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捯饬野味的阿水听到九方宿的话,手中的动作突然顿了一顿,继而转过头看向他道:“我将迟绥给放走了。”
“嗯。”九方宿只是淡淡答道。
那三根草并非凡间之物,纵有误闯雪莲山秘境的凡人返回凡间写下志记,那三根草的功用,却也是个谜团,不为人所知晓。
而像阿水这样的,稀里糊涂,若没有得人指点,怕是永远不会知道有三根草这样的东西。
而与阿水有所接触的那人,恐怕不难想到。
阿水有些奇怪。她以为九方宿定会向自己追究的,怎么说,那迟绥都是通过自己害了九方宿的人。
他没降罪于自己已是好事,又怎会对自己放走迟绥的那件事如此平静呢?
想到这,阿水的心有些跳突,竟有些不安起来。
“阿九,你是想杀了迟绥的吧?”阿水放下手中的东西,认真看着九方宿道。
九方宿淡淡点了点头,“迟绥为人欺诈,此前在万莫山将他放走一次,以致于后来的有隙可乘。即使不为日后着想,吾也不会再留下他的命。”
他的声音很平稳,其内的怒气尽数被平和的语气隐藏。
九方宿从魔界回来的第一件事,本就想将迟绥那歹徒给解决;可未曾想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阻,都是因为那只丫头罢了。
“为何留他?”
他的眼神恢复了冷情,可与那日在藤山的相比,却是好了太多。
“迟绥所做之事不可原谅,这我知道。但那日,我看见了涟儿。我看出来了,迟绥对她很重要。而涟儿对我也很重要。”
阿水顿了顿,没有避开九方宿的眼神,继续道:“她求我这一次,我便也只应这一次。下一次我再见到迟绥,不用你说,我也定会下手。”
她眼神里的冷厉决绝被九方宿看在眼里,穿堂风斜勾起他鬓角的一缕青丝,优柔旋转在眼角,浮起一抹不知从何而起的柔色。
他忽而站起身,走到了阿水跟前,蹲下。
阿水抬眸,对上了他那副清俊的面庞,不知不觉,自己的脸颊竟有些灼热起来了。
好在,九方宿的注意力并没有在她的脸上。
“你干嘛?”
阿水刚脱口,就感受到了他温热的指尖触及自己眉心的滋味,酥酥麻麻的。除此之外,她还觉得身上有种奇怪的力量正向眉心处汇聚,胀胀的。
刚想说不舒服,九方宿便把手从她额头脱离出来了。
转而看向面颊有些红润的阿水,九方宿淡淡问她:“那日藤山你击溃蛇妖之时,可有何异常?”
“异常?”
阿水皱了皱眉头,开始细细回想。
那些蛇妖很庞大,个个都比自己高上五尺左右。红瞳妖异,危险至极。
而唯有一只……
“绿瞳蛇妖!”
那只蛇妖灵力巨大,自己射了几箭都没死。好在最终还是被收拾了。想到这儿,阿水还是有些惊心动魄。
她的话证实了九方宿心中的想法,只听他道:“你吞了它的蛇丹。”
“蛇丹?”阿水有些不可置信,又道,“我只记得我将它杀死了,而后脑子昏昏,什么都记不得了。”
九方宿扶膝站起,一一为她解释着:“蛇妖也以修为高深而自分等第,黄瞳,红瞳,而绿瞳蛇妖则是上仙前一等。蛇妖通常会将自己的灵力化为丹气,而一旦一死,丹气跳出体内,则会被就近的灵体所吸收。”
说罢,他又看向阿水,眼神里多了几分深意,“你不觉得自己的灵力变强了吗?”
这么一说,还真是……
不然,凭自己只是迟绥的入门弟子,怎么可能会破得了他亲自设下的结界?
阿水点点头,语气却有些忧虑:“只是不知这是好是坏。我是人,它是妖,体内二气不平,终有一天会被吞噬的吧?”
九方宿将视线移开了她,只道:“不一定。如果你足够强大,它才是会被吞噬的那个。”
藤山太过安静。树梢窸窸窣窣,时而抖落下几片枯叶。已是入冬,生命的气息渐渐减弱,凝滞的空气冻结得厉害,连带着,将他们的心绪一并封锁。
九方宿仍在想着那日千岁的一番话。他此行的目的只是为了夺取缘生石罢了,误入灵十六的渡劫门,自己倒是容易脱身。
而灵十六若是渡劫不成,轻则滞留,重则灰飞烟灭。
不知何时,他也要开始衡量自己的行为轻重了。
晚饭后,二人坐在廊前,静静赏着夜色。
林中静,二人更静。
“此后,你可有何打算?”
九方宿问她道。
阿水摇摇头,“不知。”
老先生死了,恩情报了。唯独妖怪屠村之仇,她无处可报。
九方宿微微侧脸,深沉的眸中倒映上她的影子。一人倚在栏上,满是惆怅。
他从来没见她这样。
或许见过,但那是在几万年前,那时候,她还不是她。
“你不会一直跟着我,我总会有走的一天。”
阿水的鼻子莫名酸了,可她还是硬生生憋出了个“嗯”字,问他:“哪时候?”
“不知。”
任何时候,兴许,也会是她最需要自己的时候。
阿水再也憋不住了。
谁都走了,谁都要留自己一个人,谁都没告诉自己该怎么办……
她侧过身,一把环住了九方宿的腰。不管,就算他推开自己,她也要在剩下那些未知的时间里,深深把他记在自己的心里。
阿水的力道很大,不管是扑向自己的劲也好,搂住自己的劲也罢。九方宿统统受着,竟是没有一点反抗。
“我不想你走……我不用你保护我,我可以自己除妖,也可以照顾你……可我不想就只有我一人……”
她的声音含在喉咙里,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那些摇摇欲坠的泪珠还没等落下就沾湿在了衣物,合着一股股热气,往上冒。
“行不行?”
阿水倔强地抛出这个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行不行,她只想听他亲口说。
身旁熟悉的气味愈发浓烈,是属于阿水的,灵十六的,还有部分,是他自己的。
九方宿的心绪从未如此乱过,心中仿佛有什么从未有的东西悄然出现了,像是盛开在极地里的花朵,纯白无邪。
原来情丝从来斩不断,夺不走。什么成神必须抛弃尘世,这只是强迫,从不是愿意。
而他堕了魔,却也从来没体会过什么情,什么爱。
唯一记忆深刻的,只是背叛后的悲哀与痛彻心扉,愤恨,恨不得把她撕碎,堕入万丈深渊……
他接受了危险的美丽。他不愿成为雪岭上另世人疯争蛮抢的毒物。他孤傲,却不愿孤独。
右手轻轻抚上了她的发髻,没有温度,只有用力将她靠在怀里,才能感受到几分存在。
“我从没护过你,又何必对我如此重情。”
他抚下了额头,轻轻贴着阿水的耳鬓。他的声音,从未如此不确定。
又仿佛在疯狂试探着,试探着她,也在试探着自己。
“日子很长,足够你护我百遍千遍。”
阿水将头从他怀中抽离出来,红肿的眼睛在灯照下分外让人心疼。
他下意识伸手探去,想抚平一点她的忧伤。
却听她说:“我喜欢你。你娶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