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物小白狐,帝尊岂欺我!》 第1章 糟糕!误入魔窟 青丘灵山,暖阳清风。 十里桃花迎风而落,漫山而开。铺满桃红的野地上,隐隐而现一个雪白的身影。 灵十六随手捧起一把碎花,就往自己的身上洒去。她像个孩子似的在野地里翻了好几个身,任桃花碎在自己雪白的衣裳上润起点点红色。 “真舒服……” 灵十六闭上了眼睛,嘴巴里轻轻嘟囔着。 “小狐狸,你怎么天天来这?” “是呀是呀……” 灵十六娇俏地睁了一只眼,顺着身边那片地方看去,只见空中亮闪闪地飘着些什么东西,那便是小草仙了。 每到暖日,草仙便能恢复灵力,借着风幻化成小精灵,去到下一个如这美丽的地方。 “因为这儿舒服呀。长老都任我嬉闹了,以后我便天天来这。” 灵十六轻勾着嘴角,笑得爽朗。 回去干什么呢?那些姐姐们尽会取笑自己的灵力没她们强,还常常借着灵力欺负自己,除了父兄他们,看也是没有谁关心自己了。 不如来这世外桃源,晒晒太阳吹吹风。等到太阳下了山,再回去也不迟。 灵十六躺得舒服,时不时还会露出自己毛茸茸的尾巴,也把它给晒晒。 忽而,香甜的空气中混入了一股邪气,灵十六皱紧了眉头,察觉到不对劲,赶忙起身。只听周围小草仙的交流声越来越大: “出事啦!出事啦!” “缘生石被盗了!” 缘生石? 灵十六的脑子一激灵。 虽然她不太灵光,但这缘生石,可是九尾狐族世代守护的宝物呢,有了它,妖族才得以稳固在上界的地位。 如今缘生石被盗,那岂不是? 灵十六紧张地朝四周望去,突然在不远处看见一团黑雾,那团黑雾移动迅速,连带它走过的那些地方上空,都呈现出一番危险的异动。 “缘生石不会在它的手上吧?”灵十六心里惊恐万分。 放眼望去,灵山上除了自己,再不见青丘部族的身影,要是自己放走了那团黑雾,岂不就是放走了缘生石?! “不行,我得追上去!” 思及此,桃红野地上刚刚飘逸着白裙的,如仙子般人物,瞬时间幻化成一只雪白色的狐狸。 除了那双淡红色的眸子,它身上各处可谓是纯然天成的白,若新雪点落碎花,给暖阳下的灵山平添几分可爱。 “小狐狸!你别去!待会旻一长老怪罪下来,我们可保不齐!” 小草仙们纷纷碎语,可谁都拦不住那只跑得飞快的小狐狸。 真说起来,灵十六还是喜欢自己用了几千年的狐狸身子,跑起来可快了。 她不顾周围小草仙们的劝告,脚下生风,向着那团黑雾行进的方向追逐过去。 “四条腿的还追不过你那团黑雾嘛!” 灵十六追着追着,眼光一直落在那团黑雾上,不离半分。 虽说自己的灵力不及姊妹,但要论逃跑这功夫,放在整个青丘,她灵十六都是数一数二的。 就这样,灵十六不管不顾地追了很远,甚至追着离开了青丘之土,她都丝毫没有察觉。 不知不觉地,前方那团黑雾和她的距离越拉越近。灵十六只觉得自己要追上它了,没有要放慢脚步的意思。 蓦然间,那团黑雾的周围出现了一个偌大的黑洞,它把那团黑雾吸了进去,却丝毫没有要关闭洞口的意思。 灵十六这时候才意识到危险。她蓄力转身,要以普通九尾狐族的灵力摆脱这黑洞的吸引,可谓是易如反掌的,可灵十六的灵力实在是太弱了。 没挣扎几下,她就被那可怖的黑洞给吸了进去。 再之后,黑洞关闭了入口。这片草野也恢复了往常的宁静。 “嗤——” 灵十六闷哼了一声,被那股力量狠狠地摔在地上。 周围的景象不再是刚刚那番春意盎然的样子。 暖日被乌云所遮蔽,十里桃树也被黑压压的枯枝所替代,所踏足之土地再没有小草仙们的碎语,只听得周围一些喑语。 好像在滋滋说着: “妖界的人?” “哪来的丑狐狸?” “妖族胆敢踏入魔界领地,定杀无赦!” 灵十六身上的白色绒毛被枯枝落叶沾染,变成了肮脏的灰黑色,还带些烂叶残渣。 她用力甩了甩身子,仔细瞅着周围的一切,心想自己是误入魔窟了。 听说魔界的人最憎恶上界,尤其是青丘部族。 “好在自己看不出是九尾狐……”灵十六心里暗暗庆幸着。 只是一点点的庆幸并不足以抵挡她的忧惧。 “不过这下可是完了,逞什么强啊……” 都说魔界乃六界首恶,尤其魔尊九方宿,六界之中,无人能与之抗衡。六万年前,九方宿更是因为争夺缘生石一事将九尾狐族的始祖灵姬打成重伤,那之后,灵姬便仙逝了。 灵十六极力压制自己不安分的内心,轻踮着步子,想找个藏身之所。 “躲几日,长老他们应该就能找到自己了吧。”她安慰着自己,一边搜寻着四处的藏身点,全不顾周围的喑哑细语。 “丑狐狸,这可是魔界,你要躲哪儿去?”树妖苍老的声音作响,被灵十六弃在耳边。 走到一处,灵十六抖了抖耳朵。变成狐狸身后,她能听得更仔细了。 只细细一听,便能听到不远处传来的阴沉的声音: “如何?” “好在有帝尊的接应,属下顺利将缘生石带回。” “随你而来的,还有只青丘部族的狐狸。” “这……”男人的声音略显颤抖,回道:“属下实在不知。” 听到这,灵十六的心都提了起来。 糟糕,那魔头知道自己的存在?!自己岂不要成为他的口中餐了吗?! 听说魔界的人,时常会将误入魔窟的小妖投喂给自己蓄养的小怪呢! 想到这儿,灵十六下意识地退了两步。 然而只一瞬间的功夫,后方突然袭来一股凉风。她感到自己的脊背发凉,连绒毛都不自觉地竖了起来。 灵十六的四只腿不听使唤,也没敢转过身。反正死路一条,死前抵抗抵抗,说不定还能给自己的后辈树立个榜样呢! 身体总比脑子使得快。 没敢想后果,灵十六拔开腿就往前方跑去。 不出意外,刚跑出两步,她的狐狸身就被后边那人给控住了。 “小妖,你胆敢擅闯魔界!” 擅闯?分明就是你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引到这的吧? 然而这只是她心中所想,在魔物面前,灵十六只能低下头,颤颤地原地踮着小步子,口中沉沉地“嗷”了两声。 灵十六不敢抬头,那魔物一接近,她就被这强大的气场压抑地喘不过气来。 “帝尊,请允属下将它投喂给魔怪。” 听到这儿,灵十六紧张地抬起头,眼神里尽是乞求。 面前站着两人,他们离自己很近,以她的视角,只能看见二人的衣着。 正前方的着一件莲纹玄色长袍,束袍垂踝,灰白色的木槿花雕琢在墨色袍子的周边,旋上而疏。 稍站后一点的,也穿一件墨色束袍,不过没有外披,一手执腰间短刀,另一边垂手而立。 “九尾天狐。” 冷冷的声音从她头顶上传来。光是这阴沉的语气,就让灵十六紧固住了身子,颤颤地摇了两下头。 “不是啊,我只是一只杂种狐狸,魔怪也不稀罕我的肉的!” “带回去。” 说罢,九方宿甩袖转身,在一片黑色迷雾中消失。 第2章 拿我哺育缘生石?! 灵十六的后颈被那所谓的手下给提着,四肢动弹不得。 “糟糕糟糕,该不会真要把我给喂了吧!” 她耷拉着狐狸耳朵,下意识地缩了脖子。 “长老,您可不要记前嫌,躲过这劫,我保证不出来瞎闯荡了……”她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灵十六只能装着自己是只没有修为的杂狐狸,祈祷那什么帝尊不要因为私人恩怨而严加处置自己。 灵十六被提着,穿过迷雾,又走过了一段路,终于来到一处有点生气的地方。 说是生气,也仅是因为她看见了一座堂皇的宫殿。 宫殿耸立在群峰之间,以她现在的视野,完全望不到边际。 然而魔界就是魔界,偌大的宫殿,在这魔界,仅此一座,也仅为魔帝所属。 魔界,时时刻刻被迷雾所环绕。暖阳,好像从不会光顾这儿,只有成日里暗压压的黑云修饰,伸手便能触碰。 这所谓的宫殿,也并非在青丘所见那般亮丽,只是宏伟得幽寂。 由古石熔铸的封闭宫门在九方宿将要踏足之际敞开,提着灵十六的那人却在此刻停住了脚步。 “帝尊大人,这只狐狸也要带进宫殿吗?” 九方宿没回话,那便是默认了。 那名属下有些摸不着头脑,提着她脖颈的力度大了些,大步走进了宫殿。 而青丘那边,此时则乱成了一锅粥。 当年九尾天狐的始祖灵姬在大战中从魔尊手中夺回缘生石,神尊嘉奖灵姬有功,准其心愿。 灵姬唯一的愿望,便是将九尾狐部族的妖谱载入上界。 混虚天地,上界属神、仙;下界属妖、魔、鬼、人。始祖灵姬一直坚信青丘九尾狐的血统天成,灵源优质,实属上界。 多年来,她也一直在为此事努力着。 神尊以兹事体大,况缘生石通魔气与神气,唯有半妖半仙的九尾狐族得以掌控,故神尊以世代守护缘生石为条件,授予九尾狐族以统领百妖之权。 这以后,以九尾狐族为为首的妖种,便被列入了上界之位。 灵姬在大战中负伤仙逝,两败俱伤之下,魔尊九方宿也沉睡在了虚无知地。上界虽对九尾狐族的入谱持歧义,奈何部族肩负大任,恒久以来也鲜少发生争端。 如今缘生石被盗,势必要引起上界的非议,神尊发怒不说,到时恐会降罪于九尾狐族,将其堕入魔道。 缘生石被盗的消息,是从灵阁传来的。 灵阁乃缘生石存放之地。因缘生石混沌之气相生,当年神尊在此设下结界,非九尾狐部族的灵物是不得接近的。 万年来,守护灵阁的二位栾童每五百年轮换一次。今日盗取缘生石之人,竟是二位栾童之一,名为盛歌。 待族人听闻动静而来时,另一栾童非夜已经气绝,只借小草仙留下“魔”一字。 “缘生石被盗的消息,万不可传入神尊的耳朵。” 长老旻一看着灵阁外的一副惨象,面色凝重。 “是!” 侍长千风抱拳,得令后立马转身,下令封锁这一消息。 “沉睡了六万年,如今又现身了么,帝尊……” 旻一负手站立,花白的胡须悬饶在嘴边,面容却不甚苍老。 “长老,我们是否要召集人马前往魔窟?” 灵七,是长老旻一与有苏狐氏结婴后诞下的十七子中灵力最强的一位,在狐族与其他妖种争夺霸权的战斗中都展现出极强的天赋,被封为殿上狐。 旻一摇摇头,声音有些沉重,“万年……没有准备,魔帝定不会擅自出手。还是从长计议罢,神界那边,暂时封锁消息。” “是。” “青丘的其他地方,可有受到魔界的干扰?” “暂时没有发现。不过……小十六还没回来。” 旻一轻叹一口气,捋了捋胡须,道:“十六贪玩,哪一回不等到日落后才回来。” 他此时心境烦躁,定也不会想到灵十六遭遇了什么事。 灵七也只是点点头,毕竟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大局当下,他也无暇顾及这个贪玩的小孩了。 —— “放了吧。”一句沉闷的说话声从前方传来,惹得灵十六背脊发凉。 “放了?你当真要放了我?!” 灵十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冰冷阴沉的声音在此刻,竟也不显得不通人情了。 哪知他话一落,提着她脖颈的手下立马松了手,任灵十六摔落在硬石上。 她心里暗暗啜泣着,这就是所谓的“放”…… 好在,他不会拿自己喂小怪物了吧?想到这儿,灵十六莫名地安了安心。 四周的景致像极洞府。 凹凸不平的岩壁上爬满青苔,四周幽暗空旷,仅靠围在中央水柱的几只烛火维持光亮。 待那属下走后,她撑起身,看着九方宿向喷涌着泉水的那处走去。 他将手中悬浮之物靠近那泉水,下一秒,那东西就像被吸引了似的,直直朝泉眼那处飘移而去,最终定在那儿。 那东西散发着通透的冰蓝色,只是那通透的蓝中,还隐藏着几分暗红。当被置于泉眼之上时,四周喷涌而出的泉水也变了颜色,将整个岩壁都映成了碧蓝。 这就是传说中的缘生石吧?可真是漂亮。 可恶的是,它竟然在这个魔物的手中。 九方宿在此时转了身,眼神落在角落这个瑟瑟发抖的脏狐狸身上。 灵十六这下是看清楚这魔物的脸了。 不得不说,这魔物存在了万年之久,竟还能保持这一副绝世的好皮囊。要说旻一长老,胡须花白,可还比不上他呢。 九方宿浅用墨叶束发,额间有一道墨色莲纹。一副剑眉斜入两鬓垂下的发丝,其下一双细长而蕴藏锐利的黑色眸子,在挺拔的鼻梁下显得危险十足。 那张脸蛋,是灵十六从未见过的俊俏。薄唇微抿,棱角分明的轮廓见不得一丝违和。 不笑时,他杀人于无形。 笑时,他于由邪魅缱绻而成的温柔乡中吃人。 这幽暗的宫殿,倒是十分适合他。 灵十六在心里猛地摇头,生得俊俏有何用?他还是盗取缘生石的大魔头。如今落到他的手里,算自己倒霉。 她暗里又多退了几步,用人畜无害的眼神望着他。 九方宿微微挑了挑眉,好像在看戏一般。 跟自己装无辜?青丘的九尾天狐,何时变得如此孱弱不堪了。 九方宿没领她的情,而是大手一挥,忽的就将她从地上领到了半空中。 灵十六惧怕这种临渊感,她疯狂地挣扎,只是狐狸身的她还不能施展灵力。 九方宿看着这只死死挣扎的狐狸,竟有一瞬间怀疑它是不是九尾天狐了。要是,它怎么到这时候还没有幻化成九尾狐来抵抗自己? 难不成…… 真是怪自己不好好修炼,长老和有苏狐氏诞下的十七子中,除了自己,其余的都修炼出了九尾。 在青丘,有些一尾的火狐都靠自己的修炼成为九尾天狐了呢! 亏自己还是天狐血统呢…… 灵十六心一横,反正横竖都是死,总要死得有些颜面吧! 她蓄力幻化成人形,从九方宿的阵法下逃了出来。 她这一变化印证了九方宿的猜想,“果真是软物。” 灵十六没高估自己的能力,解封后立马拔腿就要逃出这所谓洞府。 九方宿当然也没给她这个机会,他轻一抬手,一束捆绕着黑气的绳索就不知不觉地缠住了灵十六的腰,将她凭空悬起。 灵十六用自己的一点灵力想要挣脱开这绳索,却发现每每使力,这绳索就收紧几分。 耳后飘过来几句沉沉的话:“所谓九尾灵狐,不过软物。” 灵十六倒是没被他的话刺激到,挣扎着说:“我就是只杂狐狸……你放了我吧!” 九方宿闷哼一声:“虽然是软物,但还是有天狐的灵资,用来哺育缘生石最好不过。” “什么?!别啊……” 第3章 仙公,多谢! 九方宿将五指微微向掌心蜷曲,那绳索便捆缚着灵十六往泉水那处移去。 她的双手被缚住,只能将灵力从体内逼出来,想着能冲破这绳索的束缚。奈何这无形的绳索含有强大的魔力,凭灵十六的灵力,别说挣脱了,就连平时控个灵器都费力。 绳索的束缚力刺穿了她的肌肤,随之而来的辛辣的疼痛感瞬间袭上了她整个身躯。 灵十六见着不管用,只能苦苦哀求着:“我们素昧相逢,您且行行好,放了我这小妖精成吗?” “弱者阿谀奉承。” 九方宿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情绪。他的眼眸淡淡垂了半分,深沉得就如一方潭水,仿佛他的注意点,从来就不在灵十六的身上。 倏然,他眸子里的深潭被一折柳枝划过,荡漾起层层波纹,然而并不给人以幽宁,而是席卷而来的杀气。 只见洞口处以疾速旋进了一团青风,九方宿见状,立马松了灵十六,转而伸手将泉眼处闪着荧光的缘生石收回。 回眼再看时,灵十六已经被那团青风带出了山洞,留下盘旋在空气中的一股令人作恶的气味。 九方宿暗里微皱了那副好看的眉毛,脸上像被蒙了层寒霜似的冰冷,阴鸷的眼神,简直可以杀人。 “帝尊大人!” 洞外一个属下察觉到动静立马赶了过来,看着九方宿一副冰颜,就知大事不好。他颤巍巍地拱手,语气里尽是惧怕,“方才神界的人突袭冬留,属下无能……” 没等那属下说完,九方宿的眼神就传来一番异动,先前深黑色的眸子在瞬刻间幻化成流动的暗红色,与此同时,前方那拱手而立的属下也被这股危险的气场折磨得不成人形。 只见他痛苦地瘫倒在地,眼神乞求着面前高高在上的帝尊饶他一命。 九方宿轻轻挑动双唇,而后昏黄空寂的洞府上空飘起一句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再无下次。” “谢过帝尊……”那名属下悻悻起身,拖着半残不废的身子走出了玄涧。 他转身,暗红色的眸子渐渐恢复成了深黑。 九方宿缓缓从袖口探出那颗闪着蓝光的缘生石,五指不自然地微颤着。先前隐含阴鸷冷暗的双眸,不知怎的,却在此刻弥漫了霜雪雾气,让人揪不清其中真意。 灵十六还没从刚刚的情境中缓过来,就被横腰给不知谁人抱了去。她只能在这团青雾中随意抓着,“……不对,是个活物?” 有手臂,有脖子……还穿了衣裳? 还没等灵十六摸清楚头脑,周围的青雾就在瞬时间消散了去,弥留下缕缕雾丝。 她细细一看,周围的景致亮堂了许多,远处山坡上粉粉嫩嫩的……是青丘的灵山! “我怎么被带回这儿了?!” 灵十六刚刚脱离险境,激动地朝着面前那不知何人喊着。待雾丝渐散,她才清楚看到对面那张脸,简直,是天神下凡。 她惊得要合不上半张的嘴巴。 他头顶桂冠,一双钟天地之毓秀的眸子,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长眉若柳,秀面白肤,唇形优美,一张一合间,无不张扬着他与生俱来的矜贵与优雅。 “仙公……是你救了我吗?” 灵十六的眼睛移不开他,要说刚刚那个魔头是魅惑人的食人花,眼前这位仙公便是悦目赏心的水仙了。 那仙公淡淡笑了笑,“小狐狸独自外出可要小心,魔族的人,可不好惹。” 灵十六窘迫地点了点头,连连称是,“日后不会了,多谢仙公。” 仙公轻拂手中的半月白折扇,目光忽而望向远处灵山之上的几个身影,他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异色,回头看向灵十六,淡淡勾着唇,道:“天色不早,该回去了。” 灵十六这才被仙公的话点醒,太阳已经落了山,不知道长老会不会急着找自己…… 望着仙公离去的背影,她焦灼地勾着手指,终于还是不安分地踮起了脚跟,努力安放自己的微笑,“仙公,可问名讳?” “朝黎。” 他侧着半边脸,身如玉树,白衣翩跹,几条青丝拂过他的眼睫,在薄日的浅黄下勾勒出了一幅美玉画。 灵十六看得入了神,浑然感觉不到内心的蠢蠢欲动。 朝黎将折扇一甩,面前就出现了一个旋绕着青雾的洞口,他自然地走了进去,消失在灵十六的视野中。 “朝黎……”灵十六的口中默默念着这个名字,感到莫名的欣喜。 —— “神君……” 长老旻一拱手,没敢抬眼看面前的人。 听传报,有人在灵山上窥见了神使的身影。神界的人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派神使下青丘视察缘生石的情况,好巧不巧,竟选在了这一天。 前不久,神君朝黎还没前往灵阁时就听得小草仙们在窃窃传语,知道缘生石被盗,他便循迹追踪魔界的脚印,没承想魔界的人还拐跑了一只白狐。 虽说不好多管闲事,但九尾狐族毕竟是妖界统领,凭己之力,朝黎也只能先救回小狐狸了。 朝黎轻把折扇往前一推,语气平稳,“长老不必多礼。缘生石被盗一事,吾会前往神界告知神君,此事事关重大,不好息事宁人。” 旻一缓缓抬头,轻“嗳”了一声。“此事由部族看管不力所致,不时之日,若神尊需借力夺回缘生石,妖界重将,定任凭发落。” 朝黎微微点了点头,“魔尊野心,无人不知,只怕万年前的那场战役,不日将重演混虚。” 他收了折扇,眼光飘向山坡脚下那一只跳得欢快的白狐。 “伤势未定,倒耍得开心。” 灵十六回到了涎玥宫,这是有苏狐氏的十七子女共同居住的一片宫殿,其内山水天成,水榭楼台,更有桃林十里,玉宫几百。 “十六姐姐!” 闻声而来的是一位着浅碧色萝裙的小姑娘,她欢快地向着灵十六跑来,左右扯着她的衣袖。 灵浅溪是有苏狐氏的第十七子,天资嘉成,不过几百年的功夫便修炼成九尾,深得长老器重。 几个姊妹里,能跟灵十六玩得上的,最属灵浅溪了。 “你怎么受伤了,让我看看。” 她看着灵十六被绳索勒出的点点血迹,渗透出月白色的衣裳,心里很不是滋味。 “没事啦……”灵十六故作镇定,她才不敢将自己的遭遇说出去呢,定免不了责骂。 狡辩之际,后方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我看你是有事!” 灵十六猛地转过身,正对上旻一紧皱的眉目。“长老……” “神君早跟我说明了情况,你下次可还敢!”旻一重重地敲了敲木杖,定定看着她道。 灵十六见状立马跪了下去,一改先前俏皮的脸色,低声说:“长老,十六知错,任凭责罚。” “冥帝魔力之强,可是你能阻挡?若神君未及时出现,你就葬身虎口了啊!” 这个丫头虽然是十七子中最不中用的,但好歹是自己的亲骨肉,平日里打打骂骂,更是不希望她出什么事。 灵十六咽了口口水,“是……” 待旻一歇气,他才又开口说道:“你已一千二百岁,是可与族人结婴了,再过几日,便随着礼娘游花轿吧。” 第4章 还是以大事为重! 游花轿?! 灵十六听到这三个字,脑子立马一激灵,也甭管先前还在被责骂,扶着膝盖就直起身来了。 “不行啊长老!我……我还没准备好呢……” 她说得急促,脸上也急得浮起了片片红晕。 青丘狐氏统领妖界,当年灵姬一辈的九尾狐首领已悉数退隐灵山,其中一位首领的后代旻一,现作为长老接管妖界。 九尾天狐虽灵姿天成,数量却极少。除历代皇族延续下来的天狐,以外,只有先代首领的子嗣以及少数凭自身历练修成九尾的天狐。 为保持血统纯正,历代以来,九尾狐氏都与族人进行结婴。氏子御天剑,氏女游花轿。若选配时遇到两情相悦的,那便是佳偶天成,若不合心意,便是父母之命了。 灵十六虽才修成六尾,但毕竟还是皇族的人,修成九尾也只是时间的问题。游花轿那日,定也不会少那些个公子的青睐。 可问题是,灵十六是一点都没准备。 不说自己没有心仪的人,何况要是结了婴,自己日后就没那么大把的时光闲玩了。她可是一点不愿意。 旻一见她这么不听话的样子,又敲了两下木杖,“胡闹!” 灵十六被堵得说不上话,只能勾着手指头,没敢看他。 “我的事小,青丘的事大。最近……长老还是安心处理氏族里的事吧。”她在脑子里想了一番,终于敢抬起头来轻轻嘟囔着。 “是啊是啊……” 灵浅溪见状终于能插上一嘴了。今天她看宫里宫外多了许多灵卫走动,想必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她拽着旻一的袖子,为灵十六求着情。“再等多些日子,让十六姐姐也准备准备。” 旻一皱着眉头,沉着气。她们说得倒也没错,假以时日,神界就要派兵下来驻守青丘了,到时自己还要召集妖界各将领,势必要从冥帝那夺回缘生石。 “这几日,你且好好待在涎玥宫里,”旻一注意到她衣服上的血渍,微微皱了眉头,有些不忍,“去草仙姑那拿些草药,好好养伤。” 灵十六定定地点了两下头,“是,长老!” —— 虽说妖界的人能自己疗伤,但她的伤口为魔界的夺命索所致,内中有魔气旋绕,久久排不出去。 灵十六来到留香堂,想找仙姑看看自己的伤。留香堂收集了六界里所有的珍奇异草,灵丹妙药,要是在这找不到解药,六界里可谓就没别处能救命了。 “小十六,你偷混去魔界了?”草仙姑一眼就看穿了她的伤口,有意地看着她。 灵十六有些窘迫地点点头,瞬间转移了话题,道:“仙姑,这该怎么治?” 仙姑轻“嗳”了一声,走向内间,伸手取来一沓药包和一盒仙丹,有些无奈地看着她说:“这可是好东西,平日里有人找我要,我还不兴给的。荨草去伤疤,遣神丹能去除你体内的魔气,运功的时候服用。” 灵十六接过来,笑着道谢,“多谢草仙姑!” 仙姑轻敲了敲她的脑袋,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平日里,也是灵十六最常来找她,每次来都带着不同的伤口,有贪玩所致,也有被姊妹们所伤。 “你呀,少些贪玩,多些隐忍,清楚吗?魔界那种地方,可是蹦着去,爬着出来的。那有多危险,你的祖先们都以后事告知你了。” 灵十六轻轻点头,握着药包的力度大了些,“知道了,仙姑。” 她以前只从周围人的口中听说魔界的人何其凶残,时至今日,她才真正见识,难免心有余悸。 “大魔头……” 她一想到九方宿那副杀人于无形的眼神就心起凉意,祈祷日后都不会再遇见了。 灵十六出了留香堂,刚走几步路,就见不远处缓缓升起的白烟,只在半空停滞一会,便随风飘散了。其下,整齐站立着几名墨衣青束的人。 在青丘,墨衣是被禁止的装束。上界至明,下界至暗,这是青丘乃至六界亘古不变的认知。墨衣装束,只会在族人仙逝时出现。 “小草仙,这是出了什么事?”灵十六轻轻问着。 “灵阁的小栾童非夜被盛歌给害死了,缘生石就是被盛歌给盗走的!” 灵十六的心顿时凉了半截。“非夜……盛歌……这怎么可能?” 她是认识这两个小栾童的。灵阁是青丘重地,平日里未经长老允许,谁都不准入内。而灵十六当然不把这些规矩当回事,一日她偷偷来到灵阁,结识了这两兄弟。 非夜内敛,盛歌顽皮,谁都不像是魔界的人。况且灵阁设有结界,魔界的人是怎么也进不来的。 灵十六的脑子里忽而闪过什么,抓紧药包就往灵虚殿赶去。 灵虚殿是旻一的住所,也是平日里他与各妖首领议事的地方。 “长老!” 灵十六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只见殿内聚集了众妖的首领,此外,还有旻一,有苏盼兮,灵七和自己的几个长兄姊妹。 看来好巧不巧,她打搅了众议。 “十六,这是众议,不可胡闹。”旻一稳住气,言下之意是叫她赶紧出去。 灵十六放缓了步子,却没有停下。她头一次在这么多人中露面,况且这些人中还有平日里看不起自己的姊妹,自己总不能中途退缩吧。 她挺直了身子板,来到众人中间,看着旻一和有苏狐氏,用鲜见的端腔说着:“长老,偷盗缘生石的不是盛歌。” 这一说,引得旁人众议纷纷。就连灵七也压着声音叫她:“小十六!” 旻一轻呼了一口气,目如圆珠,生怕灵十六再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但各妖首领都在这看着,他也只能压住气说:“你说,你有何见解?” “今日我误入魔窟,听魔尊的一名手下称他夺取了缘生石,我与盛歌结识良久,但那名手下的音容面貌与盛歌完全对不上号。” 见周遭安静下来,灵十六又有了几分把握,接着说: “如今非夜惨死,盛歌失踪,对上今日灵山上空的黑气,我认为是魔界的人借了盛歌的身。” 旻一摇摇头,“不可能,灵阁的结界只允许纯血统的天狐接近。” “听闻魔界冥帝沉睡万年,万年间,或许……或许他找到了应付的法子。” 一片寂静之后,四周又起了议论。 灵十六也想不到自己的脑子转得这么快,好歹,也是打破了僵局吧?她转而看旻一的脸色,有几分难看。 “如若事实真如令嫒所说,那冥帝的噬魂功法,莫不会练成了?”其中一位妖部开口道。 旻一没有回答,而是摆摆手,示意灵十六先出去。 出了灵虚殿,灵十六只觉得心里蒙上了一层尘埃,朦朦胧胧,像这灰暗的天空,挥洒不去乌云。 她望着非夜灵体仙逝的那处,定了好久。 往那个方向延伸望去,不知哪处,是整个混虚最阴暗的一片土。 那儿云遮雾锁,荒烟蔓草,幽暗弥绕在山峰之际,拥护着一个美丽而又荒凉的名字——冬留宫。 “帝尊,浮娑在殿外求见。” 九天阶上,两尊黑龙石雕拥立着中间一座金銮宝座,其上鼎立着恒久不息的赤烛,火影曳曳,掩映在中间坐着的那人脸上。 他双眸微垂,密而长的睫毛向上微勾起,被赤焰掩映的半边脸棱角分明,冷峻而魅惑。 听血卫的传报,他只淡淡勾起嘴角,声音沉而稳,“进。” 第5章 趁夜偷闲觅神君 寻声而来的,是一个步态轻盈的女子。 暗紫色纤纱裹身,其下隐露着纤瘦腰肢和一双白皙嫩滑的手臂,纤纱随风飘动,露出她那细长的脖颈和清晰可见的锁骨。只一步,便可撩倒众观者。 却唯独九天阶上那位。 “帝尊。” 女子的声音有股坚韧之感。顺着声音向她看去,只见一副凌厉而娇媚的面庞。青簪束发,又有几束青丝垂于胸前,其上隐现一只紫金色的流苏。 看着面前这位眉如柳叶,目如桃花的英气女子,九方宿的脸上鲜见地露出一抹笑意。只是这笑里颇有深意。 “本座交代于你的事办得如何?” 浮娑淡淡一笑,一双桃花眼往九天阶上看去,其内的深水犹如溪池深潭被打破了宁静般,渐渐荡起了波纹。 “回座上,浮娑已将尧山老者请回。不知那缘生石?” 虽说自己是九方宿的得力手下,但每每看他,浮娑还是秉着几分畏惧和崇敬。 九方宿轻点头,“将他带来玄涧。” 那场大战后,九方宿一直休养在虚无知地。虚无知地物泽天华,为灵气所聚之地,本是人尽觊觎的宝地,只因所处下界,就为九方宿一人独有。 万年来,他一边休养战后的灵力,一边计划再次夺取缘生石。噬魂功法,便是九方宿在虚无知地靠着生存千百万年的灵物一遍遍摸索出来的。 所谓噬魂,便是悄无声息地侵入一人的魂灵,不知不觉中将那人的魂与体一同侵蚀,直至施法者达成目的,最终吞噬宿主。 要想夺取缘生石,必然得进到灵阁。而进灵阁,则需一个永远不会被察觉的耳目。九方宿将噬魂功法传给自己两个最为信任的手下,一是仇野,一是浮娑。 五百年前,值灵阁轮换守班,九方宿命手下仇野侵入盛歌之身,待时机成熟,一举夺取缘生石。 而浮娑,则被他派去寻找尧山老者。 尧山老者被浮娑带入玄涧,瞬间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这当真是缘生石?”老者的声音微颤,双手也有些不自主地向泉眼上那蓝色物体伸去。 九方宿隐隐向那老者看了一眼,虽没正对他,但已经被老者察觉到几分不对。于是他立马将手伸了回来,深深吐了口气,道:“天地之至纯至净之物,谁人看了能按捺住内心。只是……” 老者向九方宿那侧隐隐瞥了一眼,回过头来接着说:“只是缘生石被沾染上了其他气息,二气混杂,却早已失了最初的纯净。” 听到这儿,九方宿深沉的眸子竟多了几分跳跃。似是一种胜利者的姿态。 “有什么办法,能将缘生石之力化为己用?” 九方宿虽夺回了缘生石,却不知如何发挥它的功用。他试过对缘生石施功法,却一往得被反噬。他好容易能在体内聚集混沌之气与它抗衡,再不能被它吸走修为了。 而缘生石诞于天地之始,吸收万物灵气,至纯至净,九方宿以为万物之始的尧山,会有人替他解决这个疑难。 老者微微皱了下眉头,看着通透蓝色下散发出的暗暗血红飘远了思绪。 “帝君大人若要找得一个与缘生石灵力抗衡方法,老夫倒可以试试;但若要吸取缘生石的灵力……”老者轻轻摇了摇头,“老夫且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 此话一落,一双纤细有力的手就捏上了那老者的脖颈。浮娑的眼神流露出杀气,势必要从他那得出来个办法来。 “诶…手下…手下留情呵!” “浮娑,”九方宿看了一眼她,她立马就将手伸了回来,脸上还浮上了层应激的红晕。 “本座敬你,但况本座力不足,唯你可助本座。倘若你寻不到一个法子,本座也不得不将你哺育缘生石了。” 九方宿的话稳而有力,字字珠玑,让那老者不自觉地冷汗涔出。 “老夫从未听得有什么法子可将缘生石之力化为己用,但兴许……青丘一行有助。” “青丘……” —— 青丘不似天界,处于人地之中,而日长夜短,大半个夜,灵十六也只花少数时间在休息上。 老实说,她从来没感受过什么困意。什么夜晚,也只是太阳下了山;而整个青丘,仍是一片灯火通明,恍如白夜。 最近,她更是睡不着。 灵十六依靠在窗台,一袭青丝倾泻而下,时而有风吹过,拂起翩翩,几缕斜勾上她的唇角,她也没心思拨弄。灯火洒在她半侧着的那张脸上,重影相叠,却尤显美韵。 只是那美韵之下,颇有几分气色不佳的素雅。 这几日,天界的人派了许多神兵天将驻守青丘,不走出涎玥宫,光是坐在窗台上就能看见那些呆呆站着的天军。 “无趣……” 灵十六嘟囔着嘴巴说。这几日多了他们的把守,自己都不能到处走动了,简直像被关了禁闭。 长老告诫自己这几日要好好提升修为,到时以九尾天狐的身份出去游花轿,脸面也能足些。灵十六哪能不知道这个道理,可她天天修炼,总是突破不了这第九重。 九重之后,却也只是第七尾。 灵十六失败了好几次,有一次甚至掌控不好,气急攻心,口吐鲜血。几次之下,她也终于放弃了成为九尾天狐的念头。 “兴许有苏氏生我就是个错误罢……” 与旻一一样,有苏狐氏的祖上几辈双亲也都是九尾天狐,血统的纯正性让他们都以为自己的子嗣绝对会一个比一个有出息。直到灵十六,这延续该是断了罢。 烦恼之际,灵十六的目光所及之处恍惚出现了一个熟悉的月白色身影。 “朝黎?!” 听旻一说,那日是神君将自己的情况告知于他,莫不就是朝黎了?若朝黎是神君,他理应也会出现在这儿吧? 思及此,灵十六赶忙从窗户上跳了下来。她低眸看看自己的一身,稍觉不满,于是她机灵地一旋身,只见脱胎换骨似的,那一身白衣裳在一阵弥沙般的氤氲中幻化成了一袭青蓝银蝶勾边曳地纱裙。 双手隔空拂过两侧发髻,刚刚那倾泻的青丝在瞬时束成了齐整的双螺,柳叶眉下那一双水灵的丹凤眼也在此刻沾染了脂粉,显得好生灵动。 灵十六披着蓝白色披帛,小跑着往朝黎那个方向去,什么好生修为的话,都被她远远抛在脑后了。 夜中,仍有青丘侍卫来回走动着。灵十六将双手在胸前比划着,给自己施了个消隐咒。要说为什么不传空过去,只能是因为她的法力还没到达这个境界。 很快,她便越过了侍卫们的眼线来到朝黎的身边。不过她没即刻现身,只是隐着身子侧立在一旁。 他跟别的神兵天将一样,直直站在这儿,动也不动,唯有那一双清眸,神形俱在,定定地看向前方。而灵十六,也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要说欣赏,其实也不为过。她活了将近一千年,而这近一千年,她都是在青丘度过的。见过最多的面孔便是自己的族人,讲过最多的话便是和小草仙们的喃喃自语。 在那日之前,她没遇到过什么危险,当也没遇见过一个为她舍身的人。 “可看够了?” 神游之际,灵十六的正上方竟传来一声温雅的声音。定睛一看,那副含情的目光不知在何时已经落到自己的脸上了。 猛地一下,灵十六便恢复了原形。 第6章 灵山脚下见十三 “神君,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我不是……不是施了消隐咒吗?” 看着灵十六这一副窘迫的样子,朝黎不禁将手中的月牙白折扇舒展开来,似有非有地扇着。这让灵十六更摸不着头脑了,她蹙着眉头,手指不禁往扇子的方向指着,问道: “神君,天凉,怎么还扇扇子?” 朝黎借扇掩面而笑,一双柳叶眼微微趋合,内中的柔光晕开,可令整个白夜再添和煦。灵十六看了,也不禁被这份和暧感染,静悄悄的,一层层红晕爬上双颊。 “你可知你这消隐咒还未成形?况你此行伴风,周围草仙碎语,我便察觉了。” 说着,朝黎便收了折扇,仔细着眼于眼前这只小狐狸。 灵十六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也深知自己的伎俩在面前这位神君的眼下起不到作用,索性就躲过了他的眼神,面朝前方,想找个合宜的话题攀谈。 “神君此行,聚集众天将,可是要对魔界动手了?” “是也不是。魔界的力量定不是万年前可与之对抗的了,且不论魔尊召集了各方部下,就他一人而言,法力就可敌万军。” 朝黎的话轻飘飘的,让灵十六听得有些不实在。 她转了转脑筋,想找到合适的话接下去,“那……那大魔头是何来头,怎么这么厉害?” 朝黎看向她,轻嗤了一声,道:“这话可不得入他的耳,他最不喜人唤他为大魔头了。” “这又是为何?他可不就是个大魔头嘛?” 朝黎淡淡地摇了摇头,“你还是不要深究好。” 灵十六蹙着眉头,听不懂文人间的咬文嚼字,想要找到什么话接,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了。她只能侧过头看他,才发现他温润如玉的面庞上莫名浮上了一层薄雾,显得孤愁,看着令人心生怜惜。 “十六!” 灵十六还没享受够这份恬淡的静谧,就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叫喊给拉回了现实。 她猛地一下回头,正对上了那双熟悉至极又避之不及的面容。 “族长可是给我们交代了,好生看着你,怎么,修炼得如何?” 说话的那人着一袭烟霞色萝裙,顶一髻单螺,面如牡丹倾国倾城,身如舞草纤而多姿,言行谈吐,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出尊贵典雅的气息。 那双眼睛一动便能挑起万种风情,像极了人族口中常说的祸害江山的妖后之眼,颇有狐族风韵。 她便是有苏狐氏的第四子,灵姻。 灵姻风姿出挑,灵力胜众,是青丘狐族几百年一遇成功渡劫飞升成仙的九尾天狐之一,却在早该游花轿的年纪断然忤逆父母之命,只因她要等一位仙公。 这也是灵十六那次偷蹿灵虚殿无意听到的,至于那仙公是何来头,她也无处深究。 “我……我可没偷懒,只是趁夜出来散心罢了。”灵十六的语气有些虚。 平日里她是最怕这位十三姐姐的,不说她性情淡漠不好接近,每十年一度的青丘比武坛上也数她是最不会手下留情的,要不是族章规定,灵十六也不忍受这样的罪。 “散心?” 灵姻轻哼了一声,目光忽而飘向她身旁那位一直没转过头来的朝黎,眸中顿现一丝错愕,久久没能从他身上移开视线。 似乎是察觉到灵姻的目光,朝黎也在这时候转过头来。 他淡淡一笑,将手中的折扇舒展开来,轻拍于胸前,“灵姻上仙。” 灵姻这才知道是自己失态了,她微低首,“未闻仙公之名,哪道仙公先认出了我来。灵姻失态了。” “是久仰大名。吾乃朝黎,是此次天界派遣下来的神使,多日驻守青丘,还望没对贵族造成不便。” 朝黎就像个矜贵公子,就连说的话也是这么文绉绉的。灵十六在一旁听得神游,即刻又被灵姻的一声叫唤拉回神来。 “十六,过几日便是你的游花轿之日了,想必长老也不会延搁太久;若有把握,这几日你便好好修炼,若需灵力相持,我必也不会吝啬。” 毕竟,这是族长交予她的任务。 灵十六闷闷地点了两下头,“好。” 回到涎玥宫宫的一路上,二人都没怎么讲话。灵十六是最受不惯沉默的了,于是她颇有几分认真地自嘲道: “我看……我看我也像你一样便好,干脆就不去游那什么花轿了。” “为何?” “没人看得上我,我也不喜禁锢在郎君的压迫下。欢脱一人,独自甚好。” 灵姻淡淡勾了勾唇角,却没说话。 这几日有灵姻相助,灵十六运功到第八重的时间比以往快了许多,却仍会在第九重时止步。每每之后,灵十六都会气虚咯血,次数越多,灵力就越为虚弱。 “我看……是真没这个必要了。” 连七尾都修不出来,难不成还指望九尾吗。 灵姻蹙着眉,看着卧倒在地上,双鬓冷汗涔出的灵十六,心里也颇不是滋味。 “你本就体虚,无论我运多少灵力给你,你的本体都承载不了这么大的力量。”这种情况,整个青丘皇族万年来都没有遇见过,如今却发生在她的身上了。 要说皇族的人还修炼不出条九尾来,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这几日你且好好平稳气运吧,莫要走火入魔了。” “嗯。”灵十六闷哼一声,实在是没有气力了。 说着,灵姻便化作团青烟,不知又飘往哪儿去了。 —— 休养几日之后,灵十六终于又恢复了精神气,只是不再执着于修炼。 不知是不是灵姻在族长面前说话的缘故,族长竟也允许自己在青丘范围内走动。不过要是想出去,还是得逃过灵卫的看守。 灵十六也涨了聪明,安定不少,几日下来也只在灵山附近周游, 灵山聚灵,乃青丘圣地。灵山之顶,屹立着一棵万年乌桕树,从树的南面向远望去,可见一处黄晕之地,那便是人界。灵十六听说,那儿住着一群不悉天命,亦不具灵力的人。 混虚天地之始,有一位神秘的造物者名曰女娲。 大神感喟世之有灵,亦存恶,然万物生而知天命,善恶定,手具扭转乾坤之力。女娲于是捏土造人,赋予其生命和挚愿,而无灵力或超能。 她愿见微渺之人善恶由己定,赤手空拳而打出一番天地。 灵十六斜靠在乌桕树旁,目光一直顺着那处看去,她一直想到那看看。看看所谓人,是何种生物。 忽而,她从空气中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她蹙着眉头,有些烦扰。 一闻,便知道是自己的十三姐。要说自己最怕的是四姐灵姻,最看不顺眼的便是十三姐灵若礼了。 灵十六本想就此小憩,只是那气味越闻越浓,其中还夹杂着一股外来的味道。她实在是坐不住了,干脆站起身来,朝着气味方向走去。 倒不是她想找麻烦,只是好奇心驱使。 气味来源处,伫着一位亭亭玉立的人儿。她身姿婀娜,装扮俏丽,看来她讨了个郎君后都把精力放在打扮自己身上了。 灵十六匐在一棵桃树后面,倒是要看看她做的什么祟。 第7章 捡了只小狼崽 只见那灵若礼俯下身来,另只手像在施法术似的舞动着,连带着地上一团黑色的东西左右晃动。 灵十六紧眯着眼睛,这才看清那团黑色的东西是个活物。她近乎是想也没想的,径直朝灵若礼那个方向冲过去。 灵若礼还在专注着戏弄地上的小玩物,直到一团白色的东西将它衔走跑出好远才缓过神来。 “灵十六!你给我回来!” 又是这个惹人烦的。 灵若礼攥紧了拳头,好看的眉眼也在此刻皱成了一团,她捏紧了拳头朝灵十六那个方向奔去,跑着跑着,那个粉衣红帛的女子就在瞬时幻化成了一只更大的白狐。 灵山青翠的山坡上,只见两只相互追逐的狐狸,一前一后,其中一只冲进了不远处的十里桃林,另一只也紧随其后。 灵十六实在跑的累了。她时不时回头,只见那十三姐还在穷追不舍地追着。 “有必要吗……真是犟不过你了……” 想着,她便往另一个方向跑去。目光锁定到一棵不起眼的桃树,灵十六蓄力,冲上了枝干处,随后幻化成人形,将小东西搂进了怀里,对自己施了消隐咒。 她看不远处的十三姐也追了过来,在树下仔细嗅着味道,时而拈脚停顿,终于在找了一番无果后跑到别处去了。 “嘿,我的消隐咒还挺有长进的嘛。” 灵十六心里乐呵着,待不见十三姐的身影,她一跃下树,将怀中快被闷死的小东西捧了出来。她刚想好好看看这小东西是什么,突然就被掌中之物咬了个正着。 “哎呀——” 灵十六吃痛,没注意,将那小东西甩开在了地上。 “尖牙?”看着手上的伤口,灵十六忽然意识到什么,她转眼看向地上那可怜兮兮的东西,竟然是只小狼崽?! 在九尾狐族还没成为妖界统领前,狐族与狼族可是势不两立的死对头。而狼族又偏占据上风,甭管是一尾火狐还是九尾天狐,见到了,统统论天敌处置。 几万年前,狐族和狼族还为此大开一战,可谓死伤无数。而今妖界一统,初任族长不计前嫌,论能力处,还将青丘八大长老之位予狼族一席。 不过尽管如此,狼狐的下部仍会暗里争斗,也不稀奇灵若礼会捉弄这只小东西了。也因此,青丘虽物种奇多,却唯独少狼。 灵十六打小还没见过活的狼呢,今日一见,虽是小东西,也不由得让她倒退了两步。 “小狼崽,你会说话吗?” 灵十六离得两步远,另一只手还轻抚着伤口,试图给自己疗伤。 这小东西长得黝黑,全身上下唯有眼珠子是白色的。说他小,也是真小,就连灵十六这样的小狐狸都能轻松把它衔在嘴巴里,免不得到时被野怪一口吞了。 想到这,灵十六心里闪过一丝不忍。 她缓缓俯下身来,仔细盯着那双黑乎乎的眼睛,笑着道:“你该不会也像我一样偷溜出来玩耍吧?只是这青丘非等闲之地,你瞧,刚刚你差点就被我十三姐姐给捉弄了。” 那小东西像是听懂了似的,竟微微低下了头,前脚似有似无地轻轻踮着地。 灵十六倒也不稀奇它能听懂,毕竟万物有灵,无非是修为的问题。 她慢慢挪向它,伸出双手,“我可以抱抱你吗?” 小东西好像有些害怕,缓缓后退了两步。 “没事啦!” 灵十六压根没给小东西逃跑的时间,一下子就将它搂在了怀里。“诶诶……轻点扑腾。”灵十六笑得开心,连同周围的小草仙们都一齐发出了滋滋的声响。 这是朝朝旭日常在,万物生机勃勃的一片华然景象。只有世事安宁,草仙才会昭示生机。 小东西扑腾了好一会,灵十六才把它安抚下来。有绒毛的活物就是跟花花草草不一样,小东西又柔又软,灵十六怎么蹭都停不下来。 抱了有一会后,灵十六终于不舍将它从肩上扯了下来。“行啦行啦,你得走了。我可不能带你回宫,不然族长会怪罪下来的。” 看这小东西眼神闪闪的,灵十六更是忍不下心。她仔细捧着,忽觉不对,“小东西,你身子怎么这么烫的?” 灵十六好生检查一番,却没发现什么。莫不是内伤? 她摸不着头脑,只能对着小东西一顿乱输灵力,不知是自己功法不对还是怎的,小东西的体烧还是不见好。 对啊,它可是狼崽子。说不定小狼崽的体温本就比狐族高上许多了。 “多虑了多虑了……”灵十六傻笑道。 她将小东西送到灵山脚下,手朝着一个方向指过去,道:“那边便是各妖部的领地了,一直走,该是会看见族人的。” 灵十六仔细抚着它,而后背过身去要走,却不见身后那只小东西瞬时就消失了踪迹。 她一蹦一跳着回到涎玥宫,入门时还特意留意着周边,生怕那十三姐姐突地冒出来。按理说,她该是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自己的。 平日里,十三姐灵若礼最爱捉弄她,特别是她结婴后,那是成日里闲来就拿灵十六戏耍。灵十六也懒得反抗,谁叫她的灵力不及呢。 要说她修炼九尾的最大动力是什么,莫过于对付这十三姐姐了。 “唔—” 看四周没人,灵十六的心也放了下来。看着周围的一片美景,她情不自禁地甩起了手中的素色披帛,在通往内宫的青石路上尽情舞着步子。 要说灵十六不务正业,确也如此,她尤爱跳舞,特别是在这繁花似锦的青石路上。 狭长通路的两侧,桃树亭立。软风轻拂,随即则吐下了嫩包粉裹的点点桃花。 桃花点点,落在中间一袭白矜飘飘,青丝如墨泻下的碧玉佳人肩上,没一会儿,又被她巧妙地以舞步躲开。 舞步正兴之时,她忽慌忙地尖叫一声:“啊——” 再看她时,方才那唯美如画中仙的人儿已不再,只剩一只脚被凭空栓起,连着整个人儿被吊在了空中。 “哟~还有心思在这跳舞呢。” 说话的女子正一脸有趣地看着面前被半吊着的灵十六,露出不安好意的笑。 “灵若礼!放我下来!”灵十六气鼓鼓的,脸被涨得通红。 “有能耐你施个法呗,哦不对,难不成你还没练到这个境界?”讲到这儿,灵若礼又开始大笑起来。 “胡闹!” 随着一声呵斥,灵十六脚上的索仙咒被解了开,整个人也安稳地落在了地上。 循声看去,只见二位颇有风度的公子。一位是灵十六的七哥哥灵七,另一位长得稍俊俏一些的,她认不得。 “七哥……”灵若礼微低首,“我看十六在外抓到一只狼崽戏耍,担心她将其带回,所以……” “你骗人,分明就是你欺负人家小狼崽,我只是好心救下,也并非将其带回宫。”灵十六着急地皱起了眉头,随后看向七哥,希望他判个分明。 灵七轻咳了两声,“无论事实为何,十三,你也不可胡闹。” 灵十六深深吐了两口气,七哥分明就是不相信自己。 “是,十三下次定度分寸。”灵若礼抬眸,“若无事,十三便回宫了。” “去吧。” “还走?!”灵十六的话还没说完,灵若礼就在自己面前化了个圈,随即消隐了踪迹。 “行了,”灵七睨了眼她,“你也别跟十三拗气。” “知道了……”灵十六嘟着嘴巴,心里却颇不服气。 灵七旁边那位俊俏公子在这时候开了口:“小妹方才那一番舞姿可为灵动,令某人眼界大开。” 灵十六这才注意到他,她闪着眸子,问道:“这位是?” “你可中意?” 第8章 灵姻姐姐 灵十六被问得稀里糊涂,“为何问我中不中意?” 一旁的俊俏公子薄唇微勾,笑道:“小妹可唤我为扶生。若小妹中意,便是我扶生之福气了。” 这俊俏公子眉目清秀,却不胜朝黎仙君般温润,也不及七哥那般冷厉,更不似那大魔头般魅人。不过,却也是青丘难遇的一昧俊才。 “扶生?”灵十六看看灵七,转眼又看那扶生,才试探问道:“长老莫不是为我指配了姻缘吧?” “婚不婚配,这还得看你。扶生公子乃成和长老之后,灵姿胜众,你们年方相似,今日我带他来这,便是想征求你的意见。若二人情投意合,便省去了游花轿的功夫了。” “不可不可,”灵十六急着推辞,看向扶生道,“公子,我只是一只六尾狐,论灵姿什么的,公子但可找十七妹。” “哈哈,”扶生爽朗一笑,“我闻十七才八百岁有余,与她结婴,莫不是我老狐吃草了?” “老狐吃草?才不是呢,十七妹可是九尾狐,方方面面,都强了去。” 灵十六极力推脱着,虽说这公子生得好,但二人才这一面之缘,如此便定了婚配,怎么说都是不合宜的。 何况,她并不喜欢。 “小妹真是可爱。”扶生看着她的眼神里,有些耐人寻味的喜爱。 灵七轻“哎”了一声,“当不是就早定下,日后多多接触也无妨。” 灵十六重重点了两下头,目送着二人双双离开涎玥宫。 那扶生还几次扭过头来,灵十六觉得别扭,干脆转过身回到了内宫。 她累了,一屁股坐在桃木椅上,撩拨开裤裙,露出脚腕上的一圈鲜红印记。 “十三姐真是不手下留情……” 灵十六皱着眉头,双手向伤口输气疗伤,过了一会,那鲜红印记不再,只留下了不显见的暗暗条痕。 她轻轻叹了口气,好看的眉眼在此时尽显黯淡。 她顺着窗户往外看去,天阶离地似乎只有几尺的距离。 地平线那,站着几排齐整穿戴的天兵,那一位衣袂翩翩的神使,偷尽了她眼里暂存的温婉目光。 灵十六看着,嘴角莫名微扬。那张白皙无瑕的面庞,在天光的照映下,恍如一朵嫩白桃花。 它长在树上时,就只是桃花;待它被风吹落,被捧在手里观赏时,它就是独属你一人的艳丽。 这一静谧而温馨的美景,也被一人揽进了眼里。 蓦然,后方物品的翻倒声将正在出神的灵十六吓个正着。 她猛地站起身来,朝声音的来源处摸索去,然疑惑之余,又现惊喜。 “你这小东西,怎的又摸到宫里来了?” 灵十六弯下腰,将藏匿在妆奁下方的小东西抱了起来,好生端详一番,有些疑惑道:“还真是那只小狼崽……” 小狼崽的体温较先前降了许多,身子也干净了些许。 “敢情你是恢复了不少不是,怎么不回部族去?” 她将它揉在怀里,还得要两只手才能抱住。 小狼崽在她怀中使劲扑腾着,灵十六拗不过它,只能任它跳下来,小东西随后便腾着步子往外头跑了去。 灵十六这才意识到危险,压着声音喊道:“诶……这可是青丘啊,小东西!” 奈何两条腿的追不过四条腿的,待她跑到宫外,小东西已经一溜烟地不知往哪儿去了。 灵十六见找不见它,也不想闹大动静,只能坐在青石阶上等着小家伙自己回来了。 —— 白日漫漫。 灵姻连同仙界几人这几日奉仙帝之命来到青丘,在需要之时现身参战,无需时候,她便会来涎玥宫查看灵十六的情况。 自那日见十六的灵体虚弱,她也向旻一开口,称十六之体实不可强行修炼九尾,只怕适得其反,旻一便也松了手,任十六自行修炼。 灵姻少了每日的活作,白日里也只呆在屋里提升修为,所谓清闲,也不过如此。 但往日的她,却是最闲不下来的。 几百年前,灵姻还是青丘之土上颇不起眼的一只小狐狸。当时的她不善言辞,除了做事有所长成外,便无其他长处了。 灵姻勤于修炼,短短一百年的时间,她就从八尾修炼到了九尾,成为旻一口中百年难遇的奇女。 也因此,她受邀参加了上界众仙举办的仙宴。 要说仙何以称之为仙,只道那白夜同一,仙气缭绕的地方,有着文辞胜墨,温润如玉的君子。 琼楼玉宇,幢幢拔起在这一片虚空之地,小步迈开双脚,仍担心自己踩的是非实地。 灵姻独自赴会,却差点迷失在仙流之中。她双手捏紧衣裙,眼神里也渐显慌张。 “随我来吧。” 彼时,她的耳边响起了温静如流的呼唤声。侧目看去,灵姻只记得,那是一张几世都难忘的容颜。 公子的青丝如墨,眉目如柳,稍稍舒展,便能见一整个春日。那双彼此相望的眸中,积淀着他修仙千年而得的淡脱温雅,以及之此一人的赏悦。 思及此,灵姻的思绪被搅得翩乱,好在她及时脱身,才不至于走火入魔。 此次下界,仙帝予她大任。这一斩魔剑式,灵姻已修炼至第八重,假以时日,她也将率领部将对抗魔族之人。 她轻拂袖,扶地而起。 窗外已渐显夜色,鸣蝉匐于树,嚷得聒噪。 目光中闯进一个人影,打破了她眼底的宁静。灵姻随即幻化成一缕青烟,来到了那一人身边。 “闻神使身负重职,这几日,可有何变故?” 朝黎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嘴角暗暗浮起了一抹笑,道:“青丘边界安宁,除时有妖部进出外,也无变动。” 灵姻轻轻点头,将披帛轻挽,目光望向远处,“神尊委青丘以重任,只怪我族守护不力。” 朝黎轻摇头,“魔族动作悄无声息,倒也难怪。只是缘生石贵为神物,为魔族夺取,只怕六界之地位将乱。” “听闻缘生石聚混虚创始之灵气,但徒为灵器,九方宿夺缘生石,何以?” “兴许,只为颠倒六界。” 朝黎轻拂手中的折扇,又道:“至明与至暗,混虚之间,都以这缘生石为尺,就连女娲大神所捏之泥人也如是。九方宿之野心,亦如万年前一般。” 灵姻心中的疑惑,也算是被解了。 她侧目看向一旁的朝黎,他的目光向远,白皙的面庞因棱角而显凌厉,微勾的唇角恍如几百年前那人一般,让灵姻看不出真切。 “神君,您……可曾结识过一位仙公?” 她看着他的眼神依旧,朝黎也在此时转过了头,轻问:“哪位仙公?” “他名为白玉,原为上仙。他许诺我百年后在苍离之境相见,而百年之期已至……” 灵姻没继续说下去,却被朝黎猜到大抵。 “吾在仙界广交良友,却未曾听白玉一名。依上仙之言,只怕那白玉仙君是位负心之人……” “灵姻心中有数,白玉并非神君口中之人,也在此谢过神君解惑了,小仙在此别过。” 灵姻拱手作揖,随后转身化作了一团青雾。 朝黎轻轻撇过了头,望着周边的一片空寂,眸中泛起了层层波纹,光束不再,竟叫人看出几分怅惘。 第9章 心冷气傲的小东西 耳边常有喜鹊叽喳,萤虫聒噪。 时有桃花迎风而落,恰点缀在灵十六雪白的曳地长裙上,像极了长眠的雪地上,猩红而诱人的鲜血。 树下,她似与世相隔,睡得酣甜。 睡梦中,她隐约感觉到自己的身子被何物压着,却软软糯糯,毫无危险。 灵十六一睁开双眼,就正对上了一双人畜无害的眸子。原来正是这小东西来回踮着步子呢。 “终于舍得回来了啊,”灵十六将小东西搂在怀里,自己则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继续靠着树。 她仔细揣着它,却感觉小东西的身子热得不正常。再细细一看,只见它后脚一处的毛发被什么浸染,黏糊糊的。 “你怎么……” 灵十六方才的睡意全无,紧凑而上的是慌乱的揪心。 这小东西贪玩,东跑西跑的,莫不是被十三姐发现了去? 不敢多想。她赶忙将小东西带回寝宫,用湿布轻将伤口擦拭。 只见那伤口并非利器所致,却长而深,几乎可见内中的模糊血肉。 小东西轻嗷了一声,将尾巴夹了起来,定是疼到了。 看到小狼崽这番可怜样子,灵十六也深深皱起了眉头,内心痛斥那下手之人。 “行了行了,你既然跟了我,也定是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说着,灵十六便为它运功疗伤,见效很快,小东西的伤口渐渐愈合,只余下浅浅的疤痕,皮毛遮盖,也看不出什么来。 稍过了一会,它的体热也降了下来,终是放心了。 “日后,你再不可胡乱跑了,知道吗?” 灵十六刚想抚慰一下它,小东西就又往屋内跑去了。 “都说狼族心冷气傲,不知恩也不图报,今日一看,还真是如此。” 灵十六轻嘟嘴,有些不愉快地拍拍手。 目光向远处移去,一位青衫公子入了她的眼帘。 “扶生?” 灵十六刚瞧见他,那青衫公子就倏然消失了。等缓过来时,一副俊颜已然出现在了她正对面。 她被吓得一激灵,双腿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却又被突如其来的双手抓了个正着。 “你干嘛?” 灵十六赶忙将他的手甩开来,有些不解地看着面前这位笑得正欢的扶生。 “私以为十六公主见到鄙人,心血紊乱,正要倒了去,便顺手牵住了。” 扶生收回了手,看着面前脸颊有些绯红的灵十六,不觉上勾了嘴角。 她当不是喜欢那什么扶生的,只是许久以来,她都没有听过何人唤她公主。这么一听,倒是让她产生了些许生涩感来。 “这样啊……是十六失礼了,望公子莫怪。”说着,她还不忘对扶生俯手作揖。 “倒也无事,又何必多礼,”扶生对面前这可爱女子颇有喜爱,要是也能得她欢心,促成这一佳事也不错。 忽而,空气中飘来一股奇怪的气味,让扶生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十六公主,你宫中…可是藏了些东西?” “啊?” 灵十六一听慌了,眼神一时间也不知该看向哪儿。 “他怎生得如此好鼻子……”她在心里一边纳着闷,一边想着如何胡编乱造好。 哪知看灵十六这么焦灼,扶生下一秒便不再追究了。听灵若礼之言,她该是偷偷藏了只小狼崽罢。 “罢了罢了,只是好奇,十六公主之私事,鄙人也不好过问。” 见扶生给了自己个台阶下,灵十六也舒了舒心。再看面前这长眉若柳的白狐公子,倒也不觉得有方才那般惹人厌了。 她摆了摆手,给那扶生公子指示了个座位。待二人都坐定,她才又再次开口,道:“十六不知公子今日来我寝宫作甚,莫不是单单想找人扯谈?” 只是没等扶生回答,灵十六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只是这扯谈之术,要说得精道,还得论我的八姐姐,歌词赋颂,仙乐雅艺,保管你待在她那一天回不来的。” 灵十六只怕这扶生此行又是为了什么结婴之事,而她只想快些把他撵走。要是扶生识相,他还能在自己这留一个好风评呢。 而扶生只是长眉一挑,勾起嘴角,眼神里有股玩笑似的意味。“十六公主,你就如此看不上鄙人?” “看不上?”灵十六眼里尽是疑惑。糟糕,他怎么会这么想?当真是伤了他的心了,这下可不好办。 灵十六有些焦灼地捏着衣裙,好看的双眉也微皱了起来,显得有些窘迫。“并不是……只是十六以为一人也好,况十六灵姿不佳,还要再修炼个千百年,方才配得上……配得上公子。” 她也没想过自己怎么会这么口是心非。灵十六有些紧张地抬眼,哪知扶生也正盯着自己。那张俊俏的脸上,还浮着一个淡淡的笑,其中,藏了些欢悦与欣赏。 “竟如此……”扶生似有非有地点点头,随后便站起身来,“想是鄙人知晓了,十六公主好好休息。” “嗯?”灵十六有些摸不着头脑,却又不想再继续话题,只能看着扶生转身,忽的一下,消失在这偌大的寝殿里。就仿佛,刚刚的一切从未发生。 她该是会期望这一天的来临的,一如百年前,看几个姐姐的誓礼日一样。 神栈两旁,位列了上界的仙公仙子,神君天尊。百妖也在其中。之时,四界拨云散雾,同见白日。天光弥日,散耀在桃林之下的每位出席者身上。 而万目众睹的,便是稍后从灵山的乌桕树下,缓缓踱步而行的二位佳人。他们穿过神栈,被目光所驻留,随后漫入云端。 什么景象能比誓礼日更为美了?在灵十六的心中,想是没有了。 可偏偏现在,她竟然有些害怕了。怕的不是那日,而是那人。 她怕她找不到。 —— “青丘怎么就不允再有位四姐了呢……” 灵十六正坐在乌桕树下发呆。 树上飘着无数条火红丝带,那都是从前结婴的佳人许下的最诚挚的心愿。她曾好奇揪过几个下来看,但看来看去,无非就是长相厮守,与子偕老什么的,并没有什么新意。 灵十六倒是稀奇,既然是爱人,都希望伴彼此一生,又怎会不祈祷相爱一生呢? 脑中尽是自己以往看过的那些火红丝带的影像,想着想着,她的眼前竟真出现了一个火红色的庞然大物。 她忙的揉揉眼睛,再看清些,“果真不是假的!” 那火红色的大物就在灵山的半山坡上,时不时还会动几下。 灵十六的好奇心整个儿被它提了起来,她想都没想地,摇身一变成大白狐,就往那个火红色的方向冲去。 刚刚的那些结婴物什,统统被她抛到了脑后。 她跑到那火红色大物的身边,接着变回人形,打算好好考究这稀奇东西。 “原来是只大鸟啊!” 这火红色的大鸟比她还高上许多,见到她时,它竟还俯下了头,似要讨取她的抚摸。 灵十六也顺承地伸上了手。大鸟的羽毛长而密,摸起来可舒服了。“这可不比那小狼崽听话了去?” 灵十六心里嘿嘿地笑着,全然不知那大鸟的背后还站了个人。 第10章 与神君同骑火凤 “这大鸟可还好玩?” “可好玩了!”灵十六还沉浸在摸这听话大鸟的快乐里,一点没注意那说话的人。 后来她想想不对,赶紧收了手,往后退了两步。 “谁在那儿?” 那人闻声向前,墨发白袍,手持一把月牙白折扇;面如冠玉,仍保持着以往的温雅。每次见他,灵十六总觉得自己能被他卷入一股莫名的温柔漩涡里。 “神君!您怎么在这的?”灵十六掩抑不住自己脸上的欣喜,她好看的丹凤眼弯成一轮新月。要是这在夜晚,好像还能发出光亮似的呢。 朝黎将手中折扇一收,朝她一笑,转而伸手抚上了那火红色的大鸟。“当时你变成白狐跑下山来时,便要注意这大鸟后边立着个白袍子的人。虽是在青丘,仍要保持几分警惕。一如方才。” 灵十六被朝黎这么一说,竟还红了耳根子,像极了儿时被有苏氏教训的时候。她只能连声应是,“神君说得有理,十六下次定当多加注意。” 朝黎点了点头,眼光却不移开眼前的这火红色大鸟。 灵十六也上前两步,相较起她,那大鸟好像更喜欢神君。看他们之间如此亲密,她也不禁好奇道:“神君,这大鸟莫不是您所属的?” “它的名字可不是大鸟。” “那是?”灵十六倒是更好奇了。 “火凤。” “十六知道!可是那‘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里的凤?” “词背得倒是不错,”朝黎回头对她笑笑,“可要上来坐坐?” “神君可是讲真?!” 灵十六激动得简直要叫出了声。她曾听谁说过,神仙二界独有自己的坐骑,而这些坐骑还都是神物,有的人一辈子还见不着一次呢。 而这火凤更是神鸟,其对凰之钟情不二,还流传了千古,成为谁人都能道来一二的佳话。 如今她不仅见到了,竟还能坐上一览,岂不是美事一哉?! 朝黎看她的兴奋样子,想必那不是一句问句了。 他笑着点点头,随后轻拍了下那火凤,轻唤了声“阿凤”,它便乖乖地俯下了身子。 “没想到神君将神鸟驯化地如此听话,”灵十六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要不是她属妖,她还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坐骑呢。 “神物无需驯服。它选择了我,我亦选择了它。” 朝黎仅以这简单两句话就阐述了他们之间相处百年之久的情谊,在灵十六看来,也许这就是神仙无需隐藏就能透露出来的神秘感吧。 “过来吧。” 灵十六借着朝黎的手登上火凤,随后他也登了上来,就坐在灵十六的后方。 没有任何指令,那火凤好像知道了目的地似的就开始振起翅膀来。 风之大,可卷起周围的一切。 火凤越飞越高,高地越过了灵山之顶的乌桕树,能看见青丘里的无数林木宫殿,直至白云之端,它才停止了飞升,只是往四处兜转。 “原来青丘如此之大……” “混虚不止青丘,而六界之大,却是你看也看不完的。” 灵十六嬉皮一笑,道:“那神君日日带我骑火凤,岂不是就能览遍六界了?” 朝黎只是淡淡勾起嘴角,目光却望向了远处一片黑雾聚集的地方。 密探虽报暂无异动,但那缘生石多留在魔界一日,六界就多不安宁一日。神尊避免开战,而若九方宿夺得缘生石之力,这一战就在所难免了。 当务之急,是夺回缘生石。 “神君,那是何处?” 思绪被一个悦耳沁心的声音拉回,朝黎沿着灵十六手指的方向看,直至目光锁定到一处坚岩裸露的高山。 “那是苍离之境。” “苍离之境?十六好像听长老说过,那不是仙人的境地吗?” 朝黎点点头,“那是修仙成神的绝佳之所,也是阴冷可怖的渡劫之地。” “渡劫……” 渡劫这词,是旻一长老教会她的。自始修炼,便是破关。破小关,便是修炼到更高一重;破大关,便是飞升。 当初四姐灵姻在修炼成九尾天狐后,时隔三百年,开始了修仙之路。那几百年间,鲜有人见过她。 听闻那时,她就在这苍离之境修炼。 也听闻,灵姻渡劫之时,天雷滚滚,星河不再,夜如白昼,一日不宁。 思及此,灵十六又下意识朝苍离之境多看了几眼。 火凤飞过之地,正越过苍离之境的北面。 裸露的岩石表面铺着星星点点的藓类植物,山脚,也立有高耸的白松和杜松。坚岩像是腰间的利器,凶狠地朝外猛长着。 苍离之境被密林所环绕,要不是骑着火凤,光是在陆地上找,该也是很难找到的吧。不愧是修炼的绝佳之所。 朝黎没再说话,只是骑着火凤又带灵十六去了些地方。游过溪江,也路过水涧,与天上的鸟儿交过手,也跟耳边的白云擦肩而过。 她有多少次想回过头看看,看看她后头坐着的那人的表情。是喜是笑,是在愣神,还是又在忧心。 彼时火凤陡然变了走向,灵十六没握紧手中的羽毛,猛地被甩向一边。 “啊——”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从这半空坠下之时,还是那双有力的臂膀,紧紧将她拉了回来。循着力,灵十六不住地就往朝黎胸膛那靠去。 她好像从来不害怕什么。因为在她的后方,好像无论何时都会留守着一个人。而她也好像,一直知道这个事实。 “若是没有我在后方,你该如何对付?”头顶传来他沉稳温和的声音,不急不慌,莫名也使她安了心。而刚刚那惊魂一刻,也就只是过去式罢了。 灵十六贪恋了一会他怀中的宽厚感,随后立马直起了身,拽着火凤羽毛的力度更大了些。 “十六实在……实在是失态了,要是神君不在,我也会……也会……” 也会什么?御剑飞行?还是抵幔乘云? 不会,她什么也不会。 灵十六没法子接自己的话,只禁不住得红了耳根子,叫朝黎看在眼里。 朝黎浅浅地勾了唇,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罢了,日后你得多加修行,身为九尾狐族的十六公主,天委你以重任。” 虽然她着实不知天会给她什么重任,不过此时她也只能定定地点头。直到火凤重新飞回青丘,她才得以松口气。 “今日多谢神君,也给您添了麻烦……” 朝黎轻轻摇了摇头,盛着水波似的深眸也泛起了点点的微光,光束微微跳动着,叫灵十六好久移不开眼睛。 她回到涎玥宫,第一时间就去找了灵浅溪。 “浅溪,你说说,九尾狐……有没有跟神仙结婴的先例啊?” “啊?” 灵浅溪还没问问她今天又去哪好玩的地儿了呢,如今灵十六又问这番奇怪问题,也叫灵浅溪摸不着头脑。 “依我的记忆,青丘……应该是没有此先例的,”她看着灵十六一下皱起了眉头,好像被什么愁绪困扰着,又问,“十六姐,你……你想和哪位神仙结婴呢?” “没有没有,没有的事,”灵十六被抖得一激灵,立马就端正了姿态,“我就是好奇问问而已。你看,四姐不是也在等她的那位仙公嘛。” “是啊,说到四姐……”灵浅溪轻轻叹了口气,一想到四姐等了那仙公五百年,就替她感到不值当。 灵十六松了口气,正当她转向门口时候,又看见了那位扶生公子。他的身后,竟然还跟着长老和有苏氏。 第11章 莫得逼十六! “十六姐,你是不是又闯祸了?”灵浅溪在一旁使劲扯着她的衣袖,事先问出个究竟,她还能帮忙圆个场呢。 “这次是真没有!”灵十六也急得不明所以,这阵势,就连平时不太见得到的有苏氏都跟着来了,想必不是嘉奖的好事了。 灵十六主动迎上前,一个个问好。 “长老,母氏,还有……”灵十六抬眼看了看那似笑非笑的扶生,莫不是他搞的怪?! “公子。” 扶生也礼貌地点了点头,称唤道:“十六公主。” “十六,我和长老听闻你对与扶生公子的婚事存虑,今日一来,便是替你安心做这媒。” 说话的这人便是灵十六的母氏有苏盼兮。 灵十六看着面前这雍容华贵的妇女,心里不由得生出多些敬畏。 青丘多以男子主事,而有苏盼兮虽为女子,却时常伴长老身旁处理事务,因而也在妖界留下了个“铁娘子”的称号。 想当年旻一与有苏盼兮的誓礼日,也才真正叫各界领略到青丘九尾狐族的雍贵风华。 百羽旗帜漫天,空中洋洋洒洒地飘着灵山百物的精魂,将白日点缀得更为光华。就连那枯木乌桕,也在当日焕如新生。 嫩芽重新染上枝丫,万千金丝带迎风而洒,好像都在为这对新人献出最真挚的祝愿。 要是她当时也在场,定又会找小草仙们聊上好一段日子。 只是今日他们而来,果真又是为了结婴之事。 “灵姿不佳一事,你也莫过于担心。要是二人都有意,何必在乎灵姿一事?况扶生公子乃成和长老之后,论灵力资质,都是极佳之才。若二人结婴交执,还可使灵力倍增,日后再提修炼之事也不迟。” 一听“交执”一事,灵十六就顿时红了脸颊。这都是哪跟哪的事呐?早知当初就跟扶生讲明白了,谁知,谁知他还亲自去找了长老母氏啊? 然而,这天大的窟窿,还得她自己去圆。 灵十六将羞红了的头缓缓抬起,那副好看的眉毛也在此时皱成了一团,其下则是一双忧虑的眼睛。 “十六……并不想与扶生公子结婴。” 扶生看着她愣了一下,先前满怀着欣悦的眼神也蓦地失了神色,只余下唇边未消失殆尽的一抹笑。 灵十六在此时看了过来,眼神里怀着一股深深的愧疚。“公子,怪我之前没有跟你说清楚,我是怕……” “胡闹!”灵十六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旻一堵上了嘴。 “盼兮自幼带你长大,教你诗词歌赋,以德服人,何时教会了你说谎?你许诺了扶生,又何以变卦?” “我……我那哪算的许诺,不过是十六的一个借口罢了。十六实在不能接受这门婚配。望长老和母氏开恩。” 灵十六现在已经顾不得说什么话会让扶生公子伤心了。总之解决了这茬事,她一定会向他亲自道歉的。 “你若不应这门婚事,两日之后,准备好游花轿吧。” 旻一的语气很坚定,有苏盼兮见状,伸手轻抚上了他拄在木杖上的手,看向他的眼神波澜不惊,“旻一……” “可为何十六不能像四姐那般呢,这又谈何公平?十六自小不受待见,就算大了,也要如此吗……” 她控制不住自己眼里的泪水,想伸手去拭,却又觉得保不住颜面。 “长老,您再考虑考虑吧,要是二人心意相许,那才算得良配啊。”灵浅溪在一旁看不下去了,虽说长老平时也算严厉,却总不会像今日这般咄咄逼人。 何况,她从来没见十六姐落泪。 可旻一并不理会她的话,只是没再看泪水横流的灵十六,轻轻击了下手中的木杖,语气沉沉,“扶生公子与旁人,你选一个吧。” 说罢,旻一便转身消失在了众人的眼前。 有苏氏缓缓上前一步,看着平日活泼嬉闹的十六如今变得这副样子,心里不免有些心疼。她将玉手轻放在那张湿润的面颊上,脸上也被无奈牵扯着,却没说什么话。 灵十六就这么看着他们一一离开,连带走了对她的信任与期待。 “十六公主,实在对不住了。鄙人会向长老们表明的。” 扶生留下了这么一句话,没敢看她。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他以为二人情投意合,便自作主张向长老和有苏氏讨了媒。 到头来,还害得十六在众人面前丢了脸面。是他唐突了。 最后看着扶生落寞离开的背影,灵十六想说些什么话,却像被什么东西梗在了喉咙里头,惹得心头好不痛快。怎么落得如此憋屈呢! 灵十六别了十七妹,独自一人回到寝宫,将自己按在了桃木椅子上,好似整个人都脱了魂似的,动弹不得。 周围一片寂静,只是不时传来几声喜鹊的叽喳声,被她听来,竟显得有些聒噪了。 “十六。” 这一声,险些没让她魂体出窍。 再扭头看向门口,那儿已经不知何时站了位着淡紫色长裙的女子。 “……四姐,你怎么来了?” 灵十六扶着椅子站起身来,有些笨拙地走到她的面前。在灵姻的面前,她总是找不到最适的仪态。 四姐灵姻是青丘的奇女,而自己,倒也能算半个“奇”。 “我听十七妹说了你的事,”灵姻的声音听来难得温柔,好像故意压低了似的,“听说,你也想像我一样?” 灵十六有些错愕地抬起头,只对上她那双与平日不符的眼眸,有些静雅,却也不失美艳。“我……”灵十六不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灵姻淡淡勾了唇,道:“你的其他十一个姐妹,除小十七外,都已结了婴。她们其中,有嫁到紫墟跟随夫婿共度余生的,有留守青丘守护本土的。后者可谓挚爱,前者只道联亲。” “九尾狐族几万年的历史下来,多出氏女,而统率青丘的事宜,却由男人主手。要是你游了花轿,遇到真命天子,嫁了也好。可长老和母氏何不懂你?成日嬉玩,无关情爱。今日一闹,只怕是独享一人之乐吧?” 听到这,灵十六的脑子里蓦地出现了火凤之上,自己躺靠在朝黎神君怀里的场景,不由得脸颊发烫。却无从辩解。 “而扶生乃成和长老之后,成和长老是除旻一长老之外在青丘最享盛誉的一位,他手握妖部重兵。受妖部爱戴。此次缘生石被盗一事惊扰神尊,他还未追究长老的罪责,却不代表永远不会。讲到这儿,你可懂了?” 灵姻话毕,灵十六只能自己在脑中思索线路。“旻一的族首之位……会另安他人?” 灵姻微微点头,眼里流露出些许无奈。 “青丘世代族首从八位长老之中选取,由神尊任命,却需要其人自愿担任。长老此次急于替你做媒,便想你与扶生联亲,那成和长老定会思忖后虑,毕竟娶人氏女又霸其族首之事,传出去,实不光彩。” “联亲……”灵十六在口中轻轻复述了一遍,“可我并不想……这又该如何?” 灵姻捏上她的肩,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小上几千岁的妹妹,恍惚见着了多年前的自己。 “十六,很多事并非你想就能,也并非你不愿就可以不做。四姐如此,也只是有了仙尊的庇护……” 她的眼前有些朦胧,心上,似被什么东西狠狠鞭挞着,蹂得生疼。 第12章 喝酒多误事 “四姐……” 灵十六看着灵姻的样子,有些不解起来。她只知道灵姻等了那仙公五百年,却不知那五百年,深似苦海,度日再如年。 “然并不是何人都能得到庇护,这世上,唯强独尊,你可懂得?” 灵十六生生地点了两下头。她懂,却不愿接受。 “如今上界联合,势必要夺回留存魔界的缘生石,青丘这时,正处人心最动荡不安之际。旻一长老要守上界,守青丘,守子女,不得不权衡利弊,却并不是不爱你。” 灵十六闷闷地“嗯”了一声,只是皱着的眉头始终舒展不开来。 “等这桩事过去,若是扶生待你不好,我便替你做主,如何?”灵姻用殷切的眼神望着她,她一贯是不愿强求别人的,只是事态如此,谁又能谈得自由? “我会考虑的,今日多谢四姐了。” 灵十六抬起头,勉强挤出个笑来。她是想对四姐笑的,只是心中有些苦涩,实在笑不出来。 灵姻轻点了一下头,随后又说:“你生为青丘之狐,承载着与生俱来的使命,或大或小,为己为国……总归是长大了。” 灵十六看着她离开涎玥宫,此时的四姐,一点不似比武台上刀剑相向的女罗刹,也不像平日里清幽寡谈的冷漠师姐,倒真是一位姊妹了。 难不成,自己从来就看不真切吗?或是真的长大了,该面临事不顺意,情不由己了吗? 灵十六轻轻咬了下嘴唇,望着远处昏黄的日光洒向地际,给整个青丘之土蒙上了落寞孤寂的滋味。而天边一抹临近的,抹煞七彩,糅合澄黄艳红的云彩,真像极了那展翅翱翔的火凤呢。 —— 冬留宫里,一位紫色纤纱裹身的女子盘腿而坐,在静默如深的屋子里闭目养神。 四周灯影曳曳,陈设简单,只一席铺,一只椅,一方桌。这一点昏黄,并驱不走满屋的孤寂冷落。 房门紧闭,蓦然间,一旁烛火竟神地飘忽了起来。浮娑下意识地睁眼,伴随着眼神忽地转为凌厉,她将挽在手中的素纱扯起,用力甩向前方,随后整个人便灵巧地从床上跳下,嘴角浮起一丝玩味的笑。 “偷袭不及。” 浮娑收回了甩出去的素纱,将其自然挽在臂弯,恢复了往常的动人模样。 先前只一人的屋内,彼时竟站了一个黑袍冠束的男子,他眼长眉尖,一副不羁模样。“谁说我要搞偷袭的?正大光明的你都战不过我,还弄如此名堂来作甚?” 仇野一手持着腰间短刀,似乎一点不怕面前这个笑里藏刀的女杀手。他何时怕过? 浮娑微微挑了挑眉,看着他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戏谑,“哼,要不是帝尊惜才,我早大战你个三百回合了。” “乐意之至。” 仇野缓缓走近了她几分,眼神不离她那张绝美动人的脸。距离拉近之时,他方才带着玩味的眼神也渐渐蒙上了柔情的影子。 他的声音有些沉,却也含着些沙哑,“五百多年没见了,你倒是没什么变化。” 浮娑暗暗退了一步,明眸里闪着些不安稳的光芒。 “你倒也是,”她转而提亮了声音道,“怎么,在青丘生活惯了,倒也喜欢起煽情了?” 仇野“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青丘虽好,却唯独少……” 浮娑微微垂了眸子,打断了他的话:“行了,来我这究竟有何事?莫不是青丘的人发现了?” 他稍不自然地摇了摇头,语气也恢复了平常的沉稳,“帝尊的分身之术运用自如,蒙混过青丘的小密探还是绰绰有余。不过时间耽搁愈久,天界恐担忧缘生石存安,而派兵暗围魔界,至时,帝尊分身乏术,也难保真相显露。” “天界应是会多加谨慎,帝尊回归,也该是指日可待之事,”浮娑看向仇野,眼神里有股不知对何物的莫名坚定,“待帝尊重获缘生石之力,那等蝼蚁之辈就留给魔怪当做口中之餐罢。” “好啊你,几百年没见,心长得竟比我还狠。” “哪知不是你软了心呢?”浮娑对他展眸一笑,随后便消失在了一团雾气之中。 他一直挂着嘴角的笑,只是摆了手,长叹一声,“还得送那尧山老者归山呢——” ——青丘 “到底是十六心性顽皮,将结婴之事视为儿戏,烦扰了扶生公子,也实在是对不住成和长老的一番心意……” 有苏盼兮伴在旻一身旁,先是打破了这沉闷的气氛。“既然如此,这一门佳事,怕是成不了了。” 有苏盼兮实为皇族血脉,连着穿衣打扮,举止谈吐,上至金簪步摇,下到裙摆步履,无不彰显着为族之后的端庄典雅与慈祥厚朴。 “不可,”旻一抚着木杖站起,被花白胡须遮掩的半张脸上尽显疲惫,连同他的声音,都裹携着一昧苍老和疲劳,“此事权为犬女之过,待我与十六商度,定不会教亏待了公子。这桩婚事,定成不可!” 扶生轻轻叹了一口气,嘴角却扬起一个礼貌的弧度,“也罢,鄙人确与十六公主有缘无分,如此,想必她也欣喜……” “这……” 旻一本想扶生实为有意,若是能撮合而成,之于整个青丘都是桩佳事。如今十六不愿之,扶生又弃之,如若事态平息,神尊降罪…… 思及此,众人的思绪都被突如其来的一声“长老”所打断。闻声望去,竟是刚刚那位眼睛哭得红肿的小十六。 旻一本以为她又来灵虚殿作怪,本想弃之于不顾,哪想她却抢先了一步说话。 “十六转念一想,与其费精力游那什么花轿,不如就定了扶生公子。” 这段时间,她可没少花精力在说服自己身上。不如趁着浊酒下肚,酒劲未消,心一横,就顺了他们的意。 扶生的内心狂跳了一拍,随后便又安稳下来。看着面前从容不迫的灵十六,想必她是准备了许久罢。虽知她的话里带着几分讥讽与妥协,但如此,也并不是一桩坏事。 旻一也不可思议地望着她,恐她下一秒便会变卦。“当之众人之面,十六,今日之言,实属讲真?” 灵十六定定地点了两下头,“讲真。若长老急于……”急于些什么?四姐对自己说的那些话,该是不可断言的吧? 她在心里猛扇了自己个巴掌,随后看向旻一,又补充道:“择日,便可举行誓礼。” 扶生暗中上扬了嘴角,灵七时常说自己是个伪君子,然,又何曾不是呢? “十六公主,鄙人很是期待。”扶生的声音轻轻的,让灵十六听得云里雾里。 兴许是烈酒未消的缘故,灵十六只觉得脑子昏昏的,涨涨的,好像随时都能倒下。 不行了…… “那些什么事,就让礼娘来操持是了……我……我就先回去了。”灵十六对着扶生笑了笑,随后便离开了灵虚殿。 “乏了,是真乏了……”灵十六回到寝殿,将自己一股脑儿甩在了榻上。什么烦心事,都随它去吧。梦里,可是有神鸟火凤,和那位温润的仙公呢…… 第13章 十三找上门 寝殿内,一方檀木莲纹圆桌立于温香软塌之前几尺处,其上摆着一陶制黑釉酒盅,案上只倾着一只白瓷青莲纹路的酒觥。 周围染着一摊泛光的东西,那东西将整个房间都填满了刺鼻的味道。一嗅只觉苦中辛辣,二嗅,却多了几分甘甜绵糯。 那是青丘之中最通酒技的师傅元娘酿造的桃花酒。采含苞欲放,初露新蕊的桃花,融于雪山之巅,冬末春始欲冻未成的灵泉泉水。再加白芷、饴,埋于桃花树下数十年,才出此一罐。 如此珍贵的一罐酒,灵十六没将它品尝到位,人就先晕了去。 也不知怎的,灵十六从没在青丘体会过炎热,今日,却是浑身上下都闷热地不适应。原来妖怪也会被那酒给迷糊,以后,怕是再喝不得了…… 软塌上的灵十六睡得正香,殊不知房门那,正闯进来一个小东西。小狼崽似乎不怕被发现,成日游荡在青丘各处,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它刚跨过门槛就嗅到了满屋的酒味,顺着发出闷闷气息声的那方向望去,只见那靠墙的鹅黄软塌上,正瘫着一位妙龄女子。 不过话说回来,回望青丘的每个女子,个个都长着一副不好认的脸。张张粉墨出彩,张张年方不异。虽说都长得一副好皮囊,却没一张能让它记得住。 堪称六界里回眸一笑便能杀倒众生的青丘九尾狐族,也不过尔尔。 小狼崽轻踮着步子,来到软塌下方绻起了身子。自那次灵十六给它通了灵力,短短时间内,它便长大了许多,再不是从前那只单手就可以握起来的小狼崽了。 它的眸子在浓黑色毛发的映衬下显得异常特别,瞳仁处是无可挑剔的黑,而外周,却映出沉沉的暗红。单单看着,一旦生久,便能使人心生畏惧。 好似被那深渊凝视着,稍不留神,就会被从深渊底部突袭而上的怪物给吞食。 它没有合眼,怕也被上榻时不时传来的粗粗的喘息声扰得不安宁吧。 不知过了多久,上榻的呼吸声渐渐减弱,就当它以为可以获得片刻安歇的时候,那儿又传来了几声闷哼。 小狼崽有些烦闷地将耳朵合了起来,却还是盖不住上榻隐隐传来的“呜呜”声。 它朝那望去,只见灵十六的小脸通红,被汗水湿漉的鬓角沾染上了几撮青丝,显着有些杂乱。 她闷闷哼着声,连着那清秀的眉毛向眉心聚集,不知被什么涂抹的艳红嘴唇也时有时无地张着,着实有些可爱。 灵十六热得将衣领给扯了开,露出显而易见的锁骨和微涔而又不失白皙的肌肤。她甚至将广袖也撩了开,顺着纤纤玉指往上,便是闺中女子从不向外人展露的藕臂。 有苏氏时常说她不像位大家闺秀,如今一看,确也如此。 小东西愣了一愣,呆呆地坐在榻前的地板上。 “我就是不想……想跟他结……神……” 灵十六的话断断续续的,夹杂着更持续的“哼哼唧唧”声,让谁听也听不完全。但小东西大抵能猜到一二。 无心嫁错郎? 倒颇为有趣。 —— 灵十六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等她迷迷糊糊有了意识的时候,一睁眼,却发现天早已暗了下来。 她勉强撑着有些眩晕的头,朝手掌内吐了口气,屋子里的烛火都在一瞬间亮了起来。“怎么这么晚了……” 她扭头看向圆桌上的黑釉酒盅,昏黄的烛火在那映出了倒影,她这才被那时的记忆给倏地唤醒。 灵十六“啊呀”一声,像被针刺了一记似的,一下从榻上蹦了下来。 “我怎么生糊涂了……” 她重重地锤了锤自己的脑袋,感受到不假的痛意后,更加确定自己是真去了灵虚殿,还真说了那番话…… 屋外吹拂过桃树的风彼时也吹进了灵十六的心,将它浸渍得只剩凉意。它快要结冰了,只是还未等它冰冻,心上散发的凉意就蔓延到了全身各处,卡进了喉咙,有苦诉不出。 灵十六打小就没做过什么不惊天动地的事,只是这元娘的桃花酒未免也太烈了些。好像能催人魂似的,尽促使自己做些冲动的事。 她是真后悔了。 抬眸望向宫外那一片灯火璀璨的地方,隐隐还立着几个人形。 灵十六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触碰了一下似的,突有一股温柔暖暖流过,她于是拿起面前的酒盅,想着大不了再冲动一次罢。 “怎么空了?!” 灵十六的脸上大写着不可思议。她反复翻倒着那烦人的酒盅,却只能落下几滴残余的忧愁。 自己怎么把桃花酒都给喝空了?!怪不得自己当时从元娘那拿了酒撒腿就跑后,还隐约听到后方传来个妇人的声音,约莫就是嘱托自己少喝点了。 “这算哪门子事……” 灵十六从没感受过这般委屈,竟然连酒都跟自己作对!嘴巴嘟囔着嘟囔着,稍没觉察,朦胧的泪水就模糊了眼前的一切景象。 她一屁股瘫坐在凳子上,对着外面传来天光的地方发呆,也没去管泪水是不是流到了脸上,或是沾到了发丝。 不知坐了多久,等到屁股都有些发麻的时候,她才从迷糊中反应过来。“小狼崽呢?”它成日里东跑西跑,怕不是被谁给逮住才好。 正在担心它的去向,耳畔突然闯进了一个熟悉且令人生恶的声音。 “十六!” 灵十六赶忙从凳子上跳起来,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朝门外看去,果不其然,灵若礼正逮着那小狼崽的脖子,大步跨进门槛。 看见灵十六惊讶的样子,灵若礼只道自己散对了步。方才她嫌屋中烦闷,便想出门溜达一圈。没承想,却在通往藏书阁的小径上碰见了当初那只小狼崽。 敢情灵十六是真把它带回青丘养着了。 不过,与其将这件事顺意告知长老,灵若礼倒是更想在此前好好跟她对峙一番。 上次要不是被七哥撞见,自己怕也不会在外人面前丢脸。如今灵七奉命守岗,再顾不得十六这边的状况。 灵若礼将手中的小狼崽往上提了一些,露出挑衅的笑,道:“你养的?” 灵十六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看着小东西在她手上挣扎的样子,心头不禁揪紧了几分。她皱着眉头,手也不自觉地紧握了起来,“你将它放了!” “哟,生气了呀?”灵若礼还是头一次见她明明生气却强忍压抑的样子呢,“怕小狼崽子受伤喽?” 一听这话,灵十六立马松了拳头,语气也平缓了不少,“你别伤害它。它是我带回来的,过几日便会放走。” 灵若水轻哼了一声,“你还真是皇族的杂种,青丘的败类。一只未修炼成形的小小狼妖,何值得你去守护?你有这点善心,何不去守护这青丘,何不像四姐七哥他们一样对抗那魔族?成日荒度,不攻修炼,还徒添了长老的忧心” “哦,”她转了转眸子,似乎将整个屋子都扫视了一遍,最后眼神落回她那,里边带着几分戏谑,“不过这也怪不得你,似乎你的灵姿就止步于六尾了呢。母氏也可谓得青丘铁娘子一称,再不济,也不该生出你这么个软物出来。” 软物…… 第14章 十六并非软物 大抵从她初降于世开始,灵十六就被扣上了“软物”的帽子。 降生之日,青丘气象异变,熠熠天光恍惚间成了泡沫幻影,一点点被那渐渐侵袭的黑云所笼罩、吞食。 那一日,青丘鲜见得日短夜长。无数子民都在白夜里怀着虔诚的期许,或在神树下,或在屋檐里,想看看皇族九尾狐的第十六子,究竟是什么样子。 然而那未出世的婴孩折磨了有苏盼兮整整一个旦幕。流华宫里的侍女进进出出,没有片刻停歇,就连稳娘的脸上也挂不住豆大的汗珠,顺着面颊滴落在有苏氏的肌肤上,却掷地有声。 她出生时,婴孩的啼哭声响彻了整个青丘。但人们并未过多着眼于这个小生物,将她带离流华宫后,旻一连夜守护在有苏盼兮身旁,直至她苏醒。 日后成长的时间里,曾经被寄予厚望的小十六逐渐消失在大家的视野里。由一尾修炼至七尾,她的兄弟姊妹们至多只花了九百年,小十六甚至要把命都给搭上了。 在整个青丘族民的印象里,皇族第十六子,生伴异象,险而克母,顽皮嬉闹,不学无术。就连同胞的血亲也时而拿自己作为笑柄,动不动便出手打趣。 她孱弱不堪,无人愿称之为公主。公主象征皇权,至高无上,也意味着灵姿超群,足够担当重任。 “软物”这个词,已经被她听得耳朵都生了茧。没人愿意肯定自己,连自己的血亲都不肯。 “你胡说!” 灵十六刚松下去的拳头在此时又被攥起,长甲毫不留情地抵着血肉,似乎再用力一些便能渗出涔涔血迹。 方才的懊悔与苦闷不敌现在愤恨恼怒情绪的万分之一。她的被冰冻的心血在此时反复糅旋,顺着气脉抵达全身各处,将整张脸都涨得通红。 看得灵十六这副样子,灵若礼的心头顿时就舒坦了许多。她轻抬手,被拽住脖颈的小狼崽就被一股力量给重重摔在了地上。 伴随着沉凄惨的“嗷”的一声,小狼崽瘫在那一动不动,只是时不时地抽动着尾巴,看着灵十六的眼神里透露出莫名的祈求。 灵十六见状,二话没说就挑起了披帛,汇聚着灵力狠狠朝她那方向抛去。 你不过是想彰显自己有几分几两罢了,我便同你斗,岂不是顺了你的意! 平日里纤柔,能挑动万种风情的青白色披帛,竟在此时像一副实体般,轻巧而又有力,准确地打到了灵若礼面前。 在触及之际,灵若礼灵活地躲闪到一旁,语气中含着不屑与挑衅:“十六妹妹的长虹似锦练得还差点意思啊~” 一边在说着,另一边,似箭穿刺而来的素帛已然出现在了灵十六眼前。她躲闪不及,只能手肘使力,生生将它抵开。 灵若礼使的是唳气,不拖泥带水,而来去如风,强劲有力。“下次可再别仔细听我说话。”她话里含笑,眼神轻蔑,全然看不见灵十六早被鲜血浸渍的手掌。 然而灵十六看着自己的手,只是稍顿了一下,随后便恢复了先前凌厉的眼神。她紧紧盯着灵若礼,由里而外,都散发着一股狠意。 那不能算什么痛。相较族民的怀疑,血亲的针对带给她的千百年来的心疾,那并算不上痛。 灵十六左手抵腕,嘴中碎碎念着什么咒语,随后紧看着灵若礼,玉指在空中比划出一个“巳”字。 至此,屋里洋溢着桃花酒味的暖风倏然间变得极寒无比,在灵若礼周围卷起些波动,将其发丝衣裙扰得纷乱。 “你就会这点小把戏?可别忘了,九尾狐可是狐族中极耐寒的……” 笑意还未消退,她面前的寒风忽地凝集成坚硬锐利的细小冰柱,如万箭,向她齐发而来。 “你……” 灵若礼顾不及看灵十六同样弥漫着寒意的脸,她双手齐展,在面前幻化了一片薄障,冰柱一触及,就融成了柔水,顺着流落在地。 你还敢跟我动真格的? 灵若礼再没心情跟她做些小把戏,她猛地伸出手臂,一股气流便顺着灵十六的方向疾速而入,将她的双手紧紧束缚。 怎么又是这烦人的锁链?!灵十六奋力挣扎着,想自己解了这仙索,奈何双手胡乱比划着,一点用没有。 她将仙索使劲往自己这边一扯,灵十六就被连带着甩到了屋外。 “咳咳……” 灵若礼这次使的是清气,柔缓而持续,侵蚀而后觉。仙索在以缓慢的速度收紧,捆缚得灵十六无法动弹。耐受点过后的每一秒,都是对她的折磨。 她能感受到肉体被什么东西狠狠刺进,旋扭,那感觉痛极了,绞得,连心都开始疼了起来。 “怎么,实在痛得受不了,便向我求情吧?我可并非狠心到那番地步。”灵若礼蹲在门槛上,双手托着腮,好像在看戏一般。 灵十六没有说话。她才不会向灵若礼求情呢,反正自己死不了,颜面总要留着点吧? 她好像一直知道临难之时,身后总会出现一个人。所以她放肆生长,不顾一切。 “十六!” 灵若礼闻声立马从门槛上站了起来,脸上也挂了鲜有的惊慌失措。七哥?不可能啊,他这时候还在灵山那呢,怎么会…… 直到看清闪现在灵十六身旁的一缕白烟,灵若礼这才屏住了呼吸,害怕地退回了屋子里,她斜睨了一眼趴着的小狼崽,脸上写满了不悦。 “有这么个主人,倒真是你的福气。” 低喃了一声,灵若礼为自己打开了一扇玄门,随机消失不见。 灵十六只觉身体的束缚在瞬间消失了,她猛地吸了好几口气,直到能睁开眼时,她才看清梦中那乘着大鸟火凤的仙公。 “神君……”灵十六几乎是憋着嗓子呢喃出来的,她怕一旦声音大了,自己的啜泣声就会被谁给听见。 “先起来吧。”朝黎的声音很清澈,灵十六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大抵就是,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吧。 灵十六撑着起身,这才发现门槛上的灵若礼早就不见了踪影。她有些不服气,怎么,这样便可销声匿迹了么? 没她在场,怕是神君……也不听自己的一套说辞吧…… 灵十六的眼神充斥着不满与委屈,没敢带着它去看一旁朝黎。 “你与十三公主有过节?” 灵十六轻轻点了下头,随后觉着不对,又猛地摇头。“我没想与她作对,当也不知这过节生在哪。” “十三公主自恃强盛,无端拿你打趣,实为不该。” 不该……终于有人为自己说话了吗? 灵十六咽了口口水,刚刚沉寂的内心竟被荡起了些微波。她有些不可置信,那些不满抱怨好像,再次输给了即时的温馨充盈。 她突然有些明白了,自己明明是一个不较情爱的人,至少旁人是这样称道自己的,但遇见温润如他这样的人之后,却较真了起来。所有的不满冲动,好像都是为了他。 大抵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世间无数。 第15章 金风玉露又算何? 朝黎早就听闻青丘有位不得器的十六公主了。那日从魔窟救下她,便真正见识了她本尊,却并非常人所言之无用。 她会说会笑,能蹦能跳,知德感恩,只是灵姿尚浅,倒无伤大雅。只是今日亲眼见识平日活泼嬉闹的调皮被同类如此欺凌,他便觉得兹事体大了。 朝黎看着低头不语的灵十六,道:“怎么不敢抬头?” “我……没好意思……” 她那副狼狈的样子,可不是被他给看完了吗?要说自己是愿意再被灵若礼用仙索捆缚一次还是被神君救一次,她倒想选择前者。 朝黎嘴角浅浅勾出一个笑,“今日之事,吾将告予旻一长老,望还你一个公道。” 神君替自己开口,那长老定会重视吧?不过成日里麻烦他算什么本事……想想还是觉得不稳当,正当灵十六抬头想推脱时,也正对上了朝黎投来的关切的目光。 “还是你想单独跟长老较量?”那双清澈深沉的眸子,挑动月影无痕,散播春风无声。于寂寥中给人以最稳固的慰藉。 什么较量不较量的,灵十六早已经将无所谓的话统统抛到脑后了。留在她的眼里,脑子里和整个心里的,唯有此时眼里面存着她影像的这位仙公。 他怎么能这么温柔?说话也温柔,眼神也温柔,好像他的温柔永远花不完似的……灵十六被这春水裹携着,像只荡漾在微波粼粼水面上的扁舟,丝毫不用考虑自己有会翻船的风险。 只是这一凝眸,让她全然忘了屋内还有只小狼崽的存在。 “那……那倒是,神君替我一言罢,十六感激不尽。”她赶紧将头给别了回来,跨过门槛时,腰部的酸楚忽地一下就让她记起了刚刚灵若礼欺负小狼崽的事。 “哎等等!”话刚脱口,灵十六却没拦得住朝黎,便教他进来了。 她四下里仔细看看,却丝毫没发现小东西的踪迹,哪怕是一撮毛也没有。 纳闷之际,朝黎在后方看她的动作有些异常,便疑惑道:“在找什么?” “没……没什么。”灵十六摆正了姿态,对着他勉强笑了一笑。 还好小东西跑得快,要不然被神君发现了,可也是要被教训一顿的。族章就是族章,世仇就是世仇,几代几世,都是磨灭不去的。 朝黎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眼神不经意瞥向了后方的檀木圆桌。他好看的眉眼微微皱起,似乎有些猜不透。 这个小动作被灵十六给注意到,她敢肯定那壶酒被神君给发现了,总不能是自己借酒消愁吧?神君肯定会说小小年纪谈何饮酒,或是饮酒伤身,况是女孩子家…… 灵十六脑子转得发热,却被神君的一席话给泼了整身的冷水。 “吾听闻你即将与成和长老之子结婴,莫是心不愿?” 朝黎的脸依旧温如白玉,高挺的鼻梁,时刻含笑的薄唇,白皙如瓷器的脸庞俊美异常。莫说现在谈笑风生,临难之时,他定也不会像自己那般焦灼而红了面颊。因为他禅心如故,永远沉静。 他是长老口中的神人,更是她生命中的常青树。 此时的她却不能沉于眷恋,只能生生掰回自己因羞愧而涨红的脸。灵十六轻轻点了一下头,“嗯”了一声。 “心不愿,却错付给了酒,往后每日,都得活在自己的选择之下。不愿即不愿,又何必强求?” 听了朝黎的话,灵十六的肠子更是悔青了。要是自己早早找了他,听了这些话,怕也不会找元娘要什么桃花酒,还要最烈的那一种。 “只是……十六想改,不知来不来得及。”灵十六望向他,渴望从他嘴里得到些能慰藉自己的答案。 朝黎微垂了眸子,语气却如往常一样平稳,“自你闯入灵虚殿招亲,事后,旻一便将这门亲事昭告了青丘上下,成和长老表诚挚祝愿,也照你所说,择日将举行誓礼。” 整个青丘都知道了?!这下自己是真的完了,没事喝什么酒啊!灵十六这时候只想把自己塞到地缝里,越不见天光的地缝越好。 灵十六深深叹了一口气,却说不出半句话。 “扶生公子在紫墟部族也享有盛誉,品性这方面,但可不必过于担心。” “十六清楚。”灵十六不知道自己在跟哪位神仙拗气,只是心头不顺,想寻处发泄。 朝黎看她这副丧气样子,不知是否又在想那些七七八八了。 他忽的伸出手,轻拂过圆桌上的一摊酒水,将那地方处理得干干净净,甚至比以往还要整洁。 “你若是想,便可化糟粕为精华,化荒芜为繁茂。” 话刚落,朝黎又轻一佛手,那立着酒具的檀木桌上此时竟又多了一盆水仙。伞状花序的白色花瓣优雅地绽放着姿态,其末端的鹅黄色又如神之点缀,将整朵花画得可爱至极。 “可真漂亮……” “关于情爱,谁都不是生而悉知的人,唯有两方相处磨合,才能从中寻得真味。”朝黎将手收回宽袖,转而看向正在犯迷糊的灵十六。 她才不是在犯迷糊呢,只是不服他的话罢了。 “那金风玉露,蓦然相逢又算什么?”灵十六只是在问,她与他的初见到底算个什么。算个没有结果的喜爱,惊鸿一瞥的感叹,算个不知是否该表露心意的难题。 她断想不到,这番“金风玉露”的说辞,竟把对面那人的思绪拉了好远。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天上鹊桥一日建,人间七夕唱百年。 其实他也纠结不清,什么是情爱。金风玉露固然浪漫,然,却并非能抵世事变迁,生事百变。 朝黎淡淡勾了嘴角,“算是生命的蓦然光亮。誓礼大日,要保持笑颜。” 