谢溺爱,感谢喜欢,感谢一路陪伴,有缘(番外)再会! 【番外】武侦纪事1 太宰正在装不认识我。 这一现象是从今日早晨踏出门开始的。诱因嘛,绝对不是吵架,因为我们的相处往往相当平和,连拌嘴都在少数。 早餐和往常一样,聊最近的工作琐事也和平时里没什么区别,该带的午餐便当没有落下,完全自杀手册……嗯,在他的手里。出门前也和我打了招呼说「我出门了」。 按理来说,本来不该发生这样的事情。既然发生的话,那么一定是因为「平凡日常里的不同」。 而唯一的不同,则是——今天我去往武装侦探社报到的日子。 “诶。”太宰戳着盘里的吐司,托腮:“武装侦探社嘛?” 我点头:“哥哥也听说过吗?” “是喔,很难不知道吧?”他笑着说:“异能力集团啊,最近在横滨很活跃呢……小澪准备去那里工作吗?” “对。在此之前,侦探社帮助了我许多,这一次也是作为报答,应社长邀约前往。不过,不是做全职,因为实验室那边也有些抽不开身。” 太宰若有所思:“唔,原来如此。” 而后,事情便演变成了最开始我说的那副样子——他开始装作不认识我。 关于这一变化,也许是他心血来潮之下的小游戏。虽然说,从他兴致勃勃地出门、完全不想和我同路、在拐角处相遇也装作不认识开始,我就已经升起了十足的好奇心,不过在太宰不打算揭露谜底之前,这份探究总落不到实处…… “小澪。” 侦探社前,晶子向我挥手,打断了我游离的思绪:“怎么来这么早?” 时间刚过八点半,约定的碰面时间是在九点。 “今天没有什么事情,就先过来了。”我犹豫着问道:“晶子。你确定已经转达给社长了吧,我的事情——” “你已经提过不下于三遍了。”晶子无奈道:“和港口afia的交易和实验室的筹备工作,没错吧?放心吧,这些社长全部都知道。只是做兼职的话,全部无伤大雅。何况即使是侦探社成员也会接一些私活。” 那样就好。 我松了口气,同她并肩走向电梯。晶子说道:“社长今天临时有要事,和乱步桑一起出了趟远门。等会由我带你去认一下人,不过,织田和阿敦都是你推荐进来的,你应该已经认识了。” 我点了点头,来此之前,我也已经先和他们打了一声招呼。 “至于其他人的话,直美今天在上学,办公室里应该只有国木田和……啊,到了。” 电梯开了。 因为这一插曲被打断,晶子停顿了一下:“待会儿和你介绍的人可能会看上去有点奇怪,不过,他不是什么坏人。不用担心。” 说着,我们踏进侦探社,朝向靠窗的办公桌走去。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遭,室内的布局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不过装潢比三年前更完善了一些,增添了许多绿植不说,桌椅更换成了全新的,工作环境透露着一丝淡淡的温馨。 “他们在那里。”晶子提醒道。 我仰起头,不远处,背对着我们的黄发青年正叉着腰,在控诉着什么。 “……这周我已经收到三封投诉信了!你给我收敛一点不要工作时间去做什么奇怪的事啊混蛋!” “……” 是在训话啊。 等等,那是国木田先生吧,他原来是这样的设定吗? 我好奇地打量着被他训话的对象——不过他趴在桌子上,被高高的文件夹挡住了身形,我看不太清楚。 “国木田。”晶子打断了他的念叨,他下意识回头:“什么?” “介绍一位新同事,不过你之前应该已经见过她了。” 国木田先生点头,冷静地说道:“的确如此。你好,欢迎来到武装侦探社。” 完全判若两人啊…… 我也应声:“你好,国木田先生,请多指教。” 晶子见我们打了招呼,便直奔主题:“她和太宰应该没见过,这次也是带她过来认一下。太宰。” 太……宰…… 太宰??? 我的目光飘忽过去,趴在桌子上、只露出一个毛茸茸脑袋的青年瞬间坐起了身,果然,他正是我的哥哥。 那一瞬间,脑子里的点连成了一条细线。所以,刚刚国木田先生说的这周收到三次投诉信的也是他吗?稍等一下,也就是说,他的工作地点一直是武装侦探社?我记得侦探社的工作不算繁杂,但也绝对称不上轻松,所以他上班时间段回复我的「出门意外」都是在翘班吗? ??? 是不是有哪里不太对? 我动了动嘴,刚想说什么,却见他食指抵在嘴边,向我比了个“嘘”。因为背对着他,所以国木田先生和晶子都没有发现这一行径。 我眨了眨眼。 太宰一本正经说道:“你好呀,我叫太宰治。” 虽然没有弄明白他想做什么,我顿了一下,慢吞吞地配合道:“你好,我是早川澪,负责的职位是医药助理。” “原来你们真的不认识啊。”晶子惊讶道。 太宰附和道:“嗯嗯。完全没有见过呢。” 好敷衍,会被看出来的吧? 但晶子好像习以为常了他这副样子:“真是神奇。最初见到太宰,我还以为是小澪你的亲戚之类的,因为你们长得很像,也听你说过你有个哥哥,不过,你说他很温柔。所以,那应该不会是太宰吧?……果然我没有认错。” 我发誓,在听到「他很温柔」时,太宰绝对在憋笑。 国木田先生推了推眼镜:“是巧合吧。太宰怎么可能会有妹妹,这家伙完全不像会照顾人的兄长类型。” “嗯,对。”太宰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我“唔”了一声,想要反驳:“其实……” 却见太宰双手插在口袋,几步走到我面前,对着我说道:“这位美丽的小姐,该怎么说呢……我和你一见如故,所以,你愿意和我一起殉情吗?” 开始演戏了啊,太宰。 晶子叹气,对我说道:“又来了……嘛,你放心,小澪,这家伙没什么恶意。” 国木田先生当即黑下脸:“那种事情人家怎么可能会做啊混蛋!不要随便带坏新人,上个礼拜你就把报告全部推给阿敦写了吧?!” 嗯……见到他们二人的反应,我想我好像有一点儿懂太宰和我装作不认识的原因了。 他的吐槽声还未落地,手中的笔记已经要往太宰头上招呼,在此之前,我连忙认真点点头:“如果是前辈的要求,也没办法拒绝,可以哦。” 国木田先生被钉在原地,扭头:“……哈????!!!” 【番外】武侦纪事2 “你是这么好说话的类型吗?”晶子正在训我,表情是十足的恨铁不成钢。 我手指抓着衣角,眼神飘忽,完全做贼心虚的做派:“嗯……” 十分钟前,太宰被国木田先生拽走,晶子也拎着我离开了「案发现场」。隔着两堵墙,两道训话声同时启动,在这间不算大的办公室里幽幽飘荡。 面对熟悉的朋友,谎言都变得格外艰涩,我强忍住离开的欲望,支支吾吾地辩解:“可能,因为哥……我是说,太宰君,长得有一点点像我的哥哥。” “即使如此,不要别人说什么你就答应什么啊。” 她一副“你怎么办啊”的表情:“虽然早就知道你是个十成十的兄控,初见太宰难免有些移情作用。但异能力这种东西往往防不胜防,如果有一天,有人在你面前伪装成你哥哥的样子,你难不成就这么跟着他走吗?” 我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一论题的可能性:“其实也不是谁都会跟着走……而且是哥哥的话,我能够认出来的。” 说着,我发现晶子的表情变成了“那你刚刚又是怎么一回事”,完全的不信任。 我:“……”因为刚刚那位,正是哥哥本人,来着。 好像有点玩脱了。 “总而言之。”晶子再度叹气:“不要再随便答应别人奇怪的请求了,小澪。” 我也想这样的,晶子。 面对上她严肃的表情,想到太宰比“嘘”的手势,“实际上太宰就是我的哥哥”这句话就像胶水涂抹了声带一样,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会努力的。”我说道:“请放心好了。” 然而,事与愿违。有些话不及时说清,那么就会遇见更麻烦的情形。就像谎言一旦开始,便会像滚雪球一样不断变大。 太宰捉住这一新鲜游戏,显然不会停下玩乐的心思。 这天上午,他将和医疗有关的工作案件一股脑儿推给了我,其中大部分是已经处理过的。 他深知,关于医药相关,我向来不会拒绝,并且乐在其中……我也果然十分开心地抱着文件向他道谢,当然,是向“太宰前辈”道谢。 但太宰似乎有意让国木田先生和晶子误会,耍了一些小花招,断绝了让他们知晓我工作内容的可能性。 于是,在他们眼中,我成功树立起了一个奇怪的新设定——「刚上任就替素不相识的前辈处理堆积如山工作案件」一类的,听起来笨笨的性格。 我:“……” 太宰乐此不疲,中午时分,还打开我带来的便当盒旁若无人地用起餐来,并对我做出的料理赞不绝口。 以及称呼名字。 ……虽然,他本来就是叫的“小澪”。 ……虽然,料理本来就是给他准备的。 ……虽然的虽然,等等,原来这才是他早上出门不带走自己那份便当的原因吗? 这么一通操作下来,国木田先生对我投来的眼神已经到了让我坐如针毡的地步。 “太宰,这么做有点太过分了,早川她好歹也是即将入社的成员。” 眼见国木田先生就要攥着太宰衣领摇晃,我“唔”了一声:“没关系的国木田先生,太……太宰前辈。” 有点不太适应这一称呼,我停顿了一拍。然后,闭上眼,飞速说道:“太宰前辈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路过的晶子:“……” 摇晃衣襟的国木田先生:“……” 看热闹的太宰:“噗嗤。” 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什么能失去的了。我心一横,一本正经地胡乱点头:“对,没错。就是这样。” “等等,”晶子指了指我,又指了指他:“小澪你……” 她要发现真相了吗?我睁开眼,如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向她投去了期待的目光。 “你不会喜欢上这家伙了吧?” 太宰:“噗嗤。” 我:“……” 我:“………………”某种程度上来说,也不失为一种真相啊,晶子。 晶子逮着我再度去了一趟手术室。 她抓着我的双臂,胆战心惊、又小心翼翼地委婉劝说:“你清醒一点啊小澪。那家伙除了脸还能看之外,性格可是十成十的恶劣啊!” 我忍不住小小声辩驳:“其实太宰前辈很温柔的……” 晶子:“……” 晶子:“……………………” 看来,沉默不会消失,它是守恒的。它只会从一个人身上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对吧,晶子。 我默默盘算,只能够等唯一知道真相的织田作先生来揭穿这场骗局了,但他今日还在休假……不然,按照他的性格来说,在我和他提前打过招呼的前提下,他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会来侦探社才是。这么想着,我默默看向趴在办公桌上闷笑的太宰。 总觉得和他有些关系。 而另一位可能知道真相的乱步先生,正在出差中…… 我再次看向了太宰,此时,他已经笑够了、开始在重要文件上涂鸦。 总觉得这件事也和他有些关系……呢。 … 晚饭期间,太宰托腮,带着点看热闹的语气问我:“小澪。武侦上班第一天,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我咽下蟹肉,然后,慢吞吞地说道:“就是,总觉得,我好像很快就要被辞退了。” 【番外】武侦纪事3 “被侦探社辞退”只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太宰不会当真,我也同样。 隔日清晨,横滨依旧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我在这样的晴日里,再度踏进了侦探社的大门。 国木田前辈和晶子早早到了办公室,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似乎在讨论这个月的财务报表。 待他们讨论完毕。我也正好将昨天太宰交来的医疗资料整理完毕。 时间已经到了九点半,我环视一圈,有点奇怪地问道:“织田作先生和阿敦今天也不来吗?” “他们啊,”国木田前辈手指飞速敲击键盘,推了推眼镜道:“织田今天早上来过,但有一桩十万火急的连环杀人案要处理,其中关系到异能力者。所以他带着敦一起去实地调查了,最近几天应该都不回办公室。” 我了然:“原来是这样。” “小澪你,称呼织田也是用的‘织田作’啊。”晶子忽然捉住了某个关节点,目光落来,表情颇为狐疑。 我“啊”了一声,试探道:“因为织田先生叫起来太短,全名称呼起来太长?” 晶子抱着手臂,慢悠悠地说:“太宰也是这样的理由哦,这一方面来看你们还蛮相似的嘛。你和织田也就算了,但太宰这么叫,织田本人居然也习以为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老相识呢。” 我:“……” 那其实就是太宰的理由来着,晶子。 “其实不是‘也’啦。”我挪开目光:“我也是听到有人这样做,才跟着一起的。” ……不过,太宰和织田作的关系,也对侦探社有所隐瞒吗? 我嘴角抽搐了一下。 为什么会隐瞒这一点? 难道说……觉得侦探社对于afia从业人员会有所偏见? 不对。且不说大家对于还在afia的我都没有太多的敌视,而且社长也明确和我说过,入社的正式成员都需要经历考核,既然通过了考核,那便是已经承认了这个人的存在,想必过往身份是什么,也就不重要了。 况且,乱步他们也都知道织田作先生的身份…… 那是为什么? 我正思索着,电脑键盘声忽然停了一瞬,国木田先生说道:“如果织田和太宰之前认识,两个人的上一份工作也更容易猜出来了。买一赠一?” 我好奇道:“之前的工作?” 那是做什么? “嗯……可以当作是入社的必备游戏。” 晶子解释道:“太宰的上一份工作。已经被列为侦探社「八大不可思议之一」了,织田的也是。顺带一提,谜题的赏金已经涨到了七十万,织田暂且不提,澪要不要猜一下太宰的职业?” 我:“……” 我勉力歪头:“猜不出来呢。太宰前辈看起来就,很神秘的样子。” 国木田前辈说:“不用紧张,早川。这只是新人入社的破冰环节。” 这时,从早晨起便一直趴在工位上睡觉的太宰突然支起一个毛茸茸的头,托腮,懒洋洋说道:“没错哦。” “是小澪的话,说不定能一下就猜出来答案。” 真的会希望我猜出来吗,太宰。 我:“……那么,病人?” 虽然大多数场合下是在装病。 国木田前辈吐槽:“病人根本不是一种职业吧。” 太宰笑眯眯:“猜错了哦~” “体……育老师。” 训练芥川君的体能……也算吧? “错啦。” “……互联网工作者。” 嗯……建立情报网的互联网工作。 “不对。” 我面无表情,用略带棒读的语气道:“啊,那完全猜不出来了呢。” 太宰揶揄一般说道:“不过,这一些我倒是都有涉猎哦?” 国木田前辈随口道:“反正就算猜对了,你也说不定会用谎言糊弄过去吧。” “不会哦。”太宰摇了摇头:“唯有这一桩事,我是不会撒谎的。” 我微微一怔。 相识十多年的经历告诉我,这绝对不是错觉。方才,太宰的神情里流露出了一丝久违的、罕见的认真。 “好吧。”国木田前辈没揪着不放,转而向我提道:“早川之前从事的职业,也来猜一猜?” “我吗?” 我下意识看向知道内情的晶子和“事不关己”的太宰,两人一个耸耸肩默认、一个辨不清表情地笑嘻嘻报名参赛,于是我沉重地、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十分钟后。 果不其然败北了。 太宰倒是很故意猜错,从“花童”、“南丁格尔”猜到了“厨师”……不得不说,南丁格尔这一称呼真是让人久违。 国木田前辈从“学生”、“模特”、“医生”猜到“无业游民”,答案也都不算准确。 最终,这项活动因迟迟没有胜利者而暂时叫了暂停,在国木田前辈怀疑人生的目光下,我状若鹌鹑般低着头,跟随看热闹的晶子一同去了医务室。 “哪天成为‘九大不可思议’也说不定啊。”晶子揶揄我:“赏金上来的话,我会考虑加入比赛猜猜看?” 我认真想了想。 没用的,晶子。 因为放眼整个侦探社,不知道我从前职业的,一只手绝对能数过来。 … 上午的工作还算轻松,除了将医疗资料分门别类之外,便是跟晶子一起讨论了三份经典病案。 午饭是同晶子一起吃的。 太宰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下楼前,我状似无意地询问国木田前辈。 国木田前辈想了想说:“那个混蛋啊,肯定又是去做增加别人工作量的麻烦事了。” 他解释说,太宰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是在河里飘荡,如果是这样,那只需要等待下游的渔民用网将他框住并发来投诉信就好。 百分之三十的概率是在后山食用毒蘑菇,如果是这样,那么等待有路过的热心市民送他去医院并拨通侦探社去缴费就好。 百分之二十的理由是在探索新的自杀方法,这一点只能够听天由命。 我:“……” 咖啡馆里,我有一下没一下戳着盘里热腾腾的咖喱。 其实我有点想去找太宰。 经历了这两天,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能够意识到,侦探社里的太宰比从前在afia时的太宰要更加任性、自由……更加肆无忌惮。 更何况我的目光永远会为太宰多一分停留,我从踏进这里开始就意识到了他的不同。 在侦探社里的他,会像小孩子一样恶作剧、会在工作时睡觉、出逃、做许多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虽然会惹怒“搭档”这一点倒还是没有更改。 我不用和社长说请不要给他派发这么多的工作量,也不用担忧他的压力和状态、不用长久地坐在沙发上等待他回家。 我想多看看……在这里的他。 晶子见我不在状态,问道:“这里的咖喱不符合胃口吗?” “不是。”我摇了摇头,犹豫片刻,才问道:“晶子……太宰前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麻烦的家伙。”晶子随即评价道。 我:“啊……”是这样吗。 “不过。” “不过?” 她垂着眸,似无奈一般道:“关键时刻很可靠的同伴。” 我一愣。 这是“信任”,我从前只在p见到过。不,在p里,大家更趋向于抛开身份立场、毫无利益纠葛的闲谈……不是信任,而是不谈信任。 晶子若有所思:“你很开心?” 我下意识摸了摸嘴角,才发现连我自己都没有发觉到,自己不知何时由衷地、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我很开心。”我重复了一遍。 “但,澪。” 晶子深吸了一口气:“尽管如此,我也绝对不会赞同你喜欢那个家伙。” 我:“诶?” 她严肃道:“在你来工作的前一天,那家伙还向这家店里的服务员提出了殉情邀请。所以,作为朋友的忠告。” “一见钟情、移情别恋,是绝对不行的!” 我:“…………” 【番外】武侦纪事4 我决定找个合适的时机向晶子坦白。 因为,我是真的开始担心,再这样下去的话,世界一定会乱套的。 … 这项计划没开始施行启动前,我先见到了侦探社的另两位同事。 隔日下午三点,正是侦探社的午间休息时间。二楼的咖啡厅内,和社长一起出差的谷崎兄妹也率先回归,一并用上了今日份的下午茶。众人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大多都是些八卦和近期工作见闻。 作为妹妹的谷崎直美长相甜美,留有鸦黑长发,眼尾一颗细痣,水手服轻轻摇晃,十足的青春靓丽,看装扮大概率是个学生。 晶子说她和我相似,在侦探社做文职工作,不需要经历正式成员的入社考核。 谷崎直美坐在我的对面,好奇地端详我:“你就是……唔,早川桑吗?” 我点了点头:“正是。” “你好!我是谷崎直美。之前就听阿敦提起过你。这么一看,果然和太宰长得很像啊。”后半句是小声嘀咕的。 我摸了摸鼻子:“巧合啦。” 她温和地笑了笑,顺势挽上了旁边双手蜷在长袖里、长相秀气温和的男生的手,整个人无骨似地依靠在了他身上。并说道:“这是我的哥哥。” 诶?? 等等,亲兄妹会是这样吗? 但晶子也和我介绍过,说他们的确是千真万确的亲兄妹来着,只是可能会存在一些让人吃惊的行为,习惯就好。 晶子捧着茶杯浅啜,显然对此情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少年局促地微笑一声,冲我打招呼:“你好,我是谷崎润一郎。” 我点头,并回以礼貌招呼。接着,我便看到了一副让我毕生都无法忘记的场景:谷崎小姐脸颊羞红,猝不及防抱紧谷崎先生的腰,右手可疑地钻进他的衣衫下摆:“哥哥害羞的样子也格外可爱,人家好喜欢这样的哥哥大人!” 诶??? 谷崎先生声音虚弱:“快住手啦!直美!” 这一“战场”,是我完全无法插足的“禁地”。 ……真的是亲兄妹吗?! “诶诶?”谷崎直美扭过头来:“我们可是货?真?价?实的亲兄妹哦。” “是这样吧~哥哥大人~” 我这才意识到刚刚不小心将心里话说了出来,稍作迟疑,才道:“嗯,因为谷崎先生和谷崎小姐看上去十分亲密。” 毕竟,谷崎小姐的右手再度钻进了可疑的地方…… “习惯就好了。”晶子噙着笑意,无奈地说道:“说起来,阿敦也提出过相似的疑惑。” 嗯……因为不论怎么看,亲兄妹都不会是这样的……亲密关系吧? 国木田前辈也推了推眼镜:“他们两之间的关系不用深究。” “好、好的。” 我移开视线,心中不由肃然起敬。不管是对谷崎兄妹的亲密程度还是接受良好的国木田前辈和晶子……武装侦探社,果然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 对座上的谷崎小姐闹了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地刹车。