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滋滋凑过去,想要靠在子赢背上。
可这孩子害羞,乐游君靠近一寸,他就向另一边挪动一寸。
她近一尺,他就再挪一尺。
乐游君将脸贴近,后者连忙错开目光。
这可真是像极了人间那话本子里带着猴精猪精河精的臭和尚。
乐游君柔声道:“好哥哥,你看看我,我不信你两眼空空……”
子赢是个比乐游君这个精怪小了不知道多少个沧海桑田的凡人,被陡然叫了句哥哥,原本应该是该觉得不是她见了鬼,就是他见了鬼。
可他竟然并不惊诧,反而脸愈发红了,双手极为熟练得合十,显然这句哥哥,是叫到他心坎儿里去了。
小伙子心中暗爽,面上还要装出副欲拒还迎的死模样,可真是跟那话本子里的臭和尚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乐游君靠过去。
子赢背对着她,虽没有亲眼瞧见她的动作。可头顶是她先前也不知道从何处找到的夜明珠,用石头砸下来的一块,用来当壁灯。
壁灯下,乐游君的身影绰约多姿,张开双臂真像只妖精,来吃掉得道高僧。
子赢却觉得熟悉。
他站在原处并不动弹,而从身后逐渐靠近自己的那双臂弯,从背后缓缓将自己围绕住。
缓缓收紧,可在最后真正能环抱住他时,又轻轻停下。
这未竟的一个拥抱……多么眼熟……
子赢的一点目光落在久久不肯环抱住自己的那双手上。
可等了许久,这双手也不肯落下,反而想要收回去。
子赢心头一跳,想要握住那双手。
可对方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心思,泥鳅一般赶紧缩回手,还急急忙忙转过身子走回床榻上,打着哈切要困觉。
乐游君躺倒的那张床榻,准确来说,并不算张床。
不过是块不那么崎岖的大石头被丑孩子们在思念君父和君母不在家时,日日咬着尾巴在石头上翻滚打赖磨挲出来的。
皮毛能将石头打磨光滑,足可见这些孩儿们皮毛之可怕。
回来那日乐游君啧啧称奇,活像个啥用也没有的爹。
倒是子赢更像个亲娘,抱着多年不见的孩儿们泪眼朦胧得差点水漫金山。
不过到了晚上,子赢和乐游君倒是十分默契得进了一间屋。
这也是这群孩儿们在他们不在家时搭建的。
按理说君父和子赢应该一人一间房,那为啥最后他俩睡到一间了呢?
因为这群孩子还来不及搭第二间他俩就回来了。
就连石头床他们都只来得及磨出一张。
万幸孩子们褪下的毛没扔,子赢回家连夜洗了晒干铺在地上打了地铺,石屋也不算漏风得厉害,也还算暖和。
只是乐游君比从前离他更加疏远还是亲近,他也说不清。
她比从前更爱逗他,逗他的举动也愈发亲昵,凡他所在之处抬眼,她就在。
有时是只猫儿懒洋洋得晒着太阳看他拔草,有兴趣了就迈着猫步轻悄悄凑过去蹭他的腿。
可等他回应,摸她的脸,她又恢复了凶神恶煞的本色,一巴掌拍在他的手背,骄矜得竖直尾巴走了,徒留他疼得龇牙咧嘴。
他决定再也不理会这不讲理的猫儿女子了,可过了会儿她坐在她面前,轻轻哼了一声,他又控制不住自己。不记打得伸出手。
然后他就看见小猫儿胜利的目光,然后张开嘴,嗷呜一下咬在他的指头。
小猫牙尖嘴利,子赢痛得赶紧掐住它的脖子。
小猫崽子刚一被抓住,就可怜兮兮得睁大眼睛求原谅。
“求原谅就求原谅,你好歹也先把牙给收了好吧!”子赢无奈道。
这世上大概没几个人能在一只猫的脸上看见尴尬又不乐意的表情。
子赢伸手要捏开小猫的嘴巴,可手刚捏住它的嘴巴,猫儿的牙尖嘴利却忽然变化成少女的银牙贝齿。
湿漉漉的鹿眼就那么直直撞进子赢眼底。
那个人间的女子,也曾这样直直望着他的眼睛。
只不过那时是她蹂躏着他的脸。
只不过那时候,她因为他而神伤。
所以……此刻,她是在报复?
