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夜里,子赢睡不着。
他梦见自己心心念念的板车自己跑了。
他哭着追了老远,最后停在那个小乞丐面前。
小乞丐头上的癞子已经长到了脸上,浑身散发着那种他最熟悉的尸体的死气。
他在梦里把她背回家,原本挖个坑给她埋了吧。
小乞丐却迷迷糊糊突然抓住他的袖子,叫他一声哥哥。
一句话,就能让男人掏空积蓄。
子赢脸色阴沉得拿着自己所有的钱去给小乞丐买了药,给她擦身喂饭,夜深人静后为自己的突发奇想直抽自己嘴巴子。
他怎么能背叛他的板板车?
那可是他想了好几年的板板车!
每次他给这小乞丐喂药,一见她有不想喝药的苗头,就恨铁不成钢:“这可是我的板板车换来的!你不喝?你凭什么不喝吧啦吧啦……”
小乞丐不肯好好吃饭,他念经:“这可是我板板车换来的!你不吃?你凭什么不吃吧啦吧啦……”
……什么事子赢都能扯到他的板车。
等死的小乞丐无奈闭眼:……为什么明明是三个人的故事,为什么她却不配有姓名?
最后实在啰嗦到生病的小乞丐实在忍不住了,在子赢又一次开始啰嗦时,她怒了:“要不你还是把我杀了吧!你实在是……太啰嗦了!从早到晚!从晚到早!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河里游的你全都能叨叨叨……你是逐木鸟吗?这么爱叨叨叨叨那我给你找块木头让你天天对着它叨叨叨,不把嘴给我叨叨烂你可千万别停下,停下你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
子赢愣愣得眨巴眨巴眼,呆呆得听她骂完,许久,眸中深处如冬日冰冻深厚的寒潭遇见了春日一般慢慢得化开,惊喜得脸上泛起笑来。
乞丐长满癞子的脸比茅坑中的石头还黑,现下又带了些许不解:“你……笑毛啊?”
子赢道:“我……我笑,我给你配的药没把你吃死啊!”
子赢的钱哪里够给人将病彻底治好?给了大夫看了一回诊,配一回药吃了不见好,还要买平日吃的食物早就见了底。
他只能自己去山上找和大夫开的药相似草药,一点点剂量喂给乞丐吃。
子赢有时候都怕自己就治过这么一个人,可别把她玩儿死了。
现在看老天还是怪垂怜他的……嘿嘿嘿他可能还是有那么点仙缘,还有点做大夫的天赋……
小乞丐被他这副模样整得一时有些不好意思,虽说那当做实验有些不大厚道,但也真的治好了她。
她真诚得道了谢,这人却突然像中了邪一样,噔噔噔往后退了好几步,鲜艳的红一路从脖子飙升到头顶,跟被谁掐住了脖子哼哼唧唧,腰腿扭扭捏捏画着圈儿,发不出声音。
小乞丐更不解了,这家伙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可子赢僵硬了许久才道:“我你……你的病还没好,我想给你治,你能不能让我给你治好,毕竟……毕竟你是我花了买板板车的钱才带回来的……哎呀哎呀太羞耻了……你别理我我我就乱说的……”
慌慌张张说话也不等小乞丐出声,转头就跑出义庄,谁知捂着脸太害羞了,一时没注意脚下的门槛儿,摔了个狗啃泥。
小乞丐被他这副样子弄得摸不着头脑,心里憋着笑,可实在是忍不住,最后噗嗤一声哈哈哈哈大笑起来。
反而是子赢又羞答答得跟个小姑娘似的躲在门后,露出半边眼睛小心翼翼偷看她。
小乞丐觉得子赢是个很奇怪的人。
明明在她昏迷的时候能把个植物一样的人啰嗦醒了,怎么在她醒了之后就跟锯嘴葫芦似的,半天憋不出个响屁。
他小心翼翼给她上药,小心翼翼喂她吃饭,却又生怕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十分恐惧她的样子。
可等平时她稍微一动,他就如惊弓之鸟一样弹射起来,问她身上哪里痛喝水吃饭吧啦吧啦恨不得把人八辈儿祖宗都问上一遍。
啊……真是奇怪的人啊……
一日夜里,小乞丐问子赢:“子赢,你讨厌我吗?”
