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可笑,能日夜相对好好说话的时候,偏偏都是针锋相对,恨不得说出的话成真刀子,一刀刀割掉对方身上的每一寸肉,可真到了势如水火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时候,沈姝竟然能静下心来好好欣赏燕泽所做的每一件事。
真是说不清这是什么孽缘还是一场阴差阳错。
或许他为王君,她为将,他们只做君臣,一个治理好国家一个保卫家园,不仅不会发生这么多难堪,说不定还能做做为君臣相亲的佳话流芳百世。
但世事哪有或许?
燕泽依旧想尽办法攻城,沈姝依旧想尽办法守城,竟然难得思想同步,你想到攻城的子民方法,那我也会想到应对的方式提前布置;我想到击退敌袭的方法,那你也能巧妙化解……
双方就这般僵持着,谁也拿不下谁,两两相望,竟然生出些欣赏。
可这欣赏都是建立在各自将士和百姓的残肢断臂和一片焦土之上。
燕泽久攻不下,撤退一段距离休养,沈姝暂时松了口气。
可渐渐的,不知何处来了许多躲避战乱的流民敲响城门哭喊:“将军,放我们进去吧!我们的城池家园都被联盟国家的军队毁了,听闻您这里还一直坚守着,日夜跋涉到这里,真是饿得要死了,将军……将军……即便是不放我老头子进去,也给一口饭给我的小孙儿吧……他才三岁啊!爹娘都因为打仗死了!”
“国家兴盛的时候,他们我们,没沾到什么好处,日日吃糠咽菜就苟活在这世上做苦役做贵人们的奴才,如今国家亡,我们的亲人手足也为保卫家国死在战场上,不求建功立业,只想着能苟活,可日日颠沛流离,饿得草皮土灰都吃了……将军将军,给一口饭吃吧……老头子饿死不要紧啊,还有我的孙儿我家唯一的血脉啊!老头子不能带着他去见他死去的爹娘啊!”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啊!”
一番哭诉,闻着伤心见者流泪,何况是一路上见过被逼到易子而食,甚至卖自己的肉求生的人,跪倒在城门外,仰望着百丈高城墙上的沈姝。
叶峰和城中的兵将都坚决反对放这些流民进来。
接收了这些人,势必会有别的流民听闻此处愿意收留,源源不断赶过来,
城中的粮食给了流民,他们怎么办?
届时燕军混在其中偷袭怎么办?或者大开城门时,燕军发动奇袭怎么办?
城墙修得那样高,本是为了保卫家园和生活在这里面的子民,此刻看他们却是蝼蚁一般渺小。
沈姝遥遥望向燕军的方向,咬牙切齿。
燕泽,你好计谋。
要让她也尝尝被围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国人被屠杀哀求救命,却只能龟缩城中的无能吗?
可只几瞬犹豫,沈姝没想到,竟然会有一队骑兵奔驰而来,当着面像追赶牛羊一样,肆意屠杀正在苦苦哀求的流民。
沈姝为将,从不杀俘虏,不杀平民不杀弱者,看着这样凄惨的画面,气得双目血红,握紧长刀,连叶峰都没有反应过来,单枪匹马就冲出城。
这对骑兵至少有五六十人,沈姝从前不放在眼里,此刻却是身上有伤,多日不曾休息强打精神撑着,杀了十余个已经感觉伤口崩裂,大股血液涌出来,带着她的意识。
远处还有大片赶来的联盟军。
叶峰带兵来救,看到一把大刀直直冲着沈姝的面门劈下,阻拦已是不及,一声惊呼刚出口。
一支长箭射穿握着大刀的骑兵的头,轰然倒下。
而后,露出百丈远,扔掉长弓,骑马狂奔而来的燕泽。
他的表情是难得没有对她面露嘲讽,略带着些许惊慌,可在接近沈姝时又恢复了惯常的冰冷。
沈姝这才有时间辨认骑兵身上的服饰——竟是被沈朝半路抢了战国的梁军。
沈家除沈姝,打仗有个破爱好,就是不留活口,想来是沈朝攻破梁国后,力图不留活口向陈王献媚,所以梁军才这般疯狂。
一路上,对于攻破的陈国关口里的百姓都是屠戮殆尽。
这一波流民是燕泽漏出消息,镇守在此处的沈将军对平民最是友善,一定会放他们进去休息。
没想到会被梁军追赶上,他立刻就带了燕军前来阻拦。
没想会情急之下射出这一箭。
更没想到他二人此刻竟然会有并肩对敌之时——虽然中间硬是挤进个叶峰。
浴血厮杀了一番,梁军见此,骂道:“燕王,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你我是盟友,怎么转头救起来陈国人?可别忘了,你身边那女子正是破了你家国之人!”