转过来兴致勃勃地凑过来问我:“听说早川桑也有哥哥?” 我的余光瞟了一眼晶子和国木田前辈,顿了顿,忽然福至心灵,也许,这正是告诉大家,我的哥哥就是太宰的绝佳时期。 想到这里,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谷崎小姐问道:“早川桑是什么样的人?” 脑子里浮现出光影流动之下,穿着卡其色风衣,向我挥手笑着的太宰。我说道:“哥哥他,是个很温柔的人。” 这份温柔,即使掩藏着厚重的外壳和跳脱的思维,即使容易被一闪而逝地忽略掉,但在他交付出真心后,仔细去注视着他,总能从他捉摸不透的行径里捕捉到。 “也是个很厉害的人。” 我说:“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他不知道的事,也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小的时候就是这样,长大了也是,他好像总是无所不能。” “诶——” 国木田前辈侧过身,晶子也看向了我,大约是他们对于我的哥哥这一角色都十分好奇。 “早川很喜欢哥哥吗?”谷崎小姐托腮问道。 “嗯。”我笑了一下:“很喜欢。” “真好啊。”说着,谷崎小姐一手伸进谷崎先生的腰,意味不明地说:“我的哥哥也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哦。” “直美……” ……习惯就好。 我佯装没有看见这一举动。 “后一点听起来和乱步桑有些相似。”晶子评价。 听到这话,我忽然想起幼时见到乱步的第一面——那一年凛冬,温泉山庄的梅花盛开,我在梅树下见到迷途的少年,他和太宰身上些微的相似性,让我忍不住失神。 我说:“也许他们会很聊得来?” 交谈间,咖啡馆门口有两个人影朝我们走来,是阿敦和织田作先生。因为早前有在邮件里聊过我会入职侦探社,所以两人对于我在侦探社的事情并不算惊讶,阿敦还向我挥了挥手,雀跃地打了个招呼。 国木田前辈问道:“怎么回来这么快,事情已经处理完了么?” “闹了个乌龙。”织田作先生简单解释了一下,他们抵达现场检查一番后,意识到了几条与异能力者作案不符的线索,阿敦便向乱步拨打了求助电话,原来,这一切都是杀人凶手的障眼法,现在凶手已经被缉拿归案。 而后他又问道:“你们在聊什么?” 谷崎小姐说道:“在聊早川桑的哥哥。” 他点了一下头,晶子问道:“织田先生之前和早川桑相识的话,应该也见过她的哥哥吧?” “的确是见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织田作先生好像瞥了一眼我的方向。 谷崎小姐好奇道:“然后呢然后呢,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和早川桑很像吗?” “啊,他吗。” 织田作先生状似思考了一下,而后道:“他是个很特别的人。又或者说,是个太过聪明的孩子。” 我看向织田作先生,他表情平和,像只是陈述一件再平和不过的事。 我完全没想到过他会用“孩子”这个词来形容太宰。 “居然和小澪的评语一致吗。”晶子捧着咖啡杯道:“我这下真有点想见识一下这位‘传说’级别的人物了。” “嗯?” 织田作先生困惑道:“你们没有碰过面吗?” 【番外】武侦纪事5 室内的气氛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一脸平静的织田作先生,堪称修罗场级别。他本人却浑然未觉,甚至很淡定地问服务员要了一杯热咖啡。 “‘没有碰过面吗’……”晶子眼波微动,狐疑地看向他:“什么意思?” “……” 织田作先生沉默地看向我,表情平静无波。他什么都没说,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嗯……该怎么说呢。 虽然说,我的确想过找个合适的时机和晶子坦白,但完全没有设想过会是当下的场景啊…… 众目睽睽之下,一旁的阿敦紧随其后,一语道出了大家的疑惑:“难道说,织田先生的意思,澪姐姐的哥哥其实是我们都认识的人吗?” 我点了一下头:“嗯……” 我小声说:“理论上来说,大家好像都见过。” “诶——” “‘大家’里,也包括我和哥哥吗?”谷崎小姐问我。 我艰难地点了一下头:“是的。” “诶???” 谷崎小姐问道:“但是我是今天才见过早川你的呀?” 国木田前辈思来想去,忽然间恍然大悟一般,指着喝咖啡的织田作先生问道:“难道说,这家伙是你哥哥?” 我:“……” 太宰,世界真的要乱套了。 “但织田先生和澪姐姐长得也不像呀,发色都不相同。” 阿敦犹豫道:“如果大家都见过的话,其实更可能会是太宰先生吧?” “怎么可能。”国木田前辈第一个反对:“早川刚刚说,她哥哥很温柔……这个形容词和太宰那个家伙能搭上关系吗?” “太宰先生也是个很温柔的人啊。” 阿敦反驳,并振振有词:“而且织田先生说的很特别、很聪明也很符合太宰先生的为人,更何况,国木田前辈不觉得澪姐姐和太宰先生长相就很相似吗?” 国木田前辈:“…………” 谷崎小姐有点被说服,但话语还带着点犹豫:“他们的确很像,刚开始我还差点认错人了呢。不过是亲兄妹的话,应该是用同一个姓氏吧?” 我顿了一下,说道:“嗯……因为一些原因,我用的是母亲的姓氏。” “原来是这样。”谷崎小姐道:“难怪我对‘早川’这一姓氏没有太多的印象。” 谷崎先生道:“也就是说,无法证明太宰不是早川的哥哥了?” 织田作先生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没有搭腔。晶子张了张嘴:“这么一说的话,的确如此……太宰好像也从来没有否认过,而且见面时候说‘一见如故’、又一起吃便当之类的……再说,澪你最近也怪怪的。” 眼见她快猜出真相,我正打算开诚布公,却见国木田前辈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不可能!他俩看起来完全不认识吧?哪有兄妹会在工作地见面时互相做自我介绍?” 晶子有点摇摆不定:“这倒也是,不过如果是太宰的话……” 她的话没说完,徒留下后半句引人遐思。这时,一记带着点雀跃的声音在众人身后的角落里幽幽响起。 “是太宰的话,会什么?” 众人齐齐回头,却见靠椅之后,太宰不知何时支起一个毛茸茸的头,他托着腮,兴致勃勃地注视着大家的方向,俨然一副吃瓜群众的样子。 国木田前辈惊道:“太宰?你什么时候来的??” 太宰打了个哈欠:“我一直都在这里啊。” 他之前应该是躺在长椅上,有背椅为障碍物,所以没有一个人发现他也在场。 ……等等,那也就是说,他刚刚听了多少? 而且,织田作先生刚刚进来的时候,怎么也能够看到那个位置了吧??? 国木田前辈顿时怒道:“难怪下午一直找不到你的人影,原来你又躲在这里摸鱼睡懒觉!” 不知为何,他愤怒的样子,总让我幻视了一些……回忆。 国木田前辈的身影,仿佛和中也有些诡异的重叠。 “嘛嘛,国木田君,冷静一点。不要总是这么生气嘛。”他状似安抚地说着,语气一点也没有安抚的意思。 不知为何,我抬眼看向他,一种名为心虚的不安直觉突然袭击了心脏。 果然,下一秒,太宰便朝我眨了眨眼,带着笑意说道:“如果不是在这里睡觉的话,还不知道小澪会这么崇拜我呢~” 谷崎小姐:“……” 晶子:“……?” 国木田前辈:“…………哈?” 一片被风吹凝固的神情中,织田作先生头顶的发旋微动,他一如既往不动如山,并悠哉悠哉地喝了一口服务员呈上的热咖啡。 我:“…………” 太宰,世界真的乱套了。 【番外】武侦纪事6 一片鸡飞狗跳的混乱后,阿敦最快接受了这一关系,他感慨道:“原来太宰先生真的是澪姐姐的哥哥啊。” 我:“嗯……” 谷崎小姐则凑过去和谷崎先生说道:“看来不是错觉呢。对吧哥哥。” 看起来好像也还好……?大家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意外或者抵抗的心情……? “那家伙。” 我刚要摁下心中忐忑,就看到沉浸在不可置信中的国木田前辈指了指太宰,呆滞道:“温柔?” 我慢吞吞地:“……嗯。” 国木田前辈又看向织田作先生,嘴唇翕动:“特别?” 织田作先生也点了一下头。表情之镇定,令我佩服。 “国木田君,”太宰还嫌混乱不够,幽幽添堵:“你是在嫉妒我有这么可爱的妹妹吗?嗯嗯我懂的啦。” “哈?”国木田前辈叫道:“我才不嫉妒啊!” “骗人的吧~” 国木田前辈抓狂:“你不要转开话题,根本不是因为这种事啊好吗!捉弄人很好玩吗!太宰你个混蛋!” “……” 乒哩乓啷。 接下来,这片“战场”,也完全是我无法涉及的“禁地”了。 当然,有一个原因是无法涉及,还有一个原因是……无暇涉及。因为很快,我频频向两人投去目光的举动被晶子快要凝成实质的幽怨叫停。 带着一种被做贼心虚的心情,我的脊背绷直,机械地转过头。 “晶、晶子。” “澪。”她噙着堪称恐怖的笑意:“‘太宰君,长得有一点点像我的哥哥’?” 糟糕。 “‘而且是哥哥的话,我能够认出来的’?” 糟糕。 “‘其实太宰前辈很温柔的’?” ……糟糕。 我头上快要冒出汗珠,晶子一字一顿:“澪。我们也来做一次,医、学、探、讨、吧。” … 所谓“医学探讨”,稍微猜测一下也能知道,正是使用晶子的异能力——濒死复活,其疼痛折磨可以想象。 但顾及到我的身体,话虽如此,“医学探讨”到底没有实现。 可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侥幸逃脱,因为晶子很快想出了另一招——明令我一周不许看医疗卷宗。 每天眼巴巴地看着她翻阅新的有趣案件,和我提起后又不给我看下文,不得不说,精神上的折磨,比短暂的肉体疼痛惩罚更加严重。 … 入职侦探社的第五天,黄昏降临的时候,社长和乱步先生总算迟迟归来,侦探社还沉浸在“太宰和早川是兄妹”这一消息的余韵里,我也老老实实地挨了罚。 乱步叼着糖果,挂着笑意地穿过,控诉太宰让他错过了一场大戏。 声音完全没有遮拦。 我分明看到,国木田前辈手中的钢笔猝不及防地猛然折断。 我:“……” 那天下班后,太宰发来邮件,说他正在楼下咖啡厅中,邂逅了一段动人的殉情前篇,里面的美丽女仆如同朱丽叶一般动人。 我面不改色地附和完他的话,收拾好资料,然后问他晚饭想吃什么。正要离开时,却被国木田前辈叫住,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说道:“早川,一直以来……真是辛苦你了。” “嗯?”