灵十六还没琢磨透他的话呢,他就像来去自如的风一样,忽的,又走进了一团白雾中,消失了踪迹,徒留下她一人静静品赏那盆静雅的水仙。 朝黎出了涎玥宫,独自一人漫步于无人的灵山一脚。他好像无心,却又有意地负手观望。青丘美景是佳,只怕疏忽了其他部族的进出情况。 今日他在大祭台巡兵,忽然察觉到气流异动。寻常的法力运作并造不成那么明显的异动,他于是心存疑虑找到气流源头,竟正巧在涎玥宫发现了受伤的灵十六。 只是灵若礼的修为仅仅止于九尾,况且对付十六的索仙咒威力不大,并不至于挑拨乱象。朝黎联系到十六方才的慌张样子,猜测她是留了不该留的东西在涎玥宫里。 他在水仙上施了明隐咒,摆置那盆水仙,除了教会她道理,也是为了从中窥探异动。 只希望青丘派去的密探消息可靠才好,帝尊,可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物。 夜晚蝉鸣依旧,只比白天聒噪了些。 背离青丘白夜的那一白色身影,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寂寥。他在那伫立了一会,忽的伸出双手,迎接那从暗无边的天际中忽而飞过来的一只火红大鸟。 “走吧,阿凤。” 第16章 明天,静候着莫急 从山际往上看,黑黢黢的天空倏地划过一道金红的丝线,给重重抹上浓墨的辽阔疆域添了一道即时的光亮。 火凤载着朝黎一路不歇地来到一处地方,子规夜啼,给高不见顶的巉岩蒙上一层可怖之感。 朝黎在洞口前驻足了一会,随后安抚火凤,独自前往内边。 苍离之境的外山可谓百步九折萦岩峦,其内却是别有一番洞天。好说,绝壁下脚只开了一个小口,顺着小口走进,只觉自己步入一座庞大宏伟的宫殿。 其内无灯火自通明,枯松倒挂绝壁,四周无多建设,唯中央一根石柱由粗至细,直旋而上,耸入云端。 石柱的下方,还躺着几条如手臂般粗大的铁链。那是防止修仙成神之人走火入魔,及时遏制的手段之一。 朝黎看着洞内一副死气沉沉的景象,眸中也闪过几分凄冷之色。他负手向前,盘腿坐在了铁链前方,静修淀心。 脑中,却恍惚映现几百年前关于此地的记忆,耳畔,竟也回响起了境外时常响起的呼唤声。 只是这一切,又恍如隔世。 —— 灵十六将那盆水仙仔细把玩了好久,她也不是没有见过,只是神君亲赠之物,怎么说都来得珍贵些。何况,赠人者本身就是水仙一般的存在,神质通明,纤尘不染。 直到被水仙牵扯的思绪渐渐淡去,灵十六又记起了自己的荒唐行径。 她轻“嗳”了一声,站起身来望着眼前的一片黑幕。夜凉如水,潮气在空中漫漫浸润,沾染上肌肤,让她也不禁抖擞了下身子。 “对了,小东西去哪了?” 灵十六的想法总能被什么东西牵扯来牵扯去,一事未平,一事又添。她忙地跨上门槛,单手把握着门框,朝着外面叫喊了两声:“小东西!小狼崽!” 四周喑哑如故,没有一丝动静传来。她的心一下提了上来,莫不是灵若礼将它带走了? 这下该如何是好?神君好容易解救了自己,自己却要再次蹚虎门关,次数多了,神仙也会烦的呀! 灵十六急得来回踱着步子,心系于小东西,连自己身上的伤都全然不顾了。要是这回逮着了它,再不会让它乱跑跑了! 几分思忖下来,灵十六还是决定去一趟灵若礼的寝殿,大抵有贤君北祁在场,十三姐也不会有什么大动作。 她就是要救小小狼妖怎么了?她倒是要让灵若礼看看,自己起码善心未泯,不畏压迫,何以被叫“软物”? 想着,灵十六提起衣裙,就要往她那处赶去。 只是她刚刚踏上青石子路,就听见后方传来几声“嗷嗷”的叫唤声。惊讶之余,灵十六转头便看见匍匐在门槛上的一团黑色的东西。 “你怎么在这啊!刚刚你在里屋是吗?怪不得没发现你呢。”她将小东西抱起,仔细揉着。 她左看右看,却没发现小狼崽身上有什么外伤。内心存虑,灵十六还是不放心地问着:“小东西,你哪儿疼,给我指指。” 说着,她又轻将它放下,只是小东西并没有什么精神,愣愣地匐在地上,眼睛呆呆地望着灵十六。 看小东西这副样子,她的心简直被揪着疼。灵若礼也太不守武德了,要挟算个什么事!“乖啊,这应该是内伤,我来给你治治。” 灵十六难得轻声细语,她将小东西安抚好,双掌伸向它,嘴里轻轻喃着什么,随后小狼崽周围的气流便明显产生了异动。 这套功法可是灵十六练的最熟的,给人运功疗伤这事她可从不马虎。 不过尽管如此,灵十六只知个始,却不知何时该终。等到她觉得自己有些气虚使不上力时,她才缓缓收回手。 灵十六抱着小狼崽有些吃力地站起,嘴里嘟囔着:“小东西好像生重了,不过也好……” 这时候她才猛烈地感受到身体各部位传来的痛楚,还真不是能忍受的。 好在自己上次从留香阁拿来的仙丹还有剩的,她从锦盒里掏出来一个,不管不顾地吞下肚,随后便觉昏昏欲睡,也忘了手中还擒着小狼,抱着它一块入睡了。 夜里,灵十六觉得怀中一片炽热。九尾狐体质偏寒,不怕冻,却尤其怕热。 兴许是受伤未愈的缘故,她身上直冒冷汗,夜里没披薄衾,更有些哆嗦。一向厌热的她也不禁将怀中的东西抱得更紧了些,时不时还会扯着它的毛发呢喃:“十六并非软……” 即使被这么蹂着,小狼崽也没有丝动弹的迹象。 只是这暗夜里,当灯光尽失璀璨,唯有一双眼睛暗暗睁着,青里透着些猩红,仿佛深潭之上漂浮着的,一朵孤零零的马樱丹。 良久之后,那双眼睛竟也合上了。于是暗暗里,只听得交织的弱弱呼吸声,化在这弥漫着久久桃花香的良夜里头。 —— 翌日,等天光渐显,灵十六才抱着酸楚不止的身子从榻上爬了起来。 “小家伙又跑哪儿去了……”看着空空如也的床榻,灵十六揉了两下头。 罢了,再任它耍两日,等到自己的誓礼日,就要把它送回狼部了。再留着大些,恐怕就会被某些人认为是威胁了,到时自己不在青丘,也难保小东西的安全。 外头的声音有些嘈杂,人头攒攒,也不知在作甚。 灵十六出了门想探个究竟,只是这一看竟叫自己吓了一跳。 宫门前的桃花树上挂满了红色飘带,上头金闪闪的,写满了祈福的字句;必经的青石路上铺满了红色花瓣,往日散落的落桃花也被一并清了去,徒留下满世界的红色。 灵十六随手抓了一位侍女问话,“这是做什么?” “回十六公主,是礼娘吩咐的,好为明日的誓礼日做筹备。” “明日?!怎么……怎么那么快?” 小侍女有些被灵十六的反应给吓到了,今日宫里大大小小都在筹备结婴之事,往日侍奉有苏氏的她也被调来了这。 早听闻十六生性急躁,今日一看,竟还更甚,连自己的誓礼日都能忘了。 但她还是屈身,毕恭毕敬地答道:“回十六公主,听闻是公主亲口说想尽快……” “这……”就算是自己亲自所说,难道长老不忙的吗?人都来帮自己了,谁去守青丘呢?“好,知道了……” 灵十六只想快些快点逃离这,大片的红色,梦中的欢庆典礼……她只但愿那天不要来得那么快。可明日…… 她着实是心烦意乱。 灵十六化成白狐,飞快跑出了涎玥宫,直至一路跑到灵山,她才疲累地停下脚步,幻化人形,瘫倒在了草坡上。 “小草仙呀,我要走了。要结婴了,要跟着扶生公子去紫墟了,你们可会想念我?” “小狐狸不要走!要留下!” 灵十六“嘿嘿”笑了两声,享受着暖阳的照拂,感受着细语的关切。 “十六公主,你怎么来这了?” 灵十六一个激灵,从草坡爬了起来,看着突然而至的扶生,不知该说些什么。半天,才哼出“偷个闲”三字。 扶生低眸浅笑道:“一样。” 他坐在灵十六一旁,伴随着暖风,细声入耳,“明日就到日子了,去了紫墟,我会好生待你。” 第17章 灵山浅谈,林深见狼 扶生嘛,虽然有时唐突浅薄了些,但待她,却是从来都不失礼的。 虽也说,他生得并非千古难得一见的模样。 但当旭日照面,被他尽数收揽进怀,青丝随着软风舞动,时而轻拍面颊,时而扬风迎立,柔声细语飘散空中时,他好似也成为了一位白袍谪仙。 但并非存在于她的梦中,眼前便是。 灵十六轻轻抿唇,“多谢。” “不必,”扶生轻扬了嘴角,“没有哪族族章规定结婴之人就得行交执之事的,若你不愿,旦可与我论友伴处。” 灵十六这时才敢正眼看他,眼睛里闪着些亮莹莹的东西问:“你可当真?!” 扶生重重点了两下头,也看向她,道:“你我都知这是场联亲,部族利益远在儿女情长之上,我当也明白,你更爱自由身。权宜之计,大可不要过于看重。” 扶生的话让灵十六红了耳根。他知道,什么都知道。 灵十六别过了头,深深吐了一口气。这样也好,互不隐瞒,往后的日子也能过得舒坦些。 “感谢扶生公子。” 扶生话中的你我,其实更指灵十六。他只知这小狐狸可爱。那日檐下,青苔漫羽涅,桃花嗅蛱蝶,轻罗舞蝶间,她眸媚似婕。 他只知小狐狸嬉嬉闹闹,跌跌撞撞,他很喜爱。 先将这只冥顽不灵的小白狐哄好了,日后会发生什么事,还当真指不定呢。 “紫墟比青丘好玩多了,待你到那,我便指好多东西给你。” “真有那么好玩?青丘有宫殿,紫墟有什么?” 灵十六的话匣子就这么被打开了,往后源源不断的话,都是关于吃喝玩乐的那些稀奇玩意儿。 他们在灵山上坐了好久,直到灵十六觉着肚子有些饿了,才打算下山觅食去。 灵十六掸掸手,刚站起来,就觉眼前一片黑,马上又要倒了去,好在扶生在一旁扶住了她。 他秀眉微皱,关切问道:“怎么了?” 灵十六缓了一下,有些无力地开口道:“应该是坐太久了吧,有些乏了,也饿了。” 扶生还是有些不放心,他隔着衣衫,将手掌轻抵她的背,探查她的气象。 “你气血不稳,待我给你输气。” 灵十六闷闷哼了一声,这感觉真不舒服,什么都模模糊糊的,但后背那块地方,竟舒坦得出奇。 她半眯着眼睛,看着远处忽得掠过一个黑色的影子,待她睁大眼睛想看真切些,却又找不到它的任何踪迹了。 “真是要瞎了……”她在心里自我安慰着。神兵天降成日在青丘把守着,该不会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放进来吧? 她在心里重重点了两下头,感受着后背源源不断的暖流由一个点扩散至全身,活络了经脉,酥软了骨子。 不知过了多久,扶生才收回手。与灵十六不同,他输完气之后愣是一点没影响,仍是能说会笑的。 灵十六不禁疑惑:“你怎么不累的?” 扶生浅浅一笑,“功成而已。话说你是怎么受的伤?” “嗯……”灵十六走在了前头,试图逃避这个话题,要说自己被姊妹打得落花流水,终是留不住面子吧? 越长大她越发现,自己终不是一个可以卸下颜面的人。就是倔,也要倔到底。 “对了,你有坐骑没有?” “坐骑?那是没有。我又不是仙人,要是,又怎能与你结婴?” 灵十六嘟了嘟嘴,“那行吧。” “不过,”扶生嘴角勾起一抹笑,有趣地看着她道,“要是你想,我可变成一只大白狐,九尾的那种,任你骑。” “当真?那可太好了!要是能飞……”灵十六已经开始幻想自己骑上大九尾狐的样子了,说不定还挺好玩的呢。 想着想着,她便不自觉地跳了起来,没去管后面那位走得慢悠悠的。 扶生在后头看她跑得飞快,时而要跳起够着树枝,时而要俯身拈起一朵小花。嗅嗅闻闻,欢脱起舞。 大抵他最爱的,就是她如今的这副模样罢。 —— 灵山东面有一片七里林,林子深处,是当年九方宿为了传送魔部通入六界的入口,即便过了万年,入口周围还萦绕着挥之不去的魔气,使得那片地方寸草不生,荒芜寂寥。 也因此,这块林子也被归为了魔界所属,万年来,没人胆敢擅闯。 然而此时一只黑狼贸然闯入林子,竟径直朝入口走去。 直至看见入口处站着的一位黑衣男子,黑狼才停下脚步。 驻足之时,一团黑气莫名从黑狼体内直破而出,它像被掏空了身子似的倒了下来,而那团黑气竟神的幻化成了一个人形,直直立在那名黑衣男子面前。 “帝尊!”黑衣男子抱拳,顿时恭敬起来。 “本座潜于青丘多日,终有所得。” 说话那人便是九方宿。他着一玄色大氅,袖口纹有金色莲花,外侧则匐着一只练雀,着装大雅,虽无金银粉饰,却已尽显尊贵。 “依座上所言,还需要何物?属下知悉,定为您夺取。” “还需一人,”九方宿负手,凉风拂过其面庞,只带起几根不守秩序的青丝,不曾让他眨上一眼。剑眉斜入长鬓,隐现猩红的一双深沉眸子无波无痕,却能卷起周围的一片杀气。 “明日青丘将举行一场誓礼,届时白狐将由重兵护送至紫墟,本座希望劫亲之路无阻。” 劫亲?!座上何时对青丘的白狐有好感了? 仇野偷偷探了眼九方宿的状况,只见他面色沉稳,无笑无感,倒真不像是…… 不过座上就是座上,他何时令部下失望过了?想到这儿,仇野也觉自己实在多管闲事。 “有何问题?” “回座上,属下定将此事办妥!” 仇野定定抱拳,直至面前凉风“倏”地吹过,他才敢抬起头来。这时候,九方宿已经借着那小黑狼的皮囊出了七里林了。 他重重呼了口气,随后便转身往入口走去。话说帝尊当初费大力打开的入口可真方便,不用开玄门,眼睛一眨,便回到了冬留宫。 “如何?” “见到帝尊了,他命我们将明日由青丘到紫墟护亲的大队引走。” “护亲?帝尊这是要做什么?”浮娑微皱起了眉头,看着眼前仇野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更觉奇怪。 “还能作何?劫亲喽。”仇野叉着手,装作没看她的样子。 “什么?!这不可能。”浮娑鲜见地动气,将挽在手中的素纱甩开,别过了身。 仇野有些无奈,将语气放了正经,“想来,帝尊是需要那只狐狸获取缘生石之力,我没多问。” 听到这,浮娑才稍稍放下了心,也为刚刚自己的失态觉些羞愧。 看浮娑低眸的样子,仇野莫名看得有些不舒服,干脆又添了一句:“就算帝尊真想,身为属下,也得谨遵命令。” 浮娑愣了一下,莫名握紧了手中素纱,“明白了,好好准备明日之事吧。” 仇野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中有些堵得慌。再看九天阶上那人,即使是个分身,在她心中,应该也比自己好了千万倍吧。 手中的拳头无意握紧,仇野沉住一口气,走出了冬留宫。 第18章 荒芜一日多事秋 灵十六从来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欲望。要是自己是神或仙,就算是灵力至高的九尾天狐也好,她一定要凭借自己的法力延缓明天的到来。 今日,灵十六可谓是将以往自己最不喜欢,最磨时间的事情给做了个遍。 她一下躺着晒太阳,一下跑去元娘那给自己寻了个差事,跑到桃林,从每棵树上都挑出几朵长得顶好的桃花,放进框子里。 如此临幸了几百棵桃树,直至自己实在站不住脚了,这才将框子交给元娘。 灵十六用手背拭去鬓角不停下坠的豆大的汗珠,一边跟元娘抱怨着:“这可不是一件甜差事。” “这世上,哪有什么差事不苦呀?”元娘笑着嗔怪,细心拾掇着框中的桃花,惊得一挑眉,“丫头,你可没用法力?” “那是,”她调皮地指着自己的鬓角,又说,“不然我怎么会出这么多汗呢。” “为何不用?”元娘疑惑。 “只是……为了消遣时间罢了。”灵十六轻“嗳”了一声,她以为自己在听了扶生的话后能看得开一些,不过讲真,也只有一些。 当时间临近,她又恨不得将自己塞到地缝里去了。 元娘倒是没想那么深入,她仅是青丘的一位酒娘,独自生活在酒娉间里,平日除了酿酒,也就只有跟十六唠唠嗑的爱好了。 如今听闻十六将嫁到紫墟去,着实为她感到高兴。 她握上灵十六的手,声音厚朴,“你呀,誓礼日之后,可就是个大姑娘了,里里外外有贤君相助,也用不得自己操持。不过紫墟并非青丘,那儿的规矩,可还是要细心学习。” 灵十六重重点了两下头,笑道:“嗯,十六懂得,元娘您也要保重。” 她在元娘身上看不见为皇族繁琐制度圈住的影子,除了有时会像母氏一样教导自己,倒总归跟自己合得来。她也最喜欢。 “你的这些桃花呀,可最珍贵。女儿亲手采摘,最为天然,日后你回了青丘,可要亲自品尝这桃花酒。也算作是,元娘给你的婚嫁礼吧。” “好啊!”下次,可就得少喝点了。 —— “明日竟真到了灵十六的誓礼日,也不知长老为何如此大张旗鼓,眼下夺回缘生石之事要紧,若是调离重兵,又怎防魔族侵扰?” 妆奁前,灵若礼正对着铜镜抿胭脂花片,花片的颜色靓丽,沾染到她嘴上时,徒添了整张脸的娇媚。 看着镜中的俏丽人儿,灵若礼不禁上扬了嘴角。她随手又拿起一只吹花红宝钿,缓缓插入发髻。 “如何,好看吗?”灵若礼拈指一笑,看向书房里边。 北祁一手捧着书,一手执着笔,在宣纸上勾勒着几个大字。近看,倒像是一个符咒。他没仔细听灵若礼的话,更没心思掂量她那什么宝钿好不好看。 “夫……”灵若礼没叫出口,只是薄唇微颤,喊了一声“北祁”。 “嗯?”他转过头看她,笑道:“好看。” 灵若礼勉强回了他一个笑,转过头时,却将那只宝钿取了下来,随意丢在妆奁一边。 看书看书,成日里就死捧着本书不放。怎么,看书看多了,便能修成仙了吗?恐是白日做梦罢! 灵若礼憋回一口气,没将这番话说出去。若不是旻一长老和他祖辈交情深,在又怎会同意将这么一位文弱不堪的小生入赘青丘? 本算是个联亲,奈何北祁所处的孔壑部族太过寒酸,有苏氏心疼这位女儿,便请愿旻一纳北祁为座上宾。 明面上说是给孔壑添了光,实则双方都心知肚明。 “听闻明日乃十六妹的誓礼日,外头忙里没休,是也热闹。” 哼,如此感兴趣十六妹的誓礼日,不如你去当了她的如意郎君?如此我也便能解脱了。 “是啊,大喜之日。一如三百年前一样。”灵若礼浅浅一笑,却没去看他。 三百年前,是她与北祁的誓礼日。只是怎么说,都没如今的大操大办。原因只道是那位不得势的小公家罢了。 听到这儿,北祁不禁顿住手中的动作,只见他手筋突起,凝望着大字的眸子也在这一时候冷厉了起来。 外头喜鹊叽喳,实在吵得心烦。 灵若礼紧盯着其中嘴巴最碎的一只,缓缓伸手,随着她的五指向内收拢,只听那只吵闹的喜鹊停止了叫声,“砰”的一下,摔落在地。 “恼人的东西。” 北祁轻轻叹了口气,仔细听着笔尖划过宣纸而发出的“沙沙”声,修长的眉毛终于不再紧皱,内心也终获得了片刻宁静。 灵十六回到了涎玥宫,今日她将青丘上下都逛了个遍,然最不舍的,还是这块地方。 “不知能否将这些东西都带去紫墟,扶生应该也不会介意吧。”她搓搓手,活动了下筋骨。 还真别说,自从扶生给自己疏通了气血,她好像就哪哪都不疼了,还哪哪都舒服着呢。 四下里一看,倚着紫檀木雕屏风的一团黑黢黢的东西引起了灵十六的注意。 “小东西,舍得回来了呀—” 她将小东西抱在怀里,仔细掂量着,“又重了,是不是偷偷修炼去了?” 正过小狼崽的脸,灵十六紧盯着它青色的眸子,“说,你是不是能修成人形了?” 话一落,小东西便挣扎了起来,灵十六拗不过它,便放它下地了。只是这次它没乱跑,而是乖乖匐在地上。 “开玩笑的!我都是花了五百年才修成人形呢,凭你小东西怎么可能那么快。”灵十六嘿嘿笑着。 又说:“我得将你送走了,明日肯定不能带你上路了,你说对不对?等天黑了我就偷偷地,你呢,就回你的狼部去,有缘等你修成人形了,还会再见的!” 哪知,灵十六刚说完话,小狼崽就变着法子贴近她,这小眸子灵光的,好像真是在乞求自己不要走呢。 “你呀,终归还是通点情分的,”灵十六仔细抚着它,“不过这次真不能将你带去。青丘就已经不通融你了,去到紫墟,更是不能拿你做赌注。” 小狼崽低“呜”了一声,听得她心里也不舍。只是事有取舍这件事,不止一个人教过自己。 夜幕将临时,灵十六背着青丘的人将小东西送到了灵山脚下一个隐蔽的地方,看着小狼崽渐渐跑远,她才安心回到宫里。 才一会没回来,彼时的寝殿已然聚集了十几位侍女。立在最中间的,便是礼娘素嬉了。 素嬉先行行礼道:“十六公主,这些都是有苏娘娘吩咐我们为您准备的嫁饰。” 嫁饰?灵十六仔细一看,才将自己的眼睛从十几个人移到她们手中端着的红漆盘上。十几个红漆盘,都装着各色各样的饰品。 其中有宝钿,有掸瓶,有金碗,有花佩,有手镯…… 灵十六看都看不过来,当目光转到素嬉手中的红漆盘上,却是收不住惊叹了。 “东西虽小,却是有苏娘娘精挑细选之物。姑娘若是有其他想携带之物,一并交予侍女,明日姑娘只要着上红装,坐上花轿,便可。” 灵十六接下素嬉手中的红漆盘,眼睛里闪着亮光,“多谢礼娘了。” 众人屈身退下,徒留她一人静享最后的良夜。 第19章 誓礼一日往魔窟 兴许是那日的朝阳过于耀眼,光芒盖住了众人,她看不见众人的欢呼,听不清熠熠闪光的小草仙们。是梦变成了现实,还是现实活成了梦。她分不清了。 灵十六一夜无眠。天光才渐显,她就穿上了那件令自己畅想了许久的嫁衣,身旁没有谁服侍,倒也喜欢。 待步摇一冠,活脱脱的,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恍惚间多了好几分沉稳和英秀。 怪不得是母氏挑的红妆。她从来不愿女儿们只是秀外慧中,而是能像灵姻四姐那般,温婉而英气,既能对外,也能主内。 镜障之中的自己没有笑颜,反而有些苦气。灵十六大手一挥,怎么看都是不开心,干脆别看了。 刚要走出寝殿,她忽的瞥见圆桌上立着的一盆水仙。虽已托付侍女们将寝殿中物一齐送往紫墟,但这意义非凡的东西,她却想亲自带着。 灵十六伸掌,对着水仙轻轻吐了口气,“这样就可随身带着了。” 她将幻化之后的小小水仙握在手里,刚跨出门槛,便迎上了两队司仗,站在最前方的,是一日不见的扶生。 今日,他也着了一件大喜袍子。 灵十六浅浅笑了笑,稳步向前,走到扶生旁边,穿过两队司仗,一步登灵山,二步祈神树,三步上神栈。 一切进展得很快,直到面见神栈尽头的二位时,她才恍得回过神来。 “长老,族母。” 灵十六和扶生各伸出一只手来,任有苏盼兮在其上系同一根红绳,只是一瞬,那红绳便消失不见了。 待双双放下手,他们才算是完成结婴。 灵十六有些苦闷。刚刚走过了那么长的一条神栈,她丝毫不见神君的影子。难不成他不愿来祝福自己吗? 不对不对,她也不想他来。她可不希望神君看自己的誓礼日,一点都不好。 走完了最后一关,灵十六终于可以坐上花轿子了。她将手掌摊开,看着一只小小水仙花,露出了笑颜。 誓礼结束,众妖部却迟迟没有散场。 就在方才,朝黎派人传书旻一,九方宿此时身不在魔界,冬留宫中也只留有他的两位大将,此时夺取缘生石,机不可失。 “此事莫不是个圈套?” “神君亲信,所言应该不假。若是圈套,九方宿有何理由引我们入魔界?” “趁势之虚,攻入青丘!” “若此时大动干戈,陷入圈套,只怕我下妖部众将,少则损兵几百,多则……” 众妖部的言下之意,是让旻一调用自己的一支兵。 旻一沉着眸子,一手捋着白须,脑中正在纠结着做出选择。“除守卫青丘的一批神兵天将,唯有一支护亲队了。” “可是长老,十六的安危……”灵七抱拳,在一旁劝着。虽说长老平时对十六不管不顾的,但他也着实不相信长老会就此舍弃她。 “缘生石因我族失误被盗,若错失了这次机会,何来第二次!况十六身边有扶生公子,且不必过于担心。” 灵七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长老……” “将护亲队调回,众妖部随我一去魔界。”旻一的坚决果断,也是当初族群拥护他为族首的原因之一。 他所做的决定,从来不是条回头路。 旻一用木杖在半空划了一道玄门,玄门另一头,是一片暗黑密林。他率先走过玄门,紧跟着的是灵姻和灵七,还有众妖部率领的几千名护亲队。 这片密林,便是灵十六误入魔窟那日误闯进的那座。 朝黎一早就听了密探的回报,他恐消息有误,便只身来到魔界。他以神息探路,确定冬留宫里没有九方宿的魔气才敢通报青丘。 他也心知这可能是魔界的一个圈套,只是若不试险,往后便可能再无机会了。 朝黎见旻一率着众人往密林深处走来,眉心一皱。他调的并非神兵天将,看样子也并非各妖部的手下。而若是青丘灵卫,一令之下能召集几千兵马的…… “这可是十六的护亲队?”朝黎的声音有些沉,问旻一道。 旻一微微点头,“我已让扶生公子就近取道,况十六身旁还有百名随行灵卫,神君但可宽心。” 他看着随行的众人,心头有些揪紧,片刻,才负手道:“青丘五百灵卫先行探路,吸引魔将的注意,一有机会,吾便前往玄涧,适时撤退,切莫恋战。” “是!” —— 灵十六在轿子里待了许久,自方才的喧扰声过后就再没动静了。她觉着有些奇怪,于是掀开帘头看向前方引路的扶生,问道:“怎么还不上路呢?” 扶生脸上的担忧还未消却,马上又转过一副笑脸,回她道:“马上就上路了,方才长老嘱托了我些事,你好生待在轿头里,很快就到了。” 灵十六“哦”了一声,随后转头,看见后方成对排列着的灵卫,不由得惊叹:“还有这么多人随行呐!” 扶生有些无奈地笑笑。傻丫头,人都被你长老调走了,还觉得多呢。来日,定为你补一场更盛的誓礼。 他手持花尽剑,高高抬举至正前方,随着丹田聚气,汇集于剑刃,方才的一个白点,在瞬时间往外扩散,撕裂了界与界的交际,直至变为一个弥漫着雾气的裂口。 随着一声“起”下令,扶手牵着红绸带,引着轿头往裂口内走去。 魔界那边,刚刚被朝黎派出的五百灵卫已顺利抵达冬留宫前,率领者,便是灵七。 内头的仇野与浮娑闻动静而出,身后则跟着魔界的几百大将。既然是场拉锯战,便用不着使上全力了。 “作戏也得认真些吧?” “我可不想浪费体力,让部下去打就是了。”浮娑面上没有表情,被仇野昨日那么一说,便再不想跟他多说一句。 “行行行,随你总行了。”仇野笑了一笑,随后转向前方一片青压压的影子,“你且留在宫里,别伤着了。” 说着,他就像一股黑风似的率先冲了上去,双手朝灵七大挥而去,“大胆狂徒,胆敢擅闯魔界之土!” “上!”灵七躲开仇野的泣血魔刃,随后双臂一张,万千细如针线的冰丝齐发,直直冲他刺去。 “看样子,冬留里还留着一位。” “如此不是证明了那九方宿真不在魔界吗?以大众之力,定可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不可,待我去玄涧一探缘生石的踪迹。”朝黎面色凝重,随后看向灵姻,“灵姻上仙,这里还烦请你照看一二。” “是。”她看着朝黎化成一股白雾,随后面向旻一,道:“长老,我带剩下的灵卫前去支援七弟,若局势逆风,还请您先走一步。” 青丘的根基,可都在他的身上。 旻一重重点了两下头,白眉遮掩下的眼睛显露担忧,“好,小心。” 朝黎的虚掩之术运用自如,因此上次前往魔窟时没被魔将给察觉,也好在九方宿当时正分心于小十六。 这次他绕过作战中的魔将耳目,来至玄涧,却被洞口的一层屏障给挡住了去路。从朦胧却坚实的屏障往里看去,那蓝而剔透的光芒显得无比耀眼。 缘生石还在! 这屏障由魔气汇聚而成,流动着透而暗红的丝状体。 朝黎双手交叉化十,伴随着嘴中咒语轻响,那屏障跟着双手往外张开而撕裂出一个小口。 他的额间冒出涔涔冷汗,神气与魔气交织形成的巨大气流将他的墨发吹拂而起,随着裂口愈开愈大,朝黎突然使力,将那屏障彻底撕裂。 然而玄涧里头,根本不存在所谓的缘生石! 第20章 花轿外头现魔气 就在朝黎诧异之际,一阵黑风悄然而至,重重给他后背来了一记毒掌。 “咳——” 朝黎被突袭的巨大力量往后推了几步,单手扶胸,本能地伸掌控住后方的人。 “缘生石究竟在哪儿?”朝黎的面色阴沉,尽失以往的温柔贤雅。 浮娑竟没有一丝害怕的样子,她冷哼一声,右手在后背偷偷比画着什么,那捆缚住她的仙索便神一般脱落了下来。 没有一丝犹豫,她将手中素纱变为最有力的武器,狠狠向前甩去,本半臂之宽的素纱忽然间变成了席卷天地的巨大黑幕,疾速朝他扑来。 朝黎反掌将素纱蜷曲扯裂,待重见光日,才发现刚刚的浮娑早已不见了踪影。他的气血尚虚,无力再去追逐。 只是缘生石不在玄涧,九方宿也徒留左右护手在冬留宫…… 忽的,朝黎只觉手掌中一股热流袭过,他内心倏地闪过担忧,摊开手掌,在半空一划而过,眼前竟呈现出一个红妆粉黛的女子。 “十六!” 不好,果然陷入圈套。 朝黎没再逗留,而是出宫打算召集灵卫撤退。 此时冬留宫外,千百余将已然撕扯在了一块。方才的百名魔将,在此时竟像翻了一番似的,在虚无大地上肆无忌惮地呐喊着。 他们尽情挥舞着手中的短刀长剑,向着青衣白卫张牙舞爪。溅出的血迹沾染其衣,竟分不清是敌是友了。 灵卫们寡不敌众,纵有灵姻和灵七两位上仙参战,他们却都被源源不断出现的魔将消磨了大量气力。 “七弟,撤吧。” 灵姻将雪遮剑抵地,俯身大喘着气。她的青丝已然杂乱,被血渍沾染到苍白的脸上,眸子,却不因此而削减凌厉。 “撤,撤!” 灵七朝余下的几百灵卫嘶喊着,全然没见灵姻后方有一名魔将正向她挥过魔掌。 “小心!” 灵姻缓过神来时,已经被那青丝飘飘,面不染尘的白衣上神圈在了怀里。 “十六那边有危险,旻一长老那边可好?” 灵姻从他怀中脱身,看着他道:“长老已经回到青丘,暂无生命之忧,还是去救十六要紧。” “这是九方宿的圈套,想必十六才是他的目标。我先将你们传至青丘,保住剩下的灵卫。”朝黎的脸色有些苍白,声音却异常坚定。 话止于此,他运功将丹田的气流逼到手掌,五指向外张开之际,以他为中心的方圆几里的气流都在一时间发生五彩异动。 灵姻担忧地看向他,急促地问:“那你呢?” 只是她话没得到回响。当朝黎五指蜷曲之际,那些五彩迷雾在瞬间消失,连带消失的,还有余下的青丘灵卫。 等到缓过来时,刚刚经历过混战的一群人还持着手中带血的剑,于灵山脚下相望而立。 “神君去救十六了——”灵姻粗喘着气看向灵七,眼神中除了凌厉,还多了几分惊诧和回味。 —— 青丘的婚俗循旧,新人走过神栈之后,便要由新郎执红绸牵引新娘的轿头,走过几大享有声望的部族,由百妖观赏献福。 新娘轿头后边的随行队伍越长,便象征着新娘享有的声望越高。此外,也有依着小公家的势力看的。 此次除了事发突然,随行大减,为了保证灵十六的安全外,扶生自开一道玄门,也是不想让百妖看低自己的新娘子。 玄门之道很长,除了没有众妖观摩,路上一切美好的景致都被包揽在内。两侧桃树凛凛,中间大路宽敞。 灵十六时而会掀开帘子瞅瞅外面,着实是静得蹊跷。“这是一条什么路?” “为你开的一条路。”扶生勾唇笑笑,“你可喜欢?” 灵十六嘟嘟嘴,将手掌中的小小水仙探出窗口,感受着微风吹拂的气息,“还不错,只是静了一些。” “也对,想你是更喜欢喜鹊叽喳的。” 灵十六“嘿嘿”一笑,她将红唇轻轻嘟起,朝着手掌轻轻一吹,没承想,竟把小水仙给吹下地了。 她的秀眉一时间皱了起来,脸上也多了些分焦灼,随着花轿的行进,她的余光只能看见那红阑木雕的轿壁。 “扶生!等等!我刚刚……” 没等灵十六话说完,扶生就忽然摆手喊了“停”。 灵十六还以为轿子是为自己而停的,心里还在称许扶生的体贴,可她才刚掀开红萝茵褥,就被扶生的一句“坐定!”给按了下去。 灵十六的心一怔,双手捏着茵褥,不敢动半分。 默默里,她只看见窗口的软屏帷幔在风的阵阵吹拂下里外飘动。先前的朗日忽的黯淡了下来,她能从空隙里窥见一二。 就连偶尔吹进来的风儿也有了些凉意,这不禁让她将手头里的褥子往身上更压实了几分。 扶生察觉周围的气息不稳,天象异变,恐来者不善。 “护轿!” 一声令下,几百灵卫迅速将花轿环环围住,手中持剑,摆好阵势。扶生立在众人前方,将手中的花尽剑横在面前,食指抵刃,准备好攻势。 彼时,一股黑气混在风中,从苍穹之顶悄然而至。 眼前的一棵桃树忽地被风吹下一朵嫩红。扶生的眼睛一直停留于剑刃,光面倒映着他狭长而凌厉的眉眼。 刀光剑影之间,那光面中竟闯入了一袭生着触手的黑影。 只见方才那团黑气漫漫扩散分裂,直至以迅疾之势化为尖刀利刃猛地朝最外圈的灵卫刺去。 霎时间,落地桃花溅上了一批又一批的鲜血。 灵十六坐在花轿里头,能清楚听见外头有人倒地的声音。她的心突然紧紧揪了起来,丹凤瑞眼微微低垂,却仍掩抑不住其内波涛汹涌的不安与害怕。 是谁来了?外面的灵卫在流血,一个接着一个倒下,是谁如此狠辣? 灵十六的脑子里不再想着什么花痴的事,唯一清晰的,是如何帮助扶生,帮助外面几百灵卫…… 可是,自己连十三姐的索仙咒都解不了,又怎么对抗外面的坏东西呢? 她使劲搓着手,只觉得头昏脑涨,心急难耐。 “九方宿?” 那团黑气还是飘散空中,仍旧以气杀人。 虽然他没现身,但扶生心中已大抵有个答案了。还有谁会无所察觉地闯入自己开的玄门里?还会是谁,能将虚掩之术修炼得如此高深,能以气化形杀人? 倘若是他,以在场的几百灵卫对抗,简直是送死! 扶生用剑化咒,希望将十六及时送出玄道。可是咒术还未完成,他手中的花尽剑便被九方宿的魔气震落了。 危机关头,扶生以修为作保,双手拭咒,将面前的花轿成功传到了另一条玄道之中。 只是险情未绝。 九方宿的魔气四散,众灵卫根本无力抵抗。利刃般的魔气像是长了眼睛似的,精准地锁定他们的脖子,而后一击毙命。 扶生拾起花尽剑,攒灵气,聚精魂,猛地劈向空中那一团气。可气终归是气。它游过剑刃,散为多半,而后又立马攒聚。 他的脸已被利刃划过多道痕迹,血渍几乎浸满了整张脸,狰狞的面庞尤显可怖。 直至最后他实在战得无力了。 弹指间,一片光芒划过渐渐黯淡的天际。扶生的身旁恍惚间围绕上了五彩迷雾,他抵着花尽剑站起,眸中的红色已经分不清是血丝还是浸染的鲜血。 在九方宿的魔刃将临之际,扶生被那五彩迷雾裹携着,顿时消了踪迹。 青丘众人怀揣着不安的心,等待着即将从面前玄门出现的人。 一个,又一个……他们的脸上都写着疲累不堪,刻着伤痕累累。 直至朝黎扶着扶生出来,玄门关闭。 “十六呢?” 扶生的气息微弱,看着面前缄口不语的人们,将拳头紧紧攥起。 她没在这,又去了哪儿? 第21章 求天得灵,鬼魅掌灯 “这是哪儿……”灵十六的声音萦绕在空荡荡的玄道上,给它徒添凄寂。 她明明记得,刚刚花轿外头好似有坏人作祟,阴风四气,天地玄色,灵卫们应声倒下,而扶生好像,在喊着什么……九方宿? 可现在,四周却安静得可怖。 灵十六掀开羽幔门帘,脚踩朱漆踏子。“砰—”,接着是灵十六的一声闷哼。 头顶的九展凤翅金步摇戴着着实累人,稍不注意,便会磕到碰到哪儿。虽说灵十六喜爱,但此时她只想摘了这个给她徒添累赘的东西。 她将步摇轻放至踏子,双手轻拽着红装跨上了玄道。 灵十六一副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说实在,她的腿有些发抖。 脚下踏着的,更像是黑色云朵,漫无边际的,蔓延到这整个世界。周围没有一丝生气,可以说是一片死寂。 没有任何来源的光影,可灵十六却将一切黑暗尽收眼底。 灵十六茫然地环顾四周,忧惧似藤蔓般慢慢爬上她的心,裹携着绝望与无助,将整颗心环环包住。 “扶生!”灵十六大声喊着,渴望得到些回应。 可这漆黑一片的世界仿佛将灵十六的声音给吞噬了,她竟连一点回声都听不见。除了自己紧促的喘息声,她再捕捉不到任何动静。 “长老!母氏!七哥,四姐!神君……” 她将自己熟知的名字尽数喊出,直至最后,连她都记不得自己还认识谁了。 “可我还不会画玄门啊……”灵十六只觉得身子无力,险些要瘫倒下去。 她蹲在地上,无助地圈住自己。一袭红装已经被她蹂得不成形,衣裙下脚绣着的桃木金花枝不知蹭上了什么,显得乌青。 她一边哭诉,一边在脑子里疯狂回想着曾经学过的法术咒语。 消隐咒没用,长虹似锦和冰玉劫……压根没人跟自己打,幻化术?周围又缺啥没啥。 灵十六第一次深刻体会好好修炼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现在的她,跟不通灵术的凡人无二。 她绞尽脑汁,终于是在掌中变了个火烛出来。她借着光站起,却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去。 “各位始祖在天有灵,给小十六指出个活路来吧!”她紧闭着眼睛在心里默念着。 忽的,她只觉眼前的亮光晃了一下。莫不是始祖大神显灵了?! 灵十六激动地睁开眼,只是四下里还是一片漆黑。就在她有些信邪的时候,眼下的火烛又晃了晃。 只是这次,火烛竟晃出了个方向。 她仔细捧着,生怕什么大动静会将神引之路给指偏了去。 火烛不时地变换方向,而灵十六总能捕捉到。直至这样弯弯曲曲地走了一段路,火烛停止了晃动,灵十六这才抬起头。 就在她以为自己逃出生天时,彼时映入眼帘的,竟还是那一顶大红轿子。 她惊得“啊!”一声,随后放下了手便是无助地哭诉:“在天之灵……怎么……怎么还带唬人的啊?” “十六保证,待我逃了出去,一定会勤于修炼,保证不给祖上丢脸!” 不知是不是真祖上显灵,待灵十六环顾一圈后,回过头来竟真在前方不远处发现了一个人影。 灵十六激动地心都要跳了出来。她随着那人影的步子走去,眼神定定不离他。 只见那人影手上持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其内灯光忽明忽灭,却给足了她安全感。 人影高挑的身子披着同夜一样黑的外袍,连着脑袋一齐罩了起来。他的步子匀称,在幽寂的玄道上不发出半点声音。 “敢问,您是我的祖上吗?”灵十六竟一副不怕死的样子,好说歹说,他都是自己的救世主,怎能不问名讳呢? 然而这个问题并没得到回应。 灵十六也没多想,毕竟当务之急是逃出这鬼地方。 她跟着面前这个形如鬼魅的人走了好一段路,终于,他停在了一处。 灵十六也跟着他停下了脚步。她还在奇怪他为何定在那一动不动呢,然而只过了一会,那鬼魅手中的昏黄灯笼竟神的愈来愈亮。 她伸出手抵挡那刺眼的亮光,透过间隙,竟看见那人影随着亮光而忽的消失了。周围没有白雾,只留下一个偌大的入口。 入口的边缘恍如白昼,灵十六用宽袖挡着,不思一二便走了进去。 亮光一闪即过,就像她跨了个门槛似的。 眼前不再刺眼,灵十六也终于可以缓缓睁开眼睛。 要说从前,即使自己经常被叫“软物”,她也从未觉得自己不幸过。然而就在今天,这个本该普渡欢庆的日子,上天硬是给她开了个大大的玩笑。 要说这地方比刚刚那要好些什么,莫过于她脚下踩的这片实地了。 在这儿,她才悉知天际与地际之间真正的距离。仿佛她只要轻抬手,便能触碰到天。 茫茫一片,尽是荒芜,除了几棵零立的枯松老树和头顶时不时飞过的鸟,她再没见到什么活物。 “老祖宗,您这是把我送到哪儿了啊……” 灵十六把耳朵一竖,竟能从空气里分辨出喑哑的细语声。这声音……竟有些熟悉?要问她是在哪儿听过,又着实想不起来了。 四下里,灵十六只能凭着感觉漫无目的地走。 仔细提着耳朵,她想借着声音找出出路。 只听得远处传来“喳吱”几声,灵十六锁定了方向,不管不顾,大步朝着声音出处走去。 那是山原的一个低洼处,走过碎石遍地的上坡,才见伫立在地上的一座堡垒模样的岩石。 那堡垒比灵十六高上许多,荒山野岭,想必,也是某人的处所吧? 抱着这么一个单纯的想法,灵十六从岩石后头饶到了前方。不得不说,单单看着那是个小地方,走的时候,却饶了好远。 她猫着身子,擒着岩壁往里探视野。然而里头伸手不见五指,灵十六往手掌心吹了口气,“忽”的一下,手心便窜起了小小火苗。 她左右将火苗照拂着,忽的发现身旁岩壁上趴着的一只多脚虫子,“啊!”的一声惊叫了起来。 然而真可谓是一鸣惊人。 岩壁里的其他生物都被这一声动静给唤醒了。火光照亮之处,灵十六跟几只蜈蚣模样的大虫打了个照面。 这可不是一声尖叫可以解决的事了。 灵十六此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她转身幻化成一只白狐,以生平未有的速度向前疾驰而去。老天爷,您可开开眼吧! 灵十六只管自己跑着,没敢回头看那些大虫。“再不济,好歹我也是只九尾狐吧!你们这些大虫总不可能将我吞了吧?!” 只是那些魔怪们可不认人。 灵十六跑着跑着,只觉头顶一片黑暗,抬眸一看,没给吓破胆,“什么?大虫还长了翅膀?!” 没等灵十六想好对策,那长了对翅膀的大虫就猛地往下一俯冲,直朝灵十六扑去。 那大虫还比她还大上一些,灵十六被它撞得滚了好几圈,一点没缓过来,她又挨了大虫满嘴尖牙的撕咬。 狐狸的皮囊虽厚,却怎么也抵不住这魔怪的撕咬力。很快,灵十六被觉得浑身都被尖牙刺穿,落下千疮百孔。 雪白的皮毛上,浸渍着无限弥漫的鲜血。 她好容易靠着一口气咬断了它的脖子,还没等休息片刻,那些生着无数触角的怪物就又从陆上绵绵不断地向她跑来,亮着獠牙,等待猎杀时刻。 幻化人形?以自己的修为,能撩倒一个吗? 她无力地睁着双眼,感受着浑身上下传来的阵痛,看着死亡将近,红色蔓延…… 第22章 竟被魔头相救! 灵十六紧闭住双眼,她可并不想亲眼见证自己的死亡。 然而就在一只跑得最快的大虫朝她猛扑过来之际,它就像被什么东西牵住似的,凭空悬浮起,随后,“啪”的一声重重摔落在地。 继那大虫没了动弹,紧随其后的几十只怪物也忽然像中了魔咒似的,有的被折翅断足,血浆被溅出外圈几尺地。 还有的,浑身以一种诡异的姿态蜷曲在一起,不见血,脏腑却早已血肉模糊…… 灵十六被眼前这番景象吓呆了。她的胃里翻江倒海,感受并不亚于这穿刺浑身的痛感。 “是谁……” 大虫的残尸堆砌成垒,只一会,刺鼻恶臭的血腥味便弥漫了整个山野。 周围没有一丝风,灵十六瘫在地上,每呼吸一次,她便要花更长时间吐出一口气。 “若是自己死了,也定先是被那漫天的臭味给熏死的……” 她记不清过了多久。只记得眼睛一睁一闭之间,地际上恍惚出现了一个挺拔的身影。 他好像全然不顾地上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脏物,长襟拖地,稳步朝自己走来。 是神是鬼都不重要了,若是救了自己…… 灵十六还没在心里立完誓,就觉得自己好像忽地腾空而起了。离开地面时,那先前未觉的疼痛感也瞬间爬上了身体各个角落。 “咕咕——” 她下意识地发出了叫声,希望眼下某个好心人能救救自己。 意识模糊不清,身子腾空了一会,灵十六觉着自己忽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一触,即难舍难分。 她努力将身子缩紧,挤到那柔软的窝窝里。自己这回,应该是死不了了吧…… “好暖……” 九方宿静静看着怀中泛着微喘的小白狐,一只手虚搂着。他的眼眸有如深潭浮水,分明流动着几分暗红的星芒。 他忽而抬眼,单手拂掠过周围的一片狼藉,伴随着浮动的黑气,那些残肢断足竟在一瞬间化为了灰烬。 强大气流卷起他两鬓的几束青丝,轻拂过灵十六的皮毛,惹得她有些痒痒。 九方宿不顾后方山野上忽而卷起的狂沙,踏着残烬向前走去。 而彼时前方有一道玄门凭空开启,四周裹胁成团的黑气,在嘈杂的喑语中拥护着九方宿重返冬留。 玄门在他走后随即关闭。后方席卷而上的成群魔怪被拒门外,在原地相互冲撞,暴怒嘶吼着。 —— 冬留宫的沉重石门伴随着“吭哧”的磨地声缓缓打开,一股混杂着血息的凉风吹进,惊扰了立于九天阶上金銮宝座两侧的赤焰。 “帝尊大人!” 仇野与浮娑微微低头立侧,本满目期待的两张脸在见到九方宿怀中的狐狸后都失了色。 “帝尊大人,属下已按计划调引青丘一行,不知座上那边的事?” 仇野握拳抬眸,目光中带着一往的坚毅。纵使他不解座上的行径,但服从便是。 九方宿睨了眼他,脸上是不变的沉肃,微点头道:“一段时间内,他们应不会再扰魔界了。” “是。” 说罢,他将灵十六交到浮娑手上,只简单交代了一句:“将小狐狸治好。” 浮娑从方才起便一直蹙着眉头,接过那满身伤痕,血迹斑斓的小狐狸时,那双明若白玉的眸子突然晃起不安的波澜来。 她分明感觉到,顺着自己的目光往上,也正有着一般炽热的眼神驻留在它的身上。 几千几百年下来,浮娑一直伴在九方宿的身旁。若问这世上还有谁能对九方宿的神态擘两分星的话,非属她不可了。 只是这份伎俩,有时也会给她徒添困扰。 “座上,这只狐狸是?”终于,她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疑惑。 九方宿收回了手,沉稳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再一次深入了她的心,“治好便是,本座自有分寸。” “……是,座上。” 浮娑往心里沉了一口气,抱着灵十六,转身去了后室。 仇野见着她默默而去,眼神里也平白多了些落寞,回过头,他看着九方宿独步登上九天阶,坐在了金銮宝座之上。 “座上,如您所料,神界的人果然去了玄涧妄图夺取缘生石,还费劲破了魔障。” 早在今日之前,九方宿就命仇野将缘生石置于虚浮间,有尧山老者传教的术法相助,得以掩却缘生石的气息。 九方宿颇有深意地点点头,“恐今日青丘也折损数千兵将,待其休养生息满,本座也将是时重获缘生石之力。” “恭喜座上!”仇野抱拳展笑,“就连缘生石起源之处的尧山都无人能解,不知座上在青丘是发现了何法子?” 金銮宝座之上的男子侧脸交掩着赤焰熠熠,尽显棱角无余。剑眉斜飞,穿进鬓下青丝。无人能从他那双柳目沉眸中逃脱,自一对视,便会被它卷入寂静如坟的深潭之中。 想要呼吸,却更想沉溺。 九方宿微微勾唇,“青丘的藏经阁,莫不是个好地方。” 话已至此,仇野却一知半解的。 只见金銮之上的绝世男子单手扶面,闭了双眼,轻靠在了宝座一侧。 见此,仇野识相地后退了两步,消失在一片黑雾中。 —— 青丘,楚柩轩。 扶生席地而坐,双目冥神,脸色却不甚佳。 朝黎在后方执掌为他运送功力,功至几成时,扶生的双鬓忽源源不断冒出汗珠来。 随着汗珠滴滴落地,扶生竟止不住地战栗起来。青筋突起在他的额间,手背,面色也越显苍白。 不知过了多久,朝黎才收掌,转而为自己作息。 “当时九方宿闯入玄道,我……分明是给十六开了玄门。”扶生讲地吃力,所注的情绪却不减半分。 “当时九方宿以魔掌突袭,将你的气场扰乱,如此才得十六去了另一道玄门,你可不必如此苛责自己。” 朝黎虽如此劝说,蹙着的眉头却也不松半分。 扶生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露出当初手腕上与灵十六共系红绳的地方,“但去了何处,我却一无所知……” 若不是自己当时懈于提防,又怎会被九方宿扰乱气场?他的内心被持久深沉的愧疚裹携着喘不过气,与之相提的,还有不息的恼恨。 “若是十六身上还带着我赠予她的水仙,我也将窥见一二,只不过……”只不过如此气息也消却了。 “之前我在涎玥宫附近曾察觉到气息异动,经此一遭,只怕魔界的调虎离山实是为了十六。” “那又是为了什么?”扶生忽的眼眸一厉,问朝黎道。 他微微摇头,道:“当前,还是以找出十六为急。听闻青丘的结缘红绳乃有交结魂息之用,不妨借此一试。” “那便好……”扶生眸子一亮,攥起了拳头,转眼就要起身。只是他用力太急,先前的灵力还未恢复,如此气急一站便要倒了下去。 朝黎伸手扶住他,道:“你且稍坐,待我与长老一议今日之事,将素嬉带来。” “如此便有劳神君了。”扶生拱手作揖,抵不住心力不支,重新稳坐下来,养神宁息。 朝黎微微点头,跨过门槛时不经意扶了下门框,随后负手走出了楚柩轩。 第23章 此物危险,莫近! 灵虚殿内,旻一端坐宝椅,右手紧紧撑住木杖,手背尤见青筋。 一向遇事沉着的他竟在此时乱了心境,白花花的胡须之上显而易见其因不安焦灼而冒出的阵阵虚汗。 有苏氏坐在一旁,双手叠放在腿上,眸中尽失颜色。 “此去一夺缘生石无果,竟连十六公主的安危一齐搭上了!” 成和长老得知这一事宜后立马从紫墟赶了过来,如此重要的誓礼大日,竟教九方宿这大魔头给搅黄了! 都说今日欢愁皆续以后,照这么看,少君重伤,新妇失踪,往后的日子,不用说都得一日愁三日苦了! 成和长老黑白两发相生,较旻一年轻些许,不过就脾气论,却比旻一浮躁更多。他从不压着苦,今日,干脆当着众妖部的面将策划始者一齐训斥了! “成和长老但且息怒,”旻一趁着气,撑着木杖站了起来,“今日之事实为本首操之过急,却难料魔界所留后手……” “然而如今当务之急,乃找回十六公主。还请众部协助本首,为……” “旻一长老,依老朽之见,您任青丘族首数年,恐劳务操持所致疲累,不如早些退守灵山,缘生石之事,也不必您再过操了。” 狼部长老丹和微微屈身拱手,眼神不避,鹰视狼顾,话中含义可见一斑。 旻一早知今日一事若败会有何后果,只是当着众人之面同意禅位……实不是个良策,况那族首的顺位之人,此刻就在一旁,目似剑光,虎视眈眈。 “旻一长老言之有理。” 还未等旻一做出下策,就有朝黎一言及时而出,救他于水火之急。 殿门外,只见一袭白矜翩翩的仙公疾步而来,双手微拱,面露平色。 “九方宿在扶生公子与十六公子的誓礼日上作怪,本就出乎众人所料。况魔族声东击西,引青丘的护亲队与魔将对战,层层侵入,以多胜少,使得青丘将士死伤无数。诸位长老的目光,当前应该放在对抗魔界一族上才是。” “况神尊命吾下青丘助力,今日却误判魔族动息,罪过,理应也当吾承一份。待将缘生石重物夺回,吾自会向神尊请罪。” 朝黎的面色有些苍白,将负背的手暗暗绻起,清眸在低垂一瞬又迅速向上抬起,重拾几分精气。而后又道: “前几日,吾曾在涎玥宫附近察觉到诸如今日玄道上的气息,恐那九方宿,已经潜伏在青丘不止一日了。至于原因为何,只怕与挟掳十六公主有一二关联。” “神君,”旻一持杖向前,方才沉惘的眸子瞬间泛起些光亮来,问朝黎道,“这要从何说起?” “九方宿自夺得缘生石后,至今日之前都无任何动静。众人皆知,缘生石乃聚万物灵气而成,至纯至净,其内法力,唯有倾注而不可亵夺。” “神君一言,是道九方宿强掳十六乃为了破解缘生石的术法?可这……十六怎会是缘生石的解法?!” 旻一乱了阵脚,就连后方安坐的有苏盼兮眸中也惊显异色。 朝黎轻轻摇头,长眉微蹙,道:“此乃吾之揣测。待礼娘运用结缘术法查探十六公主的所在后,吾再与诸位长老商议。此前,吾将回一趟神界,将此事禀告神尊。” “神尊”一词入耳,旻一的脸色明显较先前苍白了许多,他不敢多言,只能恭敬应是。 一旁的成和长老见状,不禁捋了捋胡须,颇有深意地道:“那我便先去一见我儿了。” “旻一长老,我等也先告辞一步。” 众声嘈杂止于一瞬,朝黎微微点头,也退出了灵虚殿。 出门之时,他迎面对上了灵姻。 经调养,灵姻的伤势恢复了不少,好在都是外伤,些许魔气交杂,只微服仙草仙丹便是。 “神君。” 灵姻抬眸,忽而想起先前冬留宫前朝黎的及时援救。然而令她深深感念的并非于此,更是那双含情之中又掺忧惧的熟悉眉目。 恍似谪仙,实为神邸。 看见青衣如深的灵姻,朝黎淡淡一笑,“上仙恢复得如何?” 她微微点头,“大体无忧了,您?” 她看朝黎的面色并不佳,恐是元气大伤了。 “吾也如是,上仙莫过操心了。只是如今吾还得上界一行,便不与上仙寒暄了。” 说罢,朝黎便拂袖向前走去,消失在一片白烟里。 灵姻的心一沉,温婉清秀的眉头也在不觉中蹙起。 朝黎乃神邸,其身上所具的神气更与寻常的仙气不同,除了虚掩之术,没有什么能够掩饰。 只是方才他从自己身边走过,那股神气竟不同往日浩浩,只显得虚无缥缈。 灵姻猛地转身,却早已不见他。看着一片空旷,她的眸中蓦地浮上些愁惘,不经意将整个人都裹在了一片朦胧雾气中。 —— “冷死了……好冷……” 灵十六的世界里就只剩下“冷”的知觉,她使劲裹住自己,不过好像并不抵什么用。 四周的寒意好像就对准她下手似的,寸寸肌肤,无不饱受着凌迟似的痛感。 终于,她猛地惊起。 双眼一睁,四周的惨淡景致却没让她有半分的安定。 准确地说,这并不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房间。至少不似涎玥宫,火烛虽曳曳生光,却怎么也照不亮四周。 灵十六要眯着眼睛好生看一番,才能窥见几面墙壁的影子。 她又将视线放回了自己身上,这一看,没把她给吓一跳。 “怎么这么多血?!都是……都是我的吗?” 看着自己原本雪白的皮毛被什么东西的血迹沾染得不见成色,还多少混杂着一股熟悉又恶心的气味,她都不敢低下头蹭蹭了。 如此一看,自己竟还是个狐狸身?! 灵十六被这难闻的气味勾起了好些不愉快的回忆。什么掌灯的鬼魅,竟将自己引向了长着翅膀的大虫?! 简直是祖上显错了灵。 那之后,灵十六只记得山野上慢慢朝自己走来了个黑袍子人。长什么样呢?她记不得了。 不过啊,看样子还是他救的自己呢!要是自己见了他,肯定得好好感谢一番先。 思及此,灵十六蓄着力就要起身,她铆足了劲,然而伴随着响彻房间的“啊哟”一声,殊不知起没起来,反而一转就转下了床。 她的身子就跟散架了似的,差点没再送自己去一趟鬼门关。 “怎么……怎么这么痛啊……” 灵十六疼得快哭了出来,只是碍于狐狸身,所有的叫喊都变成了凄厉的哀嚎。 就在她抱怨疼痛之际,耳边忽然传来了“咯吱”的一声,还没等灵十六好奇转头,她就被提着后颈腾空挂起。 “帝尊,狐狸醒了。” 清越的女声萦绕耳畔,灵十六还不知这人来意是好是坏,接着就又传来了一句令她背脊发凉的声音。 “为何如此?” 男人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只伴着一丝疑惑。 “竟然是那个大魔头?!怎么会!难不成自己落在他手里了?老天爷,十六虽皮,但总不至于所有不幸之事于一日之内上演吧?” 灵十六在心里把能求的神仙都求了一遍,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只有浑身的阵痛时时刻刻警醒着自己:此物危险! 第24章 虏回魔窟狐话多 浮娑蹙着眉头,一脸生恶地看着手中的小狐狸。 “属下已给她输了几百年的修为,她仍恢复不成人形,只怕是灵力不济,恢复未成。不过看她的灵根,却是纯种的九尾狐,实在不该……” “实在不该”这四个字被灵十六狠狠听进了耳朵里。 “我怎知如此?算我灵力不济,你们又为何抓得我?” 灵十六在心里暗戳戳地反驳那位女子,虽说她有着同四姐一般的英气,不曾想,却是那大魔头的手下。想来,也是位蛇蝎心肠的不好种子罢! 浮娑本还想指点她一番,却先被身旁那位气场压人的男人扼住了喉咙。 只听他轻“哼”了一声,沉郁而四散着阴霾的脸上扬起个轻蔑的笑,“本属慧根,却生错了地方。” “生错了地方?是我生错在了青丘,还是慧根生错在了我?” 哪想想哪不对。灵十六虽没抬头看他,也只怕多看了一眼便又会激起他的杀欲,但却能从他的语气里清楚地察觉到一些不屑的成分。 话说也不奇怪,毕竟与他的第一次见面,他就开口称自己是“软物”,还扬言要把自己哺育缘生石! 善哉善哉。只是这次不幸又落回了他的手里。 灵十六保证,这次她再也不多言了。她只希望扶生与长老他们能快些找到自己,最好是在自己被眼前这大魔头嘎了之前。 九方宿见小狐狸被揪着后颈一点动静没有,不禁伸掌将她给转了个方向。果真是一点都不想碰得。 “还好。”留着一口气,不死甚好。 “还好?!”灵十六只希望这大魔头生平没有被那长着翅膀的大虫用尖牙撕咬着,要不然,她只会对他徒然生一些敬佩之情。 “那……帝尊大人,她这样,可能用?” “用?!”灵十六不可置信地揪紧了心,四肢虽痛,仍不自觉地向中心蜷缩了起来。我可是一点不好用…… 九方宿将眼神从灵十六身上移开,淡淡地交代了一句:“本座要拿她问话。将她带到龙息瀑。这几日,仔细提防青丘的人。” 龙泉瀑?! 浮娑不解,那龙泉瀑乃九方宿独栖之所,怎……会让旁人轻易进入养疗? 万千不解像藤蔓般紧紧缠住浮娑的心,不觉中,她揪着灵十六的劲道愈发大了起来,也全不顾小狐狸弱弱的“嗷嗷”声。 “是,帝尊……” 浮娑微微躬身,恭敬的语气没让九方宿察觉到异常。 “今日你修为有损,且刚经青丘一战,送狐狸去龙息瀑时,便自行安排。” 九方宿的语气与以往无异,沉稳而富有质感。 说罢,他便忽的消失在她眼前。 浮娑如此目送着那高俊神秘的男子,眸中波光流转,一点不见方才的不安疑惑。 兜兜转转,她还是没能跳脱出被九方宿掌控的命运。 而她手中的小狐狸此时可没那么多细腻心思。刚刚的对话中包含了对她来说惊为天人的消息。 “青丘一战?” 什么战事?莫不是自己昏迷时候发生的?不该,若是刚刚,大魔头和小魔女该会疲乏才是,怎么一下就来折磨自己了? 对了!不就是自己待在花轿里头那时候吗? 大魔头断了扶生的路,将自己劫掳走,一边还派人攻打了青丘?! 一定是这样了。那长老他们,还有扶生和神君,七哥四姐他们……他们又都如何了? 灵十六的心被无数问题纠缠着,就想立马找个人问话。 她努力勾起自己的四肢,想要引起头顶那人的注意。 “小魔女,你倒是说说你们把青丘给怎么了!” 然而再多的话从她的嘴里出来只变成滑稽的“嗷嗷”声。 浮娑见这小狐狸如此不安分,本就焦躁的内心变得更为烦扰。她加大了拽着灵十六的力度,嘴里没好气说着:“现在多恼人一点,日后莫就找不到机会了。” 说着,她猛将手中小狐狸一甩,自己倒是潇洒转了身去。 灵十六莫提心里有多少苦了,要不是动弹不得,她真想跟那小魔女口辩三百回合! —— “以吾之死,渡汝之生……” 金銮宝座之上,九方宿单手扶额,暗若深潭,动似星芒的眸子在火烛的掩映下好似泛起了层层波纹。 那张万年不老的脸上,不见岁月留下的多少痕迹。仿佛岁月只予之磨砺,而他尽数用于沉淀。 他的嘴角轻轻挑动,带起了空气中虚无缥缈的一句话。 “你还想回来吗?” 他的指尖静悄悄地搭在眼睑处,瘦削掌骨的纹路被撑起,合着春光微显,棱角分明的脸庞,绝美而孤寂。 九天阶上,不闻远方凤箫声动,玉壶光转,只余下我与光影徘徊,人影凌乱。 ——青丘 灵姻携着素嬉来到楚柩阁,发现成和长老早已与扶生畅谈多时。 “成和长老。”灵姻恭敬屈礼。 待成和点头示意后,素嬉便走向扶生,她用手掌轻拂过他的左手,不过眨眼一瞬,先前那消失了的红绳便神乎出现了。 “夫妻交执之后,结缘绳的功用便能发挥完全,”隔着玄气,素嬉用双掌将扶生之手拢结,时而旋绕,伴随着一股悬溺的红色。 “而今刚逢誓礼,结缘绳的玄气未盛,只能作为探查另一方存在的灵器。” “如此能否得知十六所在?”扶生一脸急迫地望着素嬉,成和长老在一旁看着,眼里只多淡漠。 素嬉微微点头,语气平淡,道:“稍作。” 素嬉是青丘的礼娘,近乎操持了有苏子嗣中所有已结婴皇室的誓礼。较元娘,素嬉的气质更为沉稳,就连历经如今一事,同样显得从容不迫。 岁月带给她的印记可见一斑,青丝不在,银发继生,给她姣好的容貌徒添了几分淡脱与静雅。 经过一系列的术法,素嬉终于将双掌分开,向上掠拂的右手凭空牵引出一条淡红色的彩雾来。 众人眼下,那道彩雾渐而聚形,形成一片薄障,悬在半空之中。随着雾气渐褪,其中的影像也慢慢显得清晰。 影像中最引人注意的,再比不过那只浑身淌血的狐狸了。 只见灵十六被一个身穿紫衣的女子拎着后颈,狠狠摔到黑岩裸露的地面上,抽动了两下。 四周景致幽暗,唯有正中央的一根短粗石柱上晃着的火烛作为光源。 传影闻讯并不能听到声音。然而这就这短短片段看来,众人已然能听到灵十六的锥心叫喊了。 尤其是扶生。 “看来十六果真被掳去了魔界。”灵姻蹙着眉头,暗暗忧心。 “玄气不稳,影像能维系的时间很短。”待素嬉说罢,那浮动的影像果真立马消失了,只留得散在空中的点点红晕。 扶生双手微颤地抓住一缕红烟,然而它在手中转瞬成空,不由得令他攥紧了手心。 “何时动身去魔界?” 成和长老见扶生一脸阴郁,不免憋了一口气在心里,带些斥责的语气道:“吾儿身子尚不佳,况青丘此次损失极大,谈何动身?” “十六乃我之妻,又谈何不救?”扶生看向成和长老,语气里含着不容置疑。 “扶生公子,成和长老所言极是。此一去,魔界定有所准备。魔界一行,就算不为十六,也为缘生石之存安,只是时候未到。” 灵姻语气沉稳,只是不管再过稳练,她的眸子都难掩担忧之色。 “看方才之景,九方宿未与十六正对交锋,那女子我巧也见过,乃他的得力部下。九方宿将十六交予那女子,想必不是正想处置她。这几日,我们便好生想想对策吧。” 灵姻总能以一人稳众心,经一番话后,扶生也终点了点头。 第25章 龙息瀑里养身心 要说这龙息瀑为何能称之为“瀑”,只道这九泉之水似天上来,飞流直下三千尺。越到内边,越感觉会被其倾注入水的声音震破耳膜。 不论旁人,至少灵十六是这么认为的。 她身心未愈,方才又被浮娑这么一折腾,来到这龙息瀑时,她只觉得自己要入地为安了。 “你们帝尊不是说要带我养疗么,怎又如此粗鲁!” 灵十六瘫在地上,无神地望着前方溅起千波的深泉。 “龙息瀑地势险要,佳有神瀑之称,冬留宫之址就因其所取。平日此地只帝尊一人能进,如今竟给你许了特权……也不知,你于帝尊而言是有何用。” 浮娑轻哂,面对眼前这一片恢弘之景,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水流声太大,灵十六只隐隐约约听到从侧方传来的丝丝响声。 她侧着眸子过去,只见女子的紫衿随着瀑布溅落深水而带来的长风飘动,青丝漫漫,遮掩不住她那白皙明柔的脸庞。 灵十六不得不承认,这小魔女长得还是有几分姿色的。只不过,为魔暴躁了些。 她还在想着自己要被晾到什么时候呢,待有些疲累地闭上双眼,忽然间,她就被一股强大的气流高高悬挂在了空中。 底下,是深不见底的泉水。 不过灵十六也不确定它到底深浅与否,只知那黑茫茫的一片,有如幽冥。 她赶紧闭上了双眼,心里暗暗抱怨着什么。 浮娑微微旋掌,那小狐狸便随着她的步调,一样旋起了身子。 “这是作甚?” 灵十六最经不起转圈了。平日里她有个闲心跳个舞,都是慢悠悠地旋身而过,怎道今日! 浮娑蹙着眉头,娉婷英气的脸上见不出任何情绪。 随着双掌翻动,灵十六身上的血渍竟被消得一干二净。雪白柔顺的皮毛显现,才得以令人有些信服她乃九尾天狐的事实。 若不是帝尊平日讲究清爽,她不想让灵十六身上的脏血流入泉水,浮娑早就将她置于其下放任不管了。 “怎么变干净了?灵十六左右看着自己,重新见到自己的原肤,她还真是有些不可置信。 “看来是我错怪你了,小魔女。” 待差不多后,浮娑轻收回手,将小狐狸放在了深泉之上。 的确是深泉之上。 灵十六觉得后背冰冰凉凉的,四周有种似水的东西正包裹着她,却怎么动,都不会沉下去。 龙息瀑的泉水非同寻常。若是灵力大损,则受水者会轻浮于其上,待吸纳泉水之精华,灵力渐长时,周围深水便不再供给生息,受水者自会下沉。 然而就算无所损伤,长久浸泡也有益于修身养性,保红颜不老。 九方宿闲来无事便会往龙息瀑一坐,少则一日两日,多则一月半月,总之若无要事,绝不轻易而起。 灵十六还想尝试着在水上游行,哪知刚伸脚,便忽然动不了了。 “小魔女,你又对我做了什么?!” “安生待着,莫逃。”浮娑落下一句话,拂幔而去。 “怎的?还怕我逃得过你们魔界的那么多双眼睛呢?” 灵十六现在是动也动不了,连“嗷嗷”声都发不出来了。 除了那副并没什么用只能用来驱赶蚊虫的耳朵…… 可恶,自己竟什么灵力都施展不了。她心里还吊着青丘一事呢,长老他们会不会发现自己身处魔宫?会不会带人解救自己呢? 这次,可真不是自己闯的祸。 灵十六的内心全然被这事给占据着,全然忘记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要不灵七怎取笑她为“青丘第一傻狐狸”呢?照这样来看,这称号还真不是虚冠的。 她就这么安然卧着在水面,瀑布溅起周边,微波颤动,打在身上,倒极为舒服。 “反正动不了,不如小憩一会儿舒服。” 待自己灵力恢复完全,定想方法逃出这鬼地方! —— 神宫,清州界。 朝黎骑着火凤而来,待一座纯白无瑕,外泛金光的清州神殿蓦地显现眼前时,他心头陡然生出一股敬畏的情愫。 这种情愫,万年无一。 他轻轻掸去衣袖上的灰尘,整出一副从容端严模样。而后轻拍火凤,令其自行而去。 通往清州大殿的路上,只他一人白衣翩跹,面露和色。周围微乎嘈杂,一如整个神界。 清州大殿内设宏伟,白壁无瑕,像极剔透白玉。 九根鼎立的天柱,一一不同。其上雕砌着形态各异却都栩栩如生的金龙,它们四脚擒柱,身子却恰及飞跃,两相对望着。 “朝黎,吾听闻近日青丘多起波澜,你可要向本尊禀报?” 殿上,说话男子语气平缓,神色从容。他见不出有多大的年纪,只因青丝犹在,而玉箍锃亮。 他的剑眉有力而斜长,看着殿下之人的目光坚毅,所说字字箴言,句句珠玑。 朝黎微微屈身,语气沉毅地道:“神尊,吾刺探魔界消息有误,使得青丘一族在战时损伤惨重,且令青丘的十六公主误入魔帝之手,此实为吾之罪过。” 殿上之人似乎对这消息并不感到惊讶,只是微挑眉头,轻轻点头道:“如此一说,也确实是你之过。不过朝黎,你今日一来,可真仅仅是为了请罪?” 朝黎的性子他是再了解不过。但凡一丁点儿事他都会往自己身上揽,生怕自己的精力不够安置。 近日青丘一事,他也早已有所耳闻。只是依他所见,事件之恶果,倒也跟青丘族首的安排有莫大关联。 朝黎正首,眼神望向神尊,玉面白衿的样子,倒与清州大殿相合得很。“神尊所言是。据吾几日在青丘的查访来看,只怕九方宿此次调虎离山之计实有目标,也就是青丘的十六公主。” 神尊颇有些不可思议地“哦?”了一声,“那只六尾狐狸?本尊倒是不少从上神们的嘴里听闻。” 听此,朝黎不觉中微蹙起眉头,接着又说道:“吾恐怕九方宿捉拿十六公主一事,是为了获取缘生石之力。吾此次上界,便想从神尊这里知晓一些关于缘生石的秘密。” “秘密?”看着朝黎一脸严肃的样子,神尊也不经勾起嘴角笑了出来,“你认为缘生石里究竟藏何秘密?” “六界只知缘生石生发于尧山,数万年前由尧山老者亲自将其交于您之手。在神界与魔界大战之前,缘生石一直以其神物的地位留存于神宫,在那之后,灵姬仙逝,您也应诺将青丘九尾狐族列入上界之位。” “而沾染魔气的缘生石,也被作为契约一条被您交代给了青丘。万年来的世代守护,无一差池。只是朝黎不解,缘生石既然只能用于含蓄万物灵气,又怎会取及魔物之气息?” 朝黎望着殿上的神尊,眸子里徒生出一股疑惑不解,更多的,是求知的欲望。 因为他清楚,其中,一定隐瞒了些什么。至于为什么隐瞒,什么被隐瞒了,他只有追随殿上那位的路径才能做出探寻。 “神君所言甚是缜密,只是你且忘了,强取缘生石之力,本就会被其反噬。万年前,九方宿抱今日之野心,强取灵力,妄图取代本尊在上界之位,然物极必反。” “至于他为何要强掳十六公主,许是与其野心相联,不过具体如何实施,本尊尚无可奉告。” 神尊仍是先前一副淡脱的样子,似乎世上再无什么事能使其烦扰。兴许是这六界之首的位子做了太久的缘故罢。 只是有些事,每每想起,总不能很快从心里淡去。只愈积愈烈。 第26章 竟探我心绪! 见神尊仍持方才的态度,朝黎通过他获取消息的路径算是被彻底堵塞了。 他只能微微拱手,恭敬道:“既然如此,朝黎便告退了。” “且慢,”刚刚在谈话之间,神尊早注意到朝黎的神气有所衰落,本以为只是小伤未愈,方见其手背隐隐而现的瘴气,才觉事情不对。 “朝黎神君,你可是中了九方宿的邪术?”神尊微微皱眉道。 朝黎乃神界重手,若是他陷于危险,自己就如失了左膀右臂一般。神尊虽于他物无求,却唯独惜才。 听此,朝黎立马收回了手,整顿神情,不见一丝不安。 “禀告神尊,前日吾趁战事起,借机前往冬留玄涧,妄图夺回缘生石,只怨吾心思粗疏,误破魔障,才后知后觉。” 那日破了魔障,自己只道是用力过分才接不住浮娑的一掌。然而那魔障有啃噬破法者功法之害,朝黎与其接触之时,便大部修为不保了。 他本想就浮娑走后即刻运功替自己压制,然而十六生陷危难,他又两次大开浮生门,功力大损。 回到青丘后,他便只能依靠体内存余的一些气息撑到现在。 “蚕吞之法……”神尊手指轻扣宝座,嘴里呢喃念着,而后又看向他说,“魔界之人可谓歹毒至极!朝黎啊,你也可谓能忍,何必?” 朝黎轻轻一笑,笑里却不见多少声色,“如今回到天界,朝黎便能放心修炼了,本不必过忧。” “莫过忧?”神尊爽朗一笑,“你知天池所在何处,传本尊的令,且安生待着。待修养好了,才能令本尊不过忧。” “多谢神尊好意,”朝黎轻勾嘴角道,“那吾且先行一步了。” 神尊轻轻点头,待朝黎走后,神殿上的他,竟莫名长息了一口气。 偌大的清州大殿内,鼎立的天柱上,盘绕着的金龙眸子晃晃的,正静静聆听侧方悠悠传来的声响: “皆道上位者尊,谁道尊者独大,大者独惘。” —— 灵十六照浮娑的话,真安生待在了龙息瀑里。倒不是她乐意,只是实在是动弹不得。 刚开始灵十六还觉得有些舒坦,然而一旦时间久了,她就觉得浑身各处都酥酥麻麻了起来。 那种欲动动不得的感觉,就好比她身上的痒痒,真是要挠死她了。 “小魔女,你倒是快回来吧!” 灵十六在心里痛诉着。自己都泡了多少时辰了,再者,大魔头不是也叫小魔女好好疗养着吗,怎么着还不听令了呢? 龙息瀑源高而险,甚至不得出处,就连瀑入泉水后,也不明何来的罅隙能将其排出洞外。 灵十六也好生奇怪,从外看也不大的宫殿,何以容得下这看似无边无端的,恍如世外奇境的深泉瀑布。 正当她的脑子浮想联翩之时,白花花的耳朵忽而一动,心里暗暗嘀咕着:“什么声响?” 灵十六使劲侧着眸子,朝迷糊声响传来处努力瞅着。 只见洞口处悠悠走来一个身姿高大,玄袍垂踝的男人,灵十六不用知晓全身,一眼便能看出是那个大魔头。 一下,她的好奇之心全无,转而袭上内心的,是惴惴不安的紧迫感。 “你个魔头,成天就知道泡泉水,怎的,你也受伤了不是?依我看,那是最好。最好伤透全身,再不敢打青丘的主意!” 灵十六好在是开不了口,不然,那大魔头恐怕就要将她提早送到鬼门关了。 也好在她是开不了口,才能尽情讲那些憋在心里讲出来才能痛快的话。 如此,她就算身体未愈,好歹愈了心疾。 她收回了眸子,转而紧紧闭上。 侧耳听去,那沉沉的脚步声好像正朝自己而来,轻划泉水,发出“咻咻”的声响。 灵十六的一颗跳得正猛的心随之揪紧下沉。“大魔头,若你识相就别往我这边来!” 好在,脚步声只是顿了会,便又转向另一方去了。 “还好还好,大魔头暂时还用不上自己,也算他识相,”灵十六长嘘了一口气,又在心里默念,“老祖宗好生保佑十六,十六日后脱了险境一定给您添祖上光!” 她的小算盘打得正好呢,刚刚松下一口气,忽然又被后方传来沉沉的话语吓得汗毛竖立。 “如此恰也能用。” “???”灵十六的心底冒上了无数问号,“怎的,大魔头还能听到我说话呢?!” “一清二楚。” 还一清二楚?! 灵十六顿时被吓得心口无言,脑子被一股子东西搅得混乱,再组织不出什么语言,也再不敢唐突地想些什么东西。 龙息瀑又得名一处在于,同处于于瀑下泉水的生物能够互通交感。 也谓尽管九方宿不愿,灵十六嘈杂无趣的内心运作也始终能入得他的耳。 至于灵十六想窥探他的内心嘛,那就要看看九方宿愿不愿意了。至少在此刻,九方宿是给自己设下了结界。 九方宿的耳朵还未得到多久消停,她的声音又漫漫而入了。 “怎么办,我可不想让大魔头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知道多了,不就是拿我没用了吗?我可不想那么快命丧黄泉。” “祖宗您怎还不显灵呢?十六等不住了!” “闭嘴。”九方宿终于受不住她的絮絮叨叨了。 这本也是他不想让旁人进来的原因之一。 九方宿在龙息瀑养息本就图个清净,如今这只小狐狸天降,扰得他是不得安宁。 “我哪张口了?是你非要窥探我内心罢!脑子是我的,我又控制不了想什么!” 灵十六也终于烦躁了起来,若不是他抓了自己,哪用得着给自己徒添负累呢! 说出心里话的感觉还真是舒服,她长嘘一口气,一点没想到如此说话的后果。 只是她后知后觉那半句话,想想,好像又不是方才那理了。 石柱后方的九方宿忽地勾起了嘴角,只是眸子紧闭,觉不着其中深意。不过要是灵十六见了,铁定认为他是在嘲笑自己的愚蠢罢。 灵十六听着再没动静传来,不禁想着刚刚那场嘴战是不是自己打胜了。如此一说,自己还是有点能耐的嘛。 想着想着,她的心也慢慢平定了下来。只是那后方的威胁始终存在,灵十六是不敢就此睡过去。 九方宿静静在泉水中打着坐。与常人不同的是,他竟将整个身子浸在了泉水里,唯独露出眼睛以上的部分。 要是人不小心在暗夜里见着了他,指不定会被这副场景吓得魂都跳出来了呢。 然而若谁胆子大一些的,敢好生端详一番他,便会觉得他神秘多于鬼魅,冷峻盛于冰山,俊颊俏于美人。 如此正好,多哪一分少哪一分,都会觉得有些不得劲。 他的青丝如瀑泻下,鬓两侧几簇浸渍了泉水的湿发,像被定格了似的贴在额上,有如黑色的萼片,迎着眉心一朵玄色莲花而热烈盛开。 深泉莫非见底,其眸确定深沉。 那双闭着的眼睛全不受流水的干扰,合着无声无息。令观者无限遐想,若是它忽地一张,又会牵动多少心绪飘忽不定的人的心。 “什么宫里面……竟还透着风的?冷……” 灵十六也不知是风还是水,总之是有一物令她生冷了。若都不是,一定就是那大魔头了。 “好生奇怪,奇怪的龙息泉……” 灵十六还在心里悄悄嘟囔抱怨着,只是她还没意识到的是,这些小小嘟囔声早就被另一物听进了耳朵去。 渐渐的,身体就变得好暖。也好奇怪…… 灵十六收回她方才的那些想法,她就要睡过去了。 好像会是一个好长的梦。 第27章 十三与君言 朝黎离了清州大殿,并未前往天池,而是转身回到了青丘。 人道休养生息乃长久之事,朝黎若一去天池,必定是没有十天半个月不出来的。 若中断疗养,其后果也不亚于修仙时候的走火入魔。 他还向神界的司药讨了几粒回神驻气的仙丹,靠这些维持几日,应不成问题。 朝黎从扶生口中得知,灵十六先前因为一只狼崽的事跟灵若礼吵了起来。扶生未见过小狼崽,问问灵若礼,兴许能探得一二。 ——涎玥宫 “要我说,青丘干脆便不要管灵十六的死活了。被九方宿俘去权当她的不幸,狐族少她一个还会因此失去霸主地位了不成?” 灵若礼这几日无事,那次魔界一行也有她四姐和七哥在,根本轮不上她操心。现在想想,还真是躲过了一难。 得知自己的十六妹妹誓礼之日被俘虏而去,说实在的,她灵若礼心底竟察觉不到任何惋惜悲痛。 “怎么说,十六也是你的妹妹,怎如此想法?” 北祁顿了手中的笔,转而看向窗台一边的灵若礼。 虽然灵若礼平日也会说些不得体的话,但今日这话若是进了长老的耳朵,可不是说着好玩这么简单了。 “对看不顺眼的姊妹存情谊一事,我灵若礼不会,谁人都不会。” 她的话轻飘飘地游荡在屋里,顺着窗台那俏丽人儿看去,从她的游离的目光里,只探得几分薄情。 九尾狐族生而冷性高贵,皇权关系以亲属联结,仅仅只是一个表面罢了。 有苏盼兮的十七子,可谓个个暗怀心事,哪会有蠢到家的真真把哪个姊妹捧到心尖尖上去护着? 就说大姐巧儿吧,她与贤君菖仆结为连理,是十七子中最早结婴的一个,他们也是备受青丘瞩目的一对新人。 哪知,那菖仆玉面糙心,同大姐生活了那么多年后,终于喜新厌旧,跟二妹上了同一铺床,不幸巧被大姐棒打鸳鸯。 那之后,大姐一纸休书,断了她与菖仆的缘,他也识相,灰溜溜地逃回了涂葭部族。 而那二妹妹呢,大姐巧儿也丝毫不顾及姊妹之情,将此事上报长老。 此时,二妹应还在人间的雪莲山上,被凡人当成山神供着呢。 若是不想与谁产生羁绊,不如开始就断了这感情的源头。 北祁在后方轻叹了口气,长眉微蹙,白皙温润的脸上蓦得蒙上一层懊悔。 “从前见你,并非如此模样。” 灵若礼像是被他的话挑起了兴趣般,她转而看向他,嘴角轻轻勾起,眼眸中弥漫的好奇尽显于言。 “我可从未听你跟我论过心事,怎的,今日来了兴趣?” 北祁性情淡漠,不近男女之事,是灵若礼早已熟知于心的。 如今他的一番话,倒颇不一般。她倒想看看,他眼中从前的自己,到底是何样。 然而,北祁只是淡淡摇了摇头,把眸子垂了下去,道:“无关紧要。” 灵若礼似乎早已猜到结果,只是今日,她不想就此陷入沉默。 “北祁,你说我们已结婴数年,不得一子,不存感情,你可曾想过回到孔壑去?” 灵若礼的眸子流光异现,宛若迷途中的精灵,渴望通过些许光亮寻得觅身之所。 只见北祁的瞳眸一震,其内隐含的太多情绪,灵若礼也因一人的造访而摸索不得。 朝黎负手由小径而来,相较十六的寝殿,这处更显清幽淡雅,唯清风竹声,水挑波纹。 见到他,灵若礼赶紧整顿了仪态,上前而去。 “神君,您今日造访小女此地,不知所为何事?” 朝黎微微点头,眼神瞥见书房内边奋笔疾书的身影,稍一会,又落在面前的粉衣碧玉的女子身上。 “吾闻先前十三公主与十六公主因狼崽一事产生过节,不知十三公主对那狼崽,了解几分?” “略知一二,”灵若礼端庄挽着披帛,看向朝黎道。 “十三从灵山发现那狼崽,本想将其送回狼部,而后十六妹凭空出现,将其夺走带回涎玥,十三认为此事不妥,方才与其发生争吵。” 说着,她还暗暗吐了口气。上次她与灵十六作对,巧了朝黎闻声赶来,还好自己走得快。 看今日这样子,他该不会发现那是自己吧? “除此之外,十三公主可还从别处发现过这狼崽?” “别处……”灵若礼微蹙眉头,“好似,在藏经阁见过一次。” 那日小狼崽就是在去藏经阁的路上被自己逮个正着的,没承想今日竟还能派上些用场。 “如此……”朝黎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随后道,“多谢十三公主。” “不知神君问这些事做甚,莫不是那东西跟魔界有些关联?” 朝黎没作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灵若礼轻哼一声,“我就说十六妹做事唐突,竟还将魔钟带回了青丘,实在是……” 莫等她说完,朝黎就先接上了她的话。 “十三公主,吾以为姊妹之间,情为可贵,实不可因为一点小事而计较在心,还应多多包容才是。” 朝黎的声音温细如春雨,丝丝向她点润而来,只是她并不感到舒坦。 这些话,除他外的另一人,也如此对自己说过。 灵十六的誓礼前日,她曾被叫到灵墟殿,本以为长老要交代自己是时与北祁交执诞下一子,没承想竟是一番教导。 她还以为是灵十六亲自向长老告的状,为此灵若礼还咒骂了她好久。 今日一闻,竟然是朝黎神君。 灵若礼只能垂眸自愧道:“是。” 说罢,朝黎便出了涎玥宫,徒留灵若礼待在原地攥紧衣衫,眼神里尽是不甘。 “你灵十六何种能耐,竟还能请得神君为你辩护?” 灵若礼弯弯月牙似的双目像被撑起了似的,显得圆润而又锐利。 她向来是不令恼怒掌控自己的,那只会徒添傻气,只是世事使然。 北祁听到了她的话,只微微勾唇,泛着微波的眼里不明深意。 —— 另一边,灵十六正睡得香甜,全然不知身边的泉水已漫漫浸透自己的身子。 先是后背,再是后脚,然后是前肢,等到漫过脖子的时候,灵十六忽的被一个声音给惊醒。 “仔细别被泉水溺死。” 什么?溺死?! 灵十六猛地一睁眼,眼看着自己的半个身子都没在了泉水里,不禁心里大呼:“快救救我!” “莫不是一点逃离之术都不会?” 九方宿依旧闭着双眼,只是淡淡开口道。 “谁叫小魔女给我施了法,叫我如何逃?!” 这大魔头,也真是一点脑子不长的。 话才刚说完,惊惧的小狐狸就猛地被拉离了水面,转而被靠在了岸上。 灵十六大喘了几口气,终于晃过神来。 她左右环顾着,“怎不见大魔头的影子?” 诧异之际,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心里油然而生。 她小心活动了下四肢,能动! 又四下里寻找着龙息瀑出口的位置,好巧不巧,就在自己的前方。 “大魔头,你可是把我扔在了一个好位置。” 思及此,灵十六赶紧拔了腿,就要往那入口处冲去。 第28章 我怎会有前世? 无可否认的是,灵十六好像一直都高估了自己的逃跑能力。 伴随着“啊”的一声,她猛地被入口处的结界一挡,给冲撞在了黑岩裸露的地上。 “什么石头如此生硬啊……” 灵十六还在抚慰自己的新伤呢,后头又传来了一个阴沉沉的声音。 “本座能听得见。” “我当然知道你听得见,还一清二楚呢!” 灵十六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她撑着地起身,抖干了身上的水珠,竟沿着龙息瀑就“逛”了起来。 我可知道大魔头留着自己有用,还费劲把我的外伤医好,定是不想让自己有差池。 既然如此,自己也好歹从他嘴里套出一些话来。 不知是自己的步子迈得太小,还是这龙息瀑比肉眼看去要大得多。 总之灵十六这么一走下来,四肢酸胀,真心觉着旧疾又要犯了。 “什么地方?竟如此荒唐?!” 抱怨的话语从她嘴里出来,不绝如流。只是,那大魔头竟没叫自己闭嘴?!莫不是…… 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灵十六在心里故意指着大魔头的茬说。 “你个魔头,不好生待在自己的一隅之地,偏偏上青丘,闹不宁。” “还不光明正大,偏偏整个小手段害得非夜和盛歌……” “总之啊,你坏透了!” 说了这么一大通后,灵十六的耳朵竟神乎没传进他的声音,“果真只有在泉水中才能听见我的心里话。” 这下,灵十六也算是握住了一个把柄了。 她的步调忽然快了起来,带着一些傲然和不羁。 绕过中央的一个石柱后,灵十六终于发现了大魔头的影子。只不过…… “你怎的不着衣裳?!”灵十六要是能说话,早早就喊破喉咙了。 九方宿不知何时从泉水中探出身子,露出他那光洁挺直的臂膀,其上水珠莹莹,叫灵十六看了脸颊直泛红晕。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灵十六心里念叨着。 九方宿察觉到水岸边的一丝动静,忽的睁开眼,恰好对上小狐狸那双懵懂清洁的眸子。 灵十六没看错的话,那大魔头竟然还笑了?! 没错,他轻轻勾起了嘴角,莫不是在嘲笑自己?我又有何笑柄? 这么一想,灵十六方才心里的害羞顿时没了影子,紧随其后的是一股脑儿的气愤。 灵十六几乎是想也没想的,四肢踊跃进了泉水,与九方宿只隔了几尺的距离,刚好看清他那副蛊惑人心的嘴脸。 不过无事,总归是蛊惑不到自己的。 九方宿见她如此行径,眸中只闪过一丝惊讶,随后如此定定看着她,以最寻常不过的姿态。 面对着他那张面无表情,阴郁沉沉的脸,灵十六禁不住咽了口口水。 但不是被他给蛊惑到了,只是徒然的害怕而已。 “你为何抓我来这?” “有用。” “又有何用?”灵十六当然知道自己有用了,若不如此,怎还偏偏就被他掳走了呢。 “天大之用。” 呵,这大魔头怎生还有点心机呢。只不过论城府,她灵十六,就没赢过…… “一见我们素未逢生,你却要了我的命;二见我们仅一面之缘,你还是打算要我的命。怎的,我就没一丝为自己争辩的权力?” 九方宿像是烦了似的,别过了头,没去看她。 灵十六见状,心里更是幽怨。要是她有能力,一定上去将他那副皮囊撕下,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妖魔鬼怪。 “无耻至极!” “论无耻,还道你们更胜一筹。” “嗯?” 不知从哪飘来了一句话,如此闯进她的心里头。眼看着面前的大魔头,是闭着嘴没错。 但怎的…… 灵十六还没想明白,哪头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本想待你人形一成再问事件始末,如此倒也不失为一种方法。” “什……什么事件始末?” 灵十六看着面前侧颜绝世的男子,心头忽地被蒙上一层薄雾。 只见九方宿闭了眸子,其黑长的睫毛上隐隐泛着些水珠,在烛火的映照下徒添温暧。 “前世,为何背我而去。” 他的语气不同以往,好似徒添了一些复杂的感情,有气恼,有不解,还有…… 莫名的失落。 这仿佛不是一个问句,而是携着几分威吓下的陈述,只是这次,他想换个人来阐释。 灵十六也被这话迷糊了脑子,“你说的什么前世?我只活了这一世,怎会有前世?” 虽说万物轮回是混墟的天道,老辈也时常和她提起,不过这多是茶余饭后用来扯谈的玩意儿。 因为纵有万物轮回,活完了这一世,下一世的你是断不会跟这一世的事物产生任何瓜葛的。 这就是混墟的天道。牵扯与羁绊,无论似枝蔓横生还是浅根攀土。也只此一世。 灵十六虽也不时怅惘,前世的自己究竟是何方神圣,但她也铭记元娘时常挂在嘴边的话。 “真正要把握的,仍是现世的自己。” 九方宿倒也不稀奇她此番回答,只是浅浅呼出鼻息。而后,便没再多说话了。 灵十六还想再问些什么,忽然觉得脚下一软,整个身子又跌倒在了泉水里。 “大魔头,你又做甚?!” 还好只是浅岸,泉水仅没过自己的半身。 灵十六却觉得这种姿势太过奇怪,向前望去,她除了看见自己的四脚,还能看见一个面较冰霜更胜一筹的大魔头。可谓毫无安全感可言。 “好了,如今又是动也动不了的一天。” 灵十六只能感叹自己气运不佳,怎的桩桩不幸之事都有自己的出席呢,还真是触了霉头了…… 好在,这种不安感只持续了一会会。 面前的大魔头终于耐不住起身套上了衣服,头也不回地往龙息瀑外走去。 “终于徒留我一人清净了!”灵十六心里大肆欢叫着,如今想些什么,总不会被那大魔头窥探了吧? “帝尊大人,”仇野见九方宿从龙息瀑中出来,停住了先行的步子。 九方宿见其手中提着的一具黑狼尸体,眼神蓦然色变。 仇野见状,不禁开始反思自己的行径,小心翼翼道:“帝尊,属下看您不再需要这副皮囊,便打算将其抛到魔涧去……” 顿了许久,九方宿才“嗯”了一声,“送走吧。” 仇野走的时候还在奇怪,帝尊莫不是对这副皮囊产生了感情?不应该啊…… 九方宿回到座上,脑中不禁浮现几日前的情景。 那日他去往密林跟仇野交代事宜,后脚又去了步入了冥界大门。 冥界与其他五界最大的不同,就在于生息惨淡。 五界,多以族群而居,相伴而行,不论白夜,声息风息人息,总不缺席。 而冥界,没有琼楼玉宇,桃花夭夭,人声喧闹,唯有一位千岁。 九方宿见到他时,两侧书文在架几案上高叠成山,正中,一位身着乌金赤氅的男子正手捧经文,一手执笔。 那些经文,即生死簿。 千岁只闻声息,尚未抬眸,便知来者何人。 “堂堂魔界之首九方宿大人,今日怎来冥界光顾?” 殿堂中人收起手中正阅的生死簿,抬眸看向前方,那双媚比桃花,澈如清泉的眸子里,竟隐含着一股深沉的玩味。 第29章 缘生石的秘密 金晃晃的大堂里,两界之首,齐聚一间。 一坐一立,一双目清冷,一眸光似剑;一面若寒冰,一颊媲桃花。 烛光曳曳,风移影动之间,好似已经开启了一场无声的争乱。 “本座今日前来,是向你讨教一些事。” “哦?”千岁颇有意地站起身,绕过桌案,浅步踱向九方宿面前,“洗耳恭听。” 九方宿负手,淡淡开口道:“六万年前的那场战役,你可收了个特别的游魂?” 千岁听他一番话,忽的笑出声来,“要论游魂,我这幽冥阁可是日日里来收了不少。要论六万年前——还是一个特别的游魂,帝尊大人,您可是折煞我了。” 九方宿眸光不变,只是嘴角浅浅地上勾了个弧度,他的一身玄袍在鎏金大殿里尤显耀眼,兴许也是孤寂无人的缘故罢。 凄清世界,总少些能引人上心的玩意儿。 “阁下不妨再仔细想想。” 九方宿的嗓音低沉沙哑,却不失稳重,联系上他的眸光一看,才知其话中的危险成分。 千岁似故意地挑了挑眉头,轻“啧”了一声,而后缓缓踱步前往另一侧的架几案。 高几尺的案上,摆放着与方才经书截然不同的东西,一块块陶制的锥形瓶子,其口缠着草绳,安稳地立在每一阶上。 架几案往东西延伸,望不到边际,少说,其上都有着几万只瓶子。 千岁伸手,纤指轻轻拂过瓶子表面,嘴里轻轻喃着些什么。忽而,那些古釉色的陶瓶竟在同一时间泛起了绿色的光芒。 “这数以万计的陶瓶里,装着每一个游魂的精元。我日日要做的,便是将它们的记忆分拣,投入冥河,而取出精元装于其内,仔细不可让它们逃脱走……” 他忽而转头看向九方宿,轻挑起了唇角,说道:“游魂虽多,但,真有一位让我铭记许久的。” 九方宿眸子微沉,静等着他的后话。 “六万年前的那一日,我可真是记忆犹新呐,”千岁忽的低头笑了出来,“前前后后,共千百余条游魂,一时间,将冥河挤得没有空地……” 他抬起头来,重新看向九方宿,恢复了先前的平静模样,似乎,在回忆着某种美好之事。 “那日,她不比他们晚到。一身带血的白衣,像极红墙之中的荆棘蔷薇。处理了千百条游魂后,我恍惚发现,好像落下了她。” 千岁轻叹了一口气,鼻息沉沉,“不过,事实是我并没有能力将她送走。世间最强烈的两种感情,被她锁死心底。牵挂长如水,谁使令渡生?” “后来呢?” 听完这番话,一股如水般轻柔的感情蓦地爬上了他的心尖,有些,挠得他不安。 “说来也怪,她竟在冥界陪我度过了几万年。直到一天,她终于卸下了包袱,安心投胎去了。” 千岁看了一眼九方宿,眸中一闪奇色,“距今大抵,也有一千二百年了。” “一千二百年……” 一千二百年前,他从虚无知地涅盘而生,势必要一雪前耻。 一千二百年前,有苏氏诞下第十六子,大家口中的“软物”。 “不知帝尊大人,您可否得到心中答案了?” 千岁提眸而笑,那笑里,含着一个桃花漫烂的春日。 “多谢阁下。”九方宿落下话,没做停顿,立马负手离开了冥界。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千岁嘴角的笑在冥冥之中褪去了些,弥留下空气中一缕小狼崽的味道。 “倒是熟悉……” 嘴中轻轻呢喃着,他轻拂袖,转身坐回了那张鎏金香檀椅子上。 堆满了经文和陶瓶的偌大空间里,为何,又浩浩荡荡地飘着满屋的寂寥呢? 这寂寥,教曾经受过温暖滋润的人,怎受得…… —— 青丘。 朝黎从大袖内中掏出一个锦盒,取了一粒仙丹含入口中,待稍稍静息后,再次着眼于前方的一个殿堂。 为了防止溪水弥散的雾气蚕食书页,前几代长老将藏经阁建在了青丘皇宫的南面。 藏经阁中收录了青丘历代皇族的生辰簿以及六界杂史,除了青丘自行编纂的,还有从外界收集得的。可谓浩如烟海,卷帙浩繁。 “恭迎神君!”朝黎一踏进门槛,掌书裴帘便热情上前,拱手行礼,道,“不知神君要在藏经阁里寻些什么?” “此中可有收录关于缘生石的一类书?” “缘生石?”裴帘在脑中仔细搜寻着。 这藏经阁鲜有人出入,关于缘生石的书,也早被自己堆进尘埃了。如今这么一想,只能想出个大概来。 “神君请随我来。” 裴帘凭着脑中大概,将朝黎带往了架几案一隅。 面对如此一摞书籍,裴帘微皱着眉头,但很快就从中分出了一二。他轻拂过这些书籍,从中点出了几本,“神君,就是这些了。” “其中大部是野史,关于缘生石的正史……好像,无一本详写。” 朝黎轻轻点头,“如此便足够了。” 待裴帘走远,他便独自翻阅起来。这几本书,合起来能摞到自己的膝盖那么高,而朝黎为了不错过细节,只能页页翻却。 前几本书所着年月较晚,所写内容也大不一致,且有些怪诞。 什么缘生石乃神女化身,历劫万世才得以化为人形;更甚,还称缘生石只是尧山上随处可见的一颗石子,获此殊荣,实为荒谬。 朝黎皱着眉头读完这几本书,直到要翻开最后一本,方才尘锁的眉目就像拨云见雾般舒展开来。 这本书的外皮早已陈旧,古老的尘埃填满了外皮上的坑坑洼洼,更显年岁。 双手抚过的质感让朝黎更加坚信,这是出自尧山的一本书。尧山独产枯桕树,而这书的外皮,正巧用的就是枯桕树皮。 他小心翻开第一页,第二页…… 浅显的辞藻下,朝黎只读出一种颇借洞察力的内涵。只是这内涵到底指何,他却没有头绪。 —— 万年前的尧山,精元初诞,由风携至山间,滋补了万物灵长,光华显现。 而后各种灵物破土,破风,破水而生。然而,并非一一而论。 世间自有对立,有善必有恶,有暗必有光。 而衡量万物之尺度,仅掌握在一人手中。 尧山中独有一种青蛇,色青斑驳,舌黑眼利,被称为“毒蛇”。 一日,青蛇下凡,栖于草野之间,殊不知外界险恶,被赶路的捕蛇人收入囊中。 凡人见青蛇稀有,恐附剧毒,因而没敢妄动,想去市集一看,希望能卖个好价钱。 一路上,凡人没亏待青蛇,然每每将手伸进框中,都迅速拔出。 青蛇只道这位白面玉生心缘诚善,不久,便擅自倾心于他。 然一个风雨交加之夜,凡人在赶路途中不幸遇上一行强盗,单枪匹马不敌,倒于血泊之中。 青蛇嘶哧,破竹筐将一行人尽数咬死。而后倒于捕蛇人身旁,凄厉而鸣。 翌日,天光又现。 捕蛇人从泥泞中起身,身旁只余一破竹筐,拾起,重新赶路。 而昨夜淌着青蛇之血的地方,竟神乎开出了一朵昙花,待凡人重生,那昙花,也谢了,徒留一地白瓣。 书的末页,硬笔写着几行大字:这世,熟善熟恶? —— 读毕,朝黎将书合起,放回了架几案上。 不解像迷雾般缠住了他的心,刚要走出几步,却单手扶着架子,险些要倒了下来。 第30章 恢复人形试破结界 ——楚柩轩 “这几日长老忙于事务,无心操劳于旁事。故解救十六一事,唯有我们出手了。” 灵姻席地而坐,左手握持雪遮剑,不离一二。 “旁事如何多,都比不上自己亲生女儿的命么?”扶生沉住气,手心却紧紧攥了起来。 “长老语重心长,特地嘱托了青丘的部将,若有所需,即时调兵。”灵姻也只能说这些,毕竟那些部将调来作何用,到现在都没一个计策。 二人不多谈何所谓“事务”,却尽心知肚明。 无非,是稳住众妖部的心,怕失了族首的位子罢。 “不可攻,不可守,传影闻讯又不可多看,若能与十六对话——倒也不失为一计。” 扶生伸开手,看着那根无形的结缘绳,不禁沉下了眸子。 “如此一说,我想到一法。” “嗯?”扶生转而看向灵姻,目光闪着急切,“什么法子?” 灵姻撑着雪遮剑起身,掸了掸衣衫上的灰尘,说道:“燕雀幻术。” “此前我在仙界便有所耳闻,施法者可将自己体内的一些精魂幻化作精气,有如燕雀。此精气可晃人耳目,待找到十六后,我便可借此与她传话交代。” “那你?” 灵姻摇了摇头,“此前我并未修炼过,但可一试。” 扶生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似的,终于松下了一口气,“如若上仙有所需求,但可借我之力。” “嗯,”灵姻点点头,干净的眉目晕满了柔和的英姿,说道:“公子好生休养。” 说罢,她便拂袖而去。 灵姻脑中恍然出现的,是一片密林境地,密林深处,被枯藤老树遮掩的罅隙中,隐隐透出几缕微光。 那之前,它曾承载了灵姻满心的期待愿景。 —— 灵十六从温暖的泉水中醒来,她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待看到什么后,突然“啊”的一声尖叫了出来。 眼前是大片的红,恍如怪诞梦境里的那片血泊。它曾真实存在过,就在她被魔怪追捕的那个夜晚。 灵十六的心跳莫名加快,推得她整个身子从泉水中蹦了出来。 “哎?能动?还是人形?!” 灵十六终于看清楚刚刚的血泊是何物了,原来是自己的红装! 虚惊一场的情绪立马就被随之而来的惊喜欢脱所取代。 灵十六提着被水浸湿的红装的衣摆,脸上满溢着欢心,立马冲龙息瀑的入口小跑而去。 然而权当她不长脑子,只冲着满心的雀跃,完全忘了上次自己被结界撞回的后果。 果然,如同上一次,信心满满的她再一次被结界撞了回去。 好在她是人身,借着力往后退了两步,只额头上破了些皮,险些被冲撞到泉水里。 这一撞,直接把灵十六方才的热烈心绪给撞没了。 “好你个结界,怎的,生得比墙都结实呢!” 灵十六气恼地抚着自己的伤疤,好看的眉眼也紧皱了起来。 虽不是很痛,却着实气人! 她看不清楚结界外边,只见一些五彩的流动气息。 等气消了些,灵十六终于又走近了结界,双手轻抚在它上面。 可恶的是,它明明软得像枕头,怎得就跟以卵击石一样。 灵十六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决定以灵力破障。 她在脑子里仔细回忆着那些术法咒语和手势,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还真被她给折腾出来了。 “不管对不对,试了才知道。” 灵十六一边在心里给自己打着气,一边嘴里念咒,双手作势。 “开!” 伴随着她坚定的声音,面前那一道结界竟——一动也没动。 “怎么会这样?”灵十六打心底里疑惑着,手势没错,咒语该也不会出错才对…… 而后她又换了几个咒语试试,结果还是一样的,没有反应。 热情高昂的她此刻也被磨得失去了斗志,终于,灵十六转了身,一脸无趣地瘫坐在了地上。 “好你个大魔头,凡事都尽做得与人不同就是了,就连结界也……” 灵十六的眸子有些黯淡,她若有若无地薅着地上的草,嘴巴嘟囔着。 不远处瀑布的溅落声完全影响不到她,此时此刻,她只想着如何回到青丘,如何得知他们的消息…… —— 白日,背离青丘的上空,依稀可见一个青衣碧萝的女子。 那女子脚下踏着剑,稳步向南方移行而去。在地上人看来,那女子简直恍若仙子,也的确,她是个仙子,青丘白狐仙子。 灵姻为了更早修得燕雀之术,来到了以往自己渡劫飞升的苍离之境。记得上一次来这,还是几百年前呢。 她御剑稳步落于洞口之前,收了雪遮剑,心底,却还徘徊了一下。 这熟悉的地方,几百年来竟也没怎变模样。 遮挡住洞口的枯枝还是横生着,岩壁裸露了些青苔,从外面看,还真跟其他地方没什么区别。 灵姻握着雪遮剑的力度莫名大了些,借着力,她终于迈进了洞口。 然第一眼掠过去,灵姻的身子竟鲜有得发了颤。 她清澈的眸子带动一副秀眉惊异地挑了起来,娇艳的红唇一时间分了开,露出几颗皓齿,好似,下一秒就要叫唤出什么来那般。 全身的血液,在瞬间沸腾了起来,顺着热烈的一颗心,往上爬上了脸颊。 顺着灵姻的目光看去,中央冲天的石柱之下,竟有一位白衣公子在铁链旁静静打着坐。 那位公子的眸子安静闭着,薄唇自然地微微勾起;长眉若柳,生在一副白玉面庞上;冠束青丝,只几缕顺着鬓角垂下。 