子赢就在她不远处的地上随意铺了稻草躺着,手上系着红线,同小乞丐的手腕相连,这样她有任何动作他都能感觉到。
听到这个问题,子赢依然是道:“不讨厌。”
“那你为什么总是很害怕我的样子?是因为我的脸长得很可怕吗?”
子赢默了默,就在小乞丐都以为他默认了,摸上脸自嘲一笑时,他轻轻道:“不可怕。”
他每天背尸体,有各种各样的腐烂程度,尸水蛆虫还是什么别的,人皮美丑说白了不过一团肉的新鲜程度罢了。
“我只是,想同你说话。”
这个回答着实让小乞丐想破头都没想明白。
可在这世上有些人就是这样,愈喜爱便愈发珍重。
一片漆黑中,子赢脸红得厉害,翻来覆去睡不着,又怕翻身扯动红线打扰小乞丐休息,硬是平躺到天亮,瞪着一双黑眼圈和另外一双黑眼圈相见。
这可不是巧了嘛!
俩人都没睡着,正好互换了名字。
子赢的名字是老疯子取得,正好是夏日的别称,小乞丐没名字,两个完蛋玩意儿也没文化,想了半天,给小乞丐取名乞娘,自此就相依为命了。
乞娘的病得治太晚,脸上的癞子是去不掉了,出去跟着子赢搬尸体也没什么力气,就干起了老本行乞讨。
她模样狰狞,时常被没教养的小孩子围起来取笑吐口水。
反正被骂习惯了,她就当耳旁风,揣着破碗,换个地方乞讨就是了。
最后那些小王八蛋又骂子赢,她直接撸起来袖子干架。
但别忘了这时她也不过七八岁,揍得了一个还有二三四五六七八个等着她,最后被人骑在身上一拳又一拳砸在脸上,遭人吐了口水和撒了尿在身上,败犬一样满脸血得回了义庄。
多了一张嘴吃饭,子赢除了背尸体,还会去给各家医馆送药材赚钱,偶尔还能偷学点手艺,勉强做个赤脚大夫给人低价看看病,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只想多存点钱给乞娘买吃的和衣服。
可晚上回来时却看见乞娘脸上的伤口——尽管这时她已经洗漱过灯火昏暗,伤口还是清晰可见。
他也不知是哪里生来了勇气,在满镇子狗都睡了的深夜,挨家挨户去敲欺负了乞娘的小孩人家。
人都是欺软怕硬,若都是好爹好娘,怎么会养出欺负人的孩子?
这些人无一例外看这两个孩子没有爹娘亲人依仗,直接冷言冷语两个没爹娘的畜生玩意儿,将他们轰了出去。
更有甚者还又打了他们一顿。
可子赢仍旧要一个说法。
可天就是不让子赢如愿。
两个人一瘸一拐得搀扶着回到家,夜里长路好漫长,两个小孩走不动,就坐在路边休息,正好是欺负他们的人家菜地,这不巧了嘛!
俩小孩儿冲进去放肆得摘瓜偷果,就差要把地皮都翻过来了,贼兮兮得跑回家,都顾不上洗了直接咔咔造。
可夜里,子赢还是听见乞娘压抑的哭声,但她怕子赢发现,还主动道:“子赢,如果老天能实现你三个愿望,你会许什么愿?”
老天老天,没让他吃饱穿暖过,它还能实现他什么愿望?
还是乞娘等得不耐烦了,主动催他:“就当是我来为你实现三个愿望,你快说快说!”
这时子赢才无奈道:“我想不再被人欺负,我想有爹娘,我想你能一直在我身边。”
相比较乞娘的这可真是朴实到极致的愿望。
她要子赢吃饱吃好,子赢穿暖穿好,要世上再没人能欺负子赢,要子赢长命百岁……
……怎么都是跟他有关……
絮絮叨叨得都把子赢说困了。
等第二天醒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终于被谁拿小刀开了眼,昨夜小镇上七八户人家全部暴毙。
还全部都是欺负了乞娘和子赢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