我颇为不解地转头。 他推了推眼镜:“每天都要处理一个动不动就会给人添麻烦的任性自杀狂,会很为难吧?” 我笑了一下,而后摇了摇头:“不,能够成为哥哥的妹妹,那是我的幸运。” “……” 国木田前辈噎了一下:“有人说过你是个兄控吗?早川。” “事实上,常有人这么说。” … … 【后续小剧场】 “但这种事情,迟早会被知道的吧?” 太宰和早川休假的下午茶间,敦费解地问道:“为什么太宰先生当时要绕这么大一个弯呢?” 国木田正在计划本上书写着什么,闻言头也不抬地笃定道:“肯定是那家伙心血来潮的恶作剧吧!把别人耍得团团转一向是他的恶趣味。” 敦“诶”了一声,不再多言。话题又很快被岔开到了另一八卦。 唯有晶子默不作声,视线瞥向了窗外。 她始终记得,初次见到早川时,少女小心翼翼地称呼“与谢野小姐”时的拘谨,即使她认为两人已经成为朋友,早川依然会保持从不出错的态度和敬语,和太宰那任性又肆无忌惮的家伙完全不同。 她释放出去的、身为朋友的善意,本该是理所当然的事,却依然会被问询“为什么”,早川就像是一只惶恐着缩在壳里的兽。 为什么要绕这么大一个圈,为什么要让早川露出心虚又无助的窘迫,可能是因为恶趣味使然。 也可能是因为,让她自己摸索着步入侦探社中,也许还要跌跌撞撞、慢慢摸索出很长的一段路。 对于思虑过多的少女来说,窘迫兴许是不错的开头。 不过,这当然也只是她的猜测了。毕竟没有人会知道太宰在想什么,纵然是称得上和太宰亲近的织田和早川,也不总是能够全然洞悉他的真实想法。 但不管怎么说,对于早川的医疗卷宗禁严令,还是绝对不会有一丝松懈就对了。 【番外】早川小姐观测手札1 *小松杏视角,补充一些正文没提到的故事~ 1. 浅田和我说,医疗部新来了一个年纪很小的同事。 彼时我们正抱着新购的医疗用具并排走在前往仓库的路上。箱子很沉,压得我们头不得不向旁歪偏,前路很黑,让我们的步伐不得不变得小心翼翼。 浅田粗喘着气,猜测道:“据说那孩子还不到十二岁。估计是走后门的吧?说不准是吉祥物之类的角色呢。” 我呼吸也有点儿吃力,但并不赞同他的话:“afia怎么可能会养吉祥物啦!而且你忘了,游击队新上任那位领队少年年纪也不大吗?上次的前代首领复活事件调查里,他刚上任就剿灭了两个组织诶!” 浅田也想起来了:“诶,对对。是叫什么……羊和高赖会?你好像很关注这件事?” “是你说过的啦,我刚好记住了。” “有吗……我都不记得了。好吧。不过,那少年肯定有异能力吧?不知道会是什么异能力,应该很厉害的那种。” “说不定你说的那孩子也有呢。”我附和他的八卦心思。 但实际上,我本身并没有太在意这回事,因为有没有异能力、又或者是不是吉祥物,对于我们这样的基层人士来说压根就不重要。 风云搅动影响不到我们的生活。 我们只不过是为了生计在这里挣扎的炮灰而已,还是说不定明天就会丧命于不知道哪里飞来的子弹的炮灰。 2. 拥有“只不过是炮灰”这样的想法,看起来的确是我太过悲观,但它真的真的只是很直白的现实。 我是十八岁那年加入的港口黑手党。 那一年春天,我的双亲死于港口黑手党首领的暴政下。 我仍然记得那一条荒诞的理由:因为有红色头发的少年在他的汽车车窗上涂鸦,所以他下令,派人无条件杀死这条街上所有的红发儿童。 我的爸爸是个富有美名的医生,在黑手党来临之时,他硬着头皮庇护街上的孩子,乞求他们放过。但羸弱的普通人敌不过训练有素的黑手党,这只会火上添油,激怒那群走狗。 果然,他和妈妈被关在汽车中,被活生生炸死。 我就站在不远处,亲眼看着火焰将汽车吞噬成灰烬,喉咙里发不出一句完整的声音。 后来下了雨,人群又散开,去剿灭其他的无辜者。我跪在汽车的残骸旁,一块又一块地捡起双亲的尸骨拼凑。 那是我人生最漫长、最难捱的一夜。 其实我知道,妈妈死前看到了我。 她还在和我比口型,她说,“不要报仇。好好活下去。” 善良的人、爱我的人就这样成为了焦土。 妈妈并不希望我去报仇。 我十八岁,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怎么会不知道她这样想法的原因呢? 因为我们生活在外世界和里世界交错的街道上,最知道横滨的黑暗是怎样的深渊,异能力者想碾死我们就像是碾死一只蚂蚁。我去报仇,就和飞蛾扑火差不多。 3. 但是妈妈,我怎么可能不仇恨呢? 那天我出门前,她还多给了我零花钱,让我去市中心买圣诞节许愿下的漫画,她说虽然生活很拮据,但还是要去做自己热爱的事。 可是妈妈,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热爱的事是什么了,是港口黑手党夺走了这份平庸的幸福。 我麻木地改掉自己的姓名,并千方百计加入了港口黑手党。 我的爸爸是一家诊所的医生,我经常为他打下手。耳濡目染之下,我也知道许多医学知识。 只要那个暴君还需要医生,我就一定会有靠近他的机会。 4. 可让我没想到的是,我加入港口黑手党的医疗部后不到一年,那个暴君居然死了。 我还什么都没有做,甚至还没有见上他的面。 一个籍籍无名的外科医生登上了首领之位。 那时我正辗转于医生前辈交代的清点仓库资料的任务中,一直照顾我的同事浅田神神秘秘地和我说,他会支持新任的首领。 “新首领自己也是医生的话,会给我们更多的好处吧?” 而我的大脑唯有一片空白。 他凭什么,凭什么什么代价都不付出,凭什么就这么简单的死掉? 但他已经死掉了。 仇恨在那一刹那变得荒诞又虚无。 很悲哀的,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坚持什么,我的人生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主角的人生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连在他们人生中做路人甲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 我只能庸庸碌碌、浑浑噩噩地扮演“炮灰”。 5. 那名少女,也是一名和“主角”一样的人吧。 同许多旋涡中心的大人物一样,她一定是个被异能力之神、被幸运之神眷顾的人类。 真好啊。 6. 不久后浅田告诉我,她成为了医生前辈的直系部下。 我也得知了她的名字。 ——“早川澪。” “据说和太宰大人是兄妹呢。” 浅田已经不用“那个少年”来称呼游击队队长了:“也许是类似的性格吧?完全不想碰到的类型。” “太宰大人是什么性格?” “很恐怖,很阴晴不定!前不久有人有要事去拜访太宰大人,被直接折断了手脚呢!诶,总之希望不会和他们碰上。” 我倒是觉得不一定。 因为我远远地见到过她一眼,她看起来很温和,或者说很像一个乖巧的、安静的漂亮人偶。 …也许只是看起来吧?毕竟太宰大人看起来,也完全不像是会对别人用暴力的样子。 居然是兄妹呢。 奇怪的兄妹。 7. 但如果不会碰上的话,那最好了。 毕竟,和主角扯上关系的炮灰,除了丧失性命,再没有别的结局。 8. 但我没想到,浅田居然还有乌鸦嘴功效,绝对是倒霉透顶。 三天后的下午,我被派来给早川小姐送医疗用具,是一箱全新的绷带。将纸箱垒放进仓库时,我用余光近距离观察了她几眼。 她在读着什么。 头发不长,刚刚到肩膀的位置。比起女孩,更像个稚嫩的少年。不,也不是少年,该怎么说呢,她唯有长相稚嫩,气质很老成。甚至于,我连微薄的“恶意”都感受不到,她像一个纯粹的、无害的人。 我收回视线,“这是您指名要的绷带,请早川小姐清点!” 害怕唐突到她,害怕自己落得像浅田说的“被太宰大人折断手脚”的黑手党一个下场,因为大人物的喜怒从来不是炮灰能够去揣测,即使她看起来很无害,但绝对也只是看起来。 我低着头。几秒钟过后,我听到一阵衣料摩挲的声音,是她放下了手中的书本,她的步伐很轻缓,透着一股紧绷的气息,像猫。 我把头埋得更低了。 视野中,黑色皮鞋显现。 她说:“谢谢。辛苦你了。” ……咦? 她在和我说“谢谢”吗? 诶?! 9. 我很快发现,这句“谢谢”其实只是礼貌用语,面对谁都是如此。 早川小姐是个怪人,她的敬语和礼貌永远挂在嘴边,不论是对谁,即使是我们这样微不足道的基层人员,也同样拥有耐心和礼貌。 见过她的人无不惊讶于她的温和。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她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她看起来很无害,但只是看起来。 她看起来很温和,但也只是看起来。 即使她会很温柔地向我们这样的无名人士道谢,说“辛苦了”,也总弥漫着一种人偶般淡淡的机械感。 就好像……浅田说曾有基层人士被她救下性命,那人十分惦念这份恩情,但和她问好时,她早就忘记了此人是谁。 浅田摸下巴:“我有点明白小松你说的奇怪啦。总感觉,虽然在说敬语,有点目空一切的感觉?” “不,不对。不是目空一切。”我摇了摇头。 看起来……更像是在拒绝和这个世界交流? 很危险的前兆。因为爸爸说过,封闭自我正是毁灭自我的开端。 10. 不论怎么说,还是继续绕道走好了。其实她是什么样,也和我没有太大的关系,更轮不到我去插手。 虽然……我偶尔搬运货品,从医疗部门口路过时,总会忍不住去看她在做什么。 往往是低着头翻阅什么——是在阅读资料吗? 完全没有攻击性,真不像是里世界的人。 我那么想。 【番外】早川小姐观测手札2 11. 避开她的计划最终还是没能成功。 事情发生在她上任后的第四个月。 横滨快要到冬天,气温逐渐下降,冷得我直打哆嗦,我很讨厌冬天,因为要为头发的静电不断向人道歉,总愧疚会因为自己而为其他人带来不便。 独自一人在某个区域值夜班还算是慰藉,静电虽然麻烦,只妨碍自己就能够忍受了。 那天我也正无聊地和头发打架,存放医疗用具的仓库遭到了敌方组织的突然袭击。 枪口迎来的时候,我完全没有躲掉的可能。 我的腿被子弹贯穿了。 也许子弹打到了骨头,血液和痛感不断地蔓延。像是死亡的镰刀悬挂在我的头顶,我声嘶力竭地喊着敌袭—— 至少浅田,你能跑得掉吧? 拖着伤躲在障碍物后,我又分神庆幸,庆幸自己终于有离开港口黑手党的理由了,庆幸我只是伤了腿,没有付出性命。 至于能不能救回来,会有人救我吗,我的性命是否是值得挽留的,我都不敢去细想。 只是哄着自己,不要怕疼。到时候隐退了,说不定我还能得到一笔丰厚的解雇金。 仇恨已经在大人物的争端里碎裂得干净,余留给我的只剩下不甘心和虚无,还有认命。 我的命运就是这样,就该是这样。 也许我真的应该和妈妈说的那样,好好活下去,不要报仇。也许我被子弹击中是因祸得福,以后真的能够好好生活,真正地活下去,不要再经历血雨腥风。 可是,我又忍不住地掉眼泪。