灵姻看着他,宛若水中见月,微波轻拂,一切,显得静谧而美好。 “白玉……” 那个尘封已久的姓名,终于再一次从她口中唤了出来。 石柱之下的白衣公子听闻动静,轻轻睁了眼,直到看清面前女子的面目,他才微微勾唇而笑道:“灵姻上仙。” 灵姻怔了一怔,还是止不住颤着的步子,朝他走去。 “神君……方才小仙将您错认成了一位故人,还望海涵……” 灵姻几乎是颤着声音说出这句话的。还有什么,能比恍惚间登上顶峰,一览风光的时候,被拉下原本黑暗,谷底砌尸的山崖更加可怕呢。 “无碍。上仙可是将吾错认为了白玉仙君?”朝黎的眸子里含着一股好奇,认真看向灵姻道。 灵姻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没等他说出后话,就果断移了话题。 “神君今日在此,也是为了修炼?” 灵姻忽的想起上次一见,朝黎周边的神气淡若流水,如今一看,果真是神体受了损。 朝黎淡淡地付诸一笑,“是,”他转而问灵姻道,“上仙也是?” “小仙想尝试修炼燕雀之术,适时,前往魔界与十六接应。” “如此……”朝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而后站起身来对她轻语道,“上仙的事宜更为重要,不如吾助你一臂之力,也能早日救出十六公主。” “可神君您的身子……”灵姻蹙着眉头,语气里饱含着忧虑。 眼前的仙公面若白纸,憔悴尽显。仿佛微风一吹即倒。 可朝黎仍只淡淡地笑道:“并无伤大雅,来,坐下。” 朝黎温柔的语气中丝毫不违和地掺着一些命令,他伸手示座,待灵姻坐下后,稍稍回气,而后双掌朝向她的背部,运起功来。 “多谢神君……” 朝黎在后方轻轻勾起了唇,看着她背影的眸子里,蓦地显现出一丝温存。 第31章 作死又入魔涧 龙息瀑内,灵十六还在琢磨着如何逃出这个鬼地方。 她已经醒了好久,而那大魔头和小魔女却全然顾不及自己。“想必接下来一段时间——他们也该不会来吧?” 灵十六顺着心里的想法,重新收拾了下情绪,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要说还是龙息瀑的泉水真有大用,浑身真一点不疼了,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精神一些了呢。 “你个大魔头,本该小心提防我才是。” 灵十六掸了掸手,轻笑一声。 “既然破不了这个结界,不如自己另行开一道玄门。” 虽说这对自己的其他姊妹们来说不是难事,却唯独能难住自己。 自突破了五尾灵狐的关卡后,灵十六也只是最终以妖与灵的形态最终晋升为人形,而只习得一些咒术,并不能游刃有余地掌控自己的灵力。 更别说自己的灵资本就低于众狐狸了。 然而灵十六却总不认命,她的一双清明娇俏的丹凤眼中,含着比以往更深沉的坚定,连着整张脸,都散发出不同以往的沉稳与英姿。 开道玄门,妖界需凭灵器,若没有灵器,只能像扶生那般耗费灵力,若还有些外界因素的干扰,极有可能偏离最初目的地。 而灵十六无可置疑的,只能借后者之力了。 她的脑中回荡起自己曾经背了又忘的咒语,随着玉指抵住下唇,伴随着她眼睛的猛地睁起,双掌竟在半空划开了一层怪异的气流状体。 “成功了?!” 灵十六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切,难道是泡了泉水后,自己的灵力也大涨了? 她顾不及欢悦,只是面前的玄门尚小,还未成型。灵十六只能重新施法,向它叠加灵力。 终于在不知第几次的尝试下,面前那道玄门终于有自己那么大了。 灵十六最后环视了一眼龙息瀑,溢满整张脸大笑里含着一股不屑的情绪,“我可再不会来这个地儿了,大魔头你好自为之吧!” 落下话,灵十六毫不犹豫地迈进了玄门。在未走出玄门之前,另一个目的地的影子是一点看不见的,灵十六只能加快步子,往亮光处走去。 还好这玄门的路途一点不长,待那亮光与自己距离很近时,她几乎是跑着出去的。 然而,刚跨出玄门的那一瞬,她立马就后悔了, 这哪是自己脑中所想的青丘啊?分明就是上次差点要了自己命的鬼地方! 灵十六只瞧了一眼,立马转过身去想进到刚刚的玄门里。 可那五彩气流正以她无所触及的速度急遽消失,灵十六的手都还没碰到它呢,那玄门就关闭了。 灵十六的肠子都悔青了,面对着这个世界,她浑身竟瘫软无力了起来。 比起这魔涧里长着翅膀胡乱飞咬的大虫,灵十六实在更愿意面对龙息瀑里的大魔头。 至少上一次,还是他救得自己呢?虽说同样是要害了自己,但总归给自己留了些时间。 她无助地蜷住身子,不敢在这地界里挪动一步。 “帝尊大人!那狐狸不见了。” 九方宿英秀的眉头微微蹙起,收回了枕着的手,从金銮宝座上起身。 “随我一去。” 龙息瀑内,除了水与泉之间的碰撞声,再无任何杂响。 “方才属下来查探狐狸的情况,结界未破,有没有可能,她是被青丘一行劫走的?”浮娑猜测道。 九方宿微微摇了摇头,“若如此,本座会察觉到一些气息。况,如若开了玄门,魔界之地,也不能轻易通往上界。” 这是神尊在创世之初就对魔界下的一道封关令。 也因此,为了方便魔将的行军,万年前九方宿才耗费大量法力,在幽暗密林深处开辟了一个入口,经久仍能发挥作用。 他的眼神驻留在水面,忽而注意到石柱后方被水流携带而来的一缎红绸带。 那本是灵十六红装上的披帛,不知怎的,偏偏落在了这。 九方宿的眸子忽闪起一道有意思的光芒,微微勾动嘴角道:“终于幻化成了人形。” 浮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注意到水面上的那一东西,顿时恍然大悟。 “狐狸莫不是自行开了玄门?” “极有可能,”九方宿收回了眼神,嘴中轻喃道,“倒是有几分长进。” 浮娑的脸色有些难看,她抬起头来,硬着头皮问他道:“不如属下替您将她抓回来?” “不必,本座亲自一去。你在冬留仔细提防着青丘的动静,待本座回来。” 迎上了九方宿的目光,她的脸颊瞬间变得炽热起来,立马低下头应是。 魔涧那边,灵十六想着既不能坐以待毙,又不能鲁莽行事,干脆试试看能否再开一道玄门。 她有些乏累地站起身来,面对触手可及的天空和压抑四野的薄雾,第一次感到冲袭内心的迷茫和恐惧。 “老天保佑,送不回我到青丘,再送回龙息瀑也好……” 灵十六祈祷一番后,重新睁开眼,对着半空比划着手势,几乎是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才又开了一道玄门出来。 这次,她有些颤巍巍地走进玄门,路途,还较上一次更短。 结果化为不安,早早地在她心底盘根错节生长着。 几乎是没有一点惊讶的,灵十六通过玄门,只被传到了这魔涧的另外一个地方。 “难道是因为我的灵力太弱了?” 灵十六有些无力地揣测着结果,忽然,她又压着声音朝空中喊了一句:“大魔头,你有本事,就再来救我一次!” 喊完这句话,连她自己都觉得好笑。 这又怎么可能呢?他顶多把自己带回魔宫,再以事多为由,尽早解决了自己。 绝望之际,灵十六在四下里探着,希望能找到一个庇身之所,当不是像上次的那种。 忽然,瞥到哪处时,她的眸子忽然一亮,接着是不可置信地紧紧皱起。 她顺着目光走去,面前,是一块齐膝的岩石,而岩石下边,正握着一只黑黝黝的东西。 “小狼崽?”她的话轻得可以随风飘散在空中。 灵十六扶膝蹲在了它的面前。 面前这只狼崽的毛发被沾染上了淤泥,连着黑毛一片一片的,而以往炯炯有神的眸子也在此刻紧闭。 灵十六颤着手去摸它,结果发现它的全身硬得像块石头。 毫无疑问,它已经死了。 “怎么会这样……你不是回到狼部去了吗?” 灵十六的内心被懊悔和愧疚充斥着,全然抵消了方才的恐惧和不安。 她没敢再去动这小东西,只是随它静静呆着。 然而此份静谧并维持不久,就在灵十六还沉浸在不解和悲伤当中时,不远处已悄然出现了一个形似玄虎的巨兽。 直到那巨兽临近,发出沉闷的声响,灵十六这才一下被拉回了现实。 她先是被狠狠地吓了一跳,如此巨兽,简直比自己还要大上几倍,且其貌丑陋,让灵十六不禁猛地往后退了几步。 那巨兽好像通点灵性,在与灵十六的对峙中竟懂得周旋徘徊。 只是灵十六深知,逃,断逃不掉,他们之中,定有一方要率先发起攻击。 第32章 凭己之力治魔怪 面对这一方怪物,灵十六竟第一次没感到多么害怕。 她的左脚边,正躺着曾经那活泼欢快的小东西。如今它这个样子,极有可能就是这些丑陋的魔怪所致。 念及此,灵十六的心底凭空冒出了些火气。 她将双脚微微分开,做出要发动攻击的态势。见那魔怪始终徘徊原地,灵十六终于忍不住念咒作势。 一式,冰刃封剑。 随着灵十六的双掌缓慢微张而后急遽合上,那魔兽旁边的气流就像被凝固住了似的,猛地幻化成坚刃冰锋,径直朝着魔怪猛刺而去。 然而那魔怪的外皮坚韧,不但没受到任何伤害,反而由此被激怒,张开了大口就朝着灵十六猛扑而去。 那魔怪虽大,却不甚灵活,还没撞到她呢,灵十六就立马旋身躲开了它的进击,自己反而还停不下步子而往外冲了好几尺。 “找到弱点了……” 灵十六心里庆幸着,而后站远了几分。低头看着空荡荡的手臂,她不禁懊恼那红色披帛被自己丢到哪儿去了。 只是那魔怪并没慷慨到给予她多余的时间,就调整好了步子再次向她冲撞而来。 情急之下,灵十六将自己的束腰带扯了下来,随着口中咒语一念,胳膊长的绸带竟一下变成了几尺长。 她猛地将它甩出,方才极柔蜷曲的缎子一下变得富有力量起来,随着灵十六的操控“倏”的一下,紧紧缠绕住了巨兽的脖颈。 借势,灵十六再次念咒,与此同时,荒寂的山野上蓦然生起了一簇火苗,随着时间越长,火苗涨势愈旺。 巨兽被她牵着不可动弹,灵十六随即引来了火种就往巨兽身上扑去。 焚烧全身的痛感令那巨兽发出了凄厉破天的哀嚎,灵十六见它被处理得差不多了,空着的那只手于是引来冰刃往其身上刺去。 兴许是被火灼烧的缘故,冰刃很轻易地就刺穿了它的皮甲,持续了一段时间过后,巨兽终于痛苦地倒了下去。 见此状,灵十六也终于收回了手。 看着面前的一摊血迹和被灼烧发黑的巨兽外皮,灵十六只觉一阵恶心从胃袭了上来,不自觉地捂住了胸口。 她粗喘着气,不过一会,便挺起了身子,“你这魔兽,大有何用,还不是太过笨拙了。” 只是她还没高兴多久,听着不远处传来的隆隆响声,她又立马提起了心。 “莫不是四周的魔怪都被声音吸引过来了?!” 灵十六往山野上定睛一看,果真,魔怪们四下奔走,卷起了漫天的黑尘。顿时,分不清地与天。 此时另一边,空气中弥散着的恶心气味也令身处魔涧的九方宿眉头一紧,他顺着气味的来源处,终于在一处发现了灵十六。 她一身红装,长发随风飘起,唯有一支宝钿束着,只愣愣地伫立在倒下魔兽的身旁。 他的眼底忽地浮过一缕惊异之色,又在发现她前方不远处将袭的魔怪军团后蓦地转变为凌厉肃杀之气。 灵十六的大脑一片空白,没有一丝应对的法子。 就在她犹豫是否要变成小狐狸逃走时,忽然觉得腰肢一紧,随后整个人便腾空而起。她下意识地握紧身旁的支柱,抬眼,却发现那副美得令人窒息的面庞。 灵十六头一次离他那么近,也头一次容许自己接受他的这一为数不多的优点。 他的侧颜有如冰芒,纯净而锋利。一朵黑莲肆意生长在他的眉心,莫名给他徒添了一种神秘矜贵。 似乎是察觉到几分炽热的目光,九方宿也下意识转过了头,正对上灵十六那双干净清透的眸子。 不含一丝杂质,只满溢着好奇。 只一眼,他就迅速别过了头。徒留灵十六沉浸在一股莫名的燥热之中,最初是脸颊,而后是腰部,最后竟蔓延到了全身。 一切,都显得那么不合礼数,不合规矩。 灵十六猛地眨了两下眼睛,仔细拾掇心绪,刚才紧紧环抱住他的双手,也在此时慌得不知安放于何处。 九方宿倚着玄门回到了冬留宫,当着大殿中的数双眼睛,灵十六猛地清醒过来,一下撒开紧攥着的他的衣袖。 可她脸上的红晕,却是一点没退却。 这一细微的动作被浮娑捕捉在眼里,只见她眉心微皱,有些阴沉的目光一直落于那红装微瑕的女子身上。 灵十六正愣愣地不知往哪而去,“完了,这下大魔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自己带回来……真不会要就地处决自己了吧?” 思绪飘渺之际,身旁骤然响起一个沉沉的声音,“将她带去玄涧。” 玄涧? 仇野瞅了一眼身旁的浮娑,知她心绪怅然,还没等她上前,自己便走到灵十六身旁,道:“交给我吧。” 话毕,就直直将她给拉了走。 九方宿上前经过浮娑身旁,察觉到她的一丝不对劲,淡淡问道:“怎么了?” 浮娑怔了一怔,而后重新拾掇面色,道:“属下还在担忧大人,毕竟魔涧的野怪,也非常人所能对抗……” 听此,九方宿微微勾唇一笑道:“吾非常人。” “是。”浮娑转身,目送着他走上九天阶。 待九方宿坐定,她又重新开口道:“不知帝尊将何时处置那只狐狸,属下只怕时间耽搁越久,青丘一行便更坐不住脚。” 九方宿轻轻合眼,长睫微微涵盖住深眸,显得慵懒随意。 “快了。” “是。” 浮娑有些无所适从地垂眸,拱手退下。 如若早早解决了那只狐狸,想必也不会徒添如此事端。 魔涧,可是连帝尊都掌控不了的地界。 —— 灵十六被一拉一扯得推进了玄涧里,待她仔细认清了推搡自己那人的面貌,她终于压不住内心的火气,朝他质问道: “你就是……杀了非夜和盛歌的……” 仇野被这一问顿住了脚步,回过头来仔细瞅了瞅面前的女子,有些不确定地开口道:“灵十六?” “你怎知道我的名字?” 仇野叉了叉手,笑意里带着些玩味,“经常来灵阁的那只小狐狸,怎会记不得?” 被这么一提,灵十六的心就像又被抓又被挠似的,极不安宁。 “这么说你当真是借了非夜的身子……还杀了他们!” 仇野点点头,并不否认。 “你凭什么?!”灵十六急了眼,即使杀了人也能如此脸不红心不跳的,不是魔鬼还是什么? 仇野认真看着她,语气异常平静。 “凭你侍奉青丘,所谓的上界,就能无端践踏低一等的魔物?凭我跟随帝尊光复魔界,耍点手段,就被认为是罪该万死?都在达成目的罢了,谁也不比谁高贵。” 灵十六被他的一席话咽住了喉咙,而仇野还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态势,而是继续说着,眸中闪现凌厉。 “万年前,若不是你们九尾狐族耍的手段……帝尊又怎会沉息数万年之久?!熟善熟恶,小狐狸,你当真分得透彻么?” 仇野的话像流心箭,狠狠扎在了她的心头。 隔着一层结界,灵十六还依稀能从他的脸上窥见狠戾的神色,那股强大的气场压抑得她喘不过气来。 仿佛他正凌于高峰,俯瞰她这小小生灵一般。 灵十六不知再该问些什么了,只是独自蜷在了角落,呆呆望着剔透冰蓝的泉水。只是泉眼之上,再不见那纯净之物的影子。 第33章 燕雀之术通音讯 苍离之境内,灵姻借着朝黎之力,很快就将燕雀之术炼成了。 燕雀之术可掩人耳目,穿透结界,且只需一人在外操持即可。 燕雀之术最初由上古修仙之人制法,实为古术,至今仍不为多数人知晓。 后世修炼此术的学者也以仙人居多。仙者用术自如,也更为精到。 “这几日多谢神君了,”灵姻微微躬身向他道谢,看着他那副较先前又憔悴许多的面庞,担忧之色尽显脸上。 “不必,上仙且快去与十六公主通信吧,独留吾一人便可。” 朝黎的眉头因长久运功而一直没舒展下来,脸上涔涔的,大抵是一些薄汗了。 “好,那小仙就先行一步了。” 说罢,灵姻朝着洞口就要走去。 “灵姻上仙,”朝黎忽在背后叫住了她,语气平稳,又显些许抚慰,道,“等不来的,且随他去吧。” 灵姻稍稍顿住了步子,没回头看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坚定的语气里合着一丝悲哀,“多谢。” 朝黎在她走后默默地闭上了眼睛,那双纤纤玉手,驻留在空气中,竟有些微颤了起来。 —— 灵姻回到青丘与扶生沟通了事宜。 “燕雀之术的法强与操控距离关联一起,若能在冬留宫的周围施法,持续时间肯定更长一些。” “既然如此,我便随上仙一去,多个助手也好保安全。” 扶生几日下来已经修养得差不多了,无非就是一等今日,探得十六的消息。 灵姻点点头,“好,那便劳烦公子了。” 他们走过玄道,来到冬留宫外的一片密林,先前的几位长老便是避身于此。 扶生在一旁为灵姻把守,而她则坐于一棵古树前方,静息沉气,随后双手便以太极八卦阵势张开。 随着手势变化,她的双掌之中莫名升起一团白色雾气。 灵姻事先从扶生的结缘绳中获取了灵十六的气息,将它掺入修炼的功法之中。 她操控着雾气往冬留宫而去,便能精确寻得灵十六的位置。 随着雾气远去,原本还依稀可见的白色渐渐淡去,徒留静静的风息。 —— 玄涧里头,灵十六左右踱着步子,感到分外不安宁。 “那大魔头没挑明了要自己生还是死……迟迟又不闻动静,真是磨死我了……” 灵十六正焦头烂额着呢,走着走着,又忽地脚下一绊,险些摔了去。 “这长裙未免也太不方便了。”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一身邋遢,心中颇不是滋味。 既然誓礼日过了,脱下它,应该也无伤大雅的吧? 念及此,灵十六轻巧地旋了个身,连同自己的发髻,一同变了个样式。 单螺木簪,粉萝白衫,缩了袖子,真好清爽许多。 她颇满意地左右瞧着自己,不一会儿,目光却被右手手腕上的一根红绳吸引了注意。 “这是?” 她轻轻抚过手腕,脑中突然忆起这是誓礼日那天,礼娘亲自给系的。自己一条,扶生也一条。 灵十六看着这根红绳,眸子里莫名多了几分惆怅。 灵生一世,总要靠些回忆提醒自己的过往,支撑着前行的道路。 是好是坏,且不论。 不知是她眼睛花了还是怎的,手腕上的那根红绳竟恍惚间泛起红光,还愈来愈亮了。 然而灵十六没有注意到的是,后方的结界中央像是凭空闯入了什么似的,异动的气流无规则地扭曲起来,最后内边一凹,却很快又恢复了形状。 “十六!” 灵十六被惊得打了一个趔趄,仔细提了耳朵,结果又听得有个声音凭空唤着她的名字:“十六!” 这声音,自己好似是熟悉的? “四姐?!” “是我。” 得到肯定之后,灵十六的眼眶几乎要挤出泪水来,她激动得止不住颤抖的声音,“四姐,你在哪儿呢,我怎么见不着你?” “这是幻术,我此刻不在冬留,只能隔空传话。你此刻还好吗” “我还好,不过大魔头说……拿我有用……” “你可问了因理?” “暂未。他鲜少说话,不过唯独问我道,前世……为何背他而去。十六实在不该怎么回答。” “前世……” “四姐,他们都还好吗?长老,七哥,扶生……还有神君他们?” 这一定是此刻灵十六最想问的问题了。她被这些问题困惑了好久,再不知道答案,她恐怕就要疯了去。 灵姻顿了顿,随后传来话道:“都还好,不过神君在那日之后修为大减,近日仍忙于修炼,你可不必担心。” “啊?” 这叫她怎不担心呢,神君可是神仙,若连神仙都受了伤,那日青丘的惨状,已可想而知。 “那四姐……你可否多加照料照料?” 灵十六的眼里浮着丝丝担忧,仿佛一合眼,愁绪就要如泪般倾泻下来了。 “一定,”灵姻在那头稍稍垂了眸子,又道: “十六,四姐需要你从九方宿那得知他要你到底何用,如今我们没法直接攻入魔界,只能从讯息里探得动静。” 听到自己暂时得救不了时,灵十六的眸子瞬间黯淡了些许,而后又坚定了声音说道:“好,四姐,交给我吧。” “扶生公子说,叫你莫怕,是时得救,他便带你去紫虚游山玩水,让你骑大狐狸。” 灵姻虽不懂他们之间奇奇怪怪的约定,却总觉得异常温馨。兴许这一桩缘,是结对了。 灵十六抿嘴一笑,重重地“嗯”了一声。 随后,待那边再不传来一丝声响,灵十六手腕上的红绳也逐渐黯淡了下来,最终,从腕上隐了去。 灵十六轻叹了一口气,看来在这儿的日子还不止一日之长。 她又开始无聊得踱起步来,时而往泉水照一通镜子,时而摆弄些玄涧里的花花草草。 要是缘生石在这儿的话,她说不定还能将它隔空传物给传出去呢。 脑中想法纷飞,丝毫没注意到结界外头正走进来一个魁梧的男子。 她蓦地转过身,差点没被他给吓出胆子来。 灵十六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有些不敢直视九方宿。他的那双眸子,如同初见般,冷厉得要将一切生灵给抹煞去。 当然,引人注意的,除了他,还有他手中的那冰蓝晶莹的石头。 “你……你要做什么?”灵十六不知怎的突然变得结巴了起来,丝毫没了先前的勇气。 九方宿淡淡勾了唇,“怎的,不喊大魔头了?” “……” 当然不敢喊啊,难道自己不要命了么! 灵十六没敢说话,而是眼神悄悄离了他,不知飘到了哪儿去。 “把手伸出来。” 灵十六蹙着眉头,难道刚刚察觉到的不安,就来自于现时吗? 她只能乖乖听话,微颤着伸出双手,问到:“你要我做什么?” 九方宿将手中的缘生石置于她手心,而后看向她那双一样冰莹的眸子,心底流过一股阔别多时的熟悉感。 “静候着。” 灵十六听得云里雾里,那颗缘生石,在自己手中是一点没发生变化。她甚至还大胆地摸了两下,真跟普通石子没什么差别。 “这?” “运功。” 灵十六还是乖乖听着话,右手抬起对准缘生石通气,一计不行,她又尝试从它那吸取灵气,结果如一。 九方宿见状,终于收回了缘生石。 “为何不说话?” 他刚要转身,却被灵十六这一有趣的问题顿住了步子。 “为何要说话?” “看不起九尾狐族,还是看不起我?”灵十六不知道自己哪儿来这样的倔脾气。 “无所言,便无所忧。万物如一,无可树位。” 他的话,她懂得一些。 “那我问你个问题,你的魔怪,是不是弄死了我的小狼崽?” 听此,九方宿的眸如深潭惊动,忽泛起了些波纹来。 第34章 入尧山探往事 “今日,我在那块地方发现了它的尸体……”灵十六想着那时它的样子,有些痛苦地皱皱眉头,声音有些颤抖道:“你为何要害它?” 灵十六的语气里隐含一股不容置疑的倔劲儿,她的眸子亮闪闪的,到底分不清是光线晃晃还是泪光微微。 九方宿静静看着她,脸色不变一二,只是也抛出了自己的一个问题:“你在乎它?” “当然!” 灵十六的回答简单而坚定,如此打破了他眼眸中的深潭碎月,落下水波潺潺。 看着九方宿又不应话,灵十六的心上下蹦跶着,急迫而又无处安放。 “你到底……” “在青丘的那段时间,本座上了它的身,一直以来,都是本座。” 九方宿的话有如风雨雷电遮蔽晴空万里,不见雨后初霁,只余晴天霹雳。 灵十六怔了许久,最后不可思议地望向九方宿,之前对他徒余的一丝好感也荡然无存,只有深深的厌恶。 “你是说,你借了小狼崽的身子……利用我在青丘获取那些……消息?” 九方宿未置可否,只是看着灵十六这副样子,莫名有些说不上来的心堵。 灵十六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魔界如此轻易就击退了青丘,原来都是阴谋。 都是自己一手促成的阴谋…… 灵十六往后退了几步,没再去看九方宿。她忽的想起仇野说的那一番话。 “谁都是在为达成目的而不择手段罢了,谁也不比谁高贵许多……” 可事实当真如此吗? 她不相信青丘或上界会用如此卑鄙手段达到目的,至少她从未耳闻。 “怎么能利用一人的情分……” 灵十六缩在角落,嘴里喃喃着。 她的话语轻飘飘的,将九方宿的记忆带回万年前魔界气势正旺的时候,他也曾,如此被一人利用过。 他哪能不懂。 只是有些事,是断然避免不了的。 他没再看角落中的灵十六,而是落下一句话便挥袖而去了。 “要有所成,便无所谓事之悖逆。” —— 灵姻随扶生回到了青丘,得知十六安泰,二人心里也终于落下了一点包袱。 “你与十六,倒真是能合得来。整个青丘国如此多男子,十六都无一能看得上心的。” 扶生浅浅一笑,“上仙说笑了,十六可爱,我只是顺着她的意去罢了。能得她的喜爱,鄙下也十分可乐。” “可惜十六并非一个好懂的女子,连我这个做姐姐的,都有些读不明白。” “依我看,十六倒是简单纯粹,笑时嬉闹,悲时独处,相处怡然。” 灵姻淡淡地笑了笑,随后沉静下来,又道:“十六方才说,九方宿提及她的前世,所谓生者无前世之说,又怎会与此产生关联?” “鄙下也不解,但若九方宿真有如此一说,便确有探寻的必要了。” 灵姻点点头,“前几日在苍离之境,我闻神君也有心于此事,此去交流一番,不知会否有所得。” 扶生转眼看她,拱手作谢道:“若如此,便感谢上仙了。” 灵姻能清楚从他眼底探得喜悦之情,这份情谊,与之前他身受重伤仍留心十六安危的挂念,一二不假。 她本担心成和长老会借此次联亲对皇族的宗氏关系做挑拨,毕竟他对族首的觊觎之心已可见一斑了。 她同样也害怕扶生与十六之间不存情爱而赶赴余生,而如今看来,后者则是她过虑了。 灵姻别了扶生,来到苍离之境,却四下不见朝黎的身影。她只能扶膝坐下,静候他回来。 ——尧山 朝黎自那日读书费解,便一直梗塞于心,势必要从源头处寻得真相。 尧山,是一切生灵起源的地方。六界之中,无一不对其心存敬畏,就连魔界也如是。 自第一代老者逝世,尧山已历经七代元首的统治。如今一代老者,名曰峨古。 朝黎来到尧山后方的一间草屋,这里便是历代元首的栖居之地。虽无雕栏玉砌,却感采菊悠然。 内边听闻动静的老者拄杖而来,见是神界之人,连拱手作揖道:“不闻是神君光临私舍,有失远迎呐,还望神君莫怪。” 峨古老者年岁已长,白发横生,栖于如此境地,看来,徒添孤寂。 “老者有礼了,请起。”朝黎立马上前,表明自己的来意。 “吾此番一来,是向老者请问缘生石一事的。” “这……缘生石?”老者目如铜铃,似乎有些惊讶。 朝黎见状有些疑惑,道:“您可是知道些什么?” “来,神君且往里一坐。” 峨古将朝黎带到屋子里,专门给他沏了一壶好茶,将它娴熟地倒入案上杯盏里。 “神君,实不相瞒,早几日,魔界那厮也找老仆问了有关事宜。” 朝黎微微蹙了眉头,已从他的话里得出一二。 估摸着,就是峨古向九方宿透露了消息,如此他才得计要往青丘一探。 不过尧山得异之处就在于,无所谓立场,方无所谓危机。 “那关于灵契之书,老者可有何见解?” 峨古“呵呵”笑了两声,将面前的一盏茶送到嘴前,左右轻呼了两下,而后浅抿一口。 “灵契之书乃第一任尧山老者所着,封尘多年,不想今日,还会有谁人一览呢!” “当初先辈将神石同灵契之书一同交与了神尊,可唯独石头得了重视,还得一方庙宇,专有人供奉。而那书呢,随神石一同流转,终是到了你们青丘。” “实话说,其中内容,老仆也是一二未略。” “竟如此?”朝黎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峨古。 “你们都想知道那神石的秘密,可创世之初的精元,依附在哪块石头上不会给它徒添光华呢?需要探秘的,自始就不是那块石头啊……” 世上形若神石的石头不在少数,而精元却唯一。 “秘密自始便不存在于缘生石……” 朝黎带着这句话走出了小舍,看着面前的尧山之景,他的心中竟徒然生起一丝怅惘。 思绪飘回他与神尊相见那日。 对于缘生石被九方宿盗取一事,神尊并不多悲愤,只是惯常发令似的命青丘狐族追回。 好似自万年前缘生石因沾染魔气而留存青丘时起,神尊就不多问它的事宜了。 然而这些也只有时常伴他身边之人才能察觉,于外人,都认为神石失窃一事定会引起神尊勃然大怒。 可朝黎明白,所谓的缘生石,早已成了神尊维系六界秩序的一个幌子。 幌子…… 他的内心被前所未有的寂寥包裹着,那些冰冷的没有一丝感情的东西,像野草一样疯狂蔓生,并在他的心上扎根、凋谢…… ——灵契之书题记 灵起于气,聚于元。 混墟创始,东西各二神,东谓九方,西谓四野。二神各执己见,东者主万物无界,疆域广燎;西者主三六九等,擘若两星。 而西者广寻神谕,终在尧山得一神石,有谓天地至纯至净之物。 而后,西者为万物标尺。东方者谓之魔;而神,则西者独称之。 第35章 黄绸一惊梦中人 朝黎出了尧山,顿时觉得体内精气不稳,脑子忽的眩晕起来。他赶紧拿出储备的仙丹,吞下了最后一粒。 稍作运息后,他才得以稳下心来。 看来长此以往,仍不是经久之计。仙丹初始的效力虽好,却消耗得也快。 况前几日为灵姻运功又倾注了自己好些修为,倚靠自己现在的身子,根本撑不了几日。 朝黎看着清朗的尧山上空,竹影曳曳,白光点点,罅隙里头浮洒着的,指不定又是哪些花草的精魂。 万物一片姣好,唯独心上一隅,空前落寞。 朝黎纤细的玉手忽伸向腰间的衣襟内,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了一块白玉。 那白玉通体晶莹,其白胜似冰雪,不含一丝杂质。浮着的光泽好像延续了亘古,只见得有几分淡黄,显些年岁。 方形白玉中间雕琢着的,是骨节分明、叶纹微细的竹枝。 如竹枝般分明的玉指悄然划过玉面,令衣袂飘飘的公子,脸上也不禁抹上了一层捉摸不透的哀怨。 如此反复摩挲了几遍之后,朝黎才终于舍得地将它放回原处。只是就外面看去,全不知是哪出地儿藏了如此一块好玉。 他微微拂袖,漫步走出了这纯净之土。 ——冬留宫 玄涧内,自上次九方宿走出结界后,她就被晾在这里多时,也无人来过问她。 “难不成试炼缘生石没成功,就把我给弃了?” 灵十六从角落里猛地站起,“这怎得行,四姐交代我的那些问题我可一个都没问出来呢……” 只是先前见那大魔头时自己还存着几分理直气壮,直至知道……他竟假扮小狼崽把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中时,她只觉得自己像个戏子。 更别提,她之前还抱着搂着它呢……现在想想,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谁能想,自己竟还曾抱了个大魔头入眠! 灵十六猛地摇了摇头,抱着自己的胳膊使劲搓了两下,“不能想不能想了……” 就在她自言自语之时,玄涧的入口结界忽地发生了异动。 “十六!” 灵十六惊异地转身,脸上顿时不见方才的苦闷,压着声音喊道:“四姐,你又来了?!” “是我。十六,最近九方宿对你可有何动作?” “他先前将缘生石交到我的手上,还叫我运功……但它一点动静都没有,大魔头就收走了。除此之外,我并没有问出什么来。” 那头顿了顿,好些时候没有说话。 灵十六不禁疑惑地上前一步,四下里探着身子,小心翼翼开口:“四姐?” 彼时那头终于又传出来了些动静,“十六,你且安生待着,我们会想方法将你救出来的。” “好……” 灵十六不知说些什么,倒只能应“好”了。 她成日待在这冬留宫里头,丝毫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担心和恐惧如蔓草般蔓延,她却做不了什么。 唯独能做的一些,她一一尝试后才发现,却也不如不做。 玄涧内再没传来什么声响,灵十六只能又恢复一狐独处的时光了。 她深深呼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忽然觉得哪个地方有些空空的。 “咕噜~~” 原来是肚子。 她爱抚地摸了摸自己的肚腩,接着又抱怨起魔界的人不善待囚徒,连一粒米都不给自己。 虽也不知他们平日里吃的些什么东西就是了。 她灵十六当是想变出些好吃的来,可小妖怪可不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 她四下里转了转,不论几遍,这玄涧里头除了水就是硬石头。 终于,她心一横。 “不就是吃个石头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灵十六随手拾起了一个巴掌大的石头,将它放到泉水里涮了涮。 随后口里念着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咒语,手指转了转,随后指到它时,那块石头竟变成了一只烧鸭! 灵十六挑着眉头嗅了嗅,喃喃道:“还差点味道……” 随后她又在脑子里仔细回想着以往自己吃烤鸭时候的场景,“热乎的,一定要有些辛味,再就是……嫩!” 随着思成术落,倏的一下,那石头变的烤鸭竟终于有几分真味了。 灵十六高举着自己的成果,左右欣赏着,却久久下不了口。 毕竟这只是幻术,若真要自己啃硬石头,她还不如饿肚子呢! 不过今时不同以往。妥协之下,灵十六紧闭上了眼睛,朝着气味来源处,嘴巴一张——“我回去一定要吃好的……” —— 方才的燕雀之术,是灵姻在苍离之境施法的,距离之远,持续时间才会如此短暂。 事出有因。 她一直候在苍离之境,一是为了与朝黎互通消息;二来也是提练提练自己的修为。 灵姻见到朝黎时,他已经气虚得快要倒下了。好在她及时为他运功,些许时辰后,他才得以清醒。 灵姻将自己所知尽数告给了朝黎,哪知朝黎听后脸色大变,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前世今生——昙花一命……” 灵契之书上的那一篇关于青蛇的故事,再次涌入了他的脑子里。 青蛇以己之命渡他人之生,独留精元在一株昙花之上。待那凡人重生,青蛇的精元便也消散在了人间。 朝黎随后便让灵姻立马和十六通信,得知她的答案后,他终于有些悟了。 “十六已经多少岁了?” “一千两百岁。” 一千两百岁…… 为何,要过这么久呢? —— 不知过了多久,灵十六伴着烤鸭的香味竟在玄涧里头睡着了。 要不是那腰间持短刀的仇野走了进来,想必自己还能多睡一会。 仇野嗅到空气里头的味道,不禁皱了皱鼻子。“这什么味儿?” “烤鸭味儿啊,你莫不是没吃过?”看见仇野一副傻愣愣的样子,灵十六拍掌笑道,“也对,魔界应该是没有此等好物。不然,怎会不与我这囚徒分享呢?” 她的话里一股嘲讽意味,仇野轻咳了两声,道:“帝尊大人传你出去。” 灵十六惊讶地挑了挑眉头,什么事不来单独讲,还费劲命属下传唤?该不会是也觉假扮小狼崽骗感情心里有愧,不敢单独会面了? 念及此,灵十六心中徒生出一股洋气来。“那就走吧。” 她整了整着装,如此跟着仇野走了出去。 仇野轻“哧”了一声,而后随她走在自己前面。 上次他的拖拖拽拽着实没把灵十六给绕晕,这次坦荡出去,她才得以看清楚这冬留宫的内设。 不得不说,这冬留宫虽比不上青丘百十宫殿的豪华蕴锦,却也独有一番韵味。 不如就拿这素砖青墙相比,涎玥宫的墙壁乃缎提花玉所筑,光滑有晕泽,定不会做成如此糙质。 但也如此,有着冬留宫几步一盏的火烛辉映着,那青墙尤显生力,仿佛一面拥有着脉搏的古迹,倾诉着数万年的孤寂。 直到灵十六被引着来到承天大殿,面对着九天阶上那位静若鬼魅不言不笑,动如唳狼疾攻即断的男子时,她才稍稍安分了方那颗扑腾的心。 九方宿也无多言,看着殿下之女,忽的抬手,随之拽出的是一张黄面绸缎,其上工工整整地画了几个大字。 灵十六看着那东西从殿上悠悠飘到她面前,有些疑惑地伸出手,拽住了它。 这缎面灵十六认得,先前在灵虚殿时候,经常会见长老用此当作信物传递重要讯息。 不过如何会到了这儿,灵十六只能仔细看看其上的字。 只是这一看,她双腿无故瘫软,险些没倒下去。 第36章 青丘舍我另有烧鸭! 只见那黄面绸缎上清楚分明地画了几个大字道: 青丘九尾狐族,即日起将皇室第十六子灵十六除名族谱之外,任凭魔尊处置。此还愿大人将缘生石归还我族,免六界再生动荡。 “还以为青丘长老能够多大义呢,原来是大义——灭亲啊!哈哈哈——” 仇野叉着手,洪亮的笑声传得这承天大殿浩浩荡荡的。 就这样,两侧立着的魔界小将也被他带得交头接耳了起来。他们斜睨的目光,无一不是落在殿中央那粉衣白衬的女子身上。 “够了。” 九天阶上传来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使得方才蠢蠢欲动的杂音顿时消了踪迹。 然后,这些什么说笑的安慰的,好的坏的声音一律被灵十六挡在了耳朵外边。 她紧紧攥着黄绸的手,终于止不住过分颤抖而松软了下来,连同轻飘飘的几个大字,碎落在一时静谧的空气中。 “怎么可能……长老怎么可能会将我……” 灵十六的目光呆呆地落在地面上,轻轻呢喃的,像是在问手写黄绸的那人,又像是在问身在冬留的自己。 难不成是长老怪自己太过愚笨,不慎落入魔头之手,耽误了青丘夺取缘生石的契机? 又或是因自己太过无能,费力救自己……只会给他们徒添负担;救成了,自己还一点不成器? 可是……可尽管这样,十六还是青丘狐族,还是长老和母氏的一子啊…… 沉默了许久,灵十六才缓缓抬起头来,只是载着明眸的眼眶已然蒙上了层层红晕。 “长老的手书……怎么在你这?”她的声音被哽咽得有些短促,目光却定定地看着九天阶上那人。 正巧,九方宿也颇为有趣地看着她,深深的眸子里隐含着些复杂的意味。 他微微勾唇,语气沉稳而平淡。“方才青丘派了一位小童送来的。” “我……那……” 一时间,灵十六定在原地,不知道该质问他些什么。 黄绸上有长老的云印,是亲笔不假。她不解的,仅仅是里面的内容。 明明不久之前,灵姻四姐还跟自己传了话呢,叫自己安生待着…… “那你要拿我如何?”灵十六想不通许多,此时只能顾及自己了。 “本座将你带回冬留,从不忌惮你的身份。如今青丘上书,倒显愚笨了。” 他的话让灵十六心上一颤,愣了一下。她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是说青丘本无如此必要,而他在……同情自己吗? “将她带下去。” 灵十六的一口气还没吸满,迎面走来的又是那惹人恼的仇野。 “等等!” 她的声音和着抽噎和气愤,双腿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嗯?” 九方宿挑了挑眉头,眸中隐着一丝疑惑。 “我想要点吃的喝的……和睡的地方。” 灵十六咽了口口水,明知自己的要求得不到应允,明知身处贼窟却还当自己是座上宾。 一切被认为可笑至极的行径,都在她收到旻一手书的那一刻,成为了不需要理由的生存之要。 仇野轻笑了一声,看着灵十六的眼睛微眯了起来,有些不屑道:“一只野狐狸,谈何那么多的需求?” 要从前,别人喊她是“野狐狸”,灵十六也许理都不理。 可如今,她被青丘扫地出门,不得任何部族收留,才修至六尾的她,真真成只不讨喜的小狐狸了。 灵十六的拳头在冥冥之中攥起,看着他的眼神也多了几分狠戾。 仇野见状,右手立马握住腰间短刀。 “帝尊面前,莫要放肆!” 浮娑沉着眸子看向他俩。仇野今日不知怎的,跟狐狸一样,竟也如此不成体统! 九方宿从金銮宝座上起身,带起的风拂过两盏火烛,将地上的影子也一同吹乱。 “魔界不存吃食,西厢房一间,泉水自取。” 灵十六的眼睛自方才起便没离过他。 她看着他走下九天阶,挺拔的身姿并不受宽大玄袍的遮掩,而是在其内暗金旋纹束袍的相衬下,更显威英俊朗。 九方宿只是斜睨了她一眼,随后便平白消失在了她眼前,一片紫雾里。 灵十六有些不解地收回眼神,往旁边一瞥,正巧对上浮娑的一脸沉郁。 “随我走吧。” 还没等灵十六思考多久,她就被仇野的一声叫唤给挪动了脚步。 她将手书紧紧攥在手里,转了身,跟上前面人的步子。 “不会……不会,长老定不会将我如此除出族谱的,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何况,青丘还有七哥,母氏四姐他们呢,怎么都会同意呢?” 她从没觉得自己的步子如此沉重。走到西厢房的那一段路里,她再没心思欣赏冬留宫的墙壁好不好看,哪个鎏金的瓶子又比不上青丘的…… 走着走着,竟一下走过了头。 仇野“喂”了一声,叉手道:“这儿呢。” 灵十六愣地转过身来,要跨进门槛时,忽地面对过他,语气里失了以往的精神,“既成了野狐狸,不妨告知我一声,你们帝尊拿我,究竟要做些什么?” 面前的小狐狸,大抵也跟自己处了五百多年。 五百多年里,他借着非夜栾童的身,日日似在囚牢。他腻烦了灵阁前面百年不变的一棵老槐,厌倦白日晴朗,日光灼灼,苦于无人问候。 唯独一只小狐,时来转转。 她倒也是可爱,只是在浮娑的面前,这都算不上些什么。 看着灵十六有些泛红的眼圈,仇野下意识地避了避,“不仅野,还傻。这还看不明白么?你是获取缘生石之力的关键。” 缘生石之力? “这是为何?”自己一没灵资二没脑子的,怎就成了…… 仇野撒了手,道:“这想必只有帝尊能回答你的问题了。不过想来,大人不会对你开口。” 灵十六“哦”了一声,转眼又小心问道:“你们这儿,真没东西可吃的?” “有啊,”仇野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还尤其爱吃狐狸,特别是细皮嫩肉的九尾天狐。” 就知道从他嘴里说出来的绝无好话。 灵十六干脆把门“嘭”的一声关上,顺着门,她有些瘫软地滑在了地上。 随之滑出的,还有那亮眼的黄绸。 那几个大字就像随处可见的钉子,灵十六闭上眼不再去看它,它却还能不留痕迹地溜进她的脑袋里,四处顶撞着,划破每一处,余下血肉模糊。 “咕噜~~” 正伤心呢,灵十六的肚子忽地一下叫出了声。 “啊呀!” 她有些心烦地捶了捶肚子,“就你最会出声行了吧?怎么不帮我想想法子呢!也不会自己饱饱肚子……” 灵十六撑着地板站了起来,四下里望着屋子,除了一张桌子一张榻,桌上立着的一份茶具,此外别无他物。 就在她准备拿茶具下手时,忽然嗅到了空气中传来的一股烤肉的气味。 “烤肉?!” 灵十六疯狂寻找着气味来源,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了那扇被自己狠狠关上的门那。 她小心翼翼地猫着身子,来到门前轻轻地一推。 “烤鸭?!真的是烤鸭!” 灵十六的心激动得都要跳了出来。门外摆着的金灿灿的油嫩嫩的东西,不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烤鸭嘛! “谁说这魔宫里没吃的,这不就有了嘛!” 左右望望没人,灵十六将烤鸭收入了怀中,悄咪咪关上门,准备独享这一盛宴。 那仇野……除了嘴巴碎了点,还是有心嘛。 而她殊不知尧山那边,一间小屋内的老者方才正接待完了一位大人,现在——却用宽袖抹着自己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真真世道无望……美味无存呐!” 第37章 解得手书后玄秘 九方宿凭空消失了一阵后,又忽然出现在了承天大殿内。 他嗅到空气里头飘来的阵阵香气,不禁眉头一挑,心内思索着:“这烧鸭,果真有如此美味?” 不过确乎,他从来不吃什么东西,品尝不得什么美味,也从没体会过什么饿感。 每每感到乏力,他便会去龙息瀑待上一日两日,运功修养。方灵气,才能哺育魂体。 浮娑自方才起便没离开过大殿,平日里除了听九方宿的吩咐做事,训练手下魔将什么的务什,就也无他事了。 方才,她将殿内的几名手下传唤出去,吩咐他们加紧魔将们的操练,日日提防突变。现在承天殿内,独留下她与九方宿主仆二位了。 “帝尊大人,如今青丘狐族将那狐狸除出族谱,对她下手,您便更无后顾之忧了。” 浮娑看着九方宿那绝美的面庞,一往的沉不住气息。 她不否认,九方宿迟迟对灵十六下不了手的原因,也算情谊一份。 早闻魔界之首九方宿在万年前广将贤才收入麾下,那时候,妖族,连同狐族在内仍属下界。 而他最为得力的部下,就是一只有着万年修为的九尾天狐。 浮娑也只是听闻,哪敢当面问他。 只知因那九尾狐背叛了帝尊,他才在大战中落下重伤,于虚无知地修养万年,而麾下的众魔将死死伤伤,连同皈依“正道”的,不胜记数。 浮娑本以为九方宿对九尾狐族落下了不可解之仇恨,至少六界上下是如此认为的。 可如今,帝尊抓了那只狐狸,好吃好喝好睡供着……全不想拿她献祭缘生石。 浮娑只怕,帝尊这次又被狐狸迷了心窍。 “本座本无后顾之忧,”九方宿轻轻甩袖,白皙纤细的玉指微微抵住宽袖,显出骨掌分明的手背,蔓延出如流渺远的寒冷,“你怎么如此认为?” “属下……”浮娑立马垂下了眸子,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堵塞得她呼吸不上来。 九方宿轻轻勾唇,眼角流出了一抹笑意,道:“你果真认为青丘一手手书,就断了与那狐狸的关系?” “难道?”浮娑不解地看向他。九方宿从上古活到现在,定比自己深谙不少世事。也因此,变得不好揣测心思。 “青丘狐族狡诈背义,却不可能卑微求情。将灵十六除出族谱,不过是想让本座卸下提防罢了。” 浮娑这才点点头,不禁往后退了一小步。 九方宿从她身边走过,径直朝九天阶走了上去。玄袍险而曳地,却能在比阶之处巧而高上两寸。 他的身影高而峻拔,魅而坚毅,虽不是山峰,却较山峰都难以令人比及。 “然而至于何时下手……却不是本座能掌控的。” 他的语气一往得沉定,深邃的眸子里边泛着暗暗的猩红,仿佛能洞悉世间万物。 “大人,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此前本座青丘一行,顺着尧山老者的话找到了灵契之书。书中写得,这缘生石内寄附万物精元,可篡改天道,渡灵魂生死。一魂死日,一魂继生。” 而他从青丘的生辰簿中得知,灵十六,便是这生者。 浮娑微微张开了口,一副不可思议的脸色。 “所以说,这缘生石内隐含的机关,便在这生死渡里?” 九方宿微微点头,语气里带着一丝愁叹,“只是六万年之久,就连冥界的天道轮也窥不出什么来。” 就算不为这缘生石,他也对六万年前发生的那一切颇为好奇。 如今找不出这破除结印之法,九方宿只能暂且留这小狐狸一命了。 得知这一切,浮娑的心结终于解开了一些。不过随之困惑住她的,也是同样困扰九方宿的问题。 “成天里好吃好喝供着,本座也着实抽不出这么多心力……” 火烛掩映上他那张美得令万物沉沦的面庞,只听得他喃喃一句,眼神里竟蓦得现出几分无奈和有些违和的可爱。 浮娑看着金銮宝座上那从不见笑的男子如此模样,不觉中看呆了眼。 他的喃喃细语,可是一直入她的耳朵的。 只见浮娑默默垂了眸子,声音有些沙哑,道:“帝尊大人,但可不必如此好生伺候那……” 还没等她完全吐出口中的话,九方宿的嗓音又盖过了她,“朔连在蛮夷之地守了有多久了?” “回座上,已有九百余年了。” “是时候让他回来了。”九方宿轻轻挥袖,带起烛火飘忽,将秀指抵在了面颊之上,有些慵懒地斜倚着。 浮娑稍稍皱眉道:“座上,您相信他了?” “九百年,不多不少。喊他回来,给冬留宫添个出力的。”九方宿轻轻合上了眼睛,嘴角的浅浅一抹笑,还未全然消逝。 “……是。” 浮娑怀袖缓缓退下,消逝在一片紫雾里。 ——青丘 “神君,这一计策,实在是有些冒险。” 灵虚殿内,灵姻一行人立在堂前,讨论着方才的一番行径。 旻一的手书已命栾童传送至冬留宫,这时候,想必他已过阅了。 “传都传了,便不必在此探讨对错了。”旻一在案几前大挥衣袖,一副眉头紧紧地蹙起,不见一丝松下。 “就吾与灵姻上仙所掌握的信息来看,九方宿并未掌握获取缘生石之力的关键,十六暂且还是安全的。” 朝黎负手,又道:“如今也别无他法。若此封手书能让九方宿对十六放下警惕,我们便有更多机会将她救出来。撇清十六与青丘的关系,兴许才能救她于水火。” 他的话另含深意。 十六若是那人的转世,便不得不小心九方宿对她旧仇叠新恨。除去了青丘九尾狐族的这一身份,凭她圆润的性子,应该也不会从他那儿自讨苦吃的吧。 “那救了十六,缘生石又该如何取得?” 旻一此刻尽失淡定,就在刚刚,他向整个青丘通告了他将灵十六除出族谱的事。 这在以前,可是万万没有的事啊! 这样做,他旻一确确实实是被顶上了“大义灭亲”的帽子了。但为了戏做得真些,他只能连自己的其他几个子嗣一同隐瞒了。 “此事,再做商量吧。” 灵姻看向朝黎,分明从他清澈的眸子里看出几分无奈。 朝黎没敢告诉任何人,这缘生石落在他人之手,若是没被破解出机要,便只是一颗不足挂齿的石子罢了。 “这……”旻一有些惊讶地看向朝黎,难道缘生石对神尊也无足轻重了吗?他的不解疑惑尽数写在脸上,却没敢再提一字。 缄口不言,在某些时候,就是保己平安的要数。 “如今,便只能静待时日了。” “神君,这几日您过劳了,神力尚未恢复,不如小仙再替您运功养息?”看着朝黎正打算出去,灵姻立马追了上去,问他道。 朝黎稍稍侧了脸,左手冥冥中摸索着腰间的一方白玉,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道:“不必了,上仙多留意自己才是。” 灵姻有些垂了眸子,淡淡应“嗯”。 第38章 蛮夷之地召朔连 ——蛮夷之地,陈岙 相较于魔涧旋绕天地的一股乌烟瘴气,蛮夷之地,天地交际分明,只是时时刻刻都被呛人鼻息的黄浊之气弥绕着。 陈岙位于上下两界之中,因地处偏远而被忘乎六界之外。其中居住着一些类人的生物。 不过相较于人,他们头顶多了两手指长的角,面黄,赤足裸背,手脚多指,多伛偻而行,却行动迅速,发力迅猛,皮肤糙厚而不易被利刃刺穿。 蛮人虽不具灵力,却能用于抵挡,因而这蛮夷之地也备受临近各部族的争夺。 九百年前,九方宿派朔连来此地收服蛮人,功成虽无奖,朔连却真真在此荒芜之地待了近一千年之久。 陈岙界口,周围洼坑不平,可俯瞰不远处的一些低矮房舍。 浮娑的一身轻纱随着漫起的黄沙悠悠飘起,其内的娇俏女子侧脸白如婠月,被掩映着,独成蛮夷之地里的一簇紫花地丁,乖张可爱。 往内走着,她才发现这蛮夷之地竟不是一片荒芜。 眼前的几个蛮人正蹲在地上,有的,双手笨拙地刨着土,而那多出的几根手指显得异常刺眼;另一边的蛮人配合着将手中的绿植种下,再用双手合上土。 他们的身后,早已有一大块地方种上了绿色的植被。有高大挺直的,也有低矮的,颜色稍黄,其上还结着果实的。 浮娑不禁被此景震撼到。 自朔连接受了这个任务,九百年来,他便无一日闲着。 蛮夷之地虽大,却是地段极佳,土质肥沃。若不是蛮人独居一处,此地可是人人都想占得一隅的。 朔连先是平定了此地蛮人的内乱,在此独立一主;而后通过日日的言行教育使得蛮人心智渐长,懂得身体劳作。此后,便是至关重要的作战操持了。 要是有不听指挥的蛮人,朔连也不留情,便会当着万千蛮人的面将他给处死。在这些蛮人眼里,能腾空起步,使物转星移的朔连,便是神邸的存在,倒真不敢不听一二。 “这不是浮娑大人吗?” 浮娑转身,便见着一个和方才那帮蛮人上下截然不同的男子。他身材挺拔,墨衣玉冠,面沐春风,在这蛮夷之地,倒活得似个神仙。 她轻轻勾了嘴角,眼神流露出一股莫名的审视,笑道:“帝尊交予你的任务,你倒是完成得出彩。” 朔连低头笑了笑,声音宽厚爽朗,“这么一说,倒是帝尊大人看到属下的成果,肯我回魔界了?” “回?”浮娑轻笑一声道,“这词,也不该用在这儿吧。” 在那之前,浮娑恐怕一辈子都想不到,那些所谓的正派之人,竟真会为了堕魔而屠戮兄长…… 当初朔连手持沾满他亲兄鲜血的刀刃前来冬留宫时,她便觉得他不简单。好在九方宿也留了个心眼,派他来这陈岙整治蛮人,功成倒好;若不成,小人一死也不足惜。 对面朔连一听这话,脸色明显有些难看,但很快,便恢复了先前沉稳模样,“大人说得对,是朔连用词不得当。” 浮娑有些满意地点点头,回头看那一片朔连打下的“江山”,不禁带些钦佩的语气叹道:“当主宰的滋味……你怕是尝不到了。” 她转向朔连,娇艳的红唇在黄沙漫天的地方显得异常耀眼,看着朔连有些疑惑的眼神,她继而说道:“帝尊召你一去冬留,随我走吧。” 说罢,浮娑便走在了他的前面,率先开了一道玄门。 朔连还有些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面前成堆的房舍和蛮人堆成的一道近千年不变的风景,如今终于要在他脑中掸去了。 他嘴角浮起了一个似有深意的笑,这一刻,仿佛就是九百年前的势在必得。 —— 西厢房里,灵十六正在硬板榻上翻来覆去,彻夜未眠。 说来也不对,灵十六本就不怎睡觉,只是身在这冬留宫的一隅之地,见不到外边的太阳,她好像除了睡觉就没别的事可做了。 何况,她还一直忧心着现在的处境。四姐自那次匆匆一谈后便再没给自己通信,长老的莫名除名,还有……神君的伤势,无不牵扯着她的心。 “唉呀!” 灵十六终于耐不住坐了起来,倒不是因为怎么,只是自己的肚子又不安分地叫了起来。 她皱着鼻子,朝着空气“嗖嗖”了两声,最终还是蹙起了眉头,没有闻到一点好闻的味道。 灵十六轻踮着步子,来到门那,“想必应该不会有人看着吧?” 她打着这想法,悄咪咪将门拉开一个缝,“吱呀——” 啊呀,这门怎么还出声的?! 她透过缝隙往外一瞧,除了正对面的一盏火烛,再不见其他。 “这大魔头,真安心让我一个独自待着?莫不是小瞧我了。”灵十六不知怎的,心头竟莫名冒上来一股奇怪的自负感。 她小心跨过门,待整个身子都溜了过去,这才又将门轻轻合上。这次,她可不会再作死乱开玄门了。 只是这冬留宫也真是大,大得有些不着边际,徒生寂寥。 火烛几步一盏,照亮的,却只是空无一人的墙壁。长长的廊道有几个分岔口,正巧中了灵十六的下怀。 “这不是欺负我不识路吗?” 灵十六心底暗暗抱怨着,不过天大地大,能走出去最大。 她玉指一竖,忽地在空中变出几个闪着荧光的小精灵来。 灵十六叫小精灵们帮自己探着路。若是哪条路探得了人,便教它们飞回来和自己报信。 她“嘿嘿”一笑,随后蹲在了地上,满怀期待地等着它们传信回来。 彼时,承天大殿内,浮娑也将朔连从蛮夷之地带了回来。 “帝尊大人!”二人异口同声道。 看着面前俊朗阳刚的朔连模样,九方宿竟险些没法将他和几百年前手持血刃,满脸阴戾的人作比。 “朔连?” “是!帝尊大人。”朔连闻声,立马上前一步,眼神坚定地看着座上之人,其内金光闪闪,饱含着经久的崇拜。 “听闻你将蛮夷之地治理得不错,实为大功一件。” “帝尊过奖了,能为帝尊大人效劳,乃鄙下一生所求。” 九方宿轻勾了嘴角,殿下之人,还真得一副伶牙俐齿。 见九方宿没有说话,朔连又试探性地开口道:“不知帝尊大人将鄙下召回魔界,是有何要事交代?大人交托之事,鄙下定当竭尽全力达成!” “本座知你一片心意,”说着,九方宿的眉心忽地一皱,目光被身边飞得张扬的荧光小物吸引了去。 他蓦地伸出玉指,朝着它轻点了一下,那小精灵就淡了亮光,变成了点点荧光消散在了空中。 九方宿唇角一勾,眼角莫名浮上了一抹笑意。 西厢房的灵十六见几路的小精灵都飞了回来,看都是有魔将把守,除了正前方的那条。 灵十六摊掌将小精灵都给收了回来,而后脸上露出了颇有信心的一笑。 “总归没人,去了再想怎么走下一步。” 打着这个想法,灵十六快步沿着长廊走去。直到长廊深处的亮光逐渐透了出来,一些熟悉的陈设渐入她的眼,灵十六才觉不对劲立马转身。 只是—— “站着。” 一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叫喊声,如芒在背,扎得她无法动弹。 第39章 忽得小侍从? 灵十六心底“啊呀”一声,有些颤巍巍地扶着墙,拖拽着自己沉沉的步子,一步步往亮出走去。 九方宿眸子一抬,见左侧缓缓踱出一个粉衣人形,面上有些生疏而惊惧,不由落下紧张晕染下的红晕。 他轻抬玉指,微扶在沉静冷峭的面颊之上,微微张口道:“想逃?” 灵十六紧紧攥着手心,微怔了一下,而后立马被那么多双眼睛盯得回过神来,有些结巴地狡辩道:“不……不是!” “哦?”九方宿轻轻勾唇,仍保持着刚刚的姿势,“那为何派了个小精灵探着路子?” “小精灵……” 好啊,果然是大魔头你将我精灵给逮住了! 心里这么想,灵十六还是唯唯诺诺地低头应话道:“倒不是……只是上次的烧鸭吃完了,如今没有东西可吃,便到处去找吃食了。” 烧鸭?堂堂冬留宫里,怎会有烧鸭这一说? 此话一出,即刻使得承天殿立着的众位瞠目结舌,无话可说;徒余满腹疑惑,只认为那小狐狸荒唐,打个谎倒也不寻个正当理由。 那朔连也不禁往后望去,见到灵十六一副骄横模样,顿时惊得瞪大了双目。 冬留宫里竟还有别的女人?何况,还是一只九尾妖狐?! 说到九尾妖狐,那可跟自己的渊源大了去。 朔连微微勾了嘴角,倒想看看帝尊大人如何处置这位满口胡言的小狐狸。 然而,九天阶上那位面色沉静,倒不感一分被侵犯的意味。只是忽地转眼看向一旁脸上看戏的朔连,语气里含着几分戏谑,道: “正巧你想在冬留宫里寻个差务,不如就将那小狐狸归给你了。” 朔连被他的一席话彻底给怔住了,脸上全不见方才的笑意,只不可思议地拱手向他,“帝尊大人,属下不知是否听错了您方的话……” 不仅是他,就连灵十六也愣住了。 怎么,今儿个大魔头当真一改往前了?不仅没拿自己是问,竟还……给自己配了个侍从?! 灵十六都觉得自己方才的理由太过粗糙,要是九方宿真信了,只能道他这魔界之首当得实在是名不副实了。 “往后她便是冬留的贵客,若她有所需,你便好生伺候着。” 九方宿几言几语,便教殿下的一行人心生大惑。 “这……”朔连彻底傻了眼。九方宿派浮娑千里迢迢将自己从蛮夷之地召回,竟然……只为了当一只妖狐的贴身侍从? 他不由得僵住垂拱着的手,脑子也热得像浆糊似的,根本做不出任何思考。 一旁的浮娑和仇野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浮娑不禁上前一步谏言道:“帝尊大人,这实属不妥。” “你也要斥责本座?” 九方宿的声音忽而冷厉,话语如针芒般刺在浮娑的身上,让她不禁心头一紧,打了个冷战。 “……属下不敢,还望座上恕罪。”她咬了咬牙,往回退了一步。 “我……我也觉不妥。” 灵十六像个木头似的站着,终于能借机为自己发声了。 幸福来得太过突然,哪能想到自己一下就从魔尽可欺的地步到如今能使上唤下,还有大魔头为自己撑腰。 她才不相信呢。 九方宿看着她有趣地挑了挑眉,问道:“你想如何?” 灵十六有些牵强地笑了笑,双手紧张地直扣着对方,眼睛定定看着他,道:“不如放我一个出宫,寻到了吃食便……” 九方宿没听她讲完,忽地就从座上起了来,双手一拂袖,道:“便如此。” “哎不是……”灵十六急得上前了一步,还想为自己争些余地,“当然也可叫他伴我左右——事成之后押解我回来便是了!” 她的话没赶到九方宿消失成为一团紫雾之前,余音荡荡,入了几个部下的耳朵。 “狐狸话可真多,”仇野不禁又嘴碎了一句,“帝尊既如此安排,朔连,你便将此事尽职尽责了吧。” “那是……”朔连勉强挤出来一个笑。 浮娑轻勾手,看着朔连另加了一句,“别教狐狸成天乱跑,宫外的那些魔怪可非她能对抗之物。再令帝尊为此烦扰,休怪我顶替了你的职位。” 想也不用想,若是小魔女顶替了那看着有些面善的男人之位,灵十六将会落入何种境地。 “必然。” 朔连拱手,继而径直走向那只狐狸,面上露出了一个笑意,“不知大人此刻需要鄙下做些什么?” 灵十六有些受宠若惊地往后退了一步,蹙着眉头,面色显然有些不安定,“不必……不必喊我大人,此刻我回房休息便是了。” 说罢,她迅速转了身,朝来时的方向快步而去,身后几人对自己的脸色,不想而知。 直到回了西厢房关紧屋门,她才犹似羊脱虎口而松下了一口气。 “这世道……真是奇了怪了。” 青丘的手书,魔头的突变…… 一件件事如迷雾般困惑住她,她都恨不得冲到他们跟前一问究竟了。 灵十六不解地摇摇头,晃荡着疲累的身子,随后一屁股坐在了床上,有些不适应地“嘶”了一声。 “这铺子也太硬了……” 灵十六实在受不得,干脆起身在硬板榻上添了几层软褥。这次坐下,她才有些舒坦地长舒了一口气。 倒在床上,她不禁回想着刚刚朔连接近自己时的气味。 不同于魔界那帮人,他身上有着一股自己熟悉至极的气味。只是灵十六实在被这帮事情压得连脑子都不好使了,一时半会儿,竟真想不起什么来。 “罢了罢了,不想了……” 她轻喃着,很快步入了梦乡。 要不怎么说她有些没心没肺呢,顿时将她给惊醒的竟不是梦里青丘众人对她的唾弃,而是飘溢空气的浓浓香气。 灵十六爬起身来,左手抚过有些不舒服的眼睛,竟触碰到了些黏黏的液体。她有些疑惑,难不成自己是梦到了什么? 只不过她是记不起来什么了。照元娘的话,要活得开心,便要活在当下嘛! 她不信青丘会这么抛弃下自己,指不定是在商讨着什么策略,择日便能将自己救回去了呢! 而自己要做的,便是保住自己的性命。 至于现在嘛,当然是要打开房门看看外边又放了些什么好吃的了! 念及此,灵十六熟悉地踮着步子,拨开门缝,那地下果真摆着一只金灿灿的烧鸭! “真好!”她大开房门,把烧鸭搂在了自己的怀中。 “你不是说回房休息的吗?” 灵十六被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侧边还立着一个男人,正是方才唤自己为“大人”的那位。 “我……我这会睡饱了。”灵十六支支吾吾地答道,伸手就想把门给关上,却被朔连的几句话又拦了下来。 他仔细端详着灵十六,炙热的目光不禁让她红了耳根,“大人以后若有何吩咐,但可使唤属下,属下就在屋外。” 灵十六“啊?”了一声,勉强挤出来一个笑来,对他说道:“虽是你们大人吩咐,但私下里完全可以不顾我的,而且大人这个称呼……” 她蹙着眉头,提不上是什么滋味。 朔连忽地抱拳,样子真像极一个侍从,“那属下便唤您灵姑娘了。” 他抬头,看向有些脸红的灵十六,又说:“灵姑娘,您不必拘谨。既为冬留贵客,便是帝尊大人的掌中宝,您的事宜即为属下的头等大事。” 掌中宝?这形容得也过于…… 灵十六轻轻“唉呀”了一声,“既然如此,便麻烦了。” 说罢,她迅速合上了门,特地走远了些喘气。 “一天天的,真不知何时才能到头……” 第40章 四姐入仙宫,我且闯水帘 自那日一别,灵姻几次去苍离之境都不曾见朝黎的身影。 不知是初见惊心还是后见生缘,灵姻心里总隐隐觉得,神君朝黎与这苍离之境……或说与自己心中那位仙公,有着不解的缘分。 但纵使她对他存着万千的熟悉之感,她从朝黎的身上,却真找不到一丝白玉的踪迹。 不论是音容笑貌还是他神只的身份,朝黎与白玉,都隔着冥界之水那么长的距离。 她心中的那位白玉仙公呐,笑若春风拂她心弦,静如流水沁她心脾,本应是世间最完美的谪仙,仙尊最为骄傲的存在。 怎的,却轻易对自己食了言呢…… 自仙宫宴上的惊鸿邂逅,她便以为自己与他结下了此生不解之缘。 此后,他们畅谈风月,上至星宿天文,下至命运轮回。灵姻这才发现,庞庞天地,他便是自己难得一遇的知音。 也因此,她发现白玉存着如自己一般的野心。 白玉在二人结识之前便苦苦修炼,希望位列上神。只是飞升成神一事之难,莫过于愚公移山,徒手摘星。 于是斜阳之下,二人执手,许下山盟。 白玉许她五百年后在苍离之境相见,若是自己飞升上神,定会娶她为妻。 若是自己败了,或是走向冥府,或是步入魔道……就请她再觅新欢,忘了白玉罢。 然而五百年过了,灵姻答应他不踏入苍离之境半步,可他却再没出来过。 百年之期距今,又过去了三百年。 不死心的灵姻下去了冥府,又访了魔界,却不曾从任何人口中听说过“白玉”这名字。 就连,她后来飞升成了仙,终于有机会在仙尊面前一言。 当问道他的名讳时,仙尊却摇摇头,“本尊主宰仙界万年,却不曾听闻仙界有这么一位白玉上仙。” “白玉啊,你既不曾堕魔,也不曾驻留冥界,如今既连这名讳都是欺我的…… 几百年来,我灵姻又在等着谁?” 仙界的浆果没他口中的那般甜,自己,也不如他口中的那般坚定。 她没找他一辈子,而是带着与他有关的回忆活到了现在。 思绪及此,灵姻脚踏祥云,终于来到了仙宫。 此前她在青丘驻留了多日,这几日恰逢得空,灵姻便决定回到仙界向仙尊禀报近日的事宜。 “仙尊。” 灵姻拱手,面向殿上的白衿尊主,微微低了头,以表敬意。 仙尊满意地点点头,微微抬手示意她免礼。 “灵姻上仙,近日听闻你家小妹被九方宿掳走,现今可有何音讯?” 仙尊较神尊的最大不同,便是面上时时含笑。 莫说他一仙,这仙界整一为仙的,也较更上的神和爱许多。此中缘故,也算众仙所充当的身份之异一份。 “多些仙尊关心,灵姻还在与青丘众人想着法子,视情况而动。此前小妹留在魔界,应暂且不会有性命之忧。” “如此……本尊劳心于人间之事,而青丘缘生石一事,还是上仙操心过甚。” 仙尊捋着白花花的胡须,脸上尽显和蔼之色。 “仙尊谬赞,灵姻只是尽责罢了。仙尊仙务繁忙,此等事,交予灵姻便好。” “是啊,”仙尊不由得长舒一口气。 “这人间,别说住着一通不会灵术的凡人,却也是极不安宁的。前几日西海龙王因误错放给了人间大水,而凡人们都上庙宇接连不断地上香求福,本尊又得接众仙的上谕……” 仙尊更像个小老头儿,一说起话来便没完没了的。 终于等到唠完一桩事,歇了口气,他又看向灵姻,道:“几日后神尊将在神界举办一场宴会,刚巧上仙回来了,便替本尊一去吧。” “我替仙尊一去?”灵姻不可置信地问。 仙尊点了点头,面对着她疑惑不解的神情,深挑了挑了眉。 “本就是百年一会的宫宴,不过是无谓的联谊罢了。本尊与神尊交情颇深,叫你替本尊一去,你去就是。正巧,你也借机休整一日,去除几日疲累。” “是,仙尊。” 灵姻是最拒绝不得上辈给她指派的任务的,何况又是此一位和蔼的白发仙尊呢。 仙尊看着殿下的灵姻,不禁又捋了捋白须,眼睛近乎眯成了一道线。 ——冬留宫 近日有着朔连的里外看顾,灵十六几乎是连房门都不用出。 渴了,他便为自己取来泉水;饿了,他便不知从哪儿抓来一些野畜烤了,弥漫整条长廊的气味穿过门缝,分毫不差地钻进灵十六的鼻子里。 不过越是如此,灵十六便越觉不安心。哪有羊入虎口,大猫还将自己当小崽养的道理。 灵十六可是有幸体会到一些。 她睁着大大的眼睛,内中有些空洞,直直盯着那用大红酸枝做成的承尘,面上有些说不上的惆怅。 最近她是真被养肥了不少,烧鸭吃得也多,直至现在闻到它的味道,都有些止不住地犯呕起来。 “我在青丘都没被伺候得如此细致,倒颇有些不适应了。” 她心里默默念着。 青丘…… 她猛地从床上爬起来,扒开门,不出意外地见到外边立着的朔连。 “灵姑娘,你可是饿了?” “不不不……”灵十六猛地摇头,“非也,不过是想出去走走。” “出去?” 朔连一双成毅无比的眸子盯得灵十六有些心虚,不知再往哪儿看。 “当然不是出宫,我当然也不能让你职位不保对吧?” 灵十六讪讪笑着,眼眸子忽地一亮,语气也变得欢脱跳跃起来,“就参观参观,宫内就好。” 朔连看着面前这个古灵精怪的小狐狸,不禁鼻头一拧,笑了起来。 “灵姑娘在前,属下在后。” “好!” 灵十六重重点了两下头,而后迈开步子走在了他的前头。 “为何冬留宫如此之大,却见不得什么人呢?” “灵姑娘说的是哪些人?” “小兵小将还有——侍婢夫人什么的。” 走了那么远的路,灵十六发现最多的便是悠悠的长廊,不见步步齐列的魔将,更不见婀娜娇俏的侍婢。 另外,若身边没个夫人相伴,数万年下来,就算是神,也会感到孤独吧。 何况,在灵十六看来,堂堂魔界之首,身边怎么可能没有一个掌内的?不论一个,若有几个,她都不加置疑。 听到灵十六的话,朔连在后方突然爆发出了一个洪亮的笑声。 灵十六怔地转身,一脸疑惑道:“你笑什么?” 朔连叉着手,方毅的脸上充斥着笑意。 “姑娘既都说小兵小将了,何以全部留在这宫里?魔界地域广辽,那些魔将也分布在各个角落,待需时召回。一些得力部下,便会被尊上留宫随时待命。” 灵十六“哦”了一声,“那你也是得力部下?” 朔连微微点点头,随后又步入了下一个话题。 “至于侍婢,此等负赘之事,怕只有上界那帮才会如此使唤。天道唯强独尊,唯能者收。尊上功成一般,一家独大,根本无需侍婢。” 灵十六点了点头,心想那大魔头果真是心冷气傲。 “那夫人呢?”灵十六到底还是好奇他乃孑然一身呢,还是金屋藏娇。 然而朔连只是笑着摇摇头,不提一二。 “怎的,是没有还是?” “红颜祸水,不该收。” 灵十六皱了皱眉头,心里正纳闷着。哪里红颜就是祸水了呢,自己母氏也谓红颜,却仍把青丘治理得好好的。 罢了,如此一看便是无了。 她继了步子,左右探着。忽而一道水帘横立眼前,使得灵十六脑子一热。 “莫不是通往外界的?”看自己走了那么远,该是要到外面了吧。 不管,先试了再说。 “我……看看里面是什么。”说着,灵十六拔开腿,就要往水帘里边冲去。 全不顾后方朔连的好心劝诫。 “灵姑娘,里面不能去!” 第41章 卖身入贼窟! 灵十六哪里听得,朔连的话还没说完,她前腿就先迈进了水帘里头。 不得不说,水流的冲击力可真是大,灵十六全程闭了眼,莽打莽撞地往里探着步子,艰难移行。 伴随着急促的喘息声,灵十六终于拔开了水帘,得以深呼一口气。 她使劲揉着眼睛,然一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还处于深水之中。 等等,深水? 当她的眼光从脚上移至四周,特别是正前方的那一物时,一股强烈的热血忽地窜上了她的心头,直抵脑袋瓜子。 面前,一赤臂裸背的男子正静息打坐,而他身后的黑岩地上正散着几件玄袍白衬。 不必多猜,那便是九方宿了。 他侧对着灵十六,额间的一道黑色莲纹印记隐隐泛着光华,完美富有质感的身材在赤臂之下尽显无余。 他的墨发如瀑倾泻,轻趴在宽厚的肩头,也有些顺着细长的脖颈往下,轻勾起水珠,点缀着光洁的后背更具魅惑。 灵十六被眼前之景惊住了,世间竟真有如此绝美的男子!然而绝美之外,必然存着等份的危险。 只见他侧眸微张,随着目光而至的,还有那凌厉逼人的寒气。 龙息泉内腾起的雾气,仿佛在瞬时间定格般,随后被寒气冷却成为冰刃,险些将灵十六误伤。 灵十六定住了步子,眼神呆呆地望着他,没敢移动半分。 九方宿在彼时开了口,嗓音里带些勾人的磁性,“上来。” “……”行,你叫我上来不就得上来嘛。 灵十六缓缓迈开步子,双手紧紧握着衣裙,竟能拧出一股水来,浸渍得她手掌湿润润的,一时分不清到底是水还是汗。 她听话,一直走到离他近几尺的地方,不用多加留意,便能将他的绝美容貌一览无余。 纵使流水下溅的“噗呲”声不绝于耳,她还能清楚听见自己发丝上的水珠汇聚滴落肩膀的声音。 这种氛围,怎生如此奇怪呢…… 九方宿侧眼,目光落到她那副被淋成落汤鸡似的身子上。 先前齐整的单螺有些塌了下来,侧鬓被湿成一绺一绺的,那张因窘迫而涨红的脸上平添许多水珠,看来,竟给有些可爱的脸上添了几分柔美。 而目光顺着头部往下…… 九方宿猛地一下闭上了眼睛,将半侧的头给正了回来。冥冥中,他那突起的喉结竟上下动了一下,不为人所察觉。 稍作后,他才开口道:“为何擅闯?” “我……”灵十六支支吾吾,半天只咬出来个字。 这下还有什么理由可供自己辩解的?难不成说来水帘里头找吃食,那要朔连又有何用? 看着九方宿静闭着眸子没看自己,灵十六稍稍放松了些许。她轻呼了一口气,抖抖手,弯弯腿,开始动弹了起来。 然而就在她的眼光落在地上,余光瞟到了自己胸前的一抹柔色时,她浑身的血液如沸腾了般上下蹿着,抵达她的脸上,幻化出莺萝花似的色彩。 此时此刻,她只想蹿逃到天莲雪山,将自己深深埋在雪堆里头,誓不见人! 灵十六立马旋身给自己换了套青萝行装,之后,她的手还是下意识地抚在胸前,总不觉有安全感。 九方宿见她许久不作应答,不禁“嗯?”了一声。 他不知灵十六此时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心里不知痛斥了多少遍他是无耻之徒之类的话语。 骂完之后,她还不禁往脚下一瞧,松了口气,“还好,没进水里。” 不知是方才气躁心绪的作用还是怎,只见灵十六抿了抿嘴,随后正腔道:“我想借这龙息瀑一用。” 九方宿似笑地“哦?”了一声,“作何之用?” “既然你在大殿上说了我乃冬留贵客,我便也不客气了……”灵十六咽了口口水,极力掩饰自己的紧张,“我想借这修炼。” 本以为九方宿会说些反讽的话,没想他的下一句竟是:“穿好了吗?” 这让方才正消了害羞的灵十六再次脸红起来,果真是个无耻的大流氓! 不过话出口,却变成了唯唯诺诺的“嗯”字。 九方宿这才将眼睛睁开,看着灵十六的样子,眼神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泰然。 “青丘之狐,你以为何以在圣地修炼?” 圣地?原来九方宿管这阴暗的龙息瀑叫圣地。 灵十六微微挑了眉头,讪讪笑着,“我既被青丘抛弃,又得帝尊您的重用,不如弃暗投明,留在这冬留宫辅佐尊上。至于这修炼嘛,若十六修为得以提高,不也是长了您的脸面嘛?您说?” 灵十六真是把毕生所有的好气都用在这上面了,甭管大魔头信不信,这已经是自己作戏的极致了。 九方宿微微勾起了嘴角,眼角却不露笑意,而是藏着一抹极难察觉的阴鸷。 “既然如此……” 九方宿稍稍侧了身,将光洁的泛着水光的胸脯一览无余地展现在灵十六眼前,她不禁皱了皱眉头,心想:“这到底叫我看还是不看……” 她沉住一口气,好看的丹凤眼近乎眯成了一条缝,嘴角也勉强扯出一个算是可爱的笑,对上九方宿有些无解的眼神,说着:“既然不能成为尊上的得力部下,不如就允许十六在冬留给您当个侍婢吧?” 侍婢?九方宿一笑,“本座不需要。” “十六知道您不需要——”灵十六看他似乎有些疲倦地垂了眸子,想若在这时候作请求,他大概就会不分所以的就同意了吧? 念及此,灵十六又揣着手,毕恭毕敬道:“但为了感谢尊上的多次救命之恩以及收留之情,十六实在不愿在宫里白吃白喝,若能帮到尊上些许,便是十六之福。” 灵十六说这些话的时候险些没吐出来。虽说他的确救了自己多次,但若不是他将自己困在冬留宫,自己又怎会有危险? 不过为了大义,为了探得消息,为了等到青丘之人…… 她只能委屈了自己。 “你可是本座要杀之物,竟还敢近本座的身。” 嚯,这可是大魔头你自己承认的,说什么冬留贵客,鬼才相信呢! 灵十六咬了咬牙,却仍不见笑意减退些许,“您看兴许——帮您获取缘生石之力并用不得我的一整条命呢?或许在此期间,十六也能帮你想想法子。” 灵十六真是卖自己卖到贼窟了,指不定大魔头嫌自己话太多,没等到寻得法子那天就直接将自己杀了。 不过这九方宿不是唯强独尊,傲视万物嘛,兴许自己卑躬屈膝,引他高兴一些,还真能和他拉近关系呢。 面对这吵闹的小狐狸,九方宿有些不耐烦地蹙了眉头,正巧被灵十六捕捉在眼里。 她即刻躬下腰去,“十六惹了尊上不快,还请尊上恕罪。” “出去。”他的话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却正对灵十六的口。 不同意也没关系,终于是不追究自己此番行径了。 想着,她就要转身出去,却又被他的下一句话拖住了步子。 “即日,便可上殿。” “多谢尊上!”灵十六立马转身给他行了个大大的礼,“十六这就去准备。” 等灵十六走出龙息瀑,九方宿也终于得静闭上了双眼。 瀑布不停地拍打着水面,哧嗒哧嗒—— 青丘的狐狸,总改不了蛮性的狡猾,一次次将自己逼入深渊。 第42章 暗自生心计 “对了尊上,这结界——还烦请您开一开。” 灵十六面对着这前后将自己撞了两次的结界,心上生不出一丝好感。至于刚刚那水帘嘛——自己是再不想闯第二次了。 她等了许久,那在休养生息的大魔头还是一句话不吭。她轻“哼”了一声,就在她刚想转头瞅瞅他的动静时候,忽又听他的声音沉沉道:“不存结界。” 竟不存结界?! 灵十六这下是彻底明白了,先前那东西,果真是用来专门来对付自己的。若自己能和他的手下一样得他深信,还怕套不着话嘛! 念及此,灵十六也不抱怨,而是做回了先前顺从模样,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是,尊上。” 灵十六一蹦一蹦地,刚出了龙息瀑,立马就长舒了一口气。 “身心舒畅!” “灵姑娘!” 灵十六刚想伸个懒腰,没承想又被朔连给拦了下来。她见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朔连,又是硬挤给挤出了个笑。 “灵姑娘,你方才?” 朔连心中存着疑惑。 前会儿灵十六入了水帘,朔连本是抱着一丝担忧。 他本以为帝尊叫自己看顾这只狐狸,只是为了防止她蹿出冬留。如今她东闯西闯,还进了圣地——他只怕帝尊要拿自己问罪。 可方才——方才他可是清清楚楚地看见灵十六这个大活物从龙息瀑里走出来,还是面带笑意,蹦着跳着?! 难不成帝尊大人对这只狐狸…… 朔连不敢多想,看着面前灵俏动人的女子,多年不曾见几个女人的他,也不禁心生喜爱。 只是要说帝尊大人对女人感兴趣,他朔连定是第一个置否的。 看着朔连的面上有些担忧,灵十六心里也生了几分不好意思。 “我方才与帝尊大人说了一番话,免去了你的职位。”她揣着双手,一双清澈无害的眸子定定看着他道。 “什……什么?免了属下的职位?” 看着他面露难色,一副紧张的样子,灵十六才觉自己有些词不达意。 “是这样的,你且听我说,”灵十六伸出手,试图平定他的几分情绪。 “帝尊大人同意了我做他的侍婢,所以日后我便不需朔连你看顾了,这几日也多亏了你……”灵十六抿着嘴巴,颇像个大闺女似地笑着。 不过她后面的几句话全被朔连挡在了耳外,只剩下耳边游荡的“侍婢”二字。 “朔连?”灵十六朝着他挥了挥手,“你……怎么了?” “哦……”朔连回过神来朝她拱手,“那便恭喜灵姑娘了。” 灵十六“嘿嘿”笑了两声,左手不自觉地挠上了耳朵,心里却觉得膈应得慌。什么恭喜不恭喜的,还不一定呢。 她沿着长廊回到西厢房,徒留朔连在原地,不知往哪儿去。 “当个侍婢……做些什么是呢?”灵十六在房里独自呢喃着。 大魔头的作息,恐怕连时时伴他身旁的小魔女他们都不清楚吧?自己现在去,只怕又得见他裸着身子的那番画面了。 脑子里浮现出方才的情景,灵十六不禁耳根一红,害得她狠狠地跺了跺脚。 “这有什么好想的……无趣极了。” 她抿抿嘴,倒头躺在了软塌之上。自上次给它添了几张软褥,连睡觉都变得舒服多了。 “罢了罢了,等我起来,大魔头也该差不多出来了吧……” 想到这儿,灵十六才安心睡去。 梦里头,灵十六好像再次看到了那日为自己掌灯的鬼魅。 形容高挑,立在溪水岸边,茫茫看不清其面目。那儿一片漆黑,唯有溪水上头泛起点点浮光,点缀着它如天上星一般,美好而婉约。 殊不知,那可是六界最危险的地方。 每每那鬼魅要转过头来,每当灵十六要看清他的脸时……梦境,却如烟般消散了。 徒留满地的银碎,恰似星河。只是上下无所比及之处,伸手探脚,都不知自己踩的是暗夜——还是又一个摸不透的梦。 —— “浮娑大人—” 浮娑刚完成魔将的操练,回到冬留宫,迎面便碰上了朔连。 “何事?”她眉头微挑,嘴角浮起一个不屑的笑,“怎不看顾那位贵客?那可是帝尊交予你的重任。” “不瞒大人,方那灵姑娘,已经得了帝尊大人的允,即日起便要侍奉大人了,”说到这,朔夜看着与自己暗暗交锋的浮娑,也扬了嘴角。 “如此一看,灵姑娘可摇身一变为帝尊大人身旁的红人了。鄙下果真是担不了此等重任。” “你说什么?” 浮娑不可置信地上前一步,势必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朔连将方才一事悉数告知了她,随后也佯装惆怅似的发声,“鄙下实在是不知灵姑娘何以得到帝尊的重视——难不成帝尊他真偏爱九尾狐一族?” “住口!不许胡说!”浮娑的眸子忽而凌厉,方才那傲然的面色也在此时黯了几分,徒添莫名的惊慌。 “要是让帝尊大人听见了,难保你再被送回陈岙去。” 浮娑暗生的寒气不禁让朔连打了个冷战。 他讪笑道:“所以帝尊大人并不会听见。” 浮娑对九方宿异于主仆的情愫,朔连虽身在蛮夷之地,却早早略有耳闻。 她不敢对九方宿说这番话,一如她不敢在他面前提那个名字一样。 浮娑沉住一口气,看着面前一道正派模样的朔连,不禁心生疑惧。他从来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也因此,当九方宿下令要将他召回时,浮娑持异,她并担不起这份险。 “既然浮娑大人同鄙下一样,都与那小狐狸结了仇,不知大人可否告鄙下一些讯息?若是后日那只狐狸再有动作,鄙下掌握情报,也可为大人您出一份力。” 浮娑轻勾了嘴角,“我与她不存私仇,只为帝尊及整个魔界的利益。怕是你过读了。” “既是为了帝尊及整个魔界——鄙下在蛮夷之地生存了近一千年,大小经历过几百次种群内外的战斗,而无一战败。” “除此之外,鄙下入魔界之前还游历各处,闻奇闻轶事,术法纲要,上古往生……帝尊为之困扰的事,兴许鄙下也能帮助一二。前提,鄙下得知道是哪一些事。” 朔连的一番话将浮娑也说动了一些。 夺取缘生石之事受阻,确是因为寻不得正要。上至尧山,下去冥界,仍是不解一惑。 而今这朔连自称通正经史要,不妨姑且让他出一计。 “好。” —— “啊哟——” 西厢房那处,近日里来真是不太安宁。 灵十六睡梦正欢呢,哪知自己一个翻身,便给摔到床下去了。还好旁边无人看着,不然这多给自己丢脸。 她揉了揉脑袋,颤巍巍地扶着床缘站起了身。 “可恶,还得给那大魔头当侍婢使唤……” 想到这儿,灵十六的精气神忽然提了起来。她给自己整了一副新着装,以往在青丘时候,她也总见侍女们这样穿戴。 垂鬟分肖髻,石银钱坠子,珠缨轻萝裙,新月清水眸,含笑浅勾唇。 她推开门,心上却蓦地浮过一丝担忧: 自己,当真逐渐适应了在这的生活吗? 第43章 自寻苦差事 灵十六猛地摇了摇头,“才不是呢!” 虽说那大魔头的模样称得上是绝世——谁叫他活了万年之久,偷学了什么秘籍——也谁都不知道呢! 但每每见着他,窒息之余,灵十六的心里都有个声音在慢慢生长,直至窜到脑子里,清晰地展现眼前: 他是青丘乃至整个上界之敌,他是屠戮生灵万不眨眼的仵作,他是冷漠无情的与神对立的魔…… 纵使这些“他是”,都是灵十六一一从旁人耳朵里听来的。 那之前,灵十六甚至没和他见过一面。 直至初见之时,那大魔头竟口口声声说要拿自己哺育缘生石,灵十六就知以往所闻不假。 如若他还存些善心,怎会拿一个素未逢生的小狐狸的命呢!唯有一种可能,他本不是善人。 想到这儿,灵十六的脑子里不知怎的,竟又蹿上来些画面: 魔涧里,黑云将天地笼成一片,耳边是嘲哳的“嘶嘶”声,而远处,正有风沙暴怒,向自己狂卷而来。 渐渐绝望的一颗心倏地被惊喜的温暖所包裹,那双脸庞并非白皙如玉,却也并非冷情可怖。 它有着一丝温度,一丝足以将她绝望空洞的心填满的温度…… 念及此,灵十六的心里有些莫名的悸动,但马上,又被侵袭的罪恶感所替代。 她轻轻咬了下唇,感些痛意后,终于再次挪动了步子。 承天大殿内,烛火熠熠,将这映得万分敞亮。 自从入了这冬留宫,灵十六再没出去一次,也渐不分了黑夜白天,只管饿了就吃,困了就睡。现在想来,竟比青丘的生活还滋润些许。 当然,是在有了朔连日日带来的烧鸭之后。 快到正殿时候,灵十六将步子放慢了许多,特意猫了身子,趴在门上向里望望。 “怎么没有人呢……” 空气仿佛凝滞了般,不带一丝声响。 大殿两侧的勾青玉瓶悄无声息地立着,只得与地上的青石为伴,喑哑无言。鼎立的石柱似乎屹立了万年不倒,徒余上面丝丝泛青的毛绒疯长,近乎掩盖了原本雕琢的古兽面目。 万籁俱寂,只忽的传来一声——“咕噜~” 灵十六的双颊“噌”地一下红到了耳根,她轻柔着肚子,在心里狠狠斥责道:“你怎如此贪吃的!方吃了还没多久呢!” 这下完了,自己是非要暴露不可了。 灵十六可不敢耽搁,兴许眼睛瞅不见的地方,正冷冷地立着一个大魔头呢! 她立马端了端身子,将背和腰挺得笔直,萝裙未掩到的地方,露出突出的一副锁骨和白皙细长的脖颈。 这一看,她还颇有当侍婢的天资。 灵十六将双手贴在腹前,挤着一个笑来到殿中央,标准地朝上鞠了一躬,“尊上。” 果然,大魔头只喜欢静静坐着,还好方才自己反应得及时。 殿上男子微微阖眼,单手抚着颚,几根发丝轻垂至眼前,显得几分慵懒,却并未说话。 等了许久,上面的大魔头还是一句话没说。 “自己的声音应该是大的吧?” 灵十六躬得腰都要散了。可按青丘的规矩,未得主应,仆是不得起身的。 可…… “他才不是我主呢。” 念及此,灵十六终于缓缓将腰给直了起来。紧咬着牙,她望向殿上。 嗬!竟睡着了?! “困了竟不回房,偏偏要在座上歇着!莫不是怕自己离了位置,过一会便会给抢去?可放心,想这凄凉的冬留宫,也没有谁想入主。” 灵十六心底的废话可多,一时半会还道不完的。 只是随着时间偷溜而去,灵十六渐渐发现自己心里纵有多少话,也消磨不了此刻无聊得快要生茧的时光。 “尊上,您若是累了便回房歇着去吧,成日如此,纵有百般雄心,身体倒也支持不住。” 灵十六真是感叹自己的机灵。这样一来,他若是听了劝,自己便得了闲;若是不听劝,自己此份忧心,他也看得算是忠心一片吧? “你若累了又何必自寻这份苦差事。” 殿上的声音沉沉,如一盆冷水浇在了她的头上。嗬,大魔头竟不领情。 不过没事。灵十六嘴角一扬,一双丹凤眼宛如新月,碎在了深潭湖子里,泛起点点晶莹。 “十六不苦也不累,只是担心您。” 九方宿轻“哼”了一声,半阖着的眼里不乏笑意。 “本座渴了。” “是!十六立马给您安排。” 终于能动动脚了!灵十六刚转身想去取水,险些被麻了的脚给绊住。 她讪讪笑了两声,随后便掩了尴尬加快了步子。 只是…… “哪有水呢?” 灵十六的脑海里蹿出来好些个地方,玄涧,龙息瀑…… 还有平日里朔连为自己取水的地方,灵十六愿称之为极净之地——蒲丛。 之前她也溜出西厢房几次,想更了解这冬留宫的构造,便借着口渴的理由问着朔连找到了这片地方。 那地方并不大,只是颇为宁静,像极元娘住的酒娉间前的那口井。四周蒲草蔓生,长在青岩壁里,顶上留一拳头大小的空洞,任光线洒下。 美丽至极。 就去那儿? “当然不是了。” 灵十六心底暗暗一笑,大魔头怎么可能会口渴呢?不过是想使唤自己罢了。 不如…… 思及此,灵十六提着萝裙小跑至了上次那水帘,见着裸露的一块石子,伸手将它变成了一个竹筒,用那流水给它装了满。 “帝尊,水来了。” 灵十六端着竹筒立在殿下,忽又转念一想:“总不能叫他下来吧?” 于是没等他说话,灵十六便自行爬上了九天阶,伸出了手:“帝尊,喝水。” “放着吧。” “是。” “就说是使唤我嘛,”灵十六暗暗一笑,将竹筒放在了一旁的石桌上,立马又转身要走,却被一旁的声音叫住。 “站着。” 灵十六眉头一皱,不禁转头瞥向了他。“是闭着眼没错啊……” 她疑惑地抿抿唇,一边应是,一边又偷偷迈出了脚。 “本座不说第二遍。” “望帝尊恕罪!” 灵十六赶忙将探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低着头乖乖立在一旁,双手抵在腹前,还止不住地颤着。 “这下真是自讨苦吃……” 身旁便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听着空气中的微息,灵十六这下是动也不敢动了。 真是,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寻这一桩苦差事…… —— 神宫宴上,各方应邀的神、仙齐聚一堂,围坐案前,共享乐事。 神尊坐于金亭之下,面前金杯玉盏,八珍玉食。他泛些青茬的下巴微微扬起,含笑地看着眼前这一派光华。 两侧神女轻摇蒲扇,金簪玉扣,玉指藕臂,掩映于白纱之下。然她们的目光全留驻于神尊身上,无心赏悦面前的莺歌燕舞。 一袭白衣的灵姻便坐在这群仙友之中。 “灵姻上仙,听闻仙尊特地将此位留予了你啊,真可谓是前无古人!” 灵姻浅笑,站起身来朝着那位仙友敬了一杯酒,“仙尊近日疲乏,便命小仙出席了。能赏今日盛景,实为小仙之福气。” “上仙谦虚!灵姻上仙,您可谓青丘既灵姬之后的第一大奇女啊,能与上仙同席,也是小仙的无上荣光!” 灵姻不想参加宴会的缘故里,这应付不尽的虚言便占了一条。 她笑了一笑,饮下手中这一杯酒,便借故离了席。 然而灵姻才离了几步之远,就听后方传来众仙的碎语声。 “要不啊,怎么说灵姬亲手打下的江山是青丘而非其他部族呢——各位可否还记得孔壑……” 第44章 白玉一见隔百年 灵姻没再听下去,不用猜也能知道后话是什么。 也怪不得众仙都要避了她说话,只怕脏了灵姬的名讳。 虽万年前,只青丘九尾天狐被神尊列入上界,可当初灵姬的愿景,可是整个混墟的九尾狐族。 然而也幸好只青丘九尾天狐被列入上界,若上界的狐族能做出孔壑那位所做之事,才真是令整个混墟蒙羞! 灵姻似想起什么往事似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清澈的眸子里添了股怅意。 她轻轻拂袖,转眼看向众席,却不见一个熟悉的影子。 今日赴宴,她一是遵了仙尊的命,二是想来神界问候朝黎。在苍离之境不见他,想他是回了神界,而他此前的一副身子,也不知恢复得怎样。 想到这儿,灵姻心中不禁生愧。若不是朝黎为自己增长修为,怕也不会变得如此虚弱。 思及此,她来到金亭之下,躬身问候席上正笑得正欢的神尊。 “神尊大人。” “灵姻上仙,且不必多礼。” 神尊微微抬手,看着眼前这位佳俏仙女,不禁心生赏悦。 他与灵姻见面不多,却已早早从别人口中听得她的名讳。真不愧是灵姬之后,连那音容笑貌,白矜飘然的英姿,都与她如出一撤。 也因着这样,当神尊定定看着她时,眼神里除了知故的熟悉感,还不知怎的,添了几分怅惘失意。 “不知灵姻上仙可满意这场神宫宴会?” “小仙不敢断言。这神宫宴每百年才操办一次,仙友云集,神邸齐会,此品类之盛,箴言之泛,实令小仙大开眼界。而满意一词,已不胜表达小仙对此的惊叹。” 她的语气柔而坚毅,倒很难让人不信服。 神尊听她一言,忽开怀大笑起来。 许是欢心的缘故,他左手轻拂袖,那两侧的神女便停了摇扇,改为恭敬地立着,脸上不改笑意,眸子也圆润得清亮,如此定定地看着前方。 “上仙果真如此认为,日后这神界大门,便常为上仙所开!” 灵姻拱手作揖,含笑道谢,“神尊好意,小仙不胜感激。” “那,”神尊轻吸了一口气,眉心有些微皱,面上疑惑道,“上仙来找本尊,是有何事?” 灵姻点点头。 “此前朝黎神君在魔界受了重伤,却未好生休养,下青丘为小仙提炼修为。小仙不胜感 激,便想来问候问候。只是在方才的神宫宴上,并未见神君的影子。” 神尊饶有趣味地“哦?”了一声,“朝黎那小子,真是傲气惯了,根本没将本尊的话放在眼里,还教本尊莫过忧呢!” 灵姻听此,不禁抬眸瞧了眼神尊的脸色,见是笑颜后,才稍稍安了心。 “既然他不在别处,许是拖着疲累身子,去往天池了。” 神尊轻“哎”了一声,“如此不吝惜自己的身子,又何以助得本尊统领上界?” “神尊莫过忧心。神界就是有您、有神君如此人物,才能稳固如此之久,长治安平。” “也是啊——”神尊蓦地将眼神放到远处,望着那一片祥云,心中徒然升起一丝希望。 可怪,难不成此前,本尊心中尽是忧愁了吗? 不得解。 “既然如此,上仙但可去天池探望探望他,记得携上本尊的期许。” “是,神尊。” 灵姻作揖告退,终于得了一方清净。 天池坐落于清州大殿之后的一方宫宇里,内中琼珠光宝,粉饰堂皇。而有热气弥散,使更显仙境。 天池也是静息疗养的绝佳之所,其内温水取自上泉,集万物之萃,又添凝香药草使能凝魂聚气。用于回养气血,是最好不过。 灵姻一踏入天池内宫,便与迎面而来的水汽打了个正着。 她微皱眉心,右手往前一挥,那些水汽就像被抵挡在外似的往其余方向飘移而去,以后她走过的步步便不再受其侵扰了。 她走过的这一面,摆置着一块块兰心玉屏,从入门处一直延伸到内宫的白墙上。 听闻天池也分着地域,而每块玉屏后边都是一方池水,也仅供一人在此处养息。 灵姻试着开口唤他,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直至见着一块玉屏上挂着的白衣,她才敢缓步上前。想来,朝黎先前是穿着此白袍的。 灵姻走近这块玉屏,刚想着应该如何开口时,她的目光忽的就被玉屏上一块刺眼的东西给吸引了去。 “白玉……” 待她切切实实地看清这被单独分开悬挂在玉屏之上的东西时,一股强烈的不可置信的情绪,像洪流般席卷了她的整个身体。 她的大脑也恍如隔世,将她带去了有着这块玉佩的记忆深处。 那日,暖阳清风,竹影斑驳。那正是白玉与她临别的前一日。 灵姻拿着自己亲手雕琢的纹竹玉佩,交到了他温暖的手中。 而他同样紧紧攥住她的手,合着那块白玉,一同贴在了自己胸前。 时至今日,灵姻仍清楚记得那日他手心的温度和他动情的誓言…… “怎会如此……” 她抚摸着那块玉的手有些颤抖,连着她幽幽的声音一同回荡在这天池外。 “朝黎!” 终于,她喊出了声。可这几声下来,仍旧无人应答。 灵姻猛地意识到什么,马上用灵力掀开眼前的玉屏。 果不其然,雾气腾腾的天池岸边,正倚着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 是朝黎! —— 冬留宫里头,灵十六还对外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谁叫旁边那位主儿,就刚才起便一直没动过。 灵十六便也只能依着,狠狠依着。 顺着她那双一直抵着腹部的颤抖的手往上看去,方才笑容满面的脸已经被无趣的藤蔓生满,原本清澈水灵的大眸子也近乎阖了起来。 灵十六算是明白为何他身边不安个侍婢了,要谁谁能受得住啊? 一番自寻苦吃下来,连缝儿大的消息都不得一点,灵十六可是委屈极了。 直到殿下的一声“帝尊大人“传来,灵十六才又重新提起精神,不过较方才,那神气已经减了万分。 殿下,朔连拱手。 九方宿睁了微阖的眼睛,余光第一眼瞟过身旁直直立着的青衣女子,眼底蓦地浮上一层惊异之色。 是谓能忍。 “何事?” “禀座上,属下有要事相报。”朔连定定看着九方宿,早不惊异其一旁的女子。 属下?都已自称属下了啊…… “下去吧。”他对灵十六轻语道。 “是,大人。” 灵十六艰难地移动双脚,终于踏下了九天阶,出去时候正迎上朔连的眼光。 她笑着点了点头,并未会意他眼神里的异色。 “魔头避我一次,我便用力一分,迟早要和他打成一片的。” 灵十六心里暗暗想着,长舒一口气,寻思着终于能歇下脚了。 “帝尊大人,属下这——有些关于缘生石的轶闻,不知讲来能否为帝尊大人解些烦恼。” 朔连先前不在冬留,其是回了陈岙,在那寻些以往游历而得的古籍。 如今回来,便想着在他面前献策一二。 听到朔连的话,九方宿先是挑了挑眉头,而后收回扶额的手,端坐着。 “何以听闻?” “属下见尊上对灵姑娘颇为上心,便多嘴向浮娑大人问了一句。” 果真是多嘴吗?九方宿不禁心上生疑。 “说来听听。” 第45章 权衡灵法,前后相生 朔连的嘴角扬起一抹不好察觉的笑,他挺直了身板,定定看着九方宿道: “此前属下翻阅了古来的数百秘籍,其中提到缘生石的,不过尔尔。而属下从中提炼到了一些讯息——” 朔连特地将声音拉长了一些,看着九方宿的脸色不变,心里莫名多了几分把握,而后又继续说道: “缘生石乃上古神物,灵生灵长,不仅存浩然之力,又具吞噬杂气的法力。也因此,万年前帝尊您的法力才被其吸走,致使冬留一战之败。” 听到这儿,九方宿不禁挑了挑眉,眸中浮起一丝难解的情绪。 朔连虽只从浮娑口中听得一二,也只知万年前魔界的那一战惨败,源于青丘狡诈,利用了缘生石的噬性。 然妄加揣测之下,他又见九方宿的神情,这才敢继续说下去。 “而又传闻,缘生石设有不解之机关——帝尊既选择了灵姑娘,定有您的道理,只是其机理未觉。” 至于帝尊为何选择那只狐狸,浮娑只说她是关键。 朔连妄想从九方宿这了解到什么,然而殿上之人迟迟未发声,他便知道此计行不通了。 “综几部古籍之纲要,属下认为,要获取缘生石之力,必须权衡灵法,前后相生。” 待朔连终于说出个机要来时,九方宿终于开了口。 “那是何意思?” “这……” 朔连顿时变得支支吾吾起来,是何意思—— 这“权衡灵法,前后相生”八字,还真不是白纸黑字画在古籍之上的。只是他所阅之多,从书上的奇闻轶事中纳入诧想,步步归结出来的。 如若要问是何意思,大抵只能如是说了:“作用于缘生石的前后二力,需一二不差。” 朔连的眸子里含着不确定,有些心虚地望向殿上。 只见九方宿的薄唇微动,轻喃着什么。 若灵十六真是她的转世,机关必定是由她触发的。而前后二力需一二不差,斯人已故,六万年前的游魂已然不再。要她回来,定是不可能的。 难不成,要将灵十六变为她吗? 念及此,九方宿忽觉得有些好笑。在他藏匿青丘的这么多时日里,遇到的狐狸中,灵十六可谓是最不像她的。 见九方宿沉思,朔连不禁大胆一步上前,谏言道:“若帝尊大人能将灵姑娘与缘生石的渊源悉数告知属下,属下说不定能从中获取更多的讯息。” 哪知九方宿轻摇头,“如此便够了。” 他从不相信一个小人能在一千年的时间里作何蜕变。不论衣装行貌,只说那定定扎根于心的虚伪与狂妄。 此次召朔连回来,九方宿只望给冬留添个打下手的。不过若能从他那得到一些点子更是不错。 但要教他倾心信任——还不如将对象换成那只傻狐狸。 “是,大人。” 