燕泽自反陈,已经回了燕国继任为王,沉声道:“本王的盟友只有心怀百姓之人,你,不是。”
梁军愤愤:“陈军将我国百姓屠戮殆尽,我难道不能杀了他们报仇吗?”
“杀了你国人的是军人,他们是平民,有仇当找仇主,而不是在此处欺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
梁军听了,良久放声大笑,笑声中有说不出的凄惶,而后突然死死盯着他们,脸上都是扭曲的愤怒:“燕王,你是君子,父母亲人子民被逼死,还能做这样的大圣人,可我不能!生我的,我生的,爱我的,我爱的都被陈人杀了,一个不留,我从家族兴盛到孤家寡人只用一瞬!燕王,今日我必会传信诸国!你到底是向着哪一方!”
叶峰想要拍马追上,可沈姝和燕泽单独相处,他不放心,一直在旁静候。
“沈将军,可还记得这一箭?”
记得,怎么不记得?
她们初见就是她一支射穿敌军头颅的箭,能不让人印象深刻吗?
现在想想,哪有恋人的初见会是这般血腥的场景?不都是那些风花雪月衬着俊俏公子柔情的姑娘嘛?
兴许所有的结局,都早有预兆。
燕泽真是,她对他所做的所有事他都要一点点报复回来。
沈姝也刺他:“燕将军救我,不会是是余情未了?”
叶峰呼吸一紧。
燕泽看了一眼,嘲讽道:“我只是看不惯梁军这般屠戮平民罢了。”
说完,便是良久寂静。
燕泽今日帮着沈姝,无异于背叛联军,想来之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梁军不会放过他,攻破城门之后,更加不会放过城中百姓。
她可以撤退,这里居住的百姓呢?
不是刀下亡魂,就是变成流民四处流浪。
陈国如今四处都在打仗,沈家虽有两位将才,可终究救不了被诸国军队围困的整个陈国。
双拳难敌四手,何况现在已经是数不清大国小国都来围殴。
陈国灭亡只是时间长短。
可这些人打完仗,陈国的百姓怎么办?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他们多的是为了温饱苦苦挣扎,终生没见过什么所谓的帝国的荣光照耀在自己身上,现在却要承受帝国倾轧他人的反噬。
王位年年有人坐,但一个仁慈的君王太少见。
沈姝一个马头调转本该回城,一个马头相反,该回燕军的营地重新布防,以防联盟军偷袭他们。
他们应该像从前那样,再次陷入水深火热的仇恨中。
可一连几日,燕泽都并没有来攻城,沈姝以为燕军是为了躲避联盟军已经寻找新的驻地,做好了收留流民的准备,却迟迟不见有流民前来。
不顾叶峰不满,派出去的探子却说,燕军在几十里在安营扎寨救助流民,为他们指引方向,去别的方向寻求帮助。
这可……真是,出乎意料。
叶峰乐得清闲:“这人真是给自己找麻烦。”
沈姝却知道,燕泽是怕梁军不日赶来此处,会对这些流民再次屠杀。
即便她真的全部接收,流民并不能算作战力,还要多分出粮食给他们,会拖累将来她们对敌。
很难想,燕王到底是如何将燕泽教成这般仁慈的真君子。
乱世之中,谁家的君主不是弑父杀兄,穷奢极欲的神经病都算烧高香了,燕国出了这么个大圣人。
可惜圣人没受老天庇佑,流民中有生了疫病的,传染给燕军了。
燕泽自然是也没跑掉,高热不退,咳嗽都没力气,浑身剧痛,眼瞅着要被烧死了,依旧将仅有的药材供着流民用。
叶峰听到消息时,直叹老天保佑,不用打仗就解决了支敌军。
沈姝沉默许久,却道:“我要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