难道说,我以后真的不能够再走路了吗? 12. 醒来的时候,早川小姐问我感觉怎么样。 我惊喜地发现,腿部已经不再有新的疼痛了。 是她为我处理了子弹。 全程麻醉,有意识时已经恢复如初。 等她离开病房后,我反复地掀开裤腿检查。是真的,是奇迹。伤口愈合到连疤痕都不存在,完全让我怀疑腿上是否真的存在过的程度。 但疼痛还是真实的,记忆还是真实的。 13. 劫后余生。 我又哭又笑,讨厌的静电让头发粘着脸,一定狼狈地不得了。可能觉得有遮挡她一定记不住我,又可能和死神擦肩而过让我莫名生出一股勇气。 我语不成句、期期艾艾地问她:“……大人,那样珍贵的药物……用在我们这样的人身上,也没有关系吗?” 她微怔:“这样的人?” “哎……就是!”我以为她没懂我的意思,纠结了一番,还是小声说:“我只不过是个炮灰而已。” 我们死亡后还会有新的人填补,前仆后继,名字和能力都不重要,没有人会缅怀我们,留下的笔墨最多不过是“死亡名单”里的数字之一。 “不是‘炮灰’。”她认真思考,而后摇头说:“我看了监控,你的提醒很及时。” “诶?” 她轻轻笑了笑说:“你保护了同伴,做得很好。” 我哭得更狼狈了,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头上还有尘灰,一定脏得不得了,丑得不得了。她的目光仍然很平和,就好像不论面前的人做什么都会去包容一样。 “早川小姐,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情绪忍不住从喉咙里汹涌流出:“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如果我,如果。我保护同伴,或者因为保护不认识的人死掉。但我不希望我的父母替我报仇,他们报不了仇,那该,我该怎么办才好?” 我的话语混乱无比,可那是真正的。我的父母因为保护不认识的孩子而死掉,这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留在港口黑手党本来是为了报仇,可是仇恨也不复存在,我没有离开的资格和能力。 我该怎么做才好? 她静静地看着我,好像在回忆什么。过去好久,她闭上眼,偏过头说:“我不知道。” 我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正在向一个比自己小六岁的孩子求助,实在……太羞耻了。 “其实只是我怕死……对不起,询问您这么失礼的事。” “不,不是。至亲之人离开世界的痛苦,我能够明白,因为能够明白,所以才不知道。” 早川小姐迟疑了一下,再度说道:“曾经有一个人和我说,他的亲人死于一场帮派斗争,原因是为了救一个路过的老人。” “那他是怎么想的呢?” “他说,拥有这样璀璨的善心,他为之骄傲。” 骄傲吗。 “不过,你不用害怕。”她轻声说:“我不会轻易败给死神的。” 14. 我忽然意识到,来到港口黑手党的人,并不只有我有着痛苦的曾经。 早川小姐说“她知道失去至亲之人的痛苦”,她曾经经历过什么呢?她真的是被幸运之神眷顾的人吗? 早川小姐和太宰先生是兄妹,是否也意味着,他们有着相似的曾经呢? 就连浅田,浅田平时也总是乐呵呵地,四处搜寻情报打听八卦。但我知道他也是个孤儿,从前过得并不好,他说首领给了他一个希望,港口黑手党将守护横滨。 啊。是了,新生的港口黑手党只有一个目的,是守护我的父母用尽一生都在热爱的城市。 … 为双亲那份璀璨的善心骄傲吧,我遗忘掉的、忽略掉的“人生意义”。 而不只是仇恨和不甘心的虚无。 … 早川小姐,如果我早一点遇见你就好了。 【番外】早川小姐观测手札3 15. 浅田来探望我时,说他也在那场事故里受了重伤,主治医生明明并不是早川小姐,但他也痊愈了。 是药剂。 后来我观察发现,港口黑手党的药剂都是从外科医生手中流出的。 但是,即使早川小姐从未说过她有异能力,即使早川小姐留下的理由是高超的手术天赋。 我也总感觉,那一定就是她的异能力。 16. 腿上的伤口让我休息了整整三天,其实身体没什么大碍了,但心理阴影还在。 浅田经常来陪我说话。 他头上还绑着绷带,大概是只从重伤恢复到了不会死的轻伤,不停地絮絮叨叨:“你吓死我了……还以为你会死在那里!幸好得救了!不过,当时要不是你提醒,大家肯定会死……” 其实他说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记得他收了尾,我才从走神里恢复过来。问道:“你有没有觉得,早川小姐很像南丁格尔?” “我刚刚说的话你一个字没听吗?” “我觉得好像哦,完全就是南丁格尔小姐!” “喂!” “你不觉得吗?” “……” 浅田闭目:“你没救了。” 17. 嘴上说着我没救了,但「南丁格尔小姐」这个名号突然被流传出去了……浅田,你其实也很赞同这一点吧? 毕竟唯有在早川小姐那里,药物不会设限,所有人的性命都一视同仁,即使是我们这样没有上战场的、无关紧要的基层。 是和她的异能力有关吗?可以庇护到每一个人? 我也不清楚,毕竟这是大人物们才有可能接触到的消息。 18. 最近我对之前「早川小姐的异能力说不定就是制造出那些药剂」的猜测又有点拿捏不准了。 因为,她忽然着手准备开设药物研发相关的实验室。 浅田说是「止痛药」,可以作用在普通人身上。 好奇怪的药物……如今的港口黑手党,还会缺这种药剂吗? 而且如果那种药剂真的是早川小姐的异能力,她更没有制作适用于普通人的药物的理由吧? 不论怎么看,开设实验室是完全多此一举的举动。 无法理解。 不过,早川小姐是天才吗……居然能够在十二三岁就启动药物研究? 稍微了解了一些太宰大人的成就后,我想他们真不愧是浅田说的「兄妹」,完全是一脉相承的聪慧。 19. 最近路过医疗部的时候,发现早川小姐最近带来了一只鹦鹉,我听见她称呼它为“什么都”。 有点奇怪的名字。 以及完全没有想过她居然是会是喜欢动物的性格。 20. 浅田问我要不要报名药物研究的工作。 当然,我早就已经提交报告了。浅田,你还慢了一拍。 21. 果然被刷下来了,理由是医疗知识还不过关。 我没有丧气,因为这是预料中的事情。我只帮爸爸打过下手,能以医疗工作者进入港口黑手党都是前代首领急招医生造成的运气使然。 工作两年,我又一直打下手搬运杂物,能够录取才会很奇怪。 虽然这么说,但还是有点儿失落。 ……不过,再努力一点的话,也许能够到早川小姐身边吧? 22. 今天吃饭的时候,浅田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生活已经大部分都和早川小姐有关了。 他抓狂地晃动我的肩膀:“最近你下班后就去学习护理知识,完全不像是你的性格啊!” 我后知后觉地,傻傻地冒出一个笑。 ……不,不是的,浅田,其实这才是我。 妈妈说,不论生活过得怎样,都要去做自己热爱的事情。 可因为连报复仇恨的微小一环都无法参与,所以我不甘心,所以我的人生失去掉轴心。 我以为异能者与普通人的世界永远泾渭分明。我以为自己什么也不是。 但也许,也许我也有能做到的事,因为早川小姐她,正在做「普通人」也能够使用的药物。 不需要异能力。 参与不是完全没希望的事情。 那是我喜欢的事情。 不是不像我了。而是我好像有航向了,浅田。 23. 第一期药物研究到底与我没有太大的关联,只是能观察早川小姐的时间变得少了。 我每天都必须按部就班地学习、生活,填充药理知识和医药实践。 我一定会参与下一次药物研究。 绝对。 24. 可是计划没赶上变化。 并不是我考试失败,又或者药剂研究失败了。 止痛药被研发出来后不久,很快被投入市场,反响绝佳,二期研究也有提上日程的打算,我也准备充裕,也有八成把握进到复选。 出事的是早川小姐。 那大约是一期药品研发完的三四个月后,我记得是个晴天,也许是晴天。 ——港口黑手党迎来了一记灾难性的噩耗。 25. 不知道凶手是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开端是什么,不知道危机规模是什么样。 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只是接到了一个任务,迅速赶往殡仪场。 任务的内容是…… 跟随医疗部去处理医生、钢琴家、外交官和冷血的尸体。 不,不是处理,是拼凑。 是将碎裂得面目全非的尸块拼凑成躯壳。 【番外】早川小姐观测手札4 26. 我不记得那天的天气,应该是晴天。我只记得我的手好冰,体温也好冰,我的血液里一定流动着冰块。 肉块被缝合成见过的人,这让我仿佛见到了双亲的尸块。 我想要呕吐。 明明这是夏天才对吧? 为什么会这么冷呢。 … “你哭了吗?小松。”旁边的同事问我。 “是啦。”我抹掉眼泪:“毕竟我没怎么见过尸体嘛,害怕也很正常吧!” … 我说谎了,我不是害怕尸体。 我只是不敢想象早川小姐究竟会有多难过。 不久前,有一天下午,我去送医疗用具,曾见过外科医生嘱托部下在她的办公室里放熏香。 “……她的精神很紧绷,舒神香更容易……”外科医生说话总是慢吞吞的,他说:“宁神工作。” 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解释,我们不过只是执行任务的人而已,多少有点欲盖弥彰的意味。 但黑手党并不会多过问,只是恭敬领命,又问他:“是,大人。但……味道选什么?” “花吧。” … 早川小姐说她不会轻易输给死神,但死神还是向外科医生挥舞下镰刀。 早川小姐回答我说她也不知道答案,外科医生虽然不是至亲,但一定也是她在意的人。 早川小姐… 我知道失去在意的人是什么滋味。 在双亲死去的夜晚,我控诉命运的不公,我忍受不甘心带来的煎熬。日日夜夜,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辗转反侧。 早川小姐她,也会度过同样漫长的黑夜吗? 27. 我不记得过去了多少小时,从午间到夜晚,众人齐心协力,才好不容易拼凑完四人的尸体。 早川小姐还是来了,是深夜。 但她没有第一时间进到殡仪馆,而是静静地站在外面的庭院。 我记得天空中好像有星星,星星很漂亮。 我站在规定的地方等候听令,遥遥地、远远地看着她。 看着她朝旁边的黑手党要了一根烟。 看着她在打电话、她在哭泣。 那是我从没见过的早川小姐,悲伤快要凝结成实质的早川小姐。 我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是人偶在哭泣吗? … 她走进了殡仪馆,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决绝。 