朔连浅退了一步,并不知九方宿心里在想些什么。不过,帝尊此次既受了自己的点子,算也是为自己找回了些颜面。 “既然如此,倒真是要顺了她的意了。” 九方宿心里想着,忽觉喉中干涩。余光瞟到一旁孤立的竹筒,便顺手将它拿起送到了嘴边。 然而只是微抿一口,他眉心的那道莲纹便微微皱起,伴随着鼻息微喘,他立马拂起大袖掩住了面。 九方宿收回他方愚蠢的想法。即便是那只狐狸,也不可置信! 殿下的朔连见怪,不禁开口询问道:“尊上?” “退下吧。”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的恼怒,着实让朔连摸不着头脑。莫不是自己惹了尊上生气,可方才,明明不是聊得正起意吗? 朔连不敢多问,只得不存懈怠地躬身退下。 —— 神界,万灵阁。 正中的镜心屏风上倒映着几个人形,往内一看,一个面色惨白的男子正躺在一描金檀木阔榻上。 弱汗顺着他的两鬓涔出不止,已经将其下垫着的玉枕湿得不行。轻褥虚掩着他的身子,徒露出两只微蜷的手臂,薄薄的手背上根筋分明,竟教人看得有几分可怖。 而他的旁边,正一位站着,一位立着。 站着的那位,不用说,便是白束玉冠的神尊了。 朝黎不知何时从青丘归来,竟连一个信儿也没报他。难怪,怕也是因着自己身子不行,徒不想令自己生忧,便一人独往天池了。 而朝黎也没想到,以他现在的法力,竟连为自己运功都做不到。 一旁的灵姻还沉浸在方才的惊异中。而那枚有些泛黄的玉佩,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他的枕边。 她定是没认错的。 心中的问题像藤蔓般疯长,而她就被囚在其中,妄图冲破,却不知从何处下手。 她本可以就这时候一问神尊,可不知为何,那些疑惑偏偏哽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的。 兴许,有时真相,就是另一个自己不想踏入的深渊。 “朝黎那日所破魔障,并不简单。” 许久,神尊才先开了口。 “神尊为何如此说?” “本尊以为那魔障徒侵噬破阵者的法力,殊不知它已在朝黎体内蔓生。朝黎开始便耽搁了修为的回复,再往以后,那魔气只会愈侵愈烈。” 他面露忧色,继续道:“而现在,朝黎的功力只剩下一层了。” “……一层?” 灵姻不可思议道,难不成他之前都是在苦苦撑着吗?而这又何必呢…… “仙丹妙药无用,修身养息也无用。要破解这噬咒,只能一次尽功,将灵力全部灌进他体内,任其反噬魔气。” 顿了顿,神尊又道:“而这一次尽功的灵力,消无比庞大。” 而这混墟拥有这般灵力之人——除了他神尊,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人。 只是,神尊无言。灵姻也心知肚明,神尊守护上界,若用尽灵力徒用来救朝黎一人……怕也是不得偿。 看着静卧枕边的玉佩,灵姻的脑子里忽的闪现出那日苍离之境,朝黎对自己所说之话。 十六乃破解这缘生石之力的机要,而如何个机要,她倒也从朝黎口中听得一二。 缘生石灵力之庞大,为神尊供奉,为魔帝觊觎,定是不亚于神尊之力的。若能取得它来,想必朝黎也能得一救了。 可这缘生石并非寻常之物,即便取了来,还不是要归还神界,供于灵阁…… 灵姻心中的一丝火苗很快便消了踪迹,徒余点点看不真切的水光。 “那朝黎神君他……尚有存活的可能吗?” 神尊轻叹了口气,而后从榻上起身,看向灵姻道:“朝黎乃本尊的左右手,在找到强大灵源之前,本尊会尽力保他。” 听到这儿,灵姻才稍稍歇了口气。 可那灵源,真能寻得吗?而又谁去寻呢? 在神尊走出万灵阁前,灵姻突然叫住了他。 “神尊,小仙可否一问,朝黎神君他——”她清澈的眸子莫名掺了点雾气,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可一直都属神界?” 神尊似有些不解地皱眉,“他伴本尊身旁,至今也有一万余年了。” 灵姻恍然地“哦”了一声,随后轻语道:“神尊,近日便由小仙伴神君身侧吧,也好消了小仙的愧疚之情。” 神尊望眼榻上的朝黎,又着眼于面前这位女子,不禁心生感喟:朝黎可算是临难遇桃花了。 几分思忖下来,他点了点头。 待神尊走后,灵姻终能仔细瞧瞧眼前这熟悉而陌生的脸庞了。 她静坐下来,清洁白皙的脸上略显疲累,而那双清澈英流的眸子,也在盯着某处时,尽显脉脉。 白玉,你可是教我等了好久。 第46章 扶生仍念不归人 青丘,楚柩轩内。 扶生一身青白袍子,一手扶着窗沿,目光所至,不知落在了外头哪处。 窗外的景致较涎玥宫的宽敞舒心,偶尔莺蝶相飞,采蜜追逐。 外头的细风不分亲疏,难免沾染些桃花香飘进窗内,微扬起他的青丝。 虽有发箍束着,却还有些不听话的青丝,微垂下两鬓,任风卷起,轻拍他的两颊。 这几日更甚。 灵十六在魔窟已待了不下十日。这几日借素嬉之手,他也从传影闻讯中探得几分她的影子,不过多是见她待在陋室,前一次,扶生竟还窥见她就立在那九方宿身旁。 然而因着那结缘绳未系二人之喜气,每每查探后都渐失灵气。只一瞬的功夫,镜像便消失了。 徒留他一人畅想着——十六这又是糟了何罪。 长老对灵十六下逐手书之事,扶生也知一二。 只是几日过去了,神君不知去往何处,灵姻又归了仙界,而灵七——称是有守卫境地之职,又被旻一长老调走。 青丘仅此几位关护十六的人如今都没了影子,徒留自己一个,又能出何计策将十六从那救回来呢? 几日不眠下来,扶生的满头青丝,已冥冥中添了几根白发。平日里白皙俊俏的面颊,竟多了好些飘扬的落寞。 思绪被门口的一声叫唤打散。 扶生回过头去,待看清那人的面目时,竟有些回避了眼神。 “在青丘也待得差不多了,还不随我回紫墟去?” 那令扶生别过眸子的,便是其父成和长老。他拄着木杖上前,颔上的胡须虽泛了花白,却还是以青色居多。 扶生微微低头,“爹,我此前便说了,要等得十六回来,将她一齐接回紫墟。” 成和长老沉沉地“哎”了一声,面露难色,“你可忘了我曾经对你说的话?当初我命你来青丘,便不是喊你来寻觅真缘的!” 扶生眸子一沉,声音有些沙哑,“我记得。” 当初缘生石被盗一事传开,成和长老便第一时间打了这局算盘。 知晓旻一守护缘生石不力,神尊定会降罪,而是时,众妖部定也会弃旧投新,追寻新主。 且不论旻一年事已高,而能力不足,在唯强独尊的混墟,定是不受追捧。 而令尚未结婴的六子扶生前往青丘,明面上说是讨得一个佳缘,暗地里,其实是更联系了紫墟与青丘。 若是时候一到,旻一失了族首之位,自己也好借着儿媳的身份打着舒服关系顺理入主青丘,也不至于落得尴尬境地。 而若时候未到,又不能不到之时,将灵十六作为暗剑利器,也不是不可。 而今灵十六被九方宿给掳去,虽在意料之外,却也给旻一徒添了压力。若救得回来也好,若救不回来,也不干紫墟的何事。 “若是记得,便随我回去,也别再干预了,不好?” 成和重重敲了敲木杖,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压斥道。 “只是孩儿对十六公主心意不假,怎能不救?” 扶生也沉沉地吐了口气,眼神坚毅地落在成和长老的脸上。 “胡闹啊!她灵十六有何能令你倾心的?美貌不及十七,灵姿不及众人,天生愚蠢倒是第一!” 成和是如何也猜不到他的心数。难不成凭那几日的相处,一个黄毛丫头,就把这通颖的孩儿给晕了脑子? “爹!” 扶生有些无奈地压着自己的声音,“您不懂。若您关心日后登位之事,不如在青丘有需之时及时调兵,将您的儿媳给救出来。岂不是更应您心?” 成和长老有些颤抖地伸出手,朝着扶生比划着,“你爹我倒是要瞧瞧,青丘何时才能将她给救出来!” 说罢,成和便再不多言,转了身离了楚柩阁。 扶生缓缓侧了眸子,重新望向窗外。 他怎不知灵十六愚笨蠢闹。只是世人皆见她的愚笨蠢闹,却不留眼于她的眼眸含笑,脚下生花。 —— “将狐狸喊过来。” 九天阶上,一如往常冰冷的声音往下,毫不失真地传进了浮娑的耳朵。 “是。” 看来朔连所言不假。 而浮娑不得半分忤逆,缓缓伸出手,在掌心幻化出一只紫蝶出来。随着浮娑心中所想,那只紫蝶仿佛有了目标似的,往承天殿飞了出去。 穿过幽幽的长廊,带起的微风忽地拂起烛焰,使得映在青墙上的庞大黑影也一时间晃动了起来。 紫蝶到了西厢房,朝着底下的门缝穿了进去,直直飞到灵十六的身旁,“倏”的一下,在她鼻子边消散成为一团紫气。 “阿嚏——” 灵十六猛地打了一个喷嚏,揉着鼻子,有些闷闷地从榻上爬起。 眼前,突然显现出承天殿的影像。 灯影虚晃,打在了殿下一紫衣女子身上。而殿上,静静倚着一人,默默无息,恍如鬼魅。 灵十六“嗬”地一下站起身来。 “糟糕,忘了要给大魔头当侍婢的!” 她赶紧抓了两把头发,随意换了身行装便出了房间。相较起第一次的庄重,这一次,灵十六再不想花费多少心思了。 反正都要在那站到两腿酸胀,不如就让自己随心一些。想那大魔头,该也不会计较些什么吧? 抱着如此想法,灵十六踱着小步子,缓缓来到殿前。 “帝尊大人。” 微微行礼后,灵十六便识趣地立在了一旁。今日有小魔女作陪,也不知能从他们的对话中探得什么消息。 “既自荐侍婢,便要遵规矩。哪有等主唤仆的道理?” 浮娑冷眼看着对面粉衣白衬的女子,心中对她提不起一丝好感。若非寻不到机要,帝尊大人哪能留得她到现在? 面对浮娑的冷斥,灵十六只能乖乖点头道歉。 “是,大人。十六心思粗疏,实在关顾不周。” 灵十六一口官话,不禁惹得浮娑面上生笑。倒不是心生怜爱,只是纯纯好笑。 灵十六本想这样就好,没想到目光不经意一瞥,竟瞥到了九天阶上那尊面上不遗一物的石墩。 心头一紧。那竹筒呢?里面的水——莫不是给他喝了?! 若真喝了——他该不会察觉到异样吧? 不过疑惑没在灵十六的心里待上多久,很快,上头的九方宿便发了话。 “浮娑,你先退下。” 浮娑怔了一怔,不敢过问什么,只是眼神忽而厉色,精准地刺到了灵十六。 没心思揣度其中深意,灵十六只能先担心自己的境地。 “这……这是作甚?” 莫非大魔头遣走他人,就只为那竹筒一事问候自己? 如若这样,灵十六倒真是觉着他心胸狭隘了些。 只是想法归想法,灵十六只好闭了眼睛,静静祈祷他不要因什么归咎自己。 九方宿从金銮宝座上起身,眼神落于侧立着的女子身上。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有什么情绪,只沉沉的、稳稳的:“换件着装。” 什么?! 灵十六猛地睁了眼睛,这大魔头是要作甚?难不成要自己当着他的面宽衣—— 顿时,她心里对九方宿存着的丝丝美好感觉,也在此刻消失殆尽。 真可谓无耻至极! 第47章 泉中同浴,助我上青云 在原地涨红了脸,愣了半天,灵十六才狠狠地咬紧牙关道:“我不!” 殿上之人的脸色先是愠怒,随后看向灵十六那副不敢看自己的紧张样子,忽而意识到什么时候勾唇笑道: “本座还以为青丘教了你什么呢,结果连个解衣之术都没教予你。” 听此,灵十六瞬时瞪大了双眼。 对啊!还不有个解衣之术呢嘛!自己真是想到哪哪去了…… 想到这儿,灵十六只觉得自己窘迫至极。一股热血从脚底猛地一下窜上脑子,使她晕乎乎的,从方才起便没停过。这下可是更甚了。 她心底默念着咒语,配合着手势,立马给自己换了身衣裳。 虽不知那大魔头要自己换装做甚,但大抵,逃不过看自己不顺眼罢了。 于是灵十六干脆给自己换了身黑金苏缎长裙,连发簪都变了简单的木饰,配上这冬留宫,倒也是映衬了。 九方宿见她如此模样,微微颔首。 他走下九天阶,玄色阔袖蟒纹袍如有风助般微微鼓动,内中的暗金色束袍帖适,衬得他细腰长腿的,身形被底下的灵十六是一览无余。 “嗬!又不是第一次见了,何以大惊小怪的。” 她无用地安慰着自己,双腿还有些止不住地颤抖着,真不知那大魔头要拿自己怎么样。 该不会——时候已到,而要拿自己献祭缘生石了吧? 万万不可啊! 想到这儿,灵十六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但很快,九方宿的声音在她耳边旋绕着,不得已又要将它给睁开来。 “随我来。” 恍地睁眼,灵十六发现他已经走在自己前面了。她迈开有些软的腿跟上他的步子,还在疑惑此行目的是为何。 不得不说,九方宿可是比自己高上不止一个头的。 尽管隔了些距离,灵十六还得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全貌。 而他身上的气味也和其他魔物不同,竟有些清香。而至于是何种清香,这对于不识一二花草的灵十六来说,无疑是个难题。 一路上,她总有好些纷飞的问题。 直到了目的地,灵十六才稍稍放下方的小疑惑而徒余大疑惑。 “尊上为何要带我来这龙息瀑?” “此前,你说想增长修为为本座效力,如今便给你这个机会。” 灵十六定是被这话给惊住了,以至于好久没挪动步子。直到九方宿转过身来看她,她才掩抑不住内心的惊喜: “尊上可是讲真?!” “从不食言。” 九方宿负手,静静看着眼前这位春光满面,明眸皓齿而笑得正欢的狐狸,不禁慨叹——青丘生了一蠢狐。 他走向泉水里头,直到泉水没过膝盖,给了灵十六一个眼神。 灵十六立马会意。只是小跑着将双脚踏进冰凉凉的水中时,她猛然意识到些什么,转而有些迟钝了步子。 九方宿挑了挑眉,稍后盘腿坐下,看着依旧愣愣的灵十六,语气一往得不愠不怒,只是徒添了几分玩味的意思: “为你早日修为大成,由本座来助你一臂之力。修炼之时,摒弃杂念,不想一二事,不言一二语。如此,方能修为大成。” 灵十六眉心一皱:放简单了来说,不就是同浴吗?! 怪不得大魔头叫自己换身着装,原来是怕又遇上次的窘迫境地…… 一想到这儿,她又恨不得立马钻下地洞了。 “如此便多谢尊上了。” 灵十六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她随后踱着步子来到九方宿跟前,背对着他坐下。 这种奇怪危险的氛围,灵十六可能记一辈子。 她只觉得身后忽而袭来一股温温和和的气流,通过背脊传至全身,使得她有些不适应地震颤了一下。 “运功,作息。” “是。” 灵十六听话,乖乖按着那套自己已修炼多时的法子行事。 朔连不知从哪儿回来,不见承天殿上的半个人影,心生疑虑。四处查探下,终于在龙息瀑入口发现了里面正在运功的二位。 “青丘狐狸,倒真能得帝尊大人的亲授!” 朔连心里存着一丝不满。而转念一想,帝尊此行兴许是遵了自己的话:权衡灵法,前后相生。 想来,九方宿是想通过提炼灵十六的修为达到前者之高,来看看这样能否唤醒缘生石。 而这前者究竟是谁,朔连的心里头,也开始有了些数。 —— 青丘,涎玥宫。 今儿不知是什么个好日子,灵若礼粉妆红黛的,打扮得可叫一个精致了。 夕花流云纹绫衫,金丝垂珠耳坠子,凌凌而动,恍如碧波星光。打老远处看,就能见她脚下生风般轻盈快活,含着个笑盈盈的脸蛋走进门槛。 只是这寝殿内,较平日里又多了个俊俏公子。 灵若礼微微屈膝,躬身道:“不知扶生公子今日造访,十三有失远迎。” 扶生微微伸手,淡笑道:“十三公主不必多礼,按辈分说来,扶生还得管公主喊一声姐姐。” 灵若礼娇羞一笑,目光飘到一旁正执笔写字的人身上,不禁轻“咳”了两声。 “北祁,宫里来了贵客,怎不知好生招待的?” 听此,扶生迈上前一步。 “十三公主莫急,是扶生有要事要北祁贤君一助。” “哦?”灵若礼不禁挑挑眉,目光里隐着些不屑,“是有何要事?” “十六公主仍在冬留,扶生忧惧,而不知何以再见一面。听闻北祁贤君广读古今典籍,通八方要术。金日一来,便想请求他寻一术法,能使扶生与十六公主沟通音讯。” 传影闻讯的灵息太弱,素嬉说再不能进行下一次的探视了。但扶生可安不了心。 “这……”灵若礼阖眸一笑,“不曾想扶生公子还在忧心十六呢。” 长老将她逐出青丘之事,何人不知何人不晓?灵十六没有通天下地的能力,收揽人心的能力倒是不小! 一个个的,倒真情愿为她赴汤蹈火了。 “不过——公子心意诚恳,只是北祁贤君恐难担此大任。虽说孔壑多出纵览古今之博学士,但——谁难保会看了些不该看的,到时若给公子添堵事小,闹出旁生事节事大。所以还请公子体谅。” 说着,灵若礼面上也生些歉意似的,长叹了一口气。 对面坐着的北祁将这些话尽数入耳,默默顿住了手中动作。只是冥冥中,他宽阔的手背筋节分明,另一只没执笔的手,已经将黄纸一角揉得不成样子了。 看到局势如此僵硬,扶生也无话可说。只闻十三与北祁夫妻和睦,今日一见怎生如此? 她话中的意思,一个外人听得都有几分避讳。莫说与之关系莫大的人了。 他拱手作歉,“既然如此,便给十三公主和北祁贤君添麻烦了。” 灵若礼鞠礼一笑,目送着他出了涎玥宫。 回过头来看着北祁,灵若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北祁,我只不想让扶生公子多操那份心罢了。你可懂我?” 座上之人冷“哧”一声,合上书页站起,走进房内,没应一个字。 灵若礼有些无奈地挑了挑眉头,随后坐回妆奁前,秀指轻抚过那较往日更胜几分娇艳的红唇,细细品味着,浓浓情意,不禁从深深的眼底开始,向外泛滥成灾。 第48章 四姐势夺缘生石! ——万灵阁 灵姻唤侍女端来一盆温水,合着棉布浸润。 “先出去吧。” “是。”侍女躬身退下,屋内徒留屏风后二人。 灵姻熟练地拧干棉布,小心往朝黎的额头擦拭过去。她的眼神落在他苍白的脸上,而那面容,一点不似那位故人。 可偏偏…… 她眉心微皱,冥冥中叹了口气。 灵姻转身想将棉布再浸润一次,而身后忽然传来了断命似的咳嗽声,她赶忙放下手中东西,仔细查探着他的情况。 朝黎还是阖着眼睛,嘴唇有些泛白。她赶紧取了水来,将朝黎的头扶起,往他嘴里送着水。 待他将杯中水尽数饮进,灵姻才轻轻唤道:“朝黎?” 怀中人闷闷地应了一声“嗯”,足以教灵姻悬着的心落下半截。 “你的神体被魔气侵噬,不能自行运功,倒在了天池,好在有神尊相救。”灵姻轻声向他解释着,却只字未提那枚玉佩的事。 怀中人微微睁开了眼,见着是灵姻,他稍稍抗拒地自己撑起了身子,倚在床靠上,有些艰难地开口:“多谢上仙……” 灵姻见状也站起了身,面上担忧之色不减半分,语气也较先前弱了几分:“神尊说唯有强大的灵源能救你一命,小仙想——拿缘生石一试。” 朝黎眉头微蹙,看着面前安生站着的灵姻,眼神稍稍移了位置,“上仙不必费心,神尊自有安排。” 听着这话,灵姻不知怎的,心竟有些揪着疼了起来。 “神尊的安排,便是派人寻得那一灵源。小仙知道,整个混墟除了神尊和缘生石外,恐没有什么东西具有如此能量了。而神尊……” 灵姻还没说完,朝黎就反常地插上了她的话。 只见他嘴角含着一抹笑,用有些虚弱的语气说道:“此前吾对上仙说的话,其实含些谎言。解密缘生石的机要如何发挥作用,只是吾的猜测罢了,并无凭据。” 他的那双温柔如水的眸子,也终于看向她,继续道:“即使上仙取得了缘生石,也无法将神力化为己用,又何必操心?” 看着他那双清水眸子,灵姻不禁也开始怀疑起了自己。 不过,若不是九方宿如此肯定地抓拿十六,朝黎那次强力谏言长老手书一事,若不是她深谙他的心——她就要相信他了。 “尽管如此,也让小仙一试吧。一为弥补愧疚,二也为青丘,为神界做一桩好事。” 灵姻握着雪遮剑的力度大了些,其中不乏坚韧,和到底要看看朝黎真面目的决心。 “你不必——” 听着灵姻的话,朝黎气血忽而上窜,止不住“咳咳”声。 灵姻见状,不自觉地向前迈了几步,直到朝黎重新调整状态,又对她淡淡笑道: “不必背负如此之多……那缘生石,不值你献出一命。它之于天界,已然是废石一颗,九方宿要夺——便给他夺去吧。” 朝黎的一番话教灵姻怔在了原地。缘生石——是废石一颗?这又怎么可能?难不成青丘世代人的守护,全是泡沫幻影,毫无用功吗? “神君这话是什么意思?”灵姻不解,势必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缘生石不过混墟创世之初的标尺,被神尊用于丈量万物尺度,以后才有妖、魔、人、神、仙、鬼之六等。而后六界稳固,自万年前其石沾染魔气,神尊将它交予青丘后,便不对它存有重心了。” 这番话,朝黎不曾对其他人说过。因这一说,不好会引起六界纷争,而神尊的地位定会受到他人染指。 如今这一说,他只为打消灵姻为神界出力而夺取缘生石的念头。 他朝黎算什么,不过是从天界随便揪都能揪出一个的神。而又有什么理由教一个女子为自己不顾性命呢? 活了上万年之久,不过大限已至罢了。 而他不知的是,灵姻心中,为他冒险的心远远大于为这神界。 灵姻本还抱着不安的心,恐私自动用缘生石之力会冒天界之大不韪,而朝黎今日一说,的确是彻底打消了她这不安的念头。 她心里的石头彻底放了下来。最后一瞥他枕边的玉佩,微微含笑:“如神君的话,小仙不会冒险的,就先告退了。” 没等朝黎说话,她就先消失在了屏风之后。 朝黎有些疑惑,顺着她方的眼光看去,竟在玉枕边上发现了那枚白玉。 蓦地,一股不知名的气血猛地冲撞上他的胸脯。先前有些昏昏的脑子也在此时拨云见雾,变得异常清醒。 他的嘴角微微抽动着,好似慨叹命运无常。他将那枚白玉紧紧攥在手中,那力度,险些要将它给捏碎。 少时,他终于有些疲累地阖上了眼睛。 —— 龙息瀑内,灵十六第一次感受到全神贯注的修炼是什么滋味。 除了累,就是全身心的疲累。 后方的暖流源源不断,而自己也要不停运功将其吸收入体。 腰间的流水软软浸润着身子,竟有些说不上来的舒服。 灵十六不知自己在龙息瀑里待了有多久,只觉得浑身有股气,从一开始的浑浊,如拳头般大小,随着运功的加持,缓缓消散开来,直到越来越澄明,近乎充满了全身。 除了疲累,不可否认的是,灵十六确实用心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饱满与强大。 她惯用了心灵传息,问九方宿道:“尊上,此时——十六是修到了第几重?” “剩最后一重。” “什……什么?!” 灵十六猛地转过头来,用一副不可置信的眼神,瞪着圆滚滚的大眼睛看向他:“那我现在……现在已经是八……第八尾了?” 她激动地口齿不清起来,全然没注意被自己注视的那人——一点没自己的这般惊喜。 反而,薄唇微抿,眉心微皱,脸色像阴云那般死沉沉的。 灵十六见状不对,心脏似漏跳了一拍般:“砰——” 九方宿有些烦心地睁开眸子,第一眼,便正对上灵十六那副好奇宝宝似的眼神,澄澈而通透,好似能洞悉万物的心灵一般。 她的脸颊泛些红晕,额头上冒出些豆大的水珠,青丝不经意被它沾染,有些杂乱地贴在两鬓。 九方宿见此,只是淡淡说了一句:“看够了便坐好。” “什么什么?哪是看你呢?不过是……” 想到这儿,灵十六又猛地意识到什么,赶紧回避了眼睛,转身重重应了声“是!”。 她的青丝被木簪卷起一些,后又简单地垂下,顺着细长的脖颈散在秀背之上。这绫衫有些薄,加之她的身形瘦小,两边的蝶骨尽显无余,给这神秘的颜色徒添雅韵。 九方宿的嘴角冥冥之中勾起个弧度,眸子也垂了两分。淡淡脱口: “至第八尾,本座给你输了百年修为,弥补了你先天灵姿不足。” 他断不可能承认为她灌输了这些修为后,自己也需一段时间好好疗养。而这第九尾,却是迟迟也炼不出来…… “多谢尊上!” 这可是灵十六发自肺腑的诚意感谢。若不是那大魔头,自己可是得一直卡在第六尾呢。现如今修到了八尾,自己便能做许多事了! 不过话说回来—— “尊上,您为十六耗费如此心血,十六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你。” 九方宿轻轻一笑,“取得缘生石之力便好。” 他这话一出,灵十六是再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她安生坐定,照着先前样子静息运功。 果然果然,各有所图,才不算亏! 第49章 定设法逃宫! 灵姻借故离开了神界,回到青丘的途中,她还顺便拜谒了仙尊那小老头儿。 她有太多话,既不能对神尊开口,也不能问重伤未愈的朝黎——不如就问问那仙尊老儿。 白玉自称上仙,既然真真来过这仙界,她便不信这仙尊不记得。 凌尘大殿里头,仙尊老儿正捋着胡须,一脸含笑地看着殿下的灵姻。 他开口笑道:“灵姻呐,这神宫宴,可如你心里所想之盛大?” 灵姻点点头,“的确,还更甚一些。” “哈哈——”仙尊禁不住仰头大笑,“这可也是上仙在神宫驻留多日的理由?” 听这莫名的话,灵姻有些不解地蹙着眉头,“仙尊这话是何意思?” 殿上之人闷闷地“咳”了一声,一只手轻轻扣着座椅,被花白眉须近乎遮掩的眼睛悄悄眯了紧,故作小心道:“恐怕你此番来本尊这,不是为了自报行程?” “这……”灵姻微微颔首,“确实如此,灵姻有一事相问。” 仙尊轻轻抬手,“问便是。” “仙尊您说——这仙界并不存白玉上仙,可近日发生一事……”灵姻抬起头来看向仙尊,接着说,“小仙于是想再问一次您的答案。” “哦?”仙尊笑了两声,“本尊的答案,和百年前无异。” 灵姻沉默了许久,才再开口,语气再没刚刚的坚定:“小仙知道了。” 仙尊微微挑了挑眉,眯着的眼睛,可是能将她的神态尽览眼底。 “灵姻上仙呐,你可曾想过,许多东西,都不止有一面。” 灵姻怔了怔,随后点头应是。 “嗯……”仙尊点点头,“那你便去吧,做你想做的事。” 他的话犹如迷雾,将灵姻圈在里头,跌跌撞撞,不知如何突破。 灵姻稍顿,而后拱手退下。 “成仙数百年了,也是该有所长进。”灵姻走后,仙尊忽而幽幽开了口,声音飘荡在这凌尘大殿里头,竟显些许空寂。 仙尊“哎呀——”一声,撑着木杖从宝座上站了起来,“我这老儿啊,时时都想找个伴扯谈呢……” —— “帝尊!” 九方宿被她的声音惊扰,有些烦心地睁开眼。“何事?” “十六——要倒了……” 末音逐渐减弱,灵十六也顺着话,“扑哧”一声倒在了泉水里。 一下从六尾修炼至八尾,根本不带喘歇的。何况这些修为大部都是九方宿传给她的,未经沉淀,生生传输,难免会产生些抵触。 这些原因之外,只道灵十六实在疲累,滴水不进,片食不沾。她可是妖狐哎,又不像大魔头,只靠灵息便可填饱肚子的。 九方宿似乎也意识到这些,他收回了掌,缓缓从泉水中站起,随后俯身,将灵十六横腰抱起。 她身上有些凉,水滴不时从她的衣裳顺延着手,也浸湿了他的衣袖。 九方宿不自觉地低头看向怀中瘫软的小狐狸。不愧是妖狐,倒还是有几分姿色在的。 细长的脖颈之下,隐隐而现白皙突出的锁骨。圆圆的鼻尖泛着些嫩红,长而浓密的眉睫遮了那双时时都在好奇的眸子,时而微动,叫人不忍。 不知是不是空了肚子,九方宿只觉得怀中的她很轻。就连双手,都有些不忍紧圈着,只是虚虚地环着。 不过啊不过,他九方宿什么东西没见过?姿色再佳,到底是要沦为缘生石的献祭品的。 想到这儿,他将微垂的眸子收了回来,转而冷冷地看向前方,将怀中这有些费心的小东西给交了出去。 “将她带回西厢房。” 一旁的朔连点头应是,连接过了小狐狸。 还真是小狐狸,灵十六不知在哪时候就被九方宿变回了原形,只剩现在怀中小小的一只。不过它的毛发尽干,一点看不出是浸过泉水的样子。 好在朔连心里清楚。 他将灵十六送回西厢房后,转眼又回到承天殿,向九天阶上那位拱手道:“帝尊大人,不知您的进程如何?” “灵法一事,行不通。” “这……”朔连明显愣了一下,不禁接着他的话问,“帝尊大人,这是为何?” “那狐狸似乎灵姿受限,倾本座全力,也只能炼至第八重。你敢保证此法有用?” 殿上冷冷的声音像根刺似的扎进朔连皮肉,使他不禁震颤了一下。他哪敢保证,不过是江湖轶闻——加之揣度罢了! 可在九方宿的面前,他可不敢澄明心意。保不齐,帝尊一个愠怒,便教自己消散成尘了。 “属下敢保证。只是灵姑娘灵姿受限,恐怕——也与那前者有关。既然如此,属下只能另寻他法了。” 朔连紧张地咽了口口水,目光所及之处,紧抱着的双拳正肉眼可见地微颤着,像极了他此刻的心。 他的玉指轻轻叩着扶手,在空荡的大殿内发出有节律的声响。 朔连甚至不敢抬眸,生怕那一刻对视,就对上九方宿那从眼底渐袭而上的危险猩红。 好在,空气凝滞了一阵后,重新被九方宿的话带地活了起来。 “本座没有那么多时间,另寻之法,势必要快。” “是,帝尊大人。” 朔连额上的汗终于悬不住掉落下来,他深深呼了口气,本想转身告退,哪知座上又传来一句话: “那只狐狸虽做了本座的侍婢,你应尽职责,仍不可懈怠。” “是,属下明白。” 果真,该来的逃不掉。那只狐狸,对尊上来说,可真不是一般重要呢。 朔连拱手作退,又该出宫寻些牲畜了。 —— 灵姻回到青丘,没敢将自己的计划昭之于众。 只是她一回到碎月轩,扶生就听闻消息找上了门。 “灵姻上仙,不知十六的事进展得如何了?” 看着扶生诚挚的眼神和挂着些许疲乏的脸庞,灵姻便知道这些日子里,他定也不少受相思之疾。 灵姻的心一横,便将此番要与十六通音讯之事告知了他。 此时此刻,她正与扶生在魔界的幽暗密林,将行燕雀之术。 灵姻化功于掌心,一团白雾便应运而生,飞往密林深处,渐渐消失。 灵十六那边,正睡得香甜。 想来九方宿的术法只能持续一段时间,这时候,灵十六已经恢复成人形了。 也不知朔连将她如何放置的,只见灵十六紧紧抱着枕头,尽倒着趴在软塌之上,还把褥子卷到了脚边,倒一点不怕冷。 闷闷哼哼之中,灵十六恍惚间听到了个清澈的女声。 “十六!” 她猛地从床上惊醒,是四姐! “四姐……”灵十六好久没再喊出这个熟悉的名字,每每,都哽咽在喉,无人倾诉。 听着灵十六久违的声音,灵姻那边也不禁顿了顿。 “四姐,长老的手书……” “只是权宜之计,先前怕你知道消息而引得怀疑,便一直瞒着了。青丘对不住你。” 果然,果然只是权宜之计! “十六明白!” 她怕传讯中断,便抓紧时间将近日遭遇一一倾诉给了灵姻,直至最后,竟有些讲得喘不过气来。 “莫急,既然你与九方宿的关系有所长进,便有可能抓住机会,携缘生石一同逃往密林。我知道这太艰巨……” “四姐,我会一试。” “好。你要创造机会,待时机成熟,便将这羽毛丢出与外界联通处,它会传讯给我……” 伴随着话音的消失,一片羽毛竟凭空出现在了半空之中,灵十六伸手将它握住。 静静看着,她澄澈的眸子里,竟莫名浮上了一层无声的失落。 青丘没忘了自己,她要想办法逃出去。 第50章 濯水私会议密事 念及此,灵十六将羽毛紧紧攥在手心,收了起来。 “叩叩——” “来了。” 灵十六被这敲门声吓得心里一震。她忙地上前开门,心里还纳着闷——自己入住西厢房这几天,也没见得谁那么懂礼啊。 她将门一拉,猫着身子往外探探,待看清来人后才长舒一口气,原来还是熟人。 灵十六挺直了腰板子,露出这几日难得养成的一副标准笑容。 “朔连?” “灵姑娘,”朔连爽朗一笑,而后露出手里边提着的烧鸭,“虽然灵姑娘当了帝尊大人的侍婢,地位还较属下高了一层——” “但怎么说,灵姑娘您都不熟悉这魔界,有些事还需属下操持,才不会劳您的心。” “哎这,”灵十六听他这般恭维的话,顿时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了。 “不必如此,都是侍奉一个主儿,何况尊上助我修炼至了八尾,许多事,也不似以往不便了。” 灵十六摊开双手,接过了他手中的烧鸭。 今日这份烧鸭有些独特,竟还用了荷叶包着,想必吃起来,还有一股淡淡的荷花清香吧? 想到这儿,灵十六不禁滋溜了下口水。 朔连呆呆看着面前有些傻愣的狐狸,一下不知是否该打断她的遐想。他印象中的青丘九尾狐族,就算没有强力,倒也不至于——如此草野。 他轻咳了两声,灵十六听了,即刻端正仪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今日便多谢你了,往后凡事,由我来就行,你也好歇歇。” 你好歇歇,我也好得自由身,在冬留宫里四处探探,找着机会,立马逃走! 灵十六心里的算盘打得可是好。 “既然如此,属下便告退了。” 朔连拱手,眼神瞥到灵十六脸上转瞬即逝的一抹肆意的笑。 “哼!狡黠狐狸,还怕我猜不到你心中所想?” 离了西厢房,朔连后脚便去了承天大殿。 方才灵十六与那女子的对话,可尽数被他揽进耳朵了。这若是禀告了帝尊,可是大功一件! “帝尊大人,属下找到了他方!” 朔连的声音中透露着满溢的喜悦,直接两步化作一步,走到殿下,拱手呵着。 “哦?” 九方宿似乎对他的办事力度感到不可思议,方才叫他去寻烧鸭,这会,便直接寻了个计策回来? 他微微俯身,直接右肘抵在了腿上,玉指贴了面颊。 光隙流散间,他长眉微挑,柔光洒进眸子,竟显几分旖旎,一副寻味地看着殿下之人。 “说来看看。” “属下认为,既不能自己商讨出计策,不如借助他人之力。” “何人?” “青丘四子。” 朔连颇有自信地一笑,见九方宿没说话,便接着又道:“方才属下从西厢房听到灵姑娘与其四姐的对话……” 他将所闻尽数告知了九方宿,抬眸细细观察着他的脸色。 九方宿也早有猜测,那狐狸如若不与外界通音讯,怎可能如此闲适淡然地留在宫里,还如此顺其自然地,就接受了自己的运功? 要知道,灵气与魔气可不相生。同样是八尾圣狐,支撑她灵体的二气混杂,时不时便会发生抵触。 若她真皈依了自己麾下,他倒是可以考虑将她体内的气息渐渐用魔气充盈。 只是这样,她可真就属了魔界。想必以青丘族的倔性子,这样倒不如一死。 “而你又怎知青丘四子一定知道获取缘生石之力的机要?” “听闻青丘一道手书便将灵姑娘剔除了族籍,其中缘由为何,想必帝尊也了解,定非真求情。” 九方宿微微颔首,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其一,是为拖延帝尊您对灵姑娘下手的速度。” 这点,九方宿确也了解。 “其二,灵姑娘的身份在青丘孰轻孰重,帝尊想必比我更为清楚。青丘既要脸面,单为一个不成器的十六子投来手书,实在有些小题大做。而若,有其他要因呢?” 九方宿听到这,不禁被朔连的才智折服。此等人才,若非为堕魔道而亲手弑兄,想必也将是他麾下的一大将领。 他微勾了嘴角,“接着。” “听闻神界专派下一名神使处理缘生石一事,想必帝尊大人也与他打过交道了。青丘一向唯神尊是瞻,此事若非神使出策,想必青丘也拉不下这个面子。” “而神使出策,定非只为那狐狸了。若非知悉了缘生石机要,又何必如此着急下手书?青丘软弱求和,而关键在您之手,便想大人您会专注破解机要,殊不知这机要已被——拿捏在手。” 说最后几句时,朔连特意将声音拉长了些,还不忘拟拟手势。 “若真如此,那青丘四子,便有理由往冬留一宿了。” 九方宿从金銮宝座上坐起身,面上浮现鲜见的欢悦之色。 “对此,你又有何计?”他倒是异常期待朔连的脑子又能捣出些什么来。 “属下正有一计。” 朔连扬了嘴角,脸上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情。 —— 渭濯,雪山融水流经之地,位于青丘的西面。 流经渭濯一地的融水自成一河,称为濯水。濯水宽阔,水深没过一人,能滋养一方沃土,因而周围也有族群立地而居,却多为小妖。 此时的濯水岸边,向南而望,不远处即卯畜部落,可见数十房舍散落,却不比宫殿繁华。 而彼翩翩站立的女子,眼光眺望,心思却一点没在房舍上边。 直至目光里头闯入一个墨色的身影,她才渐渐收回魂般,提着萝裙往那处小跑而去,一下冲进那男子的怀里。 “不是才见过面嘛,怎么,想我了?” 灵若礼紧紧搂着那男人的腰,在他怀中娇嗔道。 那男子也紧搂着她,稍作一会,才舍得将她从怀里挣脱出来。 “行了,是想你了。” 说话那人,便是朔连。 只见他离开了冬留宫,整个人都活脱似的阳刚起来,也不似方才那般屈膝拘礼。正阳洒下,给他刚毅的脸上徒添一抹温柔和熙。 灵若礼今日打扮得好生娇俏,面色也不似在北祁面前那般生硬不适。 他轻抚过她的发髻,语气温和又带着几分宠溺:“不过除了想你,却还有需要你帮忙的一件事。” 灵若礼前一刻还在享受与他欢聚的时光,听他这样说,脸色便“倏”地一下沉了下来,显得有些拘谨。 她将朔连的手拿了下来,目光定定地看着他,“若是有关魔界一事,我断不参与。” 朔连见她此番严肃,不禁笑了,“我哪能不知你的原则,只是一个小忙罢了。” “那是什么?”灵若礼疑惑道。 朔连拉过她的手,将她揽入怀中,用双手捆缚住她的,轻抵至腹前,在她耳边轻轻厮磨着: “你与你家那位十六妹妹,关系可如何?” 灵若礼“嗯?”了一声,“为何问这个?” “此计便是有关于她。” “你家那位主,倒还是没找出什么计策对付她嘛?” “小心说话。”朔连压低了声音,明显不想从她口中听到九方宿的半分不好。 “哦……”灵若礼悄悄嘟囔了一声,“我与十六,倒不如不见。” 朔连轻笑了一声,这样更好,倒给自己省去了好些麻烦。 “如若要你替我伤了她,你可也愿意?” “当然。”灵若礼抬眸看他,“乐意之至。” 她那双狐狸眼睛勾引得朔连心痒痒,他没忍住俯下身去重重压住了她的唇。许久后,才得以脱得出身来。 二人的喘息声交织在凝滞一般的空气中,显得暧昧十足。 “日后再一见,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灵若礼轻点了下头,倚着他的胸膛,再不去想什么北祁,什么青丘。 第51章 觅得神石心生计 “阿嚏——” 灵十六正解决完了烧鸭,忽被自己的喷嚏吓得一呛。 “怎么最近老是打喷嚏的,”灵十六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揉了揉自己的鼻子,自言自语道,“莫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念及此,灵十六又立马打了自己嘴巴两下,“呸呸呸,不灵不灵。” 看着桌上剩下的荷叶包纸,灵十六心里莫名生出了个想法。 此前自己已在青丘修炼多时,身边好些人都比自己早修得了第八尾,她们当时的那般神通广大——换自己不知能成不能成! 心里存着这个想法,灵十六立马对那荷叶包纸动起手来。 念了一通咒语过后,灵十六迅速拿手比向它。一眨眼功夫,方才那被吃掉的烧鸭竟神乎又出现在了桌上。 灵十六记得八尾狐最突出的一个能耐,莫过于凭空变物了。 她的脸上掩抑不住兴奋,“若能凭空变物,其他很厉害的东西——应该也不在话下吧?” 真是多亏了大魔头,不然这般能耐,自己怕是一辈子都体验不到了。 如今四姐与自己通讯,叫自己找机会将缘生石带出,目标是有了,不过为之付诸行动可非一般的难。 何况,自己现在连缘生石在哪——都毫无头绪。论何时能将它盗走,并且携其逃出冬留与四姐汇合,不如说是个谜。 想到这儿,灵十六不禁又开始丧气了。 余光撇过桌上那金嫩嫩的烧鸭,一个刚毅的面容忽然间映上了自己的脑海。 虽说朔连也是魔界之人,但第一次见他时就觉其面善,后又多多关顾自己,跟自己的关系——好说也不僵。不知能否从他那问得一二消息来。 思及此,灵十六立马开了门,果不出所料,朔连正安安定定地站在门外。 方跟灵若礼一别,朔连后脚就回了冬留,可谓神速。 “朔连大哥。”灵十六讪讪地笑着,想着下一步该如何开口。 “你看啊,十六在这冬留宫待了也有些日子了,大大小小的地方大都去过一次,不过总觉得溜不够欢,这宫里——可还有其他好玩的地儿吗?” 此话一出,灵十六都在心底暗暗打着气,想着这意图未免也过于明显了。 好在看朔连面上一副思索的样子,接着后嘴就有些自言自语道:“好玩的地儿怕是没了,不过有一处连我都没去过的——虚浮间。” “虚浮间?”灵十六似抓住要理似的瞪大了眼睛。 “那块地儿,平日里只有帝尊大人会出入,我也没大过问其中是些什么。” 这还用过问嘛,莫不是那晶莹剔透的蓝宝石了! “哦~”灵十六故作思索着,稍后又向朔连询问了虚浮间的位置。 “朔连大哥,十六在想,最近怎少见大人的另外两个手下呢?” 朔连爽朗笑道:“他们啊,都被帝尊大人派去干苦力活了,饲喂魔怪,训练魔将……一一没有属下轻松,属下只要服侍大人您就好了。” 灵十六抿嘴笑了两声,“那倒是真……” 一番扯谈过后,她打发走了朔连,独自前往了那神秘的虚浮间。 如若不是朔连透露,灵十六恐怕一辈子都找不到此处的入口。 虚浮间虽称为“间”,地段确是极狭,入口就位于两段长廊的接口处,唯一盏火烛支撑着亮光。 面对这跟墙一般的入口,灵十六不禁慨叹大魔头是个会存东西的。 双手轻触,划过之处皆岩石糙质,生硬无隙,哪哪都找不到入口。 “不该啊……”灵十六心底疑惑着,朔连说是这处,应该就大差不离了。 莫非这存个结界? 思及此,灵十六立马做势要破此阵。 咒语出成,伴随着她双手缓张,灵十六只觉手掌处有股莫名的,不同以往的强大力量,仿佛促使着自己发力似的。 她顺着力量往前推去,方才那如硬如岩石般的入口竟恍惚间开了道口子。 口子周边泛着异色的光华,而往内中看去,只见得晶莹的蓝光泛滥,将灵十六深黑的眸子都倒映成了冰蓝色。 缘生石就在里头! 随着口子缓慢开大,虚浮间的内设也被灵十六瞧得一清二楚。其中漂浮在一颗卵石上头的蓝色石头,尤引她的注意。 灵十六在结界完全被打开时及时收回了手。 “现在还不是时候,大魔头那边可没安置好。” 不过怎么说,她的心都较先前安定了万分。 灵十六第一次踏着轻快步子去到承天大殿,手里,还捧着用竹筒装的一罐水。 当是从蒲丛那处取的。灵十六可长了记性,怎可不要脑袋,再冒险惹怒一次大魔头? 不可不可。 “帝尊大人。” 灵十六端正捧着竹筒,面上露着笑,给他来了个标准的行礼。 九方宿瞧了眼她,又瞧了眼她手上的竹筒,暗暗阖了眼睛。 “若非净水……” “保管净水!” 灵十六可没敢让九方宿说出后果是什么,她不想听,也不想教他浪费口舌。 他微挑了下眉头,随后摆手命她将水送上来。 “放着。” “是。” 灵十六暗暗嘟着嘴巴,“还以为你要喝呢,果真是使唤我到一旁,不让我好过。” 念是这样,话一出口却成了:“尊上,不知这第九重——我们何时再去炼炼?” “不炼了。” “啊?这是为何?”灵十六可还想着借他之手炼成九尾,回到青丘也好……挣了面子。 她心里暗暗叹息着,这样也够了,也够了。 九方宿幽幽地开口:“想借本座之力挣回颜面,也非无偿之事。” “糟糕,怎么被他探得心思了!”灵十六心里正疑惑,四下里观望着是何东西如此牵系着他们。 结果空无一物。 “是,尊上,十六明白。若尊上寻得了缘生石的机要,十六定会祝您一臂之力。” 或者在你没寻得之前,我就先逃了也说不定。 灵十六紧抿着嘴巴,尽量憋住自己的笑意。 哪知身旁正慵懒倚着的那位,早早便看穿了她的心思。 他倒是要看看,灵十六要怎的将他迷晕,怎的,再携那缘生石出逃。 冥冥中,九方宿的嘴角微微勾起,似乎阖着眼睛,也能见着一旁小狐狸的抓耳挠腮,想破脑袋。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腿都快站不住了。终于,她心生一计。 灵十六将脑袋歪向他,嘴角勾出一个极好看的弧度,连同那丹凤大眼都弯成了可爱的月牙状。 语气里头含着一丝好奇,与一分的诱惑,轻语道:“不知帝尊大人,可爱赏舞?” —— 渭濯之地,朔连急唤了灵若礼过来。 今日灵十六一问他缘生石的去处,想必是坐不住了。如若她发现了缘生石所在,怕也沉不住性子着急出逃。 而他便也随了她,反正帝尊夺缘生石之力要紧,便不怕这小狐狸更心急。 “怎的,进展如此之快?”灵若礼颇有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道。 朔连点点头,唤她坐下。 “我需要你去密林之地候着。那虽为魔界地段,依你的能耐,可在那开道玄门自由往来青丘,定不会有什么危险。” 灵若礼点了点头,抚着自己的玉指,有些敷衍道:“行吧,知道了。还有何要注意的?” 朔连看她这副样子,笑着揉上了她的肩,“若礼,此事事关重大,若功成,说不定我就能成为他身旁的红人了!” 灵若礼淡淡“哦”了一声,“那又如何?” “除此之外,不就更无需理由来寻你了吗?” 听到这儿,灵若礼才有些释然地挑挑眉头,“嗯。” “彼时你碰见了十六妹,轻伤即可。” “那你呢?”灵若礼不解道,“这计划,难道不兴告我一二?” 第52章 起舞弄魅影 听这话,朔连的手顺着她的肩,缓缓滑下那双细软的胳膊,将灵若礼给搂了紧,贴着她的脖颈细语道: “你不是不想掺和魔界之事吗?这次只要你伤一伤十六妹,让她不可动弹便好。” “不可动弹……” 灵若礼在嘴里轻轻喃着,不禁轻哼了一声。 看着不远处卯畜部族的小妖精擒着衣物在濯水旁盥洗的场景,灵若礼挑了挑眉头,既不解又觉可笑: “灵资低等的东西,果不是和皇族能比的。” 朔连听着这话莫名有些心梗,将抱紧着她的手松了些,隐隐被灵若礼给察觉到。 她扭过头贴在他的胸膛,软软道:“不知你们帝尊——拿我家十六妹妹怎么样了?” 看着灵若礼那般好奇而又期待的眼神,朔连哪能不懂她的心思。她可听不得灵十六的半点好。 于是朔连故作惆怅,声音也放低了些,“帝尊大人乃九五至尊,定没给你十六妹什么好待遇。” “也是,”灵若礼轻笑一声,“最好这次之后,我再也听不到她的任何消息了。” 朔连微微点了下头,鼻尖轻轻碰到了灵若礼的发丝,伴随着柔软的水风,带来一股桃花味的清香。 只是这淡淡的清香里头,还混杂着一些难以忍受的狐狸味道。 朔连皱了皱鼻子,随后眼光飘向远处,“你与北祁……” 话还没说完,就被灵若礼一下给打断了,“本来心情好好的,别教他坏了气氛。” “自与他结婴时起,我就没受过什么好气。那孔壑家的,大抵出不来一个好东西。” 灵若礼的话到这,却将身后那位的心猛扎了一下。 她不知,却还语气暧暧,求着搂抱:“还不及你一分。” 四百年前,青丘派了十三子灵若礼下山历练,任务便是收回青丘被硕鼠部族吞食的一块东面领土——应虹。 硕鼠乃为数不多的不服从青丘统领的小妖,却不敢与青丘正面迎战,只小部蚕食。 然而不知是青丘高估了她的能力还是她毛遂自荐,灵若礼不仅没将领地成功收回还险些为此送了命。 好在当时朔连游历于此及时救下她。他一眼便看出她是青丘之女,相处之下,朔连意外发现灵若礼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之处。 恃强傲物,不羁放纵。 也因此在他自报家门后,灵若礼仍缠着依着他,只不愿自己涉事。 兴许,她爱自己? 朔连有些苦苦地笑了。 —— 冬留宫里,灵十六还在瞪着圆圆的眼睛,期待着那大魔头的回答。 不过,管他爱不爱看,今日这舞,她可是跳定了! 九方宿与她的距离如此之近,根本不需花心思去猜,心里头的想法,早已显露在她那双清眸里了。 但—— 他轻轻挑了眉头,嘴角竟勾起一丝笑来。 “但愿一观。” 灵十六把双手往大腿上那么一拍,爽朗一笑:“好!” 她仿佛变回了狐狸身,欢欢脱脱地顺着九天阶,两阶作一阶跳着,全然不顾危险。 好在她腿脚灵活着,等到九方宿捕捉到她的影子时,灵十六已经安然站在殿前了。 位置找得异常精准,九方宿只消如此倚靠着,便可将她的姿态一览眼底。 细数下来,自己也好久没赏舞了,上一次——还是在六万年前吧。 对这些雅艺东西,他从来提不起什么心。那些,不过是丝竹碰撞,缦舞身姿,有何可赏?若少了丝竹,更是无趣。 只一人悠悠转着,烛影联翩,不过徒增寂寥罢了。 只不过寂寥,他也习惯了就是。 舞前,灵十六特地给自己换了身行装。她喜爱跳舞。 此前在青丘的各种宴会上,灵十六都会偷偷插个舞女们的位置,溜到她们中间,好几次都没被长老他们发现。 百合髻上插一赤金松鹤长簪,粉媚远黛丹凤眼,红唇微勾俏鼻尖,蓝秀烟霞软烟罗,锦绣芙蓉轻踮脚。 灵十六变不出什么丝竹乐曲来,也因着这些,早已深入她的心底了。 她伸腰,随着脚尖轻踮,她就如齐整生在花枝上的粉嫩花瓣一般,以方才所站地儿为中心,摆手若水上漫步,轻若柳絮,确而旋绕了一圈,又一点不见偏离。 继而弯腰,似蓄积着力量,待心中乐曲卡到一点,她便忽地旋身跳步,如珠缨旋转星宿一般,红得滴血的素纱婉转将内中她包裹,旋绕,绽开…… 恍如一朵水中花,待时机成熟,含苞欲放,又在一瞬完成了绝美的盛开。 一双丹凤眼在此时盛满了情,其内的温柔春水盈盈,好似快要溢出来。灵十六小心将它收着,只放心展露自己的笑颜。 她的心思不在这偌大的承天殿,而在九天阶上那位,此时正目不移情的他。 灵十六看不懂他眼神中的意味。当然,她也不必看懂就是。 待时机差不多成熟,她便朝着掌心轻轻一吹,漫天飞舞的粉嫩花瓣就犹如新雪一般飘了下来。尽管,她并不知道新雪是什么样子。 桃花洋洋洒洒,不明目的地翩翩舞着,些许飘到灵十六的身上,她便伸出手小心接着,而后望眼于九方宿。 只见桃花几朵,如小仙子般飘忽在他眼前。 红缦深处,映着一个窈窕的身影,她由远及近,渐渐清晰了样子。 快要看清时候,他的视线又被缓缓而至的黑幕掩盖,直至成漆黑一片。 灵十六小心从九天阶爬上去,待确定九方宿没了声息后,她先暗暗雀跃了会,而后毫不耽搁就去了虚浮间。 她照着先前的法子取出缘生石,后脚就跑去蒲丛,将那羽毛放出了洞口。 “好了……” 灵十六没敢歇一会气。 她将手伸出洞口,随着心中默念,她的身子竟逐渐变得透明了,直到最后幻化成沙粒般的光点散在空中,与阳光融在了一块。 只是她并没有消失,而是倏地到了冬留宫外。 此前她在青丘见过姊妹们用过此术,觉得甚是神奇。没承想,它今日竟能助自己逃出这魔宫。 “大魔头,你可是养肥了我这只狼崽!” 在魔界,不止是魔物,就连寻常人也不能通过玄门去到其余五界的。至少至少,也得有九尾的修为才可以。 说来,还得是神尊的功劳。 于是灵十六赶紧拔了腿往幽暗密林跑去,有着小精灵引路,她很快便到了一切起始的地方。 不知已多少年岁的树妖喑哑作语,声音游荡在寂寥阴暗的林子里,时有妖风作祟,拨动树枝沙沙作响。 不过这些,都逊色于灵十六粗粗的喘气声。 “四姐!” 看到不远处青袂飘飘的熟悉面孔,灵十六才得以松下警惕的内心,向她冲去。 “十六!快过来!” 灵姻自收到她的讯息,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如今没时间絮叨,她赶紧作势,在面前打开了一道玄门。 回过头,灵姻见灵十六还没动作,便呵道:“快过来!” 灵十六这才缓过神小跑过来,只是她的眼神阴鸷,紧盯着灵姻的后颈,在她正要踏进玄门时,竟一把擒住了她! 第53章 幻作荧惑随风走 而真正的灵十六那边,方才还在眼前正要打开玄门的四姐,竟神乎地消失了。 “四姐……” 她的脸色因紧张而显得通红,存余的气息不足以支撑她完整地说出一句。只能抚着膝盖,看着细风卷起地上的枯枝落叶,将它飘到一白净青鸾绣鞋上。 灵十六抬眸,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你怎么在这?” 灵若礼朝她走近了一些,伸出手来。 “四姐呢?” 灵若礼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这,除了那个理由,灵十六再想不到别的什么。 四姐?四姐竟也卷了进来…… 想到这儿,灵若礼的心中不禁生起了一股恼意。 她忽地用方伸出那手擒住了灵十六的脖子,令她动弹不得。 灵十六只觉喉咙如火烧般炙热疼痛,她受不住,费力地伸出手,不知变出了什么来,竟把灵若礼的胳膊划了一道血口子。 灵若礼吃痛,恶狠狠地盯着她,而后空出的一手聚力,猛地向灵十六胸前击去,将她推出了几尺地。 “咳——”的一声,灵十六面前的地上莫名多出摊殷红的血迹。而那颗晶莹的蓝色石头也在这一瞬滚落出来。 只是原本通体的蓝色,在接触到地面那一刻,竟然瞬间黯淡了下来。样子,跟普通石子差异无二。 都是假的…… 但灵十六已没心思顾及这是何来缘由,只紧咬着牙,不可思议地看向灵若礼,眼底沉着鲜见的狠戾。 “你做什么?” 看着面前脆弱不堪的小狐狸,灵若礼完全忘了朔连嘱咐她的话,只是阴鸷地笑着:“要你死。” 要我死? 灵十六抓着碎土撑起身子,“可没那么容易……” 她的脸上沾满了尘土,刺眼的鲜血顺着嘴角流至下颌,一身靓衣已尽失方才的芳华。唯独那双眸子,阴戾得简直能吃人。 灵若礼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像在期待着一出好戏,“你本无能,又逞何能耐?” 灵十六嘴角勾起一抹颇有深意的笑,而后轻喃着些什么,缓缓抬起有些疼痛的手,低下正做着何手势。 她伸手,带起了一股莫名的气流,将周围的枯叶都卷了起来,猛而向灵若礼扑打过去。 那气流仿佛地席,电光火石之间,像束绳麻袋般将灵若礼整个包裹在内。 灵十六并未停手,而是猛而迅速地又挥出一掌,这次再不是柔软的地席,而是化作尖锐的刺剑,如同雨点般向灵若礼猛攻而去。 锐利的叫喊声划破了整个寂静的夜色上空,周围树妖的喑哑声愈来愈大,给灵十六的耳朵带来无止无休的嘈响。 灵若礼的身子被尖刃刺得鲜血淋漓,好在,都只是些皮外伤。 感受了前所未有的愤怒,她的喊叫声逐渐由尖锐钝化,变为低沉的嘶吼。 灵性,是随时能转化为兽性的。 灵十六亲眼看见被暗霭色气流裹胁其中的女子身形逐渐膨大,首先是暗红色的眸子,其后尖牙利爪紧随生长,突破了身上衣裳的枷锁,而白色皮毛占据了领主位置。 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只硕大无比的九尾白狐! 她的身形有如火凤,但桀骜狂野,决然不止。 灵十六扶着胸口,面对眼前的不利局势,不禁往后退了两步。她此时身受重伤,根本没可能变成灵体。 而九尾白狐步步紧逼,它的眼里,只见得血光。 它冲破了地席,像只猛鬼,撕裂着尖牙朝灵十六猛扑过去。 灵十六借着枯树躲过了她的一击。九尾白狐身形太过庞大,好在密林枯木成流,让它找不到好下手的点。 灵十六只能拖延时间了。 可那白狐怒不可遏,铁了心地要取走灵十六的命。 它的眼睛直直盯着灵十六,找准了她的位置后,不顾枯木阻拦,用肉体猛撞着向她奔去。 灵十六见状况不对,赶紧伸手摸出一件轻帛,借树腾空而起,猛地向她甩过去,紧紧缠住它的脖颈。 “灵若礼,你倒别闹了!” 灵十六不知的是,她现在压根儿听不见话。 那点伎俩根本压不住那白狐,它稍稍扭头,就把那轻帛给轻易撕裂了。 嘶吼之下,它后脚拨土,朝灵十六所在的那棵枯木撞去,将她给撞倒在了地上。 灵十六闷哼一声,想起身再逃,没想那白狐一个前爪,就把她生生按死在了地上。 它的九条尾巴在薄凉的夜里肆意外展着,犹如九位死神,一一向她索命而来。 死神给她的压力一点不减。 妖风悬着干瘪的枯叶,在薄夜中兜转几回,终是飘到了她的眼前。 不过一切缓慢得怪异。就连卷起的细小尘埃,都能被她的眼睛捕获自然。 唯有贯穿五脏六腑的剧烈疼痛,使她不得已窒息,不得已清醒。 殷红的鲜血不止于面颊,缘于四肢俱裂,韧骨尽断。它蔓延了全身。 给一身烟霞软萝裙,更添娇艳欲滴,逼近死亡的危险美丽。 “呼——哧———” 她就要恒久地阖上了眼睛。 然而,她身上的压力在霎时间消失,只带给她转瞬清醒的剧痛。 灵十六猛地睁开眼。 —— 另一边的世界。 朔连此前给幽暗密林施了秘法,方才在灵姻打开玄门的一瞬,一个平行的异世界随之打开。 朔连则幻化成了灵十六的样子,在灵姻卸下防备之时,趁机偷袭。 可朔连却低估了眼前女子的实力,她并非普通的九尾天狐,已然升仙。 然即使遭了朔连的偷袭,灵姻还是及时反应过来,采用地遁之术转到了他身后,与他开展正面的较量。 “十六在哪?” 灵姻做好攻势,朝那假扮之人呵着。 “跟我较量就好,可别管旁人!” 到现在,灵若礼应该将灵十六整得差不多了,待解决了这边这个…… 朔连笑得阴险,朝灵姻做出攻势。 灵姻的修为虽高,但朔连的这些招式怪异,非法攻而幻魇,将她团团困住,左右出击。 很快,她便败了下风。 正当朔连打算给灵姻最后一击时,他忽而在空气中察觉到一股气息,稍顿了一下,反而被灵姻反攻。 然而她并不恋战,教朔连动弹不了时,她立马开了道玄门,从中逃出了密林。 而朔连也意识到事情不对劲,起了身赶紧往灵若礼那边去。 …… “砰——”的一声巨响,暗夜里,灵十六只见白狐应声倒地,四肢抽搐着,扬起头又要站起。 而那股席卷的黑风却并不给它这个机会。它幻化成人形,伸掌用一股强大的气流压制住白狐,一声凄厉的哀吼划破长空。 “帝尊大人且慢!” 朔连及时赶赴,叫停了九方宿正要拿她命的动作。 “大人,此女留着,日后会有大用!望大人莫记小人过,只以此伤做责罚……” 朔连的声音沙哑急促,眼神里透露着一股深深的惧怕与恳求。 而此时的九方宿,眼底一抹猩红彻底满溢,额间一道黑色莲纹竟活了般绽放成一朵暗色莲花,点在惨白凌厉的面庞,恍若冰峰角上的独孤一枝。 看着眼前化为人形的灵若礼,他的声音显得前所未有的冰冷与压抑: “滚。” 灵若礼紧攥着拳头,撑着地站起,头也不回地往密林出口处逃去。 而此时奄奄一息的灵十六,半睁着眼,看着一双乌金莲纹长靴缓缓朝自己走来。 她看清了朝自己蹲下的那人的脸,那朵黑莲与他,同样美得不可方物,也冷得不能自己。 面前的小狐狸浑身被血浸渍,快没了生息。 九方宿的眸子一沉,忽地意识到什么,探出手来。而掌心,正端着缘生石。 它亮得异常,仿佛要点亮整个暗夜。 灵十六见了,也不禁被它吸引而去。 她缓缓伸出手,覆住了它。 滚动的鲜血顺着石头的缝隙流下,每至一寸,便融入一分。 直至鲜血浸染了整块石头,晶莹的蓝光也尽被暗红包裹。 它愈来愈亮,像悬挂天边的荧惑。 而灵十六,似被红荧裹胁,整个身子恍惚间也变得透明起来,直至最后,散成了亮光点点,飘落在这长夜。 而彼时,一颗黑曜石,应声滚落。 第54章 岸上桃花生 方才的一切被朔连尽收眼底,而他只呆愣在原地,不明所以。 朔连虽纵览古今秘籍,识习八方秘术,但今日所见,却全不在他的见识之内。可谓怪哉—— 他看着九方宿仍蹲在原地,凄风拂起他两鬓的青丝,又刻意避开似的,从不让其杂乱拍打他那有些惨白的面颊。 眼前的那颗黑曜石与地几乎同色,在此时,却显得无比刺眼。 朔连不敢再开一句口,就在方才,他将看似缜密的两个计划都搞砸了。 若不是灵若礼突然抽风……想来,现在青丘二女都已该身在冬留! 只是——朔连实在懊悔,他本以为灵若礼心思通明,却哪知,她竟对灵十六恨意积深,使大乱阵脚! 就在朔连想着后面如何与九方宿对付时,地上的那人忽而起了身。 “回吧。”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恼怒,只是一往的阴沉与冷情。细风鼓起他的玄袍,发出的声音令朔连止不住心头一惊。 而他没有回头,夜中的身影显得高俊而冷清。不顾脚边跨过的黑曜石,九方宿向前走去,没有一丝征兆地,化作一缕黑风飘了去。 朔连一点看不清九方宿的心思。若说他不打算追究自己——却是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周围树妖的喑语声渐弱,而晚风渐起,竟伴着几分凉意,打得他冷飕飕的。 朔连暗暗吐了口气,走近那颗黑曜石,若有所思地盯着它。现在,唯有收拾收拾好自己的那些烂摊子了。 而灵若礼身负重伤落荒而逃,心里还存着方脱离虎口的惊险后怕。 方她也不知怎的,忽然气血贲张,只想拿了那灵十六的小命。不曾想,后头杀出一个嗜血魔头,好在朔连及时赶到…… 想着,灵若礼抚着自己的胸口,一瘸一拐,风吹即倒的,终于回到了青丘。 北祁听到门口传来重重的闷响声,不禁一下提起了心。 以往不会有谁光临这儿,而灵若礼,当会轻拢慢捻,不会如此粗鲁。 可当他起身一看时,却被门口倒伏着的浑身血淋淋的女子给吓了个正着。 “出什么事了?” 北祁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将她扶到床上,皱着眉头,脸上写满担忧,“我去找长老。” “别去!”灵若礼一把拉住了他,突然咧开嘴笑道,“没见我身上的伤吗?我可不想将此事闹大。” 这么一说,北祁才从环绕她周围的一股气息中嗅到了魔气。 他忽得眸子一厉,又是方的那一句话:“出何事了?” “你不是……不是修的什么魔法吗?偏谈纸上功,不如给我身上一试。” 灵若礼有些喘不上气来,但仍字字犀利,桀骜不松口。 看着北祁脸色一沉,却仍定在原地不动,灵若礼微挑眉梢,又威胁他道:“或者你想让长老知道,以好邀功?” 北祁咬咬牙,心里冷笑一声。 “我尽力,治不好可别怪我。” …… 灵姻负伤回到了青丘,好在伤势不大,她可静下心来好好捋捋刚发生的一切。 她本奇怪为何自己与十六通音讯后没多久就收到了羽毛,而那羽毛不假,结合方那男人对自己的偷袭,灵姻只能暂时猜测这是九方宿的计谋。 尽管不知魔界之人为何设计抓自己,但十有八九是缘生石的缘故了。十六孤身一人在魔界,难免会被套得什么消息。 更何况,九方宿也不是什么闲杂人等。 好在自己及时脱身,却不知十六现在处境如何…… 而当时与自己作战的男人忽然顿住动作,莫非十六那边出了什么状况? 念及此,灵姻的内心突然变得不安起来。 她在碎月轩稍稍运功作息,而后立马施展了燕雀之术。 只是这次,她手掌心的一团雾气,始终浑浊沉重,飞不出去。 她的一颗心“噗”的一声掉入深潭,瞬间被冰冻凝结,没溅出半点水花。 连喘都不敢多喘一声,灵姻前后又试了几次,然而不出意外—— 她探不到灵十六的气息了。 可就在此刻,一股熟悉的功法气息却再次将灵姻的心提了起来。 “这不是?方才与他交手那男子的功法吗?” 察觉到此,灵姻顾不上自己的伤势立马前往气息来源之处查看。然而气息所指,竟是灵若礼所在的小轩。 小轩内,是北祁为灵若礼疗伤的画面。躺在床上的灵若礼一动不动,伤势极为惨重,而北祁虽在为他运气疗伤,但他所使用的功法却跟那男子的殊途同归。 灵姻心中存疑,但此刻她只能先把此事暂缓,因十六一事,至关紧要。 —— 四周是漆黑的一片,恍惚天地合一,不伴一丝风息。 前一会,她只记得自己五脏俱裂,如同烈火焚身般倒在血泊之中。最后见的一面,竟还是自己厌恶的大魔头。 可那之前,竟是自己的孪生姊妹将自己置于死地。 她最多的,还是不甘与不解。 灵十六有些迷茫地伸出手掌,却依旧是黑黢黢的一片。慢慢张开五指,透过缝隙,竟有亮光传进来。 她缓缓放下了手,才知那道亮光,来自于一个掌灯的鬼魅。 “老祖——您是来收十六的魂吗……” 自己,应该是死的翘翘了吧。 她的脑子晕乎乎的,几乎没什么想法,只是呆呆的,跟紧了前方鬼魅的步子。 不知走了多久,天地交际渐渐明晰,因也只因,面前一条银瀑似的宽阔长河。 暗暗长夜下,唯有这条长河显些光辉。 若不是长河似夜,其上点缀的星星忽明忽暗,熠熠闪着光,灵十六都不知道这是条流动的河。 这分明是地平界,只是她放眼望去,东面是长河,西面也是长河。目光所及处,一点望不到边界。 而这长河的源与末,都寻不得出处。 莫非,老祖真将自己引到了冥界? 而早早的梦里头,已有昭示了。 可那个看不清脸的人影呢? 灵十六四下里望着,终于不是她找到了他,而是他的一声叫唤,令她发现长河岸边蓦然出现的一个人影。 她踱着步子向岸边那黑影走去,目光定定不离他。 “冥河美吗?” 那鬼魅的声音一点不凉薄,反倒万分多情,吐露的每一个词,每一种语气,都展示了他的极大兴趣 “美。” 灵十六终于停下了她的絮絮叨叨,只就话应话。兴许,也是被他的情感所渲染,而不能自己吧。 “当然美。每颗闪亮的星星,都是一位往生者的记忆。记忆或好或坏,却都是美的。” 说到这儿,那鬼魅又好奇问灵十六道:“你可在看它?” “啊?” 灵十六一下没反应过他的话,怔了一下后,才发现自己方才起就盯着他看个没停。 当也不是她看出了个什么,反倒是什么都没看出来。梦中的他,就从没转过头来。而她,却一直都好奇个不停。 “我方才看了,这下倒是没看……”她的话里带着几分心虚。 那黑影好像笑了一下,他的笑声很轻,却从不是轻蔑的那般。这种笑,她听得多,早就熟识于心了。 见他再没说话,灵十六不禁咽了下口水,目光才终于飘向这所谓的冥河,声音有些悠扬,“今日,我便要死了吗?” 顿了一下,眼前那鬼魅肯定地点点头,又问:“你可怕?” “有一些……” 虽说她早经历了肉体至痛,但说要完全消失于这世间——不需辩驳,定是极可怕的一件事。 “莫怕。” 那鬼魅的声音轻飘飘的,不注意听,一会便消散在无声的空气中了。可灵十六听得清清楚楚。 兴许是感到了久别的温柔,灵十六忽然觉得眼眶有些湿,就连鼻子也泛起酸涩来,极不好受。 “我可否看一看你?” 她不知按捺了自己多久,终于问出这句话。 “看了,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鬼魅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戏谑,却是笑着的,笑里含些温柔,足以掸去些她心上的灰尘。 “无碍,反正都死了,还怕什么代价不成?顶多教自己给冥界做苦差事——倒也不错。” 灵十六嘟囔着嘴,忽又觉得自己话多了。 “那好。” 没想到那鬼魅答应得如此之快,灵十六赶紧定了神,倒想看看他是何方神圣。 然而就在那鬼魅扭头的一瞬间,灵十六顿时觉得眼前模糊一片,旋绕自己身旁的气流忽有了形状,扭转成为柔柔细水,而后紧紧将自己笼罩在内。 水镜里头,灵十六依稀可见自己那张布满鲜血的脸。 而那鬼魅,竟如此看着灵十六沉入冥河。脸上,笑靥如花。 第55章 河间渡还生 她在下沉。 无一处不是冰冷,似身处冰窖。而轻抚过肌肤的细软水流,像是被削锐了锋面,如利刃般,深深浅浅地给她落下了无数道口子。 却无鲜血渗出。 她脑中的记忆在重演。 几岁记事,一百岁突破了第一重大关,五姐姐的誓礼,母氏最后对她的搂抱。 青丘灵山,草仙碎语,神树飘彩。 长老的训斥,十三姐的讪笑,利刃,与鲜血。 她,灵十六。 —— “呼哧——” 灵十六猛吸了一口气。 她缓缓睁开双眼,但很快又被头顶上刺眼的日光给眯回去了半只。 灵十六怔了怔,忽然觉得身子周围有什么东西冰冰凉凉,转了头一看,自己的半个身子竟都被浸在了水中! 水面浅浅,没过了自己的半截手臂,连着后颈,脑袋…… 冰冷的感觉搅得她有些头痛。而浅岸边淤泥堆积,自己的一身衣裳都沾满了污垢,不用细闻,那股酸涩味道已经教她有些犯呕了。 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灵十六想要从水中站起来,只是身子一旦动了,随即便能牵起联系整身的酸痛。 “怎生如此疼……” 终于,她还是双腿抵着地,双脚抓着泥,以一种极为怪异的方式站起了身。 没等灵十六将一口气深深吐出,她的余光又瞥到了周遭站着的跟她差不多衣着的人,只是较她干净许多。 那些人离得不远,但多是站在干草丛中。其中有妇女,有婴孩,还有几个男人——肩上不知扛着什么东西,生着黄黄的铁锈。 他们聚成小几群,用手捂着嘴巴,头却摆向一旁,窃窃私语着什么。 他们的眼神中分明透出来些嫌弃与不解,但在灵十六看来,一切都显得怪异。好像以前,自己从未见过。 等等,以前? 灵十六看着面前这样一群人,脸上充斥着疑惑。她小心挪着双腿,有些愣愣地转向后方。 眼前是一片原野,水草在水岸边疯长着,几乎有半个她那么高。而草野上零零散散地立着几座茅房,很矮,却常有人出入。 “这是哪儿……” 面对着记忆中从未出现过的地方,灵十六的心忽地提了上来。她不知这是哪儿,自己怎么到的这,更不知自己来自何方,而自己又是谁…… 灵十六感到了空前的无助感。她转过身,小心走向前面那群站着的人,想问出个究竟来。 而灵十六只是简单靠近,离了还有几尺的距离,那群人就像是见了魔鬼似的害怕地往后退了几步。 母亲们搂紧了膝下娃娃,男人们则将肩头上的东西攥在手里,屈了双腿,警惕地对准灵十六。 仿佛若灵十六一旦有了什么动作,他们便可将那东西毫不留情地插进她的身体里似的。 见状,灵十六也不知自己犯了何事。她也后退了几步,眉头拧紧,尽是忧虑。 “我不记得什么东西了……”她的声音里头含着万分委屈,缓缓推开双手,表明自己不会做任何危险的事。 然而那帮人可不这么认为,其中一个带了头的,朝着灵十六大声呵斥道: “你分明就是个妖女!今早我在这还没发有人,怎么一会的功夫你就躺在了这儿,还失了记忆?” “是啊,哪会有人浑身是血还一点事都没有?不是妖怪是什么?!” 彼时又有一人接了嘴。只是这男人话一出,他身旁的内人便狠狠扯了他的袖子,将他拉过来小声说话。 “若她是妖怪你还敢如此豪横?你拿个锄子就与人较量,不是送命去?待会怕她第一个就先吃了你!” “哎哟老婆子,”那男人讪讪笑了,好生抚着她肩道,“莫气莫气,我这好歹也叫虚张声势嘛!” 说着,那男人又看向灵十六。 灵十六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衣服,污泥覆盖之下,几乎每寸地方都沾上了血渍。 一身衣服虽为烟霞色,但相较之下,殷红而因血渍皱巴起的边角,却更加显眼。 灵十六一边慌张地揉搓着,一边语气急促地解释:“我……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可还用解释?!” 那男人见灵十六如此怯懦,胆子不禁放大了些,上前了几步,呵道:“待我们把你抓到官府,就知道了!” 官府?官府又是什么东西? 灵十六顾不得心中疑虑,只能提起衣裙就跑。 因着前面的一帮男人都卸下了肩上的东西,转而抱作一团,快速向自己移步而来。 她再怎么不清楚状况,自己性命堪忧这事儿,她还是有点数的! 一开始她的脚还有些痛,待步子渐渐快起来,疼痛感似乎也就消散了。 灵十六不熟悉这周围地形,只能沿着远离茅草房的那一边跑去。 还好那帮人离得自己远,而自己的脚步又飞快,不知为何,她跑起来竟还一点不带疲累的! 她的脚底快速踩过沙泞,提起来又更费些气力,发出“滋滋”的声响。待跑出河岸,踩在了野地上,难免磕到碰到什么石子儿。 而也是这时候,灵十六才发现自己连双鞋都没穿。因着自己片刻不歇地跑着,小石子不费吹灰之力便嵌进了自己的肉,扎得她有些生疼。 身后那帮大男人也跑不过她,连手上持的锄子都卸在了地上,一个接一个得没了力气,只顾自己气喘吁吁着。 灵十六这时候已渐渐跑离了农庄,想必不会给他们带来太大的威胁。 “别追了——别追了!”方那带头的男人喊道,他转过身对后边的人挥手道,“都回去吧,想她也只是要饭的罢了!” “是啊,哪个妖怪还怕人的哈哈哈——” 此话一出,即刻引起了男人们的哄堂大笑。他们扛起锄头,不以为意地归了家。 只有一位自方才起便没说话的,盖着个斗笠,定定站在原地,朝灵十六逃走的方向看了很久。 斗笠下方的一双异瞳格外引人注目,一只黑得深沉,另一只蓝得惨淡。 直至听到后边有人叫唤自己的名字,他才阖上斗笠应了声:“来了。” …… 由方才的烈日刺眼跑到现在的薄暮凉凉,连灵十六都不知自己到底跑了多久。 她一步几回头,直至确定身后再没人追着,她才敢放停脚步双手扶在膝上,大口喘着粗气。 “真是累死了……” 薄暮安静得出奇,唯有几声鸟儿飞来划过树梢的声音,树叶沙沙作响,混杂着丛地里小动物东跑西跑的声音。 休息了好一会,灵十六才直起了腰,放眼周遭。这块地儿没有丛生的水草,更像一片林子。只是这林子不大,树木不多,也才零零落落的几棵,枝丫却肆意旁生,倒是个栖息的好去处。 四下不见火光,只天上一轮新月弯弯挂着,洒下的月光滋润整个地界,亮得出奇。 灵十六就这样呆呆望着。脑子里面空空的,一点不记事儿。最鲜明的记忆,莫过于不久前与那帮村民的争斗了。 她望着月牙儿的一双眸子,被月影倒映得异常清澈,内中又留些空洞。微风凌乱她的发髻,轻拂面颊,映着几分土渍与血痕。 原本的一张惹人怜爱的清秀脸蛋,在此刻显得十分凄怅。 灵十六收回了目光,只漫无目的地走着。可是肚子却在此时“咕噜——”一叫,她才发现自己饿了。 “走不动了……” 她自言自语着,一下瘫坐在了地上,有些害怕地抱紧了双膝,心中一点头绪没有。 然而就在此刻,一股能引起她极度饿感的气味,顺着空气飘到了她的鼻子里。 第56章 千岁在人间 灵十六的眼睛“噌”的一下亮起来,撑着膝盖站起。一股经久熟悉的感觉莫名浮上了她的心头,唤醒了沉睡已久的远古需求。 那股气味——是能填饱肚子的! 她的目光在冥冥长夜中四下里搜寻着,循着美味,终于在透过老树枝桠的罅隙中发现了暗藏的隐隐亮光。 被好奇心与求生欲驱使着,她用手拨开虬枝,不时被它刮着肌肤,却不觉得有什么痛感。 终于,那亮光的秘密终于被灵十六摸了个透。 不远前方,正有一团火烧得正旺。而更引她注目的,则是被木枝架在火上烤的一只金灿灿的东西。 彼时它生了魔力,竟比那火光都要亮些。 可正当灵十六被引着想要上前一步时,忽然发现火光一旁竟还坐着个人。 兴许是他的衣服较这暗夜还黑些,整个人都近乎浸没在这黑夜里头,灵十六才一点没发觉。 看着他,灵十六的脑子里不由得浮现出自己唯一的记忆。她害怕,他也会像方才那帮人一样拿着东西追赶自己,面上凶狠,一点不听自己解释…… 她本想着撒下美味,就此离去,哪想——“铿—”的一声,灵十六竟戏剧地踩到了脚下的枯枝,不由得心上一凉。 只见那一身鸦青素面长袍的男子也在此时转过头来,面上带些笑意,只是灵十六看不清楚,只隐隐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些来: “姑娘,可有何事?” 灵十六有些犹豫,紧拽着衣袖,支支吾吾地开口:“我……我肚子有些饿了,那个东西能吃吗……” 她看不清火光上面的东西是什么,只能大致看出个形态。 那男人轻轻一笑,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尘,看着灵十六一身脏乱,却不甚惊讶。只是淡淡含着笑道: “过来吧,坐着。” 灵十六离了他有些距离,看不清他长得什么样。只知,他对自己很好。 不知是火光映照还是怎,灵十六的眸子一下亮了起来,好似点着星星般。 她有些蹑手蹑脚地上前,特意避开了枯枝,走近那男子。正对着火光,这才看清了他。 那男子比自己高了一个头多些,青丝不按规矩束齐整,而是用墨绳系着一些,其余的顺着两肩垂下。 微风拂起一些,带起的气息不乖巧地溜进灵十六的鼻子,竟含些淡淡的香味。 而她怔着,面对这有记忆以来,对自己唯一好的男人。 他的微笑好像挂在了脸上似的,就算不言不语,嘴角也都微微扬着。 他那双弯弯的桃花眼好看极了,浓密的长睫一点不遮风采,更映衬的一双眸子温柔雅光,恍惚要吐出一个春日般。 那男子见她呆滞,不禁打趣道:“可是姑娘见我容颜,愣住了?” 灵十六一下被他的话给唤醒,有些心虚地摇了摇头,“没……没有。” 目光落回到木架上那金灿灿的东西,灵十六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她觉得自己以前定是吃过的,嫩油油,香喷喷的东西—— 是烧鸭! 那男子移了步子,熟练地将烧鸡从架子上取了下来。而那烧鸭也烤得正好,他撕扯了一部分下来,白嫩的鲜肉破焦皮而出,看得灵十六那是一个馋。 灵十六接过那男子剩给她的大部分鸭肉,热腾腾的香气扑满了她的脸,而她也毫不客气地席地而坐,对着手中的美味啃了起来。 烧鸭有些烫嘴,可肚子好像饿了一万年的她,岂会想得那么多,直接大口大口地将它往嘴巴里送。 一旁的那男子都被她的狼吞虎咽给吓坏了,他坐到她旁边,带些笑意地说:“慢点吃,可没人跟你讲。” 而灵十六硬是将手中的烧鸭啃得只剩骨头时才想起来应他的话,她双手还捧着那沾些肉末的木条,似在回应嘴巴的意犹未尽。有些不好意思说道: “实在是太饿了,”说到这儿,灵十六顿了顿,随后看向那人,清澈的眸子里似乎泛起了点点白光,“多谢恩人。” 那人轻轻笑了,一双标志的桃花眼定定地望着她,其中不乏关切与自然而挑起的柔媚,“唤我恩人,可得知恩图报。” 灵十六被他盯得有些面颊发烫,下意识地收回了眼神,“会报,会报……” 只是何时报,如何报,都是未知之数。她甚至不知道明日的自己该如何安顿,如若今日没碰见他,自己兴许就要饿死深林了吧…… 灵十六微皱了眉心,心里想到些什么,而后重新看向他,“那敢问恩人名讳?” 那男子似若有所思,盯着她的眼神有些游离,但很快便又恢复了正常,挑起唇角笑道:“唤我千岁便可。” “千岁?” 灵十六有些不可思议瞪大了双眼,什么人会给自己取名千岁呢?难不成希望自己活到千岁,就以姓名寄托? 她不解,却又没底气发问。毕竟她连着自己叫什么都记不起来,哪又能评判别人的姓名呢? 千岁察觉到她眼里的惆怅,不禁宽慰道:“你可是有何烦心之事?怎见得如此不悦。” 灵十六又抱起了膝盖,仿佛回忆也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无所回忆,又哪来的失落呢?不过兴许,也正因为这样。 她的声音显得疲倦,眼睛里白光闪闪,跟在哭诉似的: “我一早在水里醒来,一点记不起以往发生的事了——什么都不记得。今早碰见的那帮人说我是妖女,一路追我说……说还要将我抓去官府。” 她紧紧贴着膝盖,天气不冷,可非要围着火,她才不觉得身体在战栗。 千岁就在一旁静静看着她,静静听着她倾诉,发泄心中的不快。一如万年前,她如此听着自己那般。 他的心绪如同她散乱的发丝般被风刮起。心绪之下,则也是同她脏乱外表一般不可言说的尘封往事与万千感慨。 她抱膝坐于火光前,火光将她原本惨白而沾满尘垢的脸庞照映得异常动人。不论污渍满面,她的侧脸泛着红晕,而侧眸内亮光闪闪,像极此时天边挂着的几颗繁星。 耷拉下来的一些散发偶尔绕过后耳遮住了她的脸颊,难免,也挡住了他的视线。 千岁的思绪被拉扯着,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缓缓伸手为她撩拨开那几束烦扰的青丝。 灵十六被他突如其来的触碰给吓到了,他下意识转过头,却对上了面前男子眼里的脉脉含情。 不知是灵十六眼花了还是怎的,那种情愫在自己捕捉到的瞬间又忽然消失得不见踪迹,唯独剩下与方才同一的温柔笑意。 “既然你记不得自己的身世,也忘了自己的姓名?”千岁突然问她道。 灵十六点点头,忽然在心中蹦出来个想法,沉闷的脸也在一瞬欢悦了起来,看向千岁说道:“要不然,恩人为我冠一名?” “嗯?”千岁似乎有些意外地挑挑眉头,看着灵十六一脸期待,便在脑子里想了一会。 “阿水如何?” “阿水?” 灵十六好似也在心里细细品味着,没品出什么来,却马上重重地点点头,一双眼睛弯得可爱,回道:“好!” 此后,自己便是阿水了。 阿水的一生,也就从篝火旁开始。 第57章 忽遇打猎人 就在千岁出去拾柴火的一小段功夫,阿水便借着火光睡着了。一件披身都没有,只紧紧抱着自己的身体,绻在了地上一角。 千岁将柴火丢进火堆里,让它烧得更旺一些。而后转眼看向地上的柔弱女子,眼底不禁生起了柔意。而随之而生的,还有一份莫名的怅意。 他走近了阿水,蹲下身来,眼里尽览她的一身血色。她的撕心裂肺,恍如隔世。而在他看来,却只在昨日。 她虽渡了生,却也因此丢了记忆,留下的,只有一身腌臜。 千岁缓缓抬起她的一只手,袖边衣自然滑落,露出白若无骨的藕臂,映着火光,依稀可见被水刃划过的片片伤疤。 每一刃只半指多长,却深深浅浅,近乎覆盖了她的整只手臂。伤疤虽不见血,却将里肉翻出,在白皙的皮肤上狰狞笑着,显得异常可怖。 这是渡生的必经之劫。 而这些,只存在于千岁的眼里。 随着玉指轻抚过她手腕上的肌肤,周遭土地的草茎渐渐浮出蓝光,汇聚在草尖一点,形如水滴。 而千岁的嘴角微动,冥冥自语,草尖汇聚的蓝晶便像受到什么召唤似的,缓缓浮上半空,将阿水与他团团围住。 幽幽长夜,时有风吹草动,消散声声碎语。 而明亮的火光一旁,正肆意生长着如水藻般飘浮水间的蓝荧花,荧光曳曳,将温暖带去了冰封万年的雪山,消融了残雪冰积,抚平了她的一身腌臜。 那蓝海盛景之中,一个绝美之人正低俯下头,朝她的额上落下一吻。 翌日一早,阿水睡得正酣,还是被刺眼的日光给唤醒的。 她带些懒意地往地上滚了一圈,忽觉得手肘被什么东西卡碰了,半睁开眼一看,竟是昨晚烧完了的木头,此时顺理成了木炭。 她眉心一皱,突然记起来昨晚千岁说去揽树枝的,怎…… 阿水有些不安地撑地站起,四下里望去,除了脚下一块烧黑的土地,与记忆中四周环绕的虬枝,再无他物。 “恩人!千岁!” 阿水朝四周叫喊着,空灵的声音漫过山野,等来的却只有几只山雀的扑翅声。 余光瞥到自己的衣着,只见昨日浸染污垢的血衣,现今却一副青白朴素模样。而摸摸自己的脸,竟也不见了血痂。 浑身上下,跟换了新一般,连蹦跳两下,竟哪块地方都不痛了。 心中油然而生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阿水再看周遭的一切,竟没了方才的惆怅与不安。 “昨天的一切,莫不是梦?” 阿水的心里只如此想着。可仅有的记忆历历在目,她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又怎可能是梦呢? 她看着自己,脑海里莫名闪现出昨晚千岁的面目。 “又或许,千岁是个神仙,专门来帮自己这种苦路人的?” 这个想法似乎很合理。既然有人称自己是妖女,那么神仙的存在,不也是应该的吗? 思及此,阿水的心结就像打开了似的,脸上也生出豁然的笑容来。再看那刺眼的日光,竟一点不觉心烦了。 千岁还赠予了她一双白竹绣鞋,走起路来一点不硌脚。她就这样带着神仙给予自己的礼物,拨开虬枝,往人烟处寻去。 可是这一路走来并不容易。阿水一点不识路,即使走出了一片丛林,过一会她还会换个方向再次闯入,仿佛永无休止了似的。 而她竟也一点不清楚,只知道自己走得腰腿酸痛,总以为再过一林便能见到人息了。 尽管如此,阿水还是觉得自己的脑子比昨日清醒得多,看这世间仿佛都多了一层浓厚的颜色。 路上,她尽管沾花惹草,细嗅清香。好像一直以来,她都是这么做的。 这时候,她还蹲在一棵树下,细细端详着一株长相奇异的花。正想将它拔起来看得更清楚些时,眼前却掠过了一道黑影。 阿水赶紧收了动作,站起身来顺着黑影的地方看去。 “兔子!” 她忽地惊呼起来,许是好久不见一个活物,现今竟找到了一个奇怪的“同类”。 好在那只白兔跑一会停一会的,阿水便趁机跟在它身后,在它专心啃草的时候一个飞扑,将它拢进了自己的胳膊里。 而就在此时,一只箭矢猛地朝她飞来,“倏”的一声插在了面前地上,入地三分。 好在阿水幸运,箭矢只是擦过她的胳膊,衣裳被划了破,伴有一层鲜血渗出。 她愣愣地看着那箭矢,惊魂未定,胳膊一个放松,竟教那白兔跑了去。 “哎——兔子!” 她不顾胳膊的伤痛,站起身来又要追上它。但很快,又被后方的一个叫喊给叫停了步子。 阿水顿住,转过了身子,只见一个高俊模样,窄袖水纹衫的男子。 他肩上背着弓弩,想来就是他放的箭了。 看见他的样子,阿水不禁后怕往后退了两步。 “那帮人……不会追我到这儿了吧?”感叹世事无常,唯独的两日记忆,竟被追杀给占了一半。 阿水还有些疑惑地瞅着自己的衣着,干干净净规规矩矩——怎么,一直被认作什么妖怪呢? 而那男子只注意到她胳膊上的伤口,心怀歉意,担忧也显在脸上。见着阿水有些害怕,他便留了原地朝她喊道: “姑娘实在抱歉,方才我想打兔子来着,没承想误伤了你……”看着她一脸疑惑,那男子接着又说,“姑娘若是方便,我便送姑娘去村里找个郎中看看。” 听着他的一番话,阿水倒不觉得他是诚心伤自己了。她轻轻碰了下自己的伤口,“嘶——”的一声,还真是有些痛。 阿水看向他,心想自己正好找不到什么落脚处,不如就跟了他一起去。 她于是点点头,“好。” 那男子见状,这才舒心笑笑。 一路上,那男子的话是滔滔不绝,还跟阿水道了姓名——姓陈,名宜。 “今日真是愧对姑娘了,本想着打几只野畜回家,正好也是练练生手,”说着,他还卸下了自己的弓弩,教阿水一睹,细细说道起来。 阿水本还对他心存几分戒备,看他如此话多,便也不觉什么了,反而也被他带得好奇了起来。 “你说的村里,是什么意思?”她睁着水灵的大眼睛,内中少不了满溢的好奇。 陈宜“啊?”了一声,显然对她的话感到不可思议。看着她一副妙龄少女的模样,一点也不像是落了什么失智之疾。 看他如此不解,阿水也有些难以开口。 她走在陈宜一侧,挠了挠耳朵,跟他讲了自己少得可怜的经历。 陈宜先是震惊,后又安定下来。这种事情,他倒也见得不少。 不过像阿水这样既失了忆,脑子又有些稀里糊涂,甚至不清楚一些常理的,陈宜倒是第一次见。 不过他还是耐心地回答她道:“村子就是我们这些人居住的一块地儿,村子里有郎中,有小铺,卖些小东西的。你要买大东西呢,就得出村一直往东面走,去到城里。而城就是……” 陈宜讲得口水都要干了,最后他还不忘安慰阿水道:“到了前方村子,给你找个郎中看看,说不定还能治了你的病呢。” 阿水重重点了两下头,朝他笑着,“多谢陈大哥!” 第58章 初入狐半腰 冬留宫,承天大殿内。 仇野几步抱拳上前,对殿上人禀报道:“帝尊大人,属下前去青丘刺探,发现宫内人员将灵十六失踪一事——尽数归结为我魔界所为。” “称是本座杀了她?” 仇野暗暗吐了口气,点头道:“是。” 九方宿轻哼一声,语气里尽是不屑,“倒真像青丘所为。前下手书废白狐,后斥本座杀侍婢。怎样,青丘都要插一足才是。” 他拂袖站起,阴沉的眸子教谁看了都忍不住避开,“本座倒要看看,他们是要大肆宣扬自己大义灭亲之举,还是背信弃义之行。” “青丘之徒狡诈。好在座上英明,提前预知了灵十六的行径,只怪那朔连办事不力。” 说到这儿,仇野心中的气就不打一出来。 朔连行事狡猾,想出此招虽不费一兵一卒,却不曾想他的贤内助半途癫狂,致使一计落败。 虽说九方宿已让朔连驻了魔涧看守魔怪,不得令不允出。但他丢了两个机要,连缘生石都…… “唉!” 想到这儿,仇野重重跺了一下脚。而看向殿上,九方宿却一脸心平气和,毫无动气之势。 “朔连已受了惩戒,与魔怪作伴,倒看看他的狡猾有无用武之地了。不过若说他一事无成,倒非也。” 九方宿从九天阶上走下,犹如万年冰山的脸上不见任何光彩,只是眸内深潭的时而异动,昭示着他还是个有活气的人。 仇野听九方宿的话一脸疑惑,不禁正对上他的眼睛,问他道:“这是何意思?” 九方宿负手走过他,仇野直觉身后一凉,再回过头看时,后方只剩一团紫雾旋绕在半空,而后一个声音幽幽传来: “这几日本座不在魔界,由你与浮娑代理冬留各方事务。” 仇野还没来得及问清缘由,就连那团紫雾也消散了。 他不禁张开嘴笑了。来无影去无踪,非他主上莫属了。 “既然如此,属下定不负尊上厚望!” —— 青丘那边,灵若礼的伤势经北祁诊疗后恢复了不少。 “不得不说,你的术法倒也不是一无用处。” 灵若礼从榻上坐起,缓步踱向了书房,倚在门框上,一副寻味地看着正在执笔的北祁。 他笑笑,并没去看她。只是忽而开口,眼光稍稍移开纸面,余光瞥向一粉衣女子,而并不引人察觉。 “既然如此,你日后也可少费些气力,向旁人颠唇簸舌了。” 灵若礼被说的脸色有些难看,下意识瞥了眼,又道:“不过是不愿扶生探得消息罢了,你也该懂我。” 北祁一笑,流于眼角的笑意不止,“怕是懂不得。” “如今灵十六已死的消息近乎传遍了整个青丘,就算长老下了令也封不住。” 灵若礼插着手臂,眼底浮过一丝不安,后又继续道:“九方宿也真是狠心。” 狠心?北祁在心底轻笑一声,他哪能不知那日灵若礼身上的魔气强烈,而那魔气,近乎出自混墟中魔力最强的九方宿。 那夜发生了什么他不清楚,可他也不认为灵若礼所遭的九方宿的袭击,跟灵十六的死没有一点关系。 只是北祁随手翻过书页,并没道破。他倒是想看看,青丘会从何处下手解决这件事。 而灵姻虽将此事尽数告知了长老,却仍逃不过尚未禀报而私自行动的责罚。 此事虽无关仙界,但灵姻行事不稳致使事件不受掌控,她隶属仙位,掌责之事也当由仙尊受理才是。 因此灵姻前不久归了仙界,而整个青丘的人心,也在此时变得惶惶不安起来。 灵十六已死的消息亦真亦假,可传到了扶生耳机里,只教他夜不能寐。体况日日下行,终于被成和长老带回了紫墟休养。 而旻一俱失缘生石与一女,外又受众妖部的置否,日日忧惧成和在某一天会夺族首之位,心力交瘁,也终于在一天卧床不起。 “十六是生是死,定给我查个水落石出来!” 旻一卧在榻上,白花花的眉须近乎挡住了他的整只眼睛,气色较以往也暗沉了不少。整张脸上,都因忧惧而呈现出渐褪的活气来。 有苏盼兮端坐在床缘,执着他的一只手,脸上尽管忧色,仍好心慰藉着,“灵七已经带人往冥界一去了。千岁与青丘算是无仇无怨的,定会如实告知我们十六的去向。” 她心里可明白着,世上做父母的,没一个不爱自己的子女。旻一也如是,虽说平日里对她不算惯着,但打心底,都是希望她好好的。 如今十六出事,他算是与魔界结下了不解之仇。 “九方宿——世代欺我青丘一族,此等妖孽,不除何以啊!” 旻一止不住掩手咳了两声。灵姻如今赶赴仙界,待她回来,他定好好过问细节,探清楚,那九方宿到底如何下的手! …… 彼时人间,不似另五界纷杂,而独享静谧,安分循着轨迹,等候日出追逐日落,如此生生不息,几世几年。 陈宜带着阿水一路奔波,终于在日落前赶到了他的家乡——狐半腰。 阿水还是第一次听这么古怪的名字,压抑不住内心的好奇,在踏进村子前,她仰着头问陈宜道: “为何要取这个名字,狐半腰——莫不是跟狐狸有关?” 陈宜笑了笑,看着阿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起头。 “或许吧……不过这还得从村里的传说说起。老一辈们说好几百年前,有个人登山采雪莲,而半山腰上突降风雪,把他给困住了。” “但就在此时,一个庞然大物突然出现,身形雪白,还替他挡下了风雪,驮着他往山下赶去。” 阿水一脸惊奇,挑着眉头问道:“后来呢?” “后来,当然是那人为了报恩,在离那雪山远处的温暖地段,也就是这安定了下来,还给这取了个狐半腰的名字。” “原来如此,那庞然大物定是狐仙了吧。” 阿水心里还想着昨日分享给自己烧鸭的那人,千岁……倒像个神仙名字。 陈宜看着她一副认真的样子不禁笑了笑,“传说罢了,哪来的狐妖狐仙的。” 阿水抿了抿嘴。她也不清楚,只是愿意相信罢了。 走进这名为狐半腰的小村,阿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一下呆住了步子。 陈宜察觉到她的不安,宽慰地拍了拍她的肩,“放心,这帮人和我一个样,定不会害你的。世上穿着同样衣裳的人多了去了,总不能都认定为奸人吧?” 阿水看向他,定定点了两下头。 狐半腰虽为村庄,规模却较一般的大。许是沾了仙气,引得外地的好多人也来此定居。说来,也算个世外桃源了。 狐半腰的周边尽是葱翠,刚刚陈宜带自己走进来的时候还没察觉,现在她回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已然被包围在一片竹林之中。好个静谧。 而再往村里看去,木屋幢幢搭起,陈置也好整齐。木屋上头盖着茅草,倒和河间地那块有点相像。 而几幢木屋前摆上了几个木架,向外展出。其上置着些东西,而行人路过也有留驻问价的,想必这就是买卖吧? 阿水的眼里尽是好奇,只是还没等自己走近看看,没受伤的那只手就被陈宜拉着,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第59章 于人间安定 “哎——陈宜,你倒是慢点!” 阿水一边叫喊着,一边溜过三两人群,迎上了他们投来的同样好奇的阳光。仿佛自己是外来人这个事实,根本不用多加揣测。 她的脸一下涨红起来。引人注目这种事,她是真做不惯。 前方的陈宜撒下她的手,停下了步子,而阿水也终于能扶着膝盖歇歇了。 “老师傅,您来看看这个姑娘吧。” 一旁的陈宜走上前,来到一个半花白胡须的人面前。 这地儿似乎也属阿水方才见着的那些摆着铺子的木屋,只是它将博古架摆了在屋子里头,一进屋,便能闻到浓浓的草药味。不过阿水还怪喜欢的。 那半花白胡须的老人与他们隔了一扇木门,他坐下来,刚好能露出胳膊以上。 听到陈宜的话,那老者刻意伸了伸头,眼睛半眯着,像是听不清内容似的。直见檐下一个身穿青白色衣裳的女子胳膊隐隐渗出血迹,这才恍然大悟似的笑了。 “姑娘啊?快过来给老夫看看,”那医者又看向陈宜,亲切问着,“怎着去打个猎,竟还讨得个姑娘回来了?” “这……”陈宜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一双黑眸子躲躲闪闪的,竟显出些羞怯来,“怪我怪我,打猎时候误伤到人家姑娘,这才将她带至你这。” 他随后又正对上了那医者的眼睛,目光锃亮着,“你可要好好给我医医,钱嘛,就算在下月打的野畜上了。” 那医者“嚯嚯”笑了两声,而后叫站起身来,带着阿水往里屋走去。 她一步几回头看着陈宜,似乎在请求指示似的。只见陈宜笑着点点头,向她挥了挥手,“去吧,安全着呢。” 阿水这才安心跟着那位老者,拉下了里屋的帘布。 陈宜则时而叉着手倚在古色柱子上,偶尔勾着脚,面上甚是无趣;时而,又蹲下身来,看着面前行人往往,步履各异。有些等不住了,便将弓弩卸下,好好在手中擦拭了一番。 做完了这些,他才听身后传来了两人的脚步声。 只见阿水的受伤的胳膊用细纱缠了起来,终于不再渗血。陈宜见她没事,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只是他绕过阿水,再看后方医者的脸色,却谈不上好看。 陈宜见状,赶紧将医者拉到了一边,藏着头小心问着:“怎么,出什么事了?” 那医者回头看看阿水,又回头看看陈宜,半眯着的眼睛终于睁开了些,只是脸上不止诧异地说:“我看那姑娘的脉象……实在紊乱,按理说这样是要染大疾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又透出些疑惑,“可见她的样子,倒一点不像染病之人。如此怪相,老夫从医几十年,倒没从一人那见过。” 陈宜听话,也有些担忧地皱起了眉心,“那姑娘失了忆,会否与此有关?” “嗯……倒不无可能,”那医者思索着什么,随后看向陈宜道,“日后若那姑娘出现了什么状况,可要把她往老夫这引引,看看究竟是何处出了问题。” 陈宜眸子一亮,“老夫子竟如此慷慨?那我连下下月的野味,也都一齐送了你吧,只是不知那姑娘意下如何……” 说着,他又看向了那一人愣愣发呆的女子,“等我问问,回头给你个信儿。” 医者笑着挥挥手,“去吧去吧。” 阿水见他回来,立马收回了神,笑着问:“你们方才在聊什么呢?” “没什么,小事罢了。” 阿水挑着眉头,“哦”了一声,“那老头儿待我挺好,还将我伤口处理好了呢,你看。” 说着,她又给陈宜看了看自己的伤口,惹得陈宜那是一个笑。 “想什么呢,人家是大夫,当然是要治病救人了。” 看着阿水一副困惑的样子,陈宜又忽地意识到什么,小心问着:“阿水,你失了忆,是不是也忘了家在哪儿啊?” 她点了点头,“是不记得了。” 看着她一双水灵的眼睛,陈宜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耳朵,“那……那你打算往哪儿去?” 她摇了摇头,“不知道。” “既然如此,不如就住我家来吧,如何?”陈宜一脸期待地看着她道。 “好啊!” 没想阿水答应得如此干脆,陈宜又觉得自己有些收不住场子了。 看着陈宜的样子有些奇怪,阿水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唐突,又问:“你若方便是更好。” “你误会我了,当是方便的,只是我想,你竟一点不提防的。若落到外头给坏人看上了怎么办?” 陈宜叉着手看她,阿水生得一副惹人怜的模样,走到外面去,保不得会遇上几个登徒子。还是来自己这,总有个人顾着。 “刚好我爹娘就生我一个,看你的年纪,刚好可以给我做个妹妹。” “妹妹?”阿水咧开嘴笑着,“那我日后就唤你大哥了!” 二人一路上有说有笑,回到了陈宜的住处时,天色刚好暗下来。 迎接二人的,是个粗布衣裳的妇人。她手中捧着个竹篓,见到阿水时先是一惊,而后一手将陈宜拉过来问了通话。 阿水在一旁看着,一点没听清他们在讲些什么。 过了会,陈宜他娘才撒了手,转而走到阿水面前拉起了她的手道:“阿水姑娘啊,陈宜太过鲁莽,二话没说便将你拉回了家,你可作何想法?” 阿水笑着点点头,“我正好没地方可去了,大哥唤我来这,我可乐意了。不过不给你们添麻烦才好……” “哎呀,还是个乖姑娘,”他娘关切地揉了揉阿水的肩,随后拉着她进到里屋,“饿了吧?