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夜色中,檀宁怔愣立在当场,眸中的星光淡去,乌沉沉地与她对视。
他已经没有亲人,父母俱亡,唯一的异母兄长视他为大敌,除了圣上待他如子侄,唐将军待他如弟子之外,池真真便是他给自己找的亲人。只有在她的面前,他才会表露各种情绪,那些鱼水之欢,那些甜言蜜语,宠溺包容独给她一人。
可是如今,被她用极其陌生的眼光看着,檀宁心口处隐隐钝痛,如何就到了这地步,他知道真真定也极其难过,思量良久艰涩说道:“真真,我们不是说好,待我拿回属于我的一切,就会给你一个交待,在那之前,我会尽力待你好。”
她退后半步,摇头之际泪也掉落:“檀宁,你的日后太久,我突然不想等了,你的好我也要不起,我不想有朝一日变成痴缠与你令你厌弃的女子,不如,现在就放手。”
他以为她不过等了一年,可事实是她等他已整整七年,却等来他将另娶名门贵女,而她枉死的结果!
此后六年的记忆历历在目,池真真不想重蹈覆辙,更无法平静面对此时仍将她视为一切的檀宁,每一日都在审视自己是否爱多于恨,又或者恨得不够,一遍遍回想身死那日,逼自己承认下手之人是奉了檀宁的命令,已然成了她的心魔。
何不让他们放过彼此?
话已至此,檀宁一个字都不愿意相信,也不肯接受她说的放手,真真的心思一向简单,提起两人未来都是光明灿然,根本不曾想过除了与他白首的第二条路,现在却满是笃定的悲观。
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下了楼。
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池真真缓缓坐倒,已是泪流满面,十七岁生辰,她亲手抹杀了活在天真甜蜜美梦中的那个她。
夜已深,露台上的人儿不知几时睡着了,青瓷酒壶歪倒在小桌上,里面的果酒已经被喝光,池真真的绯色脸颊上还挂着泪痕,不放心她的檀宁转回来看到,又气又怜,气她这等情形下还能好睡,又怜惜她独自醉倒不省人事。
檀宁弯下身将她抱在怀里,此时的她乖得不像话,甚至往他怀里缩了下,让抱着她的檀宁为之心动,手臂也紧了些,一路将池真真抱回卧房。
值守的两个丫鬟大气也不敢出,自觉退出去,贴心地关好房门下去歇息,今日是姑娘生辰,大人向来与姑娘恩爱,她们看着只有艳羡的份,今天晚上必用不着人伺候。
——
裴文柳是状元之才,圣人本是要重用的,可三年前他考中的消息刚传回家中,老父便含笑九泉,他只得回乡守孝。三年后孝期已过,回京前与等了他三年的未婚妻子成亲,至于回来后官职如何还未可知,此时收到檀宁的邀帖,且点明请的是他与妻子方映画两人,便有些莫名。
在裴文柳看来,檀宁此人声名颇受争议,锦衣卫本身便不招人待见,更何况做到副使职位的檀宁。但这次檀宁相请的名义却是仰慕状元公的才华,请他夫妇二人去别庄做客,他刚回京城,回绝邀约委实不给面子。
于是夫妇二人一早便出城赴约,刚刚巳时便已到达别庄,没想到只有管事迎客,听那意思主人家竟还未起身。
卧房外阿音等人早就候着,只等两位主子起身,里头隐隐传来说话声,听不真切,倒是最后清脆的“啪”一声轻响,片刻后檀宁走出来,左侧脸上是一片可疑的红印。
无人敢问,皆低下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你们过会儿再进去,记得小心些。”
可不得小心些,连大人都挨了打,谁敢再惹姑娘不快。
卧房内,池真真整个人都麻了,昨夜才刚咬牙切齿地说要放过彼此,随即便又睡到一处胡天胡地,人干事?
檀宁将自己收拾停当,她还躲在床里恨得牙痒痒,趁他贴过来想说什么时一巴掌挥过去,并没有解气,只气乎乎地瞪着他,还不忘遮好自己,他只得苦笑一声捂着脸出去,留下她继续心乱如麻,直悔得肠子都青了。
都怪那壶果酒,喝酒误事要不得,可檀宁也太趁人之危,她坚持了这么些天不想同他再搅到一处,可昨夜抵死缠绵后又如何骗得了自己?
想到此池真真恨恨地捶了下床,方才就该多挠他两下子!
阿音推门探头,嘴角噙笑问道:“大人说今日有客,姑娘可要起来?”
客人!
裴文柳、方映画!
一时理智统统回笼,池真真撑着酸困的身子下床,慌乱地找衣裳梳头,阿音进来帮忙,又是叫人,主仆几个乱成一团,待收拾妥当,池真真按了按心口,那里面全是紧张与忐忑,还有期待,想到不该让客人久等,她匆匆往前头赶去。
重新与知交旧友相识是种什么体验?
今日对池真真来说是值得开心的一天,她一走进茶香满室的厅堂,便瞧见端坐在直背交椅上的方映画,刚刚成亲的女子,面色红润,眉眼温婉,听到有人来的动静转过头,恰好与池真真的目光相撞,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
池真真走过去与她见礼,根本不曾听到檀宁说了句什么。
裴文柳的心情有些复杂,檀宁刚道出请他们来做客的本意,想请他们夫妇为他,和他心爱的女子做一幅画,这本是件雅事,池姑娘本人生得也好看,可是她的身份……
“檀大人,此事不妥,内子的画技还不足以为池姑娘作画,不如另请高明。”
方映画是家传的画技,方父在京中执教,教出不少技艺超绝的画师,她最擅长的便是仕女图,裴文柳以歉意的眼神看向新婚妻子,他真的是不得已才在人前贬低她,希望她不要介意。
檀宁如何看不出他是在推托,神情便冷了下来,将池真真护在身侧,问道:“妥不妥全看真真的意思。”
出门在外,方映画以夫君之意为先,虽然她并不觉得为某位大人的外室作画会掉身价,但也尊重裴文柳的意见,只好冲池真真抱歉一笑。
真奇怪,她与池姑娘是头一回见,却有种相识日久的感觉。
三人都看向池真真,她收敛情绪,对方映画道:“映画姐姐,你不想作画也无妨,我们在庄子里走走可好?”
再次见到活生生的两人已是侥幸,她一点也不在意裴文柳的态度,上一回初初相识,裴文柳也介意她的身份,不愿妻子同她来往,只是状元郎并非顽固不化之辈,了解池真真的性情为人之后,视她为妻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