28. 又是十分钟过后,那位传闻中与早川小姐是兄妹的太宰大人抵达了现场,殡仪馆中,发出了子弹出膛的声音。 我朦胧间好像看到,太宰大人带走的,是昏迷过去的早川小姐。 ……昏迷? 29. 外科医生、冷血、钢琴家和外交官。 为什么他们会活过来? 好奇怪,那明明是我亲手拼凑出来的尸体……明明我触碰到了那份僵硬的冰冷,血液的粘腻感还在指尖没有消失,为什么他们能够说话、行走。 是早川小姐带来的奇迹吗? 一定是吧。 她说她不会向死神妥协,她做到了。 30. 但是,早川小姐呢? … 从他们的反应中,我好像意识到了一件事。 好像。 31. 我再一次做了旋涡之外的路人甲,即使我很想帮到她什么。 可是故事的起承转合都与我没有关联。 被太宰大人带来的人抓住时,我突然福至心灵,想起一件事,狼狈地扭头去叫外科医生。 他回望了我,瘦得脱相,那双眼睛里透着冰冷的凶意。 冲动战胜了恐惧,我一定要把那件事告诉他。 我定定地看着他:“……医生前辈!医生前辈,刚刚,早川小姐她,刚刚,抽了一根烟。”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知道理由,因为即使是陌生如我,也知道她从来都和烟扯不上联系。所以所有人都很惊讶。 果然,中原大人蹙眉:“烟?你没有看错吗?” “为什么会抽烟?……” 我也不知道。 风吹过我们周遭,忽然,若有所思的钢琴家前辈苦笑一声,带有些无奈、又带着悔恨的语气说:“啊,我知道了。” “怎么回事,钢琴家?”信天翁连忙问他。 他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因为信天翁你曾说,给她留了一支香槟。” 香槟? “中也,早川那通电话,不止是向太宰……她也是在向我们告别。” “她可能真的……” 后面的声音我再听不到了,因为我被太宰大人的部下带走了。 真的什么呢? 32. 告别。 告别? 我坐在窄小的、没有窗户的审讯室中,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好像。 不,不是好像。 早川小姐的确是“死亡”。 33. 如果我也是异能者就好了。 如果我也拥有很厉害的能力,如果我也能救下我的双亲。 如果我也能够帮到她一些什么就好了。 如果我…… 如果我不只是被封锁消息里的「其中之一」,如果我能够做到些什么,如果我可以…… 34. 那是段浑浑噩噩的日子,我已经记不太清自己到底是怎么捱过的了,每天受到审讯、问话和追查。 但在最后,我还是被太宰大人放走了。 也许是我没什么威胁吧。 … 谢天谢地。 35. 谢天谢地。 好消息还有一条,早川小姐并没有死,她正在重症病房里躺着。 浅田向我提出这一新闻后,我大脑一片空白,几乎什么也不顾,丢下手头的工作奔跑着去了早川小姐的病房附近。 那里被重症监护,无故不得入内。 但她还活着。 她还活着! 我无比明确这一事实,因为我亲眼看到太宰大人走进病房的背影,他们是兄妹,他们…… 只是,那一瞬间,他仿佛和我最初所见的早川小姐重叠了一样。 一个精致的漂亮人偶。 … 不,不是。是,拒绝和世界交流的人偶。 我突然想起来那时浅田同我说的话,“太宰大人和早川小姐是亲兄妹,应该会很相似吧?” 我一直觉得,传言里的太宰大人和早川小姐是两类人,完全不同的两类人。 太宰大人多疑、恐怖。虽然见过他的人说他经常讲一些玩笑话,但是他犯下的案子和收割的生命也不在少数,他像是死神的代理人,港口黑手党的黑色幽灵。 所有人都会知道他的名字。 早川小姐籍籍无名,可她是对抗死神的人。她虽然话并不多,但就算是我这样的无名之辈,她也会耐心安抚。 可那是我第一次,在他们身上捕捉到了一丝相似性。 他们一起站在了,死神的对立面。 【番外】早川小姐观测手札5 35. 虽然得知了早川小姐并没有死亡的消息,但重症病房依然不是个好词……那并不意味着“安全”。 没过两天,浅田突然问我:“小松,你要不要试一试,去申请当护士照顾早川小姐?” “诶?可以的吗?” “当然啦。听说医疗部正在暗地里招募护士,这个是意向表,我觉得你应该需要,就带过来了。” ……我心动了。 没有任何犹豫,当天下午,我就向浅田提供给我的首领助理的邮箱,发送了自己的简历报告。 36. 没想到事情会那么顺利,递出申请信不到一小时,就被盖了章直接同意。 我不可思议,因为我知道,即使自己有大半年的积累学习,医学才能离“护士”的职称也还差好多、好多。 ……难道,我也是被幸运眷顾的人吗? 37. 但无论是不是幸运,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我能再次见到早川小姐了。 真好。 38. 半个月的培训后,我终于再次见到了早川小姐。 重症病房并没有设在医疗部,而是港口黑手党的机密地带。 我被指引着走过重重关卡,这才再见到她。 躺在病床上的,是没有声息的早川小姐。 她的周身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仪器——包括氧气罩、心电监护仪,正在监视她的生命体征。 她比以往还要更加安静,像并不存在这个世界一样。 病床旁边,镶嵌着一扇厚厚的玻璃,打造出无菌的温室。来探望她的人,不论是太宰大人还是中原大人、又或者是首领他们,全都被拦在了那扇玻璃外。 因为外科医生说,她还没有彻底脱离危险期,随时随地可能会失去呼吸。 39. “……生命太脆弱了。” 那天下班前,我见到外科医生垂眸,站在那扇玻璃窗外轻叹:“……早川,我可还没有做好让你去见上帝的打算啊。” 40. 有一次聊天时,浅田曾和我提到过,虽然早川小姐看起来很温柔,实际上她的体术非常厉害,甚至能和中原大人过上几招。 据说,她经常和中原大人去训练场对战,即使是武斗派的成员,也不见得能够打得过她。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之前她不奔走于前线呢?为什么她一直籍籍无名? 很久以后,我终于得知了这一缘由,因为早川小姐并不想亲手杀死谁。 也因为她的异能力实在宝贵,如果出现在敌人面前,他们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杀了她。 虽然说,那个时候的早川小姐已经隐隐有不小的名声了。 41. 照顾早川小姐的日子过得很快。 太宰大人经常会来,但他通常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坐在角落的阴影里出神。 ……他看起来好像很难过。 不对,应该是看起来好像很孤独。 我有时候想要不要泡一杯红茶给他,爸爸和妈妈都夸赞过我泡红茶的手艺,这是我为数不多能拿得出手的技艺。 但我不敢。 我甚至不敢多看他,总觉得他好像一只快要死掉的幽灵。 偶尔,一般是夜晚。他也会站在窗户前,无声息地注视着同样无声息的早川小姐。 空气里只剩下我的呼吸声、脚步声和更换药瓶的声音。 回过头的时候,他又消失在了那里。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他的安静意味着什么,谁也不知道那团浓郁的漆黑里燃烧着什么。 42. 那段时候,我不知怎么,脑子里总是会突然浮现出浅田说过的「太宰大人折断了来拜访的黑手党的手脚」这一传闻。 总感觉他走的每一步都不像是陆地,而像是踏进悬崖。 ……快点醒来吧,早川小姐,拜托了,不论是为了谁去拜托。 43. 再次见到浅田,已经是十一月的事了。他跟我说同我一起缝补尸体的殡仪馆成员都莫名失踪了,也不知道是死亡还是远离了横滨。 和太宰大人有关,我知道。 因为审讯室的一切仍刻在记忆的深处,他这样做,是为了封锁“复活”的消息。 我想过我能留下来的理由……想来想去,也只有当初鼓足勇气冲上去同外科医生说的那句话。 我有点儿坐立不安,也会做噩梦,梦见有人将我从病房里拖走,进行枪决。但我渐渐发现,太宰大人来到病房的时间里,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 他好像对我任何情绪都没有。怀疑也好威慑也好,什么也没有。 在这里,在他的视野里,我就像是一团不存在的空气。 这样也好,至少空气用不着害怕。 44. 早上去照顾早川小姐时,被告知另一个换班的护士私通敌人,想要出卖早川小姐的信息,已经被审讯部处决了。 下午,首领向黑手党公开了早川小姐的异能力——果然是「治愈」,生产治愈的药剂。 他又公布了她是因为对抗毁灭横滨的魔兽所以才受重伤的消息。 首领下令所有人都必须保护她的人身安全,这是一级警报。 45. 浅田说,最近治疗重伤用的药剂份额越来越少了,濒临死亡的黑手党,医疗部不再提供恢复到轻伤的救助,能够保证人不会立刻死掉就好。 “所有人都希望早川小姐能够快一点好起来。”他唉声叹气:“明明以前没有治愈药剂的时候,情况只会更糟。” 46. 但见到过太阳的人,不会再想要忍受黑暗。 47. 但我还是很奇怪,如果早川小姐的异能力是治愈药剂,那她为什么要研发适用于普通人的药剂……是为了帮助更多的人吗? 就像她说的“不会轻易向死神妥协”那样吗? 48. 钢琴家和中原大人送来了很多医疗资料。我听到他们说,这是干部级别才能够接触到的。 “……中也特地去问尾崎前辈拿到的权限,首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钢琴家说:“不知道有没有用。医生,只能够拜托你了。” … 可就算所有人都在为了她的生而战斗,她的身体也还是变得越来越虚弱。 我有时候都有些绝望的沮丧。 早川小姐,什么时候才能够醒来呢? 49.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玻璃窗外的橱柜上,总是会定期出现一束新鲜的百合花。 不知道是谁送来的,风雨无阻,从未停息。 也许只是简单的病房布置而已,也许并不是很重要。 50. 那天是个晴天,我还记得。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用挂营养液的举措掩饰住内心的欣喜。 “……早川小姐。” 看着醒来的她,我迫不及待地询问:“请问,您感觉还好吗?” 她摇了摇头,又向我比口型,我没有看清楚她的话,因为喜悦、慌乱和不可置信齐齐涌上我的心头。 早川小姐,你只是睡得太久了。 早川小姐,你一定会没事的。 … 您会否极泰来的。 【番外】早川小姐观测手札6 51. 早川小姐已经不记得我是谁了,不,也许她从来都不知道我是谁。 不过也是,她的身体很虚弱,思考和回忆一定是很麻烦的事情。