快坐下吃些东西。” 看着桌上摆着的几道菜,有黄又绿的,虽不及烤鸭的香,却依旧缠住了她的味蕾,令她止不住涎水,肚子也应景地“咕噜——”一声叫了出来。 陈宜哈哈笑着,唤她坐下,“你可好好尝尝,这些都是我娘的拿手菜。” “你这孩儿,你说的,哪一道不是娘的拿手菜啊?” 他娘的眼神看着陈宜的眼神异常温柔,被正在大口吃菜的阿水捕捉在了眼里。她忽的放慢了口嚼的动作,心内莫名有些惆怅起来。 自己若是没失忆,该不该,这时候也在与自己的娘亲一同用饭呢? 想着想着,她的眼眶莫名有些泛了湿。 “阿水,以后这便是你的家了,我是你大哥,我娘亲同是你的娘亲。记不起来的,将它抛在脑后就好。想它,只会徒增烦恼罢了。” 陈宜总能注意到她的小情绪,而阿水每次也能听进他的话,细细消化着,便真不苦恼了。 “嗯!” 她重重点了两下头,面对着崭新的家人,这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阿水竟一度不再去想以前发生的事了。 在狐半腰生活的这些日子里,陈宜教会了她好多事情。包括这社会的秩序体系,基本的人文要习,诸多事情,阿水学来都快。 一阵子过后,阿水也渐渐习惯了如此平淡的生活。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时而随着陈宜上山打猎,时而自己在空地练习着发弓。 陈宜每隔多久便会带她去市集上转转,而市集,又是同狐半腰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 而阿水,更喜前者。 第60章 二次会见幽冥阁 一双乌金绣莲长靴凭空出现在鎏金大殿上,与一旁的古色架几案可谓珠联璧合。 触地的“踏踏”声悠转,平常无疑,却给这孤寂的幽冥阁徒添了一股生气。 案前的千岁正做着万年如一的事,他的双手惯常地翻阅着生死簿,一一核对着其上细如雨点的黑字。 密密麻麻的名字,在他眼中,却是个个分明,个个独特。 千岁不经意地斜睨了一眼来者,面上忽露出了个笑,“最近帝尊大人可是来得频繁。如今,可又是为了哪个特别的游魂不是?” 轻轻“噗”的一声,他将生死簿合上了页,流连于字间的双眸终于正向了九方宿。 “阁下英明,也正是如此。” 九方宿轻提嘴角。千岁一往地让人摸不透意,桃花靥下,不知藏着一张怎样狡黠的面容。 千岁掌控命法之轮,能渡人生死,知晓天命,超越五界之外。因而这冥界的冥河,也是五界亡灵的最终归宿。 而他虽为冥界之主,却从不站立门派。不论上界神尊,还是下界魔尊,都是有事相扶,无事不扰。而越是如此,他就越显神秘。 而神秘,在九方宿看来,从来就是危险的。 若非有事图知,必须亲自而来,九方宿定要把这桩差事交予仇野。 “帝尊大人但可一提。不过令鄙下一猜,”千岁似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莫非此事关乎青丘最近失踪的十六字灵十六?” “确乎。阁下又是从何得知?” 千岁轻拂大袖,从鎏金香檀椅上坐起,玉指轻叩香案,缓缓移步向他道:“就在帝尊大人来前,青丘也派了殿上狐灵七过来向鄙下询问情况。说是——” 他斜勾了眼睛看着九方宿,目光里带些玩味,“说是帝尊大人所为。” 九方宿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语气里带些笑意,“确是本座。不过不经意之举,没承想就将小侍婢给——” “故如今,阁下可是收了她?抑或,将她送到了哪去。” 他们的谈话有如两道强流,借着彼此的力相互抵制而游于坚刃,稍失偏簸,必有一方会被压制于强盛之下。 一双桃花眼因笑意而半阖了起来,内中光华四显,魅似娇狐。 “帝尊大人上次光临幽冥阁,借鄙下之口获得要讯,便已抵触天道,可是要折鄙下的寿的。可看在帝尊大人与鄙下交情颇深的份儿上,便告您这一次,若想要第二次——恕无可奉告。” 说罢,千岁便拂袖转身,再次坐回了香檀椅上。 “这难道就是冥界的待客之道?” 九方宿轻笑一声,眸中却寒光异显。他看着偌大的幽冥阁,不禁感慨发声,“阁下可真是禀天道办事。试问这天道——可给予了你半分自由?” 千岁眸中水波一晃,静静听着眼前之人的一席话。 “人间的皇帝日理万机,而阁下贵为天道之皇,也逃不过如此命运。可悲的是,阁下身边无人领旨,无人奉承,无人倾听。” 三个“无人”轻语,却如重石般掷地有声。 九方宿收回眼光,转而挑眉看他,眼中不露声色,“阁下谨遵天道,不顾万年孤寂也要苦守幽冥,着实令本座佩服。可阁下的天道,不为本座所遵。” “那是当然。帝尊大人天赋魔法,称霸下界,敢与正道相对。问世间谁能抗衡帝尊大人您,恐怕除您外,再无他人。” 千岁忽轻叹了口气,“天道难违,不可偏簸,唯等命相持。” “若帝尊大人执意,我可许你看一眼——命法之轮。” 千岁忽而看向九方宿,玉指轻挑簿页,唇角勾起了一丝不明意的笑。 意料之中的,九方宿眼角浮笑,语气里不含一丝疑惑,似乎睹始知终,“是何条件?” —— 阿水今日仍是在太阳拂上山岗前起的身。每月到了一日,狐半腰的人都异常忙碌。 若是天气晴好,人们便会上山捕猎,抓到的小野畜便留给自家珍食;若是灵祖保佑而猎到了什么稀奇玩意儿,便可拿到市集上摆卖一通,再用换得的钱购置些新家备。 阿水初至狐半腰的时候,清早的太阳照下来便能教她热得不能自己,而随着每月过去,天气逐渐转冷。转眼,便要到了寒露。 听村里人说,不知是前阵子江北那儿涝大水的原因还是怎的,今年的寒露比以往更添湿气。这对阿水来说是好,可对一些老人来说便是大折磨了。 于是清早上岗的时候,就显眼得少了些老辈们的身影,只留得一些年轻力壮,耐得住苦的。 而阿水,当就属于后者了。 “阿水,你可等等我来!” 打猎的主力陈宜,背着弓弩在后头一手扒着草一手撑着竹木的,气喘吁吁,依着阿水的步子,一步步往山岗上爬去。 那阿水动作可灵活了,一旦她熟悉了路线后,根本不用谁来带路,反而以她的速度和活气,能将带路人狠狠甩到身后去。 她听见声音,只转过头喊着:“你不快点,后头的猎物都给别人猎去了,看你还拿什么给老头儿还钱!” 她的笑高高扬着,被和熙温暖的日光融化在料峭的秋风之下,晕开了好一层浓浓的情谊。 阿水只简单用绢布扎了下发,散发顺自然垂下,被带起在风中,沾染了一点山间水露,在日光下莹莹闪亮,却一点不显凌乱。 “你这个好妹妹呀!” 陈宜看着调皮的阿水笑得开心,不自觉就消了方才的疲惫,借着竹木的力又开始了攀登。 自从有了阿水这个妹妹后,他只觉得在狐半腰的生活平添了些光彩,就连平时的打猎也不再无趣了。 阿水自个儿也背了个弓,色泽光亮,还是陈宜专门在市集上给她买的,较他的轻巧些,给女子使是再合适不过。 “这个地儿已经被我们搜寻得差不多了,野畜们应该也不会来了,换个地方吧。” 陈宜跟着阿水来到这地方,放眼四周,才发现这是自己以往常来的一块地儿。 “你看你要带路也不仔细看看的,这下好了,野畜是都要给其他猎人打走了。” 陈宜笑着打趣道,一边又扯着她要往别处走去。 哪知阿水“嘘”的一声,忽然伏在了地上,看向陈宜挥了挥手,示意他也跟自己一样趴下来。 陈宜哭笑不得,拾掇了下弓弩,也照她的样。 “你倒还是专业,看见什么了?” “小声点,”阿水轻轻说着,手指向前方的一处土坡,“听见了吗?” “啊?”陈宜面上透露着疑惑,“听见什么?” 他们伏着的一块地便是土坡的斜缘。狐半腰附近的山上几乎都是这类小土坡,有高有低,虽有竹木扶持,但爬来也极其不易。 土坡顶缘一般会有灌丛遮挡,因而除了翻越过坡,也见不得下面有什么东西。 可偏偏阿水的耳朵特别灵。 “下面有东西……好像在撕咬着什么。” 阿水说得一副认真模样,奈何陈宜怎么侧耳细听都听不出什么。 “那你好生待着,我去看看,莫惊扰了野畜。” 说着,陈宜就往前匍匐了几步。他半蹲起身,却在刚要端起弓弩瞄准时顿住了动作。 “怎么了?”阿水见状,不禁好奇起了身。 却见陈宜惊恐地转过头,声音颤抖地说:“别过来!” 第61章 路遇青袍道家人 只是阿水从来赶不及善意的劝导。在那之前,她就看清了山岗下面,那一幅足以令她的胃翻江倒海的画面。 只见好几只狼崽正围在一副血肉模糊的尸体身旁,肆意啃食着。 而那副尸体已然面目全非。除了头部四肢还能依稀辨得出形态外,躯干的衣物尽被扯裂,碎布掺进外翻的血肉里,像极血红泥潭里突兀的烂枝枯叶。无一人看得不生呕。 阿水没敢看第二眼,便立即别过身捂住了口鼻,俯下身子止不住干呕起来。 陈宜见状,立即几步跨到她跟前,弯下腰仔细捏着她的肩,语气里透着关切和急迫,“没事吧?叫你别过来的。” 阿水缓了缓,“我没事,”随后又止不住看了那副尸体两眼,“那人……死了?” 陈宜沉沉地点了两下头,“恐怕如此。” 说着,他便端起弓弩朝那尸体旁射了两箭。黑狼们受惊窜逃,独留被蝇虫旋绕的那副腐烂发臭的尸身。 此事事关重大。 陈宜召集了上山打猎的青年,聚此商讨着处理事宜。 别说那些男人个个人高马大的,待一见着这副腐尸,也止不住跑远了呕吐起来。较阿水还逊色几分。 有个胆大的,直接拿起地上的木枝抵着尸体就捅去,直至蝇虫乱飞,血肉翻烂,腐臭味再一次冲袭,阿水忍不住又背过了身去。 陈宜见状,也开口制止道:“行了,别亵渎尸体,让逝者安息吧。” 那人定定看着这尸体,突然一皱眉头,大呵道:“这不是村头王老母的儿子吗?大家来看看!” 此话一出,随即引起众人的观望。 虽然有些难以分辨,但确乎,他的大致样貌和王老母的儿子齐砚是如出一辙。 齐砚本是个书生,从小饱读诗书,受教良好。前几月他赴京赶考,功成不功成不知,就连体况如何也未与王老母通信。 村里人都说他是当了大官,不稀罕回这狐半腰了。 哪知今日,却眼见活生生的一个大人变成了眼前这番模样。 尸体虽已血肉模糊,却肉色依然,显见不是遇害已久。 因这地儿已被陈宜他们猎了个遍,好久以来他们都不再踏足。而今阿水误打误撞,齐砚的尸体才得以被人发现。 一经辨认,便人心惶惶。 “莫不是路遇匪徒了?” “这哪是!你看他的行李依旧落在这。我看,是就是被猛兽给突袭了。” “哪能?我们几个在这打了多少年的猎了,哪见比我们半个高的野畜呢?” 甚至还有人猜测:“我看呐,是被妖怪下的手。” “何以见得?” 说话之人用木枝撬了撬尸体胸前,心的那一处,竟空了! 众人尽失色。 “偷心之妖?!” 狐半腰本得名于狐仙传说,再加上附近人们口口相传的妖怪物语,他们便不禁将此事联想至奇幻之说。 阿水也被他们的话给吓了一跳。她不禁望向陈宜,小心问着:“当真有妖怪?” 陈宜的脸色很沉重,只摇摇头,随后对着众人说:“不论是人是妖,我们且将他的尸身送往官府。齐砚参加了京考,保不齐考取了什么功名。若此时不早些报备,等朝廷怪罪下来,狐半腰的人都得跟着受罪。” “嗯……” 众人都颇为赞成地点点头。 “若是妖怪所为,兴许我们还能得到官府的庇护呢!” 一拍即合。 几个男人特意避了村头的王老母,将尸体带回了狐半腰,盖上棺木,由几人抬着踏上了去往镇上官府的路。 阿水因着好奇也一并跟了去,尽管陈宜好说歹说,她只保证自己不会添任何乱,像往常一样。 陈宜拗不过她,只教她跟在队伍后头,还特意嘱咐她围一条面巾,以避了这腐臭味。 一路上,阿水还听他们讲了许多关于妖怪的轶闻。 说是之前有另一个村的男人,半夜见着了人面蛇身的东西,赶忙跑回村跟村人个个通告着,还详细描绘了它的音容相貌。哪知第二天村人再问他,他却什么都记不得了。 诸如此类的事还不是一桩两桩,但人们只当茶余饭后之闲谈,不过尔尔。 另外还有人专门讲述这些牛鬼蛇神的故事,便在路边设个茶馆。旅客们在此歇脚,有人分享传述,也有人捻茶听书。 因着他们这次驮着死人上路,便不同以往地绕了官道,想避些闲言碎语,转而走了一条偏僻小路。 好巧不巧,走的这条偏僻小路上正摆了一个小茶馆。简单用茅草盖着,门前摆了个棚屋。一面“茗肆”旗,几张木桌椅,洽谈作休息。 阿水忍不住好奇往内瞧了几眼,因着陈宜他们不便停路,便只能如此远远看着了。 那些旅人大多扛着包袱,轻抿着茶水,还有与馆主洽谈的,气氛甚是不错。 唯有一人,阿水一眼便觉得不一般。 那人扣着一顶竹编斗笠,束发并着笄子从中围突起,一眼看去像个农民,但细细一看,却更像个行侠仗义的江湖浪子。 他与阿水一般,面上都用东西包了起来。倒不是面纱,而是连着围领的堆上去的黑色漳绒,近乎将他整个头都包住,害阿水没得看清他的脸。 “阿水,走了。” 陈宜看她老半天没跟上来,不禁回头喊了声。 “来了!” 她终于舍得移了步子,最后望了两眼那个奇怪的人,三两步小跑就跟上了大队。 而方才这人,也在阿水走后默默随了目光,右手端着茶盏轻轻叩了两下桌子,斗笠下,则是一双令人捉摸不透的异瞳。 他站起身,在桌上留了两钱,便不作声地离开了。 …… 不知走了多久,阿水是不觉得腿酸,只是那个一点不争气的肚子又“咕噜”叫了起来。她有些无奈地安抚着,没好意思跟陈宜开口要干粮。 只是眼睁睁看着前方渐有人息,一颗沉寂的心也在此时解了冻,变得无比欢悦起来。 阿水再一次蹦跶着步子走在了大队前面,想早一步踏入那个令人神往的镇子。其他的不说,自己的肚子终于是能填饱了。 “阿水,当心些,别走丢了!” 陈宜有些哭笑不得地嘱咐着她,明知是一点用没有。 “我清楚了!都走多少次了,怎会迷路呢!”阿水回过头笑笑,“你们先去官府,我去锦溪街溜溜!” 这儿是都城大安,国主赵诠与皇后李韶若恩隆好合,始终不渝,而使天下大治,因而受到万人敬仰。这条通往都城的锦溪街,便是冠以了小公主的名讳。 这大安,锦绣常在,溪水长流,国家有治,世代安宁。 锦溪街的繁荣,过于数百个狐半腰。 这还没到都城的中心呢,阿水就已被热闹的氛围渲染,不自觉也加到了熙攘的人群中去。 她带着几个钱,先是去杂食铺买了几个烧饼,烧饼能留得久些,上山打猎也能带着。而她也不懂什么胭脂水粉,便拿着剩下的钱买了只烧鸭。 “真香啊!” 她狠狠地嗅了一鼻子,毕竟待会还要分给几个兄弟的,既然不能多吃,还不让多闻嘛! 阿水做完了这两件事,便也没想多逗留,问着路人一路循着官府而去。 毕竟陈宜说过都城人多眼杂,坏人也多,还是仔细不要丢了小命为好。 她就这样一手提着烧鸭,一手拎着烧饼,从挤挤攘攘的人群中穿越过去。 周围的人几乎都与自己同高,因而看路时候,阿水只顾着自己走就行了,倒是舒坦。 只是此念一出,她即刻又被打了脸。 只见迎面走来一个石青藤纹云袖袍的人,高大的身影挡在她面前,几乎要遮了她整片光明。 擦肩而过之时,阿水不禁回头看了眼他。 第62章 劫个大师除妖去 他走得不急不缓,负在后背的一只手上缚着一圈墨叶,素雅而神秘。青丝简单用笄子束起,自然地披在背上,时被轻风吹起,不显凌乱,只添英韵。 云纹袍子虽不稀奇,但着在他身上,靠着挺拔英姿与修长腰肢,就宛如一棵苍天大树重添绿韵般,令人眼前一新,不觉多加驻留。 阿水还是头一次见如此矜贵的公子,想必是皇家的大人物吧。陈宜不是说过,经常有太子微服私访什么的嘛? 她一下悟了,最终还是收回了眼睛,快步往官府的方向去了。 而方才一直被她盯着的人也在此时停住了步子,似是察觉到什么一般,先前不动声色的丹唇竟悄然勾起了一丝弧度。 宛若冰山,寂寞开花。 —— “哈—嘘—” 阿水大喘着气,终于来到了一座冠以“衙门”牌匾的房舍下。 方才她为了兜底,前前后后询问了不止一个路人。但不知是自己过于路痴,还是那些路人心思不纯,她前绕后绕,将近花了半个时辰才到达官府。 只见大堂中人头攒动,聚集了不少看客。而“明镜高悬”堂下,正端坐着大安县令廖百叶。 他手握惊堂木,正一脸威肃地看着堂中之人。 而陈宜等人就在堂上,正堂中央,还显眼地摆了一副白布裹着的尸体。 阿水见状就往人群中挤去,因被衙役拦着,她没法再往里去,只能吊着一颗心在这远远看着。 “大娘,县令审得如何?” 一旁的大娘有些神秘地凑近了她,往她耳边说着:“听说堂上陈尸之人,乃此次科举二甲进士的齐砚呐!皇上本准他回乡省亲后封他个翰林官的,如今却……” 说着说着,那大娘就唉声叹了口气,双手轻掩住面又说:“更有奇闻,是被妖怪给害死的!” 阿水皱了皱眉头,有些支支吾吾地回道:“这……这样啊。” 没想到齐砚真中的了。这下若是皇帝怪罪下来,那可不是个小麻烦。 阿水重新回过头来看向堂上,听不太清廖县令说了什么,只听得他手中惊堂木重重拍案,而后两边衙役便齐振水火棍,“威武”声不绝于耳。 她还在疑惑着,陈宜便眉心紧锁着走出了大堂。 “那县令怎么说?” 陈宜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当是不信鬼怪之说。官府留了齐砚的尸身,说是要待仵作验尸之后再另行通告我们。” 阿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而后紧攥住了陈宜的胳膊,“没事,那就等他们另行通告。” “嗯。” “虽然如此,我们狐半腰村几十年来,何见得一桩凶案?只怕是阿水姑娘带来的霉运罢!” 说话那人,便是之前胆大敢用木棍子挑尸体的那个。他人高马大,身形魁梧,平日在村里也属糙汉一枚,什么话都堵不住心口,直一吐为快。 只是这话教阿水又联想起了那日河间地追着自己的那帮人,同喊自己为“妖女”,她本以为狐半腰的人不会如此看她,哪知…… 她收回了先前拽着陈宜的手,怯怯懦懦的,不知将它往哪儿放。 陈宜注意到,便给了那糙汉一个眼神,“阿水是我的妹妹,不可胡言。” 他的语气鲜见地有些动怒。他哪能不知,阿水在刚来狐半腰的那几日连门都不敢出一步,还是在自己的悉心劝导下,她才肯相信狐半腰的人都是她的家人。 “别将路边茶馆听到的鬼神之说滥用他人,齐砚遇害,也不排于奸人下手。” “非也非也。” 闻声之下,只见一头戴斗笠之人径直朝这边走来。 阿水向他看去,一双眼睛惊奇地瞪大起来,“这不就是方才我在茗肆见到的那人吗?怎么又来这儿?” 她心里想着,定定着眼于眼前这人。 方才在茶馆看不仔细,现往近一看,这人竟也生得挺拔,与陈宜相差无二。 只见他的墨色围领之下还系着一齐膝披风,游肩分叉出齐臂的两段碎绢。素白锦袍,暗竹纹袖。 他的左臂较右臂又多了戎装样式的护臂,上面镌着梼杌样式,看来极其古怪。 而独令阿水稀罕的,便是他腰间悬挂着的一古釉色葫芦。她想,世上恐怕是再没比它更精致的葫芦的。 “哦?”陈宜颇有几分好奇地挡在了他的前头,“敢问大侠何出此言。” 那男人微微抱拳道:“在下迟绥,一名浪迹天涯的江湖术士。方在茶舍时候见阁下一行人正在赶路,而路过之时,在下竟闻到了一股妖气。” 男人的声音浑圆,不尖不沉,颇含肯定。 “妖气?” 他话一出,即刻引得众人面面相觑。 只陈宜皱眉,一脸谨慎地望向迟绥道:“阁下请再讲。” “在下本不确定,于是后脚便跟着来到官府。结合阁下方才的陈词,在下想齐砚遇害一事,十有八九是山上狐妖在作怪。” “不可能!” 方那糙汉忽站出来提高了嗓子,辩驳他道:“狐娘乃仙,守护狐半腰已百年有余,民生安定——怎会是你口中的妖!” 陈宜出手制止了他,眼神厉色,压声道:“阿业,不得无礼!” 那唤阿业的,这才退了步子消停了会儿。 迟绥合着斗轻笑了一声,“阁下的话且别说得过满。是非有道,狐能成妖,亦能修仙。姑且认你口中的狐娘为仙,而除她外,阁下还能肯定其他狐面人身的东西——是替你消灾揽福的么?” 不知那阿业作何感想,阿水听来却是头头有道,直点起头来。 “在下若是没猜错,齐砚的尸身莫非丢了一颗心?” 陈宜有些惊讶地挑起眉头,“是。” “如此便是了。世道有妖修仙,却妄图逃过百年劫数,便觅得吞人心之妖法,横祸人间。而又有称玉面小生之心功法更强,想必齐砚堂堂书生,生得面如冠玉,便招惹上了徘徊狐半腰的狐狸精。” 迟绥的一番话讲得令在场众人无一不为其折服。况且看他的一副样子,便是专门抓妖的术士,不免让人心生信服。 “既然如此,阁下可有何要方?” 不等陈宜他们开口,阿水便率先提了这个问题。 看在场众人面色沉重,定是考虑到自身安危,又碍于牛鬼蛇神的东西不好开口。于是她便自个儿担起了这个包袱。 迟绥微微抬起了头,能知道他在看着阿水,可阿水却依旧看不清他斗笠下藏着的秘密。只能静待着他这位大神开口。 “在下本为江湖术士,自己钻研功法,游荡人间为民除害。今日既碰上了这么一桩事,想在下也是逃不得了。” “大师所言,就是要替狐半腰的村民除妖了?!”阿水定定看着他,不觉对他生了几分好感。 “但可一试。” 迟绥的语气依旧平淡沉稳,却无疑给在场众人喂了一粒定心丸。 阿水先前紧张的一颗心也终于松了下来,拽着陈宜的衣袖给迟绥是鞠了几大躬:“多谢大师!” 陈宜面上有些尴尬,却也只能应着。 于是后来回狐半腰的大队里,便多了一着鸦青披风素色衣袍的人,跟在队伍的最后头。而走在前头的,还是阿水。 此时她手中的东西早已分完,而那大师,胃口倒也是大。 第63章 千岁的秘密 一行人刚回到狐半腰,便迎上了众村民的好奇的目光。 他们头一次见什么除妖术士,便以为他是得道仙人的存在,都挤着上前问候。哪知迟绥声口未开,阿水便挤到了人群中间为他解了难。 她挡在了迟绥前头,双手奋力抵着人群,大声喊道:“大师是来为咱们狐半腰除妖的,大家且让大师好好休息着,静候明日便是!” 阿水喊得卖力,却没抵过陈宜的一句“大家都先回去吧”。 阿水眼睁睁看着人群如此散开,忽然觉得自己一点用都没有。方才的一股子高兴劲儿,都随着人群消散在了飘飘衣襟卷起的风里。 陈宜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行了,你也回房歇着吧,阿娘做好了饭等着呢。” 以往一听吃饭,阿水就像活脱脱的蹦兔子似的,不论手头做着些什么,抑或前会儿遭了什么烦心事,一定再不计较,直专注于樟木桌子上一碗碗热腾的饭菜。 而今,她却一点儿欢脱不起来。 只是有些应付地点点头,“知道了,我就去。” 说着,她便也不管陈宜,也没回家去,直转了身往村外走去。 陈宜因着还有些话想嘱咐迟绥,便也没多注意。招呼走了阿水后,他便带着迟绥来到村里空下的一间客房里。 这本有人住着,而那房主一听大师前来,便自觉地连人带包同妻子搬去了邻家住。 迟绥经这几遭,不禁也有些受宠若惊道:“你们狐半腰的村民未免也过于热情,在下只留驻几晚,待狐妖一除便会离去。这本也是在下的职责。” 陈宜在一旁理着东西,听他一番话,不禁也笑道: “先民在这儿为我们开拓了一片好土,也为我们存了善心。狐半腰的人因着狐娘庇护,在此安乐数百年,如今一事,确也闹得人心惶惶。” 迟绥点点头,接着又见陈宜放下手头东西,他方才正好的面色突然变得有些沉重起来。 “狐半腰的人世代以捕猎为生,若想猎物会现世复仇,我们怕是会早早断了这个营生了。我们虽信奉神灵,却不信妖魔。而我阿水妹妹也因此备受村人非议……” “不论阁下口中妖魔所谓真假,若使村人信服危患已除,在下定会重酬。” 陈宜的语气异常坚定,似是一种期望,又更像一个命令。 今早阿业的一番话,想必也是很多村人的想法。若此患不除,想必阿水日后的生活也会不安定。 迟绥恍然一笑,轻轻提了下斗笠,“在下可非阁下口中之人。帮人除妖,乃为职责,又为乐趣,何以要报酬?尽职图乐罢了。” “既然如此,在下先谢过大师了。” 陈宜拱手,不见迟绥眼里流过的一丝笃定。 …… 阿水心中不快,一路拈着草花来到村外。 走了不知多久,阿水回头,依稀还能见着村里的火光。她终于拨了拨地上的枯叶,决定在此坐下,不敢离太远。 欹侧一木,股下草根扎刺,实不舒服。而她无心于此,只望眼于面前一片长夜。 头顶一片黑幕零星点缀着几颗明星,如以往一般耀眼。而耳边时有风吹草动,也如往常一般。 只是此刻心境,不如前事不思量,且枕地席阖双眼。 周围无人作伴,阿水也不敢自言自语。因着今日刚见那幅惨状,又有狐妖传闻,她只想默不作声,祈祷着各路妖魔鬼怪离得自己远些。 坐了差不多久,阿水终于撑着地站起身来,看村头的火光渐黯,是时候也该回去了。不然陈宜阿娘他们担心起来,可不是一般能解释得清的。 而她刚一站起,周围的草木就像被什么惊扰了般,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阿水的心一下便提了起来,她紧攥着衣袖,只顾着愣在原地,一点不知该怎么应付。 “该不会是那狐妖……” 她心里如是担忧着,只怪自己无事多事。 这夜静得,她都能细细把捏自己的呼吸声了。 一下,两下…… “啪”的一声,一只大手忽然拍上了她的背。 “啊——” 阿水惊呼的声音几乎划破了长夜静空,惹得栖鸦都纷纷舞翅窜逃。她的双腿不自觉地软了下来,直将手紧紧抱头,缩在了地上。 她的心中此刻被无数画面填满:那狐妖生的怎一副祸害人模样,齐砚是如何遇得害,又怎的被掏了心…… 呼吸声渐促,阿水也近乎要哀求了出声。 哪知,方才的那只大手有些诧异地微微收回,而后又试探着,轻抚在了她的肩上,伴随着熟悉的温悦声音。 “如此胆小可怎么办?” 听到这话,阿水才在脑子里细细搜索着这熟悉感的出处。终于,她的眸子放胆缓缓睁开。 “千岁?” “还记得,倒是不错。” “是你!” 阿水猛地一下站起身,喜悦之色爬上了她整张面颊,在暗暗的月色下显些可爱。 眼前之人高上她许多,还得阿水稍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面目。 千岁仍是一副面上含笑的模样,青丝上的玉冠颇显耀眼,却仍逊色于其下一双满目含情的桃花眸子。 “怎么,趁夜偷闲?” 阿水摇摇头,“莫说我了。上次我一觉醒来便不见你,还以为是……是梦呢。” 她默默低了头,声音也弱了好些。若非千岁今日现身眼前,阿水真要认为那是一场梦了,还是一场难得一梦的美梦。 千岁一直注视于她。见她青丝有些凌乱,便不禁伸手为她撩拨了鬓间碎发。待一副清灵有气模样展现眼前,他才像舒了口气般开口回道: “那日我有事便离了。看你离了我,活得倒也挺好。” 阿水笑了笑,“因着我遇到了贵人,你看,”说着,她便伸手给千岁指了前方泛着火光的位置,“现在我就住在那儿。” “哦?”千岁顺着她的手看去,目光却停驻在她不经意撩拨起衣袖的藕臂上,勾唇笑道,“那儿的人待你可好?” “嗯,可好。”阿水定定点了点头道。 “那为何会有烦心事?” 千岁的眸子重新看向她,静如深潭。阿水向内深深望着,竟觉自己的心思被他一览无余。 “这……” 阿水看了一眼,立马就侧了眸子,憨憨笑道:“当是因为想吃那日的烤鸭了,现在想想,狐半腰的人儿都烤不出你那香味。” “原来是如此,稍后。” 阿水的疑惑还没过头,回过再看千岁时,他的手上竟凭空出现了一只金灿灿的烤鸭! “怎……怎么会?” 阿水一脸惊讶地看着千岁,企图从他的脸上找到答案。 然而千岁只是笑笑,那笑浮在暗夜里,竟教她看得万分明晰。他伸手将烧鸭递给了阿水,“如你想的那般。” “如我想的那般?”阿水思索了一会,突然在脑子里蹦出个答案来,“莫非千岁你是……” “是?”他的一双桃花眼显得异常魅惑,特别是在含趣看着她时。 “神仙!” 千岁看着面前笑得欢脱的阿水,不禁心上一动,只一眼,便转身看向了黑夜。不置可否。 阿水还想继续追问着,凑到他身边,哪想千岁先开了口。 “阿水,你不可怯懦。” 千岁的话有如珠玑,讲到了她的心坎里。 她紧握着手中东西,重重点了两下头,“是,我记得。” “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不可告诉旁人。” 秘密? “是什么秘密?” 阿水仍摸不清头脑,定定看着眼前石青袍子的人。却没想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像风一般消失在了暗夜中,不带起一丝声息。 她的心一震,原来是如此秘密。 第64章 大师将妖除 ——上界。 灵七此前奉旻一之命赶往冥界,向千岁问询了灵十六的灵息去处。就算灵十六已魂归故里,而至少精元尚存,不会销声匿迹。 可千岁并未透露多少,只称灵十六之息,已不存于混虚。 灵七代表青丘,当然不像九方宿一般争执到底。青丘也遵天道,一听千岁口中悖逆天道之辞,灵七便也退了三分步,带着这个讯息回到了青丘。 “如此看来,那千岁也无心帮扶。” 旻一长叹了一口气,心头说不上的堵塞。 “长老也莫过忧,”灵七上前道。 “千岁既说十六灵息不存于混虚,便也不存于冥界。说明十六极有可能还在某处,只是无法被我们发现就是。目前长老重心,还将放在青丘事务上才是。” 灵七虽也担心这个小妹,但既得了这个消息,他悬着的心也落下了几分。 再看青丘近日局势不稳,众妖部蠢蠢欲动,而成和长老又领着扶生回了紫墟,恐在筹备些秘密事宜。若无旻一主掌,稳定将心,恐将来局势不受把控。 灵七既为殿上狐,便要置大运于前,恳告旻一。 旻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向灵七道:“既如此,十六之事,你便交托于可信之人办理。而你,便随我整顿这乱势。” “是!”灵七重重点了点头。 要说这九尾皇氏的宗族关系,与母似乳娘之亲,长大而渐疏;与父,则似君臣相辅,成长而渐固。 而灵姻此前被仙尊召回,话上说是例行惩戒,其实并无人加怪于她,而仙尊,只教她在惘息山面壁几日。 而说是面壁,又可认作是给灵姻修炼找的个晃眼的借口。 因那惘息山地处仙中仙境,周围无杂物烦扰,与云顶交际,独处一地。内中灵气富足,又有万本典藏,功法秘籍,尽数在此。 因而这平日里,也是仙尊极爱去之一地。 而惘息山这一仙境,虽为众仙所知,却几乎没多少人能得令入内的。 仙尊攘贤,眼光独特,从灵姻第一次步入仙界参加仙宴之时,便一眼注意到了她。没负他所望,虽时隔百年,灵姻仍顺利登仙。 灵姻虽较众仙年轻,却一点没因此逊色。 故若论仙界中谁最得仙尊的心的,聪颖英气,蕙质兰心的灵姻,必榜上有名。 灵姻当也懂得仙尊心思,在惘息山内修炼多日,待时限一到,便转眼去了凌尘大殿。 殿上老儿见灵姻一身活气,仙体又较往日提了几分精神,不禁捋起白须,半眯着的眼里尽是赏悦。 “如何,怎舍得离开惘息山了?” “期限已到,不能不离。”灵姻作揖道。 仙尊“嚯嚯”笑了两声,“当然不是。灵姻上仙怕是有别的要紧之事吧?” 灵姻的一双沉寂眸子忽起一分不易察觉的惊异之色,姿态作正,浅浅道:“是。” “没想被剔除族谱的灵家小妹一事,还能如此上青丘之心。本尊尚不过问青丘之事,而这灵家小妹,本尊已替你过问了。灵息不存冥界,便道一时生命无忧。” 仙尊虽主管人间一事,但对六界发生之大事,也依旧是有些洞察的。 一如前言,灵家小妹一事可谓青丘之计,看是有个脑子的人都能想得出来。而计谋为何,反响如何,仙尊却不过掺。 灵姻有些惊讶,却也不否认仙尊知悉。 可灵十六的踪迹依旧困扰着她。若她的灵息不存在于冥界,又会散落在混虚的哪片土地,让她捕捉不到呢? 无从解答。 “既然上仙已知小妹踪迹,可还是担忧?” “小仙之担忧,另有他事。” 灵姻右手紧握着雪遮剑,作势向仙尊请求道: “此次灵姻鲁莽行事酿了大错,得仙尊您宽恕,而又助小仙大涨修为,灵姻感激在心。只是小仙仍有一事暂未完成,还恳请仙尊准我几日——” 还没等灵姻说完,仙尊轻抬手,准许道:“你想做什么,去便是了。” “仙尊怎知小仙不会再犯上次之错?”灵姻有些糊涂。 仙尊笑笑,一手捋着胡须,声音不失和蔼,“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本尊心怀之广大,可容你犯得一百个错。何况,上仙之举,不见得为过。” 灵姻本抱着一颗不确定之心,而听仙尊这么一说,她的心结顿时松了些。 “多谢仙尊!” 她转身走出凌尘殿,见日色和熙,仙友漫步,悠闲晕绕。而心上,却平白激起几分不安与踌躇来。 —— 翌日,阿水还是在一片嘈杂声音中惊醒的。 她揉着睡眼推开门,只见村民们熙熙攘攘围作一团,都聚在不远处的一块空地前。 阿水见状也小跑着挤到人群中去,哪知与他们隔了还有些距离,竟先与一阵刺鼻的血腥味打了个照面。 她忙地捂住口鼻,从人缝里儿挤了进去。 而内中被围着的,竟是一具狐狸尸体。 白色皮毛尽数被鲜血所染,三两一撮;双目紧闭着,唯沾血的牙缝儿咧开。仿佛狐狸生前最后一刻,还在想着如何用尖牙将对手撕裂。 此状虽不及齐砚尸体的令人作呕,却仍让阿水心上极不舒适。 站在狐狸尸体旁的那人淡淡开口道:“祸患已除,确为狐妖作祟。” “大师真将狐狸精杀死了!” “日后狐半腰终于能得个安宁了!” “感谢大师,感谢大师!我们狐半腰无以为报!” 村民们的热切尽显于话中,欢庆之余,唯阿水一人紧皱着眉头,似乎有些不安。 “这狐半腰上,仅此一只狐妖吗?” 阿水是信奉有债必偿的,若此番使狐妖动怒,保不齐它们会迁怒于整个狐半腰。 迟绥听着阿水的话,不禁生趣地笑了笑,“无所知。不过阿水姑娘但可放心,狐妖虽为妖怪,却无异于人。此番乃狐妖先行越界,我们只是以一抵一,日后再无瓜葛。” “大师怎知狐妖肯跟我们再无瓜葛?”阿水不解道。 “人中有人皇,妖怪也不例外。道分二,六界谨遵之。妖种之上,更有神、仙二位,应领妖序正常,不扰乱六界。” “而此狐妖杀人取心已是悖逆天道,若更将此事闹大,传至上界,不免会被追责。是时,就再非一妖之事,而牵扯全族。” 阿水听得有些稀里糊涂,又大抵有些明白了。想必日后狐半腰也不会再为狐妖所扰,那便是万事大吉。 思及此,阿水还给迟绥深深鞠了两个大躬。 陈宜为感谢他,也特请迟绥多留下来几日,以慰劳神伤。 阿水自那日起,也开始天天拜谒他的门下,希望他能收自己为徒。 因着自己实在是没一点长处,舞个刀弄个枪也是一点不在行,而总不能跟着陈宜一辈子打猎到老吧? 就算如此,若是日后狐半腰又受妖怪侵扰了,好歹自己学个术法,也能给人们出个力,才不至于落得个蹭吃蹭喝的烂名头来。 “叩叩——”阿水照往常一样敲着他的门,“大师,阿水想来拜师学艺!您就开开门吧!” “除妖之术法,于在下祖脉代代相传,从不外泄。” 这句话,迟绥已不知讲了多少次。 “您收阿水为徒儿,就不再是外传了不是?”阿水仍坚持不懈着。 她紧盯着门,希望它有哪怕一丝丝的动静。 终于,“砰——”的一声,门应声打开,迎面对上了一个较她高上许多的素袍男子。 第65章 心绪扰不宁 阿水见着面前男子,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 “大……大师!” 迟绥仍扣着个斗笠,无论天晴或阴,无论休憩或行。那顶斗笠仿佛就是他的命根子,离了它,便失了魂。 他一手抵着门框,斗笠下的一双眼睛似乎正紧紧盯着阿水,只是她不确定,只能弱弱问着: “大师,您可是同意收阿水为徒了?”她睁着圆滚滚的眼睛,却不知往哪儿方注视。 “狐半腰多身强力壮的男子,你若想拜我为师,也得往后轮轮。” 迟绥语气平淡,丝毫没有想同意她请求的意思。 阿水听这话,一下急了眼,驳斥道:“那……那想必也没人向我一般日日求师。何况——大师你这是什么话?阿水虽为女子,却一点不比男子逊色。” 面罩下传来一声冷嗤,迟绥将撑着门框的手放了下来,转而悠闲地叉着,“那你倒是说说自己有何能耐?” 阿水和他大眼瞪小眼,心底的一股气瞬间被他的这番话给堵了回去。有何能耐——似乎的确没什么能耐。 “不过阿水学得快!” 这可是真的。当初她来狐半腰,可是抱着一颗一无所知的心,好在有陈宜悉心教导,自己才把这规矩学透了。 陈宜也说,自己学得甚快。 “学得快……”迟绥在嘴里喃喃一句,饶有趣味地说着,“可在下游历四方,过不久便会离开这狐半腰。若要继承我的衣钵,便得随我云游四海,四处为家。你可愿意?” 迟绥的一番话问倒了她。 阿水虽吃得来苦,却不愿离开这狐半腰。她在这虽只待了四五月有余,但该有的情谊,也似藤蔓般深深依附在了枝蔓,怎也割舍不开。 她有些犹豫地开口:“那阿水只学一些皮毛,不跟大师您云游四海可否?” “不可。” 一声过后,他转手就要将门给合上,却被阿水抵着手臂给拦了下来。 “等等!” 迟绥停了下来,只定定看着阿水,语气里带着些不容置疑。 “在下祖辈除妖,在外人看来却只是行骗江湖之术士,不得民众待见。如今好心打算收个徒儿,竟还被请求留守家乡,免了奔波劳累之苦。” 斗笠下的一双异瞳,一只冰蓝沁人心脾,一只深邃食人无形。 他轻笑一声,“真世道荒谬。” 阿水被他的一番话给说得愣住了,她缓缓扒下倚着门的一只手,眼神里流出些黯然。 “对不住了,大师……” 迟绥没有作声。待她有些落寞地转过身去,他才叫住她道:“若想求师云游,便要摈弃以往种种。形体、神心,俱然。” 阿水回过头,早晨的日光洒在她白皙透嫩的脸颊上,第一次不显得那么朝气。她轻轻点头应是,清秀的长眉,也带些惆怅地微微皱起。 像是秋风揉拧旧枝,带出水波潺潺。 迟绥见她远去,心上有弦莫名松了几分。再望眼于狐半腰的村民,唯有走在路上的三三两两,其他大部都早起干活去了。 他带上门,掩了斗笠,不知不觉中避了人群出去。 昨夜下了小雨,将枝丫都沾染上了一层雨露。细水湿了衣袖,无碍,仍轻踮布鞋,跨过羊肠小道,任泥泞爬上衣脚。 竹林中的一个青袍身影,恰似仙人路过,激起林深鸟鸣,咻咻衣裳。 迟绥找了片干地,在两株竹子中间盘腿坐下。他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块布,其上散布着红色的血痕,不知其来处。 他将黄布平摊在草地上,用银色尖刀划过手指,任鲜血汩汩流出。 迟绥以指作笔,在黄布上画了些奇怪的字符。符如鬼怪,定睛细看,依稀能辨别出其面目。 待血渍干去,他忽地抽起黄布往半空中一甩,那东西便神乎悬住了。 周围风息带起草动,却唯独不变它的位置。只见黄布血光泛滥,弥散在空气中,带起他青袍飘飘。随着血光愈浓,四周被卷起的气息愈加强烈。 而迟绥,便安定坐在一片乱动中,双手齐作势,似乎正从异动中吸取能量。 随着气息渐喘,强大的气流掀走了他的竹编斗笠,青丝杂乱飞扬,唯一双眼紧紧闭着。 忽然,他猛地睁开眼。 周遭一切随之瞬时安定,那匹黄布也落寞随风飘地。而剑眉之下的一双异瞳,正散发出逼人的寒气,多看一眼,便会使全身血液冰冻,刺如针扎。 他站起,拾了斗笠,缓缓扣上。 “修炼了百年,确有实效。” 迟绥缓缓走出竹林,不留一些痕迹。 …… 阿水在家枯燥了一天,也烦恼了一天。迟绥的话一直萦绕在她的脑子里,久久飘散不去。 随他云游呢,能学到真本事,却要离开狐半腰,离了阿娘和陈宜;若任迟绥就此离开狐半腰,日后,可能自己就寻不得如此有本事的师父了。 她的心就像缠绕起的针线,怎么解也解不开。 陈宜走进屋子,见阿娘在灶炉旁生着火,而阿水呢,正在一旁百无聊赖地剥着毛豆。说是百无聊赖,其实又更是心神不宁。 陈宜笑着坐到她对面,用手叩了叩桌子,“剥什么豆子呢?你看看,这都掉地上了。” “啊?” 阿水这才把神收回来,看向一片狼藉的桌子,剥了壳的和豆壳都混在了一起,地上还落了不少来。 “啊呀,是我没留心。”阿水有些懊恼。 陈宜弯下身把豆子都捡了起来,而后又收拾了桌上的,最后眼睛定定望着她,语气依旧关切:“发生什么了?” 阿水有些不敢看他。不过恰恰如此,才被陈宜发现出些端倪来。 “无事,你说了我听。” 她这才放下心来,细细述说着自己的想法。 陈宜听完,只觉得她是心里存着压力,“怎么突然想拜师学艺了?村里人的话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都是些粗鄙浅薄之言罢了。” 阿水皱着眉头摇摇头,看向他道:“并非如此。只是我觉得自己没什么能耐,若能向大师学得一点,便能给村里人帮助一点。” 自己在狐半腰,一直是靠着陈宜的庇护才得以生活。若离了他,恐怕自己什么也不是。 陈宜看着她一脸懊恼,心里也不是滋味。他伸出手,覆上了她小小一只。 阿水只觉得手背忽然一热,渐而一股莫名的刺激袭上心头,害她赶忙收回了手,只一脸愣愣地看着陈宜。 他顿时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后又说:“我们不是大户人家,养的也不是闺女,并非叫你习四书通四艺。你只安生待着,便教我和阿娘放心了。何必再往外闯?” 阿水被他说得也有些动摇,却仍持不定意见。又问:“如若我真做了决定,你会同意我走吗?” 她的一双眸子澄澈得到底,无时无刻不泛着亮光,令人看着一点不忍拒绝。 陈宜思索了会,终于还是点点头。 阿水笑了笑,“那便好。” 晚上,一家人在饭桌上吃着菜。深秋寒气逼近,每到这时候,狐半腰的村人便会上山采一种香菇,配上大白菜煮着,那才叫一个香,直把浑身都热腾了。 阿水吃得紧,一如往常。 这时候,阿娘突然说了话:“陈宜,你也老大不小了,打算何时给陈家添个丁呐?” 第66章 恩人莫走,稍等阿水! 此话一出,饭桌上的氛围忽然变得奇怪了起来。 阿娘一脸热切地望着陈宜,而他刚要入口的一筷子突然顿在了空中,似被梗塞地“咳咳”了两声。 对面的阿水倒是看戏般嘿嘿笑着,夹着菜的筷子不停往嘴中送,插了句嘴道:“是啊,何时给我讨个好嫂子回来?” 就这几个月待下来,阿水发现这狐半腰的人男丁居多,小闺女也是有,还都是未出阁的。不过平日里苦力做得多,不似大安城里的大家闺秀,却也是勤劳善良的。 而又符合陈宜胃口的——细细一捋,倒还是有那么几个。 阿水可是期待极了,等陈宜讨了个媳妇儿回来,家里也就不止自己一个女儿了。 陈宜是个大男人,女儿家家的东西他也不懂一二。而好嫂子就不一样,平日里能与自己谈天说地,也能教自己些女儿家东西。总归不会太落寞。 而且自己看陈宜一人单身惯了,平时是一点女色不近。若再不讨个媳妇儿,她都怀疑陈宜是不是个真男儿了。 陈宜眼神飘向一脸看戏样的阿水,不知怎的,恍惚间脸上竟有些红晕爬过。 凑着灯光,阿水和阿娘是一点没察觉,只顾着等他回答了。 哪知陈宜愣了愣,声音不同以往地变了调子,继续往嘴巴里夹着菜,道:“我还没想法呢,况且时候还早,再等等也来得及……” 阿水一听这话不高兴了,一想日后也许就跟着迟绥做徒弟,兴许一年半载都回来不了。 若是错过了陈宜的婚礼,她可是会后悔一辈子。 她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双颊被风吹得有些透红,一双眼睛圆得锃亮,定定看着陈宜,认真说道: “一点不早了,阿娘既都如此说了,到时候你们给我生个大胖侄子来——我才肯走呢!” 阿水这话一出,瞬间又将尴尬的气氛给带活了起来。 陈宜看着面前小脸红润的阿水,笑得不行。他的心里头,正有一波春水来回荡着,轻轻敲着一无人问津之处。 如若照她所说,那陈宜宁愿一辈子都不讨媳妇儿。 —— 几日后的一早,阿水特地起早了些。 医馆老头儿医术虽好,却治不好自己的风寒腿。秋风凛冽,又带些湿气来,这几日他卧病在床,连医馆都没开了。 而村里的唯一闲人也非阿水莫属,于是她自然而然地担待起了如此大任,为医馆添些药材,顺便问问城中医者有什么法子能治治这腿的。 开门时候,天还刚蒙蒙亮,夜晚的雾水层层存积,高高悬在屋檐不经意展露出的茅草尖儿上,半透明的晶体里,隐约倒映着一轮圆日。 水珠被风吹得有些晃动,定睛细看,内中忽又出现了个女子身影。 阿水背着箩筐,特意经过了迟绥门前。见他大门紧闭着,她轻轻吐了口气,稍稍安下了心来。 等自己去大安城里给医馆老头添置完了药材,刚好回来向迟绥请教几个问题。 这之前,还得让他睡得饱、有精神,再面对自己时,才不至于那么烦心。 阿水心里快活,一路上小跑着,没一会便到了大安城。 往日里都是陈宜带着自己来。昨日官府验完了齐砚的尸身,将其送了回来,而今天陈宜爬得比自己还早些,带着村里的几个弟兄一齐上山将他给安葬了。 故而现在,只她一人带着背篓在城里头闲逛着,遇到好些新鲜事都没人分享了,不觉中还是感些遗憾。 她没先去药房,而是跟着人流往锦溪街那走去了。 今天不知有什么盛大事儿,本就繁华的锦溪街较往日又更添盛韵。 且不说攒动的人头,这铺了满街的红毯,一直延续到最前边路人的脚下,金银丝线如糖丝般拔出,细较锱铢,晃若金器。 锦溪街上,匹匹棕褐宝马头上都挂着大红的彩饰,由黑服饰的威严士兵带头牵着,伴随着阵阵呼声,穿过两侧熙攘的人群。 他们的脸上,个个含着笑意,直将这深秋的凄冷给消减了去。 阿水好容易挤进了个前排位置,不过她望前望后,始终找不到队伍的头尾。 “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啊?” 阿水卖力喊着,生怕周围那些人听不见自己。 被问的那人眼睛一直往远处搜索着,听到她的话也没转过头来,而是笑着应道:“今天可是锦溪公主出嫁的好日子呐!” 锦溪公主?出嫁! 阿水顿悟,一双眼睛也随着众人的视线,往黑衣人整齐布列的深处搜索去。 她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的所见。 那顶百花金嵌花轿,是她毕生见过的最奢华的轿子。大红色只是第一眼之见,若是多将眼光停留一会,便会察觉那晃住自己双眼的,其实是整座花轿的嵌金。 脚踏两边,肃肃立着两尊镀金驭马门将,舞剑作势,给轿子里的那人徒添威望。轿顶之上,竟还四面伫着九顶金轿!每一顶,单独做出,也定是奢华万分。 阿水的一双眼睛,连同整一颗心——都被它深深牵系住了。 欢快的唢呐连天,将历来的凄风苦雨都吹散了去。风月朗朗,标识着大安的长治安宁;民众喜颜,昭示国主万寿无疆,万圣长天。 微风拂过,带起窗格帘布翩翩。 锦溪公主的一张绝世侧颜如此展示在众人面前,而阿水的心思,似乎只存在于那些亮闪闪的东西上。 “真漂亮……” 阿水看着她头顶上的一双凤卫珠金翅玉步摇,方才的一颗跳跃欣喜的心顿时沉寂了下来。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东西,以至于多几分躁动,都会丧失捕捉它风采的机会。 她眼看着长队离自己远去,心上徒生些莫名的滋味。还有好些人追着公主的花轿跟了上去,阿水背着一个大竹篓,一个站不稳,就被挤到了红毯之外。 哪知她还没调整好步子,余光忽瞟到前方一队车马正要往她这方向驶过来,仅几尺之远,她甚至能感觉到马儿的鼻息。 阿水的突然闯入使马儿一惊,它忽而抬起前蹄,尖厉的嘶吼声朝天盖过了唢呐,驭马的人操控不及,只能奋力拉着缰绳。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害怕之余又险而跌倒。而就当近在咫尺的马蹄即将触碰到她之际,阿水忽然觉得腰间一紧,随后整个人就像腾空起来般,只听得马蹄踏地声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缓过神来,心中后怕不止。而她缓缓睁开眼,只觉眼前黑黢黢一片。 “这是哪儿?” 阿水方才疑惑,突然双手恢复了知觉,自己——竟是在抓着些什么东西?! 她猛地撒手往后退了几步,根本不存在什么黑黢黢的地方。那,分明是一个男人的胸脯! 不过,怎么看这身衣服这么熟悉呢? 阿水顺着那男人的胸膛往上看,直见他的正脸,这才倒吸了一口气。 内中情绪,害怕占了一分,而惊艳占了两分。 害怕的是,男人的面如冰山,竟一点看不出他的心思。喜或是忧,在他的脸上,阿水想不出会有怎样不一样的表达。 而惊艳,却也是因他的一副好面庞。青丝缕缕,被风息带起而显柔美;一副剑眉斜入鬓丝,不走一丝偏锋。 那双眸子,含着太多思绪,不似陈宜的简单,却能挑起观者的无限好奇。长睫微翘,却遮不住眸子里似寒似暖的波纹。 她紧紧盯着他的薄唇,想,他应该是会说些什么的。 哪知,他只简单看了眼阿水,便负手转身离开了。 第67章 认个阿九来 阿水一下愣在原地。直听前方的提醒声传来,她才又重新追捕上那男子的身影。 “姑娘啊,别傻站着了,仔细后方车队驶来!” 一个靠边站着的中年男子见她站在路边干捉急,便好心扯着嗓子提醒道。 “谢谢大叔!” 一边穿过人群,阿水还不忘回应那个好心提醒的人。 还好那男子逆着人群离开,而大部的人都已追着锦溪公主去了,阿水很快便跟上了他的步子。 问她是为何跟去,如若真要问个正当的名堂出来,许是为了给他道声感谢吧。 若多一些不纯粹的理由,兴许是想再与他说些话。毕竟这种矜贵公子,自己可不是每天都能见到的。 “恩人!” 阿水见着他就与自己隔了几尺距离,终于扶着膝盖停了下来,嘴里大喘着气,嘘嘘说着。 前方那男子也停下了步子,蓦地转过身,看着因急促而红了脸颊的阿水,不禁挑了挑眉,问着:“怎么?” 阿水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话,果不其然,真是应了自己的一感觉——怎么听都有些不近人情。 不过怎么说,他好歹都算是自己的恩人吧。 于是她咧了个笑出来,“多谢恩人方才救命之举。若是没有恩人,阿水可能就命丧马蹄之下了……” 保不齐,朝廷还会说公主大喜之日被自己沾了血气,顶不吉利,而要抄了自己满门呢! 大安的政局陈宜也只跟自己讲了一些,只知皇权至上,不得忤逆。而一旦试错,要承担的后果可是连想都想不到的。 如此,她也不免会带上一些自己的主观臆断了。 阿水说得真诚,哪知眼前这一男子只放眼于自己的身子。 他一品,只见眼前这女子着一粗布衣裳,腰间系一青衿,而青丝简单用了木簪束起,倒也不为腌臢。 只不过,她的灵气已然消失,关于混虚的一切记忆都已荡然无存。若非她还生的一副熟悉面孔,九方宿只怕得晚点才能找到她了。 千岁以九方宿的五百年修为作为条件,得以让他从冥界的命法轮中窥见一眼灵十六的所在。 那时候,她正与周围凡人共宿一地,一副怯懦模样,看来还是初来乍到。 千岁没与他透露多少,而九方宿第一次下人间,从人迹罕至的深林找起,而后是黄石绝壁的深山,逐渐人烟渐长。 终于在大安都城的锦溪街上,第一眼发现了她。 她当时还系着面巾,一副看热闹模样倒是没变。也正因此,虽她脱了灵气,九方宿还是能认得出她。 没想到,她竟这么快就熟悉了人间生活,还换了个新名字。 他颇有趣味地看着阿水,眼神,仿佛要把她给吃透了。 “把手伸出来。” 阿水等了半天,等来恩人开口的第二句话,竟是叫自己伸出手来? 她有些不可置信。但定定看着九方宿一双冷情却无害的眸子,阿水也想不出他会怎么害自己。 于是她拿手擦了擦衣服,乖乖将它平摊在九方宿面前。 没想,面前那男子竟毫不犹豫地握了上去! 阿水先是一惊,只觉手背一热,而方那孤零零的一只手,已被更大,更白,更骨节分明的另一只给覆了上去。 不仅如此,阿水还感受了一分握紧之力。 她深深咽了口口水,竟忘了要将手给抽回来。 好在,面前男子率先做了那事。 九方宿没有猜错。 那日见灵十六浑身是血倒下地上之时,他六万年前的那些记忆,便如期被唤醒了。 朔连所说的那些话,权衡灵法,前后相生——讲的便是灵姬与她的关系。 六万年前,灵姬负伤倒地,其血沾染缘生石之时,便打开了缘生石鲜为人知的机要之锁。 而灵十六降生于灵姬魂魄转世之时,婴娃啼哭之时,缘生石的机要之匙便有了安放之地。 灵姬之死,渡了她生。以血为媒,结印神石。 灵十六的鲜血触及缘生石一瞬时,神石内的灵气便尽数传给了她,直至黑石滚落,那股力,就已被封存在了眼前之人体内。 可九方宿却一点感受不到。 不论是灵法探息或是肌肤之亲,那股强大的力量就像被封印了一般,如何也再探不得。 或因什么机理,九方宿尚未习得。 故而初见下来,他也并不心急怎么从阿水身上获得神石之力。兴许一切自有安排就是了。 他收回手,定定看着一脸红到耳根的女子,心上莫名生出一股熟悉的滋味。而这股熟悉究竟来自哪儿,他却不好探究。 而阿水则还沉浸在方才的脑子一股热中,愣愣看着一脸无事的九方宿,支支吾吾地说着:“怎……怎么?” “无事。” 一句冷情落毕,他便没有预兆地转过了身,令阿水措手不及。 既然确定了缘生石之力存在她的体内,又不得方要,也不怕她会逃走,不如多留几日,再想想法子。 如今青丘尚未发现灵十六的踪迹,又受外务所扰,而自己脱了魔界众多事务,难得来一趟凡间。 都说凡间纵有七情六欲之苦,却又为六界极乐之土,因而又为修仙成神者最经渡劫之处。九方宿初来一遭,难免会生此一览之心。 而阿水见他要走,又几个步子追了上去,“恩人!我似乎……在哪儿见过你?” “锦溪街。” 九方宿应了话,却不停步子。 锦溪街?阿水细细一想,恩人果真就是那日的矜贵公子,再一遇,可不就是莫大的机缘了吗! 念及此,阿水只觉得心里莫名有什么东西牵引着走近他,只为与他多些交集。 许是好奇。 此后不知走了多远,而阿水找不到话聊,只慢他几个步子,定定地跟在九方宿后边。 而他终于忍不住转过头来,语气里带着些命令:“你无处可去?” “不……不是啊。”阿水摇摇头。 “有家便归家。” 九方宿想不明白,灵十六既渡了生,怎么还会遗传上一世的小鬼头心思。不过好一点的是,她终于不第一眼就拿自己当大魔头了。 “那恩人可问个名讳?以便下次再遇,阿水能再认得出来。” “无名无姓,你便认不出了?”九方宿微微勾了嘴角,倒很稀奇。 “倒也不是,”阿水真将他的话当成了问题,眉心一皱,竟还真细细想着答案。 “名讳只是个载体罢了。但若阿水知晓了恩人名讳,再想起恩人时候,阿水便能借着名讳也向别人传道,再不是恩人恩人的。毕竟世上能遇的恩人太多,而恩人您却只有一个。” 九方宿静静听着。好容易摆脱了古灵精怪的灵十六,如今又迎来个稚气未脱的阿水——他只觉得自己是自找麻烦。 “阿九。” 他不喜欺骗,又不轻易向人吐露名讳。而面对眼前这个小鬼,他也不想再与之拉扯着。 “阿九?这个名字好记!” 阿水莫名乐了起来,铜铃般的眼睛一直盯着九方宿,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 九方宿可是再受不住,转过了身去,哪知后边的阿水又抛出来了个问题。 “阿九,我们以后还会再见吗?” 听得出,她的话里满是期待。 阿水没听他应话,而见他停下了步子,轻点了下头。 她面上浮着笑,一直等到九方宿消失在自己眼中时才缓缓收了回来。 猛地意识到:医馆老头儿的药还没采置呢! 第68章 一语道醒梦中人 阿水背着比人还重的竹篓回到狐半腰,简直要把两只腿给走废了。 到村门时候,好在她遇到了陈宜。陈宜看见阿水,三两步便跑了过来,一把接住她背上那个大竹篓,不由得抱怨一声: “早说了你要帮老头儿拿药草去,就等我回来再去了,”他掂了掂重量,笑着说,“这么重,不得有一个你了啊!” 阿水没力气地拍了拍他,喘着粗气说着:“行了行了,下次一定叫你。谁叫你有事要做,可是耽搁不起的。” 陈宜听她的话,不禁轻嘘了一声。 昨日官府传来消息,仵作验尸说明齐砚尸身上伤口确为野兽撕咬所致,但只草草结案,对外的结状告示里也丝毫不提什么妖怪。上报给赵诠的,只说齐砚回家省亲时路遇野兽,无防被咬死了。 恐也怕扰乱民心,何况国主赵诠对牛鬼蛇神这事一直避之不及。虽及旱涝之年会准许道士在祭坛求天,却从不允民间传道。 赵诠如此,不求长生不老,不追道法魔术,因也称得百年一遇之明君。 而举国受其影响,这妖魔之事,也只敢背地闲谈,从不大大张扬。 好在此次有迟绥除妖,若要等得官府派兵支援,可不知要到何时候。 虽然心里想得多,陈宜是一点没敢跟阿水提这件事。她本就担心这担心那的,再多一桩事,只怕会更添心堵。 陈宜笑了笑,拾掇了下背篓,“累了,回去休息会吧。” “嗯。” 阿水定定点了两下头,跟在陈宜身后,心里头可乐了。身边有这么个好哥哥,她也许真的不用想自己那未知的前程。 一路向着村人问好,阿水的余光下意识飘到了左侧的小舍,那平常不开的门今日竟神乎地敞开了,更甚,门旁还欹侧着一个头戴斗笠的人。 那之下,仿佛有一副犀利的眼神,正意味深长地盯着她,探悉她的一举一动。 阿水拍了拍陈宜,歪着头朝他喊着:“你先回吧,我去找找大师,记得给我留菜!” 说着,她便侧身走去了那处,留着陈宜安静笑着。 迟绥似乎知道她要来,放下了手,摆正身子往屋内走去,却留了个门来。 阿水看着有些犹豫,不过最终还是长嘘一声跨进了门槛。 “大师,您找阿水有事?” 迟绥坐在案几边上,将斗笠往上扶了扶,有些好笑道:“不是你先进了我的门?” 话虽如此,若非先得了他的默许也不会…… 阿水心里想着,却没说出来。 只乖乖点点头,应道:“是。” 迟绥笑了笑,“那你来这,找我是谓何事?” “我……我还没想好是否该离开这儿。” “哦?还没想好,时候可是不等人。”迟绥说得风轻云淡,却一下把阿水急了起来。 “大师您要走了?” “最晚明日。” 阿水不可思议地上前几步,直挡在了迟绥身前,声音急促:“怎么……您再多待几日可好?” “我已在这待了小半月有余,休整够了,还有其他地方等着在下去除妖。这世上,可不止这一个狐半腰。” 他的语气忽而变得凌厉起来,没等阿水辩驳,又继续道: “当今国主昏愚,大土百姓受妖怪困扰,却仍偏置一词,自以明君着称却看不见百姓民不聊生。官府视申诉为废纸,蒙蔽己之双目,推卸罪责,忹为人物!” 迟绥的一番话第一次让阿水觉着有些后背发凉。她不知其对国主所指是真是假,不过就那日自己在官府的所见所闻,确乎,是有此事。 她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弱弱说着:“大师莫气……” 迟绥轻哼一声,“至此,你到底是要留在这儿,还是随我去到下一个狐半腰?” “我在这还有些未完成的事,暂时还不能走……” 好多差事还等着自己做,好多人还等着自己道别,怎能如此仓促就走了? 而迟绥却饶有趣味地接上了她的话,“在这嫁娶?” “什……什么意思?”阿水不解他的话中意。 “你与陈宜情投意合,又借媒妁之言,若不成佳事,倒失为遗憾。” 阿水摇摇头否认道:“并非如此,我与陈宜同认一位阿娘,同生活在一片屋檐下,陈宜与我乃兄妹情谊,怎能……怎能嫁娶!” “不是能不能,而是会不会。你也是个傻姑娘,看不出陈宜对你存有僭越兄妹之情。” 迟绥轻轻叩着桌子,“嗒嗒”声不止,徒给这静谧的氛围添些盎然趣味。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而造就的这些空白足以令阿水的脑子热得涨开,连同一张小巧脸蛋,也都瞬时红到了耳根。 “不会的……” 连她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会吗?也许。 陈宜与自己无话不谈,从一开始的悉心教导到试错纠正,日日陪伴无他不欢,阿水也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作为兄长般的存在。 可她的确,从来未揣度过陈宜对自己的想法。 “好了。” 迟绥忽然说话,将阿水从不定中给拉了回来。 “你要随心,方能从道。无人逼你,所作决定,权为你所愿。明日卯时村口,若想好了,便带上随行包袱,过时不候。” 阿水怔怔地点点头,眼睛不知看向了哪儿,只是嘴巴空空应着:“好。” 走进家门,她嗅到了浓浓的烟火气味,想必是阿娘又在烧火了。 而阿娘的呼唤声仿佛被挡在了耳外,直到她走到自己面前挥挥手,她才方晃过神来。 “这是魔怔了?怎么听不见阿娘唤呐?” 阿水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今早帮医馆的刘爷爷带了些药草,背得累了。” 阿娘“哦”了一声,随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细语说着:“那便回房好生歇着吧,待会阿娘唤你吃饭。” 阿水看着她有些泛白的鬓角,第一次觉得眼睛有点发酸。 她极力掩抑住自己的情绪,奋力挤出个笑来:“好嘞。” 她在屋子里休息了会,不知不觉就到了晚饭。阿娘唤她,待出来时,陈宜已经在座上了。 “今晚有什么好吃的?” 阿水脸上兴趣依然,几步子就凑到了饭桌前。 “每日里不就这两样菜?都是你爱吃的罢了。” 陈宜笑着看她,筷子第一个碰的,依然是夹给她的菜。 阿水今日才恍惚察觉到,以往每天,他都是这样待自己的。有什么好吃的,自己总是被分享的第一个;城中又出了什么稀奇玩意儿,陈宜也会第一时间带自己去。 一切都很好,只是阿水不想耽误他。何况日后这狐半腰,总不能是自己的唯一归处。 这顿晚饭吃得欢心,她还特意给自己多盛了一碗。饭桌上有说有笑的,阿娘说着凛冬将至,陈宜则说入冬的氅衣不足担心,猎来的动物毛皮足够抵十年冬了。 阿水则细细听着,牢牢将二人的音容笑貌刻在心里头。 回房时候,她特意找了纸笔来,一笔一划地认真写着。虽看着有些别扭,但形象还是能辨出一二来。 这一夜,她近乎无眠。寅时她就起来收拾了东西,悄悄合上了门,轻踮着步子来到村口。 没曾想,迟绥早早就在这候着了。 “想好了?” 阿水点点头,“走吧,师傅。” 第69章 随绥入万莫 直到离开了狐半山,阿水才知道这世上不止一个大安,更不止一位赵诠国主。 迟绥带着阿水一路往远离大安的方向赶去,无马车代步,无鱼肉果腹。渴了只有叶片雨水,如若幸运还能遇见一条干净的河流。 但若肚子饿了可就没那么幸运了。阿水一开始不知会赶那么久的路,于是只从家里带了几张烧饼。 雨水沾湿发烂了不说,拿这些当新鲜的入口,也撑不过去几天。 离了狐半腰走去,树林和竹林都在不知不觉中缩短了身子,变成了她认不出名字的矮小灌木来,只有几步一遇的几棵大树,孤孤单单地立着。 这趟旅途充满了未知是真,远比自己想的更苦更累也是真。 只有日夜无休无止的步行。刺股的草扎,硌背的硬树皮,冷冽扑面而来的寒风,将阿水折腾得落了风寒。 劈开荆棘也许不会带来光明,但一定会带来胳膊上血流不止的伤口。 不知不觉,她与迟绥又破了一重山。 阿水终于忍不住问他:“师傅,这还有几天能到万莫山啊?” 她已经累得不行。 因染了风寒,她的气色较之前又惨白了些。雨露沾湿了它的发髻,一只朴素的木簪子已不按规章地胡乱插在了发丝一处。 而原本青白色的衣裳已尽数染上了土灰,掺上一些被荆棘划破的肌肤的血渍。除一张脸外,她看来,已名副其实地成了一乞丐。 而阿水并不很在意,毕竟自己出了这趟家门,本就不祈求自己会有何好日子过。只要小命还保得住,还能有机会回狐半腰就好。 迟绥像是习惯了似的,一路下来,竟一点儿粗气不喘。他看着满身腌臢的阿水,斗笠下的一双眸子微微动了一下,而后随手扒起了一根草含在嘴里,又随后扒起一根给她。 阿水有些不明所以地接下,细细听他讲来。 “路途遥远,你早该料到。如今尝到了滋味,可还愿意跟为师走下去?” 迟绥第一次自称为师。看来,他已经将阿水当做自己的入门弟子了。在她听来,简直美哉! 阿水不顾前途劳累,重重点了两下头,“愿意!只要能跟师父学到真功夫,阿水不辞辛劳!” 迟绥轻笑了两声,将草根嚼得有劲,一手伸出指向前方不远处的一片山上,语气里带些释然:“那便是万莫山了。” 迟绥与阿水说,外界干扰修炼的因素太多,非天不遂人愿,便是人心难测,消处处提防。而这万莫山,乃迟绥祖辈发现的一处绝佳之境。 而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阿水都要跟着迟绥在万莫山附近过着活。虽与外界彻底隔阂,但唯有如此,才能成效大增。 虽然到现在,阿水都不知自己要从迟绥那儿习得什么来。 阿水定定看着前方,心里头莫名有了念想。师父跟她说,一旦自己功成出师,便能下山为民除妖了。是时,自己也将回到狐半腰,寻找自己的阿娘与陈宜大哥。 思及此,阿水立马拔开步子往那头去,竟一点不累了。 不见迟绥在后头一无所动,双手交叉着,看着不远处卖力往前跑的女子,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不知这次又走了多久,只知在夜幕降临前,他们终于顺利到达了万莫山。 黄昏下的万莫山,夕阳毫不吝啬地给予着自己的光辉,将它尽数洒落在万莫山光秃秃的岩壁上。只有细细看去才能见的深绿苔藓,密密开着,含着可见的金黄孢子。 阿水在这庞然大物前顿了步子,乖乖等着迟绥前来为自己开路。 想来这地儿,也并非数百年未有人息。只见洞口处的横枝已被有心人砍去,余下的旁生,并不足以阻碍到行进者的步伐。 迟绥后脚便赶了上来,还不知从哪儿生了根柴火。他走过阿水,火光足以点亮整个空荡荡的山洞。 万莫山不仅外形上看着大,内中看来,也可容下不止二百村民。 洞里洞外相差并不大,相较之下,不过是多了个避风港。阿水一进到洞里,只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暖和了不少。 她这才发现自己被冷风吹惯了而一点儿感觉没有,进到里边,反而还有些哆嗦起来。 阿水不禁使劲揉搓着自己的胳膊,直到迟绥的声音传来:“休息吧。” 他的声音本就有些轻,萦绕在这偌大的山洞里头,更显可怖。 而阿水只能点点头应着,却不知该找个什么样的地儿躺下。 她忽而意识到除妖术士的艰辛了。 阿水随便找了个干净的角落坐了下来,背靠着岩壁,直感凉飕飕的。 她转眼看向迟绥,只见他找了些枯木堆积一起,一把火下去,烧旺了整个山洞。稍觉些暖意。 他而后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了一张符纸样的东西,将它的一角点燃后抛向洞口,“倏”的一下便成了烟灰洒向风中。 而他的嘴里念着什么,双手做着奇怪的动作,阿水还没看尽兴呢,他一会便停了下来。 “师父,方那是什么术法?”阿水疑惑道。 “万莫山附近时有妖怪出没,若你想见到明日的太阳——就必须得学会的术法。”迟绥看向阿水,说得平淡。 “原来如此……阿水定会学会的!”虽然这么说,但她抱着自己双膝的力度还是在冥冥中大了些。 翌日一早,外边的太阳实在刺眼,直将阿水从睡梦中唤醒。 只是一睁开眼,她便见迟绥在一旁打坐,没好意思惊扰他。见四周不存吃食,阿水肚子又饿得慌,便一人出去找着了。 庆幸的是,她临走时候还带上了陈宜给自己买的弓弩。以前觉着打猎都是陈宜主手,自己一点派不上用场。现在看来,这弓弩简直是救命之物。 只是不仅这万莫山大,周围的地域也广。 阿水本以为自己是往一个方向走的,庆幸避了成堆的树木,也就没了恼人的蚊虫;哪想走到万莫山时,那些消失的林木又神乎出现了。 不过林木成群的一个大好处就是——猎物也多。 阿水抱着此心,背着弓弩四下里搜索着。 她按着陈宜教予自己的方法做了个陷阱,不过也不知是技术原因还是怎,阿水在陷阱旁足足候了半个时辰,结果连个风吹草动都见不着,还害自己的风寒更加严重了。 “阿嚏——” 她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心里想着可不要将猎物吓跑才行。 哪知,这一下非但没给吓跑,反而招来了一些好东西。 阿水倚在树后默默观察着,只见一只白灰的兔子正一窜一窜地,直往自己设的陷阱方向去。 “莫非真进去了?” 阿水有些不可思议地走上前去,猫着身子往陷阱里头瞧着,没想里面竟真圈了个大白兔子。 她赶得将它抱出,小跑着往山洞方向跑去。 这么一看,日后虽不知除妖之术能被自己学得几分,但捕猎之术,那还得算自己是数一数二的。 她跑得匆忙,没来得及看自己走后,那块地上凭空出现的一个身着蟒纹长袍的男子身影。 “蠢笨,果还是不变一二。” 第70章 迟绥之心计 九方宿拂了大袖,靠在树干一侧。 他似乎一点不惧寒冬凛冽,任凭冷风怎么吹来,他的脸上都不见冻红的绯色,而是一贯的瓷白。纤尘不染,片灰不沾。 九方宿的手一点没有防备地伸出袖外,在这个路有冻死骨的时节,他依然着一件单薄的袍子,大袖轻掩的手腕上,圈着一个朴素的叶枝。 这是上界的灵器,以防他在凡间施法而被神界之徒察觉的必需之器。 神尊规定六界不得在凡间动法,却唯独圈不住九方宿。他从不遵什么规矩,他遵守的,从来就是他一往的行径。 人间的一年漫长,虽分日日夜夜,春秋冬夏,却也仅是上界风光的无味延伸。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便是每时每刻,都异常缓慢。 九方宿自冥界而来,已在凡间待了几月有余。这儿的繁荣已大体被他赏了个遍,什么舞榭楼台,歌舞升平,不过是另一个神王朝的缩影罢了。 挑明了看,不过是君臣交易,奴隶了一批又一批的人。他不懂人间喜乐,也不见困苦之下的至美情谊。 九方宿常常试想,若是当初,自己是缘生石的第一经手者,若这混虚由自己主宰,会否,这眼前的世间,就不再是如此苍白无味了。 他轻拈着不经意落于他手的枯叶,攥着叶柄来回旋着,眼里,似乎多了一个曼妙起舞的身姿。 那日,她穿的,似乎也是较这叶子一般颜色的萝裙。 无名树下的墨色身影,与这荒野凛冬很是相应。连同那份寂寞无语,孤寂绝尘。 —— 阿水快活地抱着那只野兔子跑回山洞,见方还坐着的迟绥不见了踪影,不禁心中疑惑。 不过既然走进来时没见着他,想必是早出去了,于是阿水卷了袖子,打算亲手拾掇这只野兔子。 不过—— 陈宜虽将打猎的方法都教予了自己,但杀生这事,他每次可都是叫自己躲得远远的。说是什么,怕女孩子家见了不好。 这下好了,野兔就在手上,她却拿它一点办法没有。 所以在迟绥回来前,阿水暂且就将那兔子当个暖手宝了。捂在腹前,倒是暖得实在。 不知过了多久,迟绥终于从外面回来了。 阿水一见他立马站起了身,喊道:“师父!” 迟绥方才出去便是为了打猎的,然而如今归来,两手还是空空。 本想野物入了冬就不好出来蹿的,哪知他一见阿水手里的东西,立马觉得这万莫山附近定有野物成群,只是自己眼拙尚未发现罢了。 “师父,您方才哪儿去了?”阿水好奇问着。 迟绥“咳咳”了两声,“出去找你去了。” 阿水不好意思地“哦”了一声,随后将手里东西拿给他看,“师父,阿水捕了只野兔,您看看怎么烤着好吃。” 阿水有些无奈,若是自己会处理,铁定就不这么被动了。 迟绥二话没说接了过来,不过一会便处理好,将它放上了木架。 二人如此对立坐着,烤着架下的一团旺火。阿水搓着手,看着火苗不时往上窜着,内中,她似乎看见了狐半腰。 看见阿娘坐在灶炉旁如此生着火,看见陈宜坐在对面帮着自己剥豆子……豆子时而蹦落,他一点不浪费,又将颗颗给捡起,洗净,做了一盘自己爱吃的,热乎的菜。 看着看着,阿水的眼睛莫名有些发了酸。 迟绥有些察觉到,沉声问着:“想家了?” 阿水点点头,拾掇了下心情,“总归会有一点。时间久了便不会了。” 迟绥笑了笑,却是阿水探悉不了的一抹笑。 看着将自己裹得严实的迟绥,阿水不禁发问:“师父,为何您要如此包着?” 若说是御寒,在这时候她也就信了。可前段阵子见他就是如此,莫不是天生染疾,患了什么不能见人之症? 虽是这么想着,她可不敢当着迟绥的面说破。保不齐可要被逐出师门的。 “你可好奇?”迟绥说着,不经意地抬了抬斗笠,眼看就要见到他的一双神秘的眼睛了。 “好奇归好奇,阿水的确想一识庐山真面目,不过若是师父您不愿意,那阿水也不强求就是。” “倒不失为一个好徒儿。” 迟绥笑着,却没有一点要揭开斗笠的动作。阿水便也认了。 野兔在大火的炙烤下一下就熟了,嫩肉的香味扑鼻,直将阿水整身的疲累寒冷都消了去。 自第一次从千岁那吃得烤鸭,她似乎就爱上了这类东西般。况且她在狐半腰吃的机会并不多,好多天去城里才能吃得一回。 此般诱惑,唯有香喷喷的肉才能给足她。 迟绥摘了面罩,一口一口啃着,见眼前的女子吃得开心,他竟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他游历多年,若是没寻得住处下来,便就栖息于这万莫山。 因而他将烤东西都吃遍了,而没有一次是如她那般滋味可口。也是奇怪。 “好徒儿,为师问你一个问题。” “嗯,师父您说。” 阿水吃得正香,也还留了一口回答他的问题。 “你当真一点不记得从河间地醒来之前的事了?” 此前跋涉的几天中,阿水因着无聊,便将自己失忆的事同迟绥讲了,哪知他那会压根没心思搭理自己。 谈及这个问题,阿水也只是定定摇了摇头,“一点记不起。连一个影儿都记不起。” 狐半腰时候,医馆老头儿关心自己的失忆症,还特意给自己配了几服药草,只是半月用下来一点好转没有。最后还是阿水开口说如此过于破费,才终止了这一无果法子。 迟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既如此,想必也是困扰吧。” “开始有点,不过狐半腰的村人待我可好,久而久之,我往后有关的记忆,便都是关于他们的了。倒是一点不觉困扰。” 迟绥似乎有些惊讶,拿着烤兔的一只手微颤,最终悬在了嘴边。 “你觉为师如何?” “可好。”阿水点点头,笑着看他,“师父神通广大,为狐半腰的村民除害,兼济天下,胸怀博大。也因此,阿水才想跟着师父,学真本事。” 她的话一点不假。就算在置疑众生,崇尚道法的迟绥看来,也一点不假。 他并不否认此行骗出阿水,并非真心收她为徒。 迟绥的祖上乃正统除妖师,世世代代生活在大安之土上。而往日,大安并非大安,而是综金、楚、吴三国之地的统称。 如今大安国主之祖父,本为吴国世子的先皇赵寅收复三地,大一统国号为“安”。 自赵寅上位,自古受捧的除妖师,不仅受恶闻缠身,更是被剥夺了营生,饱受非议。 而到了迟绥这代,大部的除妖师都卸下指责,双双归隐,一人独乐。 但迟绥却不甘心。他生有一双洞悉万物的异瞳,能辨妖魔,识鬼神。若除妖师的地位仍似以前,那他现在,就不该还在这万莫山了。 他妄图悖逆天道。若妖种能修仙,为何凡人就不行?他天赐异瞳,本该长进更多。 迟绥助人除妖,却也借妖修炼。可妖毕竟是妖,身上流着肮脏之血。而阿水不一样。 那日他行至河间地,巧遇阿水,只一眼,他便看出她非现世之人。 她乃灵族血脉,非妖非魔,更非愚昧无知的凡人。 他将以她血覆脉,颠覆乾坤。 第71章 以我血为你用 “师父?” 阿水见迟绥久久没有动静,不禁停下了手中动作,转而疑惑地看向他问道。 “吃饱了吗?”他问得淡然。 阿水思考了一下,其实肚子依然的饿感告诉她——并没有饱。几日下来,她一顿像样的正餐都没吃过,好容易有了一只香嫩的烤兔,手中残余还未下口,当是没饱了。 不过她装作“嗝”了一声,将手中的烤兔子拿了片大叶子装了放在一边,揉了揉肚子笑道:“饱了,师父。” 如若是迟绥借机问自己有无时间修炼,自己说还没吃饱——那可不就糗大发了吗! 眼前的阿水笑得天真,一双眼睛跟铜铃似的闪亮,内中闪着的不仅是能融化寒霜的笑意,更是对他这个无耻师父的信任。 迟绥不知阿水从何而来,也对她有些不可置信——堂堂灵族堕为凡胎,灵力与记忆都失了也就罢了,为何心智仍跟凡人无二。甚至更为愚笨。 无所措辞,方得一词。 迟绥以为的神与仙,灵与魂,不外乎是至纯至净,至高无上的存在。然置于眼前女子,却一点看不出。 他本是无心的。若阿水是个寻常人家的孩子,他便也就打发她两句,当她求师的话语为玩笑了。 可她并不是。她是自己修仙的要方。 迟绥点了点头,站起时顿了一下,后又继续道:“吃饱了,就该休息了。” 阿水面上显着疑惑:“休息什么?” 迟绥没有应她,而是步履轻轻走过她。绕到其后时,他一把从大袖中掏出一块白布,用力捂住了阿水的口鼻。 阿水只觉得呼吸在一时间变得困难,她双手使力,想扯开束缚在自己脖颈上的大手。 不过可想而知,迟绥的力气大她不只一倍。手中女子挣扎了一番后便耗尽了体力,连着双手缓缓落了下来,整个身子都瘫软在了迟绥的腿上。 “对不住了……” 只听得幽幽山洞里轻轻飘过一句话。而说话的人并未因此停手,而是放倒了阿水,站起身来准备稍后的系列东西。 阿水的一个梦做得很长。不知是怎么醒来的。 她只觉得身子想动不动不了,仿佛不受自己控制了般不适。她缓缓睁开眼,只发觉自己身处一个较方才更幽暗的环境里。 四周黑黢黢的,唯有几盏烛火带来的亮光苦苦支撑,效用却不大。阿水努力搜寻着哪怕一点信号,最终没发现什么,只知道自己正被五花大绑,在一个类似十字架台的东西上边。 这东西,莫非就是陈宜给自己说起的犯人受刑的刑具?! 想到这儿,她原本就不安的心变得更为紧迫忧惧。 她方才清楚看见是迟绥迷晕了自己,而他为何如此做?把自己带出狐半腰,就是为了解决自己吗? 阿水越想脑子就越痛。烛火在她的眼前散射成为无数个阴影,一一跳着舞,却不是美人之舞。它们长着一双双极为可怖的眼睛,每每接近,就差一步便可将自己给吃了。 烛火一点暖不了她的身子。许是风寒之症愈演愈烈,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什么黑影,火影的……各路鬼怪,逐一显灵。 眼前,恍惚间出现了一个更为光亮的东西。那东西离自己越来越近。阿水奋力睁大眼睛,细细一看,那却是一个举着火把的人形。 “师……迟绥,你要拿我如何?” “师父”在口中尚未成型,就已被阿水用清醒的思绪给替换去了。 迟绥见她,将手中的火把插在了阿水右侧一处的火盆里头,火势烧得更旺,瞬间将整个地方都照得明亮起来。 这地方并未离万莫山,反倒是万莫山里隐藏的一个山道。 以防外人发现自己平日修炼的秘密之所,迟绥专门在山道里设了个机关,若非力大无穷者,就是持有锁钥者方能入内。 何况这地方的外缘已被迟绥用横枝虚掩,外人定找寻不到。 迟绥的声音依旧稳当,只是较平时,少了令阿水安心的打趣成分在。 “拿你作试炼的引子。”他简单回答。 “引……引子?” 她一听有关修炼之事,背上方才还未有的冷汗就涔涔冒了出来,在冷热交锋的不适下,她又忍不住重重“咳”了几声。 “为何是我?至少……至少要给我一个理由。” 阿水努力睁着眼睛,若非苦苦撑着,想它下一秒,便会永远阖上了。 可迟绥并不想解释那么多,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声:“要怪,也只能怪你命不好了。” 迟绥往自己脚下放了个什么东西,碰地时候发出了“铿”一声,她低头看去,竟是一个大竹筒。 这……这莫非是要取自己的血来? 尽管喉咙干涩,阿水却还是止不住心慌地咽了口口水。 “迟绥,你可不必如此的……若有何困难,你与我一起回到狐半腰,与他们一起解决可好?” 阿水句句发自肺腑,在迟绥听来,却是一个想逃脱的烂理由罢了。 他不禁冷嗤了一声,“不必了。” “为什么?你从不给我一个理由,我要是死了,至少也让我当一个有头鬼吧……” 阿水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了。身体忽冷忽热的,仿佛冰火交融,往哪一边,都会要了自己的命。 “或许你也死不了。” 迟绥无意说着,阿水也一点没放在心里。她不知眼前男子会否放过自己,或留自己半血回到狐半腰…… “你取完了血,还能放我一命吗?” 阿水抓着最后一根稻草,近乎是乞求地问他。 哪知迟绥却淡淡问着:“生与死,当真有如此重要?活着的世界姑且凄惨,死了,说不定还能往渡,见识到不一般的。至少不会再回到这儿。” “生着当然重要……” 阿水还想劝服他,哪知自己先没了气力。她累极了。自己当真是一点用处没有。没有好好习弓,连豆子都剥不好。 不可怯懦…… 阿水也不愿怯懦。 她再一次睁开双眼,是被左臂上传来的刺痛给惊醒的。 她闷闷地“哼”了一声,转眼看向手臂那块,迟绥果真是想放自己的血。 只见原本白花花的手臂被划了一道如手指长的口子,鲜血不停往外渗出,滴在事先准备好的竹筒里,发出清脆的“滴答”声。 原本一些刺痛的感觉,也随着时刻流逝而渐褪了。 迟绥接过竹筒,盘腿坐下。他以血作墨,用手指沾着,在黄符上划下几个奇怪的形状。放于火上烘干后,他又以同样的方式割破了自己的手指。 二血融合,他则施法扬起符纸。同样的,血色蔓延。 阿水一直期望所见的魔法,第一次,竟以这样的方式展现在她面前。莫名有些讽刺。 迟绥没给自己伤口包扎。不知是口子开得太大了还是怎的,那股血不止,依旧源源不断地往外流出。 直教她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将要流尽,而黑暗中等待着自己的,并不会是谁的救赎。 不过真希望,就让自己错这一次吧。 忽然,她的耳边响起了一阵轰鸣,是磐石倒地的声音。 她向声音来源处看去,那墨衣飘飘的,确乎,不是来收自己的命的。 第72章 又受汝之恩 “阿九……” 阿水的嘴巴一张一合的,含含糊糊。却因着那名字好念,才能被大概分辨出来。 九方宿身在不远处,本无事悠闲,与风谈生。 直至迟绥给阿水放了血,那股血腥味穿过罅隙,随着风息,没一会便飘到了他这儿。 他本随着迟绥与她来到这万莫山,一眼看那迟绥便觉不是什么好人。只仗着阿水糊涂,妄图行什么不轨之事罢了。 而九方宿本无心插手,哪知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就知迟绥对阿水下了重手。若她因此而死,缘生石之事,莫不就是没有着落了。 “以凡体之躯,还妄想登仙不成!” 迟绥看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心中徒生惊惧。若人不持有锁钥,世上又有谁能凭己之力移得动那千斤重的磐石? 除非,他并非凡体。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细细端详眼前那位,便已腹部受力,吃痛地往后撞去,直直撞到了尖岩,“噗”的一声,口吐鲜血。 那股力量绝非常人。只见九方宿仍安定站在光处,一手缓缓合了五指,似乎方才停息放下。 迟绥的双眼透露出无比的惊恐,虽不为人所见,却早已显露在他颤抖的身子上。 “你是谁?” 他咬着牙说出,声音有些沙哑,但字字,却无不含着狠意。 “尔等俗子,不足闻吾之名讳。” 九方宿冷冷地说着,眼神从他移到了一旁面色惨白的女子身上。 阿水手臂上的血终于止了,只是由方才的鲜艳变成了暗红,如此看去,那道手指长的血口就像咧着尖牙的笑,狂妄地展示着由自己带来的成果。 而被它折磨的那女子,已一点没有了活气。 九方宿的心一抽。那道口子说大不大,往大了说,也不至于会给阿水的血放干。 他缓缓踱步上前,刚想伸手扶正她那微倾的头,没想它倒先动了。 “咳咳——” 阿水觉得嗓子难受极了,嘴巴里满满都是血腥味。不过她没闭眼,方才的一切历历在目。恍惚神迹。 她清清楚楚地看见眼前男子击倒了迟绥。他是来救自己的。 “阿九?” 不过怎么说,她都有些不可置信。关于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儿,为什么会找到自己,为什么他与自己仅一面之缘,却还要冒险来解开自己的枷锁。 “你是来……来救我的吗?” 种种不解,竟轻易就动摇了她方才内心里的想法。 阿水害怕,害怕他会同迟绥一样。 九方宿听她的语气里竟藏着些害怕,轻挑起了眉头,右手一挥,缚着她双手的麻绳便轻松解了开。 阿水失了支撑,无力地顺靠进了他的怀里。 稍觉安定,却还是依旧不松口:“是来救我的,对吗?” 她的声音轻若游丝,有如盘臂丝袖,轻婉柔转,稍不仔细听,便会被耳旁的细风给带走了。 怀中女子的气息喘得微微,就连一丝丝动静,伏在九方宿的胸膛上,都能被他一一精准捕获。 “对吗?” 阿水跟他拗着气似的,又问了他一遍。 九方宿没办法,只能粗粗“嗯”了一声。 听到了内心期望的肯定的回答,阿水觉得心安。先前本没拽着他的手也抬了起来,轻轻攥着他大袖一角。 若是没九方宿扶着,一会便会脱手。 “去哪儿?” 他轻轻开口问着阿水,分明无奈依着。 “去狐半腰……找他们……” 阿水此刻,只想回去。她再也不想做谁的徒弟,再不想学什么除妖术法了。一切太累,她只想好好待在阿娘家里边,替她烧烧饭,替陈宜打打猎。 这个冬天较往年都冷些,注定不好出远门的。 九方宿轻轻点了点头,将她安置了也好。自己可不想徒增烦扰。 念及此,九方宿的眼神又飘向方才一角,那青衣道士此时早已不见,徒留地上一摊暗红色的血迹。 他眸子一厉,却没将此事作为粗心大意之谈。他本一肉体凡胎,走歪门邪道的术师,九方宿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 况九方宿不插手凡间事,一个除妖术士游走人间造成多大磨难,一点不在他的心上。 将注意力放回了怀中女子身上,九方宿只觉得她的身子发烫,时有热汗冒出,许是染了风寒。 九方宿轻叹了口气,先前眸中寒光不知在何时已被柔化,无奈地抓起她那只被划伤的手。只一会儿,那道血口子竟神奇地愈合了,看来不留一点疤痕。 阿水轻“唔”了一声,似乎有些不适应这股莫名的力量。不过平衡之下,她只觉得体内寒热终于不再冲突,脑子也渐渐清醒了过来。 却还是留恋唯一的依靠,紧紧地攥住他。 九方宿微勾了嘴角,怎么不见灵十六先前如此可爱?那一切,不过是欺瞒罢了。 只是奈何她的心计使不过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才落得如此境地罢了。 他顺应地捏了捏她的肩,带着她在一片黑雾中消失了。 九方宿带着她来到这所谓的狐半腰。 彼时已是戍时,菜田里的作物在经日头照拂一天后也终归于了寒霜。黄昏早已落定,挟着冷风飕飕。黑黢静谧的夜空上,仔细着眼,依稀能见着几颗星星。 这时候,狐半腰的村民理应都躺上床了。不怪点点微光,他们哪怕在夜里也会派人守值,以防野兽偷吃了家畜,更甚,只怕它们夜半来伤人。 他们离得不远,在此处,刚好能将狐半腰的情况一览眼底。 阿水一直没闭上眼睛。经过九方宿的疗愈,阿水先前染上的风寒和割伤都好了,尽管她现在没什么心思去想为何会如此。 “就在这儿!” 她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快活,明媚而娇柔,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尚未发生,或早已被她丢弃在了不良之夜里。 阿水这才从九方宿的怀中脱身,她竟一点没觉不好意思的,还转而拉上了他的大袖就要往前走去。 “莫非转了凡胎,连心智都变为女童了不成?” 九方宿在心里默默想着,嘴上虽没有计较,被她拉着的那双手却自然而然地挣脱开来,转而负手立在了她身后,一点没有要往前的意思。 然而眼前的阿水却不哭不闹的,只是将那只孤零零的手愣愣放在了半空中,似乎被什么吸引去了。 只见她那双清澈澄亮的眸子里,彼时竟多了一些明晃晃的东西。那些闪亮越积越多,不安分地四处游走着,直至由分散汇聚成一团,在她的眼睛里幻化作如日光亮的怪物。 “怎么回事……” 她的声音不再似先前的欢悦,而是颤抖中夹杂着恐惧,一张清秀的面庞此刻也因紧张而俱失颜色,变得慌乱不堪。 阿水不思索片刻,便拔开步子往那通天敞亮的火光处奔去。 雨后的泥泞困住双脚,她便狠狠将它拔出;丛棘生着尖刺,树枝横生枝蔓,她便任其划过面颊;身子疲乏不减,她便使劲了最后的力气,直见眼前一片血光凄惨…… 第73章 狐妖夜屠半腰 她此刻脚下站着的土地,是通往大安都城的必经之路。 村人来来往往,在这留下了无数个脚印。有大有小,有深有浅……即使在雨天,这些脚印就像扎了根似的,从不会被埋没。 而现在,就在她的脚下。倒着阿业,那个有些傻愣勇猛,又不积口德,曾经几次口无遮拦地说她晦气的那个大糙汉子。 他的右手紧紧握着一个铁锄子,上面的鲜血滚滚,欲坠又悬…… 而阿业的身子,早已被不知什么东西狠狠刺穿,又狠狠地抽出,在胸口处留下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空洞。那个空洞形态诡异,在用最丑陋的姿态,张着满嘴尖牙,肆意地朝面前双目无光的女子笑着。 阿业的一整颗心,都被掏走了…… 阿水捂住嘴巴,“啊”的一声大叫了出来。吼得凄厉,悲恸,惊扰了老树栖鸦,纷纷逃窜。 她的身子不受力地瘫倒下来,一头栽进了污泥,颤抖得不成样子。眼前男子的死状,也是倒在她周围众多村人的死状。 她的眼睛已经被泪水填满,那些不争气的东西溢出眼睑,无止无尽,却无法代替作他们的血流。 他们的血流成河,盲目浇灌了这片安宁净土,带不来任何滋养,却自私无耻地带走了一条条鲜活的命! 阿水眼睁睁看着,村口里边还有火光在晃动,“陈宜……阿娘……” 她努力扯着自己的嗓子,渴望自己的呼唤能挽救回哪怕一条生命。 双腿已近乎无力,她闷闷地吼了一声,双手拧着肮脏的污泥,或许内中还混杂着某一位无辜之人的血肉,痛苦地站了起来。 她拔过阿业手中的铁锄,止不住内心的痛楚和倔强执意溢出的泪水,半跌半撞地冲进村里,最先冲击她一颗已碎之心的,还是遍地的熟悉的面孔。 医馆的小老头,明明腿伤还没好,怎么不乖乖躺在床上呢?村头那位苦等着齐砚的大娘,这时候还没睡下,怕是又来找邻居张婶诉着苦吧! 那些无辜的人,睁着一双双恐惧无助的双眼,嘴巴大张着,似在乞求,又似在呐喊着临死前的最后一句——“冲啊!” 阿水没法强迫自己再看些了。她紧紧握着铁锄,逼着自己咽下泪水,哪怕只对勇气的积累起到一点作用。 “啊!” 不远处传来一个更为凄厉的呐喊声,阿水听进耳朵,只觉得自己已碎的心,又被蹂躏碾压进了泥泞里,永劫不复。 “陈宜!陈宜!” 阿水几乎是哭着喊出这个名字的。 声音就在不远处,她借着亮光坚定自己不稳的步子,大步跑向了那个地方。眼前的景象令她目不忍视,痛,心的那一处牵动全身,撕裂的痛。 一只同人大小的狐妖恶狠狠地趴在陈宜的身上,它生着青面獠牙,正撕扯着尖牙咬着陈宜身上的每一寸肉体。 而他的面上、身上,早已被鲜血浸透,阿水甚至不确定他是否还活着,只是压抑不住心口处的痛楚,挥舞着手中的铁锄就往那狐妖的身上砍去。 一声尖锐的叫喊划破长空,引来了周遭更多狐妖的围堵。 它们个个生着红眼,唯一的黑眸凌厉尖锐,紧盯着面前的女子不放。方才咬着陈宜的那只狐妖也只外皮上受了伤,回过头来就要往阿水身上冲去。 阿水丝毫没有关顾它们,仿佛世上就只剩她,与遍地的死尸。她唯一看见的,只有满身血痕,皮肉破绽的陈宜。 狐妖没来得及掏走他的心。他还剩着唯一的一口气。 陈宜用他那仅剩的一口气,唤出了那怔怔站着的女子的名字。 “阿水……” 鲜血不断地从他嘴里流出,他被呛得不停咳嗽,随之涌出的,则是填满她眼里世界的满满血色。 那一瞬,仿佛隔世。 阿水的心被不停翻搅着,她深知他的痛楚,却不能感同身受。可是陈宜,那个被死死摁在污泥里不得翻身,几乎只有一双眸子能被清楚看清的陈宜,似乎一点不感疼痛。 他沾满鲜血的嘴角,竟生生扯出了一个笑。那并非佯装的笑容,他得多痛,又得多幸福。 在死前的最后一眼,他看见了他此生最想再见的女子。 陈宜还没仔细跟阿水道道,他自收到她给自己写的信的时候,只从那歪歪扭扭的辨认不清的字里读到了“大哥,我走了”这一句。 还没仔细道道,就是那句话,使得他再无心斟酌其他动情告别的语句,只顾得撒下自己给她打的野味,从狐半腰冲了出去,找了她整整一日。 还没仔细跟她道道,大哥是个口是心非的人,怎么舍得让她独自一人随着什么除妖术士走呢! 他多喜欢,那个笑得灿烂的,将自己视为世上最好的大哥的妹妹。 …… 陈宜无力抬起的一只手,随着眼底温柔散尽,最终再无抬起的机会了。 想要唤醒他的声音哽咽在了她的喉咙里头,只剩下布满眼眶,流止无尽的泪水。 阿水手中的铁锄无力落下,连“铿”的一声也发不出来。大概,都随着那些无辜善良的冤魂,沉入地底了罢。 忽然,一道光亮从她余光中划过,随之沾染上肌肤的,是伴有血腥味的湿热液体。 面前那些虎视眈眈的狐妖亮着尖牙利爪扑向阿水,却还没等一齐撕裂眼前人,便被什么力量刺穿了脖子,鲜血喷涌而出,连同村人的血液一同洒在了湿土之上。 阿水始终没正眼看它们。她的目光无比空洞,看着陈宜,又似乎透过他,看着周围无数人的尸体,没有聚焦。 而站在她一旁的男人,则也静静的,似乎在等她。 此次狐妖对狐半腰的村人大开杀戒,原因不排先前迟绥取妖血修炼之事。 狐妖较六界其他妖种身份更为特殊,它们的灵姿更胜,哪怕是一尾火狐,也能通过修炼达成九尾境界。何况妖界由九尾白狐一统,这又将狐妖的身份提高了一等。 而又有不守天规的妖怪私自下界修炼,却因仙尊顾及不全而放浪一些妖物扰乱人间。更有妖种借人修炼,譬如此妖狐。 妖狐具有杀性,也更具灵性。此次迟绥捕妖取血,大大惹怒了栖息狐半腰周边的妖狐,以其此去万莫山,才放得妖狐作祟,咬死了狐半腰的尽数村民。 然而此前,狐半腰的村人念狐仙的庇佑,唯狐狸不猎。此次,却也因狐狸而无辜丧了命。 九方宿负手,放眼此地血泊,早已见怪不怪。只是眼中多了一位女子哀恸的身影,不知不觉中,也多了几分怅意。 他明知此理,却不知该不该与眼前女子一说。 “为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阿水终于凭着一口气,问出了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她的声音早已不显生气,有如阴间里哀怨的鬼妇,倾诉着她前世的不幸。哪怕,这倾覆全族的不幸,并不发生在她的身上。 “妖之本性罢了。” 九方宿并未解释太多,语气平静,漫天的火光映照上他的脸庞,瘦削凄美,如此薄情。兴许比起恨一种无形之物,恨一个实在的人——来得更为痛苦。 第74章 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侧后方的声音凉如轻拍她肩的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激起了不少回应。 阿水定定在雨水中站着,不知自己究竟在看些什么。只知道冬雨越来越大,拍击泥泞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大得,几乎要盖过心中那无声的呐喊。 她分明记得,陈宜和自己说过狐半腰的冬天,极少下雨的。 她分明也不讨厌下雨的。 只是这场冬雨下的毫无防备。它将周围燃得热烈的火光都熄灭了,徒留湿泞压抑空气中,渐渐弥散各处的浓浓血腥味。 血腥味通过风息进入她的鼻子里,填满了她脑中空白的记忆。这一天,已作为无声的气息,深深烙印在了她支离破碎的心里。 九方宿在后方轻轻叹了口气,沉寂的眸子不激起一丝微荡。他转过了身去,唯留下阿水一人站在雨中。 翌日,阿水不知自己是怎么醒的。她似乎一夜无眠,每每精神有些恍惚,又立刻会被一幅幅血腥的场面给唤醒,如此循环往复,以至于到最后,她都忘了自己是活着或是死了。 可阿水睁开了眼,看见周遭一切,她确定自己是活着的。 她昨晚不知怎的,睡进了草棚屋里边。底下还垫着干的稻草,她记得,这屋子以往是村人用来储粮的地方,四下看去,还见几个充实的麻袋。 看见这些,阿水的心就止不住得抽痛一下。 她抓起稻草,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来,面对着熟悉的东西,她竟还存着一丝幻想。 如果昨晚那些都是自己的梦呢? 是啊,如若自己来狐半腰之前的那些空无记忆的经历是梦,那昨晚那些痛彻心扉的场景——会不会也是一场梦呢…… 阿水的心中存着侥幸,一步步来到门前。 眼见着昨晚的泥泞被雨水洗刷冲净,地上,竟不余下任何痕迹。哪怕一点点血渍,都已不见。 一丝希望徒生,足够支撑着阿水小跑向门外,真真切切地观察着。 没有死尸,没有血流成河……昨晚的一切—— 阿水终于忍不住唤出了声,“陈宜!阿娘!” 她的嘴角无端扬起了一个苦涩的笑,很快,那抹笑意便被周围的空荡无声给打回了原形。 没有人活着。 昨晚因打斗而余下的房壁破损依然如此,倒下的木架子,还没来得及收起的谷物以及,无端散落在地的,各种铁具。 她无助地扶着膝盖跪下,脸近乎贴到了地面上的污土,却丝毫不在意地哭泣着。 仿佛要把昨晚那沉寂于心的哀恸,都给哭出声。哭声越大,她才得以缓解半分。 九方宿昨晚没有离开,看着阿水终于昏厥倒下,才将她送到了棚屋。而自己,便留下来处理着遍地狼藉。 并不费吹灰之力,他只是将肉体收敛至了混虚,幻为了风息罢了。 见着眼前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子,九方宿只是默默倚着。在她的身后,他感受不到任何悲苦的情绪。 若只是对昨晚那些人,他更是无心于此。九方宿生而为神,便淡却浮屠一切,纵有七情六欲,在他的心里,不过也只占了极少分量。 不感世间哀苦,不念情愫蔓生。在他的心里,除了力量,其它的东西都是一二无差。 