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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不可谓是报应。

    捆住老道士的人中,有他心爱的徒子徒孙。

    他给他们带下山,寻最尊贵的温柔乡,见过了许许多多在山上见不到的景色,没想到最后得到的,却是死在他们手上,就只因为可笑的……师父不退,徒弟又到何日才能出头?

    活脱脱另一个版本弑父得位的谢长宴。

    殊不知,这些人从前也不过是因为战乱而流离失所为了活命才拜入他门下的流民。

    口腹之欲满足了,就想要得更多了。

    是恩情也不认了,良心也不要了。

    人心,似乎本就是不古的。

    老道士仰头笑得大声,都不过是报应,楚王杀父,他的孩子就杀他。

    他杀人,人也来杀他。

    心如死灰之后,死也就并不怎么可怕了。

    更何况他已经活了许多年,被灌下毒药时也就并没有许多得害怕。

    反而在五脏六腑被剧烈灼烧时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好暇以待得抬眸,望着尊贵的新任楚王,轻轻得笑了。

    谢长宴不解:“道长即将身消道陨,又笑什么?”

    老道士嘴角缓缓溢出鲜血,嘴角却勾起来笑了:“小老儿不过是真心祝愿陛下得偿所愿罢了。”

    这句话,每次谢长宴向他有所求时,这人都会这样说,真不知道是该夸他是条衷心的好狗,临死都为主子着想,还是夸他蠢,临死了,还只会说这样的话。

    他感念这人也算有功,赏了厚葬,慢慢享受着仙丹在体内力量充盈的感觉。

    日日捧着镜子,模糊的铜镜里,似乎真的眼角眉梢都比旁人格外精致些。

    如仙人般长生,那可真是,普通人想都不敢想。

    那么多的时间,整个国家都被拿在手中把玩到永久……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

    朝堂上的臣子都死了又换了好几批,龙椅上依旧只有一个人端坐。

    可他的眉眼竟然依旧如同年少一般,顶多添了几分成熟的气韵。

    按理,臣子们都爱喊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恨不得天子与天同寿,可真要让这样的人出现在眼前,又忍不住犯了嘀咕。

    哪有人真的能万岁万岁万万岁?

    除了神仙,不就是妖怪吗?

    可咱们家陛下也不是那修仙的人啊!美食美人,酒池肉林一下没放过……和陛下同年出生的老头子我多吃两口海鲜就开始发痛风……比陛下还小的臣子都死了一大把,陛下却一点也不见有任何皱纹……不会有什么猫腻吧?

    怀着这样的疑问,又过了几十年,从前的臣子生了孩子,子又生孙,孙又生子,生生不息,却并没几个人站在朝堂上。

    这一年的谢长宴终于长了皱纹,远远不如从前那样青春亮眼。

    衰老……这两个字本不该出现在谢长宴的人生中,可眼下的皱纹松垮的皮肉,渐渐在摧毁自己的自尊心。

    他不理解,他吃了仙人的仙丹,本该长生不老,现在只有长生,身体依旧在变得衰老。

    即便是这样,丹陛下的众臣依旧眼神怪异。

    从前很年轻,如今突然老起来,不会是听到他们背后骂他老不死的妖怪吧?

    能控制身体的衰老,这不是妖怪又是什么东西?

    模糊的镜子里都模糊不了谢长宴衰松的皮肉,身体也不再像从前健壮。

    他拿布扯紧脸皮,可又生出不少皱纹。

    谢长宴这是终于忽然有些想起来许多年前那个道士临死前意味深明的笑。

    他要修仙人的仙丹,要长生,却不知道给自己再求个不老,毕竟修仙的人究其根本,自己也还算是个凡人。

    朝中有人坚决不肯效忠一只妖怪,闹起来,被革职处罚,心中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纷纷罢朝。

    谢长宴当了快百年的楚王,还怕你这个不成,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可凡人再会勾心斗角,面对非我族类时总会格外齐心协力,绝对不听谢长宴的召唤,反而请了道士和尚巫师巴拉巴拉的,各自带了自己信奉的老大来抓他。

    谢长宴虽然是王,可没了愿意被他统治的人,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尤其还是一个年纪大得腰都直不起来的老年人。

    那些家伙真真假假掺杂着,就算不摇仙儿,光是一人吐口唾沫都能淹死他。

    没有什么逼宫,甚至都没有什么威逼利诱,他就被人在睡梦中从床榻上扯起来,然后给他卷了俩件衣裳,一同跟他扔出了宫门。

    彼时天还不算亮,狗都没起的时间点,谢长宴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猛猛抽了自己俩大嘴巴子,没想一下被仅剩的两颗牙齿给扇了下来。

    痛!

    极痛!

    越痛越证明不是在做梦。

    他呆愣愣站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冷风吹得人跳脚。

    可他不敢跳,怕一把老骨头闪了,随便找了个窝棚躲到天亮,逢人便说自己是王上,谁送他回网宫,必定涌泉相报。

    “你说你是王上?我还是王上他爹呢……滚滚滚,哪里来的疯子,别打扰我做生意……”

    ……人人都当他疯,殊不知有时候越疯狂的事,还真有几分可能是真的,可惜没人相信罢了。

    回不去王宫,也没个地方愿意收留他,给他一口饭,四处还有人驱赶他,他忽然就想起来,年少时,有个又丑又高大的姑娘说保护他。

    怪可笑的……都那么久的事了,他这个老脑子竟然还能想起来。

    每天除了从我是王上送我回宫,到我是某某皇帝,给我五十文东山再起,到时候封你做丞相等等让人无语的话。

    街坊邻居都当他是个傻子,他傻与不傻也没什么必要了,

    只是偶尔也会摊开掌心,仿佛能看见,年少时片只在掌心简短存在过的那场烟花,那时可真是人生头一次觉得快活。

    有人陪,有人惦念,有人保护……即便是认错了人,好歹好过如今,无人问我粥可温。

    生又不能生,身体日渐萎缩,却死也死不掉。

    直到那日,陌生的少女一身平平无奇的白衣站在他面前,轻声问:“陛下,可曾得偿所愿?”

    他已经老眼昏花,尸体都背不起来了,不解得摇头,认不出曾经和这人有什么瓜葛。

    直到那女子手掌在面上滑过,她是那个死在自己手上的白胡子老道,问他真不是真的作出这样决定的老道。

    他恨得牙痒痒,冲上去要讨个公道,他要权利,要长生,怎么能变成现在这样?

    他应该享用最高级的一切,而不是做着低贱的背尸体的事。

    少女变幻出来的老道一笑:“这一切不过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可以同琉璃好好在一起,可以不杀父,不去求长生……人这种东西,不过是在给自己的选择负责罢了。”

    她说这话时,眉眼深沉,不知是在透过他看谁,可态度始终都冷冷的。

    她要的,不过是在他身体里合二为一的那颗龙女的玲珑心。

    只有这颗心,才配得上那个愿意用一生凄苦换她余生无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