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广将李彦、张良、墨厘三人奉为上宾,单独给他们辟出了东偏院,作为他们下榻的驿所。
他们一人独居一间起居室,倒也算宽敞大气。
昨夜他们一宿未睡,简单地盥洗了一番,便上床补觉了。
一名婢女走进李彦的起居室,从案几上拿起熏香炉,打开小木匣子,往铜炉里倾倒了一些香料,一股淡淡的香味游离在房中。
李彦奇道:“这是什么香料?”
婢女朝他屈膝一礼:“李公子,这是产自百越的沉香。李公子劳累了一宿,沉香恰好可以安神助眠。”说罢,又将一小撮丝绒丢进香炉中,再以匕首、燧石敲击打火,不一会儿房间中便已馨香四溢。
“奴婢不打扰公子休息了。”婢女将沉香炉放在案几上,款款离去,关上了房门。
房间里一片静谧,沉香烟袅袅如雾。
李彦在床上躺下,缓缓闭上了双眼,感受着香气一丝一缕地涌入肺腑,涤荡自己的胸腔,净化自己的心神。这熟悉的嗅觉,不知不觉勾起熟悉的记忆——
尖俏精致的脸庞……
幽幽慑人的双眸……晶莹如玉的素手……
她也曾拿起一只熏香炉,在寂静的夜色里,往炉中倾倒沉香屑,徐徐地将其点燃……
她的每一个举止都极其优雅,宛如沉寂在古老光阴中的画卷。
仿佛透过那些袅袅上升的沉香烟,还依稀能够窥见她脸颊上的浅浅梨涡,她唇角上的淡淡笑容……
她的眼瞳,宛如一双不慎跌入万年冰河的黑色玛瑙,冰冷,深邃,幽若……仿佛真的像是一双奇妙的黑洞,在一片若即若离的温柔中,便无情地吞噬了别人的三魂七魄。
她真的是小乔姑娘么?
姜乔,小乔,孟璃,素素……
一个女子,四种人格,一场梦境?
如果这只是一场梦境,为什么,他却陷入了素素的梦境中?
那一夜……
星垂平野阔,月照千山明。
少年拉着少女的手,放肆地在麦田上奔跑,放肆地尖叫,放肆地大笑……千千万万根白色的绒毛伞,在风中旋转飞扬,如同冬夜里的茫茫飘雪,又如同沧海波涛中激迸的雪白泡沫……
十指紧扣……
掌心的温度,化为了电流,沿着手臂上每一根神经激荡而去,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泛起一丝丝奇异的酥麻,所有烦忧一扫而光,大脑一片空白……那种感觉很奇妙。
情愫,像杯中的酒,斟满了便会自然溢出。
我喜欢上了素素姑娘……
最古老最淳朴的一句话,在不经意间倾泻而出。
时光在这一刻凝固,记忆将这一刻的画面永远定格。
一柄匕首,黑暗中渐渐暴露出雪亮的锋刃——
刺!!!
脆弱的梦境顷刻破碎,化为乌有。
李彦刹那惊醒过来,他立即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右手不自觉地捂住了胸口的位置……仿佛有百根尖针,猛地扎刺他的心脏,泛起一股难忍的刺痛!
他努力平复了一下心绪,擦了擦额头、脖颈上的冷汗,旋即披上了外衣,穿上了鞋袜,推门而出。
午后的阳光透着一股疲惫的气息。
他独自一人走出了田府,漫无目的地走在临淄城的大街上。
南来北往的商旅,满街叫卖的声音,奔驰不绝的雕车宝马。
茫茫人海之中,他恰好看到了那袭水绿色的襦裙,那只悬纱斗笠……以及白色的纱幔下,那双也正好看着他的眼眸,清澈如一泓秋水。
四目相对。
两个人的眼底,都有一丝惊诧。
“素素……”
就在他开口的瞬间,女子已经迅速扭过了身子,毅然没入了川流不息的人海之中,宛如一滴水珠落进大海,霎时没有了踪影。
“素素!”
李彦毅然拨开了身前的人影,拨开一切阻碍,朝着她消失的方向追去。他拼命地撇开了身前所有人,朝着她在人群中留下的最后一抹倩影,追去!
素素像是一阵风,像是一场梦,像是沙漠中的蜃景,无论他怎么追逐,怎么奔跑,都始终追逐不上……
终于,他追逐到了城南,奔进了义诊大院。
所有人都以诧异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在看着一个傻子。他失望而归,又往城北奔跑而去,循着记忆中的街道,奔跑到了孟璃的府上,嘭嘭嘭地敲开了孟府大门。孟府家仆却很抱歉地告诉他,先生已经外出讲学去了。
黄昏夕照。
一抹橙光从圆形的天井上泻落下来。
整个香雪楼大堂寂静了许多,繁华落幕,曲终人散。
他又回到了当初观舞的位置,四面八方没有了人山人海,舞台中央也没有了惊世绝伦的舞姿——现在的舞台中央,站着小乔姑娘,她的左右是两名锦衣玉服的纨绔青年。
两男一女正在投壶为戏,打情骂俏,嬉笑欢乐。
高个青年哈哈笑道:“谁投的箭多,谁就拥有小乔姑娘的头彩!”
瘦个青年冷笑道:“你这小子肯定投的没我多,小乔姑娘的头彩肯定是我的!”
小乔姑娘格格笑道:“不一定哦,万一我投的箭都比你们的多呢?”
高个青年道:“那就比一比咯,三十支箭便可见真章。”
三人手中各握了一把羽箭,一根根抓起,便往远处的陶壶投去……高个青年畅然大笑:“第八支!第九支!小乔姑娘,你才第三支啊……看来你这头彩今晚是得交出来了,哈哈哈哈哈!”
瘦个青年也咧嘴笑道:“我也第八支了,马上就超过你了!小乔姑娘,不如你干脆别投了,就等着我们决出胜负就好了……”
小乔刚要再投,突然手中羽箭全被劈手夺过。
李彦神色冷峻:“我来跟你们决出胜负!”
两个青年不高兴了,同时扭过头看着李彦,冷冷道:“嘿!你这小子哪里冒出来的?”
小乔并不意外,抿着嘴唇,嫣然一笑:“怎么,两位公子这便怕了我这位帮手了么?”
“谁怕谁啊?”两青年不愿惹这位花魁生气,更不愿服输,更加全神贯注地捏着箭矢,往远处的壶口投掷而去。
李彦将一根根羽箭飞掷而出,顷刻间陶壶口上已插满了羽箭。两位青年随后也投光了手中的箭矢。
小乔亲自上前数箭:“你十九支……你二十支……他二十一支!不好意思了,是我的这位帮手赢了噢,愿赌服输!”
两位青年看得瞠目结舌,仍不甘心就此败北,还要再比,被旁边的老鸨一番好说歹劝,才终于悻悻离去。
李彦看着风情万种的小乔姑娘,冷然道:“我今天来,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小乔姑娘眼波盈盈,嫣红的唇角漾起妩媚的笑容:“公子有什么事情,请前往雅室一叙。”
闺房中,她又点燃了一炉子的沉香屑,馥郁的香气弥漫在狭窄的空间中。
虽无酒气,却令人有了三分醉意。
“我猜公子……是为头彩而来。”
罗裳轻褪,肩若玉削。
她回首一瞥,眸子潋滟如秋水,幽幽慑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