更何况谈爱了。 他连爱是什么东西都不知,又怎会意识到自己将来某一天,会被它裹挟得不能自己,进退两难。 阿水不知哭了多久。等泪水流尽了,她的嗓子也干得要冒出烟来,她终于将自己的头从手臂里抽出,决绝站起身来。 只是当她转身望向身后那一冷面男子时,却不由得怔了一怔。 随后脑子里快速闪现的,是九方宿昨晚如何将一众妖狐击退;又如何,将这些死尸尽数清理了干净。 阿水有些不适应得开口,面上表情也不知该如何调适,只喊了他声:“阿九……” 九方宿正对着她,没改方才的动作,只是如此定定看着她,眸子如山间潭水,深不见底。 阿水有些紧张地拽住自己的衣袖,试想他如此看着自己,想必是因方才的一番丑态罢…… 念及此,她迅速背过了身,将脸上的脏土和泪痕一并胡乱拭了拭,也不管污泥是不是被揉满了整张脸。 做完这些后,她才敢重新面对眼前这位不苟言笑,凉如薄夜却,在自己最落魄时候依然伴在自己身边的男子。 哪怕她一点没有思量九方宿如此的动机。 九方宿不知怎的,被她这一小动作打碎了眼底沉寂,激起了层层波纹。 “怎么?”他淡淡开口问。 “阿九,可是你将村人的尸身给埋了?”阿水似带着有些期待的眼神看他,尽管不知她所期待的是何东西。 “吾并未替你做此事,只把他们处理干净了。” 若说埋,九方宿并非无力做此,只觉得入土为安并无必要。归于土,必得腐烂生蛆,归于风息,乃才万物始源。 “处……处理干净?” 阿水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一双哭得肿胀的眸子不再如以往散发着好奇的光华,只是还含着星星点点的泪光。 九方宿轻点了下头。 “那他们在哪呢?我想找到他们……” 她要给村人们修缮墓碑,一一祭拜。 “他们无时无刻不在你的周边,你的一呼一吸里,都是他们。他们成了风。” 九方宿的一席话如雨点般轻拍着阿水的心,带来些冰冰凉凉,更多的则是试图唤醒。 阿水缓缓伸出手来,想感受着指尖流窜的风的气息。此刻,它们竟变得看得见,摸得着了。 柔软与细语,都是真实存在的。 她攥紧了手心,将它收回。转而带着一副凄婉的笑意看向九方宿,语气里平添了几分活气与感激:“阿九,你是神仙?” “非也。” 九方宿淡淡应着,忽而心掠过一丝不甘。众生将好事尽数予以了白衣翩跹的神仙,而将劫难之事呢,尽数又归结为了妖魔作祟。 殊不知妖有好妖,神也有堕神。 “那你究竟是何人?在万莫山,我见到你对迟绥的作为,还有昨晚的妖狐——你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其拿下了,如今又超度了狐半腰的村人们……” 阿水看着他的一双眼睛突然有了亮光,继续说着:“你是阿水的恩人。” 九方宿静静听着,忽然嘴角勾起了一个弧度,有趣地看着她问:“既如此,又何必问吾是何人?恩人一个身份,你记住就好。” 阿水抿了抿唇,最终还是点点头,对他挤出了一个笑来:“嗯,不论如何,阿九是阿水的恩人,更是一个好人。” 好人?九方宿不禁笑了笑。 想必当初迟绥如此待她的时候,她也傻乎乎地称他为好人吧?后来发生种种,不也是要乖乖为自己的断言买单么? 九方宿不作应答,只是从倚着的梁柱上起了来,挥了挥大袖,背着她去了。 阿水见他要走,赶忙几个步子追了上去。 九方宿没停下脚步,只是淡淡问着:“为何要跟着吾走?” “阿九去哪儿,阿水便去哪儿。” 第75章 夜凉风栖声 听到阿水的话,九方宿不禁放停了步子,回过头来有趣地望着她道:“吾之行,没有目的的。” 阿水定定对上他的眸子,咬着牙不放弃,“那阿水便跟阿九一样,四处为家。” 九方宿勾唇笑了笑,目光放远至已成废墟的狐半腰村,声音沉稳而不带一丝色彩:“方才还哭得伤心,这会儿,便忘了这屠村之仇么?” 阿水的心又被什么力量莫名敲击着,只是这次并非唤醒,而是更加坚定的重塑。 “阿水永远不会忘记妖狐一族的所作所为,如若妖之本性如此,阿水当也不能忘了为人之本性。” 她的声音坚毅,不同以往。 “为人本性……” 九方宿默默重复了这一句话。若她知道自己并非凡人,而具同那些妖狐一样的血脉,她又是否还想洗尽这血海深仇,图一报为快呢? 不过他只微微颔首,又道:“你跟随了我,不怕又像上一个师父那般?” 阿水定定摇了摇头,“我相信阿九是个好人,当然也不会伤害自己。” “凭什么相信?”九方宿一脸深意地看向她,似乎真想从她嘴巴里听到什么能令他动心的回答。 此前自己身在魔界,可没少领略灵十六的浅薄之见。那些自以为高贵的位列上界者,一一诉着自己皈依正道的衷肠,而那些真心向道的却是屈指可数。 多的,都是些伪君子。 “凭阿水的心。” 她没有逃避九方宿一直冰冷的眼神,她试图将它摸得真切些。没有什么神秘是永存的,它们只是暂且不为人知罢了。 凭心…… “如此倒好。” 九方宿没给她正面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转身走去了。 而阿水,仿佛明晰他其中意似的,后脚便追上了他的步子。 仅隔了一些距离,阿水就这样默默跟在九方宿的身后。不打扰也不逾越,如此静静随着。 九方宿高大的身影足够挡住她,此时,阿水便会往左或者右,悄悄挪动个位置,好能看清前方的景色。 渐渐由熟悉至陌生,她却并不孤独。信手拈来的风中,都藏着她日思夜想的故人。 阿水并没有打算跟官府报案。那日迟绥的话想必不假,而阿水也给听进去了。 这世道下,没人会相信一个活生生的村落在夜晚被妖狐所屠,何况是连一具尸体都不留。 一如没人会愿意相信一个黄毛丫头的话,无能无力,也无权无势。 与其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分明知道结果的无用功下,不如从更易掌控的自己下手。 此行,阿水并不知自己会遇到什么,甚至,不知自己该如何走。 唯有信念支撑着她。或许不让报仇心切蒙蔽了自己,但阿水一定要避免下一个狐半腰的惨剧。 而九方宿带着阿水也并非全出自无奈。既然阿水愿意跟着自己,不妨将她好生留在身边,待自己摸索出她体内缘生石之力的解法,再从这个旁边人身上下手。 他没将阿水往大安都城那边带,而是去了他城。狐半腰被屠的消息应该很快便会传布民间,阿水的面孔又是被几人见过的,若贸然留在大安,只怕阿水又会成为众人焦点,到时再行自己的计划可就得多些阻挠了。 九方宿是神体,阿水此时却是个肉体凡胎。跟着他走了这么远的路,前面人神态自若,阿水却已经吃不消了。 不论腿脚酸痛,就说口渴饥饿,那也是受不了的。 终于,她在落下九方宿一大段距离的时候,再也走不动了,瘫软在了树干旁。 “阿九!” 九方宿听到后方人的动静,自然而然转过身去看她,忽而一挑眉,似笑非笑道:“怎么,受不了了?” “走了这么久,究竟什么时候能到城里啊?” “不去城里。” “啊?” 阿水惊得简直要重拾力气站起来了,奈何还是无力胜过气力,只能苦苦哀求着:“不去城里,我们该在哪露宿呢?” “吾四处为家,席地而卧。” 阿水听他的话,不禁猛地咽了下口水。也难怪,神人睡哪门子觉呢?也就是自己这类凡人,麻烦这麻烦那的。 思及此,阿水终于还是撑着树干,吃力地站起来。如此动一动,便就大喘着气了。 重拾从狐半腰拿来的弓弩,这是陈宜平时打猎最喜欢拿的一把,平时阿水玩笑说要送给自己,他还有些不乐意的。这下,她终于是能拿到手了。 阿水紧紧握持着它,小跑向九方宿,面上落了些薄汗下来,“天色不早了,你先休息着,待我打个野兔子回来烤着吃。” 九方宿还想说不必,方才站在面前的女子便跑得没影儿了。 他薄唇微勾,清了清枯叶,就地坐下。 只是阿水忙活了一个多时辰,不知是自己心力交瘁还是怎的,去时空空,回来也只摘得了几个野果子。 看着手中的几个可口的脆果,阿水忍不住咽了把口水,却还是紧紧将它们攥住了。 小跑着沿原路返回,阿水发现方才自己离开的那地方,此时竟升生起了明亮的火光。 她走近一看,没想到九方宿早已不知从何处捕了个野畜,放在火上烤着了。 “阿九,你……” 阿水愣愣问着,眼睛却不离火上那烤得金灿灿的东西。 九方宿看向她,眸子被火光映照得很是明亮,棱角分明的脸庞终于不显得那么冰冷,而被增添了些暖色,和暧。 “方才你跑得快。” 阿水的眼神不知何时就被勾在了他那张举世无双的脸上,看着看着,忽而发起了呆。直至很久才哼哼唧唧说出一句:“我跑得是快了些……” 九方宿收回了眼神,“坐下吧。” “嗯。” 阿水定定点了点头,看着火光支撑起整个暗夜,待火上东西的香味渐渐飘入她的鼻子,她才恍然开口:“应该熟了的。” 见九方宿毫无动静,阿水只能自己去拨弄那木枝,将肉质饱满的大腿肉先掰给了对面那人。 九方宿见着莫名的一双手有些发愣,最终还是冷冷开口道:“不必?” 阿水有些惊讶,“你们……用不着吃东西么?” “用不着。” “哦。” 阿水有些气馁地将手收了回来,自顾着咬下一块肉,直到它的气味填满了自己整个身躯,阿水才如获新生般解下疲乏。 又欢心地伸给他一块,笑着说:“好吃极了,来一块吧?不吃就亏了,保管你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九方宿似乎有些被她的吵闹惊扰,微微蹙起了眉头,却没看她。 哪知阿水一点没有察觉,还是穷追不舍,直到都快将那块肉抵到他嘴边了,才被九方宿的一个回眸给愣住了神。 阿水乖乖收回了手,将要给他的一整块肉塞进了嘴巴,俏皮说着:“那整只烤鸭就归我喽~” 九方宿侧了眸子看她。 阿水吃得起劲,片刻不歇,时而会被噎住,却只“咳咳”两声,一点话不说。她眼角泛着晶莹的那些东西,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异常凄美,与一脸露着欢心的她格格不入。 九方宿伸手将火烧大了些,明亮的火光温暖了周遭,却没能融化自己眼底的残冰。 你何时,也学会掩饰自己了吗? …… 第76章 一路往大泗 不多时,如期而临的暗夜席卷了这整个不知名的地段。先前还扰得不行的蜂鸣鸟儿,似也在此时消隐了踪迹,不知藏匿在了哪处,安生歇着去了。 谁都需要一个栖息的地儿,不论是鸟儿,抑或是更为智慧也更为孤独的人类。 眼前的篝火疯长似得窜着,丝毫不受这黑黢黢的夜的影响。光之使者,怎能苟同为夜的奴仆呢! 而阿水伴着存余烧鸭的香气儿,也安稳入了夜。 同九方宿说的,四处为家,席地而卧,以草卷为褥,明月为灯,风息轻拂过耳,似梦呓呢喃,抚慰着一位不安心的小孩儿,常此伫着。 而安生睡着的女子身旁,也总等待着一位极其耐心的旅伴。 九方宿毫无困意,万年来如此,如若自己能活到往后,那么将来一样会如此。 若是阿水不需要睡眠,九方宿一定就会带着她往下一个目的地走去了。实在的走,而非开道玄门,来往自如。毕竟他不消歇息。 自九方宿来到凡间,他便再没回过魔界一次。一是那边无要事处理,而这边碰巧又是头等大事;二来,往来六界也绝非随意之事,同开道玄门一般,消耗费自己大量法力。 因而九方宿也一点儿不着急,暂且不说还没定下落脚点,借着徒步游走,他更能提神聚气,修养神宁。 但他总是忽略了,自己身边还带着个肉体凡胎的灵十六。 不吃不行,不喝不行,不睡不行,不休息更是不行。 多少次他都想直接开道玄门将她送走,心内又总有那么一个声音提醒着他说:再耗耗,耗耗。 听风呼呼,吹过一连串儿哪不知名的枝叶的罅隙,窸窸窣窣的,令人心生安宁。 九方宿眼望明月,那新颖玩意儿,如银色镰钩,弯处圆钝,看不出一丝瑕疵。而在冬留宫,他是久久都见不着的。 抬头望月之际,九方宿的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语,又似梦呓,而更甚哭诉,打破了这好一番的静谧。 “别留下阿水一人……” 九方宿轻轻阖首看她,只见阿水正用双手捂着脸,整个身子似感寒冷,也蜷缩在了一起。 他分明看见,明晃晃火光侧边卧着的女子的身子,正抖得厉害。 阿水的喃喃碎语多了去,被他清晰听进耳朵里的,唯有这一句。不过也是够了。 “冷了吗?” 他的声音同夜一般凉,浸润了万物无声。 九方宿不知自己在与谁说话,或是与风声,抑或是自言自语罢了。 他轻轻抬了手,阿水凄凄的背上便凭空多了一条软褥。有了这条软褥,阿水便觉得身子渐渐暖和了起来。 篝火散出的热气被软褥聚拢在她周边,再也散不去。而她的梦中的冰雪,此时也被暖意漫漫化开,变成了流水潺潺,柔软得要紧。 她又紧紧把褥子往怀里攥了攥。 九方宿的眼睛一直不离她,眸子被火光映得金灿,明亮深处,默默倚着一个柔小的身影。直至眼前女子不再发抖,他才将目光移开了她。 眼睛重新望向枝蔓深处的一轮明月,它似沉寂水中的一朵白莲,在暗夜的衬托下更显明目。 这是九方宿第一次赏月。 不知何时,九方宿那张惯常冰冻的面颊,竟第一次有了舒展的迹象。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被月光衬得白皙更甚,长眉似剑,斜入被风轻吹起的鬓丝。 如同昙花一现,镌刻眼底的美。 九方宿靠上坚挺的树干,单手扶着膝,缓缓阖上了眸子。嘴角无痕,却微微上扬了一个弧度。 伴着他长夜入眠的,则是近侧不时传来的憨憨鼻息声。 翌日,已日上三竿。 阿水是被什么给闷醒的。她猛地掀开软褥,才觉满面的清爽。 等等,软褥? 阿水仔细拽着手里东西,又奋力揉了揉睡眼,直至看见眼前靠着树干一侧坐着的男子,才恍然问道: “阿九,昨晚可是你帮我盖的褥子?”她的声音没有很多好奇,大概是知道结果了。 哪知九方宿不作应,淡淡看了一眼阿水,竟有些释然地拂了拂大袖,站起身来。 “该走了。” 说着,他便转身真走了去。 阿水则愣在原地一脸疑惑。为何神仙对自己这些凡胎都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 这分明也不是一件坏事,有何不敢承认的……莫非,神仙也崇尚做好事不留名? 思及此,阿水心中徒生了一股笑意。 彼时九方宿已离了自己有些距离,阿水忙得拽起褥子整理了一番,将它好生持在手里,小跑着步子,很快便追上了他。 “阿九,我们此次去哪儿?” 阿水并非好奇,只是觉得有必要问一问。 哪知,九方宿竟有趣地回问起了她这个问题。 “你打算往哪儿去?” “这……” 阿水几步来至九方宿面前,小心退着步子,眼睛又定定看着他,说得认真:“阿水跟着阿九走。” 九方宿没法,也只得看着她,说得平淡:“吾四海为家,居无定所。” 忽地,他眸子一动。紧接着,阿水便被横生的树枝给卡到了头。 伴随着“啊”的一声,九方宿的嘴角淡淡勾起了一个不好察觉的笑,随后便自顾着往前走去了。 徒留阿水懊恼地摸着头,一边又想着待会该往哪儿走。 陈宜跟自己说过,狐半腰地处大安的南部边缘,往东边走十几里路就是绥北,西边二十余里是宋土,再往南走远,便会到达大泗。 可阿水手边一没有指路的工具,二又不懂借日识路。唯一一个顶天的神仙,却有些孤傲,只教自己带路。 阿水便也只能沿着一路走着,想着最终,都会到达一地儿吧。 终于是皇天不负有心人,黄昏时候,阿水领着九方宿找到了几处人家。 小小村落位于平野,周围有着丛林遮挡,虽安全隐蔽,却无不透露出些凄寂荒凉来。 因着前日遭遇,阿水本想着跟村里人问问路就走。 哪知此时憋了一日话的九方宿终于开口,“过了此村,今晚便要在外露宿了。传闻大泗周边时有妖怪出没,若是碰着,吾可不会——” 阿水赶忙打住了他,点点头道:“既然如此,便听了阿九的。” 好一个阿九,分明知道此地是大泗,还偏叫了自己带路。 阿水沉了沉气,一连问了好几个人家,可最终只有一户人家里空着卧铺。 阿水一脸笑意地看着九方宿,“若你不介意,今晚我睡地上就好。” “吾无须卧铺。” 言外之意,便是不想同阿水一间。 她嘟囔了下嘴,“这怎么好?村里人见你如此,定会来劝你的,到时候阿水的颜面也不好搁。可对?” 阿水的眼睛锃亮,一脸期待地看着九方宿。 “无妨。” 九方宿淡淡应着,一点没想给阿水留颜面。 刚想转过身,他又侧了眸子看她,语气里似乎带些调侃,“等你睡安稳了,再好好想想明日该往哪儿去。” 这一番话教阿水愣在了原地,看着九方宿的身影渐渐远去,她像是被什么点醒了似的。 回到屋子里,躺在柔软又陌生的榻上,阿水的脑子,正疯狂地转着。 第77章 不闻阿九声 翌日,阿水起了个大早,留下几个钱答谢了这户人家后,便匆匆提了行李外出去找九方宿。 “大娘,您看见昨日与我同行的那个男子了吗?” 阿水前前后后不知找了几遍,可哪儿都不见九方宿。情急之下,她随意拉了一个村人的手就问。 那大娘有些受惊,赶忙撒了阿水的手就摇头,“没见着。” 阿水的脸上尽显慌张,没怎在意那大娘的表情,连说了声“感谢”后便小跑着步子往外寻去了。 “阿九!” 阿水连喊了好几声,除了头顶上振翅飞过的鸟儿发出的“窸窣”声,再没得到任何回应。 不知不觉,她站在此地已不见方那村落的影子了。而九方宿就像消失了一般,也再没从她眼里出现过。 虽说他是个神仙,去哪儿当也不需要跟自己报备。但平日里少言少语就算了——怎么如今,竟也草率地不留口信便离开了呢…… 阿水手中紧攥着昨日他留给自己的软褥,眼睛不知望着林中哪一处,看了好久都没收回来。 大泗的冬天较于大安,实在又更冷一些。 凉风不解行人意,吹乱鬓角更铭心。 “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呢……” 阿水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凉得刺骨。 也是,阿九神通广大,四处为家,带上自己这个累赘,怎么说都不太欢心。何况,他也从未跟自己保证过什么,跟着他的那番话,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更何况,阿九在生死关头,前前后后救了自己两次。而自己现在还是一个黄毛丫头,居无定所,要能力没能力的,保证自己的营生都难。 又拿什么东西要求神仙阿九跟着自己,又拿什么去报答他的两次救命之恩呢。 说服自己的理由简直太多,阿水甚至找不出他一个正当留下的理由。 可以往,阿水是最会将这些情绪给宣泄出去的。而如今,她的心就像一汪深泉,流水进得去,却无处可出。 此行行李不多,大件东西,除了陈宜的一把弓箭,便是那床褥子了。路很长,拿着费劲,阿水却一件都舍不得扔。 “要是阿九听我讲完计划再走就好了。” 深林里头有一条被先人用脚踏出来的羊肠小道,一个浑身沾满污渍的女子,约莫十七八岁模样,就如此穿梭其中。 她的步履没因包袱减慢速度,反而小步快走着,行色匆匆。 不知走了有多久,等穿过深林,跨过几条横溪,跋涉几日后,她的眼前终于呈现出一片好气象来。 那处,不知往外延伸至了多宽,由巨石和木材堆砌而成,像飞天巨龙,匍匐在地,成为了抵抗外敌的一处最为坚固的防御设施。 正中城门的门楼上雕刻着一系列精致浮雕,讲述的些什么历史神话,虽生动形象,在阿水看来,却是一点没有头绪。 这便是大泗的都城。 过来人,都直将赵诠统领下的几万公里的国土以国号称之为“安”,而这处,便是郑逑打下的泗水江山。 大泗庆和六年,初冬。 当初阿水得知自己脚下的土地正是大泗,心中,其实早安心了不少。 大泗不似大安,虽只隔几百里,两处的风土人情、人文水理,却也是大相径庭。 此处传言妖魔鬼怪之说并不当斩,反而最平常不过。 当今国主郑逑更是不同于赵诠的“弃诡道为糟粕”,而是贴服“诡道常在”之说,认为妖魔鬼怪就常潜伏于自己身边,还命百姓小心,若有此闻即刻上报。 这也难怪先前在村庄里的那位大娘见着阿水如此慌张,自己却比她更为慌张了。哪有一个大泗人,见着浑身腌臜的女子不心生排抗呢? 朝廷中,郑逑还设百官之首大祭司,不止主管祭天事宜,更专注于消除邪魅,为皇宫斩妖除魔。其外,则是引导郑逑往永生之门,可谓邪风之气逆涨。 以往阿水听闻此事,只觉寒战。可如今,她确也希望自己得一如此君主,那么狐半腰的几百冤魂,便不会消失人际,从而也从人们的记忆中抹除而去了。 她眼望着自己步入这个曾经令自己心生畏惧的都城,心中,却是不同以往的坚定。 —— 另一边,九方宿的不告而别,其是为了魔界事务。 九方宿回到冬留宫,一切往常,似乎一点没变。因也因,他在人间的几月漂泊时间,不过抵个金銮座椅两侧火烛的几寸消减。 想来也有些不可思议。寒暑往来,秋收冬藏,世世变迁,一个凡人的一生过尽,他九方宿竟还拖着一身万年不朽的身子,不知所来,更不知所往。 九方宿大袖一挥,坐回宝座之上,面上光华依旧,却较去时,多了一分莫名的温色。 而这丝丝变化,也如一被殿下扶手站着的浮娑一览眼底。 “此次唤本座回宫,所谓何事?” “禀座上,青丘一族似有异动。冬留宫往南几里靠着密林之地,驻扎了至少几百灵卫。” 九方宿听到消息,不禁勾唇笑了笑。不过这笑里多含不屑。 “怎么,齐声来讨伐本座了?” “此前属下派人前往青丘打探消息,此为,是旻一之意不假。恐怕是前来诘问座上,青丘之女的事。” “诘问?” 九方宿挑了眉头看她,“青丘不知从哪儿涨了骨气,竟敢擅闯魔界之地,试图诘问本座了?” 看见浮娑无所应答,九方宿这才放缓了语气,又道:“不如回往自家之地,揪出那吃里扒外之徒。” 他眸中寒光乍现,令浮娑看了都不止一颤。 但还是开口一问:“座上口中所言,乃朔连在青丘交好的一女灵若礼?” “灵若礼——”九方宿轻嗤,“此女狠戾更甚。此前在青丘,本座尚未恢复真身,倒是被她当做玩物般对待。” “竟有此事?” 浮娑压抑不住心中的惊异,倒先替了九方宿恼火。她拱手,正色道:“属下即刻前往密林,告那诘问之人。” “不必。”九方宿轻抬手,叫住了她。 “座上?”浮娑皱着眉头,着实不解。 哪知九方宿却付之一笑,看着浮娑疑惑的神情,有些安慰道:“不必明说。本座倒想看看青丘之人,会如何拿那叛徒之女与本座作比。” 一语落毕,他忽有趣地挑了挑眉头,眸中闪过一丝狡黠,“本座尚听闻,此女身旁有位孔壑的赘婿,倒是与朔连有几分关系。” 浮娑顿悟,往后退了两步,“属下这就去办。” 说着,她便隐退了踪迹。这偌大的承天大殿里,又徒留了他一个。 以往自己闲来无事,耗尽闲暇;如今想偷得片刻安逸,却又被各事缠身。果真不得意。如今青丘又起风云,想必自己是不能快速脱身了。 念及此,九方宿有些疲累地阖上了双眼,安静倚着。 不过飘乱的思绪像风,却是怎么也止不下来。 —— “茫茫凡间,另吾景行又止的,不外乎天上月,眼前人。” 第78章 客满栈又遇故人 旻一长老卧床休整了几日,终又起身着手于青丘事务。 虽然旻一派去诘问的灵卫无讯而返,却同样没报出魔界的任何动静。对青丘来说,怎么都不算是一桩坏事。 此次派兵排布魔界密林,旻一也是想让九方宿看到青丘之决心。青丘众人至此,还皆以为灵十六失踪是九方宿所为,为此,一直穷追不舍。 当然除此之外,旻一此举也是另妖界众部倍感吃惊。都以为旻一此次被魔界整得心绪不宁,此后恐就卧床不起了。 哪知他还有此番勇气,直敢正面九方宿。这可是神仙二界都要退一步小心思量的事。 故而,众妖部本上下不定的一颗心,终于还是暂落在了旻一这头。 至于紫墟的成和长老那边,还暂未传出什么动静。成和也一直未参与众妖部的议会,称是犬子抱恙,不好抽身。 可旻一看得清楚,不过是他成和怀着鬼胎,不敢直面自己罢了。 如今灵虚殿上,旻一捋着胡须,望向一边的灵七,语气里少些平日的威严,倒多了几分父与子之间的温情。 “十六之事,可还有望?” 灵七轻轻叹了口气,有几分皱着眉头,看着旻一如实应着:“只是暂无踪迹,还不能报以无望。” 旻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轻喃着:“十六究竟身在何处,竟几探无所知……若精元不存于魔界,便不可能是——” 旻一紧皱的眉头忽而舒展开来,语气较以往更为有力,“十六莫非,进了渡劫之门?” “渡劫?” 灵七猛地一下被他的话给点醒。 渡劫之关,受于妖者登仙,仙者成神。少数,也受于凡人勤修而能飞升上仙。 劫数也非单一而论,灵姻当年飞升上仙,所受的是天雷劫;而灵七,则受的是狱火劫。 渡一劫,或长或久,或深或浅——皆取决于六界之道。 有劫存于可见之处,有劫存于无视之野。一或尚无人能闯入之地界,一或尚未察觉之身边。 一人渡劫之时,或许天知地晓,又或许草木无知。一旦她进入了渡劫之门,一切,便要由她自己所掌控。 成了,混虚便多一良将;若败了,或是重伤,或是弥留,更甚者,则会拿命作偿。 “若十六真进了渡劫之门,一切便也说得通了。可十六——不是才修炼至第六重吗?” 旻一眉头微皱,似在沉思。 “我们暂且不知十六在冬留宫发生了什么。若九方宿为了夺取缘生石之力而对十六做了什么,也敢。” “除此之外,怕是再无什么解释了。” 旻一忽将目光放至窗外。 窗外莺啼鸟啭,四季如春的灵山——灵十六平日里最爱去的地方,正迎来最繁茂的季节。 —— 阿水带着从狐半腰捡来的村民的钱,一人,一褥,一弓,一箭,如此游荡在大街上。 路过的人看着她,有着伴的人不禁埋下头窃窃私语着;无伴之人,便皱起了眉头,避之不及。 一切的一切,也被阿水看在眼里。 因此阿水并未劳烦谁去,而是靠着自己的琢磨,终于找到了附近的一家客栈——客满栈。 客栈外头招摇着几面“宿”字彩旗,在告诉过往路人,客满栈客未满,旅者自行入主。阿水识得几个字,也觉好笑起来。 进来时,掌柜的看她一副乞丐傻愣模样,本想大手一挥叫她出去,哪知稍后就被她手中拿出的一串铜钱,给赶紧憋回了这话。 转而一双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儿,双手踹在腹前,笑声呵呵,“姑娘要住几个晚上?” 阿水看着店家,转而又环视了一圈客栈,沉思了会。她一时半会还真没想到自己要住几个晚上呢。 她来这大泗,本想着昭昭大土,因着君主崇道思想的熏陶,定也有着一大批能降妖除魔的能人术士。 阿水的确是想再次拜师,却较上次涨了经验,再不是因为好奇,而是信念驱使。 而在这种种之前,她还消在这大泗都城安定下来。 或许给某家打杂,又或当个医馆某先生的小童,专为他们打下手。 思量一番后,阿水终于给出了个答案:“我先住着几日,还不定。” 掌柜的一看阿水这样子便是第一次来住客栈。小姑娘家家的,一人外出可不知外界险恶呐! 于是他讪笑道:“姑娘先给二百铜板,一日的钱。隔日姑娘再付就是。” 阿水没住过客栈,当也不知他计数之法,乖乖将手中铜钱交到他的手上。 而那掌柜的见她如此实诚,还特意给阿水留了一串铜板下来,说着:“这是余的。” 阿水点点头,“谢谢。” 随后,她便被领着去了二楼的一间客房,内中陈设还是不错的,况还添了一个浴桶,正迎合了阿水的心之所想。 阿水方才来时,碰见一个货摊上有人吆喝着卖衣服,她瞧着几件好看,便从中挑了两件出来,正好今日洗了身子换上。 水温温的,泡着舒服。 阿水身上几乎什么污渍都有,还是来自各处各地的。有水渍,泥渍,还有不堪的血渍…… 阿水将它们一一洗净。连同自己的发髻,回忆,哀怨,失望……一一洗刷进这无言的温水里。 等到水的余温散尽,阿水才有些不舍地从水里探出身来,面上尽是温存的红晕,“舒服了……” 她刚想从木架上取来缔巾子,忽而听到屏风后面传来的一声动静。 “是谁!” 阿水妄图昭示自己的存在,赶紧将缔巾子扯来裹住自己的上身。语气强硬,心上,却紧张得要拧出血来。 空气中再无动静传来,阿水又试探性地喊了声:“掌柜的就在下面,我若喊一声,他定会听见的!” 仍是一片沉寂。只听得她湿润的发丝往下滴着水的声音。 阿水想着不能干站着,于是缓缓迈出了步子。她披了衣物,右手持着木簪子,叩着屏风就往前走去。 直至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她眼前,阿水拿着木簪子的手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那人还是用一往的语气说着:“好久不见。” 阿水害怕地后退了两步,脑中恍然浮现那日万莫山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不禁僵硬了步子,只能定在一处。 声音发了颤,目光却还定定不离他,“你在这儿做什么?” 阿水这并不是问话,更像是一种命令——他不应该在这儿,也不能在这。 那日她没多加注意,一直以为九方宿将他给—— “你莫非以为在下死了?” 迟绥的话有趣。彼时,他竟站起了身,将那顶无比碍眼的斗笠给摘了下来。 那一眼,阿水的目光似乎被什么力量给狠狠吸引住了似的,久没能从他那双异瞳上移开。 一只凉得透彻心扉,另一只,暗得蚀人心魄。 阿水这下才看清迟绥的真面目。面罩之下,是一张大约二十岁的面庞,眉眼似剑,薄唇微抿,只是并不红润。配上他的一整张脸来看,只觉毫无生气,似乎风吹——即倒。 “你……” 第79章 不明其来意 阿水的问题多了去。 迟绥怎么知道自己在这?他为何要来找自己?他怎会生着一双异瞳?他分明已经除了一只狐妖,为何后来会有妖狐成群,血洗了狐半腰! 而迟绥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面对她的无言,率先开了口。 “你的救世主没将我赶尽杀绝,抑或是粗心大意。至于我怎么逃的,你若想弄清楚我也可一一告诉你。你大概也猜到了我找你的缘由,至于为何一定是你——” 迟绥看着她一副求知又害怕的眼神,似感无奈,微垂了眸子,又继续道:“在下的异瞳与生俱来,至于为何,兴许是祖辈做了什么善事。” 又或是诅咒梦魇,无非,就是能将他圈禁在一个永世无法脱逃的命定劫数里的东西。是好是坏,现在由他也分不清了。 迟绥的话在此落毕,却始终没解她心底最大的一个疑惑,又可谓——能否将他视为仇人的判定之一。 “你还未说狐半腰发生的事。” 阿水不得再次一提。这几日她借着奔波劳累,好容易将那段记忆塞进深处了,今日,却又有人逼她回忆起。 这无疑,是将她的心根狠狠抽出,待血滴得差不多了,再装作柔情地将它给插回去。还叫续什么命呢。 迟绥从未听她如此说过话。 面前女子还是几日前的模样,又哪处看来,更为坚毅一些。 是里外都透着一股狠劲的眼神吗?抑或是那奋力逼着自己平静,却愠气易显的铿锵语气? 或是尽数。 “我路过它,不见有人。” 迟绥的毫不在意令阿水心上徒增了一股气,那股气血却好不乖的,窜上了眼珠子,火气渐退,徒留一些无用的泪珠。 “你分明知道妖狐未除尽,又为何不提醒村人?” “在下只答应为你们除去杀害齐砚的那只妖狐,大千世界物种稀奇,在下又怎能将其除尽?” “而至于提醒——事先,在下并不知道妖狐会再扰狐半腰,并将村人……” 迟绥撒了谎。 迟绥的确是路过,却不见任何生息。他也早该料到的,自己屠妖取血这么多年,无人发觉,却早已在妖怪那积久闻名。 说来也好笑。 迟绥早该料到狐妖不同于其他的野妖,他本可叫狐半腰的几百人连夜撤离,然而只哪怕一句暗示——他都未露。 因为在迟绥的眼里,从来就不存在什么无辜的生灵。他生的一副天生异瞳,却从来不是用来判定一人,或一族之好坏的。 那日他好容易逃出九方宿的虎口,靠丹药尽快恢复了气息,后脚便追上了阿水的踪迹。 迟绥还需要阿水,又怎能自报家门。 如今怕是自己将所知尽道,阿水就会用她手上那看似圆钝的木簪狠狠朝自己的脖颈插上一刀,两刀……直至自己血尽而亡。 “你……你口口声声的一句不知,随之陪葬的,可是数百条人命!” 阿水几乎是吼出来的。她的双手颤抖着,原先的恐惧转为悲愤,最终压抑不住内心的无助。她一只手撑着一旁的圆柱,无力地顺着它滑倒在地上,脏了新换的萝裙。 阿水紧攥着木簪子,此刻她有多少愤怒,就有多少成份的哀恸。二者谁也抵不过谁,最终还是扳倒了这个柔弱女子。 “天道如此,无人能篡改过去,你又何必执着。” 迟绥的面色没有一丝波澜,只是静静看着眼前哭得不成声的女子,说得平淡。 哪知阿水却轻笑了一声,杂糅着不停的啜泣,令听者心生一凛。 何必执着?又怎么能不执着? 许久,阿水将掩着的面抽了出来,看着迟绥缓缓道:“你尚未与我道明为何尾随我至此地,莫非还想拿我的命不成?” 迟绥看着阿水一改方才恐惧,有些惊异,随后缓笑道:“这么说,你不害怕?” “怕。” 阿水答得干脆。 迟绥轻勾了唇角,而后找了方凳子坐下,主人似的就在此地饮起茶来。 阿水见他这副随行模样不禁心生疑惑,将木簪子缓收入袖里,扶着柱子站了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饮茶。” 阿水咬了咬牙,转身就要推门出去,望寻个人来。 “若此刻遣了我走,想必你的宏图伟业——怕是完不成了吧?” 触及门面之际,阿水忽被他的话顿住了动作。转过头来,只见迟绥正手捏着一茶盏,往嘴里送着,实是悠闲。 “我哪有什么宏图伟业?” 阿水在问他,似乎也是在问自己。她不过是想替村人洗却冤屈,不过是不愿再见另一个狐半腰没入穷途罢了。 “你想求师。” “宏宏大泗,向你这类的除妖术士,可不是俯拾皆是?” 阿水侧了眸子看他,一副谨慎模样。 迟绥似有意地点点头,捏着茶盏的手又重将其叩了两下,语气长长,“但你也想知道自己的过去,不是?” 说着,迟绥将目光放向了她,同样冰冷深邃,仿佛能将她的一切洞悉。 阿水怔了怔,先前扶着门面的手也缓缓摩挲着下来,有些迟钝地贴在了腿上。 迟绥的一番话,是令阿水没有想到的。此时没有,在以往,却是能日日浮现她的脑海。 她究竟是谁?来自哪儿?怎又怎会丢了记忆?她的家,她的娘,她的父兄,又在哪儿? 阿水时时不解,而总有人在一旁提醒着自己忘却过去,珍惜当下。 而那当下,放在如今却也成了泡沫幻影,成了挥之不散却又朦胧可期的阴霾。 阿水当然想知道。 于是她将身子侧过,正对了迟绥,语气里更添方才的疑惑,“你知道些什么?” 迟绥勾了勾唇,仿佛意料到她的一番举动似的。 他轻放下了茶盏,“恕在下暂不可言。不过往后,也许能跟你道上一二。” “何来往后?” “你想求师,在下便是一位良师;你想知晓过去,在下,也能为你答辩疑惑。” 阿水听他的话,不禁微皱起眉头,“可你想取我的命。” “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待。几日前在下确实是想取你的命;而现如今,在下更无此想法。” “那你又图什么?” “不可说。” 阿水的拳头莫名握紧,看着眼前一脸淡然的迟绥,竟一点摸不透他的心思。 只能讪讪笑着:“既然如此,你在明,我在暗,何来平等交易?” “而这世上又何来平等之说?譬如在下之前伤了你,而你还在这儿与我谈话,难道不是拿我没法,却又想从在下这获取些什么吗?” 迟绥似乎将她的一举一动都给拿捏住了,对待一个涉世未深的丫头,他迟绥还是有些能耐的。 阿水被他堵得无话可说。只能默默咬着牙,听迟绥讲完他的一番话。 “在下可以助你修为,并尝试破除你的身世之谜;而这之外,你只消摈弃以往,接纳我这个师父便可。” “怎会如此容易?恐怕你一计之外,还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计谋吧?” 阿水轻声笑他。而好笑之中,却又实在夹杂着一些将信将疑。 迟绥没有正面跟自己讲述他的过去。而他既然锁定了自己作为血源,必定是知晓自己的一些身世。 对他,阿水确实不能轻易撒手。 “不似以往糊涂了,”迟绥忽而站起身,重新叩上了那顶斗笠,掠过了阿水就往门口走去。 “若想好了,便到朱卿祠左侧门一聚。” 阿水看他掩了门出去,心绪像麻线一样杂糅在了一块。 她有些疲乏地侧卧在了床边,看着明晃晃的阁间,眼前却是黑乎乎的一片。 第80章 大泗难安身 ——神界,万灵阁 朝黎仍日日卧在屏风后的一张檀木阔榻上,他的脸色较前几日相比又更为惨白,轻若飘纸,白若软陶,却是一触即碎。 往日一副笑起清风的薄唇,在今看来,即使仍保持着那个上扬的弧度,却是没有一点好气色。 看了,还更生心碎。 朝黎几次三番请求神尊放他出这万灵阁,只是都被神尊给一一回绝了。说得好听一些,便是神尊担心他神体不佳。 说得直白些,就算神尊应允他此刻就能出这万灵阁,以朝黎现如今的体势,怕是连下个床都难。 而朝黎似乎也是明白,却总是不服这个气。 只见他的双睑微微阖着,一副浓密细长的眼睫悄然盖过视野,只给这副孱弱的身子添些柔静之气。 而前段时候还在他枕边安静躺着的泛黄的白玉,如今却消失了踪影。 香软榻上不见,清秀手上也不见。 却唯独能从朝黎疲乏的脸上见着几分。 “咳咳——” 没有一丝征兆地,床上安生躺着的人突然又止不住地喘了起来。不见丝血,却能见他眼周泛红,对比满脸的惨白,显得十分违和。 惯了惯了…… 朝黎如此无声地安慰着自己,侧过身子从案上取了杯水,轻抿了几口。 放回原处时,他的余光忽而瞟到镜心屏风后倒映出的一个人影。 不似神尊的魁梧,身姿英佻,倒像个女子。 朝黎只是看了一眼,便立马将眸子收了回来。靠在床背上,似有若无地问着:“神尊?” “神君,是小仙。” 女子走过屏风,侧立在了床头不远处,轻声答着。 这个位置,她刚好能看见朝黎的侧脸。眼眸、唇角、鬓丝,尽收眼底。而正好,被观者,除用余光外,却见不着她。 朝黎听话,轻轻勾了唇角,却似乎有些艰难地开口:“灵姻上仙,上次一别不久,怎么来这儿了?” 灵姻的眉头微微皱起,看着朝黎气色不好,心上也莫名有些揪着。 只是她习惯了藏起心绪,轻点了头,拾掇了语气道: “日前小仙得了仙尊的准,有幸进入惘息山修炼了几日。内中典籍丰富,古法饶多。小仙着目过了几本,终于找到了一个能解除那魔障的功法。” 虽说这是好消息,可看灵姻的脸上,却没怎么见喜悦之色。反倒是,多了一些窘迫。 朝黎听到她的话先是一怔。此前神尊也跟他提过魔障一事,如灵姻所说,要破这魔障,必先得找到一个强大的灵源,从中借气修炼才是。 朝黎几日里都留在这万灵阁,对于窗外之事,是一点无所耳闻。包括灵姻试图夺取缘生石,和灵十六失踪一事。 如今看灵姻没为自己冒这个险,他倒是心安了一些。 却又听她寻得什么古法,不禁心生好奇,但又心中九九作祟,终还是婉拒了她。 “惘息山的确是个好地方。不过,内中的古法典籍莫得考究,恐怕不好下手。上仙也曾说了,破这魔障的唯一之法便是这缘生石——上仙大可不必费力了。” 朝黎的语气一往的温柔。不过从这能掀起春波滚滚的滔滔温柔中,灵姻又听出了几分排抗味道来。 灵姻手中的雪遮剑变得没来由的沉,不禁令她使力握紧了几分。 “神君不必如此排斥,灵姻只是好心,不想看着神界一位大将就此没落。何况神君也是小仙,是整个青丘的救命恩人,怎能对您不管不顾?” 灵姻的声音里头透着无比的坚毅。若是朝黎此时能回过头来看看,兴许也能捕捉到她眼底潜藏的无奈与期待。 灵姻下意识看向他的枕边,不见那一枚白玉。心里,莫名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没等她开口,朝黎又岔开了话题。 “十六怎么样了?可是还在九方宿手里?” 灵姻看得出来,他也是关心十六的。只是此时,她却无法跟他道明事实,只含糊应着:“她还好。” 朝黎轻“哦”了一声,“那便好。既然十六还留在魔界,可就需要你这个姐姐多加关顾了。上仙就请回吧,有神尊在旁,吾一时半会,还出不了事——” 话才说到一半,朝黎却又开始咳了起来。 只是这次的咳嗽并不一声而止,而是伴随着断命的哮喘。 灵姻赶忙上去扶住了他,将他从床沿扶到了床背。待看清他的脸时,只见得唇角星星点点的血迹。 而他则在灵姻的手里仿若无魂,阖了双眸昏迷不醒。听不见一旁的女子语气焦灼,似祈求地拼命呼喊着他。 “朝黎!” —— 阿水所待的客满栈,正位于大泗最繁华的长马街上。 长马街和锦溪街有几分相似之处,都是商贸交流的最频繁之处。因而一走出客满栈,便可见来来往往的行人穿梭于长不见头,四通八达的街道上。 阿水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观望着。即便如此,她也有极大可能,被裹胁着进入洪流,从而丢失自己原先的方向。 她的贴身衣物里头夹放着自己的钱袋,只拿了一些出来,方便待会的用处。她有时虽稀里糊涂,却从不是外人口中的愚笨之人。 至少阿娘与陈宜交代自己的话,阿水可是一点没有忘记——外出得时时刻刻保护着自己的钱袋子。 阿水用手探了探钱袋的位置,安心后,这才迈开步子,准备随着人流,在这雍雍大泗寻个实在的落脚点下来。 而阿水对迟绥昨日跟自己说的那些话,已然毫不在意了。管他的什么朱卿祠的,她怎会傻到跟曾想取自己性命的人一道? 念及此,阿水莫名地勾起嘴角,仿佛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大步迈在这长马街上。 眼下所望,即是一片兴荣。 首先她要做的,便是给自己日渐缩减的钱袋子添添鼓。 “大泗这么大,总会有一家打杂的铺子要自己吧?” 阿水心中如是想着,步子迈得更加坚定了。 人声鼎沸,混杂其中的,还有一些刺耳不绝的铁器“铿铿”声。阿水对这些声音听闻得少,却也识得一点。 “铁铺?” 阿水循着声音走去,在长马街和另一街道交接的转角处发现了一家较于别处不同的铺子。 一点不敞亮,甚至还有些发黑。一看,便是她认知里的铁铺。 见着那的一个男人正用水浇筑烧得滚红的铁块,阿水几个步子便凑了上去。 “师傅!” 那烧铁的师傅准被阿水给吓了一跳,钳着铁块的夹子忽得一抖,差一点就将那能将人烫出个窟窿的铁块掉在地上。 没等阿水开口,那师傅就先训斥了她一番,“看什么看?走一边去!” 说着,面色愠怒的他又开始了无休止的筑铁。 阿水似乎有些自责,因而在问下两个地儿的时候都小心了不少,却还是给吃了闭门羹。 “怎么如此大城,还容不下我一个吗?” 阿水有些气恼地蹲了下来,不解与失落更甚。 身体硌到了一块硬邦邦的东西,阿水似乎又被提醒了什么样的站起,“找不到活,可是连客栈都不给住了呢。” 她抿了抿嘴,打算在午时前多询问两处,好给自己一个吃饭的理由。 她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个年轻姑娘叫住了她,“姑娘慢着!” 第81章 当心入狼口 女子的声音宛若流水,静静淌在山间弯道上,时不时被水下细石激荡起一些,洋洒在周边一些亟需滋润的枯草上。 而彼时的阿水,便是那被她滋润的一株枯草。 她怀着期待的心情,连着身子转了过来。看着那女子的目光里不知何时多了份光华。 唤她的那位女子生得极为好看。不仅是面目,就连那高高盘起的发髻,紧致露骨的衣裳——极多看似不常的装饰穿戴在她的身上,就如新树开花一般,更显美丽。 阿水不禁盯着她多看了眼。 那好看女子也一点不生分,见阿水转过了身,便几个步子上去挽住了她的手。柔柔细语道:“姑娘可是烦心?” 阿水虽有些不自在,却一点不觉危险,如实点头应道:“有一些。” “不妨与姐姐一道?” 那女子的声音也是极为好听的,阿水不禁扭头看她,只见得她一双动人灵感的眼眸子,如弯弯新月挂于天,坠下万千暗夜。 阿水有些受宠若惊,天知道怎么突然冒出来个好心姐姐,却也极为精准地挖透了她的心。 “我……我在寻一份差事。” “差事?” 那女子听到阿水的话,忽然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妹妹可是独自一人?” 阿水迟疑了一会,最终还是留了个心眼,“还有一位哥哥。” 那女子有趣地“哦”了一声,突然又转了一个话题,道:“姑娘还没吃饭呢吧?” 阿水点了点头。 搂着她的那女子忽地一拍她的肩,搂着她就往一地儿去。 阿水被牵得一头雾水,连连问着:“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姐姐带你去吃好吃的去。” “我……” 阿水不知怎么说,自己确实也是饿了,何况看那姐姐面善,想来,应该也是不会生什么害人之心的。 再说这大街上人这么多,要出了什么事,自己叫唤一声不就得了? 心里头还在安慰着自己,想着想着,阿水便被她拉到了一个富丽堂皇的大厅里头。 门面处似乎立着什么牌子,只是阿水被牵得急,没太留意。 再也是,她被这眼前的景象呆住了。 阿水从来没过来如此地方。美,美如仙境;艳,艳若山中桃花,舞动芬芳;宏,宏似她梦想中皇宫的样子。 金灿灿,明晃晃,红艳艳。 她不知这堂有多高,只知堂内中空,凭空垂下万千红色帷幔,在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风中盈盈摇晃。 而堂正中,正摆着一三尺红台。那台面之大,足站得下几十甚至几百的人。 而彼时,台上便就站着一只舞女队伍。 她们个个着装鲜丽,面笼纱来漫捻步,盈盈起舞在台下众人面前。 而阿水又特意多看了几眼台下坐着的那些人。多是男客,每方桌多坐三人,少坐一人。他们的面上洋溢着阿水不懂的笑意,似是赞赏,又似狡黠。 还没多琢磨琢磨,阿水便被女子拉着又往哪儿处走去了。 不多时,她便被带到了一处偏静的屋子里。 屋门前悬着一深色帘布,掀了它后,方能见屋内陈设。 “坊内姑姑雇了了个厨娘,刚好在这处为姐妹们做饭吃的。这下厨娘还没来,姐姐来翻翻看早上剩下的东西。” 说着,她便撒下了阿水的手,掀了大锅笑道:“还剩了一个馒头。” “来。” 女子将手中的馒头递予阿水,由她接下,喊了声“谢谢。” 女子笑着引她坐下,看阿水吃着,率先开了口,“姐姐我叫方涟儿,你叫什么?” “我叫阿水。” 阿水啃着手里馒头,竟有些不知味了。 虽说她也没受过什么欺侮,早上分明也吃得饱了,昨晚也睡得好了……可在面对面前女子的善意时,还是忍不住相信她、顺着她。 那名叫方涟儿的姑娘大抵也十八九岁的年纪,本也没比阿水大多少,却在一番熟练的动作和精致的衣着下,显得莫名成熟。 方涟儿笑了笑,伸手握住了阿水闲下来的一只手,目光里闪着些亮光,似乎有些期待地问着:“阿水,姐姐这儿给你寻份差事,你要做不做?” 阿水也同样瞪着圆滚滚的眼睛,回问着:“什么差事呢?” 方涟儿的目光顺着她的身影往后,好似在瞧些什么东西,很快便又转回了眸子道:“不消吃力的,只要你乖乖听话就好。” 阿水接着又问:“譬如?” “譬如……” 方涟儿的后半句话没说出口,反而将目光一直驻留在阿水的脸上,似乎把她给看个透。 阿水还在等着她的后话,后背忽就被一双手给碰了,阿水猛地站起身,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雍容装饰的妇人。 只听方涟儿在后头有些恭敬地开口,叫道:“姑姑好。” 面前站着的所谓姑姑,正上下打量着阿水的身子,没过一会,便露出了满意的一个笑来。 挤弄着微起皱纹的眉眼,笑道:“譬如我方才如此摸着姑娘,姑娘不会介意一点。” 看着那姑姑的模样,阿水不禁哆嗦地后退一步,正好撞在方涟儿的身上。手上,忽迭起一股温热。 方涟儿悄然握上了她,好似在安慰着她,喊她莫怕。 那姑姑见着阿水害怕,后又给方涟儿使了个眼色,有些责备的意思。 阿水还在捉摸她的举动,就听见耳后响起了方才如水温柔般的声音,却在此时显得有些紧促。 “阿水,你不是说家中大哥还在等你回去吃饭吗?赶紧,别让饭凉了。” 话落毕,阿水便觉得后背被什么东西给戳了一下。 她猛地意识到什么,忙应了声“哦”后便逃开了那姑姑,掀了帘子就往外去。 外头还是一般嘈杂,较先前进来的人更多了。而门口更站了些方涟儿模样的女子,手中轻摇着绢布,向外招揽着客人。 而方才还淡淡的酒水味更是蔓延了整个大堂,溜到她的鼻子里,不由得让她心中一凛。 阿水扒开人群就往外冲去,待走出有一段距离后,她才敢回头看看方才大堂外挂着的黑木牌匾——倾月坊。 一旁的路人见她方从倾月坊中出来,不禁都向她投来了异样的目光。内中含些不明的笑意,更多的却是她读得懂的轻蔑。 “那个地方……” 阿水心中大抵是有些想法了。总之,那是自己不该去的地方。 只是,方才那名姑姑好似要将自己挟在那儿了,而方涟儿……似乎在帮着自己。 可为何当初,她又要将自己引进去呢? 阿水实在不理解。却总不能再跑进去问个究竟吧?既然终于是逃出来了,她铁了心,就再也不会跑去那个地方了。 阿水长嘘了一口气,下意识摸摸自己的钱袋子,还在。 经刚那一遭后,阿水便觉得方才那些闭门羹都吃得值当。重新拾掇了步子,她又得赶去下一个地方,至于午饭嘛,当然也算是吃过的了。 一天下来,阿水近乎逛遍了整个大泗都城。 终于,在西城外一个渡口,阿水碰到了一位好老先生。 第82章 讨个好差事 大泗之所以被称为泗水都城,顾名思义,还得益于环绕大泗的几条大河。 一条蜿蜒盘旋,起源与终末皆存于大泗的,便是璞河。 一条交错众小河道,成为灌溉农田的主力源的,便称喜江。 而呈现阿水眼前的,岸边停靠着众多竹筏,再远一点便能见几艘大木船的大河,便是陶溪江。 陶溪江是游经大泗都城的三条大江中体量最大,长度最长的一条。 也因此,陶溪江还作为通航大口,交流了大泗与周边各国进行往来贸易。 而其中一国,便有大安。 阿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河,河岸上这么多的竹筏。 阿水心里快活极了,小跑着步子就往那岸边去。 四下里望望,长长河岸上,在这干活的多是年轻力壮的男人。 虽快入了严冬,他们的衣着却还尚薄,有人还撸起了袖子,俯身在竹筏边倒腾着什么。不一会,他们便把筏子推向河中,让人坐着,自己却撑着竹篙奋力划着水,渐渐离了河岸。 阿水愣愣地看着。他们的动作被她尽数览入眼底,忽觉得自己也有这个能力——撑筏子干个营生。 不过…… 阿水正在想着,忽被耳后的一个苍老浑浊的声音收回了神。 “姑娘啊?” 阿水转过身去,这时候才注意到一直坐在自己身后的老人。 他坐在一块较高的木墩子上,大抵也有五六十岁的年纪了。老人头发已尽数花白,面色如土,却仍不吝啬他可给予的一点笑意。 阿水忙的走进老人蹲下,问着:“老先生,您是在这儿撑筏子的吗?” 老人笑着点点头,“你要坐筏子吗?” 阿水这才知道他是误会自己的意思了,忙的解释:“我是来看看有没有人要收我撑筏子的。” 老人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稍稍思索了一会,随后看向阿水,眼神里透出些深意来:“姑娘可否为老夫撑筏?” 阿水先是怔了怔,而后立马点点头答应了下来,“好!” 听老人说,他因年纪大了,动作也不麻溜了,来渡口乘筏的主顾都不愿上他的筏,转而搭乘那些年轻力壮的了。 老人的筏经久不渡,慢慢也就失去了营生。 今日见着阿水,老先生仿佛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阿水倒也聪明,老先生大致教了她如何掌握竹篙,如何顺着流水去,她便一下就掌握了窍门。 老先生也不由得夸赞她道:“好学徒!” “老先生,可是我不太识路……日日人们要去的地方那么多,阿水恐怕认不得每一处。” 她有些担心。自己做事总是忙手忙脚的,她怕自己给老先生添堵。 哪知老先生“哈哈”笑着,宽慰道:“不必担心,老夫到时候就在筏子上,为你指导着。” 这以后,阿水便真得到了一个好营生。 阿水不怕生。一旦见着有人从渡口来了,便几个步子冲到他眼前,好生介绍着。说着说着,那名主顾就被她引着到了筏上,自然而然就到手了几个钱。 有些主动的客人,见着几个糙汉里边竟有着一如花娇嫩的女子,以惊奇居多,都不由自主地想乘乘她的竹筏。 久而久之,阿水不但技艺见长,还在陶溪江的渡口周边收获了一个较为不错的名声。 渡口每日里来往的客人很多,阿水便不停歇地从陶溪口到另一处的璞江口,更有纷纷。最远,阿水还到了大安的宓罗江。 而打筏收获来的钱,阿水与老先生四六分着。日积月累,她也算是个有家当的人了。 阿水听老先生说,他家住城郊外的一个小村子里,人口不多。 老先生家有一子,却是小时候生了大病,脑子给烧坏了,只能将他留在家中干些苦力活。 他老年丧偶,家中冷清,只能自己挑起生活重担,过活也极为不易。 听了老先生的建议,阿水把客满栈给退了。 用撑筏子的钱购置了一些木材,打算在他村子里一处破落的茅屋基地上,新建一个木屋。 阿水力气小没做过木工,老先生便叫自己的儿子来帮忙。 大半个月后,木屋终于建成。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木屋虽简,设备俱全。 一间微微透风的卧房,锅碗瓢盆具备的一间灶屋,一方木桌几条宽凳,极其简单又极其温馨。 阿水在这几乎生活了大半年,当一切安定下来,曾经发生的一切,或痛苦或沉溺,或执着或欢心,好像都渐渐淡却出了她的记忆。 而那些曾经出现在自己身边的神仙般的人物,恍如梦境,自己也再没见了。 只是她依旧没舍得丢弃那些承载着无论什么记忆的东西,只小心保管着。落灰扑尘,时时擦拭。 一日,阿水又往常赶去陶溪江的渡口。较之前在客满栈时候,阿水不消走那么多的路,却还是起了个大早,希望多载一些人。 梅雨季节,老先生的腿脚被弥漫的雨水气给磨得走不动路。故而这几日下来,都是阿水独自一人去撑筏子。 好在跟着老先生的出行的日子够长,阿水现在不需指导,便能自行载客了。 雨水依然,来往行人却不减。个个都顶着一把油纸伞,有白色的,还有花色的。唯独阿水穿个棕色蓑衣,顶着个老陈斗笠。 如若不看她的脸,倒真不能认出她是个女子。 茫茫细雨笼罩的渡口下,一个身形渺小却动作麻利的人正准备解开昨晚给竹筏上的绳索,后肩突然遭了一记重锤。 “大哥!这筏子能坐吗?” 阿水有些吃痛地转过身来。只见面对自己的这人,顶着个黑纱遮面,素雅的衣裳却并非为寻常百姓家的粗布制造。 还是个女子。 只是看她语气急迫,似乎有什么要紧之事。阿水便也没有开始对她说些平常来客之间的客套话,而是点了两下头问道:“您要去哪儿?” 眼前这问话的女子这才反应过来阿水是个女子,不禁为方才自己的粗鲁致歉。 “姑娘,实在不好意思,我们赶得及,不知你可否载我们一去宓罗江?” 我们? 阿水方才疑惑,目光从女子的身形后移去,忽然见一个与她衣着相仿,体格又更甚的男子。 阿水不得不承认,她差一点儿就将那男子认为迟绥了,心里不由得咯噔两下。 阿水赶紧把筏子放下水,喊了声“过来吧!” 那两人应声上了筏子,阿水也一刻没有担待,站在前板上游着竹篙,一开始顺了水,后边就变得不费力了。 一路上,那两人很少说话,一向话多的阿水见筏子驶离了岸边,便开始同他们唠起了嗑来。 “你们二人是夫妻吧?” 那女子迟钝了很久都没说话,有些焦灼地拧着手,最终还是那男人回答的。 “是。” 阿水笑着“哦”了一声,接着问;“你们此行到宓罗江,想必是要去大安咯?” “尚未规划,不过应该差不离。” 那女子声音柔转,答道。 阿水觉着方那女子拍打自己的力度倒是不小,恐怕也是个女侠客吧?不过尽管如此,在夫君面前还是如此腼腆,真不知是天下夫妻的共性还是怎的了。 阿水心里想着。不知不觉,与江风扑面挟来的水汽打了个照面,温温柔柔,似春在唇角化开。 第83章 不幸对河妖 那对夫妻对自己的来历似乎很是隐晦,闭口不谈。不过无事,毕竟阿水也并非闲来打听杂碎的人,不过徒减轻此行压力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暗,河岸上只星光点点,是来往人们燃起的火把。 阿水将他们平安放下岸,又受了那女子的一袋碎银。 阿水有些受宠若惊地捧着,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银子,一时间竟忘了推辞。 直至手掌心的重量越来越大,阿水这才反应过来,忙得解释:“这一趟无需这么多钱,一两银子就够了。” 说着,她有些慌张地,就要将钱袋子塞回那女子的手。 虽说阿水从前确实亟需钱财,不过那也是在她初入人世的情况下。经过这半年的渡口生活,她见识的也多了,摆渡赚来的钱,足够支撑自己过活。 俗话说无功不受禄,她可不想因此亏欠人家什么。 然而那女子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甚至还有些疑惑阿水为何不收钱。在她看来,人间疾苦多半是缺钱所致,有了钱,阿水也不必苦苦在雨天渡人了。 只是她的话没说出口,因着时间赶急。 “今日多谢了姑娘,姑娘且早些回去吧,莫等天黑了!” 说着,她便拉着身旁男子小跑而去,消失在这茫茫薄雾里。 周遭喑哑,一些会动的、不动的,在什么东西的助力下都能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另阿水心下一凛。 眼望着天色渐渐暗下来,阿水也没有心思在此地逗留了,只想着快些回到村庄里头。 平日的摆渡生意里,阿水最喜,也最怕渡人到宓罗江一带。 喜的是,这一渡便是一日的光景,不必焦灼有无下一位来客的光临,倒也省了心。 何况渡人从陶溪江到宓罗江的这一段路,阿水能从旅客那得到较平日里多三倍的银子。一两银,可以做好多事了。 这也是阿水在这生活了好久,才逐渐形成的意识。 而令阿水忧的呢,便是现在的这番情况。 夜晚江风较白日大,又不好掌灯,看不清来时路。以往有老先生在一旁陪着自己,阿水倒也不会怎么害怕。 只是如今,一切都只能靠她自己了。 阿水给自己涨了涨气,“平日里又不是没到过这地方,有什么好怕的?说不定这大河下边的河神都认识了自己呢!” 念及此,阿水将鼓鼓的钱袋子塞进了窄袖,熟练地踏上筏子,将它稳定后,持着竹篙站起,就要游走了。 只是临时,阿水的脑子里又闪过些什么东西,扭了身子朝河岸边的人喊道:“有人回陶溪江,载你一程!” 一点不出乎意料的,没有人答话。 方才还点着星星火光的河岸上,一下子便徒留了几个动作慢的。跟她一样的船夫也歇了船,正要往外走去。 听见阿水这么一喊,一位有些上了年纪的船夫就转过身来,朝她招了招手,道:“孩子,这无人要往陶溪江去,马上入夜,务必小心呐!” “好嘞!多谢先生!”阿水也向他招招手,回道。 阿水本还充斥着不安的心,此时却被他的话填满了安稳。紧握着竹篙,就往前夜行去。 起初还只是薄雾罩着眼眶,阿水看不清前路。但当阿水渐渐靠近,便能自然将那薄雾劈开,朝着记忆里的路线前行。 以往来时一趟大抵消三个时辰,而回去陶溪江时,阿水则会特意加快速度。平时的一些险要之地,此时也会作为阿水因赶急而不得不走的地方。 宓罗江往外游出半个时辰的路程处,便能见两座巨大的山峰交错而形成的一个极狭的入口。 两座山峰,一座直直嵌入水底,另一座则深深扎根在方才河岸的延长处。具体是哪儿,阿水也没做考究。 山峰高耸,山岩尖锐,光滑一寸,突出却有三寸。那入口顶处只比阿水高了几个头,她要过去,还得稍稍俯下身才行。 若非之前老先生领着自己来过一次,阿水就得要好生纠结着,自己抑或是竹筏,究竟能否过这个小口了。 此地还被来往船夫称作“死亡谷底”,除了地势险要,竹筏木船常在此地翻身外,还因着一个人们口口相传的轶闻。 说是这直直扎根于深水的那座山峰下面,正住着一群河妖呢! 阿水不知此话是该信还是不该信。她是知道这世上存在妖怪的,若是没有亲身经历,她当然也不会相信。 因着此前随老先生渡过一次,安全无事,便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了。 何况这将袭的暗夜较这传闻的河妖哪个更可怕——让阿水在此时想,恐怕也想不出个确切答案来。 阿水安了安心,撑着竹篙的手的力度更大了些。她双脚分了开,将身子压低,稳住筏身。 站在筏子正中,她小心划着水,眼看着半个筏身即将越过小口,忽地,阿水只觉脚下一震。 并非自己有什么大动作,而是这筏底——似乎有着一股力量。 阿水的心“咚咚”跳了两下,再也不顾什么稳不稳的,站在筏前使劲用竹篙划着水,心里头一直有个声音在叫唤:“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什么妖魔鬼怪的,只要此时不拿走她的命,就是一个天大的好妖怪! 只是水下的一股力量并听不见她的诉求,而是将筏身摇晃得更加剧烈了。 阿水一个稍站不稳,便由着筏子将自己抵到了尖锐的岩壁上,头给磕着了一个破口,顿时,鲜血顺延着额头流到她的眼睛,将她的视野浸染成一片红色。 “糟糕……” 竹筏渡过了狭口,却更轻易就被那股力量给翻了面。 阿水此时有些神志不清,任由筏子将她带入水中。 河水冰冰凉凉的,像极第一次在河间地醒来时候的场景。 她有些昏昏欲睡的,眼前是一片被自己鲜血浸染的江水,红彤彤,却也黑乎乎的一片。 阿水眼睁睁看着面前有个奇怪的影子正向自己游过来。 它有着半人的面孔,双目齐全,却唯独两鬓多出了鱼鳍似的东西,而那东西的下身也好不奇怪。 看着像人的双腿,双脚处却也长着极大的鳍面。以至于他在水里头游得轻易,很快就要到阿水的正前方了。 阿水感觉它的影子渐渐往上浮着,抑或是,自己在缓慢下沉。 她猛地意识到危险,抬头看着水面离自己还有一番距离,便奋力拨开江水,使着仅剩的力气努力往上游去。 阿水没敢看那河妖离自己有多远,只管着自己游出水面。 此时虽是盛夏,日间炎炎,一到夜晚便像进了深秋。而这夜间的江水更似冰窟一般,团团围绕在她身边。 阿水的双腿有些抽搐,嘴中的气也有些使不过来。 那河妖不费吹灰之力便拉住了她的双腿,将她往河底下拽。似乎方才阿水的那些挣扎,都是它放任的戏码。 阿水情急之中依着那河妖的力往下顺水而去,而空出的一只手则摘下木簪,紧紧攥在手心。 在那河妖将阿水拉到它面前的一瞬,阿水顺势将手中木簪狠狠地插入它的脖颈,顿时,比方才更巨大的血流席卷了整个江面。 第84章 晚间畅谈心 不过眼前这只河妖仍紧紧拽着自己,阿水奋力想将木簪从它脖颈上拔出,但那木簪仿佛卡住了似的,任凭阿水怎么使力,它都纹丝不动。 这下,是真激怒了那只河妖。 它用双手紧紧擒着阿水,尖甲刺穿了她的衣物,直直捅入了她的肉体,带出红色的条条游丝。 阿水闷闷地“啊”了一声,却再无力反抗。 眼前的蔓延血色也在渐渐消失,直至成为一片黑暗。 阿水快感受不到自己了。 那只河妖欣喜于眼前之物,狰狞的面孔上竟露出了分外违和的笑。它带着手中尤物,就要往扎根水底的岩洞处游去。 几乎就在转身的一瞬间,河妖紧攥着阿水的胳膊忽而松了下来,紧接着整个身子以更快的速度下沉。 周边生起的斑驳血渍由一点慢慢放大,透过逐渐晕接的血点往下看,那河妖的后背毗邻心脏处,竟凭空多出来一个巨大的洞! 彼时一个暗色衣袍的身影闯入,他将身躯抵挡住阿水纤柔的身子,将她整个环抱在内,而后轻易浮出了水面。 …… 阿水几乎是在一片惊乍中醒来的。 她猛地一下睁开眼睛,望眼四下,却是一片漆黑。 “生”,在她的认知里,竟然成为了一种感觉。 阿水觉得四周有些冰凉,而身下,正有什么东西一晃一晃的。梦中那可怖的面孔忽而闪现在她的眼前,心上挥之不去的恐惧紧张,令阿水一下扑腾起来。 然而这一惊起,却是教她又吓了一跳。 “千岁?” 阿水的声音里头含着万分的不确定。上一次见到千岁,已经是半年前了,过了寒冬暖春,她都不曾闻他的一言一语。有关他的记忆,近乎落上了尘埃。 而今日一见,阿水是实实在在的,又感受到了他。 “是我。” 面对她的男子,还是一往的俊丽。青丝逆着江风拂起,轻拍着无暇的笑靥,不知在谁的心上激起层层波纹来。 她的双目大大张着,沾了水的鬓丝未干,不时顺着她雪白的面颊流下几滴晶莹水珠来,显得异常美丽。 而阿水不可思议地伸出了手,试探性地朝着千岁的衣袖扯了一扯,“真是你?” 千岁笑了笑,含笑的目光不经意瞟到了落在衣袖上的一双洁白玉手,眸子异常浮光,顿了片刻,竟伸了手将它给轻轻覆上。 风中轻轻飘着他的一丝惆怅气息,“有些凉了。” 阿水有些疑惑,转手握上他了他的。 “怎么这样说?分明你手心较我还冷些。” 阿水知道自己刚刚落了水,却不知竟还有人能比自己还冰冷。哦不对,千岁分明不是人。 “你们神仙,生性都如此冰冷?” 阿水禁不住心中好奇,闪着眸子问出了口。 千岁笑而不语。 他很喜欢笑。而他的笑里自含着风度,不像阿水,笑得大大咧咧,时常还被村人说不像个大闺女样子。 阿水也没抱怨,谁说她是个大闺女? 若是不看着千岁,定是不知他在笑的。 而若看着他,单单看个眼睛就是了。他的那双包含整个春日的眸子里,似乎生着无尽的笑意。 只消眼睑微微阖上,眼角稍稍翘起,阿水便知,千岁笑了。 在她的眼里,他很好猜。 等半起了身,阿水才发现方才眼前的一片漆黑,乃上头的穹顶作祟。白日落了黑幕,便成了如此光景。黑夜也从不孤独,至少,也有寥寥数星相伴。 此时他们正乘着阿水划来的筏子,无风无桨,却能自驶。阿水不用想也能知道,这定是面前这位神仙的功劳。 不禁又朝着千岁笑了笑。见千岁定定看着自己,阿水的心有些跳突,又很快找了个话题。 “你是如何知道我遇险了?” 阿水想,即使是个神仙,他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关注着自己吧?神仙恩泽润于万物,而自己只是这万物中的小小生灵。 若每每自己有难都叫他相助,岂不是有些小人了? 千岁不知如何地,就将掌中小手给焐了热,尽管自己的一双手还是冰凉得很。 他将阿水的手塞回,这才回道:“汝乃吾心上之人,当得时时着眼了。” “心上之人?” 阿水有些不敢置信,怎的,忽然就被冠以了这个名头。阿水虽没经男女情爱之事,却也了解几分。 心上之人,当是互相倾心的二人之间才能说道的了。 阿水见千岁弯着眼睛笑得灿然,却一点没想回答自己的意思,便甩了甩手,含糊道:“罢了罢了,不说这个。” 随后又怀着感激,说得诚恳:“又让你救了我一次,阿水真是无以为报了。只怪我为了贪个方便,哪想夜黑风高,传闻中的河妖——竟真被我给遇上了。” 念及此,阿水又被迫想到方才的场景,心上一凛。 不对,方才那河妖的尖甲,分明刺穿了自己的肌肤,实实在在的痛感,即使自己水中昏迷,却还能隐隐感受到。 这下阿水左找右找,却再也找不到一丝被伤的痕迹了。 “河妖下手惨重,你本该听着传言,小心一点。怎么,可还是痛?” 说着,千岁已经拽起了她的一只胳膊,小心瞧着,目光里有些忧色。 阿水见状忙解释道:“不痛了不痛了,只是蹊跷,怎么伤痕都不见了。这下才知道,可又是你的功劳。” 千岁点了点头,“那便好了。” “阿水也并非不听传言,只是以往险口那处,从来没传出什么人员伤亡的消息。况且上次我随着先生一去,也没什么事。” 阿水讲这话的时候,一点底气没有。毕竟她可是因着自己的误判,又险些送了自己的命。 “那你可曾想过,渡口那些撑筏子的船夫,无一似你,是个女孩子家?” 千岁的一只手探进了冰凉的江水,顺着划了好久。看着阿水,笑里带着几分调侃,令阿水一时半会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人间,百姓常拿年轻貌美的女子献祭,给那冠名河神的好色妖精,以为如此便能讨得顺风顺水,五谷丰登。” 阿水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都是自己,带着禁忌,进了这个无人闯入的禁地。 千岁的目光放向闪着荧光点点的江面,思绪被带着,有些飘起。 “六界本该秩序井然,总有些不守规矩的,破了这天道。” 千岁的声音在阿水听来,不再是以往的笑意深深,而借着薄风,无端添了几分凉意。 “想必平日里,你也在为此事烦扰吧?” 阿水曾以为神仙就是享乐逍遥,快活一世的。殊不知他们统领六界,责任重于人皇。也因着关顾不暇,而放了这些妖孽作祟人间。 阿水的话很简单,甚至没有一丝宽慰。而听者,却从中得到了莫大的慰藉。 见着千岁的侧脸有些失意,阿水又接着说: “我只是肉体凡胎,没享得你的神通广大,也因此日日偷闲。若是真得了你的位置呀,指不定要抱怨这抱怨那儿的,哪能做得像你一般好?” “所以你呀,若是忧心自己做得不够好,大可不必,想想在你之下,还有千千万如我这般笨笨的呢!而那些不守规矩的,要是教你给逮着了,可得好好教训一顿!” 千岁有些不知所云。但说话那人的可爱劲尽数入了他的眼。 合着江风,他的那双桃花眸子里,无端添上了几分悬溺的宠爱。 第85章 终赴朱卿祠 阿水就如此自顾自地说着。 她的脑海里天马行空,连那神仙的宫殿是怎么样,那天上仙子好看的衣裳都一并幻想了出来。 一点点勾勒开,寄托着天上忽明忽暗的星星,建造出了一个又一个的乌托邦。 千岁也如此安安静静听着。 他没有问阿水现在的处境,因为这一切,他早已透过命法轮窥见了。再问起,只怕阿水承受不住。 过了很久,阿水不再继续方才的疯言疯语,而是放低了声音,语气有些轻,却能清楚听到她话里饱含的期许。 “千岁,你说,人死了以后会去哪儿?” 阿水缓缓伸出了手,感受风儿流过指隙,那股感觉十分真实。风儿,犹如在她耳边呢喃些什么,阿水从中听出了快活。 “我听说,它们会在这风里,是吗?” 阿水看向千岁,那双浸润了无数泪水后风干的眸子里,此刻竟载着比天上明星还闪亮的星斗。盈盈泛着春水,不知不觉,就能被其裹携进去。 “我能感受到他们。” 阿水笑了,千岁的内心却有些干涩。 只用目光回应着她的炽热,道:“是。” “他们会随风而留,随风而去。直到心中了无牵挂,便会来到一条像这样的大河,安心去到下一个地方。” 千岁认真地回应着她。包括那条河长得什么样子,他们要去的下一个地方又会是怎样。 千岁娓娓道来,阿水则听得津津有味。 “对了,你怎没问我的近况?” 千岁饶有趣味地“哦?”了一声,勾了勾唇,道:“怎么,可有什么有趣的?” 阿水拍了拍手,声音恢复了以往的精神。 “那当然了,就譬如前阵子我当了船夫,小半年下来,还在陶溪江那处混了个名气来呢!来往客人都愿意乘我游的筏子,我当然也赚得盆满钵满的啦!” 之后,阿水又讲了自己现在的处所,待自己很好的老先生,还有他那虽有些傻愣,但也十分善良的儿子。 总之一番话下来,无不是乐事。 江水静静淌着,二人如此闲聊,竟一下到了陶溪江口处。 但奈何天色已暗,阿水再不能与千岁谈些什么了,只好冲他挥挥手,“我们下次还能再见吗?” 千岁点了点头,笑道:“若你想,就可以。” “那就这么说定了!” 谁还不能稀罕稀罕,自己有个神仙朋友了呢。 因着千岁说过这是他俩的秘密,阿水也从没向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 回到小村里时,阿水发现老先生的儿子一直在找着自己,担心说是自己不见了,害得老先生也着急了一阵。 阿水有些愧疚,又没敢将自己的遭遇告诉他们。只好自己亲自上门谢了罪,并将那名女客人给自己的一袋银子掏出六成,交予了老先生。 那老先生生平可是从没见过这么多钱,看着阿水将白花花的银子递到自己跟前,竟有几分推辞,道: “阿水啊,这么多银子……都是你一人赚来的,何必再给老夫呢?自己留着用吧!若是没了你,恐怕老夫一家都过不了上个冬天喽!” 对于老先生这一家子来说,阿水无疑是上天派给他们的一个仙女。在最需要的时候给予了他们帮助,并一直不离不弃,乖巧更甚。 若非自己的儿子痴呆,与阿水年龄又相差太多,老先生都有将她采为儿媳的想法咯! 面对老先生的推辞,阿水只说他们一家对自己不薄,这些都是应该的。往后自己赚到的钱,同样会与老先生四六分着。 阿水待他,已然是一个老父亲了。 老先生只好收下。 阿水回到了自己的房舍,吃了些老先生儿子带来的糯米糕,垫了垫空空的肚子。 坐在妆奁前,阿水仔细地给自己梳洗了一番。见着毫发无伤的自己,她心中的不可思议,渐渐要抵挡不住从深处袭来的愧疚了。 阿水不太懂,但千岁为了自己,想必也是耗费了不少功力吧。 千岁当时提到民间有拿女子献祭河妖的陋俗,阿水当时听了,只觉心里凉了半截。 她很幸运有千岁在身边,可那些女子们呢? 若非今日在陶溪江的河妖贪恋女色,而男女通吃呢?那岂不是有更多的无辜渡者遭殃? 想到这儿,阿水的一颗心又沉了下来。 她来这大泗,本就是为了替狐半腰的数百条冤魂报仇的。而如今,她却成了一个摆渡人,除了渡客,竟再无心无力从事其他事情。 若是阿水忘了自己的初心信念,她大可受着名气在陶溪江渡口继续营生,说不定晚年时候还能给自己置办一处府宅,过上寻常百姓,甚至更好的生活。 可偏偏恨就恨在,她一点没忘。 阿水轻轻叹了一口气,拾掇了下头发,最后看了眼镜中的自己,最终还是躺上了床。 翌日,阿水到了渡口。 这天的雨较昨日的蒙蒙细雨又大些,打在蓑衣上也不是润物无声,而是像什么乐器般,“滋嗒滋嗒”的。 若是闲来听雨,倒也是雅事一桩。只不过阿水心境不宁。 眼看着雨越下越大,几乎将整个河岸都蒙上了一层白色,几尺之内都见不着影子。 平日里常驻的船夫也在此刻三三两两地散开,徒留几个不得已要养家糊口的。 阿水左右观望着,注意到一个平时与自己常有往来的男人,上前喊着:“大哥,今日大雨磅礴,想必没多少客人了。我这会有事去,若是有客人来寻我,你便替我交代一声可好?” 那男人爽快地点了下头,“若是问到阿水你的名讳,那我可是要沾点光了哈哈哈!” 阿水朝他笑着,转身脱去蓑衣,撑着把油纸伞就往远处走去。 雨天的大泗都城里,再繁华的街道也抵不过天意而过于萧条。平日光顾的客人尽数待在了府宅,剩下一些如阿水一般的人,则顶着被淋湿的风险,穿梭于大小街道里。 就连香火鼎盛的朱卿祠,今日里来也少了往来不断的行人身影。 世上总有很多事说不通。 阿水以为半年以来都不会记挂在心上的事,再过多少个往后都不可能再记起来了。 然而事实是,她只用了一日。 朱卿祠里头供奉的不是什么皇帝国母,更不是哪位神仙仙公,而是曾拯救大泗百姓于水火的除妖师戒闻。 相传两百年前,大泗北部片区有一座名山,其山下压着一只千年巨兽,形如饕餮,状若山峰。而不知如何,那只巨兽忽然冲破了封印,借着庞大的力量肆虐大泗北部一带。 而戒闻凭空出现,将其成功压制,这才免得了数千数万民众的伤亡。 这以后,大泗百姓对其怀有恩泽之心,便在临近大泗都城的一块地方专门给戒闻建造了祠堂,供往来行者祭拜,以感喟伟事,也为后世添福。 阿水撑着伞,依着迟绥的话在左侧门候着。来往碎碎几人,却都不见他的影子。 她脚下的一双青白色绣花鞋难免沾染泥渍,就连着裙摆也是。不过却叫人很难注意到。 在漫步的行者看来,左侧门那一位倚着槐树躲雨的秀气姑娘,单看个背影,便觉如同芙蓉出水,清秀安谧。细雨沙沙,也给她徒添了好些仙气。 “时隔半年,终于还是来了。” 后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阿水想也没想,便转过了身去。 第86章 运气自生叹 看见来人后,阿水只是淡淡笑了,语气中听不出些什么来。 “我还以为你早走了。” 阿水在这候的不久,顶多也就一个时辰。若非迟绥日日里都像今日这般等待,恐怕也不会及时赶到。 面前男子还是不改往日的样子,墨藤云袖袍,鸦青素鹤氅。岁月不长,也未曾改变些他什么。 迟绥淡然地插着手臂,扶了扶斗笠,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对着阿水道:“才半年时光。半年时光里,又是什么叫你变了想法?” “总会有些事。” 阿水的声音很轻,对昨日之事闭口不谈。 这时候雨已经不再下了,她便收了纸伞,同迟绥一样暴在外边。 她可不想让迟绥看着自己一副矫情样。 看着迟绥没有一番动静,阿水不禁有些疑惑,问着:“我们这会要去哪儿?” 迟绥勾了勾唇,转身面向这朱卿祠,含笑道:“这不是到了?” 说着,迟绥便先了阿水一步踏进门槛,阿水则有些迟疑地跟在他后边,看着祠堂里头仍在诚心祈拜的百姓,小声问着迟绥: “这可是祠堂,你莫非要在这儿作祟?” 迟绥听了阿水的话不禁“嗤”的一声笑了出来,“祠堂是祠堂,也不看看是谁家的祠堂。” 阿水心里跳出来好些个疑问。 着眼于堂正中供奉着的一尊金像,不知是谁将它雕刻得如此传神。 眼神面目皆可分辨清楚,就连鬓角有几根发丝——都被细细雕琢了出来。戒闻的身姿挺拔,与普通祠堂里供奉的金像没有什么差别。 而再往下看,他的一手握持宝剑,一手置于胸前比势。而腰间,则挂着一个令阿水看了异常熟悉的东西。 稍稍转眼望向迟绥的腰间,那精致的大葫芦——不就是戒闻身上那件吗! 阿水这才恍然大悟,道:“戒闻既是你的祖先,为何又成了这大泗的救世主?” “我们除妖师游历四海,到过这世间哪一处,或者重游故地,有时连自己都记不得。而唯有心之人记得自己,方叫不怨不悔了。” 迟绥不能否认祖师戒闻的功举。甚至时时在想,若自己生在戒闻那一代,成了他的徒儿或是徒孙,是否还会落得如今这番境地。 阿水没注意到他眼里的落寞,只知自己心中不快。 “若戒闻知道自己的后代有个你,还不知道会怎么想呢……” 阿水只是轻轻嘀咕着,没想迟绥会听见。 然而他确实听见了。忽而顿住了步子,教阿水一个不小心磕到了他的宽背上。 迟绥转过身来,看着比自己矮上一个头的阿水,声音里多了几分不悦:“怎么,半年不见,倒是豪横起来了。” “阿水哪敢。” 阿水往后退了几步,越过了迟绥,四下里看着他带自己来的这个地方。 不知方才跨过了几条阶,敞开了几道门才到得这儿。 这更像是一个暗阁。屋内没有窗户,陈设简单,却都是古色古香,跟外堂的一切都搭配了起来。 除了几个普通的陈设外,暗阁里头还摆了些道士用的东西。 画着奇形怪状的符纸,镶着流苏的短刀,烧有余烬的火盆……就连檀木桌上都刻着一些铭文。 阿水见着,有些不可思议。 问道:“这是你平时……”阿水顿了顿,不知该如何说明,“你平时练法的地方?” 迟绥轻轻点了下头,“也算。” 阿水这下是彻底明白迟绥为何叫自己在朱卿祠候着他了。 可不就是个大本营嘛! “此暗阁设在金像之后,刚经了密道——想必你也没注意罢。此地除我之外便无第二人知晓,如今却告知了你,我的好徒儿。” 迟绥说着,摘了斗笠,一脸笑意地看着阿水。 “那好师父,可想好了用什么法子教阿水习得法术?” 阿水没看他,顺意地寻了个凳子坐下。 “法术?” 迟绥轻笑了一声,又道: “寻常人携着一具肉体凡胎,没得高人指引,恐怕得经个一百年才得以自如使出身体内的气。而一百年后,肉体早已腐烂在土地里,哪等得道之日,便形神俱灭了。你倒是好。” 阿水却是一点没听出他话里的称赞之意。 只仰望着穹顶,有些出神:“所以说,世上之人,皆具备通往神域的气?” 迟绥点点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道乃天道,视之不可见,听之不可闻。唯有气使,才得显之于形。” “若想唤醒你体内的道,也得先找到气之所在。” 阿水听着有些迷糊,一番话下来,还是没理清头绪。 “那你教我如何做?” “通气乃非一日之事,却消日日用功。” “若是通了气,是否……是否就具有法力了?譬如,愈伤,飞天那些事?” 迟绥笑她愚笨。 “非也。肉体凡胎终究不是神或仙,只是得了道,却不具仙髓神骨,精元亦虚亦实,还消通过修炼更往上一重。” 而迟绥将毕生精力,也都放于了此上。 阿水“哦”了一声。 迟绥让阿水席地而坐,而自己不知从哪儿得来几根银针,就要往阿水身上扎去。 阿水不由得身子一颤,看着迟绥不可思议:“你这是做什么?” 迟绥却不减半步,淡淡说着:“坐好了。” 那银针看着,比医馆针灸的都要粗些,哪知迟绥是不是要拿自己试验,却只能顺着。 阿水眯了眼睛,只觉得头顶酥酥麻麻的。 没过一会儿,便听迟绥在面前传来声音:“运气。” 何个运气法? 阿水不知,只能硬着头皮深吸了一口气,将双臂平置抬于胸前,而后缓缓放下。 “感觉如何?” ……毫无感觉 “兴许没什么作用。” “那是自然。” 嗯?阿水心里头对迟绥的怀疑又更甚了些。 没有后话。 阿水便一直持续着这个动作,而听着迟绥泰然坐在后方,嘴里面念叨着些她听不懂的经文,脑子里又是一片眩晕。 阿水是对这什么通气半存着怀疑。她倒是想看看,究竟自己哪时哪日能修炼得迟绥这番境界。 不知过了多久,阿水终于张口问他道:“几时了?” “酉时。” 阿水猛地一睁眼,“我得走了。” “走去哪儿?”迟绥挑了挑眉头,“你那船夫之职,真比这修炼之事来得重要?” “二者都重要。” 自己倒是不急,只是筏子未上绳子,怕给人游了去。老先生一家子,现在可都靠阿水了。 迟绥哪会明白。一个不惜用无辜之人的鲜血助自己修行的人,一个只顾得道升天的道士,怎会体悟百姓疾苦,感知世事不易? 不过阿水没再跟他废话,直拔了头上的银针放在桌面。 “往后这两事互不耽搁,我会留半日时间来朱卿祠寻你,可别让我找不到人。” 阿水说话的样子认真,颇不似迟绥以往见她的俏皮模样。终归是自己的本性令她感到了害怕,连个师父都不认得了。 也罢,也罢。 “随你去。” 迟绥轻挥手,从凳子上坐了起来,“我倒是不急。只是你若想早些掌握除妖之术,便不得不多费心思。你耽搁的时间里,恐怕这世上就有一处地方,因着什么妖魔鬼怪又死了人。” 迟绥说得风轻云淡,却着实令阿水心里一凉。 “世人本都指望有你这般的人去救他们,却不知等你,还不如等着戒闻的灵魂转世。” 迟绥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看着阿水头也不回的背影,心头有些莫名的撼动。 第87章 势不将你弃 ——青丘 涎玥宫内,灵若礼倚枕而眠。青丘的一番杂事在她这小轩里头,只像那晚来的春风,一阵一阵,吹过即过。 如今四姐灵姻仍在仙界未归,枉受仙尊责罚。而又传闻神君朝黎最近体况不佳,恐神界又要折损大将一名。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这样一想,那些曾帮助过灵十六的人,好像都没落得什么好下场。 还是自己最闲适不过。 好在身边一位哑巴夫婿遇事不外传,这才没让旻一长老怀疑到自己头上来。那灵十六的魂体既然缥缈于六界某处,想想,也就当找不回来了吧? 若是真回来了,灵若礼还要想方法应付呢。念及此,她又有些烦扰地侧过了身,刚好瞥见书房里一个隐隐而现的身影。 北祁从不在房中过夜,成日里陪他最多的还不顶自己这个公主,而是那些成摞的废书。 不过也好在那些废书,才没让得自己那夜就死在魔头九方宿的手下。 想来,九方宿那时铁了心要自己死,若没有朔连的及时援助,恐怕自己就得跟灵十六一同销声匿迹了。 而一想到朔连,灵若礼方才还闪亮的眸子里又不禁浮现出几分惆怅失意来。 朔连已好久没与自己联系,究竟为何,她也不知道。 莫非,因着自己办事不力,害得他也受了处罚? 灵若礼想着,突然乏意全无。起了身,妄图消减心里头毫无必要的内疚。 北祁在余光中看着灵若礼走过眼前,欹侧在门框边,一头好看的青丝见不得一丝违和,飘拂在迟来的风声里。 伴着窗外鸣虫窸窣,暖阳和暧,她的一副侧脸,却丝毫不见一丝融入享受,反而有些出神,甚至腻烦。 灵若礼似乎注意到一个潜藏的目光,转了眸子过来,玩味地道:“怎么,好容易,愿意欣赏你从未染指过的新妻了?” 她的话令北祁耳根一红,仍沉静答着:“新颜不减。” 北祁倒是很少说些取悦灵若礼的话,她听了,心情瞬间被提上来一点。 侧过身来看着北祁,忽而对他日日精读的古籍起了些兴趣。 灵若礼走到他身边,特意俯下了身,差一点就贴到了他的耳尖,细声说着:“书中讲着什么,能否与我道上一二?” 耳边一喘一喘的鼻息犹如火苗般扑腾着,势必要将北祁的整个身子包裹,倏地一下点燃。 北祁有些不适应地往旁边侧了侧,“都是些你平日看不上的东西,讲了你也未必知晓。” 他的这番动静一下便将灵若礼的兴趣给浇灭了。 她直起了身,又恢复到以往那暗处里吃人的模样,“是啊,怎么说都是些上古禁书,可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我先前特地向裴帘问了,藏经阁可从未向你出借过什么古书。” 北祁怔了一怔。 灵若礼又说:“都说孔壑常出学士,也只是好听一说罢了。谁人不知,孔壑以博学之才最先出名,还是因着你家那位二哥呢?” “偷学秘籍,苦炼魔道,手刃亲兄,投于劲敌之怀——若不是后来人说他心智疯魔,我还以为孔壑出来的,都会是那个样子。先前长老为我指派这门亲事的时候,我可是万般不愿意……” “够了!” 北祁猛地叩上笔,鲜有地动怒。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灵若礼不放,暴起的手筋替代了他将起强攻的欲望,嘴角有些抽搐,道: “各有把柄,谁又比谁好上半分?” 灵若礼轻轻提了唇角,笑里含着轻蔑,淡淡重复着:“是啊,各有把柄……” 转眼望向窗外,风声肆虐。 停笔之人,见风月于形,闻风声于耳。终跋扈之心渐长,恁得残雨浇灭。 —— 欠雪庄里,此时却又是另一番风月。 周边是偌大的空寂。 较冰窖更宏大,较雪川还冰薄。此时若有腾腾热气,方才飘入内里,便会教给冻成冰雾绵绵,嵌入冰壁,成为其上永恒不灭的一滴银珠。 深深的冰蓝,如同踏足大海,窒息始终如一。 而静寂之上,悬空之中,正躺着一冰清玉洁。 只见男子轻履薄衣,垂空落下,衬得身形孱弱,肌如雪白,而无一丝血色。 其下,驻足着一位同样面色惨白,却多惆怅的女子。 那日朝黎在万灵阁倒下,灵姻便即刻找来神尊。哪知神尊却道是朝黎空前气虚,他的神体,连一重的修为都难以见得。 这也许就是日日为他无用运功的结果。却不知,这一日来得这么快。 神尊心知这样的维系并不能解除魔障的根基,却只能一试,能拖几日,便是几日。 谁教他是神尊,是神界之主,更是统领六界的四方之主!即使他有为朝黎献出神元的心,也千万没有这个力! 而缘生石呢?却更别提了。 神尊早知灵姻冒险去了魔界夺石,还偏赌上了灵家小妹的性命,使得她在人间渡劫,一无所踪。 而缘生石的气息,早在灵十六消失那日一齐不见了。 神尊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尽管这六万年来,他都没想去承认这个问题。 早在一代尧山老者将缘生石连同灵契之书交予自己时,他就不该大意,大意将藏着缘生石机密的一本书丢弃于天书阁,后连着不洁之石一齐交给了青丘保管。 想必履行歃血结印的,早已有了命定之人。 怪他大意啊! “灵姻上仙,你若有什么想法,大可一试。” 临走时,神尊只给愣在一旁的灵姻落下这么一席话。 四周静得出奇。 灵姻似乎能清楚听到自己的鼻息声。少至颤抖的一呼一吸,都那么撼动。 半空,近乎了却生息的男子被白银色的荧丝旋绕包裹着,而那微微浮动的荧丝忽紧忽弛,也正标识了朝黎的呼吸。 正是仅这二者的鼻息交织,绘就了欠雪庄最为寂寥的图画。 灵姻缓缓出手,纤细的藕臂上裹着柔软的素色轻纱,雪白的肌肤在一律一动下若隐若现,恍若雪堆里轻而易捻而又分外可贵的雪莲花。 随着双臂缓缓放下,方才还悬着的那人也被轻轻放了下来,置于硕大的冰岩上。 灵姻扶膝蹲下,身在朝黎一侧。 面前男子尽失颜色,唯有眉心微皱,薄唇紧抿,方教人看出一点存活的迹象。 “你说你不认识白玉,我不信。” 这欠雪庄,冰冻得简直让人窒息。就连方才说出的话,也能轻易被寒冷吞没,落于无人知晓的寂静之地。 灵姻执起他的一只手,在交互的两只手上各划了一道血口,而后两口相合,任血气交融。 彼时冰岩周边陡然生起了一道血晕,从手心开始,仿佛形成了一个屏障,逐渐将二人包裹在内。 血晕的鲜红与这冰窟的深蓝形成了强烈反差,二人就如冥河另一岸上肆意生长的彼岸花,美得令人窒息。 这彼岸花呐,死者能见,见者即忘。却何人都能被轻易震撼。 灵姻的脑子里,交织进了朝黎的所有记忆。 而其中又有哪一个,是关于她的呢…… 她有些苦涩地笑了。 执着朝黎的那只手,却由此更紧了些。 第88章 长马街相助 阿水离开了朱卿祠,来到外边,却发现酉时的天早已黑了下去。 祠堂里祭拜的香客也纷纷离了去,徒留一尊金像,日日年年,都这样立着。辉煌已然成为过往,而被人们常常铭记,当然可歌可颂。 只是谁教英雄逝去,再好的风光也见不着了。 阿水不禁多看了几眼,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东西。 跨出门槛刚想撑伞,却发现方才已经停了的雨,现在也不再下了。 “真好。” 阿水的声音轻轻,较夜啼的虫鸟还淡下几分。 不过看来,筏子只能明日早些去撑了。好在前日受了一位侠女的恩泽,那袋银子,该是够老先生一家用很久了。 念及此,阿水竟也消减了几分回家的心。 朱卿祠就位于长马街北面一带专建宗祠的地方,因着长马街一带是通往大泗皇宫的必经之路,官家修路时候特地用了青砖,较泥土路更好走些。 一双青白色绣鞋踏在路面,发出可人的“咯嗒”声,还不时溅起一些水珠,不仅湿了鞋子,还不称心地湿了裙摆。 阿水只能稍稍提着,眼望着路面,灵巧避了路人,趁着此刻,得好好放空一阵儿。 大抵人们都被上午的大雨困在屋子里,有些心烦了,到了晚上便蜂拥而出。 今日的长马街,倒是比以往都喧闹一些。 阿水记忆中最深刻的热闹场景,便是那时,在锦溪街看着大安公主出嫁时的场景了。 长街十里,红毯如瀑,天降宫帷,于斯人也。 那日的一切都深深震撼了她的心。 不仅因为难得一遇的盛况,也因着又逢面若冰山,实则心窝窝很暖的仙人。 可惜,也许一切都再见不到了。 阿水走着走着,心里徒生出一股惆怅来。 漫漫无心,抬起眼眸,却见繁华一侧,停驻街头的一个熟悉身影。 阿水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 那不是方涟儿吗? 阿水没敢上前去,却将她认得十分清楚。 方涟儿的装扮还是如初见般翘楚,发髻束得很高,其上插着金灿灿的银钗子;一身齐胸的真珠旋裙百转流回,媲美长马街上最华丽精致的灯盏。 看她的脸上有些焦灼,不知在担心些什么。 而阿水也完全扼杀了自己的好奇心,打算绕个远路将她给避开。 哪想眼神避了,将自己挤进人群,耳朵还是不经意地听见那个方向传来的异样动静。 阿水想着看一眼总不会出什么错。 哪想刚看了一眼,阿水的心便慌张地跳突了起来。 只见方涟儿刚刚还站得好好的,这下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个男人,竟对她动起手脚了来。 方涟儿赶忙往后退了几步,语气里显得紧促不安,双手推搡着说:“奴家只是在这等人,并非……” 话还没说完,便被那身形猥琐的男人卡住了喉咙,“你说啥呢?良家妇女?” 他大笑了两声,朝她走近了几分,“你可别说,要是我没去过倾月坊,没见着你这个美人胚子——我还真以为你是个良家妇女呢!哈哈哈哈……” 男人的嗓门极大,路过的人听了,纷纷朝那个方向投来异样的眼光。 那些目光仿佛在说着最恶毒的话:“哟,这不是那个名妓呢嘛?” “诶你别说,还真不是她!玉娘怎么能和她相较?不过是个倾玉坊里信手拈来的二品货罢了!” “这种人还敢在街上晃悠呢?” “怕是来勾引你家李夫婿的吧?赶紧给看牢咯!” 方涟儿被这些话压得有些窒息,马上转了身想要逃开,却被身后的一只大手给揽了紧。 男人的酒气腾腾,萦绕在方涟儿的身边,只令她生呕! “放开我!” 方涟儿死死挣扎着,试图将那男人的手从腰襟上扒开,却没承想它倒自己松开了。 她赶紧向前跑了几步,有些不可思议地向后望去。只见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子正死死勾着那男人的脖颈,让他不好动弹。 没想到吧,她阿水还是留了一手的! 这还得亏老先生的那个儿子,阿水会的一些防身术,机会都是他给教的。 不过怎么说,这些都是那儿子凭着自己力大而自己琢磨出来的。用在阿水身上,只因力气不够,而成效颇不显着。 这不,还没一会,阿水便觉得那男人要将自己挣脱开了。 关键时刻,方涟儿冲了上来,给了那男人要害一脚。没敢看他后况,她直拉起阿水往倾玉坊跑去。 不知跑了有多久,阿水被牵着没累,反而是方涟儿有些跑不动了。 “歇……歇一会吧……” 阿水喘着气,扶着膝盖看向方涟儿,第一句话便是:“你在干什么?” “啊?”方涟儿有些不明所以,“我当然在救你啊!” 阿水摇了摇头,急得有些脸红,“你怎么站在街上,任那男人摸呢!” “我……” 方涟儿有些支支吾吾,半天才哼唧出来个:“我没想让他摸……” 阿水大呼了口气,直叉着腰,目光穿过她来到一块熟悉的牌匾下,声音突然放低了许多:“你上次在路口拉我回倾玉坊,也是为让我成为你那样的人吗?” 她的目光放回到方涟儿身上,眼前是一片光华,眼底也是。只是多了些困惑和失意。 方涟儿有些怔住。 她一开始见阿水,便一眼看出她是个傻姑娘。拉她回倾玉坊时,方涟儿也知道她口中的大哥并无其人。 她阅人无数,单看一人的眼睛,便能知晓其意。 而如今阿水的眼睛,仍是澄澈毫无心机地展露于她面前,而她却有些心虚,不敢深入探析了。 “你很善良。” 方涟儿看着阿水,面上生些笑意,只说了一句话。 阿水有些不明意。 “若你不想让那人摸,为何还留在那儿?趁这会,溜了不就好?” 而方涟儿只是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如果能逃,日日里姑姑将我放出来时,我便早逃了。” 她的目光明明落在阿水身上,却又像飘去了很远,落在了灯火阑珊处。 “我本该也像你一样的,清清白白。遇人道好时,他们也只说我是个好闺女。阿爹阿娘也这么说,说我是上天给他们的一块宝,得好好捧着才行。” 方涟儿笑了,笑里却有些苦涩。明明记忆美好,却又不得不被痛苦冲刷。 “忘了是哪年了,这是大泗,身居荒郊野岭必得小心,可阿爹他们却粗心了……晚间醉酒忘了将村门的护栏合上,而夜半哀嚎四起,我便知——山妖来了。” 听到这儿,阿水的心猛地一下被不知什么东西撞了。似乎要磕出血来。 而后方涟儿又说:“村里只有我与几个人逃了出来,出了村,却又散了开。我因实在饿得受不了了,便来了这长马街。” “你说一个脏兮兮的,蹲在街角边啃着硬馒头的女儿,怎会被姑姑给瞧上呢?” 讲到这儿,她“嗤”地一下笑出声来,眸中却已然泪光点点了。 阿水听得心一凉一凉的,控制不住地想握上她的手。那手软乎乎,却分明比自己的还冰凉一些。 方涟儿有些愧疚,看着阿水又道:“我不想干那种事。以往便逼着自己学琴瑟学舞艺,在台上被人瞧总比在床上被人看好。” “不过事出无常,上个月我在跳舞时候扭伤了脚踝——这对一个舞妓来说,可是最为致命的……” 方涟儿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头尽是惆怅,“而姑姑为此,也四处寻了些姑娘来,其中一个唤玉娘的,最为出彩。” “而我又不想——便求姑姑给我想了个法子。” 说着又拍拍阿水的手,眼神里含着几分愧疚:“便是将你这样的女子给引进倾月坊,顶替了我的位置。” 第89章 青丘暗生动 阿水怔了一怔,下意识想把手从她那拽出来,却又有几分不解:“但你还是当着姑姑的面,将我放出来了不是?” 方涟儿点点头,“是。” “我没那勇气。自己受罪就已经够了,再牵连别人,不就是蛇蝎心肠了吗。” 方涟儿说得有些无奈,目中惆怅泛滥,恰能载舟。 “我跟姑姑说再给我多些时间,保管能给倾玉坊带回个好姑娘,嘴不多又听话的那种……然而实在做不到,眼看就要过了期限了。” “那期限一到?” 阿水有些不敢想下去。 “罢了,”方涟儿拍拍她的手,“算命了。” 阿水一听却有些急了,“怎么能算命呢!你现在跟我走,我会撑筏子,这就将你渡到大安。到了那儿,你就不受姑姑的管辖了吧?” 她的眉头紧蹙,目光里是急切的期待,一一都被方涟儿看在眼里。 刚刚那一番话下来,方涟儿确实是动容了。 “我也想,可是——” 她眸光里的失意简直要和整个薄夜融在一起了,顿了顿,又道: “只是姑姑逼我签了契身,隶属了朝廷的。若逃,朝廷必定会追究下来。不论我身份多大,都是朝廷的颜面,想必不会松口!” “隶属朝廷的……” 阿水虽不知其中缘故多少,却知任何东西一旦关联上了朝廷,权重都比以往大了不少。这样一想,让方涟儿逃也不是个办法了。 方涟儿见阿水为自己发愁,黯淡的心蓦然生起些光华来,细声说着:“阿水,不必为我担心了。这本不是你的事,你能为我担心,我本知足了。” 她的笑在阿水看来,竟然纯粹。不含初见时候的算计徘徊,只剩诚挚的感激。 阿水也对她回了个笑,却如何也开心不起来。 她看着方涟儿回到倾月坊,那个将风韵霓裳展现得淋漓尽致的地方。 一颗炽热的心不减半分跳突。 阿水握紧了拳头,背着这风华之地走出了好远。 —— 九方宿在龙息瀑里待了有几个时辰。 