而且,她见过的病人那么多,不可能会耗费心神去记我的名字。 虽然还是会有点儿失落,但很快我重振旗鼓,全身心投入了早川小姐的康复训练中。 52. 外科医生说,早川小姐康复后,应该还能够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 晚上吃饭时我突然掉了眼泪,浅田问我怎么了,我没回答他,哭得更大声了。 我只是在想,如果就像浅田说的那样,早川小姐也曾有一身那样厉害的体术,甚至能够和全盛时期的中原大人对战几招。 如今只能够和正常人一样,实在太遗憾了。 她才十四岁。 本来还有比这更好的未来的。 53. 早川小姐好像并不介怀这份“失去”,她好像早就料到了这一结果,平静地训练、康复,偶尔盯着虚空或者手掌出神。 我小心翼翼地问她我可不可以做她的助手,她没拒绝。 54. 康复期还没有结束,早川小姐已经开始打算建立自己的医疗团队。 她交给我事先考核观察人才的任务。 ……真的好喜欢工作啊,早川小姐。 但总感觉,她好像是在着急什么? 55. 不过,居然能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我十四岁的时候,还躲在被窝里看漫画书呢。 早川小姐真的才十四岁吗? 56. 早川小姐好像总是会望着病房外的窗户出神,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事情,也许只是放空。 她问我为什么会想留在她身边做助理。 我心里一惊,以为她想起来了一切,但最后发觉好像并不是那样。于是我说:“对于一个医生而言,早川小姐的才能是天赐的礼物。” 但其实我知道,不全是那样。 诚然,药剂能够治愈一个人的身体,枪弹的痕迹也能够消失地无影无踪。可真正治愈我的,是早川小姐曾经说的话。 ——“为这份璀璨的善心,骄傲下去吧。” ——“我不会轻易败给死神的。” 57. 总觉得,当初加入港口黑手党,只为了图谋一次成功概率不大的复仇,都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如今的我在早川小姐任下,日子过得很平和。 应该说是幸福到令人感觉不可思议。 58. 只不过,早川小姐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她的确很温和,说话总是客客气气的,不论面对的对象是谁,也没有任何高傲的姿态。 但她也并不是对着普通人具备有“奉献感”的那类人物,应该说,更多的付出是为了朋友和亲人。 比如说,最开始我以为她是为了帮助普通人才去研发药物,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太宰大人的异能力,无法使用她做出的药剂。 意外的,是个兄控啊。 不过,我并不讨厌或者排斥这一点……因为,她好像从“温柔”、“善良”、“聪明”的早川小姐,变得更加……真实了。 59. 太宰大人来找早川小姐时,我发现他和我在重症病房见到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了。 他变得很活泼——也许他本身就是活泼的人,就像浅田和我描述的许多场景里,他能一边说着玩笑话一边解决掉别人的生命一样。 我不知道哪个才是真实的他,也许哪个都是真实的他。 只是偶尔的偶尔,他会向我投来一记毛骨悚然的眼神,没有任何温度的,像是警告……就好像下一秒就会夺走我的性命一样。 我做错了什么吗? ……还是说,加入港口黑手党的目的被他发觉了? 我还是决定避开他走。 60. 在医疗部招募到的职员里,有一个名字叫做“织田作之助”的男人,初看之下,他好像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在早川小姐的解释下,我恍然大悟了他异能的妙用。 接踵而至的,是对自己助理的位置可能会被威胁替代的担忧。 如果我也有异能力就好了。 ……不可能的,我并不是上天选中的人。 但,再努力一点吧,小松杏。 61. 我接手了观察织田先生的任务。 浅田说织田是个怪人,因为他从不杀人,所以不管基层有什么活都可以丢给他干,简直就是黑帮的打杂小弟。 远远地见过几次,好像是和我差不多的年龄,虽然下巴上总有轻微的胡茬会让人忽略这一点。 ……见习惯了早川小姐、太宰大人、中原大人他们,我都要忘记原来港口黑手党还有我的同龄人了。 62. 计划没赶上变化,考察期还没有过去,织田先加入了医疗部备选团,我们两人和早川小姐一起赶去了意大利。 虽然他考虑了一整天。 完全无法理解,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迫不及待地选择同意,就好像当初浅田问我要不要去应聘照顾早川小姐的护士一样。 就算是笨蛋也会抓住这一馅饼吧。 早川小姐说,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才犹豫。因为他不知道在好处的背后会不会是藏着更大的阴谋。 63. 威胁更大了。 织田好像是个很聪明很谨慎的人……但我不是。 而且还有这么厉害的异能力。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决定把助手的位置让给他。 只要让我继续留在早川小姐旁边就好,我其实本来想要的也没有那么多。 【番外】早川小姐观测手札7 64. 织田先生救了我一命。 在刚到意大利的夜晚,那辆红色跑车爆炸的前五秒,他攥住了我的手臂,将我向后拉开一段距离。 早川小姐看过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在发抖。 65. 我向早川小姐和织田先生道歉,早川小姐安抚我已经做得很好了。她替我解释说,因为医疗部不经常涉足战斗,难免有些不适应。 ……其实不是的,我并不是完全没有见过子弹和炮火的洗礼,在里世界和外世界相隔的街道上,我常常见到被暴力血腥光临的灾难。 只是,在那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在汽车爆炸中死去的双亲,所以才会那么不自然。 但我还是顺着早川小姐给予的台阶往下走,向织田先生解释起我的“异常”和医疗部的事宜。 66. 第二天早上,去参加会议时,我在走廊上偶然遇见了织田先生,打过招呼后,他欲言又止,似乎想要安慰我。 这态度让我感觉有点奇怪,因为那已经是昨天晚上的事情了。 几番随意的寒暄话过后,我福至心灵一般明白了什么。 我问他:“织田先生,在你看到的未来里,那五秒钟我做了什么?”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才回答我。 他说看到我在流泪。 67. 不是因为疼痛而哭泣,而是因为过往的痛苦和悔恨而流泪。 如果只是因为疼痛,那么他一定不会停留。 织田先生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所以他才不会在早川小姐面前就把我的秘密宣之于口。 “你想做助理吗?织田先生。”安静了一路,在抵达尽头前,我有点儿紧张地问他。 那一秒钟,我在想,如果他说好,我一定会退一步,他虽然医疗知识暂时算不上精通,但有那一身异能力,绝对会和早川小姐成为绝佳的搭档。 即使我无数个夜晚挑灯夜读,花了很多功夫才走到早川小姐面前,让她记住我的名字,我也想要把这个位置抓在手中,但有比我要更聪明、更谨慎也更有才能的人,而且他应该也不会伤害到早川小姐,所以我…… 但织田先生只是微弱地诧异后、又平静地回答我:“不用。” 他说:“我只要有个容身之所,就够了。” 那一刻,我放松下来,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有点儿庆幸他的答案。 也是那一瞬间,我同时也唾弃自己的卑劣。 68. 早川小姐前往赴约,并没有带上我。 我被分派酒店里,同外科医生一起熟悉和意大利黑手党接洽的各项医疗工作。 虽然很担心她的安全,但不得不说,有织田先生在的话,似乎也不算什么难事。 69. 外科医生还记得我。 处理文书的时候,他问我当初是不是那天晚上冲出来的女孩,我没否认。 他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会选择早川小姐,为什么会为了她冲出来,为什么会成为她的护士。 哪有什么为什么,一个人下定决心追随另一个人,往往只需要很简单的一句话又或者只是一个细小的瞬间,仅此而已。 “……不告诉她也没关系吗?”医生问我。 我摇了摇头,能够陪在早川小姐旁边,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幸运了。 70. 意大利之行结束后,织田先生也顺利加入了医疗部。 然后,在某一个早川小姐不在的下午,太宰大人来拜访时……我诡异地发现,织田先生居然和太宰大人是朋友。 不得不说,这令我有点刮目相看。 71. 用妈妈的方法做了日程规划,将办公室重要行程都用彩色的笔记框定出来。 被早川小姐夸赞很细心,很开心。 生活这样其实就已经足够好了,我不奢求更多的,因为现在已经是我的贪心。 72. 还是有点儿害怕太宰大人,虽然勉强能和早川小姐提起话题。 因为唯有在这一问题上,真的很想吐槽早川小姐…… 73. 早川小姐和我讨论给太宰大人准备什么生日礼物好。 聊起来的时候,不知道话题怎么拐了个弯。我说她和从前不太一样,她说也许人总会变的。 但其实我知道,早川小姐有一点不会变。 不论是过去,还是未来。她一直都会是那种,遇到朋友深陷窘境的情况,一定会奋不顾身哪怕牺牲性命也要去搭救的人。 不会亲手造成残忍的杀戮,也不会轻易忽视眼前的苦难。 她是这样的人。 【番外】早川小姐观测手札8 74. 太宰大人来医疗部的时候,我正在处理早川小姐交付的事宜,织田先生和早川小姐都不在,但他还是迟迟未走,这让我有一点儿不可思议。 不过,我还是给他泡了红茶。 太宰大人笑眯眯地接过,他靠在沙发上,捧着红茶小声说了一句“好烫”。我忽然发现,从他进来以后,桌案上就多了一把手枪。 枪口对准我的方向。 “助理小姐你,真是让我猜不透的存在啊。”他喝茶的动作也不急不缓,就像只是在跟我说闲话。 浅田说过,太宰大人经常在谈话间就轻易夺走他人的性命…… 我被自己的想象惊得吓了一跳,心中忐忑,没明白他的意思,也不知道哪里得罪冒犯了他:“太宰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他如果想猜透一个人,简直是再轻松不过的事了吧? “诶。”