察觉到子赢有一瞬间的恍惚,乐游君瞅准时机,从他手中挣脱,提起裙摆,飞快得在子虚山上的满片翠色中跳跃跑远。
金灿灿的阳光在她的发间起舞,飞扬的裙摆像猫儿蓬松的长尾。
乐游君跑远了还躲在树后偷看他,仿佛是在得意,他就是抓不住她。
活脱脱个精灵仙子。
不知道,她……在草原是否也有过这样自由的时刻?
她……
夜深人静,他睡不着,又想起来她来。
人间的那个小公主,她最后有过得好吗?
乐游君并不肯同他透露许多她历劫的事。
大抵是觉得不过天上短短几天,人间几年匆匆过客,不值一提。
这人和人之间的差距真是比生与死还大。
一个夜不能寐,一个夜不能不寐。
子赢睡不着,捡了她常看的话本出门。
话本之中,是为普世高僧在为信众讲授佛法。
这位高僧一生跌宕起伏,曾贵为王子,又沦为乞丐,最后皈依我佛,坚定本心,东渡各国,弘扬佛法,不可谓之不伟大。
这样伟大的高僧,早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生唯一的污点确实被一个公主看上。
好在公主最后也被佛法感动,不再任性,愿意在国家危难之时和亲蛮族。
……
污点?
什么叫做污点?
他才是那个不坚定之人,她才是那个坚定之人。
裴清晏怎么能被称之伟大?
缙云怎么被称为污点?
子赢看不下去,要撕了这书。
可手指还是忍不住翻下去,话本子嘛,总是会写着百转千回一些,过程曲折一些,结局是好就行。
公主和亲那日,举国见证这屈辱一面。
去往蛮族地界的路途山高水长,马车颠得从未出过远门的小公主吐得昏天黑地,病殃殃得动弹不得,可还是要掀开车窗,多看一看祖国河山。
侍女磨破了几双鞋,离开齐国地界之时,虚弱的公主挣扎着要爬下马车。
侍女问她要什么,公主只走到河边,捧起来一把水饮下,抓了一把土捧在怀中。
再饮一口故乡的水,从此再也不得归家。
怀中一把故乡的土,从此故乡就只有一把这么大。
小公主这是做好了一辈子在蛮族的打算了。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一路舟车劳困,她又水土不服,几次高热便病死在和亲的路上。
蛮族使者觉着晦气,就地挖了坑给她埋了,要将剩下的人带回蛮族当奴隶。
可公主临死前让侍女买了蒙汗药加在蛮族人的饮食中,让随行的齐国子民们分走她身上的所有金银财宝四散奔逃。
只要给她留下一捧土,一串佛珠就好。
还有一个未竟的拥抱,足够她在死前想起来那个开窍太晚的臭和尚的表情回味无穷。
可真正临死前,她才想起来她是掌管子虚山泽的君主,她偷偷帮了个神仙去投胎转世,所以要被惩罚。
一生爱而不得,你爱我,我爱你……
就是不能同时相爱。
此时,乐游君在话本子上写了个大大的老土和吐舌的搞怪表情。
子赢看得无语一笑。
而这还不是惩罚结束。
缙云这一世死了,乐游君却不得归位,最后灵魂飘到了千万里之外。
光头和尚背着书,在风沙之中蹒跚前行。
一张嘴就是一口沙,一呼吸就是一鼻子土。
可这人依旧不肯停下。
前行路上有盗贼、有暴民、有天灾、有人祸……贪心的有,不贪心的有;嗔怒的有,不嗔怒的也有;痴心的有,不痴心的有……
诸多苦厄,最后造就一个得道高僧。
高僧寿终正寝是几十年后,乐游君每天被迫天天听他诵经不厌其烦,夸是不会夸的,骂他也听不见。
最后干脆不管了。
可这也不叫什么惩罚。
因为在他东渡各国的路上,他所受之哭她都没有离开,却都没有办法解救他。
魂魄中名为缙云的那块儿地方酸涩难忍,眼泪总控制不住。
看着心爱之人受苦,却无能为力,这才是惩罚。
最可怕是,他数次身陷险境,昏迷或濒死时,嘴里总喃喃一句话。
缙云凑近听。
“我求来生我求来生我求来生我求来生……”
她忽然想起来,多年前藏经阁的那个白日,她替他读书,还未开头就被他抽走的那页:佛陀弟子阿难的故事。
一个懦弱到不敢当着心上人面承认的懦夫,一个为求来生不顾生死的勇士……
人真是矛盾至极。
谁又能想到这样的高僧,爱恨贪嗔痴一戒没持住呢?
缙云,也是乐游君在他身边守到他寿终正寝。
原以为是老天随机抽取的个倒霉蛋跟她一起渡劫来了,没想到竟然是个老熟人。
该好好看家的子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