待洗净俗尘,如同蛟龙出水般出浴,走出泉水,第一眼便看见准备向自己禀报什么的浮娑。 浮娑拱手,将眸子特地放低了一些。 “帝尊大人,属下已将讯息暗暗传入了青丘,只看其人的反应了。” 九方宿颇为满意地点点头,负手道:“好。密林的几百灵卫,现在还驻守着?” “是,大人。” “看来旻一长老誓死要涨其志气了。” 九方宿说得平淡。他看得出来,旻一此举不为向魔界开战,不过是向六界展示自己的地位罢了。 “若帝尊大人为此烦扰,属下但可与朔连带兵去围剿他们。” 九方宿轻挥手。带起的一股莫名莲花清香飘到浮娑面前,令她有些不能自己,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不必,这还灭不了吾等威风。本座倒是要看看,是青丘内部先溃不成风,抑或被多余对付本座的心力,给弄得七忙八忙。” “是。” 浮娑点点头,随着九方宿的步子来到了承天大殿。 “朔连如何了?” “禀座上,朔连自被贬入极寒之地,便没什么大动作出来,想必也是不敢了。” “长了教训便好,就怕孺子不可教也。” 九方宿坐回了金銮宝座,面上鲜少地带了些悦色。想是方才凝神聚气的缘故罢。 “朔连自负,不懂帝尊大人的良苦用心。” “浮娑,跟着本座有多少年了?” 浮娑被九方宿这一突如其来的问题给问得有些发怔。不过当然不是她忘了,万年来的种种,浮娑将每一帧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的眸子里,恍惚多了些抹柔色。 答着:“禀座上,已有一万零三百年了。” 九方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一万零三百年前,九方宿仍在虚无知地静心修养着。那段时间极为宁静,放在现在,也是难得的。 因着魔界原有部下在那一战中死伤无数,能留下来的也四散在了六界,不能一统。因而除了静心修炼外,九方宿在那段时间里还广招随徒。 随之而来的,便有朔连和浮娑。 “你等灵姿天胜,本可随了神尊抑或仙尊,何必寻本座来,落个六界唾弃的下场?” 九方宿无心问着。 他从来不懂何以谓神,何以又谓魔。 九方宿与四野悟本是混虚创世二神,一睥睨四野,一主宰九方。二者本可共辅六界,却逃不出一方野心,又一方的殊见。 只因世上只有一块缘生石,而尧山老者将其交予了自己信任一方,才铸就了神魔鼎立,二方角逐。 万年来,九方宿以魔尊的身份受尽世人唾弃,而四野悟却能凭神尊的身份统领六界,受世人敬仰。 他或许看淡了罢。曾经满溢的不甘,也随着万年万年的流逝化淡了。 九方宿也好奇,为何浮娑他们会选择跟着自己。在他这,没有所谓正道。或许也想逃出束缚罢? 他有趣地看着浮娑,想着她会给出什么答案。 浮娑听着九方宿的一番话,早有些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九方宿从来没同她谈论过此等话题,她只觉得心上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生长着,不受自己的控制。 “禀座上,世上之正义,只由一方之人定义。跟随座上无心对错,只是心之使然。任六界生灵如何谈论,属下之心,坚如磐石。” “属下从一开始便知晓,帝尊大人定会统领部将夺取权势,也绝不会辜负一众将心!” 九方宿勾了勾唇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望不负你。” 浮娑的心“砰”的一下跳了几次,忘了多久没再红过的面颊,也在此刻极不安分地窜上了些红晕。 望不负我…… 浮娑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突然抬眸望向殿上男子,只见他站起身似乎要往什么地方去。 便有些不解道:“帝尊大人可是有事情暂未处理?交代给属下便是了。” 九方宿摆摆手,绝美的侧颜在浮娑的眼底停留,深深烙印。 微微侧过了脸来,只听他说的一句,“本座亲自去,照看好冬留,有事禀报。” 说着,他便消失在一片黑雾中。 浮娑心里猜出了个大概。 青丘之徒捉急寻找的十六子,想必就在帝尊要去的那个地方罢。 …… 青丘。 今日灵若礼被旻一长老有事召去,此刻不在涎玥宫。小轩内就徒留了北祁一人。 正在执笔的北祁忽而听到窗外传来一声动静,不禁放下笔,站起了身。 窗外还是一片和熙景色,不过方才那异动,却是实实在在的。 他跨出门槛,见一棵树上停着一只喜鹊,嘴里还衔着什么东西。 待北祁走近,那喜鹊便松了口,任东西飘在他面前,自己却飞远了。 北祁伸出手接住。 只见这是一张泛黄的书页。书页上的内容纷繁复杂,而北祁似乎能读懂似的。 只一眼,他的呼吸就变得紧促万分,四下里观望四周,恐被人所见。 而将书页带回房细细观摩一番后,北祁才发现这之上另有玄秘。 这气味,像极他的一位故人。 他的眸子寒光乍现,似乎下一刻,便能将这张黄纸给揉碎。 可是他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小心将书页给焚毁了。 隐藏在火光中的颤抖双手背后,正有一副眸子,透着鹰隼般的锐利,势必要吞没一切光亮。 第90章 跳舞吗?我也会 打那日与方涟儿一别,阿水的日程便被排上了三件事。 陶溪江渡口撑筏,朱卿祠暗阁修炼,倾月坊堂内观摩。 这第三件事,说来有些可笑,却是阿水经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阿水本以为自己与方涟儿永不会相见,至少相见后会形同陌路。 哪知那日她的一席话,彻底改变了阿水对方涟儿的看法。 阿水承认,她同情她。 方涟儿与自己有着惊人相似的经历,村人同样被山妖屠戮,又比自己更惨一些——为生计所迫,不得已沦为不清不白的女辈。 阿水见过的可怜人不少,她也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向某人拒绝提供帮助。 她找不到任何一个理由。 何况面对另一个自己,阿水的心更是软了下来。 这一日,阿水离开朱卿祠,后脚便往倾月坊赶了来。 迟绥目送着她走,心中无奈,却是想留留不下来。 “大忙人?” 阿水前脚刚走出去,只是微微侧了头说:“总之不会耽搁了每日来这儿的时间。若是不小心耽搁了,大可将整个大泗都城翻个遍来找我。” 说着,她便潇洒扭头而去。徒留迟绥插着手,在原地苦苦笑着。 终是老师父留不住好徒儿。 酉时的倾月坊,才是一日里最为热闹的地方。 大至朝廷五品官员,小至乡间莽夫,谁都能上倾月坊观看这一出大戏。 阿水到倾月坊的时候,平日里宽敞的大门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阻隔了入口的,当然,大部分都是各有所图的男子。 只有仅少部分,是像方涟儿一样招摇着双臂的揽客姑娘。 阿水挤着男人堆进去,一下便被门口的一个花姑娘给扯住了手臂。 阿水有些愣住,转而对上那张浓妆粉黛的女子的脸。 “小丫头,这倾玉坊可不是你能来的,没事赶紧出去!” 女子的声音颇有几分严厉,却丝毫吓不退阿水。 只听着阿水义正词严,真就停住了步子跟她对峙,“姐姐,我也是来倾月坊赏舞曲的——” 说着,阿水还掏出了腰间的钱袋,在那女子的面前一晃一晃。 先前喊住阿水的那女子见了她手上的钱袋,顿时给她松了胳膊。谁叫姑姑只让自己放有钱儿的主进去呢?既然阿水手上也有钱,也没哪条规章说不让进的。 想着,那女子便挥了挥手,示意阿水能进去了。只是眉头微微皱着,闪现几分不解来。不过很快,她思绪又被拉回了现实去。 自然标准地露齿笑着,藕臂勾搭上哪位男人的或宽或窄的背,笑声柔媚:“爷~请进~” 阿水终于得了一方清净。深深呼了一口气,阿水下意识地挥了挥鼻子前的一阵空气。酒 味浓厚,实在有些想吐。 她特地靠着柱子寻得一个角落,在角落里头安静倚着,默默欣赏三尺红台上,正上演的一出好戏。 因着晚上客人比平时实在多些,台下人也不安分坐着了,有些直接站了起来,挡住了阿水的视线。 不过她还能隐约从中窥见一二。 只见大台上,站着约莫有二十来人,都是女子。 尽管站得这么远,阿水还是能见得她们脸上的红妆粉黛,个个无差,却是分外和谐,极具美韵的。 女子们个个梳着灵蛇髻,除了两鬓自然垂下的青丝外,再无赘余。后梢不知被什么东西固定住,竟能轻易被一条红绳捆缚,落下千丈樱红。 她们的衣裳,是齐整绯丽水纹凌波裙,宽袖收腰,凸显出紧致的风韵。若隐若现的身姿曼妙,只看观者如何遐想。 或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莲,神圣不可亵玩;亦是美艳芬芳的牡丹,暴露国色天香,却也不能轻易染指。 俏丽的红色裙裾随着舞者风姿摆动,竟也颇有节律地像波纹一般齐齐散开来。 二十个舞者交叠绽放裙边花,若是能在天上看,绝对是好一番五彩华联的光景! 阿水再一次看呆了。丝毫没注意到旁边一声又一声的叫唤。 直至叫唤的那人扯住了自己的衣袖,阿水才猛地一下反应过来,视线落回到她那,却差些被吓了一跳。 来者便是方涟儿口中的姑姑。 阿水紧张万分,而那姑姑似乎并没认出她来。只是一脸疑惑地看着阿水,交叉着手臂问:“姑娘可交钱了?” “交钱?” 阿水有些不解,她不知道什么没做,光看看也要交钱的。只连连摇着头。 哪想姑姑见她此状,一脸不耐烦拉起她的衣袖就要往外走。 一边走,一边还在嘴里呵斥着:“日后若是哪个不长眼的,放了个没钱的货进来,小心我拿你们伺候!” “这……” 阿水刚想挣脱开她的手解释,身边突然冒出来个急促的声音,喊道:“秦姑姑,这是我在外的朋友!” 方涟儿见她们拉拉扯扯的,不远处看了,赶忙小步子跑上前来解释道。 目光看着阿水,似乎在问着:“你怎么来这儿?” “哦?” 秦姑姑松开了手,突然一改方才,转眼仔细端详着面前这个女子,“朋友?是你喊来的?不对——你不就是上次那个,从倾月坊逃出去的那丫头?” 秦姑姑继而一脸疑惑地看向方涟儿,她却也不知该怎么答话。 “姑姑,我是来替涟儿姑娘的位置的。” 阿水这话一出,又让秦姑姑转了话锋。 她一脸笑意地看着阿水,特意凑近了她,声音又放得极低,道:“姑娘莫不是想好了?这主意啊,可不兴改!” 这么多年,她秦冰可是第一次见,有个水灵灵又不是傻愣的女子,自愿来到这倾月坊的! 阿水听话,赶忙后退几步,笑里有些尴尬,连着摇了几次头,“不是姑姑想的那样。” 阿水接着又道:“听说姑姑您是因为涟儿姑娘脚踝伤了,才找了玉娘顶替她,而让涟儿姑娘去做那种事的?” 秦姑姑一脸不屑地甩了手巾,道:“那可不?这倾月坊,可不是任何一条闲鱼都能待的,能做的越多,自然越得器重。要能做得少,就看你做得好不好,引不引得客人欣赏。” “一切,都还得是主顾的脸色。” “那玉娘,究竟是哪位?” 阿水着实有些好奇。 只见秦姑姑手指着台上,“那位正中站着的,手持披帛的便是。” 这么一说,阿水才发现方才台上站着的二十来人中,只有那一位是手持着披帛的。 正疑惑着,阿水却见台上二十几人尽数往后台退去,将玉娘半包围着。 而那玉娘呢,则是一副红唇绝美,唇角微勾却绝不魅惑。一双眸子似笑非笑,刚一看它还有些惊颤,但只要随了她的步子看去,便知那危险的美丽,是最为吸引人的。 玉娘的舞步坚韧有力,一如她的品貌,英气娇媚。 她忽将手中近七尺长的披帛向外甩去,而身子则顺着小碎步,微微躬着向后倒退,又任由几十人绕其围转。 彼时那披帛便像凌云长篙,陡直向上甩去,在半空中忽而垂下来万千丝绦,将莲花仙子们团团包裹。 台下掌声阵阵,如雷鸣作响。而似有若无的触碰,让台下看客更是难耐,纷纷喊着玉娘的大名,望得个注意。 “玉娘在来倾月坊前,曾是学过戏法的,得有出奇,才能抓得住台下看客的心呐!” 转而看向似乎被此情此景给惊住的阿水,不禁皱眉问:“你,又打算怎个帮涟儿呢?” “跳舞吗?我也会。” 第91章 约五日之期 “你也会?” 不说秦姑姑,就连方涟儿听了她的话,都有几分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眼前这位阿水姑娘,虽是长得是水灵活泼,却怎么看也不像个大家闺秀。平日里大大咧咧的,还敢帮自己打跑歹人—— 怎么说,她都像坊间一位平民夫妻养育的,似缺乏管教的野丫头。 而既然不是大家闺秀,那琴棋书画、四书五艺——顶也不会多么精通的。 如此想,那阿水,可还真是个奇人不是? 念及此,方涟儿禁不住朝阿水多看了两眼。眸含春水的杏花眼一闪一闪的,倒是对她的舞艺颇有几分好奇。 阿水面对着两位目含惊异的女子,不禁察觉自己的话撩得太早了。 阿水忙的推手,脸上挤出了一对小酒窝,用束带系着的非发像两个丸子,衬得眼前女子极为可爱。 “秦姑姑,我现在不会,可给我几日时间,我顶会学好的。” 她说得认真,一双眸子定定地不移开秦冰,似乎在跟她确定自己话中的可信度。 哪知秦姑姑却给了她一个白眼,双手不屑地交叉着。看着她的目光只一瞬,又移到了一旁怔怔的方涟儿身上。 “几日时间?哼,你说得倒是轻巧。就算是打小就学起的涟儿姑娘——也不得花上一个月的时间记下动作名称要领,再花一个月的时间熟习基本功,另外再花三个月的时间完成一个独步舞艺?” 秦姑姑的声音有些尖锐,声音抬高了,似乎就指着说阿水的不是。 斜睨着又看向阿水,似问非问地说:“而你的能耐?” 阿水被秦姑姑的一口气给堵得有些接不上话,语气,却丝毫不减她的气场。 “秦姑姑,我的能耐,就在勤学,肯学,学得快。” 阿水说得面不改色,哪知秦姑姑听了,却“噗嗤”笑出了声,赶忙拿了手中蒲扇掩面,一双乐呵的眼睛里带些看戏的余味。 “秦姑姑暂且先别笑话,就先给阿水几日时间,最多——最多不过五日。五日里,请秦姑姑准我在倾月坊内自由走动,还有涟儿姑娘——就别让她出去揽客了。” 说着,阿水朝方涟儿眨巴了下眼儿,似乎在暗示着她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只有秦姑姑一脸疑惑。 紫红色的蒲扇沾满了不知哪种鸟儿的羽毛,末端的根根分明,前絮如绒毛般柔顺,在空气中一晃一晃的,像极河岸边生长的蒲苇。 后方,正掩映着迟疑的秦冰的脸。 “秦姑姑不必迟疑,”阿水抿嘴笑了笑。 “您想,阿水进来只挑个角落位置占,走动也绝不会打扰到看客。若五日后您看我的成果满意,那便是您赚到了,若不满意,将我赶走,您也不缺什么。而到时候,涟儿姑娘也就交予您处置了。您说?” 阿水讲得是有头有理的,而一旁的方涟儿听了却是脸色有些发青。 秦姑姑听她这么一番话,摇着蒲扇的速度也减缓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又觉不对,“到时你是学到技艺了,可眼前那三尺红台,可不是谁人都能上的。” 方涟儿点头应是:“这倾月坊乃大泗朝廷的教坊隶属,大到朝银分拨,人员调配,小至苛捐杂税,茶歇饭点——那都得遵教坊的旨意。若一个不是,便是大过。若你要登台,就得从了我一样的奴籍。” 方涟儿看向阿水,一副秀气的微微皱起,眸子里尽是担忧。仿佛在问着:“何必为我?” 秦姑姑“哎呀”了一声,快速扇了两下蒲扇,就要将阿水给推出去:“这麻烦我可是惹不起哟!” “姑姑且慢!” 阿水还是不死这个心,死死抵住了秦姑姑的胳膊,声音急迫得,就像用尽了最后一口气似的:“办法我有,姑姑先给我这五日时间可好?就五日。” 秦姑姑也真是奇了怪了,怎的,坊内的姑娘都想出去,她就从没见过一个外边的姑娘如此迫切想进来的! 就连那玉娘,也是秦姑姑在宜香院好生物色一番才给搬出来的。与其做个人嫌狗憎的皮肉生意,不如来这倾月坊“从个良”,还一点不给亏待。 只是苦了那些,像方涟儿一样,以往靠着那搭守着身子的。不过怎么说,秦姑姑这种事情见得多了,倒是没觉愧疚。 阿水一直扒拉着秦姑姑的衣裳,好声好气地请她允了自己。 终于,秦冰实在是拗不过她的,“哎呀”了一声,猛点了两下头,有些嫌弃似的撒了她的手,说道: “行了行了,就给你五日时间,不多不少。你且给我好好学了,我这边可是一点不给你指导!时候到了,可别教是姑姑我不给你面子!” 说着,阿水也释然地松了手,朝着秦姑姑深深鞠了个躬,“多谢秦姑姑!” 抬头再看时,只见方涟儿紧紧攥着手,面上有些不好看。 而那秦姑姑,已然走在她前面,摇着蒲扇大步子往人堆里挤去了。 “阿水姑娘,我们不过几面之缘,我甚至还——”她止住了话没再接着,又道,“我实在不知上辈子修了什么福分,得你如此善心。” 方涟儿第一次称呼她为“姑娘”,兴许也是第一次对阿水的举动感到颤动。 她走上前几步,握上了阿水的手,大大的眸子里含着一些晶莹未溢的泪珠,声音有些颤抖道:“谢谢你。” 阿水摇了摇头,反握住了她的手,力度还更大些,笑脸看向她:“这有什么的!” 她挑挑眉头,一双眼睛弯成了新月,内中有一样的光亮,似乎永远不灭似的。 “何况我学不学得成,还不一定呢!你大可卸了这些压力,安心候着结果就是。” 阿水拍拍方涟儿的手,教她宽心。 方涟儿轻轻点了点头,说实话,她实在佩服阿水的勇气。 顿了顿,她又问道:“阿水,你为什么肯帮我呢?” 方涟儿实在是疑惑。包括阿水的出身,她的名字——以及她的种种。 疑惑体现在她眸中的一汪清泉里。什么东西猛地乍开水面,泛起水纹,又一下归为恒久的宁静。 然而阿水拍了拍她的肩头,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对她说:“缘分。” 往后的几个日子,阿水是丝毫不浪费时间。 倾月坊因着是朝廷教坊直属的坊院,供朝廷官员平时的消遣娱乐,规模体制都较为成熟,一日下来表演什么,谁来表演,那都是已成定格的了。 台上的演艺有曲,有舞,更多的是二者结合的舞曲,其中参演的人也最多,看客也最喜观看。 现今玉娘成了倾月坊的头牌,一日里定是少不了她的排场。 而阿水,也最挑她的舞步学。 玉娘的身姿高挑,光是着个稍好看点的衣裳就已能博人眼球了。另加她的戏班底子,稍变个戏法——就玩得那披帛是炉火纯青,台下看客每每也能被她的新花样给留住步子。 而玉娘的舞步偏向异域的迅疾、娇媚,每教看客勾走了魂儿,这也是不好学的。 然而既要出些新花样,那阿水就偏不向这旮沓学去。 谁教,人人都说她学东西学得快呢? 阿水撑了半年的筏子,平日里无客时,她便会自个儿在筏子上玩耍起来。 时而沿着筏子边缘走,时而踮脚踏水,花样百出。 周围的一些人都拿她打趣:“你可不是要去跳舞去了?” 哪想,一语成谶。 另加近日在朱卿祠迟绥的帮助下,她体内的气道被打通了不少,往日死学不会的动作,练出来竟变得异常流畅。 迟绥看着阿水一天天的变化,只在一旁哑口品茶,心上,实则已慨叹她所学之快。 很快,五日之期将至。 第92章 将上三尺台 今日的倾月坊甚是热闹,传闻,是玉娘又出什么新把戏了。 消息经口传遍大街小巷,那些平日里常来的老主顾又点了茶桌。 而又有不远千里而来为一睹玉娘风姿的,只怨没提前通好气儿,只能辛苦踮脚站起,透过前方已不知叠了几道的人头罅隙,窥一眼玉娘的样子。 看客越多,这倾月坊就越通不了气儿,那酒味弥漫的呀,教人嗅一嗅,都觉是温酒下肚,醺得不行。 其中人里,就有阿水一位。 她皱了皱鼻子,清秀的眉头微微拧起,面上多少已经有些潮红。 阿水倚着一根不显眼的柱子,身子微斜,似乎有些站不住脚。 这也不用纳闷,有哪门子舞是看看就能学会的? 阿水这几日从倾月坊回村,都会在自己的木屋后处点个暗灯,那处空旷,有屋子掩着,也没人能见着。 而她就借着微暗的灯光踮起脚步。 想着日间台上姑娘们的舞步,有些基础的——她见了好多次,便牢牢将其记住了,跳起来是还不算困难。 而有一些动作,每位姑娘又都是翩翩各异,各跳各的,阿水只是挑了几个记下。 脑子实在是记不住,她便干脆将几者杂糅在一起了。 要说有什么技巧,阿水实在也不清楚,只是觉得步子舒服、好看,便如此跳了。 她没什么舞鞋,只能踩着一只硬底,在坑坑洼洼的泥土地上跳来跳去,因而脚下有几个地方已然被磨出皮了。 不说,还真是有些痛的。 然而阿水却似乎一点不在意,只是很享受这个跳舞的过程。她看着台上姑娘跳得好看,还不知自己跳出来是什么样子呢。 阿水也好奇极了。 她似乎天生喜爱跳舞。舞起来的时候,她感觉还真跟能飞天一样呢! 阿水想着想着,思绪早不知飘到哪儿去了。 恍惚间看见眼前光滑平地上蓦然出现的一双红色绣鞋,阿水瞬间打起了精神,收起嬉闹的脚就离了柱子,挺直了背笑道: “姑姑。” 秦姑姑过来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她,而后不觉中皱起了眉头,抬起头看她,轻嘘了口气道:“怎么,就穿这个?” 就穿这个? 阿水再瞅瞅自己,自己明明穿得也还算个清秀姑娘吧? 这件淡绿色的齐腰襦裙还是自己特地为今日准备的呢,以往都没舍得穿出去。在秦姑姑那里,怎就成了“这个”了? 阿水轻嘟了下嘴,目光飘向台上那一群红装艳抹,恍然顿悟,睁着一双不可思议的眸子,看向秦姑姑又问:“姑姑想让我穿那个?” 秦冰手摇着蒲扇,不经意道:“要上那三尺红台,可不兴穿良家衣服。” 阿水皱了皱眉头,转眼又看向自己的一身装,有些无奈道:“姑姑,我就这么一身,何况我又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跳。想必姑姑也不想让我丢了您的脸吗?” 秦冰轻嗤了一声,“那是肯定,但你看我这倾月坊呀,几时有过空座了?待会等客人走得差不多了,还剩下几个,你且上去试一试。要跳得不好了,且面子丢得还不算大。” 阿水顺承地“哦”了一声。早知道秦姑姑有这个心思——丢不丢面子,可还不一定呢。 秦冰见阿水又出了神,不禁拿蒲扇拍了拍她,红妆满面的脸上有几分不耐烦,道:“你上次说的那不会惹事的法子,说来听听。” “法子嘛——”阿水嘿嘿一笑,颇有几分调皮的孩子模样。 “您看,我与涟儿姑娘的差异不怎么大,蒙了面,不是什么都看不出来了嘛?” 说着,阿水对着自己的身子就比划了起来。 样子好像在说:头也一个大,腰也一个细,跳起舞来,那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哪知秦冰可不吃她那一套,当即就给她来了一扇子,声音压低了说:“你这丫头,还以为客人们都是吃素的呢!涟儿跳得什么样子,你又跳得什么样子,又岂是分辨不出的!” 早知道,前几日就直接将她给轰出去了,尽给自己整事。 想着,秦冰又有几分焦躁地跺了跺脚。 阿水忙的上前捶着她的背,好声道:“姑姑歇气,既然您这么说,客人们定是不知道涟儿姑娘有脚伤不能上场子的事了。” 秦冰“嗯”了一声,语气里有些不屑,“这又如何?” “姑姑若是相信我,我这一出,定会给涟儿姑娘涨回面子的。舞步差异,大可究其为您所说的‘出奇’嘛。” “要跳好了,以后若有需要我便会来跳,也算给倾月坊涨门面了;若跳不好,姑姑您不是也没打算让涟儿姑娘再跳嘛!” 阿水眨着眼睛,一副没来由的自信模样。 秦姑姑瞥了一眼她,还真不知道她会耍什么把戏。怎么说,她秦冰都不相信眼前这个丫头片子能跳出什么出奇的舞来。 见秦姑姑犹豫了,阿水借机又谄媚了几句,什么学来的好听的话,统统都给用上了。即使有些不符,却听得秦姑姑那叫一个欢心。 虽然面上看不出,阿水知道她心里可乐了! “哎呀——” 秦姑姑故作打了个哈欠,摇了摇蒲扇,示意她去找方涟儿换身像样的衣裳,“好好打点着,你可就这一次机会,可别给涟儿再抹黑。” 说着,她又大步走去了。 阿水连连点了头,“好嘞姑姑!” 她忙走向方涟儿的卧房,东三楼二房,且不论秦姑姑如此安排的意味,单用来观景倒是挺别致。 “你可准备好了?都没教我瞅一眼。” 方涟儿将阿水按在凳子上,开始为她梳起发髻来。 阿水“嗯”了一声,“不会教你失望的。” 方涟儿轻笑,“可哪来的底气呢?” 听她的话,阿水似乎想到了什么好东西,没掩住嘴角的笑,说道:“得了一人的赏识。” “哦?”方涟儿挑了挑眉头,有些好奇问道:“那人定也是懂舞艺的喽?” 阿水想了想,如实答道:“也不是。” 方涟儿笑着“哦”了一声,看着镜中的阿水道:“我知道了,你呀,定是得了如意郎君的心,要不然怎么能如此开心呢?” “哪有?不过是——一位故人罢了。” 阿水没怎么辩驳,大抵是非常清楚自己与他的关系罢。 梳洗一番后,呈现眼前的,又是与方才大不相同的一位娇俏女子。 因着阿水要蒙面,装束又要与方涟儿相仿,于是方涟儿便给她梳了自己最喜欢的百合髻,还给她扎上了一支松鹤长簪。 “好看吗?” 看着镜中的自己,阿水有些不适应。如此华丽,不像自己,却的确是适合方涟儿的。 阿水下意识捂住了胸口,脸色有些绯红,“不过这衣裳——倒也有些——突兀……” 方涟儿看着她窘迫的样子,不禁捂嘴笑了出来,“你方才还大大咧咧的呢,怎么到了这步就胆怯了?这可就是平日我的着装,你穿着也好看,可要好生适应一番。” 阿水点了点头,终于打算抬起眼睛。 出了阁房,阿水与方涟儿倚在木栏上,就等着客人散得差不多了。 楼顶垂下的帷幔正好挡住她们与楼下看客,只能透过缝隙瞄得几眼。 几乎与这帷幔同色的阿水,在亮眼的灯火下显得异常别致,像极一位异域美人。 不知过了多久,台下看客颇倦怠地纷纷散了场。坊外的行人不止,终也三两了人影。 而那余下的十几位看客中,独有一位没放眼于台上红人的。 细看他的双目,满溢春水,长睫微翘,勾起片片桃花。 他的眸子恰好钻入一片红得耀眼的盛桃,已不知驻足了多久。 第93章 丑时来客欢 “暧——” 阿水一直倚着,都有些犯困了。刚被方涟儿提醒要注意礼仪,这会打了个哈欠又没捂嘴。 她朝着方涟儿笑了笑,似乎在抵罪。 正又想开个话匣子,却被秦姑姑的说话声给闭了嘴。 “各位大人都请留步啊!今日倾玉坊的全部演出都已结束了,照例啊,还想看的大人就得添银子了。不过啊,今日涟儿姑娘说新排了个舞曲,免费给大伙看看,还请各位大人指出不足啊!” 此话一出,又惹得为数不多的几位客人讨论起来。 “涟儿姑娘?好久不见了啊——” “是啊,怎的今日又出来了?” 其中一位身着矜贵花锦衣,看起来就出身高堂的看客抿着酒水,“啧”了两声,声音里带些戏谑道:“不过涟儿姑娘的舞,怎么说都是精品,怎还消我们指点呢?你们说是不是啊?” 他便是朝廷三品文官高志的三子高文长,较另外二子,风评是极差。 也因着有这位儿的存在,高志在朝廷上总能被反一派给参一本。 说着,他又扭头看向其他看客。 他们纷纷点头称是,唯独一位坐在正中,着一身暗紫色梅花绣锦袍的,微侧着脸,一直没有说话,就连面前的酒也一动未动。 高文长轻“啧”了一声,又扭头看向了台上。 方才他的一番话可差点就教秦冰青了脸,要是那丫头真出了岔子,可是怎么都不好圆! 台下可还坐着他那一位高家氏子呢! 可是话都说出口了,总不能再收回来吧? 秦冰心一横,拍了两下手,示意阿水下来。 而阿水自听话,早就候在后台了。 听到秦姑姑的拍手声,阿水赶忙拾掇了下发髻和衣裳,刚低头又赶忙抬起。 “真是——下次若有机会,一定自己选个合适的!” 想着,阿水便模仿着方涟儿的动作,轻踱着步子走上台阶,耳旁是清晰的吁叹声。 好就好在,她阿水可从来不是个害臊的姑娘。她什么尴尬场面没见过,这次还是蒙上面纱当别人,能羞得到哪儿去! 而她误会了,台下的吁叹声,皆源自于对她的赞叹。 兴许是见惯了玉娘的英姿媚骨,偶尔来些柔婉口味的,倒正能解一解腥。 此时的三尺红台上,就立着她一位舞女。 美人风骚出众,鬓角青丝不含一丝冗余,沉沉美艳皆含在一顶百合髻上。 “百合花开如故,髻下美人依旧——真不愧是涟儿姑娘。” 那位高家氏子一脸生趣地看着台上美人,目光里尽是沉溺。 听见他的话,秦姑姑暗暗拍了拍自己的胳膊,心是给安下来不少。 “此舞无乐,大人们请静心欣赏——” 秦姑姑说这话的时候,可没听起来那么有底气。 先前没想着给阿水排个乐曲,光想着让她随便一跳就得了。哪知高家那位花公子来了,一切可就不得先前那么随意了。 话正说着,高文长果真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头,却没让秦姑姑给看见。 阿水面带着薄纱,唯独露了双眼睛出来。 要教别人,顶是认不出她来的。 而换了台下的那人却—— 阿水的目光扫过座下,忽而瞥到一位衣着显眼的矜贵男子,薄纱下的嘴角蓦然扬起,眸中也春光乍现。 知道是他,阿水一点都不惊讶。 因着昨晚,他们已经见过了。 昨夜阿水正为着今日的上台发愁,没想灯黄烛影间,她竟蓦然看见了千岁的身影。 阿水将事情同他讲了,也坦述了自己没底的事实。然而她虽没底,却一点不能退缩。 她第一次将自己编排的舞蹈跳给他看,她也想知道——这舞究竟能不能见人。 然而阿水并不知道,千岁知会自己的担忧之处,却一点没着眼于自己的舞步如何。他对她的信任,自始至终。 千岁的面前,正上演着一出好戏。风声伴奏,连绵悦耳;竹影伴舞,疏稠交密;其中佳人,窈窕生姿,多不教勾人心魄。 问君多妩媚,恰若一现昙。 此时的三尺红台上,美人长颈圈莲,一步一动之间,尽显旖旎风韵。她动人的锁骨清晰可见,嫩滑的肌肤,又较雪更胜一筹,蜿蜒柔转于轻挑可破的薄衣里。 较烟霞更红,又逊色殷血的缠枝连云衫近乎贴合了美人的身子,将她的丰满纤柔展现得一览无余。 在外人看来,这是暗示的风情。 而在千岁眼里,却是再刺眼不过的芳华。 媲美曼月落水处,此时无声胜有声。 每走一步都能晕染上无边红艳的美人,此刻则缓缓侧身向前探出了一只腿,而另一只脚便沿着那周围轻踮起来,伴随着“哒哒”的响声。 就在台下看客以为她也就如此能耐的时候,美人在冥冥中加快了踮脚的速度,直到最后脚尖碰地如着水,再发不出一声声响时—— 她紧靠着撑地的一只腿,将整个身子都悬在了半空! 不只尔尔,伫立之时,她还似飞鸟般盘旋了起来! 只是不似飞鸟的疾速,而似轻燕之柔婉。 “世间竟还有如此……如此轻巧之人?” 台下的看客见这一幕,简直惊了下巴,频频称赞道。 然而这些赞谬不及入耳,早就被一旁的千岁先睹为快了。 美人的身姿何其轻巧。不知为何,原本还平平无奇竖立着的红色帷幔,竟在一股不知名的力量下鼓动起来。 当其触及美人身,又合时宜地退散开去。有那些翩飞的帷幔映衬,阿水真就恍如弥空飞翔,仙女下凡。 高文长别有兴致地又饮下一杯酒,目光中透露出来一股玩味淫荡之气,那是紧紧盯着台上人不放,恨不得要将她给吃了似的。 就连一旁的秦姑姑看了,都颇有几分吃惊。她惬意地摇着蒲扇,想着:“看来这个场子,是不用自己圆了——” 然而阿水的真正好戏还没开始呢。 她收回了步子,顺势旋了几个圈。直到缓慢停下来时,台下的看客见她,手中已不知何时多了一条红色的披帛。 “该不会又是玉娘的那些把戏?” 有人见状便如此猜测道。 虽说玉娘的能耐无人置否,但日日里见她把玩的东西多了,也实在期待见些什么新奇玩意儿出来。 阿水将披帛绕在自己的两侧臂,对着台下人鞠了个躬,而后竟转身就要往台阶下走去。 就在看客齐齐发出嘘声之际,阿水蓦地转过身,忽而踮起脚用力甩出披帛,接着整个人便如山间脱兔一般向前小跑而去。 而那披帛似乎也长了条腿,直驰而上。 先于众人的疑惑,阿水步子轻盈,竟一越上了柔软的缎面,神一般地跳跃了起来! 前头的软布还在延展,而阿水已然踮上了半山腰。 若说方才看客们还只是惊异,现今,就可以说是怀疑了。 他们一个个的,都睁着较铜铃还大的眼睛,嘴巴半张着,许久都未合上。 阿水简直不像个凡人。 她的步子如蜻蜓点水,走过江南水乡,踏着江水唱着欢歌,回眸一笑,牵动万缕芳心。 秦姑姑这才明白,阿水今日为何穿来一件浅碧色的衣裳。 然而这身红色连云衫,说来也颇为合适。更像是一位看淡浮生若梦,解了万种风情却风骚依旧的女子,心底载着淡脱,纵看世人如此疯魔。 阿水快速掠过缎面,压去后方披帛如纹纹水波,向下流动而去。 步子虽为迅速,却丝毫不体现粗放,而是一种认知中娇滴女子轻柔婉约的走路步子。 一切,无不令人窒息。 阿水面掩薄纱,侧了眸子向众人看去,却忽而瞟到原本萧零门外恍惚出现的一个墨色身影,如此熟悉,又觉,无比陌生。 第94章 舞后遇色徒 在看到那男子的一瞬,阿水原本无比沉寂的心竟恍然间打了个颤。 也就是这一怔,阿水没控制住自己停留的时间,气运不稳,使得前方那还没来得及登上的缎面都塌了下去。 一时间,阿水的整个脑袋都空了下来。 就在紧急关头,台下正看得目不转睛的千岁察觉到阿水的异样,暗暗挑了挑玉指,忽而在三尺台上幻化出成天的花瓣,瞬时遮蔽住了看客们的视线。 而阿水也借机顺了差错,从披帛上下来,整好了仪态,向台正中走去。 她望了眼台下的千岁,朝他点了点头。若有机会,她一定要请千岁好好吃一顿,好解一解自己的愧疚之情。 然而千岁只是扶着面颊,轻轻笑了笑。 他知道方才阿水那一怔是因看见了什么。他也察觉到,是九方宿来了。 来得也算是快—— 一舞落毕,阿水朝着台下深深鞠了一躬。因着有些老主顾都认得方涟儿的声音是什么样子,阿水也不多此一举,干脆就不说话了。 台下的十几个人在此时才刚缓过来,见着面前活脱脱的美人,不禁鼓动双手,惊叹声不断。 “好了,各位大人!今日我们涟儿姑娘嗓子不舒服,夜也深了,还请各位大人就此回了吧,明儿个还在这儿见!” 秦姑姑手摇着蒲扇走到众位看客面前,面上带着较往日都欢悦些的笑容,想是不费吹灰之力,又给倾月坊添了个招牌,给赚到了! 话至此,客人们都有些哀怨地走出了倾月坊。走时,还不忘回头多看几眼台上美人的芳容。 想着多是外地人,恐怕日后也再见不到今日之美物了罢! 然而还有几位不听话的,偏不挪凳子起身。 这种情况,尤其是对面前这位高家氏子来说,秦冰早已是见怪不怪了。 她“嘿嘿”笑了两声,躬着身子向他那移了两步,借着蒲扇说话:“我的好公子哟!今日涟儿姑娘实在不舒服,不兴陪客的呀!” “你倒是说说,她一个嗓子不舒服的,怎就不能陪客了?啊?” 那高文长死不放口,手里也摇着一个玉面折扇,翘着个二郎腿问她道。 他一副高贵的样子,内心却是较常人都狠辣放荡。 这一番话,也被阿水给听到了耳朵里。大感不妙,却不能唐突下台躲起来,只能等着秦姑姑的眼色—— 她紧紧攥着衣裙,想来,秦姑姑是会保自己的吧? “这……” 秦姑姑脸上的热汗止不住地出来,说话结结巴巴的,怕是今日过不了高家公子这关了。 得罪高文长这花花公子,就相当于得罪了当朝的三品大官!自己一个教坊司的下属,又能担得起什么责! 想先前那玉娘正在招待一位客人呢,他高文长借着酒劲,大放厥词,竟当着众多人的面将半身胴体的玉娘给从房里拉了出来,直往自己的屋里带去。 那一遭,整的玉娘是几日里都下不了床,还给倾月坊亏了不少钱呢! 他高文长是什么个人?浪荡公子,高家败类。 今天这事,就算她秦冰不答应,他高文长都能直接上台将阿水给掳走喽! 又一想,这浑水也是阿水硬要蹚的,何况自己也无责保她……还是保全自己,保全这倾月坊为大! 念及此,秦冰只能咬咬牙,硬硬地点头道:“公子,您还得问涟儿姑娘的意见呢。” 待高文长的一双轻挑目光移到台上女子的身上,阿水的瞳孔一震,双脚一个站不稳,直往后退了两步。 “何必过问?倾月坊,还不是主你秦姑姑为大?何况,本公子想要的东西,即使有了主儿,还不是一样地得给本公子让位?” 高文长轻摇着折扇,笑声里不含一丝纯粹的爽朗,尽是威逼与要挟。 他紧紧盯着阿水不放,即便看阿水猛摇了几个头,还是将折扇一收,站起身几步向她走去。 边走还边说着:“姑姑,备房!” 秦姑姑只能在一旁怯懦应着:“是……” 眼看着阿水提裙几步快速往台下跑去,高文长的心中便陡然被勾起了更多兴趣。 “美人莫跑啊!哈哈哈—” 萦绕整个大堂的笑声顿时卡住了。紧随其后的,则是更多女子的嬉笑声,尖锐而悦耳。 再看高文长,他此刻的面色铁青,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 只因—— 坐在正中的千岁终于拈上了桌前的一杯好酒,作势轻抿着,稍觉味道,忽而嘴角勾起个笑来。 好看而魅惑的桃花眼朝着高文长的方向看去,只见他正急匆匆地提起自己不知怎么就下坠的裤子,还没等穿好,便掩饰不住面上的尴尬而带着侍从跑出了倾月坊。 确实是跑着的,就连小小侍从都跟不上他。 临走时,他还不忘落下一句:“给本公子等着!” 听到这句话,秦姑姑也止住了笑声,沉了沉气,朝周围姑娘们作了作手势,挥手道:“行了,都把东西整整,夜里好生回去歇息着去!” 一声令下,四周姑娘们都迅速动作了起来。 不时还在讨论着:“哎,你看见高公子怎么掉的裆子吗?” “我可是不知!想必是真正的‘牡丹花下死’了吧!” 姑娘们纷纷捂嘴笑了。 秦姑姑才缓过神来,看着忙碌的姑娘们齐整东西,而全然不见男人们的影子。 “奇怪了,方才这正堂,不还坐着一位大人吗?怎的就没影了?” 纳闷之际,秦姑姑又想起来阿水的事,正想找她商量一番。 却是后台翻了,厨房翻了,就连方涟儿那也说没有见着。 秦冰这一下心是提上来了,“莫不是她觉着此地危险不想待了?” 念及此,她又后悔方才自己的行径。若是能把阿水留下来,依着今日里看客的反应,想必她也能给倾月坊赚上几个月的银子的! 长叹一声,只能等着哪日再见了…… 而另一边,阿水方才趁隙偷偷溜了出来,一路小跑着往村里头赶。 穿着一声大红,路上难免有夜行人留眼。而这些,只教阿水心里更加难安。 正走在一条小路上,阿水庆幸自己是暂时逃脱了那个人。只是日后,自己是还该继续吗? 一路走着,目光紧盯着暗灯投射下的影子,它蓦然——竟多出了一个头来! 阿水吓得惊叫一声,又想拔腿向前跑去。 哪想又听得一个熟悉的叫唤声:“不必跑了,是我。” “千岁?” 阿水回过头,见着的确是他,这才放下心来。然而一颗心,还是扑通扑通地跳着,丝毫不减。 千岁一脸笑意地见着眼前人,向她走近了几步,直到能清楚看见她眼中掩映的自己,这才停下步子来。 一双眸子在昏黄灯光下显得异常动人,就连声音也温温的:“你这一身倒是好看,不过日后还是少穿为好。” 阿水肯定地点点头,日后,铁定是不会再穿的。等换洗了衣服,自己再将这身带去倾月坊还给方涟儿。 “那人,走了吗?” 千岁点点头,“不知为何掉了裤裆,在众人嬉笑下跑了。” 阿水一脸不可思议,“掉了裤裆?莫非是你所为?依我看,大差不离!” 她的面纱还未揭开,唯一双眸子在夜中闪亮,仍能牵动对面人的心弦。 第95章 外探好徒儿 千岁笑道:“纨绔公子,好色之徒,还是让他受点教训好。” 若非不想让阿水惹上事,千岁定不会轻易放过。 “是啊,”阿水有些怅意,“不知日后还会遇上几个这样的好色之徒呢……” 千岁静静地看着她走在自己前面,默默随着她的步子,倚着风月旖旎,借着软风细拂,再一次将她的模样镌刻在了自己眸中。 一笔一划,如此真切。 刻了,就再抚平不了了。 正看着呢,阿水忽又扭过了头来,全然不见了方才的怅然,一张灵动的脸蛋因着瓷白的月光而更显可人。 “我方才跳得可好?第一次跳给人看,总有些不自信——” 看着千岁即将开口,阿水又突然用食指覆上了自己的双唇,笑道:“你别说,你可是神仙,不是我等凡人。这个秘密,我可是一直保守着呢。” 见着阿水如此可爱,千岁的心,却莫名被什么东西揪了疼。 仍然挤出一个本该纯粹的笑,“还真多谢你替我守了秘密。你方才跳得很好,只是——” 他定定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清澈无比的眸子,该是受不得任何欺骗的。 “只是最后的时候,怎么失误了?” 千岁的一番话恍然提醒了她。有些不安地拽了拽衣袖,阿水抿了抿唇道:“不知是不是看见了一位许久不见的故人——又兴许是我眼花了吧,被这东西扰了心绪,也实在是不该。” 想着,阿水看向千岁又笑道:“最后的花满天,可真像个变戏法的!好看极了!” 千岁点点头,“是很美。” “若有机会,你日后也要教教我才是。” 阿水转过头去,根本没留意千岁的回答,同样也没看见千岁眸子里蓦然划过的一丝惊慌失措。 为何失措,就连千岁自己也不清楚。事态,本就该朝着那个方向发展才是。 如此安慰着自己,千岁重新将目光移向阿水。看着她一袭红裙,恍如置身在暗夜的幽冥阁,其中最光亮的一隅,那也是她曾最喜欢待的位置。 “这地方太暗了,该添些光亮才是。” 这句话,千岁一直记到现在。 记忆太过深刻,以至于他忽而开口,夜里似泛着浅浅光华的一双桃花眼,正载着无尽的怅惘,轻言问阿水道:“夜里会不会太黑?” “黑?” 阿水有些疑惑地转过身来,仔细想了想,“家中尚有烛火,路上有你相伴,当然不黑。” 阿水尚在疑惑为何千岁这么问自己,后转念一想,停下步子往后退向了他身边,又笑道: “莫不是你怕黑了?你可是神仙,夜黑有什么可怕的!不过啊,若是千岁你真怕,紧跟在我身后就好了。这条路我走了千遍,想必过路鬼怪也都与我熟络了。” 千岁被她的一番话给逗得笑了。那双晶莹的眸子,就算过了万年,怎还是一样的——载动风花雪月,含情脉脉。 他好奇,眼前女子的脑袋里究竟装着些什么,说傻愣也太过,说聪慧又不及。 抑或是她的一言一语都过于纯粹,让千岁分不清蠢的人究竟是她,还是这个用尽心计的自己。 一路上有说有笑,千岁将她安全送达了小屋,临别之际,还不忘与阿水打趣:“可打算留我住一晚?” 阿水还真愣了一下,后又笑着:“你们神仙不是四处为家嘛!怎还用得着落地休息的?” “不过若你真想,我倒可再收拾一张铺子出来,如何?” 阿水的目光炽热,竟真在仔细询问着他,只是不知不觉中打了个哈欠,倚着门框,竟有些乏了。 千岁见状,挑着眉头笑道:“开玩笑的,倒是你,好好休息着,明日大可不必出去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出去的?” 阿水有些疑惑,却见面前的千岁轻轻挥手做了些什么,整个脑袋便顿时晕乎乎的,再没心思得到些什么答案。 摸索着路子,终于找到硬榻的位置,一身子倒了下去。 午夜渐初,睡得正酣。 朱卿祠内,迟绥一个上午都没见有阿水来的迹象,便偶然想起她之前说的逗趣话儿。 较往日,阿水在未时始定会到来朱卿祠,而在酉时正点离开。如此一刻不多,一刻不少。 仿若真只给自己调配了这些个时辰似的,一点不愿多待。 念及此,迟绥抬指一笑,轻扣上了斗笠。走过大堂戒闻金像前时,与迎面而来的香客打了个照面。 只见,那人石鸦鹤氅披身,腰间悬壶济世,青笠鹤笄束缚,得来一个真真道家之子。 不消见面,若真见了,又似大不敬,可真是要掉寿的! 香客们的目光一一驻留,直到迟绥走出了大堂,他们方又跪回蒲团,嘴中念叨着些什么,比划祈福的双手动作则愈加强烈。 日子方过了小暑,马上迎来三伏。俗话说热在三伏天,倒是有大道理在的。 只见日里络绎不绝的行人在这炎热天里都藏进了屋里,唯剩下了一些小商贩子,搭了伞蓬,持着摇扇。 一边卖力地叫喊,一边又像摊死水样瘫软,快要融化在烈阳下。 糕点铺子摆上了食新,肉铺子摆上了暑羊,都等着人们前来一一品尝。 还有些文人铺子的,则会在晚上人多时摆上几幅书画。日间,只怕烈气给它晒坏喽! 然而就在这连画纸都要担待三分的天气下,仍有不怕晒坏的,管不住前行的步子。 “翻遍整个大泗都城?倒是要看看你有多少个能耐了。” 迟绥心里想着,倒不信是阿水故意不来。也因此,这才未时过去不久呢,迟绥便耐不住性子出来寻她了。 也因着阿水平日运气的期律如此,一日不按时来,便会消损一日的气运。距终日,也会晚上一些。 然而这偌大的大泗都城,究竟哪一处才是她的藏身之所? 迟绥顶着烈日,虽有斗笠遮掩,豆大的汗珠也早已顺着鬓角流了下来。 有些不听话的,顺到了眼角,晶莹剔透,珠露光华,与那一只冰蓝色的瞳眸颇成一色。 脑中仔细回想着阿水有没有跟自己透露过些什么,然纵有日日几个时辰下来的联系,她对自己讲过的话可是少之甚少的。 然而—— 迟绥忽而想到了什么,立马转了步子,往那一春香玉堂走去。 为何会来这?许是阿水告诉给他的答案。 前五日里阿水都往倾月坊里挤着,一待就是几个时辰。醇香酒味即使不愿,还是蹿到了她的衣裳里,发丝上。 有时候回去晚了,阿水又困得急,直往榻上躺去,也丝毫忘了自己要濯身。 第二日来这朱卿祠时候,整身的味道便会给迟绥闻去。 想来阿水并非好酒之人,而又有酒气缠身,恐怕就是去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被沾染所致。 而那酒味又不特一般,是朝廷特供坊间的一种九酝春酒。 这酒本是大安国主赵诠派使臣与大泗交集时带来的一味贡品,受到了郑逑及各朝臣的喜爱。 觉味甚美,郑逑特地命宫中酒师大批量酿造,又为与民同乐,还特分发至民间最大的一间教坊,即是此地。 要问迟绥怎晓得如此深入,还得倚着他游历四洲的经历。 而往日此地,却又是迟绥三过门而不瞧一眼的。 第96章 未闻声而来 迟绥暗暗嗤了口气,然而还没等他跨过倾月坊的门槛,便教门外围着的一圈姑娘给拦住了去路。 那些个姑娘第一次见有青袍道家人进这倾月坊的,压抑不住好奇,招摇着软臂,一个劲儿地拥了上去,倒都想做第一个接待他的人。 哪想迟绥可不是来这地儿寻欢作乐的,一个“让开”二字便让姑娘们乖乖让了路。 倒也不是他将话说得如何凶狠,只是这安宁盛世,尽受青袍子们庇护,谁人都得对他们尊敬一些,哪敢以下犯上呢! 这不,姑娘们轻笑,一位站在前头的,则自觉张开双臂,把后面的姑娘与眼前这位贵人隔开了。 笑道:“大人请进。” “涟儿,这道家人,可不是天天能见的呢!” 一个姑娘轻搂过涟儿的手臂,另一只手则掩住嘴巴,轻声说着:“真不知他来这做什么,我倒是听说入道即入禅——可不能近女色!” 方涟儿点点头,轻轻笑道:“不过都是些道听途说,怎能当真?若真想一窥,还不如自己入了道家呢!” “姐姐说笑!” 方涟儿拍拍身旁姑娘的手背,又道:“好了,安心站着,待会姑姑又来了。” 姑娘们再次站好位置,迎接着下一位来客的光临。 未时过后,日头渐渐大起来,早上方还凉快的门地不多时便被烈日侵袭,浓浓的热气蹿到姑娘们的脚上,又顺延着上身,让谁红了面颊,躁了心情。 即便如此,姑娘们还是顶着个笑脸,任汗珠作美人泪,教人分不真切。 “涟儿,你本不该跟着我们一齐受罪的。想想往日里,你的日子那可多好啊,都是姐妹们几个暗地里羡慕的。” 一个姑娘忍不住扇起了蒲扇,眉头皱起,轻抱怨着:“一点都不解热。” “无碍,若能一直做这差事,倒也好。” 方涟儿轻擦过面颊上的汗珠,不免带了些脂粉下来,略看了一眼,又重新恢复了姿势。 今日秦姑姑没让自己出去找姑娘,便是考虑到了阿水的条件。 想到昨夜阿水的台演,也是教她给傻了眼。从没想过阿水的身形如此轻巧,竟能毫不费力地登上轻幔而没有失误。 然而越是如此,方涟儿心里就越是不安宁。阿水有了顶替她的资本,就有了被秦姑姑留下的理由。 这一留是多久,她也不敢暗自揣测。 若阿水因此陷入同自己一样的泥淖,她又怎会问心无愧地接受她的帮助? 念及此,方涟儿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前后夹击着,怎么着都不对。 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想从热烈的日光下逃脱,转而望向了坊内。 此刻虽未及晚间最热闹的时辰,却也是前前后后聚集了不少看客。大多都是些抢不到好座而踮脚站着的,只有一位,有些无措地游荡在内。 目光既不放于台上,也不放在哪位姑娘身上,而望眼四周,似乎在找些什么东西。 方涟儿也是第一次见青袍道家人。 这种受朝廷百姓爱戴的人,她只闻得一个戒闻,他的事迹传遍四州,当也深深入了她的耳。 道家人手握除妖之术,若——爹娘遇害之时他也能在场就好了,兴许他会救下全村人,也会挽救现在的自己。 想着,心中莫名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只是像蚊虫叮咬,不痛不痒。 迟绥被倾月坊内的几道人墙挡住了去路,不好深入,四下又瞧不见阿水的踪迹。 想找个人,却眼底都是些浓妆艳抹的俏丽姿色,袅娜身姿,衣不着正。 倒不是迟绥不近女色。 他移了眼睛,想找一个安静角落倚着,却在刚落脚时,被一个悦耳的女声转移了注意力。 “大人,您是在找些什么?” 迟绥抬眸,只见眼前一个生得端正的女子,面上虽也沾染了粉黛,却装饰得恰到好处。 眉似远山黛如斜,轻唇巧点珠玉润。面上桃花端旖旎,倩声细语入微醺。 至少是比在人旁扭捏的女子好多了。 他倒不是不近女色。只是看惯世间太多伪装,早不留意真挚。就连斜阳细雨,都能被他认作朱门酒肉。 —— 梦里有一片桃花湾,落日微斜,昏黄勾起点点嫩红,着上了美人发髻。 美人身旁,又欹侧一位绝世公子,微躬着身,为她轻点着妆。 梦醒,目前又是一片旖旎的红。 阿水轻拨开面纱,恍若新生。 “日头已经这么高了?” 阿水一下子从床榻上站起,马上趴到窗外上看,竹影渐短,怕已是过了未时。 “啊呀——” 阿水猛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怎么睡得这么死去了?” 平日里就算三更睡,那也是五更就能起的啊! 完了,迟绥还特地跟自己嘱咐过运气要循律,可是断不得的。这下可好,待会再去朱卿祠,保不齐又得被他训斥一番。 阿水轻轻吸了一口气,倒也是也没办法了,不过谁教夏夜薄凉,竟那么好睡呢! 她赶紧端了盆水洗漱,再将自己的一身红衫给换下,“晚些时候还得给涟儿姑娘送去呢。” 这一去,恐是要教秦姑姑好好说教自己一番了。既去了,就不能再想什么后退路了,若日日里都能平安度过,再遇不到昨晚那高家色胚子才好! 想着,阿水便将衣服打包好,出门就打算往老先生家去一趟。 今早的活自己没接,怕是又亏了不少,定是要给老先生好好解释一番。 到了老先生家门口,阿水先是敲了两下门。以往都是老先生自己在家,他的儿子一大早便上山打柴去了,因着先生腿脚不好,阿水便会等他应声再推门。 如今,却是等了好久都没声。 阿水的心突然揪紧,预感有什么不好的事会发生,一下便推开了门,却见内中不可思议的一幕。 “阿……阿九?” 她的声音里多是犹豫与不可置信。 只见简陋的堂屋里头正坐着两个人,一个头发苍白,一脸生着笑。 另一个生得俊俏,只是面似寒冰。玉指轻轻叩着桌面,侧眸看向门外惊异之人,面色不改,似乎对见她这件事,一点不存意外。 阿水看得清清楚楚,那分明就是上次不告而别的九方宿! 她忽然想到昨日自己在倾月坊外见到的那人,即使是个转瞬即逝的侧影,却的确能挑动整个凄清暗夜生姿,想必,也正是他吧。 本许久未见,她该高兴才是。只是不知怎的,阿水的心里莫名生了些气愤,竟有些不想同他说近来自己的遭遇了。 果真,阿水按捺住了自己的内心,只是上前几步,先向老先生说了今日不能渡筏之事。 而后看向九方宿,眸子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意味,“先生,这位公子是?” 倒不是阿水特意避开九方宿,而是她总觉得自己问了,他也不会回答自己。 同样是神仙,怎么千岁就那么好亲近呢?阿水实在是想不明白。 不见,九方宿轻轻提了眼角。 老先生捋着胡子笑了笑,看向阿水道:“这位公子早些时候就在你屋外候着了,我见日头大,恐把人给晒坏了,便将他带回了屋里。” 顿了顿,又看看一旁的九方宿,问道:“想必你们是认识的?” 九方宿沉默不语,还是阿水点了点头,“是我的一位故人。” 第97章 试图将他留 “哦~原来如此,”老先生笑着点点头,又道,“如此说来,故人相逢,肚中定是憋了许多话。阿水啊,你来村中也有半年了,难得遇上一位故人,还是一位——” 老先生顿了顿,又不知用什么词来形容九方宿,终于皱眉微张,吐出了个:“儒雅公子!” “也别忙活什么了,来,好好叙叙旧罢。” 说着,老先生便想起身把身旁位子让给阿水,阿水赶忙上前推脱:“不必了先生,我将公子拉出去讲话,您老先休息着。” 话落,九方宿一身好看的墨色云纹袍便被一双不知好歹的手给扯了皱,他不得已站起,任由阿水拉着走了出去。 “好生讲讲话啊——” 老先生的一番话还停留在屋内,便被阿水无情掩门盖了住。 来到屋外,阿水见自己失态,马上松开了先前拽着九方宿的手,看着比自己高上一个头的九方宿,顿时有些无措。 原本暗暗生气的一颗心,又顿时不知往哪儿搁气了。 “你怎么……怎么来这儿了?” 耐不住沉闷,终于还是阿水先开了口。 “不能来?” “不是——”阿水急得解释,“只是上次你走得突然,没留下一点讯息,如今又唐突回来,我着实不知该怎么对付了。” 眼前的阿水,倒是较之前成熟了许多。 “要事在身,不得不走。” 也不知这一走,就是人间的一个春秋。 要事在身…… 阿水不得不承认,这一句“要事在身”,真就能解释了他的好些行径。 他可是神仙,定是忙于各方事务,怎能同自己这个大闲人相比? 何况自己哪来的理由的生闷气呢?也真是奇了怪了。 阿水有些不自在地拽了拽袖子,对于方才自己的行为,着实有些羞愧。 不久后又开口:“那你的要事——可是处理好了?” 阿水总要自己找到些话题,才能和他继续本该停止的对话。也真是纳了闷了。 九方宿轻点头:“算是。” 浮娑已将消息放到了青丘,就看灵若礼和北祁,如何牵动整个青丘的紧弦。 阿水轻“哦”了一声,还是疑惑:“那你为何还来寻我?” 即便成熟了些许,她的眸子还是不改一往将溢的好奇,眸中春水能载动叶舟,亦能挑拨心弦。 九方宿只是轻笑:“自作聪明。” 说着,他忽而拂袖就要往阿水的屋中走去。 “哎—阿九你等等!” 追上了他,只见九方宿安生寻了个椅子坐下,竟扶额小憩了起来! 阿水一下冲过去,双手对着桌子拍了一下,紧紧凑近他,心上全不见方才的怯懦和些许不适,只放开了嗓子,道: “阿九!你莫不是要在我这儿住下了?” 不过半尺的距离,阿水能将九方宿的上上下下都看个清楚。 高挺的鼻梁静静杵在一张绝美冰冷的脸上,长眉似剑直入鬓角,湿热的风儿从屋外吹来,拂起青丝微微。 阿水看着看着,莫名就红了耳朵。 尽量屏住自己的呼吸,她识趣地往后退了半个身子,这才接着说话。 “你不是说神仙四海为家,以地为席,以天为褥嘛!怎么就在我这赖下了?” 阿水在大泗的这半年来,小心思可是涨了不少。可一点不像开始时的死皮赖脸跟着一位神仙到处闯了,要与神仙为伍,做牛做马,自己还得沾点好处才行吧? 何况,又是一位极不亲近的神仙!曾经说都不说一声就走了的! 念及此,阿水竟有些涨了士气,安静找了个凳子坐在九方宿一旁,就等着听他的回话。 “许久未见,倒是硬气了不少。” 被九方宿这么一说,阿水竟有些心慌了起来。 忙查看着他的脸色,还好,唇角未勾,与平常无异。 这才松了一口气,回道:“时势所逼罢了。不过阿九你若真觉得四处游荡累了的话——在我这赖下,也并非不是一个可行之法。” “只是?” 九方宿就猜到她会有下文。 阿水笑着挑挑眉头,“只是这屋太小,阿九你若想要个地方好好睡觉,只能自己盖个处所了。” “只是如此?” 阿水点点头,“不过你有神力,修个小屋子应该难不倒你。既然如此,多修几座——也是无伤大雅的吧?” 听阿水的这番话,九方宿才恍而睁开了眼睛,正对上对面那双诚挚至极的。 “为何要多修几座?” 他竟也有些好奇问。说是好奇,其实又是无心之问。 “这小村子偏僻,村内的陈设年岁也已久,每逢大水刮风,不是漏水,便是有杂物坠下。” 阿水的目中有些惆怅,后接着又道: “而村中住的都是些老弱妇孺,他们没什么能力修屋。单有一个年轻力壮的,先前已为我修了一座,再忙赶,至少也要花上一个月时间。” “何况,若给人修了一座,便要再修第二座,到时他的体力定也不济。因此修屋之事,就一直拖到现在了。” 阿水一直记挂这件事。先前老先生的腿疾也是因这落下,而愈来愈严重的。直到现在,外出渡船的生计,真只能靠她自己一人了。 看向微微点头的九方宿,阿水以为,他要答应了自己。 哪知他的下一句话:“既然如此,你又为何不修?” 好看的眉眼里透露出一股邪气,如此定定望着阿水,教她有些喘不过气。 慌忙避开了他的眼神,阿水支支吾吾道:“我……我一个女孩子家的,没……没来由做得如此重活。” 阿水没说,自己日里的日程已被挤了满,何况修屋——不仅需要购置大批的木材,而目前手中的银两,早就不够。 何况那些榫卯结构,阿水又是一个都不懂的,哪能自己上阵。 而至于为何不将此等苦差事交给千岁去做,阿水想,兴许是麻烦他惯了,再不好徒添困扰。 九方宿笑了笑,手指轻轻弹过驻留桌上的一只小蚂蚁,似不经意说道:“想要神仙帮忙,你也得付出些代价才是。” 阿水见着有希望,忽又凑近了他,两只眼睛睁得大大,“是什么代价?” 不在意阿水的着急忙慌,九方宿只是淡淡又看进了她的眼睛,说得轻巧:“不知。” “这算什么?” 阿水呼了口气,好看的眉眼一时微微皱起,“我有所求,你有所需,这才得当。如今又不知相抵代价是何物,这么说了,想必你又不想做什么亏本买卖——” 九方宿听阿水分析得头头是道,不禁侧目,望见了她那番深思熟虑模样。 “不如我就向你赊了那份代价,等你想到之时,一并向我讨取,如何?” 九方宿挑了挑眉头,似乎也在思考着。 见状,阿水赶紧多抛给他几个好处。 “你若受够了四处为家呢,不妨就在我处休整;若想尝人间美味呢,以我厨艺不精,暂且先试做给你尝尝;再要看这世间烟火,我便带你游览繁华都城,看尽人世百态。如何?” 要再说明白一点,阿水想把他留下。 第98章 与汝达协议 “诸多好处下来,可劳你费心了。” “这么一说,你可是同意在这儿留下了?” 阿水瞪着大大的眼睛看他,多希望从他嘴里听得肯定二字。 “吾需要卧铺。” “卧铺?没问题!” 阿水猛地站起身,又忽而想到什么,问道:“你是想住屋内还是屋外呢?” 九方宿给了她一个眼神,道:“废话。” 阿水嘿嘿笑道:“外面日头如此大,知道阿九你想住屋内。只是村里能住人的屋子都住上人了,想必让你同生人一起也是不会同意,故而——只能委屈你先在我这待着了。” 回眸一笑甚是可爱,被九方宿看在眼里,只是轻咳了一声,道:“好。” 阿水的笑容愈加灿烂,不禁暗暗加了一句:“怎么这时候变得如此顺人心了?倒也什么都不挑剔了,既然如此,让你睡地上也——” “不可。” 她的话还没说完,紧接着就被一个更强有力的声音给盖了过去。 “行行行,我开玩笑的!怎么会让神仙受委屈呢。只是阿九你有这个神力,怎不自己给自己变出个大软塌来,何必跟阿水挤一个地儿?” 阿水实在是好奇,不禁朝九方宿多看了两眼。怎么他出去一遭回来,浑身上下就像变了个神仙似的呢? 然而九方宿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唤她快些做准备,“吾有些乏了。” 阿水“哦”了一声,转身就把自己睡的硬榻给收拾了出来,“看看,夜中会不会冷。” 九方宿应声转过了头,看到阿水侧身站在内屋,身下是一个颇为熟悉的物件。 阿水见他看得呆了,不禁笑出了声:“怎么,你可还认识?这可是你走前一天留给我的物件,我可是好好留在了现在。单睡过那一夜,后也放在日头下晒了,你该也不会嫌弃?” 阿水顶着一个好奇的眸子,期待他的反应。 哪想,九方宿别过了头,沉声道:“再晒晒吧。” 阿水有些不悦地“哦”了一声,“行,你是神仙,当然得听你的。” 她抱着褥子出去,掠过九方宿身旁,不见他眼底快速浮上一层晕波,其中载着一个鹅黄色姑娘的身影,随着外头的骄阳,一同融化在了深邃的潭水中。 感受着微风拂过卷起的难忍的热气,九方宿微微阖了眸子,伸出的玉指微微蜷起,牵动起了好看的眉心。 心中一直有个声音在与现实做着对抗,说着:天上一时胜却人间半载,浮云舒卷,夜明星稀,一切还能慢慢来。 阿水安顿好了一切,心里头还有些许不可思议。一位大神仙,真就同意在自己家里住下了! 想想,她的心里还莫名有些悸动。 这种悸动有些奇怪,比起见到千岁时的开心更甚,还多了慌乱与期待,不时挠得自己心痒痒。 阿水没跟九方宿交代自己的去向,只说自己日日里都忙,只有晚上时候能回来,希望到时,他能自行解决自己的吃食问题,别干等着自己回来了。 九方宿却说:“吾明白,不等你。” 阿水的笑僵在了风中,拿起打包好的红衫,就往烈日下走去。 “这太阳也真是够大的……” 阿水硬生生是给当做炭火肉烤了,豆儿大的汗珠子不停地往下流,蹿进了内衬,好不热腾。 她先是来了朱卿祠,不见暗阁中迟绥的身影,想着往日对他说过的话——莫不是真出去寻自己了吧? 暗暗吐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讨个凉快。 阿水是没这个闲心将整个大泗都城翻一遍去找他。想着他没找到自己,肯定也知道回来的。 念及此,阿水干脆就离了朱卿祠,直往倾月坊去。 —— “在找一位女子。” 迟绥回道。 方涟儿笑了,看着他道:“大人,倾月坊里最不缺的就是女子,您是想要哪一种?说说,好让涟儿帮您去找。” “不必了。” 迟绥向来是不接受哪位姑娘的献谄的,直将目光移了她,重新放回偌大的厅堂中去。 方涟儿轻“哦”了一声,却不就此作罢,而又接着打开另一个话匣子,道:“大人,您——可是道家的除妖人士?” 这一身打扮,说不是,她都不信。却又还是多此一举,问了。 “怎么,可有何事?” 迟绥将目光重新移回了她,将她的一张粉玉无双的脸看得无比真切,想,莫不是又有求于自己? 听他如此说,方涟儿则是笃定了。 然只是笑笑,“小女子久仰,只是不知大人名讳?” “迟绥。” 告一告,且无妨。 方涟儿轻轻点了头,又想接着问点什么,却被后来的一个叫唤止住了口。 “涟儿姑娘!” 应声看去,是一个身着鹅黄色齐腰襦裙的姑娘,一听声音便知是她来了。 忙走上前去,抓紧她的手道:“阿水,你昨晚可安全到家了?” 阿水重重点了点头,“到了,”接着又将手中之物交予她,“哝,将衣物打包好了,就还给你。” 方涟儿轻拍她的手,“现在还给我做什么?晚上你不穿啦?” 听话,阿水又皱皱眉,“是啊,衣裳忘了买了……” 这一身,怎也不好穿出去吧。 还在焦灼着,余光忽而瞟到方涟儿身后立着的一个青袍子,眉眼顿时紧了起来,“你怎么来这儿?” 方涟儿惊讶,看看迟绥,又看看阿水,“你们认识的?大人要找的人,莫不就是阿水?” 阿水这才明白,原来迟绥找自己找到倾月坊来了,真是一个好搜捕手,可惜了。 迟绥点点头,阿水则一脸不悦的样子。 方涟儿见了,直问:“怎么了?” “没事,闹了一架。” 方涟儿笑了,揉了揉她的手道:“多大人了,怎么还闹呢!话说,迟绥大人是你的何人?” 何人?这倒是不好说。 阿水思前想后,还没想好怎么说,前面那人就已开了口:“师父。” “师父?” 方涟儿一脸惊讶,看向阿水问:“那阿水,你莫非也是——” 阿水此刻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我可不想承认你是我的师父。” 心里暗暗想着,却依旧笑着回应方涟儿,道:“未得道之徒罢了。” 说着拍拍她的肩,“涟儿姑娘,你先回房歇着吧,时辰马上就要到晚上了,坊里定还有很多事需要准备的。” “嗯。” 方涟儿点点头,临走时还不忘往迟绥的方向多瞧了几眼。 面不轻易露人,这莫非也是道家人的规矩? 迟绥见周遭少人,看着阿水莫名就想调侃两句,“怎的,平日里必须来的地方,就是这妓馆?” 阿水恨不得将他的嘴给堵上,最好永远都不要开口了,“休得胡言!” “胡言?”迟绥轻笑,“那我倒想知道,你来这究竟做什么?还有什么事能比你得道更为重要?” “那可多了去。” 阿水不服气地插了插手,又道:“今日亏了半天的运作,明日我会多加用功给补回来。现在,你就请回吧。” 说着,还看了眼迟绥,示意他赶紧走。 哪想他却别过头打了个哈欠,悠悠说着:“外头天热,走不了。” 第99章 暗自生较量 阿水暗暗咳了两声,“哪是天太热走不了?想当时去万莫山的一条路上,披荆斩棘,露湿衣襟,寒风冻骨,可没见你喊过一个不想!” 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试图道破他的所有谎言。 “我看你也是贪恋红尘,如此佳地,美酒丰厚,美人无数,怎还能留不住你?倒是你心甘情愿,谈何借口?” 自那一遭,要阿水从嘴里吐出关于迟绥的半句好话,想必是以掘她祖坟三尺相逼,她都是一个字:做不到! 面对她的唇枪舌剑,迟绥只是付诸一笑。 “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反正我是走不动了,需要歇息。倒是你——如此想我走,莫不是怕我看见什么……你见不得人的东西?” 迟绥如鹰隼般的目光直直射向了她,教阿水那是一个气不打一处来。 “你……你胡说!我哪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无稽之谈!” 说着,阿水便倚着未消之气从他身边掠过。 你可是爱怎样怎样,最好在这倾月坊给自己灌个满醉,逍遥快活自在着,再站不起身才好!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这么大火气,该抑或是不该,她早就不想分辨了。 晚间时候,秦姑姑在方涟儿的房间里找到了阿水。 推门进来时,就见方涟儿正为阿水梳妆打扮着。 “看这样子,阿水姑娘今晚该也是要替涟儿姑娘上台了?” 秦姑姑一脸喜色,手里轻摇着蒲扇,左扭右扭,微躬着身子来到阿水一旁。 大抵是见到昨晚阿水惊为天人的表演,一时也把她当做是个宝贝了。 阿水实在有些不适应,支吾开口道:“是。” 一拍蒲扇,秦姑姑的笑声悦耳,“那就好,那就好。咱家涟儿姑娘也是气运好,能交得阿水姑娘你这样个善良宝儿……” 阿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脑海里闪现过什么东西,后又看向秦姑姑,问道:“姑姑,涟儿姑娘的契身,是签到了何时?” “何时?阿水姑娘可是说笑了,这契身一签,可就是一生的事,除非朝廷特赦或是人上天了——那都是解不了的。” 阿水轻“哦”了一声。 可是人的一生,那么长。 后秦姑姑又说:“所以阿水姑娘若想尽力帮助涟儿呐,可是往后日日,都消来的——” 秦冰这时候也不想什么事情败露的事了。只要这阿水能帮倾月坊带来银子,留一天则是一天。 见着阿水不说话,秦姑姑又暗戳戳地提醒着她道:“好在阿水姑娘现在是自由身,不必担忧日后,那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只是这一走,恐怕涟儿姑娘呐——可就惨喽!” 说着,她又下意识瞥了方涟儿一眼,目光不似方才温和,不由得令她心生一颤。 “知道了姑姑。只是日后阿水实在不想碰到如昨晚一般的事,姑姑应该也知道,阿水定是不能接客的。” “哎——知道知道,要是能避的,姑姑一定会给你推开,你大可放心。” 阿水才不放心。 时候很快到了晚上,因着秦姑姑见识了阿水的本领,便不教她再等到丑时了。 等倾月坊的正演结束,秦姑姑又如昨晚向青客们解释了一番,拍拍手唤出了阿水来。 此时还不算太晚,座下,还聚集着不少青客。 座位已满,从台上看下去,都是攒动的人头,也分不得谁是坐着的,而谁是踮脚站着的。 其中有稍年长的,还有稍年轻的,不过清一色都是男流。 还有几位,是昨日就来的,想是昨日盛景还在心中存有余味,今日再来一赌,看看能否再见。 只是再不见那位高家氏子的影子,想必是脸被丢光了,躲在府邸再不敢出来了罢。 方涟儿悄悄走出了房间,就倚在栏杆上向下看着,帷靠着幔挡着,应该被瞧不到。 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梳了个平日里不常见的双螺,最不起眼。 阿水哪想今日来了这么多客人,本想着照昨日的舞再跳一遍就结束了的,整的,她都有些担心今日能不能跳成了。 没敢再将台下的各位青客脸都瞧个遍,只大致扫过,欠了个身。 当然,也没注意台下一位坐在最角落,扶着额头静静注视着她的人。 九方宿来得毫无征兆。 借着位置好,九方宿能清楚见到台上人,台上人却见不着他。 周围的人熙熙攘攘,他却偏安一隅。 秦姑姑和任何一位姑娘也不曾注意到他,光顾着服侍几位京城里的大人物了。 九方宿嫌着周围烦扰,另一只未扶额的手轻轻叩了叩桌面,耳旁瞬间得了清净。 倒不是他将旁人闭了口。他可不想无事添事。 “涟儿姑娘!” 台下有人如此叫唤道。 涟儿姑娘? 九方宿轻挑了眉头,有些不明所以。 他不知阿水近日遭遇,当然也不清楚她帮助方涟儿的事。只觉她是为了生计,来这青客汇聚的倾月坊献舞。 这地儿,他昨日曾来过一次。 因着先前与阿水有过接触,九方宿来到凡间,很快便能探得她的气息。 昨夜路过这倾月坊,一眼瞥过台上作舞的女子,他便知会,只是没想作何停留。夜间又在外待了许久,一路循迹来到小木屋,才候至天明,被老先生叫唤走了。 今日不知怎的,忽又心血来潮,便追了一路,来了这春堂。 九方宿鲜闻人间事,当也不清楚这地儿究竟是做着什么的。 只是静静扶额,见着。 因着筹备不足,阿水又穿了昨日那身,颇有显露,却教台下众青客看得心痒痒。 当然不包括九方宿在内。 台上的美人儿开始了轻巧的舞步,与昨日一样,凌波微步,小踮长渡,自由徜徉在由红色披纱编织成的羽梦里。 身轻如燕,又如化蝶般翩飞。周围的帷幔恍如霞光,只作衬饰。 一颦一笑,皆能挑起万种风情。 然而不知是天热还是紧张原因,阿水只觉得步子没了昨日那般流畅。虽教台下青客看来是翩若惊鸿,阿水却已大汗淋漓,毫不痛快。 角落里站着的迟绥将阿水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他看得出阿水动作里的瑕疵。 不因天热,也无关心境,而是运气不足使然。 果然,但凡断了一日都是要命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气息微喘,大抵也是被浓厚的酒气给熏到了。平日里,他也不是个擅饮酒之人。 轻抬了斗笠,妄图给自己添些凉。 而目光不觉中向上,不知哪儿来的风动吹起帷幔,掩映着其后一人翩翩多姿,正将眸子对了他的。 方涟儿倒吸了一口气,忙往后退了几步。直至确定木栏挡住了自己身子,这才敢大口喘着气。 抚着自己跳动得厉害的胸口,方涟儿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方才见到的一双异瞳。 若是不清楚迟绥的除妖师身份,方涟儿铁定会认他为妖怪了。只是就算知道了,她的内心还是久久不能平静。 那些光怪陆离的鬼怪之说,早在十几年前离开了自己的生活。而那以后的自己,则一直被禁锢在这雍容之所,无法逃脱,日日里只见得鱼目混珠,丑恶百态。 再一次见到稀迹,方涟儿终于不能避免面对内心尘封已久的记忆,较之前,更加鲜明,竟有种窒息之感…… 而阿水,也终于结束了这要命的舞,有些站不住脚地朝台下微鞠了躬。 正要下台之时,却听得一女喊道:“大人们且慢走,今日的倾月坊——再加演一场!” 第100章 玉娘之挑衅 阿水霎时瞪大了双目,朝着声音来源处望去。 竟见一人从天而降,扯着四落的帷幔轻旋,直临阿水身旁。 台下众人还未从上一场的佳境中缓过神来,紧接着又被玉娘的出场所惊艳。台下,瞬时又爆发一阵热烈而持久的掌声。 还没等阿水反应过来,着一身霓裳的玉娘便忽而执起她的手臂,似要将她带着一起完成这场舞。 然而事实非然,玉娘只是扯过了阿水手臂上挽着的一素披帛。 说是扯,玉娘却颇有法子似的,全将阿水做个工具。自己倒是步步轻盈往远处踮步,将披帛有序地饶在了臂弯中。 最后一扯,玉娘似乎用尽了力气,让毫无防备的阿水一下跌倒在了地上。 “扑通”一声,原先还翩然似仙的台上美人,顿时成了台下众青客的笑柄。 九方宿见状,原本平淡如水的眼眸子忽而浮起了一股戾气,舒展的眉心也在冥冥中皱起,目光不移台上的一抹红。 “哈哈哈,这一招掠人之美,用得可真是不赖啊!” 一位青客的话,瞬时带动了周围众人的欢笑气氛。 阿水吃痛,耳边又闻刺耳的笑声,一时间脑袋空空,也不管玉娘究竟演了些什么,直往台下小步跑去。 秦姑姑见台上的乱状,莫名手心出了汗,一时间不知是指责玉娘对,还是同情阿水好。 玉娘,是昨日就见了阿水的舞的。 往日里压轴的都是自己,秦姑姑忽然又给添了后场,说是涟儿姑娘的加场。 而方涟儿,她也一直是有耳闻。 在自己来前,方涟儿可就是这倾月坊的头牌。还听说秦姑姑偏袒她,从不让她做些皮肉生意。 这不,上回将脚给崴了。玉娘还以为她至少在个把月内都上不了台,而昨日的表现,却让自己都瞠目结舌。 玉娘好容易混出个名头来,可不想再让过气的头牌将自己给压下去。 台下青客欢呼,她则乐在其中。 目光扫视过台下众位,渴图找到个称心意的,送出自己的一手好戏。 玉娘可不同于以往倾月坊的头牌,秦姑姑能物色到她,也不仅因为她的一手好戏法,也因着她的那个本事。 方涟儿十几年来苦学舞艺,也只为保自己一个冰清玉洁。而玉娘则不同,台上好舞艺,床上真功夫。 要想让青客们吮指留香,可不能光看着台上美人跳舞就好。俗话说到嘴的肉才香,才嫩嘛! 因着玉娘是有名气的人物,要想点她的春呐,如若不是达官显贵,就得依着她自己的意愿来。 兴致好了,舞一曲“玉莲戏水”,被点到的那人,方可品一品到嘴的珠圆玉润,唇齿留香。 想着,玉娘此时就正好物色到了一人。 她的媚眼乱心,恰红颜祸水,只要是个正常人被她瞧上那么一眼,即当陷入万丈红尘,不可脱身。 唇角扬起,卷起异域的万种风情。 台下的青客们,眸子瞪得老大,紧盯着那翩飞素纱,想着它究竟会落在哪一位幸运儿脸上。 不多时,堂中嘘声一片。 阿水躲在台下,眼看着台上玉娘作妖,心中是愤愤不平。 看着玉娘手中本属于自己的披帛被长长地甩出,不知落在了哪处。 再瞧她,一脸欢心,怎么看都有些心堵。 只是蓦然,紧盯着她的那张自信无比的脸,却不知被什么抹上了黯然,光华褪的疾速,难当先前的娇艳欲滴。 阿水心中有些疑惑,猫着身子又往玉娘看着的那个地方瞧去。 因着人多,阿水只能奋力踮起脚尖,紧眯着双眼。 直至看见一席青丝如墨,莲纹玄袍加身的男子。忽地,心底窜上一些莫名的悸动。 阿九?他怎么来这儿了? 心里还在疑惑着,直看着九方宿穿过人群,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倾月坊。 “来了……” 角落的迟绥深掩了斗笠,嘴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而台上的玉娘,则面色铁青。直至认清事实,才尴尬地付之一笑,朝着台下欠身,声音有些压抑得沙哑:“今日玉娘身子不便,就先退了。” 说罢,便猛地甩手,几步就走下了台子。 直面上阿水,玉娘则什么话都没说。 当也什么都不必说,她那一双渗人的阴鸷眸子,早可以将对面人活剥千遍万遍了。 玉娘轻哼了一声,褪下身上的披帛,直往地上甩去。 “且拿好了,下次可别让我轻易扯开。” 说着,她便狠狠擦过了阿水的肩,眸中寒光不减。 阿水拾起地上的披帛,仔细甩了甩,暗暗叹了口气。 自己总归是见识了一次——蛇蝎美人的样子。 与秦姑姑交待了声,又到方涟儿屋中换回了衣裳,这才从人影渐疏的倾月坊走了出去。 夜晚凉下许多,倒是舒服。阿水吹着晚风,想着闭上眼睛,小睡一觉。 这几天来,阿水总是早出晚归的,睡得也少。该说不说,昨夜可是阿水睡得最畅快的一晚了。 晚睡的日辰多了,不仅眼圈黑了许多,就连走个夜路,都能见到重影。 “重影?” 阿水捶了捶自己的脑袋,又仔细看着前方那一黑影,猛然间,竟然动了一动?! “是谁?” “大惊小怪。” 熟悉的声音?冰冰凉凉的,“阿九?” 阿水走上前几步,九方宿也刚好转过身来。确认过,是一样的面容。 她松了口气,忽又笑了,“你怎么走得如此慢?都教我给赶上了。” 九方宿挑了挑眉头,转过身去,“你走快了。” “行喽,就当是夸我了。” 阿水的心顿时被收回来许多,方才的种种不悦,在对话开始的一瞬,就莫名逃到了云端,再找不回。 阿水走在九方宿身旁,看着昏黄灯光映照下,青石板上的两个影子时而交叠,时而散开,不禁玩心渐起。 她特意走在了九方宿身后,借着灯光的位置摆出了许多好玩姿势。 有可爱的小兔子,可恶的大灰狼,会飞的大鸟,能游的大鱼…… 九方宿时而望向地面,看着身后的阿水借着自己的影子摆出各样奇怪姿势,玩心是没被勾起,倒是好奇。 几次三番想转过身去瞧瞧她,却似乎心有定数,便不想白费这个力气了。 “原来神仙也有影子的!” 听着阿水惊讶,九方宿还只是淡淡回着:“人形罢了。” “为何神仙也要借着人形?为何不是鱼形?不是鸟形?” “为了方便。” “那阿九的原形是什么?” “……” “难不成是年画上的饕餮,穷奇还是——混沌?” “吾非凶兽。” “哦!那莫不是能上天入地的蛟龙?抑或是凤,麒麟——难不成是乌龟?” 九方宿的喉咙似被什么东西哽住了,说不出一句话来。 只是莫名加快了步子,没再与阿水玩什么小孩子游戏。 阿水笑了,也加紧跟上九方宿。 “方才在倾月坊,你怎突然起身了?我看玉娘将披帛甩向了你,那是作甚?” “不知。” 阿水“哦”了一声,“对了,你怎想到来寻我的?” “村中无趣。” “哦。” “那你看到我方才跳的舞了吗?” “看了。” “如何?” “不过尔尔。” 不过尔尔?怎么能就一个“不过尔尔”呢! 自己辛苦练了那么久的舞,阿九没认真看也就算了——看了,竟连一句好话都不会说! …… 行。 第101章 一夜又着慌 阿水心中的憋屈不打一处来。 直越过了九方宿的身旁,几个大步子就走到了他的前面,头也不回地。 “哎呀——今日真是累了,不得已要跟某位好神仙抢大床喽!” 说着,还是按捺不住好奇的目光,侧着眸子往后方那人看去。 九方宿面上没什么波澜,还是一往的沉着,没教阿水看出半个不愿意来。 “真不在意?” 阿水心里疑惑着,还真以为他神仙不记小人过呢。 直到走过羊肠小道,看见屋外老先生为自己留的两盏灯火,尤似两只鬼魅的眼睛,在暗夜里格外显眼。 阿水安了安心,小几步先行跑回了木屋,着手整理着东西。 “屋中木盆仅此一个,绢布什么的——你若不嫌弃,用我的就好了。濯身的地方——因着村中人不多,东头那边有个专门的盥洗房,你若有需,把门锁好了,也不会有人打扰。” 阿水一边说着,一边给自己打了盆水,简单梳洗一番后,又给九方宿换了盆干净的水来。 他无言。 阿水也见怪不怪了,只是—— 不知为何,她心中竟有几分莫名的紧张。 要问紧张源于何处,想必她是想到自己还算个尚未出阁的姑娘,却就先做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此类的不雅之事。 想来有些羞臊。 但转念一想,九方宿他哪算个男人呐!这不妥妥的招惹个神仙过门嘛!祖上知道了,可别太赞谬自己才好。 心中没来由的小欣喜跃上了面颊,将整张脸都烧得滚烫。 阿水还没意识到。直转过头去,刚想看看大神仙在做些什么。 然而不见方才琼林玉树般的身影,猫过身子,只见先前整好的褥子鼓起了个大包…… “你不是——” “吾没说话。” “不讲武德!” 阿水果真是高估了眼前这位大神仙。 只是心中没什么火气,就这样静静看着他,还觉得莫名安心。 “阿九,这大热天的,你偏盖什么被子?” 她扶着门框,眼睛盯着九方宿一动不动。 对面无言。 “哦我知道了,”阿水直了身子,朝九方宿咧了个笑出来,道,“村中蚊虫确实多,不想明日起来见几个大包的话,的确还是将自己裹紧了好。” “……” 实话说,九方宿并感觉不到什么温热阴冷。严冬酷暑,对九方宿来说,不过是没有必要的节气更替。 夜深,窗外蛙鸣不止。 当初建这屋子的时候,阿水特意留了个心眼,除了九方宿睡着的那间卧房,她还在一墙之隔的另一面,空出了个地儿,本想着用来存放物件的。 后来东西也没添置多少,那地儿,则也用来积灰了。上午时候将那地方给打扫了出来,倒是能物尽其用了。 隔着一堵薄薄的墙,九方宿静静卧着。 也只是卧着。一双盛满心事的眼睛始终闭不上,难免落入了夜间野鸦和空中倒月的影子,显得寂寥无比。 耳畔忽而乱入了几个没有节律,又异常粗鄙的声音,九方宿知道,阿水这才是睡着了。 他掀开被褥,直起身来,目光向外放去,恰好映上竹间月影,几家灯火明明。 “人间风月……” 媲美冬留景致。 空荡荡的屋子里,细细一听,竟能发觉一些沉沉的脚步声。向着,那位睡得正酣的女子而去。 不得不说,阿水的睡姿实在不雅。 虚掩着的轻褥子恍若无物,散乱地被夹在胳膊肘里,或被不安分的双脚擒住,裹挟。 因着天气实在热腾,阿水莫名扯上了衣袖,将嫩滑的手臂露在了外头,教嗡嗡不止的蚊虫饱餐。 一身鹅黄色的襦裙也发了褶皱,细长的脖颈展露无遗,再往下看—— 九方宿挑了挑眉头,嘴角莫名扯起了个弧度。 屋内昏暗,却有一旁晃动着的烛火打光,将九方宿本就绝美的脸庞映得生动。 冥冥中,又不知是哪位的情意疯长。 九方宿轻轻撩开衣袍,屈膝蹲在了阿水一旁。 青丝如墨般倾泻,在一身同颜色的玄袍上。窗棂边幽幽吹来几束温热的风儿,轻易将他的青丝卷起,照样勾映起他微扬的唇角。 只是阿水做梦也没想到,如此绝美的神仙在自己身旁脉脉含情样,竟不为对自己行不轨之事,而是—— 九方宿伸出手,轻轻点在了她的额间处。 尽管夏日,只是轻微的触碰,九方宿还是真切感受到了,她的身子有些凉。 玉指逗留了一会儿,而后轻轻抬起,竟带起了一丝淡蓝色的光束。 他好看的眉心忽而皱起,而那淡蓝光束在出现尹始,不过一会儿便即刻消失了。 上次的林中夜里,九方宿也曾对阿水探过灵息。那时她是真正的肉体凡胎,浑身上下,都不见一丝神迹。 而现如今…… 阿水的灵息微弱,看样子,只能做到运气的程度。看她今日在台上的状态,若非得高人指引,想必是不会擅自开通气道的。 而缘生石的气息,又该在哪儿探得?又或许,早已与阿水融为一体了? 若如此,想要得到缘生石的力量,就得通过阿水这个中间载体了。 九方宿执起阿水露在外边的一只手,依旧冰凉。 玉指划过,她嫩滑的手背霎时被带起一道血口。 不深,足以渗出血迹。 阿水有些吃痛,闷闷地“哼”了一声,一下转过了九方宿这边,想要抓住那个“罪魁祸手”。 没承想,梦中的阿水力气还是大的。 九方宿的手马上也要被阿水抓出道痕迹来,然他只是面不改色,轻将她的手拨开了。 轻舔舐过沾了她血迹的手指,九方宿本还有些泛白的唇,即刻像晕染了桃花的境地般,在昏黄亮光的掩映下显得有些妖媚。 红色在唇角蔓延,带起眼角的一丝异动。 缘生石是何味道,他未曾品尝过。今日这味,不觉甘苦,只带些甜腥。 九方宿的脑子里忽而响起那些天道之人对自己的评判——嗜血的魔鬼,屠戮生灵的怪物—— 仔细想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品血。 倒真要应了他们口中所说的魔物呢。 九方宿笑得有些无奈,重新看向阿水手上的伤口,有些发怔。 翌日,阿水还是凭着自己一贯的醒床功夫,将自己沉睡的灵魂给唤醒的。 揉了揉肩,伸了个懒腰,抬头看向外边。日头还没上来,醒得刚好。 阿水起了身,率先去隔壁看了九方宿,却见床铺空空,一副齐整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有人住过。 她的心顿时慌了,“死神仙,莫不是吃了便宜,又不告而别了!” 阿水忙地就往屋外跑去,门还是开着的,会不会刚走没多久? 念及此,阿水的步子更快了一些,走出门左右顾着,天色还早,就连平日里勤快的大公还没起身呢。 然而就在如此微凉的夏日清晨,阿水的心中却得不到一丝清净,她怕,那位神仙又要离自己而去了。 “阿九!” 本以为又是一个得不到回应的叫唤,谁知,此刻却迎来了神的救赎。 第102章 得迟绥真传? “怎么,昨夜睡得可好?” 听到熟悉的声音,阿水先是心一动,随后循着声音,摸着柱子一路来到了先前空着的后院。 “你——你在做什么呢?” 阿水见着此情此景不禁有些惊讶,连着因早起而浮肿的眼睛一块儿治好了。 只见九方宿正坐在一个木桩子上,昨日的玄袍不知何时竟换成了现今的青色素袍,虽不说华丽,却在朴素当中更显矜贵。 阿水心中没来由地感叹:要不怎么说是大神仙呢。 阿水眨巴了下眼睛,确定没看错。 眼前的大神仙竟然在—— 劈木头? 阿水心中疑惑更甚。将手离了柱子,几个小步子走向九方宿,还颇为乖巧地蹲了下来。 好奇,却又带着几分傻气问道:“你在劈木头?” 话落,九方宿手头正又劈好了一根。 着落的木头受力倒下,刚好砸到阿水的一只脚。 九方宿斜睨了一眼,不觉放慢了手中动作。 “啊呀”一声,阿水忙得又站起身来。见着九方宿一言不发的样子,不禁皱了皱眉头又添话道: “你该不会是要为村人建屋子吧?” “嗯。” 终于听九方宿说了句人话,阿水又不禁将自己的话匣子给打开了。 “你不是神仙嘛,怎么还做劈柴这些重活?” 阿水将目光放在他的手上。 九方宿的手甚是好看,比自己一个女子的都好看多了。 即使碰了这些糙物,他的双手还是一往的白皙嫩滑,用形容女子的话说,简直就是吹弹可破。 他的十指骨节分明,手背如此轻薄,稍稍用力,筋骨便能显而易见。 看来,神仙吃得不够多。 “闲的。” 闲的? 阿水双目微挑,心头不禁微动,神仙还会无聊呢! 耳前传来一个微微沉重的闷哼声,看去,原来是九方宿的斧头使得不得当,一下将木头给劈歪了。 阿水忙憋住了笑意。 上前一把拿过了九方宿的斧头,朝他那面无表情,甚至还有些气恼的脸笑道: “神仙初为人嘛,不必把自己逼得那么紧。好在糗事也只有我阿水看见了,无论如何,我可是不会外传的,你大可放心!” 没看见身后面若冰山的一张脸上眉心微皱,阿水撸了袖子,就给大神仙好生展示了一番真功夫。 “吭”的一声,木片分为两半,麻溜滚下了地儿。 接着,又是第二个,第三个…… “你劈的这些短木头,大抵是拿来夯地基的吧?” 有些累了,阿水望向后方舒服坐着的九方宿。 哪知他一脸无知样,说着:“不知。” 阿水“哈哈”笑了两声,“要不还是别难为自己了罢,你就使使你的神力——” “知道了。” 落下一声冷冷的话,九方宿拂袖站起,往草木繁盛的一处地儿走了去。 “哎——”阿水转过身叫住了他,语气有些不安定,“阿九,你要去哪儿?” “不远。” 不远?也就是会回来喽? 阿水呼了口气,“那就好。” 日头就要出来了,她赶忙拾掇了下九方宿留下的残局,一边收拾,嘴上还不时念叨着:“真是可惜了这些好木头了,不过用来烧火还是不错。” 擦了擦额间的汗,阿水猛然间注意到自己手背上的一块红色印记。 “蚊子包?” 微微有些隆起,却倒是一点不痒。阿水皱了皱眉头,难不成自己睡前对九方宿说的那番话在自己身上应了验? 念及此,她忙拍了拍自己的嘴。往后,她可是要好生闭闭嘴才是。 …… 阿水结束了日上撑筏的工作,转头便去了朱卿祠。 昨日她走得急,也没见迟绥走了。但阿水倒也希望他走得早些,以免看见自己后来的一番糗事。 心里头猫着步子,面上却是三两步就走去了暗阁。果不其然,迟绥还是在里头等着自己。 也果不其然,他开口便就给自己来了一句: “昨日舞得不错。” 阿水脸上有些挂不住彩,抖了抖蒲团,离迟绥又坐远了几分。 她硬着头皮又问了句:“摔前还是摔后?” 迟绥吭哧了两声,拿着摘下的斗笠就给自己扇起凉风来。 给阿水觉着,就是屋里头多了自己这个大活人,热气莫名涨了一倍。 不过此时迟绥的话倒是软了些:“摔前。” 阿水有些得意地勾了嘴角,随后又道:“昨日耽搁了,说好的,今日给补回来。” “如若要补,就得耗损为师的修为了。” 阿水挑了挑眉:“当真?” 她倒是不吝啬,就看迟绥了。 迟绥点了点头,似乎看破了阿水那点小心思。 “人有修为,神、仙亦有。不过人的肉体凡胎,还是与上道者存有差距。一上一下,受混沌所扰,不可互通修为。如若徒儿需要,也只能从为师这得来。” 阿水“哦”了一声,一只眼睛悄咪咪看向迟绥,“那就劳烦师父了?” “哼,好徒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本事,倒是练得挺熟。” 说着,迟绥便将事先准备好的,一株像草的植物呈现到阿水眼前。 “这是?” 阿水伸手想摸,却被迟绥一句话给挡了回去。“好东西,摸了便损失其用了。” 阿水心中一乐,好东西我可是受用着呢。 眼看着迟绥在自己对面坐下,将那株东西抛在了半空,而后双手作势,似将什么东西在掌内揉作一团。 双掌摊开之时,迟绥立马包裹住那东西,耳畔传来东西“窸窣”的声音。 再一看,那株植物早在迟绥手中化为灰烬,却是一些洋洒着金色光辉的灰烬。 阿水瞪大了双眼,眼看着那些颗粒朝自己扑面而来,赶忙闭上了眼睛。 除了有些芳香味道外,阿水再闻不到什么东西。 再睁眼,一切已恢复正常。 什么神迹,在阿水的眼里,已经与这平淡一世融为一体了。 “待会为师与你一同前去。” “去——倾月坊?” “不能?” 阿水顿时着了慌,“你们道家人,净去那种地方作甚?” “那种地方?”迟绥轻笑一声,“昨日不知是谁叫我休得胡言,将那地方作宝贝似的看待。” “……” 哪是,阿水只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出糗罢了。 况且,昨日九方宿也来了倾月坊。 她只怕二人再度见面,难以避免一场冲突罢了。 迟绥于自己而言有用,九方宿呢,那当是不必说的。 思前想后,她又不愿透露九方宿已回来了的事实,干脆就拿横竖开刀都行的自己做靶子罢! “你找个角落待着,要让我看见你,只怕发挥不好。” “行。” “如此爽快?” “那当然,好徒儿的话,总不能当耳旁风。” 阿水心中庆幸,这不是自己的好运就来了嘛! 去倾月坊的路上,阿水特地支开了迟绥,自己则去街上的衣铺逛了逛。 若不是秦姑姑对方涟儿管得紧,阿水指定就教她同自己一起了。那么个漂亮的姑娘,对打扮的各方各面,定是了如指掌。 而自己是没什么衣品,上下逛了两家邻近的,终于挑出了一件颇衬心意的来。 几个步子小跑至倾月坊,外头揽客的姑娘们见她都面熟了,也没多此一举将她拦下来。阿水搂着衣裳,心里开心得要紧。走得顺畅,却在刚要上楼时,对上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目光。 第103章 忙避玉娘身 见着是玉娘,阿水忙把衣裳搂紧,另只手默默叠上了怀中的一团青绿。 安分地点了个头,道:“姐姐好。” “姐姐?” 玉娘轻哼了一声,方才上好的妆容就算在近处对着灯光看,也是分毫看不出瑕疵。 眉如远山含黛,直飒划入云鬓。含着几分戏谑的眸子紧盯着阿水,似乎将她上下都瞅了遍,片刻才又张开那红得要滴出血来的唇,道: “你是新来的丫头?倒是未曾见过。” “我是秦姑姑喊来打杂的,若各位姑娘有什么事,但可一齐交给我来办。” “哦?你叫什么名字?” “阿水。” 玉娘若有深意地点点头,还不知秦姑姑会可惜将这么个可人姑娘交代给打杂的呢。 笑了笑,目光瞟到她怀里的衣裳,又道:“你那衣裳是要给哪位姑娘的?” “是给涟儿姑娘的。” 玉娘“哦”了一声,眸子里闪过肆意的笑,连带着涌入话语中:“莫不是昨日那身红衫给摔脏了,才换一件不那样勾人的衣裳来?” 阿水将眸子抬起了看她,那双眼睛美得不可方物,却也沉入了深不见底的阴谋心计。 玉娘看阿水愣了,方才甩了甩手,笑道:“罢了,你且去吧,不为难你个丫头了。” “是。” 阿水恭敬地屈了个身,快速掠过玉娘身边,“哒哒”着步子,小几步推开了方涟儿的门。 “砰——”的一声关门,没给正在画眉的方涟儿笑道。 转头看向着急忙慌的阿水,也顾不上再去修眉了,忙站起身走近问着:“你这是怎么了?谁逮着你了不是?” 阿水点点头,又忙的摇头,一口气喘不过来,“我方才上楼时候被玉娘给瞧见了,好在我谎称是打杂的姑娘,给混过去了。” 听此,方涟儿的心也是一惊。 轻轻拍着阿水的手,方涟儿的声音还是一往的温柔与沉静,“那就好,没被发现就好……” 像是安慰着阿水,又像是在给自己打一记定心针。 阿水如释重负般,深深呼了口气,找了个地儿坐下,嘴巴还是不停念叨着:“那玉娘,看来也不是个好相处的。” “是啊,”方涟儿摆摆手,教阿水坐到自己这边来,“这倾月坊,乃至整个世道都如此。若不是本就身出高阁,或后背有个能教你撑一辈子的靠山,就得自己拼死拼活的。” “会耍手段,倒也不算一桩坏事。” 阿水听着,心中虽有些不认可,但还是希望某一天,自己能将方涟儿与自己所言尽数烙印于心。 这样,才不至于没做防备地又被勾一腿。 “只是如今,玉娘是对你留下印象了。昨日那一跤,算是我该受的。” “说什么呢,本就是玉娘不想给咱留面子。” 想到昨日那一跤,阿水的脸又没来由地红透了,心里尽是不太平,堵得慌。 方涟儿只是安静地笑笑,仔细瞄着阿水的眉毛。 镜中的阿水没着粉黛,颜色,却已胜过倾月坊的许多姑娘了。 方涟儿心中也颇生赞谬,仔细瞧着镜中一双水灵的丹凤眼,内中澄澈无比,竟找不到一些污秽。 想起些什么来,方涟儿不禁发问:“阿水,从没听你道过自己的从前,姐姐倒是有几分好奇。” 听了她的话,一股许久未动的,早已尘封于心的些许记忆,又似洪流般止不住地涌现,将她的一颗心撞来撞去,东倒西歪。 阿水扯了扯嘴角,眸中蓦然浮上了一层悲愁,一时不该往哪儿看了。 “其实我算半个捡来的了,醒来时候根本不知自己在哪儿,关于以前的记忆,也一点记不得了。” “这……” 方涟儿的心莫名揪了起来,“当真是一点记不得?” 她根本无法想象,一个人若丢了以前所有的记忆,该如何活下去。要想,她能撑到现在,不过也仅凭着往日与爹娘的幸福时光罢了。 就算那些日子已离自己远去,却心有所念,足矣。 “一点不记得,”阿水忽又笑了起来,“不过好在后来遇到了一个好心人,将我带去了一个好家庭,倒也不遗憾了。” “那你对以往的身世,一点不好奇吗?” 阿水顿了顿。 要在以前问她这句话,她定一点不犹豫地就给出了答案。可现今,的确,她已经不好奇了。 阿水摇了摇头,方涟儿也就再没过问。 “对了,昨日来这倾月坊的……你那个师父,是不是个顶厉害的除妖师?” “我师父?” 阿水皱了皱眉头,“嗯……算吧,不过——”阿水扭头看她,说得认真,“他厉害,人可不好。” “人不好?怎么个不好法?” 方涟儿定定看着阿水,阿水却别过了头,嘀咕了两句:“一个道家人,成天来这地儿逛,还能算什么好人呢……” 方涟儿却是笑了笑,“怎的,他今日也来了?” 阿水“嗯”了一声。看着铜镜里娇俏的小人儿,玩笑似的扯了扯嘴角,不禁感叹方涟儿的妆造能力顶好。 “总之啊,你好奇一会便好,可别傻乎乎地找上人家。” 可别像自己一样,脑子也不带长的,跟着一个才相识几日的人去了远地儿,回来则只见无碑枯冢,冬生寂寥。 阿水换上了新买的青绿色衣裙,在大镜面前左转右转,觉得衬意,转身又问方涟儿,“如何?” 方涟儿笑着点头,道:“的确,绿衣裳也配得你。只是不知今晚,玉娘会不会又来找你的茬……” 她说得有些担忧,阿水却一个劲儿地安慰。 “这有什么的,总不会再教她给我个糗人的跤吧?” 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阿水虽说不是个聪明人,但总归是个正常人吧。 笑得欢心,屋里头聊了会儿,又在外头倚了会,终于等到秦姑姑拍了掌,台上姑娘一袭红衣下了阶。 方涟儿见阿水左望右望,不知在找些什么。怕误了时刻,她拍了拍阿水,“怎么了?” “哦,没事,就下去了。” 阿水回过神来,朝着她笑了笑,“你快进屋去吧。” 看来,今日九方宿是没来了。 每日倾月坊的演出都以阿水结束,仿佛已成了个惯俗。 而倾月坊的旧头牌又重燃名气的事,几乎在几日间传遍大街小巷,入了有心人的耳朵。 有的,告了家中妻女,暗里偷乐;有的,久仰大名,来这座上一观;有的,以往糗事在目,图谋不轨…… 而这些人中,还有听闻昨日涟儿姑娘被玉娘的戏法整得摔跤,而来看戏的。 总之,座下青客又较前两日多了些。 只见台上美人轻提脚,一身青绿不较前两日红艳,却在这膏粱锦绣,凤彩鸾章的百花争艳里跳脱为一水上芙蓉,出水惊奇。 阿水从来就不是循规蹈矩的,兴许倾月坊里的规矩当真适合了她,要出奇,要惊人。 迟绥午日运输给自己的真气在体内四处冲撞,似乎就等着这一个机会,要好好施展着。 这身青绿广袖裙异常贴服阿水的身子,每一旋身,下触,都再不受束缚。恍若,她真就是水中潋滟盛开的芙蓉一般,教人难以移开眼睛。 而座下人,双目明明紧盯着阿水,不见她持着一件披帛还是怎,却见她忽而就从一个地儿,跳—— 不对,是飞到一处红色帷幔下,仅凭着一只手,就将整个身子挂在了半空。 