他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认识一个名叫浅田正辉的黑手党吗?” 浅田,我当然认识…… 我不明白太宰大人为什么要提起他:“他是带我加入港口黑手党的前辈。” “他最近,成为了情报局的得力骨干喔,很受森先生器重啊。” 我仍然一头雾水,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努了努嘴:“那……恭喜他?” 太宰大人没忍住被逗笑。过了几秒钟,在我的惴惴不安里,太宰大人收起了表情,冷冽地着看向我,就像是在看一具尸体。 “我原来还以为,森先生将你调度到小澪的身边,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看起来,你什么也不知道?” 75. 是首领将我调度到早川小姐身边……? 直到太宰大人离开,我才发现自己的腿已经软得像熟透的面条。 那杯红茶被喝了一半,还冒着温热的白气,但手枪没有拿走,我发现里面有一颗货真价实的子弹。 76. 很久很久之后,我才彻底想明白,如果当时的我真的和首领有什么太宰大人不知道的牵扯,如果浅田没有隐瞒我他是首领器重的情报收集者这回事,如果我表露出一点点的不对劲,如果我会对早川小姐有任何潜在的威胁。 我一定、一定不会活着走出那间茶水室。 77. 那时的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所有人,哪怕只是如我这样不起眼的基层,也知道太宰大人是她的哥哥。 78. 我有意识地避着太宰大人走。 临近新年的时候,早川小姐堆了不少旁人送她的零食,她让我挑一些带走,又苦恼剩下的大部分该怎样处理。 我本来想帮她一起搬箱,但来接她的人应该是太宰大人…… 早川小姐笑了一下,她让我先回家,不用陪她等候。 79. 大晦日的夜晚,早川小姐送了我一枚御守,她每年都有赠送朋友这份祝福的习惯。 我握着御守,缩在员工宿舍冰冷的被子里,忍不住地去想太宰大人同我说过的话。 难怪“南丁格尔”只是偶然提起,已经传遍了整个港口黑手党。 难怪浅田和我说,他很支持新上任的首领。 难怪他作为一个基层,知道那么多让人不知道的秘密和情报。 到底是浅田因为我常常提早川小姐,所以才想办法让我顺利通过的护士考验,还是这一切都是指向早川小姐的阴谋,我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早川小姐说得对,那些以为是好事的背后,也许潜藏着更多的阴谋。 命运哪里会抛下馅饼,我又怎么会是被眷顾的幸运儿。 即使我不再是故事之外的一员,我也许参与了故事的起承转合,但我也宁可不要……我不想要成为对准她的一把尖刀。 但,只要,再认真一点、再用心一点、只要给出自己的真心去证明……豁出去一切保护好她,就可以了吧? 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答案了。 80. “如果他要的,正是这样的答案呢?” 81. 那天之后,太宰大人就好像彻底完全遗忘了那次对话一样。 慢慢地,我也不再太害怕,大着胆子在他来时给他泡上一杯红茶。 只要我问心无愧,他不会毫无缘由夺走我的性命……就算是看在早川小姐的面子上。 82. 不久后,早川小姐出国,她这次没有带我和织田先生,而是约了我在甜品店见面。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能想起她频频走神的样子,总感觉好像回到了刚见到她时,她的害怕……又好像哪里不一样。 好像要发生的“既定命运”一环的前兆。 在那间甜品店里,我第一次带着乞求询问她可不可以不去中东。 83. 早川小姐说,那是首领的命令,也无法拒绝。 ……好吧。 我已经不知道,首领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了。 就好像是一盘国际象棋,每个人都是上边的棋子,首领是操控棋盘的人,我想坚定地做早川小姐身边保护她的骑士,可这一切都只能够由执棋者决定。 不,我的忠诚,唯有我自己能够决定。 84. 果然,如早川小姐所说,执祺者动用了名叫“织田作之助”的士兵,不知道是平稳推进的战局,还是坠向深渊的序章。 我不知道迷雾背后说什么,我只能尽可能地协助早川小姐,去完成她想完成的事。 即使,违背的是首领的命令。 85. 早川小姐要做的事情很危险,我知道,尽管如此,我依然选择做她的同谋,我绝不后悔。 但当她被捕时,我还是感受到了全部都完了的一阵绝望。 千万不要出事…… 我去找织田先生,但他中了毒,我不知道太宰大人在哪里,只好将这个消息告诉外科医生。 看到我哭得狼狈,他没有任何犹豫,径直联系钢琴家,制定出了研究她的计划。 86. 就像是那一年见到她在病床上醒来时劫后余生的庆幸,比那份心情更加强烈炙热。 在那条暗巷里,我第一次鼓起勇气拥抱了她。 87. 我知道自己很笨,能够做到的也很少,我看不透谁的阴谋,也没有很厉害的异能力,更不提体术。 我每天挑灯夜读,才能勉强留在医疗部,坐到助手的位置,帮到早川小姐。 所以,早川小姐,如果有我能够派得上用场的地方,请务必告诉我。即使,赴汤蹈火、即使死亡。我不会害怕的。 88. 她问我,“我能相信你吗”。 当然是能的,早川小姐。 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一定要在这样多疑的里世界去相信什么,我会相信你即使不知道我的姓名,也还是温和地向我点头。 我会相信你无意间给予我的意义,那份为了双亲的善良而骄傲地活下去的心情。 我会相信意大利的夜里,在汽车爆炸的那一刻,你下意识向我投来的关切视线。 我会相信你为每一个病人注射药剂、予以他们希望时的温柔。 我会相信不在意拯救了多少人的生命、不记得付出了多少时间、只会去记住自己哪里没有做好的你。 早川小姐,如果一定要在这个糟糕的世界里允诺什么,我会给你的、我能够给你的唯有—— 我全部的忠诚。 ——小松杏敬上。 【番外】观影体(序) 横滨的街头,忽而涌起一阵蓝灰色迷雾。雾气不仅完全笼罩住堪称黑夜统治者的港口afia,同时还覆盖了最近在横滨初初崭露头角的武装侦探社。 起初,谁都以为只不过是一次诡异天气,并没有几人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曾互为对立面、又签下和平协议的众人一齐出现在了一条嵌着巨幕长屏的长廊中。 谁也不知道幕后主使、其中缘由。 “怎么回事?” 时任港口afia五大干部之一的中原中也本能警惕,他侧过身,与五位服装各异的青年站成一排,护住了身后的首领。 几人正是构成港口afia重要武装团队的核心成员——“旗会”。 一番观察之下,中也蹙着眉,对向前方称得上潜在“敌人”的众人沉声问道:“侦探社?” “喂喂?开玩笑的吧……”信天翁摁不下性子:“刚签好和平协议不久,你们就想反悔了么?” 在几乎无知无觉的情况下,让港口黑手党大部分主要战斗力都出现在完全陌生的地方,这可不是一件易事。但侦探社花招百出,做到并非不可能。 站在前方的国木田握紧了手里的笔记本:“应该是侦探社问afia想干什么才对吧?这件事我们从头到尾都并不知情。” “呵,这话你自己相信吗?” 信天翁还想再说,却见钢琴家的手安抚性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稍安勿躁,信天翁。这地方……是异能力吗?” 这时,与他们互相对峙的人群之中,一位身穿卡其色风衣的青年懒洋洋地说道:“看起来,并不是这样哦。” “太宰?”国木田皱眉:“你什么时候……?等等,你今天不是休假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这里不是异能力?” “嘛,”太宰没有回答他一串的疑问,而是将手搭在了荧幕之上,漫不经心地说:“「人间失格」,没有效用呢。” 指尖的触感,足以证明,该场地并非异能力产物。 瞬息之间,众人心中警觉无比。 afia首领扬眉,呢喃道:“看来那阵雾气果然有古怪。” 他的表情十分淡定,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身处什么地方,也不在乎自己的生命是否安全。 敌人是谁?阴谋是什么?这条长廊的荧屏又意味着什么? 仿佛都与他没有关系一样。 不过,这也只是看起来,当事人心中到底在想什么,自然不是那样简单就能够得知。 侦探社这边,织田下意识往口袋里摸烟,前任boss和现任社长集聚一堂,大部分都是熟人,场景实在有些诡异。更诡异的是,在他身后,还站着一个异能特务科的——他的挚友,坂口安吾。 福泽谕吉向前一步,打断了逐渐凝重的氛围:“也许这是一起仅针对侦探社和港口afia……和异能特务科的事故。” 一时之间,双方都开始思索起离去的办法,太宰双手枕在脑后,兴致缺缺地打量着周围,乱步的眼镜框架在鼻梁上,却只朝侦探社社长摇了摇头。而中也和芥川则是分别用重力和罗生门对现场进行破坏,得到的结果却是十秒之后,一切恢复如初。 外科医生环顾四周,与打量四周的与谢野对上了视线。他扯着嘶哑的嗓音问道:“……早川呢?” 极目望去,并未发觉少女的身影。 与谢野显然也在寻找早川的身影,她并未隐瞒:“她今天休假。” “……哦。” 难道说,这阵雾气,只吞噬掉身处港口黑手党和武装侦探社的众人吗——那么,为什么那么多黑西装不在此处?为什么国木田所说“正在休假”的太宰也在这里?为什么异能力特务科的坂口安吾也在人群之中? 医生瞟向镇定自如的太宰,并未多问,慢腾腾地转身走向同伴的位置。 也许涉及其中,是一件“好事”也未可知。 说是寻找出去的方法,但实际上,双方都没有等候太久。 十分钟后,银幕之上,一封烫金纹理邀请函渐渐亮起。 「一只蝴蝶振动翅膀, 足以引起一场轰动世界的海啸。 无数个世界拥有无数个样本, 任何书页都独一无二, 却不会驶离航向。 谁篡改了剧本? 小径分岔的路标指向何方? 欢迎聆听—— 蝴蝶扇动的书页」 荧幕微闪,一片漆黑。 众人的目光浮沉,有人正想出声,忽而间,一条冗长的廊道浮现,周遭是扑簌簌洋洋洒洒的白雪,缓缓踏上其中的,正是一位身着华贵和服的幼童。 在她之后,是数位如钟表般毫无错漏、如机械般毫无生机的女仆。 黑暗之中,太宰耷下眼睫。 他认出来了。 那个人是—— 六岁的小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