不止静立着,阿水又牵来另一束帷幔,仿佛脚踏实地,像个花仙子般徜徉在一片红色花海。 动作极其简单,却又异常美丽。 青客们的心,则随着阿水的动作一紧一松,窒息难耐。 这么多双望眼欲穿,色欲熏心的目光里,唯有一个隐藏狡诈,似乎要将台上那人吃了去的眼神。 “哼,好一个冰清玉洁……” 第104章 夜路遇歹徒 阿水的步子止于微微动荡的红幔间,一袭青绿缓缓从中显现,向前几步,对座下青客欠了身。 而此时的座下竟鸦雀无声,阿水不禁提起了心:“莫非临时起意……不应他们的眼光。” 然只疑惑半歇,阿水的心就被台下突如其来的掌声给吓了个踉跄。 此时已是家家户户都歇了灯休息的,坊外行人的影子渐渐稀疏,不闻几言几语。 而这猛然爆发出的掌声,着实是让外头点着的油灯都震了三震。 顿时,一声声“好!”“绝!”的赞赏声响彻了整个大堂。 就连台下看戏的姑娘们也呆住了,恍若方才那在帷幔间起舞的,真就不是一个人。而是天上的花仙子,水里的俏芙蓉。 而一舞落毕,再看不见昨日玉娘那骄横的面容,只因她此时醋意横生,提起了长裙,几步上楼就将自己锁在了屋内。 什么花仙子,俏芙蓉?顶多,不过是个比自己更会变戏法的罢了! 迟绥依着阿水的话,果真就选了个角落站着。 四下里不见九方宿的身影,想必今日是未来此地了。而落脚处又会在哪儿,兴许也只有阿水才能知道。 上次在万莫山,九方宿突然闯入救了濒死的阿水,使她归之完好;昨日在台下又见其现身,想必他们之间,还有自己想不到的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悠闲之下,迟绥又看了眼阿水的舞,跳得也的确是好。不过也只当闲来之乐品了。 迟绥没打听阿水为何要上台表演,但大抵跟那叫什么涟儿姑娘的有些关系。 涟儿…… 迟绥皱了皱眉头,似乎颇不满意自己忘了些什么。 即使是一丁点儿的东西,不该忘而忘了,对他来说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要害之处。 目光忽而飘向三楼,他这才将眉目舒展,“记起来了……” 抖了抖鹤氅,将行之际,迟绥忽然见着从楼梯下着急忙慌跑下来的阿水,不禁停住了脚步等她走过。 阿水则是一点没注意到他,只顾着自己跑出去,似乎前方有什么正要紧的事儿。 说要紧也要紧,毕竟家中还供着一大神仙呢。 迟绥叹了口气,三两步子也走出了倾月坊,消失在一个秋水盈盈的目光中。 “你每日如此赶急,哪能不把自己给赶坏?何不就在这倾月坊住下?” 阿水听到了声音,这才转过头来,率先疑惑道:“你怎还在这儿呢?” “倾月坊没这个规矩,当也不能为我这个小女子另立规矩了。不说了,我得赶回去了。” 说着,阿水转头就要走。 还挺急。 迟绥倒是对她的行径颇感兴趣,不禁又问了几句:“怎么,家中是有什么好宝贝等着你呢?” “那可不,家是家,外头是外头——话说你若回朱卿祠,可是往另一个方向。” 阿水善意提醒道。 迟绥含笑“哦”了一声,“为师本想送你一行,看来徒儿明里暗里都想我走,那便不多加逗留了。” “长夜漫漫,可要当心。” “知道了。” 迟绥看着阿水逐渐消失在两侧的灯光里,自己也转了头去。 一帘弯月如钩,照亮行人路。 阿水换回了午日穿来的鹅黄色襦裙。先前没注意,今儿个见了玉娘,阿水才被点醒潜在的危险。 想着今日不见九方宿的身影,阿水心头有一处,莫名空落落的——如何也填不满。 此时此刻,她只想快些回去。 一颗心有些期待地跳突起来,阿水冥冥中加快了步子,在凄冷月光和细影沙沙的陪伴下往前走去。 然而还没等她走上往常通到村里头的一个小道,耳畔就察觉到一丝异动。 不觉中放慢了脚步。而后头,步履磨过细石的沙沙声仍然不减,很快,就要逼近她。 难不成是迟绥? 还没等完全猜出那小人的来历,阿水的背后便猛然鼓动起一层凉风。 她身手灵活,马上伸脚向左跨了一步,好在躲过了背后那人的袭击。 “谁?” 阿水猛地往后几步,借着路上灯火阑珊,定足了好一会才分辨出那人的容貌。 心头倏然一惊,是那位花花公子? 眼前的高文长借着一身紫色长袍,依旧显得一股矜贵气。只是那双紧盯着阿水的双眼,仍不减炽热与邪祟。 他的来意显而易见。 看着阿水见到自己一副毫不吃惊的样子,高文长确定自己的猜想没错。 方才他一直在台下观望,美人演的的确一出好戏。 可他是什么人?成日里无所事事净往倾月坊里跑的人,涟儿姑娘的舞是什么样子,他哪能不知道? 涟儿姑娘的舞确实柔美娇腆,却何时长进到能飞天采莲的地步? 而台上人又是戴面纱,又是口无言的,高文长难免心生怀疑。 这不,前后都见着阿水在三楼阁间里进进出出,方才趁着夜,便偷偷跟上了阿水的步子。 “美人,你可知冒名顶替官妓,要告上了朝廷,可是大罪一桩?” 高文长笑得邪媚,大袖一挥,在柔弱的阿水面前显得高傲十足。 阿水怔在了原地,心里头莫名有东西来回撞着,急迫地叫喊着大事不好。 她暗暗咽了把口水,镇了镇脸色,语气像个俏皮丫头:“这位公子说的是什么事?我可是一点不清楚。” “美人可就别狡辩了,本公子的爹可是朝廷上上官,你有罪也好没罪也罢,只消本公子一个开口,便可保你荣华富贵,抑或是连诛九族!” 高文长对调戏女子这招颇有一手,威逼利诱嘛,换谁不会? 不过这招,阿水可不受用。 “小女子不狡辩了,公子可放我走?” 仰头“哈哈”笑了两声,高文长又向阿水走近了两步,伸手就要往她身上摸去。 见阿水躲开,高文长面上似乎有些不悦,剑眉微微挑起,“美人是想舒服点还是——” 色胚子! 心里头恨不得把他撕碎,最终还是不想惹事,妄图劝他回头是岸,于是生生扯出了个笑来,道: “公子可想清楚了?小女子可是不答应的,若想寻欢作乐而不惹事,还望公子上别处去。” 看着面前的阿水一脸镇定模样,而话语看来,却又实在不像拒绝接受自己的人——如此奇怪行径,高文长倒是第一次见,确也稀奇,可乐。 “本公子还会惹上事?” 高文长一脸桀骜,轻哼了一声,“倒是美人若不从了我,才会摊上更大的事!” 说着,他一改先前的温柔,暴露出了粗鄙本性,敞开了胸襟大步向阿水扑去。 阿水只觉得眼前一片黑,心头紧了紧,“色胚子,可是你逼我的!” 还未等高文长找阿水的一番不敬之词算账,他便觉得自己的下体被狠狠踹了一脚,那种痛,是断子绝孙的痛! “你个贱人!” 高文长的脸被痛苦撕扯成奇形怪状,一点不见方才的矜贵,乍一看,更像是路边随处可见的肮脏乞丐。 “贱人?公子你倒是要撒泡尿好好照照自己,高官大人,怎么生出你这个畜生来!你这种色胚子,不仅无能无力,还妄图染指本姑娘,下次再见,可要对倾月坊的姑娘们退避三舍!” 阿水一边狠狠痛斥,一边抓过他的头发好一顿拳打脚踢。 …… 高文长至今都没见过,就算是一个男人——也不可能具有如此大的力气! 直至将高文长打趴在了地上,一动不动,阿水心头的气才消了些,搓了搓手,笑道: “公子日后,怕是再不能找姑娘了吧?” 高文长无言以对,一张英俊的脸被狠狠嵌在了泥土地里,颤巍巍伸出一只手,片刻,又无力摔在了地上。 第105章 夏日漫漫长 看着高文长一副死气模样,阿水方还痛快的心蓦然消减了锐气,“莫不会——死了?” 念及此,勇为过后的忧惧感瞬间侵袭了她的整个身子。 轻轻踮着步子来到高文长一旁,提了裙角,伸出另只手扒了扒他的衣裳。 直到手指察觉异动,又听身下之人传来“咳咳”一声,阿水方才松了口气。 说着:“你个矜贵公子,肯定不会吝啬手下的功夫,带了个侍从来吧?你且好生待着,等他来救你就是。” 阿水紧接着拍了拍他的背,站起来,只觉浑身清爽。 “这迟绥的功夫还挺厉害的嘛,只一个下午,就给我练就了如此身手!” 她不免有几分不可思议,拾掇了下方才用力而褶皱的衣裳,又快活向家的方向去了。 每晚阿水回来的时辰都已接近丑时,村里头的人这时早已躺上软香卧榻了,徒留下屋两侧盈盈起火的燃油灯。 像是专门准备迎接阿水似的。 此地生活平淡,不似以往狐半腰的繁华,也少了日里喧闹的氛围。只是安静,静得出奇。 老先生已在这地儿生活了大半辈子,当也见过乔迁新屋,佳人结缘,只是日子过得久,新屋成旧,佳人也纷纷离散了。 此地应是孤独的,却因着一个活泼女子的加入,显得温馨。 更不用说,这无名小村庄里,还住进了一个主宰魔界的魔神。 而小村子里的人,只认这位魔神为哪个地儿出来的矜贵公子,因着阿水,这才湮没为籍籍无名的冷面书生。 等等,矜贵公子……冷面书生? 好在九方宿没用什么术法窥心,要不然,他定要为自己的一世英名做些——狡辩。 阿水回来的时候静悄悄,生怕惊扰了内中的大神仙休息。 只是脚步轻有何用? 哪知自己不中用的肚子却“咕噜——”一声,将自己的难堪形象在神仙面前败露无疑。 好在,他并没有休息。 而是紧挨着窗棂,静静坐在了床上。双手抵膝,中指微微向内蜷起。 这个姿势阿水可熟了,在朱卿祠每每运功,迟绥便会教自己如是坐着。说是什么,更利丹田聚气。 本还半信半疑,看着九方宿也这样做,阿水顿时深信不疑了。 她忙捂紧了肚子,朝着正在安静坐着的九方宿笑了笑,“你怎么还没休息呢?” “……” 不应,阿水又上前几步,朝着他挥了挥手。见着神仙一脸认真地修道,有趣极了。 “勿扰。” “嗯?没睡着?” 阿水皱了皱眉头,将头给收了回来。 感慨道:莫非这就是神仙的休息? 倒是有些道理。 “得亏阿九你不怕打扰,不然我日日那么晚回来,你可就不得安宁了。” 阿水笑道,一边去打水准备洗漱。 突然又想到个问题,转过头看向九方宿,一脸好奇:“神仙要洗澡吗?” “嗯。” “哦?那是怎么个法子?” 阿水顿时有些惊异,“莫不是也像常人打个水,泡在浴桶子里?” “非也。” “那是如何?” 得亏阿水不嫌浪费口舌,不然二人之间可就一点话都说不下去了。 “气。” 好家伙。 阿水“哦”了一声,皱了皱鼻子,有些无奈地端了水往外走去。 “洗个舒服澡,睡个舒服觉喽!” 一切照常,阿水丝毫没被夜里高文长那事给困扰。事实是,他根本困扰不了自己。 日子流得飞快,而阿水的日子还是过得有条不紊。 夏日迎来了最热的时节,即使清晨起得老早,阿水还是避免不了热得出汗。 陶溪江的渡口也热,平静的江面似乎有股魔力,将太阳那头的热气卷起,统统倾泻在了岸边,势必要如火般扑到每个辛苦工作的船夫脸上方才罢休。 阿水被折腾得不行,却还是片刻未歇地就赶去了朱卿祠。 刚入门楣,又被鼎盛的香火给扑了满面。 自从自己稍稍得道,阿水每次路过大堂,便也像位虔诚的香客,拍了拍染尘的膝盖,轻跪在蒲团上,心怀诚意地向戒闻的金像连磕几个头。 “祖师,您可要保佑阿水的前程,不求得道高深,至少让阿水修习至能为民除妖的地步。庇佑天下大土,免除妖害,和谐安宁。” 阿水今日前来,还带上了一个熟悉物件,即当初从狐半腰拾取来的陈宜弓弩。 尽管久置未用,阿水还是日日为其擦洗去尘,把它当个宝物似的供着。 久而久之,原本陈旧的弓弩被她擦得锃亮,崭新胜故。 “带来了什么?” “一件弓弩。” 阿水上前,将弓弩呈至他手,任凭他摩挲琢磨。 迟绥仔细抚过弓弩的每一面,久之,方才点头称道:“不是个新物件,倒是保存得不错。” “嗯。” 迟绥看向阿水,将东西交予了她。 “会用?” “当然,以往在狐半腰的时候,经常用这个捕猎。” 阿水特意提了“狐半腰”三个字,妄图点一点迟绥。 迟绥倒是受用,顿时明白了这弓弩的来历。 不禁笑道:“你若要将此作为法器,可不止要一个会用。不仅要会,还得精,将其运用自如,将体内气息与之交融,靠气,催使法器的运作。” “靠气运作?” 阿水有些不解,难道自己的气息还能转移不成? 迟绥点点头,对她又是一番教诲。 “时刻记住,你我皆乃肉体凡胎,不似神似仙,只能自行运气。一旦体内汇聚了足够的气,自身不能将其直接发挥,而需借助一个载体,即为师叫你寻来的一个法器。” “与气共生,才能与法器共生,将自己的能力发挥到最大。” 阿水谨听而不语。 “但何时才能将以自身气息,驱使法器?” 阿水迫切想知道答案,而迟绥只简单几个字答道: “时刻。时机。” 时时刻刻,需候时机。阿水不懂,只能慢慢琢磨着。 …… 走在倾月坊的路上,阿水脑中忽而闪现出千岁的身影来。 也真是奇了怪,认识两个大神仙,而自己每次只能见一个。见了其中一个,自己又不能提起另一个,想来,哪方都要有些取舍的。 阿水吐了口气,想着哪日不经意间——兴许寻常巷陌一个回眸,撑筏路过一个陌客,就可能见到千岁呢! 谁教,那位大神仙,也总出现得出其不意。 念及此,阿水的心又有几分宽松下来。 与倾月坊的姑娘们几乎都熟络了,阿水连声招呼也没打便走了进来。细心留意着每位青客,不知会不会哪个眼神过去,就瞧到了一位熟悉的人。 然而并没有。 阿水也没怎放在心上。 青客们的几张脸,有俊的有丑的,有年轻的也有年长些的,熟悉的占多数,一些陌生的,兴许平日里她就没怎在意。 脑中恍然闪现过什么,抓住了个端着酒水的姑娘就问:“姐姐,这几日怎么不见往日常来的那位——高家公子了?” 阿水心里奇怪,莫非他被自己打了一顿之后,真就断子绝孙了?! 那姑娘听阿水提了高文长的名字,连忙捂住了她的嘴,另只手小心翼翼地抵着嘴唇:“你还不知道吗?高家公子早就去了……” “去……去了?” 阿水一脸不可置信,就连声音也是支支吾吾的,哪敢往那方面去想。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 第106章 坊内闹危机 听那位姑娘说,高文长被高家下人发现时,整个人……都已经不是个人了! 他惨死在茅厕,死前,连裤子都没来得及拉上。 而为何说他再不是个人,只因他,连男人的那东西都丢了! 浑身血淋淋的一片,尤其是那块地儿。而东西,后来被人发现在后院的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里,已完全没了形状,似乎被什么东西啃食了一般。 而后来,又听闻有人发现府中一只野猫嘴角带血,恐怕……就是吃了他那东西! 而高文长除丢了那块东西外,身子倒是完好,却是死前口目大张,瞳孔放大,似乎见了什么会吃人的玩意儿。 论致命伤,就得是他脖颈被缠绕的那一圈。也不知是什么东西那么大力道,竟能将一个人的脖子束缚得——上下简直不是一个东西。 要不是前一日还见高文长兴致盎然游走在高家各地儿,发现他的那人,指不定就认为高文长已经死了七天七夜了! 阿水听得面色煞白。不论真假与否,光听着他的死状,阿水就已经控制不住脑子浮想联翩,胃内翻江倒海了。 捂住了嘴,差点没吐出来。 那姑娘赶紧扶住了阿水,细声道:“你怎么反应这么大呢?” 阿水摇了摇头,岔开了话又问:“他是在几时……” “几时去的?”那姑娘在脑子里想了想,“就是涟儿第一次跳‘绿翘’的第二天,怎么?” 绿翘,是阿水为那一曲舞编的名字。 她记忆深刻。 “多谢姐姐相告。” 阿水没顾得身后那位姑娘的关心,也没上去三楼方涟儿的阁间,而是一人顶着不稳的步子,挤攘过成堆的男人,来了后头的厨房。 此时晚饭的饭点早过去,就连厨娘也走了。厨房空无一人,顶适合阿水在这儿细缕着思绪。 “死了……真就死了……” 阿水嘴里喃喃着,还没从刚才那消息中缓过来。 隔了快一个月,阿水才不经意从姑娘口中得知那惊天消息。 也难怪,秦姑姑向来不容许姑娘们在倾月坊内随意议论什么事。什么八卦杂闻,都是姐妹几个暗自扎堆谈论的。 何况高文长死前一日恰好来了倾月坊,做了什么事情不知,第二日竟还被割去了命根子…… 如何,总能让人联想到此地。 而自己也只晚上时候来倾月坊,交道打得不深;方涟儿定又是心思细腻,觉着高文长与自己了无瓜葛,多此一举说了,只会给自己徒添烦恼。 可他真就死了,死得蹊跷。 阿水耿耿于怀。 虽说高文长是个登徒子,对自己图谋不轨,却的确是没做什么千古遗臭的事,也一点没碰自己,反而是自己将他打得不省人事…… 不省人事…… 莫非是自己下手重了?可明明那日离开时,还见着他有气儿的啊! 思来想去,阿水还是觉得心头有块地方过意不去。 并非惋惜,而是有些愧疚,带着莫名的忧惧。 若高文长真如那姑娘口中说的那般死状惨烈,世间又有谁与他结了如此深仇大恨,会下如此恶毒手段呢? 又或许根本不是人,而是妖怪作孽? 经过种种,阿水早就不将妖魔鬼怪当作奇闻轶事了。 只是还是想不通…… 想得有些累了,阿水干脆就倚在桌子上,伴着外头欢悦的琴瑟,进入了沉沉的睡眠。 兴许真是好些日子睡不得一个好觉,今晚,睡得尤其死。 再次醒来时,周围还是一样的景致。 只是—— “帮忙打杂的小丫头怎么在这睡下了?” 她是被玉娘给拍醒的。 睁眼,只见玉娘一身靓丽衣裳,勾着双手,定定立在她眼前。 眉目之间流过清洌英气,而阿水只见,更多因姣好的容貌而自带着的高傲与不羁。 见着是平日自己唯恐避之不及之人,阿水先是打了个趔趄,而后慌忙站起行了个小礼,道:“姐姐。” 玉娘倒是满意阿水的态度,捻了捻衣袖,四下里望去,没找着自己想要的东西,于是回头看向阿水。 “帮我寻些吃的来。” “啊?” 阿水刚睡醒,脑子不可避免地闹了迷糊,全然忘了自己的身份。 玉娘皱了皱眉,语气顿时变了:“你不是秦姑姑专唤来的丫头,服侍咱姑娘的吗?” “是,是。” 阿水忙道歉,抬眸对上了玉娘眸子里的傲气,她沉了沉心,掀了锅盖,又是一如既往的空。 阿水咬了咬牙,告着自己:下次见了厨娘,一定要记着叫住她。叫她无论如何都要给厨房留下些米食。怎么着,姑娘们可不能饿着吧! 回过身,语气里颇有些歉意,道:“姐姐,厨房没吃食了……” “厨房没了,还有外头呢?” 玉娘挑了挑眉,又将双手勾了起来。 阿水吐了口气。 我的老祖宗哟,您有什么事不能自已动动手,怎么老喜欢使唤人呢! 没办法拒绝,阿水只能哈了个腰,忙的就要往外赶去。 结果,那玉娘又将她给叫住:“不要甜食,要热乎的,咸口,酥脆。” “是!” 阿水可没回头,匆匆应了声便赶忙出去了倾月坊。 外头的夜市开得正盛,来往行人不断,阿水挤在他们之间,左撞右撞的,就像个找不着路的丫头片子。 一边走还不忘抱怨着:“不吃甜,不吃冷,不吃软……究竟是个什么祖宗!” 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阿水在长马街上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了一家符合玉娘胃口的店铺,随手买了两件,只怕她又说不够吃。 回到倾月坊,台上,几个舞女正跳着‘司命愁’。 粉霞色的衣裳搭配在身,又梳着好一个精致的飞天髻,舞起来,那是美得不可方物。 阿水从没看过自己跳的舞,只是青客们都说好看,便觉得还行了。 可家中那位大神仙呢,又说不过尔尔,阿水一下子又觉得有些失落。 耳边顿时响起一阵猛烈的响声,又听有人喊着:“涟儿姑娘呢?我大老远跑来,可就是为一睹涟儿姑娘的美貌和艳舞呢!” “是啊是啊!涟儿何时出来?” 这一席话犹如冷水扑面,将神游的阿水给猛拉了回来。 对了,这司命愁,按往常来说,可就是倾月坊的倒数第二个节目。 再过一个压轴舞,就是自己的场子了! 阿水手中紧紧拿着吃食,四处找着玉娘,却里里外外几乎要翻了个遍,始终找不见她。 这时,秦姑姑按捺不住青客一众求涟儿不见的心,碎着步子跑去了台上讲话。 “各位大人莫急!今日候着涟儿姑娘场子的人实在多,知道大人们喜欢,咱家也就不耗着了。” 她拍拍手,“下一场呐,就由涟儿姑娘为大家出演!” 顿时,台下又是一阵欢呼。 唯独阿水愣住了,上了一半楼梯,使劲向秦姑姑挥着手,好在让她给看见了。 秦姑姑一皱眉,大事不好,主角这还没准备呢! 于是又含着歉意笑笑:“各位大人,涟儿姑娘这会还在梳妆,得等一会。” “等!” 秦姑姑欠欠身,转头示意阿水赶紧的。 阿水一刻不敢耽搁,几步就跑去方涟儿房间,手中吃食也不管了,捏在手头变了形状。还是演出重要! 结果大门一开,阿水简直就差吓出了一颗心来。 “姐,姐姐……” 第107章 无奈唯离坊 内头,是阿水怎么也不想看见的情形。 方涟儿正在对镜梳妆,而手微颤,余光正向阿水看去。 另一边,则是手将蒲扇轻摇,坐得正舒服的玉娘。 见了阿水回来,方涟儿屏住了声儿没说话,反而是玉娘一脸热切地朝着她挥了挥手。 “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她的眼眸犀利,教阿水看得不舒服。 然而她只恭敬地欠了欠身,“阿水找了四处,想到姐姐与涟儿姑娘交好,便才推开门。” 玉娘面带笑意地“哦”了一声,婉转,又将她方才眼底的锐气消减了半分。 “原来如此。慢就慢了些,但可不要那么心急,你看,你都将手中吃食揉成什么样儿了?” 被玉娘一点,阿水这才意识到手中的一些腌臜。 慌忙走上前去递给玉娘,“实在抱歉,玉娘姐姐……” 哪知玉娘却不经意间挥了挥手,眼神飘到了正在梳妆的方涟儿身上,“罢了,时候晚了,倒不知怎的就不饿了。” 阿水刚伸出去的手定在了半空,不知怎就收不回来了。 心里可没想着怎么对付玉娘这个祖宗,而是记挂着外头那件大事。 如今这局面,可该如何收场! “屋里头可有点热,涟儿你说是吧?” 玉娘嘴角噙了一丝玩味的笑,好在没往阿水这头看来。 方涟儿微微点了下头,“的确有些。” “你看这么热的天,涂了粉黛定也会花的吧?” 说着,玉娘的手便毫无征兆地蹭上了她的面颊,“果真刮了一层粉下来。” 笑里含些歉意,玉娘又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哦,忘了方才姑姑喊你了,本还差一个节目呢,定是大人们急不可耐想见你了。” 方涟儿有些无奈地重新将玉娘蹭下来的一块粉给补了回去,面上还是一副从容镇定,教阿水看了都有几分佩服。 “玉娘说笑了。” 叫她玉娘,是以平辈身份。 玉娘扯了扯嘴。 阿水则在一旁大气不敢喘一声,余光紧紧追随着方涟儿。 不多时,方涟儿将妆画好,着上了一身绡纱底纹红裙。 “涟儿今日怎不穿绿裙了?” “绿色看得多了,大抵客人们也会腻烦。换换新口味。” 方涟儿答得淡然,瞟了一眼阿水,勾了勾嘴角道:“玉娘该不会还要在我这闷热屋子里待着吧?可要小心妆。” 说着,便缓步踱出了门槛。 留着一颗心七上八下的阿水,和一脸像失了策的玉娘在屋里,可叫一个谁对谁都瞧不上眼。 片刻,玉娘才拍了拍桌案,站起身走了出去。走时,还特地拿走了阿水手里头的东西。 心“啪”的一声落下,玉娘走后没多时,阿水便忙地走出去,细看台上状况。 涟儿姑娘少说也有两个月没登台了,且不说她平日里找没找时间练舞,对台子生没生熟,就论看客们的期望说,涟儿,可是一点没接触过自己的舞。 何况,她还崴了脚。 要是被看露了馅儿…… 可是她只能在上头干着急,要是没有玉娘凭空插一足,今日定不会生此风波的。 而这样想来,玉娘突然让自己出去买吃食,一下又到了方涟儿那,定不是什么凭空生意了。 不想哪时,阿水的行为早就在玉娘里留下了马脚。 “老天爷,一定要保佑涟儿姑娘……” 阿水默默祈祷着,今日里的坏事,真是一件接着一件。 好在,方涟儿并没忘记跳舞的本儿。 台上的她依旧出挑,薄纱轻掩,一颦一笑出尽风骚。 而没一点因久未登台而导致的生疏感。仿佛她理应生于这三尺红台,理应生于青客们脉脉含情的眸子里。 只是这一切,并不符合一众看客的胃口。 一场舞毕,方涟儿已经大汗淋漓,只是她爽快。多久没再如此爽快了? 自从崴了脚,玉娘踏足倾月坊的那一日起,自己就再没酣畅淋漓地演一出了。 台下面生的青客第一次见涟儿的舞,虽也不逊色前头的姑娘们,却怎么说,都没达到传闻中的“徜徉游水,仙子戏珠”的水平啊! 不禁面上有些失望,只应和地鼓动了几下巴掌。 而面熟的呢,自然就晓得今日涟儿非昔日涟儿了。 纷纷在台下叫唤着:“涟儿姑娘,你的拿手好戏呢?我们老远赶来,可不是就为看这个的!” “是啊,再舞一场!” 话语纷纷扬扬,不无在应和着这句。 方涟儿的心顿时凉了半截,走上前欠了欠身,对台下人道:“各位大人,并非涟儿不愿,只是近日来‘绿翘’舞的名声远扬,方才带来了各位大人。” “而涟儿是一名舞女,只愿将毕生所学化为各位大人眼中的一场惊鸿,得一声赞赏。‘绿翘’固然闻名,却也只是涟儿舞中的一曲。涟儿希望各位大人记住的是台上翩翩起舞的美人,而非几个动作,几个名字。” 方涟儿的话如一颗飞石,掷向林中的一片雀喧鸠聚,顿时将台下青客堵塞得哑口无言。 片刻,才有位官人站了出来,衣冠整齐,似一个仕人模样,将周遭青客扫了一眼,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方涟儿身上。 道:“涟儿姑娘知书达理,美善心诚,的确是我等粗鄙之辈所不及的。姑娘的一曲绿翘舞得甚好,今日这舞,也同样似翥凤翔鸾,令我等瞠目结舌!” “多谢。” 方涟儿欠身笑了笑。 终是躲过一劫。 见方涟儿下了台,秦姑姑先是招呼走了青客,转眼又几步追上了她,细声问着:“出何事了?” 秦冰眼不瞎,耳不聋的,近一个月来阿水演得毫无纰漏,若非她们今日碰上了难缠事儿,又怎会突然就换了人。 正当方涟儿打算开口,后头步履“哒哒”,又上来了个不速之客。 “姑姑。” “啊—”秦姑姑被叫唤一声,像是被抓了奸似的,满面慌张。 转过头来看是玉娘,才扯嘴笑道:“姑娘这还不打算去休息?” “日里看姑姑偏袒涟儿,将玉娘的压轴都给顶了下去。玉娘心里苦,可不知该找谁诉说。” 她一副可怜模样,教谁看了不心生怜惜。 “这……” 要说倾月坊里是姑姑大还是头牌大,实是后者了。 且不说玉娘平日里是替倾月坊挣营生的,在秦姑姑将她给“提拔”了的那日,她便成了名盛京城的官妓。 日前,她还成了当今朝官的座上宾,可是后背有靠山的呢!教其他青客看得眼红,却丝毫不可染指。 官妓混得好,也就是在野的宠妃。 论谁想惹,那都是惹不起的。 何况,秦冰还有暗藏的尾巴没被她抓住呢。 秦姑姑被哽住了喉咙,接着玉娘看着方涟儿又是一番话。 “庄大人最是喜欢听我讲些八卦。近日正愁脑子里没什么好玩意儿,方唤了阿水帮我买吃食,迟到了不说,还将东西捏得稀碎,倒是能当个笑料讲,是吗?” 玉娘妩媚的笑里藏刀,就看秦姑姑与方涟儿怎么收了。 眼下三人,最是洞明。 秦姑姑笑着拉起玉娘的手,道:“笑料有什么好讲?不如讲讲日后倾月坊为姑娘正式立下牌坊的事,打上花鼓,如何……” 说着,玉娘便被她牵着走上楼。 方涟儿沉下心来,忙找到阿水,唤她明日起就可不来了。 阿水也不傻,定是知道事情败露,而那玉娘定也不是个好收买的。指不定心里一个不痛快就给捅了出去。 无可奈何。阿水只能收拾了东西。 从堂下向上望,方涟儿还是笑着的。 只是如何也掩饰不了她那副蹙起的秀眉,温柔的眸子水波荡漾,却牵扯不上梨花带雨。 第108章 阿水的爱 今日,阿水回来得较往常都早。 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她好容易狠下心来给自己买了平日里最想吃,而又最舍不得吃的香酥鸭。 香气漫天萦绕,蹿进了窗口,溜进了九方宿的鼻子里。 毫无所动。 只是知道,她回来了。 脚步较以往都沉重了一些。虽也时而跟随她的气息而去,但九方宿又没生天眼,当然不可能时时刻刻留意她所发生的事。 “回来早了。” 九方宿难得主动开一次口,他只是有些好奇。 历劫中的灵十六倒是个乖巧通明的丫头,懂得的规矩虽不多,却也是每日按时出,按时归。 而九方宿正好可以趁这个间隙做些自己想做的,而不受旁人打扰。 然而,阿水没有回答他。 清俊的眉眼舒张,睁开的瞬间,那双眸子里还存有运功修息而发生异动的邪气。 以往都是阿水来烦扰自己,第一次,九方宿需要四下张望去寻她的身影。 还是见不着阿水,九方宿从床上坐了起来,微微低头走进了厨房,气味来源的地方。 果不其然,阿水没事,只是吃得有些忘乎所以。 片刻,她才从迷迷糊糊中抬起头来。 门口不知何时倚立了一个修长的身形,面上似乎有些困扰。 而阿水竟也没被吓到,而淡淡开口道:“你还没睡呢?” “嗯。” “来吃点吗?香酥鸭,可香了。” 九方宿记得这个味道,当初从尧山老者手上抢来的,似乎也是一种美味。 然而神魔,不消进食。 摇了摇头,九方宿看着一脸惆怅的阿水道:“不必了。” 阿水“哦”了一声,似乎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 “什么神仙,老是闷闷沉沉,连话都不与我说一句……” 阿水只是轻轻嘟囔着,没承想一下就入了九方宿的耳。 他微微挑了挑眉头,眸中戾气消退,早就只剩下了深不见底的阴沉,一如以往阿水见到的样子。 她也不知道,神仙怎么老是一脸不悦。或者说,只有自己家中这位神仙是如此的。 这些话一直憋在阿水心里,往日说不出,今日不知怎的,兴许是心绪不宁,想找个发泄的东西罢。 而好巧不巧,眼前就只剩下一位神仙了。 “吾之本性,与人如此,神魔皆如此。无话为静,无事为闲。吾恰喜闲静。” 这的确是他的本心。 九方宿甚至追究不到自己的生辰日,因为年岁太远,活得太久了。万年看枯木成春,日更夜替,周遭事物生老病死,无一从生命尹始起就陪伴着他的。 活得久了,便看得淡了。 阿水停下了手中动作,静静望着他,嘴中不知不觉就冒出了句话来:“是阿九的以前,太孤独了。无话无事虽为闲静,可正是话多事多,才活得充实美满。” “兴许。” 九方宿淡淡回了句,“你也孤独?” 阿水不知该怎么回答,向他挥了挥手,笑道:“先坐下吧。” 第一次,阿水没觉得眼前这个神仙有多难以亲近。 九方宿着实怔了怔,走到她身边,坐在了一方凳子上。 直直看着面前的香酥鸡,的确是油嫩光滑,里里外外都透露着一股香气。 “美味吗?” 阿水重重点了两下头,“美味。你尝尝看。” 说着,她便撕下来一点,凑到了九方宿嘴边。 哪知他却皱皱眉头,刻意离远了半分,道:“吾不食。” “我知道,但就吃一口,总不会魂飞魄散吧?” 阿水一脸期待地望向他,“我的好神仙,就一口?” 阿水软磨硬泡,哪像之前的乖巧样。 九方宿磨不过她,一脸不情愿地接了过来。 只说一个:“臭。” “臭……臭?” 阿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可知道什么叫臭?” 九方宿瞥了一眼她,道:“吾何以不知?凡事过犹不及,馨香满溢则为臭,物极必反。” 说着,就要将东西丢回桌上。 敢浪费? 阿水一个眼疾手快,盯着九方宿一双好看的手,立马拽过来其中东西,趁其不备塞入他的口中。 还没等九方宿反应过来将异物吐出—— 就觉得自己的两个腮帮子被两只大胆的手揉来揉去,一个不小心,就将东西给咽了下去。 “放肆!” 第一次见九方宿动怒,阿水瞬间被提醒,眼前之人可是神仙呐!做什么非分的事竟到他的头上去了! 阿水赶紧收回了手,一脸谨慎地看着九方宿。 他的容色依旧白皙,只是两颊不知是被自己揉得还是怎的,竟然莫名浮上了一层红晕。 “生气了?” 阿水小心问着。 要说生气还真像,他的眸子里像涵盖了黑蒙蒙的乌云般,阴阴沉沉,满面似被雾气弥漫着。 阿水如是小心想着。 见九方宿没动静,阿水终于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九方宿的脸跟心一样沉。 原来凡人还是不同于上道者,心思粗浅,太过愚笨。 不过话说,方才那被自己不小心咽下的东西——还真不太难吃。 看着阿水一脸乐呵模样,九方宿用手轻轻叩了叩桌面,锐利的眸光瞟过女子身旁的一把弓弩,嘴角噙上了一丝笑意。 还配上法器了?那个师父,将阿水教得真不赖。 “我往后不去倾月坊了。” 阿水突然开口道。 “为何?” 在九方宿的印象里,阿水似乎要帮助某位要好女子。莫非…… “露馅儿了。” 阿水叹了口气,好在伤心前,早将美味酥鸭给吃进了肚子。 “被那位舞女发现了?” 九方宿看向她,语气沉稳,却能察觉到一丝与往日不同的好奇。 那种好奇并非纯然,而带着某种目的,不好的目的。 阿水点点头,有些无奈道:“就是那日被你拒绝的姑娘。不过……倒也是我们计划不周,算不了什么。” 阿水不清楚九方宿知不知那日玉娘对他的意图,不过阿水可是害臊,讲不出什么来。 所有,都是自己因着好奇去向方涟儿问来的。 九方宿斜过了头,朝向了时有风吹来的门侧,似乎有些闷热。 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没见阿水一脸好奇地盯着自己看,“神仙会热?” “吾能感知,也能不为其所扰。” 阿水瞪大了眼睛,“那不是很好?” “好?” 九方宿看向她,听着她继续道:“那当然好了,你能感知冬寒夏炎,却又能做到冬暖夏凉,不是妥妥的好嘛!” 他挑了挑眉,不否认阿水说的是有些道理。 “只是——” 阿水托着脸,心中又生起些疑惑来。看着九方宿那张绝美的侧脸,心头正有什么东西轻轻撞着。 “阿九若是感知到了爱,不会为其所扰,不就代表着……爱不了别人吗?” “也许。” 据九方宿所知,神魔无所牵挂,自也不会陷入情爱。 阿水的心“噌”的一下凉了半截,不甘示弱又问:“但若别人爱阿九,阿九又该怎么办?” 也据他所知,六界无人会对一个魔头倾心。 何况,他也不需要。 摇了摇头,颇有意味地朝阿水笑了笑。 神的笑,多好看,若春风自拂,媲美万家灯火重重,直打在暗无边的夜里,响过沙沙枝叶,流过柔软心尖。 他问出了好玩的问题,问自己,也问阿水。 “谁的爱?” 阿水怔了怔,面对着眼前这个被孤独浸没的冷情神仙,恍惚间从他的眼里找到了从前的自己。 那个阴冷的雨夜,鲜血浸没了天地,有妖物的眼睛猩红嗜血,还有一双眸子,冷冽如剑,却又柔软地扎入自己心尖,化开了涔涔积雪。 嘴巴不自觉地动了起来:“阿水的爱。” 第109章 夜市多娇媚 对面的阿水说得认真,一改往常的嬉皮模样。 清婉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为了对付知晓结果后的无奈。 其下的一双好看的丹凤眼,静得出奇。 不含一丝杂质,内含着真诚恳切,犹似一只乖巧无邪的大白兔。旁人哪会猜到,她曾是一只欺瞒狡诈的九尾狐呢。 眼神被她勾住了片刻,即时收了回来,落到桌上的不知哪个位置。 九方宿勾起了一边嘴角,拾掇好了眼神回来看她,语气里有些玩味,道:“讲真?” 阿水的心紧了紧,忙移开了眸子。 她将桌上收拾了收拾,动作有些无厘头的混乱。 九方宿看在眼里,眸子里闪过异动,想侧过身去看她,忽又被阿水的一番话止住了动作。 “你说会不会有妖怪无事找事,胡乱杀人的?” “怎么?” “今日在倾月坊听一位姐姐说,有个人无端死在了家中茅厕,死状还极惨……” 阿水想到这儿,脑中又不禁联想起那副样子来,忙摇了摇头。 “一般不会。” “不会?” “你以为,妖怪与人的手段,谁更甚些?” 九方宿起了身,走过了阿水,直往另一间去了。 他落下的话不像个问题,而更像是给阿水的一个点醒。 “的确……” 阿水的眼里闪现过黯淡,很快,就与夜同黑了。 九方宿这个神仙说勤快确也是勤快,自从那日被阿水纠正了使用斧柄的错误后,他干脆就不用蛮力,轻轻松松地挥手,一桩桩木头便自己动了起来,深深夯在了土地里。 不过一个月下来,却又不见九方宿实在盖起一座屋子。 阿水见了不禁疑惑,只听九方宿说得头头是道。 “吾非凡人一事,你是想要村里人知道,还是整个都城的人知道?” 他的一句话,便把阿水的所有问题都咽回了肚子里。 定定说着:“当然是都不想。” 即使为了一己私情,阿水也不想自己的心头宝被人发现。 日子就这样过得悠闲而自在。 倘若时间允许,阿水便会上远山,拿着自己的弓弩练练手,动辄打下几只野兔,拿回了村里,这家分半只,那家分一只的,到头来摆在自己饭桌上的,就剩个兔子头的。 九方宿不否认阿水的善良,却觉得善心过头,便成了愚蠢。 阿水倒是不晓得九方宿心里的想法。 只是每次自己上饭桌时候,都会喊上九方宿一起。有时候会骗他吃下自己做的拿手好菜,有时候骗不动,就只能自己吃了。 一日,阿水的心情特好。 上午早早结束了撑筏,阿水又到朱卿祠找了自己的好师父。较以往早些回了村子,阿水则兴高采烈地叫上了九方宿。 那时候,他正在神游。 所谓神游,在诸神眼里,即灵魂出游。 功力高深的人甚至能将灵魂出窍,徒留肉体在原地,而任灵魂游离六界。 而九方宿便是这功力高深的人了。 只是一点,神游之时定不能有人打扰,否则—— “何事。” 阿水的叫唤声和推搡动作成功将神游中的九方宿给拉了回来。 只见他的一张俊俏脸儿被阿水气得有些发青,若不是留着阿水有用,兴许他早就将这恼人狐狸给堕入无虚道了。 无虚道,是成魔必经之道。 见着九方宿脸色有些不好,阿水嘿嘿笑了笑,挺直了身子,颇有些真挚地问他,道:“阿九今日可有空?” 顿了顿,九方宿点了下头。 “那便好!” 阿水拍了拍手,又道:“可记得我曾答应过你的?只要你留在了这儿,我便带你去看这人间繁荣昌盛,定也不逊色于你住的仙宫。” 仙宫? 吾可不住仙宫。 “今日正好得闲,就等你的话了。” 她一脸期待地看着九方宿,终于听见了个“好”字。 没想他答应得如此之快,阿水的心简直都要跳出来了,“你还没去过长马街吧?那可好看了,到晚上时候……” 阿水哗啦啦讲了一大堆,终于嘴巴有些干渴,压了压手,笑道:“总之,你随着我来就好啦。” 其实九方宿去过,不止这个大泗,还有整个四州。 只是他也不是个狠心之人,蓦然浇灭眼前女子的一腔热心,用君子的话说,倒有失风度了。 阿水赶忙去了另间屋子换了身好看裙子来,没了方涟儿的打点,阿水这些日子只能凭着自己三脚猫的妆造功夫,浅浅上了个胭脂。 走到九方宿面前时,心上还有几分紧张。 虽说她的胭脂点了跟没点一样,但好在也算个天生丽质,至少没落得见不得的地步。 九方宿看了,也只微微点了头。 这样也好,阿水可是不想再听他说什么“不过尔尔”之类的话了。 而九方宿呢,则还是照往常。无需打点,出了村,刚踏上人群熙攘处,便霎时能与街上众人融合在一起,却又显得尤为突出。 青丝冠以素木笄,没有普通贵公子头上戴的金银冠饰,却早在一张华贵的面容上胜过他们万筹。 一袭暗竹弹墨云纹袖,一双夹襟硬底竹边履,路过的每个人看了这一身,都忍不住再去看那主人的脸。 却是一个回眸,肃杀千百骁骑。 而一旁的阿水呢,真像极一只乖巧白兔。 一身水蓝色福蝶裙,娴静的垂鬟分肖髻,发尾则安静地靠在肩头。而她呢,则似小鸟依人,依偎在一旁男人身边。 不过,这都是过路人的视角罢了。 阿水没有小鸟依人,倒也是想。却是与九方宿的肩头差些距离,时不时被人抵过去了,便暗暗庆幸会儿。 而马上,身旁那男人则又会不知不觉地离远了。 阿水看来,他就是成心! 不过,哪管得那么多呢。 “喊你吃些什么,你定是不感兴趣的。不如就去看些民间的小玩意儿,可是你想不到的呢。” 说着,阿水便走到了九方宿的前头带路。 而被误认作“新人”的九方宿,则无奈跟着挤攘。面上很是不悦。 “这个这个,抛绣球!” 阿水找到了一个小摊子,马上回头,使劲挥着手让九方宿跟上自己。 凑了过来,他才发现这所谓抛绣球,不过是将绣球投掷入桶的小儿游戏。 若是自己上手,不是赢得轻巧? 于是没做过多思考,九方宿看着一脸喜悦的阿水,说了声:“你玩。” 阿水笑了笑,“那当然,难不成还让你上呢!” 原来阿水一直懂他心思。 九方宿眼角浮上了一抹笑意,往后退了几步,勾上了手,眼神放在了阿水身上。 看着阿水与老板正商量着什么,终于得来一个绣球,马上就要施展技艺了。 “这不是轻轻松松!” 阿水心中想着。暗暗借着自己的能力,可不是赢得手软嘛! 果不其然,摊子的老板眼见着阿水越赢越多,将自己的奖赏品都要赢了去。 终于耐不住站起身,手指着一处笑道:“姑娘啊,那边还有好玩的,不妨上那头看看去?” 阿水点点头,哪能不知道老板心思,爽朗笑着:“好嘞!” “如何?” 她手里捧着数不尽的小玩意儿,似在讨取他的奖赏似的,笑得开心。 “嗯,不错。” 九方宿笑了笑,然只是唇角微扬,从不热烈。 “那处还有扇子舞呢!” 阿水的目光又被那处吸引去,将手头东西尽数抛给了九方宿,自己就几个步子往那冲去。 第110章 庆汝之生辰 扇子舞,顾名思义,便是要随着音乐,摇着扇子跳舞。 舞者不仅要时刻拿着扇子,还要根据所给的音乐自己踩着点儿,教扇子随着步子,步子随着音乐走。 若非有些舞蹈基础在身上的人,可真是有些应付不来呢。 也因此,那铺子周边围的人是不比刚才多,而老板却热情似火,张着嘴巴向四处吆喝着: “来哟来哟,哪位美人有勇有谋,敢来尝试这扇子舞的!” 阿水却是笑了,在一旁偷偷地对九方宿说:“哪有老板是这样吆喝的?越吆喝人越走光了。” “何为吆喝?” “就是方才的叫卖咯,”阿水娇俏地眨了眨眼睛,“不过尽管如此,这老板今日可是吆喝对了人。可别让这好场子冷了!” 阿水的回眸一笑,恍然间将九方宿拉回了在冬留那夜,那最后一夜。 站在原地还有些发怔,回过神来,阿水已经冲上了前去。 “姑娘可是要一耍?” 老板难得见有人,又是一位水灵女子,不禁脸上笑开了花儿。 阿水却道:“怎能算一耍呢!好曲配好舞,那是再理所应当不过,该是一舞才对。” 老板笑着递给她一支扇子,连连点头:“姑娘有见识,理应,理应!” 说着拍拍手,他则又拿起了自己的家传之宝一支萧。 在寥寥几人的观望中,一场佳舞即将上演。 阿水从前跳舞是从来不配乐曲的,就算动作错了,自己也能机灵应付过来。如今添了音乐,倒真是不好对付。 不过,她怎么好意思在九方宿面前丢脸呢! 四周喧嚣一片,先是悠扬的萧声在耳畔拂起。阿水听着,细细揣摩。 萧声有起有伏,欢脱实在,是首乐曲。 脑子被一点,阿水便即刻想出了应付法子。 彼时,四周已被音乐声吸引来了一些看客。 九方宿一点不喜欢拥挤,却只能负手站在人群中,面色沉静,等着阿水舞完。 只见一个没有活气的扇子,落在阿水的手里,便似被赋予了生命般跳起了舞来。 被她旋弄于股掌之间,时而弄花,一下开合,又倏地抛上空,给众人展现了个飞红。 扇推移,扇随音,扇开扇合,尽被眼前这位身着水蓝色衣裙的出挑女子展现得,淋漓尽致。 一如周遭越聚越多的路人,九方宿也渐渐被挑起了兴致。 不止为那惟妙惟肖的扇子,更为那笑靥如花的其中女子。 一双沉沉的眸子微动,原本只含着深邃,见不着光;此时,却被人间所谓的烟火给染上了不少颜色。 有几步可见的明亮油灯,有随处可见的五彩挂饰,还有那纷繁芜杂中的一袭清澈水蓝。 而萧声未止,乐舞不停。 众人眸子里都有着一个她,唯独她的眸子里,只盛了一个他。 阿水的每一舞,似乎都是对着人群中那一眼便可辨认出的男子。他矜贵高雅,负手而立,他是只她一人知道的神仙,他是她心里的秘密。 被众人圈住的阿水,仅一隅可施展之地。而她也仅需用这一隅,舞出她心中所愿所想。 萧声逐渐步入尾声,阿水的动作也放缓了下来。 而方才那热烈舞着的扇子,此刻,仿若成了轻柔的细纱,柔婉,任阿水横身扫过全身。 最后的最后,她挽着轻纱,也若玉娘一般,几个轻盈步子过去,轻轻抵住了九方宿的 下颌。 面上,已掩不住盛满整个春日盎然的笑意。 九方宿沉静的脸上,恍惚间闪过一丝错愕。 时刻仿佛在此静止了,夜晚的风息不再,空气中,隐隐弥漫着一股热气。 这次,他感受到了。 面前的女子眸生春水。如此无邪,便直直坠入了自己如深潭一般的眸子里。 好像要将她给沉溺,脱不出。 这抑或是阿水的想法? 只是她,又怎会出现在自己的心里?自己,又怎会将她了解得如此透彻呢? 负在后背的手微动。 而就在此时,阿水却将扇子给收了回。后退几步到正中一席地,也似在倾月坊的台子上, 向周围的看客们深深鞠了一躬。 顿时,掌声如雷。 “妙啊!妙啊!” 就连方才那吹萧的老板也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几步走到阿水身边,面上是掩抑不住的深深热忱。 “姑娘,你可是第一个将在下的一曲‘采桑’演绎完整,甚至飘若惊鸿,惊艳四座的人呐!” 阿水听着他的话庄重,似乎再一点就要感动地哭出来了。 连忙伸手劝住了他,笑道:“老板说笑。俗话说知音难觅,今日阿水也方是找到一个知音呐。” 归还给了他扇子,阿水又说笑地问着:“老板既是做生意的,小女子方才舞那一曲,可有何——” 说着,阿水挑了挑眼睛,双手暗暗做着手势。 那老板也是个爽快人,“那当然,当然!” 说着,他便从本就狭小的一块地方上翻来翻去,终于是找到了个东西,面上喜色不减。 “姑娘,你可是第一个收了在下奖赏的人!” 他将东西放在了阿水手里,是一对黄色玉佩。 阿水小心收下,又有些不可思议道:“这么贵重?” “姑娘,这可说不得。在下本就是闲来摆摊,只为一遇知音的。这玉佩啊,可有来头,并蒂莲,齐同心呐!” 而后,他又特地放低了声音,对阿水说了些什么。 只见阿水的脸“唰”的一下红了起来,而后朝他点了点头,笑道:“那就多谢老板了!” 转身,一眼便对上了九方宿。 阿水笑着,走到他身边说了声:“走吧,还有别处可去呢。” 九方宿“嗯”了一声,有些好奇她究竟收了什么玩意儿。 方才那老板倒是生了心眼,将东西捂得老严实,外头的人可是一眼没有瞄到。 “什么东西?” “好东西,”阿水回眸一笑,“且等日后再给你看。” 日后? 九方宿勾了勾唇,默不作声。 “不对——” 阿水见着他两手空空,突然意识到了些什么,连忙问着:“方才我赢来的那些东西呢?” 九方宿挑了挑眉头,终是觉着有些好玩,嘴角噙起了个笑来,不温不火的,“没丢,等日后给你。” 东西,当是嫌拿着烦,收起来了。 阿水第一次见九方宿这个模样,倒是没追究东西到底去了哪儿,只是眼睛弯成了月牙儿,笑得可欢。 “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不知。” 九方宿如实答着。 自从阿水不去了倾月坊后,日里也没最早的时候那么赶忙了。却不曾像今日一样,带自己来这长马街游玩,还莫名如此主动。 的确是有些嫌疑。 阿水凑近了九方宿,声音如山间流水般清爽,道:“今日是我的生辰。” “生辰?” 阿水点了点头,又道:“我本是不知自己生辰的。只因被陈宜大哥收留去了狐半腰,阿娘觉着我可怜,旁人都能在一年中过上专属自己的节日,唯独我没有。” “故而,就认我从河间地醒来的那一日为我的生辰了。” 讲完这些,她又补了句,语气里徒添了几分感伤,“竟然,也过了一年了。” 一旁的男子静静听着,至此,才有意侧过头去看她。 她的侧脸被灯火照映得很美。 眼前尤物,曾几何时,也是个不谙世事的丫头。 青丘妖狐如此。人间的一年前,也如此。 “还要去哪儿?” 九方宿一改缄默,出奇地问了她问题。 还是个,要将自己主动推入嘈杂之地的问题。 阿水心底有些惊异,一改方才的感伤,“饮酒不饮?” 第111章 莫欺我涟儿 “吾从不饮酒。” 九方宿正回了头,答道。 “是饮不来酒,还是从未饮过酒?” 阿水还是不抓不挠,倒真想从他口里听出个答案来。 “从未。” 就算是在冬留,魔界,九方宿也一点不沾这些东西。只时而饮水,却并非口渴,只为增长自己的功力。 冬留蒲丛里的泉水,可是三界难求。一如龙息瀑,修炼的绝佳之所,本为众人眼红,却教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狐狸给亵渎了。 自那日一尝灵十六给自己盛的“圣水”,九方宿更是极少接触这些东西了。 更别提,能教人迷惑心智,一醉不醒的毒物了。 “从未?”阿水笑了笑,又道:“那可是巧了,我也没喝过。不过怎么说,百无禁忌嘛!” 见着身旁男子负手,一副高傲模样。阿水便知,这次又要耗费自己的口舌之力了。 “何况,酒这东西多神秘啊,都有人为它作诗,道什么‘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呢,真不想试试?” 话说,这真是为数不多她能背下的一句诗来。没承想,用处还挺大的。 九方宿似乎没想再和她犟下去,终于松了口,道了声:“便走吧。” 阿水就知道,九方宿可是个心软的神。 她在身侧带路,领着九方宿走上了一条熟悉的道路。 通往倾月坊的路。 自那日一别,几日之后,阿水其实又去了一趟倾月坊。只为探探消息,看看方涟儿怎么样了。 哪想运气那么糟糕,方涟儿还没见到,就被玉娘那个祖宗拦住了去路。 她还是一股子傲气,恃立在阿水面前,洞悉了她的一切心思。 “我倒是劝你别再来了。保不齐下一次,我就管不住我的嘴巴,统统给告了出去。到时,要看是姑姑的官大些,还是庄大人禀告的上头那人,大些了。” 阿水一下便给劝了回来。 往后,即使自己心中多想,多好奇多担忧,都会被那句话逼得给压回去。 她不敢冒险。只怕方涟儿被秦姑姑安排好,而自己的贸然插足,又陷她于不义了。 可今日,她实在是等不下去了。 也因着,自己身旁有九方宿在。 此前,她还不知该怎么让九方宿帮自己。 而这下,却是“才思泉涌”,对着他一脸不怀好意地笑道: “阿九——” 九方宿便知,准没有什么好事。 很快,二人便到了倾月坊前。 此时,若是自己没记错的话,正是往日内中青客聚集得最多的时辰。 往常按着这个点儿,该是玉娘连着好几出的场子了。 阿水借着九方宿的身子踮脚看着内头,却是人头攒动,怎也看不出个细致来。 “阿九,你帮我看看——” 话还没说完,便被九方宿给抢了去。 “还在台上。” 阿水惊奇:“这么快呢?” “那就有劳你啦!” 终于将双手脱离他的肩头,笑道。 九方宿轻吐了口气,如释重负般向前走了几步,却又被围在众姑娘的揉蹭中。 那些个姑娘见了九方宿,直接就把方才揽着的客人晾在一旁,扭头就去招惹他了。 阿水见了,心里头颇有些不舒服。 但奈何,这就是自己的好主意。 “这位公子,您是想要赏舞呢还是?” “都不必。” 九方宿极力按捺住心里的不悦,要不是不想再经历一遍阿水的软磨硬泡,方才哪会答应得如此爽快。 姑娘们似乎见惯了,笑着又说:“公子口中的不必,是非别有韵味呢?” 然而一席话落毕,她便被九方宿倏然的侧眸给吓地噤了声。 连招呼其他姐妹撒手,声音里含着些颤抖,道:“公子,请……请便。” 阿水见九方宿顺利过了美人关,也终于松了口气。 接着,便看自己的功夫了。 她趁着门口男子成堆,终于挤着他们的间隙偷混了过去。 阿水猫着身子,只见玉娘还在台上跳着舞,暗暗庆幸。 在四下搜寻着九方宿的身影,发现他早寻了个席坐下。 不禁感慨,真有他的。 仔细摸着木梯往上走,阿水的身影小巧不引人注意,却唯独被九方宿看在眼里。 没着眼于台上乐舞,他只嫌聒噪,看得眼睛发酸。也不知,成日里追捧的人是如何才看得下去。 阿水终是来到了三楼,有帷幔掩着,她也终于能直起身子。 然而待她推开往日的房门,却不曾见到方涟儿的身影。 心内陡然生起一股担忧,阿水四下里看着屋内的陈设,并无什么改变。前些日子,方涟儿也该是住在这儿才对。 阿水不甘心白来这一趟,心想着此时夜深,方涟儿若未遭什么变故,该也是在这倾月坊里才对。 她出了房门,仔细沿着三楼的阁间搜索过去。 然而房门大都紧闭。也难怪,倾月坊的三楼,是闲杂人等免进的。往日也只有像方涟儿和玉娘这样的头牌姑娘能住进来。 因而三楼的阁间也称为雅间,日里那些青客去的,都是二楼。 二楼?! 阿水的心里突然意识到些什么。平日里方涟儿受玉娘欺身,而秦姑姑又受玉娘的压,定也不会再给涟儿姑娘什么好待见的。 而今,莫非就将涟儿姑娘给…… 念及此,阿水是片刻都站不住脚,慌慌忙忙,三两步作一步地就往楼下冲去。 此时楼下仍在作乐舞,声音喧闹,教阿水隔着个房门,不好分辨出什么。 而她此刻只能凑近,再凑近,直到将耳朵贴到门框了,才能隐约听到些房内的动静。 不听还好,这么一听,直接将她的一张脸蛋红到了耳后根。 房内,多是行交欢之事的场所。 听过了一间又一间,仍寻不到方涟儿的踪迹,阿水的心也跟着越来越紧张。 直至第五间屋子,阿水将耳朵贴近,只听得一些不同于其他房间的声音来。 屋内是女子的抽泣声,伴随着硬物落地的声音。 阿水不敢耽搁,直掀了门,正瞅见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对倚在墙角的方涟儿欲行不轨。 听着门那边传来动静,那男人便是回过身,见着阿水是一脸疑惑。 “你……” 他的话还卡在喉咙里,便被三两步冲上前来的阿水给堵得再也说不出。 “敢欺负本姑娘的人?” 阿水遏制不住心里的怒火,直接将那人的脖颈环在了自己的胳膊里。 那男人,想必是生平都没有遇到一个力大如牛,刚中柔外的女子罢! 就连在墙角缩着的涟儿,也是一副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那男人只得先放下心中疑惑,谁教喉中气不能喘,奋力从嘴巴里发出几个模糊的音来:“饶……饶命!” “动没动手?” “不……不敢动……” “还敢?” “不敢!” 阿水这才松了手,而另只还是揪住了他的后领,以免他再慌乱跑出去告事。 “女侠,我们素昧相逢,您就饶了我这条小命吧!” 男人惊魂未定,豆大的汗珠还是不止地往下流着。 阿水轻“哼”了一声,目光移至方涟儿的身上。 她摇了摇头,朝着阿水一笑,示意自己还好。 “姑且放了你,日后你若还来找这位姑娘,可休怪我不客气了!” “是是是,我可不敢再来了!” 男人看来没钱没势,真不敢和阿水犟下去了。只得弯腰拱手,静听她的发落。 阿水看他的样子,便一把将其给推了出去,而后反手将门给掩上,细细问着方涟儿的近况。 第112章 使计欲逃坊 台上一舞终于落下帷幕。 玉娘欠了欠身,而眸光忽而瞟到了一旁匆忙下楼的男人,心中一紧。 那男人,本是她劝秦姑姑安排给方涟儿的。 方涟儿在倾月坊的日子过得实在是舒心,虽说是教坊的官妓,不能随便给闲杂人等碰,却也不能白吃白喝吧。 如是说。 玉娘便随处找了个鳏夫,给他两个钱便交代了此桩差事。无权无势,也不怕方涟儿会勾搭上位。 而如今,那人竟像个逃荒落难的人似的,两步换作一步就小走出了坊门。 心知事情有变故,玉娘轻轻一笑走下台子,就要往二楼地方去。 哪知,这还没上台阶呢,玉娘就被一个悦耳的男声给叫停了步子。 心想又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死男人,急时坏了自己的事。 然而念着自己的身份,玉娘还是回过了身。本只想打发打发他就走人,没承想对面那人,竟是那日当着众人面拒绝自己的俊俏公子爷。 顿时煞然,忙对着他欠了欠身,莞尔一笑道:“公子可有何事?” 玉娘在坊间混的这么些年来,哪种男人没见过? 侍奉过无名樵夫,更侍奉过达官显贵。唯独,没见过宫里头倚坐金銮九凤宝座,只手遮天,权倾朝野的天子。 而面前立着的这位,虽说不是郑逑微服而来,但他气宇轩昂之势,早就让玉娘直不起腰了。 “上次,是吾之过。” 玉娘先是疑惑地“哦?”了一声,借机抬眸看他。 男子的眸光盛气凌人,虽面无厉色,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不可置否的尊雅之气,令阅人无数的玉娘,此时也仪态尽失。 佯装恍然大悟,又道:“公子说笑,那日也是玉娘唐突了,怎能怪得公子呢?” 九方宿用不着猜她的心思。明明不会掩饰,却还装作一副无知样子。 若她是有能力与自己较量一番的人,九方宿定是要加上一些的偏颇之见了。 然而此刻,只怪自己答应了那个蠢丫头。 他于是负手站着,静静听对面的玉娘唇齿微动,在讲些什么东西。 耳朵像是生了茧,玉娘说了些什么让他答话的,他便答;其余的,只当耳旁风溜过。 目光顺着眼前女子向上移去,只见二楼楼梯口处,正有一个水蓝色的身影动来动去。 阿水俯身,借着楼梯挡住自己的身子;另外伸出一只手向九方宿挥舞着,示意他将玉娘带上来。 她不用猜也能知道,九方宿定是对自己怨念积深。不然,她怎么看着那双眸子,多停留一会儿,便会将自己给吃了去呢! 只是别无他法,阿水只能委屈这位神仙了。 见阿水又躲回了房去,九方宿收回了目光。看向玉娘时,眸中显然多了一些哀怨。 玉娘觉着有些疑惑,小心问着:“公子——可是累了?” 他点了点头,暗暗吐了口气。 玉娘被他的动作一点,动作明显娇媚了一些,几小步走上了前来,纤手轻轻拽住了九方宿的衣袖,温声道:“那公子便随玉娘回房歇息吧。” 只觉得身旁男子刻意离远了自己几分,看着两手重新归为空空,玉娘只是尴尬一笑。 心想着,也许这位公子就喜欢二人世界呢。 念及此,玉娘便是多了半个身子走在九方宿前头,将他领到了二楼的一间屋子里。 “不知公子来自哪儿?贵姓呐?” 玉娘说着,一双眼睛妩媚,热忱的目光从九方宿的脸上顺而往下,动手,便先解开了自己的衣襟来。 九方宿移了目光,声音沉沉道:“且慢。” 玉娘娇笑,踮着步子走到九方宿前头,声音里带着些勾引,任是谁,都忍受不了耳旁吹风吧? “公子若是想玉娘先帮您舒服?” 话刚说完,门前陡然响起了一个磕碰声。 玉娘眸色一厉,再转眼看九方宿时,一双胜雪白的大掌已不知何时抵在了自己额间。 再想看清面前人时,眼前只剩昏黑一片。 此时秦姑姑还在后台查看着即将登场的姑娘们,保证演出不误。 而阿水,便让方涟儿换了身平常衣服,掩好面,将她给偷偷带出了倾月坊。 一切进行得顺利。 直至回到阿水待的村庄里,方涟儿才猛吸了一口气,清秀的面容上满是不可思议,就连声音都有些颤抖,带着连路“蹿逃”的微喘。 “我这是真逃出来了?” “当然啊!” 阿水拥上了她,仔细抚着她瘦弱的背脊,语气里满是抚慰,道:“出来了,就再也不回去了。” 这么多年,方涟儿竟是第一次感到解脱。 不曾想,山野的清气,竟比市井人气来得更为舒畅。 “受惯了追捧冷落,终于有一日,能两者皆可抛了……” 夏夜风暖,竟将方涟儿的身子吹地抖了抖。 阿水察觉到,捏着她的肩头,忙问:“怎么,受凉了?” 方涟儿摇了摇头,再看时,她的一双清澈眸子,早不知何时泛起了层层泪光,风一吹,皆可落。 “我真不知何来福气,竟能在人海中一眼相中你这个傻姑娘。” 她说得有些哽咽,阿水听了,心里头也泛上一些酸楚来。 “我哪是傻姑娘了?”阿水笑笑,又道:“若非我脑子机灵,怎还能将你带出来呢?” “不过的确,最该感谢的还是那位公子了。” “公子?” 方涟儿收回了感动,继而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头。 阿水点了点头,带她进去熟悉了下家舍。 而后指着一处卧铺,看向她笑道:“这就是平日里我睡的地方,这几日你暂且在这儿睡下,可别嫌弃。” 方涟儿点了点头,“那是,怎会嫌弃。” 眼神瞥到一旁的硬榻,想必阿水口中的公子,便是睡在那儿吧? 不经意提了一嘴,道:“哪家的公子会让姑娘睡地上呢,也不知冬日会有多冷……” 阿水拍了拍她,将地上的褥子又整了一整,“行啦,你先梳洗梳洗,夜深了,早些休息。” 方涟儿疑惑:“那你呢?” 阿水面上浮过了一丝喜色,看向她道:“等我家那位公子呢。” 方涟儿被她一点,心上意识到什么,便点头笑道:“知道了。” 阿水走到外边,坐在窗栏格上,头顶便是一盏亮灯。 她有些无聊地抖着双腿,眼神,却一直放在远方的暗处。 “怎么还不回来。” 阿水自顾自地说着,回头看向屋里,已不见方涟儿忙碌的身影,想必是已经睡下了。 自己如今贸然将她带离倾月坊,定会引起秦姑姑的注意,保不齐,玉娘再掺一脚,就要像方涟儿口中所说的那样,朝廷就算追她追到天涯海角,也断不会结果搜寻。 只是,她脑中已有了应对之法。 想着,阿水脑子里又冒出来九方宿跟玉娘的那些画面。要不是自己当时在门上来了一脚,想必那玉娘就要对他下手了。 那之前,她还不知道玉娘究竟对九方宿做了些什么呢。 想想就来气。不过说来,这也都是自己的馊主意,要怪只能怪自己,将好生养着的白菜让猪给拱了。 暗暗吐了口气,回过眸来时,只见眼前徒然立了个人。 他出现得悄无声息,一如初见,一如当前。 阿水甚至想不出,世间为何会有如此神明的存在。 只是从来等不及深思,眼前这位面如冠玉的仙公,便会给足她一切无声的理由。 因着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个理由。 第113章 试图将她送 “你回来了?” 是惊喜,也是问候。 面前的女子一脸欢悦。面上,一点不因这夜已深而显疲倦。一身水蓝色的衣裙很是配她,不妖艳,却是脱俗。 一双丹凤眼眯得紧,让人看不真切内中风韵。她咧出了个灿笑,粉唇夹着白齿,一点没有大家闺秀口中的“矜持”,却也较她们更真实,更坦露。 头顶上一显眼的油灯在微风中晃啊晃,投射下来的亮光也颇不听话,毫无规章地打在她面上的每一处。 远处要是顺着这油灯看去,定会将其下女子的样貌一同收揽进眼内。 九方宿竟也好奇,阿水是不是特意坐在此地而候着自己回来的。 而仔细想想,他却又觉得好笑。 阿水本是晃荡着双脚,见着九方宿终于回来了,便也安分了一些,从窗栏格上跳了下来。 笑着问他,道:“怎么回来这么晚?方才我踢那一脚门,你可是听见了?” 九方宿微微颔首,“听见了。” 阿水见他如此实诚,竟一下觉得不现实,继而皱了皱眉头,一脸好奇,小心翼翼地又问:“你们方才——可做了些什么?” “你以为有什么?” 九方宿竟也一脸乖张样,顿时将阿水心头的疑惑助长,顺带还燃起了火来。 阿水暗暗跺了跺脚,语气里都听得出显而易见的不舒服,“这个玉娘,还真将你的便宜给占去了!” 见了她一副气恼样子,九方宿却是移不开对着她的目光,冥冥扯动了嘴角。 “没人占得了吾便宜。” 他轻轻带过,越过了阿水,转身去向屋内。 阿水,则还被他的一句话愣在原地。 “没人占得了?” 暗里庆幸着,回过头来又想到些什么,忙拉住了九方宿的衣袖。 “阿九,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一个?” 他挑了挑眉头,似乎很不信任阿水的话。 阿水转了转眼睛。被他这么一说,竟真生起了一些不确定来。 “细分的话……还真不止一个。” 重新看向他,眸光里尽是恳求。而一边的手,还是紧紧地扯着不放。 九方宿眨了下眼睛,声音里听不出些什么情绪来,只道一声:“说吧。” 阿水方才知道,和神仙打好关系,是怎样一桩必要之事。 “只是要辛苦辛苦阿九了——” 交代完事宜,阿水终于是有些困得站不住脚了。依旧回到卧榻,准备今晚就与方涟儿睡在一起了。 方涟儿身子弱,也占不了多大地儿,还是挤着墙,特意给阿水留了个地方;只是,怪只怪阿水的睡姿实在不好。 刚刚睡熟不过一个时辰,她便从有床垫的一块地儿,不知怎的就翻到了木板地上。 弄脏了衣裳不说,阿水还喜欢面朝着地板睡。想必第二日起来,她就要惊叫,面上不知被什么东西画成只花猫子了。 梦中,只觉身子一下变得轻盈盈的,恍若飘在天上,遨游云彩之间。 有个怀抱,如此熟悉柔软。 阿水不禁抱紧了些。 飘逸鼻间的,是一股莲花清香。她又不觉中往内中缩了缩。 九方宿顿时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将她抱起的必要。 将她轻放在硬榻上,不得不伸手褪去硬扯着自己的双手,明明柔弱无骨,却力大得无奇。 难怪,是要将那位高家公子给打得半残不废了。 脑中闪现过那日见高文长的画面。 他手无缚鸡之力,倚仗着一位在朝廷当官的爹,四处寻欢作乐,整日饮酒狎妓;就算是普通一位良家妇女,只要长得不错,没什么后背势力,高文长也会仗势欺压。 于是九方宿便结果了他。不带一丝犹豫。 耳边,高文长的呼救哀求声被更近处女子的纯纯鼾声给替代了。 九方宿对上她那张熟悉的面庞。神似之间,他恍惚从另一面看见了灵姬的影子。 似是自嘲地笑了。 他拉过被子为她盖上,透过竹叶疏影,沙沙飞响,心中尘封的往事被适而勾起。 他并非阿水口中的神仙,更非友善。 以卑劣的手段结果了高文长,是他所愿,并非为除暴安良;若非考虑到要事在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也会以同样的方式结果了玉娘。 九方宿欹侧在木柱一旁,面对着头顶弯月,眸中寒色凝聚,胜月惨白。 月如帘勾,睥睨四野,照亮行人路,也下杀赶路人。 他本就是受万世所唾的魔啊,哪是什么拯救苍生的神呢。 可他不知,魔可以是万人眼中的污秽之物,却也能成为仅此一人眼中的至明至净。 翌日阿水醒来,眼前是一番不同以往的景色。 徐徐清风吹来了山间清灵,枝头鸟鸣带来了日头高照。外头,是一片好天气。 只是—— 阿水连忙掀了被子,一脸不可思议:“怎么睡到榻上来了?” 下了床,阿水忙去一边查看方涟儿的动静,发现她早也不见了。 一大清早的,两个大活人呢?! 顶着个迷糊脑子,阿水又跑去了外间,这才见方涟儿坐上了饭桌。 见是阿水来了,方涟儿忙挥手笑道:“来,吃饭。” 方涟儿爬得早,便是先担起了这个大任来。“许久没做饭了,就煮了些淡粥。” 阿水点点头,“这有什么关系的。只是——你见着那位公子了吗?” 方涟儿摇了摇头,“自昨晚起就没见过。他可是回来了?” 阿水皱了皱眉,道:“回来了,又是不知去了哪儿。” 想想是不应该的,自己又平白无故地上了他的床,总归不会是自己爬上去的吧? 莫不是,早去做了自己交代的那些事? 待吃得差不多,阿水才跟方涟儿开口:“涟儿,我打算将你给送走。去哪儿,总之都不会再来这儿。” 似是也猜到这样的法子,方涟儿只问:“可朝廷那边?” 阿水摇了摇头,“会解决的。” 若想真正离坊,一是脱了奴籍;二,便是死于众人眼。 而她嘱咐九方宿去办的那桩事,便也有关于后者。 方涟儿点了点头,知道阿水确定下来的事,定也不会有所变卦。只又深深握住了她的手,面上尽是感激:“多谢了。” 阿水给方涟儿准备了些路上东西,将她先带去了陶溪江的渡口。嘱托了一位平日里关系打得好的大哥,望他照料涟儿几个时辰,待自己回来。 而阿水,便是又去了朱卿祠。 “今日来得早。发生什么事了?” 迟绥见着阿水没带弓弩来,便猜想这样一位守时的人又是碰上了什么变故。 不出所料,二人一见面,阿水便向他提出了一个请求。 “我想请你帮我载一个人?” “载人?”迟绥勾手一笑,“怎么,你不是专门渡人的吗?怎么今日偏找上我这个,平日你看不上的师父了?” 阿水憋了口气,当是后悔平日自己没对他态度好一些。这回,都不知他肯不肯答应。 “当是此事事关重大才找上你了。” 迟绥游历四州,定是对各地的地形人文都十分了解。他又身怀绝技,一路陪伴着方涟儿,定不会教她有什么危险的。 而阿水呢,则是抽不出身。 她跟迟绥解释了好一番,最终,当然还是以“师徒情深”的理由收买成了。 “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我当会勤学苦练,不枉费师父你一片苦心。” 为了促成这一事,阿水真是硬憋着自己说出好些好话来。而后,她还另添了一句,道是: “路上,师父也可以仔细琢磨着,如何将往日的条件告予我了。” “徒儿可真是好记性。” 迟绥推了推斗笠,其下一双眸子则透着得势的锐气。 第114章 善恶终有报 倾月坊,秦姑姑只睡了半宿。 昨夜台下青客们齐声唤着玉娘出来,秦冰马上派人找着,竟在二楼的一个阁间里发现了倒地不醒的她。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又是掐啊又是熏的,终于是将她给唤了起来。 只是此时客人们都走了,倾月坊也因此失了不少银子。 秦姑姑只道是这样就够糟的了,没承想玉娘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方涟儿人呢?” 她便知是大事不好。唤了些个姑娘们一齐寻找,将倾月坊里里外外都翻了个遍,终于还是找不见她。 反倒问着玉娘,而她也是不清不楚。 如何进了房间,又是如何陷入昏迷……她是统统记不得了。 只记得方涟儿侍奉了位鳏夫,而他却似逃荒一般地赶忙离了去。 如今方涟儿不见,定是受不了摧残而逃走了。 玉娘只感慨她糊涂,怎就不知身后还有个朝廷在呢?定是天涯海角,就算将她扼死在他乡,也不会留她个清白的。 一夜,睡得倒是安稳。 稳得,又是睡得死沉。 秦冰心里有苦,却怎都不好得罪这位祖宗。 往常是有方涟儿这位过气的头牌在。如今她走了,整个倾月坊,的确就剩下玉娘一位跳舞能拿得出手的了。 她轻轻推开了玉娘的门,本想好心教导着她说,就算得了名气,也不好挥霍着。 哪知,还没等她开口,便是教这眼前一幕给吓得丢了半条魂。 面前,正垂着一双无力的脚。半只鞋子落在地上,而一旁,则是被踢翻了的木凳子。 抬头向上看去,只见一张惨白如鬼的脸正含冤睁着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秦冰看。 是方涟儿。 秦冰向后退了几步,一脸惊恐地瘫软在门上,却失声,不敢叫出半句。 响声将正在熟睡的玉娘给惊醒,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对着门口的亮光微微睁开了眼。却丝毫是没见过当前场面,不受控制地捂住嘴巴,大叫了出来。 因着方涟儿是官妓,秦姑姑便小心将此事上报给了朝廷里的教坊,只说她因受不了坊内的规矩而悬梁自尽了。此事不了了之。 而朝廷念及她生前有些名气,便也是给她批了一块地,叫秦冰安排人,薄葬。 此后玉娘呢,便是受到了不少刺激。 尽管秦姑姑清楚她对方涟儿的排挤,却也念着她对倾月坊的用处,对方涟儿死在她屋里的这事儿,睁只眼闭只眼的。 可玉娘却是疯了,再不能胜任这头牌身份,被秦冰送回了当时领她出来的那个院子,辛苦过着活儿。 而往后这坊院,则又是需要一段时间,以恢复宁静。 —— 阿水将迟绥带去了陶溪江渡口,又唤了方涟儿过来。 “你们二人且好好认识一下,往后可是有些日子需要相处的。” 她将两人拉在了一处,率先破了这个冰。 方涟儿的目光在迟绥身上飘移不定,不知落在哪儿才是合适的。 大抵也有一个多月没见了。方涟儿是不记得,也许压根是不知道他的容貌。 唯一清楚的,是他的一双异瞳。 关于他,虽然很是好奇,方涟儿却是很少向阿水问起。顶多是问“今日他来了吗?”,然而结果,却总是个摇头。 本以为永远不会再见了。哪知今日,她却是又清清楚楚地看见了。 迟绥倒是没在意那么多,顺着阿水牵的线,道:“何时出发?” “越快越好。” 阿水如是说。走到前头,则是将筏子给解了,招呼着二人过来。 好在一个竹筏够大,总能载得下三人。 为了将方涟儿送远,阿水这一游,便耗费了半日的功夫。 有风相助时候,阿水便能省力些,站着与二人交谈,说些日后的打算;无风时候,她便划得起劲,也一点不累。 方涟儿则是双手扶着膝盖,安静坐着。对面,是屈膝而坐的迟绥。 她披了一件粗衫,遮住头,以抵挡头顶的烈日炎炎。 她虽也不愿承认自己娇弱,但这太阳照下来,的确能将她给晒晕了去。 尤记前几年大泗起了涝灾,老百姓的粮地也被一并淹没。寻不得吃食,百姓生活可谓苦不堪言。 而逢战后调整,国库亏虚,朝廷实在拨不出款。于是郑逑便号召了朝臣,听了教坊的法子——义演筹款。 那日的太阳,方涟儿记得,和冬日烤的炭火有的一比。 思绪越往从前飘远,想起了故事发生的最初。 鼻尖忽而一酸。 感受着身下潺潺流过的江水,冰凉而凛冽。 方涟儿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先是指尖,后便是指节,直至将整个手掌浸润。她的心也跟着一颤。 只觉得头顶的日头顿时小了些,抬眸一看,却是顶上不知何时迎来了个斗笠。 方涟儿一怔,再看眼前人时,他已是摘了掩饰,露出一张俊俏的脸。 “接着。” 只听迟绥说了一句。 方涟儿听话,伸手接了过来,道了声:“多谢。” 迟绥点了点头。烈阳下,他只拿鹤氅盖过了头,其下一双眼睛在侧后方太阳的映照下看不清楚。 方涟儿却是记住了。 不多时,阿水便已滑到了岸边。 “往大安的这条路我熟悉,才不至于将你们带偏,最远,也只能到这儿了。” 阿水回头笑笑,卸了竹篙,却未离竹筏。 方涟儿皱了皱眉,最后又问了句:“阿水,真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阿水摇了摇头。 “随你们走,不过也是送一段路罢了,终归还是要回来的。还是早些分别,便少些伤感。” 方涟儿才点点头。 阿水看了看迟绥,又嘱咐了声:“师父,可要好好护着涟儿姑娘。” 她看着迟绥,话中虽未道破,眸光却是尖锐。 迟绥应声点头,“一定。” 率先别过了身,他的嘴角恍而浮起一丝笑来。似有些苦。 阿水看着二人双双转身,终于是消失在了渡口的人家里。 这一幕,记着,颇有些熟悉。 那位女侠与神秘客,不知今日过得如何了。 心上被一点。 时候不能耽搁,是该早些回去了。 阿水便打起了精神,顺着回来的路径又游了回去。 回去的路少了些趣味,倒是多了些孤独。 如镜面斑驳炫丽的江面到了晚上,便尽失了亮丽。如大树褪去了新衣,徒留残枝破干,风一吹即摇曳欲坠的飘零枯叶。 划得越来越远,便见江面上又生起一些星星点点来。只是较白日里的颜色更深,厚集在江面一缘。 到底是分不清江水在流,还是星火在移。 蓦然抬眸,才见陶溪江的渡口上正生着燎原之火。 阿水加快了游筏的动作,心里也变得焦灼起来。 当她快划到渡口时,发现岸上正驻足着许多人。 看他们的行装,皆是披金带甲,头戴笠帽。人人手持火把,端严立了几排,俨然看去,像极皇家军队里的人。 这样子大张旗鼓地出现在渡口,她还是第一次见。 只赶忙将筏子系紧,人离了远。 回过头向江面看去,只见寂静辽阔的水面上正缓缓驶来几艘乌篷船。 阿水在原地候了会。 待船靠岸,只见上面依次下来了几个穿便服的人,清一色的乌青束袍。看他们的走路姿势,并非一般的府邸侍从。 而走在正中的,是一位素衣的掩面女子。 另几艘船上也依次有人走下。 直至最后一艘的人下来,阿水才看清其中不一样的一个人。 他被人压着走出,发丝有些凌乱,其下一张脸庞看不清面容,只隐约看出来些血迹。 阿水的心一惊。心想这就不是简单的官家事了,如此兴师动众,怕是要捉拿什么罪犯,保不齐是要扯上朝廷的。 念及此,她便暗暗走出了人群。 第115章 凡间闻魔音 迟绥既是走了,阿水每日也不必去朱卿祠,只在屋中自己练着气。 九方宿见了,心中知其缘故,便也不做打扰。只是趁着她在屋中练气时,自己便出了去。 不知从何时起,那硬榻,也是归了阿水所有。 被交代的建屋一事,九方宿可是一直没忘。也只因为成日里发闲,事情,无非就是神游修炼。 再过得舒适些,便是出来走动走动,吹吹山野清风,晒晒头顶的烈日。 于九方宿而言,夏日的太阳与冬日的无异。 这一日,天气不似往常的好。闷热依旧,只是顶上的日头被乌云遮蔽,绵延万里,只露出些光辉来,撒向四野。 不过,也终是能抬头见见太阳了。 经一个多月的时光,九方宿也终于是将一座木屋给建成了,就坐落于这间屋子的后头。自打有人搬了进来,阿水便又在两家屋间夯筑了栅栏,不长,却已有了田园生活那味儿。 九方宿坐在后院里的一个木桩上,有些无趣地转动着手腕上的青枝。 许是嫌着麻烦,他此时已是褪去了长袍,只着一件浅色的中衣束袍。青丝简单用束髻冠扎了起来,于是不旁生两鬓碎发,衬得玉面如月皎洁,不沾染一点俗尘。 较以往的阴戾,又显得玉树枝头,新叶焕然,眉清目秀了起来。 若问何以如此,倒不全是九方宿的心意。 只是阿水日日里都待在他身边,看得久了,便越发觉着他是时候该换换新衣裳了。 好在,九方宿也没心生排抗。 没承想自己给他点了一点,九方宿确乎是大变了个样。 思绪随着暖风有些飘远,便教一旁的呼声给唤了回来。 转过头去,只见先前住进新屋子的一位老妇人手中正端着什么东西,朝九方宿笑着。 嘴里说着:“九先生,这是老嬷方才做的一些糯米团子,能住进这新屋子啊,可多亏了您呢!老嬷没什么能拿出手的,唯有这一点东西,您拿去,和阿水姑娘一起吃吧。” 说着,又将手推前了一些。 阿水并不知道九方宿的真名,村里人问的时候,她便也只说了“九先生”这个名讳。 老妇人已有五六十的年岁了。即使是在这样的大热天,她的头上还是裹着一个粗布头巾,身子有些佝偻,走向九方宿时腿脚有些不便,都是左沉右轻的。 但她的面上却笑得欢,皱纹近乎堆满了她的整张脸。尤其眼角那块。 向九方宿伸出的一双生满老茧的手上,正端着一个碗缘破了的瓷碗,上头搁着几个白糯糯的东西,将要满了出来。 九方宿从木桩上坐起,两步跨到了栅栏边,伸手从那妇人手中接过了东西。 他微微颔首,道了声:“多谢。” 他的一副剑眉英挺,而其下的一双眸子却在此时减了几分阴沉,像刻意避免了似的,只抿了抿薄唇。 老妇人连“诶”了几声,看着面前的一位俊朗公子,心里头已不知念了几次祖上积德。 她后又开口,苍老的声音里尽是老母亲般的关蔼,道:“九先生与阿水姑娘,来到这村里已有些时日,二人善心如此,可真是老天对村人的福报呵。只是不知,您与阿水姑娘可是已结过连理了?” 九方宿眸光微震。抬首,便已是摇了摇头。 道:“吾与阿水,并非琴瑟和鸣。” 老妇人这才顿悟地“啊”了一声,似是没意料到这个结果。便又是一笑,道:“如此,若日后二人有此打算,但可找老嬷来做媒。以前呐,我可也是靠这个过活……” 九方宿点了点头,并不多做应答,直看着老妇人进到屋内,这才自顾转身。 然还没将手中物放回屋内,九方宿便从周遭察觉到了一丝异动。 剑眉微挑,回眸时,已是见到了面前亭亭玉立着一位紫衣女子。 那女子见到九方宿时,先是一怔,后又即刻恢复了神态,只拱手,恭敬地喊了一声:“帝尊大人。” 九方宿颔首,嘴角即一挑,道:“浮娑。” 不论面前人换了怎的一身行装,或是凡间粗褂,抑或是谪仙白袍。在浮娑心里,九方宿便是九方宿,是魔界九五之尊,将来,也是要统领六界之人。 她便是藏着内心的笑意,微微点了头。 嗅着从风中传来的一股淡淡莲花清香,再抬眸望他,清澈而又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含着太多,此时此刻,终也是映上了自己的紫衣影子。 “你此刻前来凡间,是为了何事?” 九方宿此次前往凡间,便是有要事在身。离开冬留宫之前,他已是将宫内大小事务的打理交给浮娑与仇野了。 若非关乎整个魔界的大事,想必她也不会亲自前来。上一次,还是因着旻一派兵驻守密林一事。 莫非灵卫有何异动? 疑问还未出口,只见浮娑顿了顿,看着他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坚定,而声音,也早是掩抑不住欣喜,竟生出几分颤抖来。 只听她道:“青丘长老旻一,已故。” “已故?” 九方宿平静的脸上霎然划过一丝诧异之色,惊异顺着眼角上扬,随后沉入了深不见底的阴鸷眸子里。 浮娑笃定地点了点头,“是。神形俱灭,不复回生。” 九方宿蹙了眉头,心上却不似她所想的那样欣喜若狂。事实是,除了旻一,对九方宿的作用不大。 他的野心固然,却也似此番找寻阿水体内的缘生石之力一般,不急不缓。 而令九方宿担忧的是,此事除魔界之外,另有旁人插足。 早将手中的瓷碗搁置在了一边,九方宿负手,神色异常凝重,看着浮娑道:“是谁下的手?” 然浮娑只是摇摇头,“不知。不过此事看来,恐怕是魔界之人的手笔。” “怎么说?” 清风卷起九方宿的衣袂,风度自翩翩,却早没了方才的一度沉稳自矜。 “旻一已故的消息被全盘封锁在青丘,属下也是通过早时安插在青丘的刺探才得以知晓。旻一被刺于灵虚殿,刺杀者掩藏得极好,进出都未曾引起注意。而听闻,使旻一中伤的——是衅神术。” 平静如水的眸子倏然划过一道寒光,似不确定地又在嘴里轻喃了一句:“衅神术……” 衅神术,是记载于上古秘法里的一极恶之术。 传言,使衅神术法者,功法需至仙阶第九重,即破神前的最后一重;而受衅神术法者,无论神仙鬼怪,一旦中招,即必死无疑。 而极恶之处,便落在受法者身上。一旦身陷衅神阵法,先是天功尽失,四肢百骸,无不受血液逆流而致使的贲张爆裂之势。仙骨折损,仙根断裂,而精气外窜,直至将死之时,还不得一点缓和。 而这衅神术,上界视之为邪术,弃之敝履,只认为是魔界之人仍在修炼。 而殊不知,记载此术的秘法也早已失传,消失于了六界。就连曾经一睹的九方宿,也念其毒辣,从没试炼过。 如今,却又重新进入了众人的视野。 第116章 悲悯的神 仔细熟虑一番后,九方宿终是先开口,语气沉沉,道:“并非魔界所为。” “那又会是?” “魔界众部皆本座亲信,定不会擅自行动。而这衅神术早已失传,就连本座也多年未见。持有秘法之人,想必并非得来无意。” 九方宿暗暗吸了一口了气,终是将思绪挑明,“想必刺杀旻一一事,也非临时起意。多半,是青丘所谓的自己人。” 浮娑颔首。 的确,如若是外人,又怎会轻易逃过众人视野,进入灵虚殿,将功至仙阶的旻一给杀害了呢? “此事,青丘的反应如何?” 九方宿问她道。 只怕青丘此事想瞒瞒不住。此事一出,定会掀起妖界统领的秩序纠纷;而神仙二界,定也会插足一二。 浮娑皱了皱眉头,语气里已不再是方才的喜悦,只是眉目中都多了一些担忧来。 “青丘众人行事严密,此刻,该是内中动荡不安了。而日后,恐会将此事率先归咎于魔界,不时会找上麻烦来。” 九方宿点头,倒是已猜到一些。 浮娑见九方宿没有回魔界的意思,便是先开口问了:“帝尊大人,此番,可要随属下一同回去?” 还在思索之际,只听身后的屋子里响起些动静来,便已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了。 “阿九?” 隔得不远,九方宿与浮娑的谈话早是飘到了正在打坐的阿水耳朵里。只是她潜心练气,话中内容说了些什么,她也只是一知半解的。 直至是听着浮娑的声音,她才像被敲了一记似的,赶忙下了床,打算出来一探究竟。 转过门栏,阿水先是见了九方宿的背影。 而窈窕立在他之前的,便是一位身着紫衣的高贵雅致的女子。 且不说紫气旋身更显矜贵,女子的一张瓜子脸嵌在齐整百合髻的下方,便是衬得更加小巧精致。 一副柳叶眉微微挑起,含着秋波盈盈,只是看着阿水的眼神里融着些惊诧的寒光,给这闷闷的暮夏时节划上了匆匆一瞥的阴影。 阿水怔了怔,跟她是一样的疑惑。 浮娑见着面前女子先是心上一惊,她长得分明与那青丘灵十六一模一样,却怎么看,都多了些分呆愣气。 后一联想九方宿下凡的动机,终也是猜到一些。 看来,她是认不得自己了。 浮娑将目光给收了回来,重新看向九方宿,等着方才的答复。 哪知,帝尊却是先回了那呆愣女子的话。 侧了身,眸光瞟向了窗栏上的一个瓷碗,道:“吾有事商议,你且将东西带回去。” 阿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是意识到了什么,继而点点头,道了声:“好。” 随后便又看了一眼浮娑,自己先行进屋了。 “帝尊大人?” 浮娑已是抑制住心上的震颤,开口,又问了他一次。 九方宿回过眸来,声音恢复了以往的镇定,看向浮娑道:“本座派你回魔界找出杀害旻一之人。若上界对魔界有何异动,便及时唤本座回去。” 也就是,现在,他仍会留在人间。 为了什么呢?浮娑有些苦苦地问着自己。 九方宿察觉到面前人的失神,不禁蹙起了眉头,声音沉沉,又问了一遍:“浮娑?” “是。” 她拱手,往后退了几步。已是掩抑不住语气里的失颤。 昏昏的日光照得面前这位素袍公子,有些刺眼。他的眸光却依然不变,只在浮娑失神之时,倏然闪过了一道柔色。 “若是没了头绪,你便可去找身在魔涧的那位。听闻孔壑多出学士。衅神术,恐怕也是他们的必修业。” 九方宿提醒道。 “是,”浮娑抬眸,“既然如此,属下便先告退了,还望帝尊大人保重。” 说着,她即又一瞥屋内。倏而,变成了一道紫气,消失在了午日的暖阳,徐徐热风之下。 仍然站着的那位男子,心上则是恍而划过一道怅惘。 回过了屋里头,只见阿水正背对着他,手上拿着一根筷子,吃得正起劲。 听着熟悉的至轻脚踏声,阿水摆过了头来,面上挂着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笑。两颊嘟嘟的,看来还没将方才嚼的东西给吞下去。 见着九方宿,她便是笑得更粲然了些,不顾嘴里的拥挤,硬是挤出了口气,道:“是吴奶奶送来的吧?以往就吃过,可好吃了,你也试试?” 九方宿没再拒绝,而是顺着坐到了阿水的对桌。面对阿水突如其来的,伸到自己嘴边的一双手,他已是习以为常。 只是自己将手中东西给接了下来,含在了嘴里。 阿水弯着眼睛,“如何?” 九方宿点了点头,“可以。” “可是吴奶奶的一片好意,想来是谢谢你多一些。” 给九方宿送去了一块后,阿水便知道他不会再要第二块。于是碗内,顿时被她给搅得一团乱了。 九方宿则是静静看着对面的阿水。 如此的生活,于她于他来说,都未免过于平淡了。然而,一切本不该如此的。 如今旻一仙逝,平日里和谐的众妖部必定是各怀鬼胎,趁隙而蜂拥而入了。 而不仅权位之争混乱,青丘的内部,必定也是乱成了一锅粥。 而十七子中,又有哪位能真正做到为旻一之死抱以哀恸的? 他本无心插手。 阿水则是觉着对桌那人的目光犀利,一直游于自己身上。恍惚间红了脸蛋,直将碗中东西解决,这才抬起头来,问着:“怎么了?” 九方宿摇摇头,看着阿水面颊尚未消退的一处红晕,不经意间移开了目光,顺着她的耳朵往后望去。 她皱皱眉头,想着也是奇怪。 “今日来寻你的那位姑娘,与你是什么关系?” 知道阿水定会问出口,九方宿只是收回了眼神,如实答道:“她乃吾之部下。” 部下?原来如此。 那倒也不奇怪,方才的女子在九方宿面前为何表现得如此拘谨了。看来九方宿不仅对自己是有些冷情,对自己的亲信也是。 “此次她来找你,想必也是有什么大事?” 阿水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他。那双眸子,分明受不住一点欺瞒。 九方宿也是点点头。后又接着问她:“你听到些什么?” “听到了……”阿水拧了拧嘴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大事一样,然而最后只是摇摇头,道:“倒是没听到什么关键的。想必你的事,也不愿我过多掺入吧?” 阿水眨巴着眼睛看他,九方宿则是提了提嘴角,道了声:“是。” 午后,她将东西收拾了好。 先是去了老先生的屋子里问候了一番,而后便照着他口中所说的东西,提了个方子,就要往城里头去。 走时,还不忘与九方宿打个招呼:“老先生的腿疾犯了,我得上城里为他提些膏药回来。你可有什么需要的?我一并带回来。” 然九方宿只是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什么需要的东西。 看着阿水的背影渐渐远去,九方宿才霎然回过神来。 她一身碧蓝,长裙齐了踝,随风带起裙角似水的滚滚波纹;就连一头青丝,也齐腰长了。 阿水出落得水灵,初见她时,还长得一张鹅蛋脸;现时,却被时光摩挲得瘦削。有时看向她,眸子里已隐退了些许好奇,只有澄澈唯独驻留着。 她的稚嫩停留在相遇的昨日。而今日的她,却是成熟了。 若不渡过此劫,等过了这风华正茂的年纪,她便也会走向凡人不可避免的死亡。 玉指骨节分明,轻轻叩着这松木桌子。 “嗒—嗒——” 随着响声蔓延,空气中,莫名逼上了一些寒气。 随着源头寻去,只见一双瞳眸浸润了滚滚无边的江水,肆意展露空洞与悲悯。 第117章 移步至杉桥 另一边,已近乎离乱的青丘上界。 旻一死得蹊跷。 那一夜,灵山脚下的灵卫轮换,就算是趁隙也没有一丝懈怠。 哪知,魔物这就来了。 “逃过了神兵天将的重重把守,从殿上狐灵七的眼皮子底下趁入灵虚殿的魔物” ——青丘之人如是道。 衅神术虽是极恶之功法,能致目标于绝对的死地,却不免会在动法的周遭产生强大的气流异动。 一如许久前,灵十六在涎玥宫差一点就被灵若礼致死的那次。 九方宿许是念及灵十六的“救命之恩”,当日竟冒着暴露自己身份的危险,自在宫内运功以引起朝黎的注意,这才使灵十六逃过一劫。 灵虚殿是旻一平日的理事处。白日里便向外界敞开,广纳谏言;而一到晚间,便是旻一阖门,进行自省之时。 而也就是衅神术的施展,让值守灵虚殿与宣本长阶两地之间的灵七察觉。 灵七神思敏捷,便是一觉异动,就带上了几名灵卫向殿中赶去。 而到场时,只见旻一长老头朝下倒在了阶梯上,气已绝,神已散。 致死的伤口不见于形,却在灵气施展的现灵术下显露无疑。 筋骨尽断,血肉成泥。 此时的旻一,除了灰飞烟灭外,徒余一具死躯。 此事发生遽然,给本就危如累卵的青丘局势又来了当头一棒。 灵七率先发现旻一后,先是责令封锁消息,后又召集了各亲信。 所谓的各亲信,也不过是现身在青丘的旻一子女们。 除了二姐灵婠至今留在凡间的雪莲山,其余的几位姊妹们嫁走的走,位列仙官的还留在仙界,而渡劫的尚未归来。 场下,现只剩了八位。 聚灵殿,供着青丘世代皇族仙逝者牌位的圣地。 所站之地,与圣灵树筑的宫壁之间隔了一条不远的灵关道。内中池水自天上来,万年而不曾流换,即使周遭有什么动静,灵关道的水面上也甚至激不起一丝微荡。 如此安谧,一如巍凛竖立着的数十墓碑。正中的一块牌位上,入木三分地刻了“始祖灵姬碑”五个大字。石漆经万年而未褪,尤可见昨日之辉煌。 如此静谧,一如安静躺在池上玉棺中的那位伟圣。 殿内,尤可听见几声啜泣。 “爹……” 灵浅溪重重咬着双唇,另只横着的手一直没从脸上拿开,泪水几乎将她的衣衫浸湿了。 众多人中,也就是她哭得最为放肆。 “现今长老殁了,青丘成了无主之城。若再想不出上位的对策,只能任它被四方肆意啃食了。” 灵若礼尽力压着自己的声音,脸上的脂粉被泪刮下来好一大片,本来光华的脸上尽显余悸和沧桑。 周遭终于不再安静。 “青丘皇族由始祖灵姬开国至此已历经数十万年,这数十万年以来,青丘的世世代代,哪一辈的长老不是延续灵姬的血脉?如今长老无故惨死,青丘内再找不出第二接继人,不就是要将江山拱手相让?” 灵七闻言,手里握剑的力度不禁大了几分。 殿上狐,并非只是皇族的守护者,更是下一任长老的继任者。当初旻一便是早有了这个想法,才将灵七封为自己的殿上狐。 他本认为在接下来的几万年,他能带灵七征战四方,博得各方势力的支持。因为历代以来,无不是如此。而哪想意外先行。 “即使找不出继任者,我也定不会让青丘成为俎上鱼肉。” 灵七的目光落在玉棺中,声音沉稳而沙哑。 “而谁能成为青丘之主,甚至不是我们能决断的,又何以得出对策?推举哪一方,是能保全我们大小族人?” 九子灵简轻嗬了一声,眸光扫过在场的诸位。 有苏盼兮阖着双手,任一旁的子女搀着。许久,都未吭声。 “紫墟的成和长老,实力不可小觑,有继任之实,其子扶生又是十六妹的夫婿,念在关系——” “念在关系?”灵简向来按捺不住浮躁,“念在关系,紫墟便能给我们青丘一族好去处,以不至于灭了我们全族?” “简儿!” 有苏盼兮终于开了口,看向此时发怒的灵简,目光里满是无力的指责。 灵简终是咽了口气,几步走向有苏,温声安慰着:“母亲。” “成和灭不了我们。移步至杉桥,也只是做做儿戏。近日若不上提呈令,他日,想必成和也念不得什么旧情,紫墟大兵十几万,可借不可抗。” 杉桥,规模不亚于青丘,但就地位来讲,却只能是落魄青丘一族所栖的一处。 “母亲,您怎么看?” 灵七看向有苏盼兮,祈求得到她的认同。现时旻一不在,当家主母,则是征求意见的唯一来源了。 “青丘世代为我们统领,日子也过得足够久了。” 她下意识抹了抹眼角,最后看向自己的几位孩子,心里终是得了些安慰。 “就这样吧,移步杉桥。” 众人虽心有不甘,却不可否认,这就是当前最好的办法。 灵浅溪没把多少精力放在先前的谈话上,反而是搓了搓眼角,终于待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看向一众问道: “爹的死是魔界所为?” “衅神术,难说不是。” 灵七按住了心底一口气,又道:“此仇积久成深,无论是魔族也好妖族也罢,恨不解,无所眠。” 灵浅溪听着,便是又止不住地抽泣起来了。 —— 浮娑自凡间回到了冬留宫,心中的哪块地方总觉得不适应。 她不明白帝尊大人为何贪恋人世,就算是为了缘生石,那旻一突然薨世,必然扰乱妖界,此难道不是个趁虚而入的机会吗? 兴许她也错了。九方宿向来厌恶卑鄙小人,又怎会如此。 可是今日见那灵十六,分明,就是与帝尊大人的关系不浅。不然,怎会笑得如此开心,全无防备之念? 念之辛苦,浮娑右手一张,推开了冬留宫的巨大石门。 而最近面向魔界的风波暂平,宫里头更是不见有什么人,戚戚徨徨,孤寂无比。 忽而闻到了什么气味,浮娑鼻头一皱,想也没想便知道是谁。 “你带了什么东西回来?” 话一落,承天大殿里便是藏不住一个身影,从某一黑处跳了出来。 仇野一身黑衣,在亮堂的大殿里显得有些突兀。他大踏着步子,笑着向浮娑走了来。 第一句话便是问着:“香吗?” 浮娑看进他的眼里,满溢着欣悦。她实在不知是哪来的欣悦。 浮娑摇了摇头,“又是从哪儿来的奇怪物件?” “吃的,”仇野笑了笑,眼睛定定看着她,忽而从手掌里变出个东西来,“尝尝?” 那个东西色泽麦黄,好像粘附着什么似的。 不过浮娑没有吃的兴趣,勾起了手,还是摇摇头,“成天不务正业,若有闲功夫,还不如——” 她的话还没说完,嘴巴便是一把被仇野塞进了一个东西。 此时浮娑的眼神,可谓能杀人。 仇野得手,也是将剩下的塞进了自己嘴巴,看着浮娑笑得开心,“凡间得来的,你去办正事,我便是小跟班。” “你怎么擅自脱离魔界?我们二者都走了,若此时魔界被偷袭了该怎么办?” 仇野看不得浮娑生气,便又是笑着安慰,“定不会有下次了,歇歇气。” “话说帝尊大人不打算回来?” 浮娑摇了摇头,“他命我们找出杀害旻一的真凶,从衅神术入手。” “衅神术……”仇野沉思了会,看向浮娑又问:“可有什么指引?” “朔连。” 仇野吭哧一声,“果不其然,有天小子的事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勾了勾手,斜睨向浮娑,见她还是皱着一副眉头,便知此事棘手。 “这事就交给我吧,正好想去对付对付他。” 他一副志高模样,不禁让浮娑一挑眉,“他可没少受帝尊大人的罚,小心怨念积深。” 仇野听着浮娑话里似有若无的关心,已经是心痒痒了。 道了声:“知道。” 第118章 君伴回家路 阿水特意避开了往日常走的长马街,因着实在不想与倾月坊的人碰面。 听说秦姑姑在玉娘走后,又是不知从哪儿物色了姑娘来。那位姑娘也称得上是国色天香,却总不对青客们的口味。 然而阿水只是心里想着,想着迟绥带方涟儿安顿好了没,安顿在了哪儿,有没有碰上危险,迟绥那个伪君子又会不会吃她的豆腐…… 想着想着,她的心里头便又添上好多事。 这地方不似长马街的繁华,却总归具备街道的两边,有些凄凉开着的铺子,步履不甚匆忙的旅客。 多令她移不开眼睛的,便是那街角巷头绻着身子的两个孩童了。 他们顶多也就七八岁的年纪,在这即将入秋的时节还穿着三伏天的衣裳,衣裳褶皱发了黑,实在盖不住两个小小的身体。 阿水多留意了几眼,手攥紧了背篓,便暗暗加快了自己的步子。 待从药铺装了些草药回来,阿水则又按着原路来到了这儿。 她本想就着邻近铺子买些东西施舍给那两个孩童的,却发现那儿已早自己站上了一人。 阿水眯了眯眼睛,不对,他是蹲着的。 黑金赤袍的底端几乎要曳地,看似矜贵的他却一点不在意似的,目光认真,定定落在眼前两个孩子身上。 向他们伸出的那只手上,可见拿了些吃食。 孩子们收去,一点没客气地大口啃起来。 阿水第一眼见到那人,便知自己不会看错。她几步子走近,直接就蹲在了那人身边。 笑道:“怎么如此巧?” 千岁收回了手,目光终于从孩子身上收回来。那双眸子依旧动人,几乎是噬人心魄的,又将阿水的模样给映了进去。 “当是随你来的,你也知道。” 千岁噙着一个温和的笑,一如他对眼前这两个孩子一样。 阿水便是点了点头,随后看向孩子,问着:“你们——是兄弟吗?” 面前这两个七八岁的孩童都是男孩,一个孩子看着无邪,而一个看着稍大点的,则生着一双提防谨慎的眼睛。 定定看着阿水,那大些的孩子便应了话,道:“我是哥哥。” 阿水长长地“哦”了一声,稍候了一会,待孩子们吃完手中东西,她便是又止不住地问了: “你们自个儿在这,可是有家能回,家中尚有亲故?” 没想到的是,那大些的孩子竟真点了点头,“有家。” “娘亲还在家中等着我们呢!” 大的说完,小的便又急不可耐地接上了话。想来是受了好意,心头便不觉得面前的一男一女有什么危险了。 阿水笑了笑,“原来如此。可是要带些吃食,衣裳什么的?” 她又问着。 虽说孩子的母亲尚在,有家可归。但看他们的样子,家中的境况定没有多少胜人意。何况一个母亲竟等着稚气未脱的两个孩子回家,想必,自己的情况也是不景气。 “若有需求的,我看看能不能帮上一点。” 阿水见着两兄弟一脸疑惑的样子,立马又补充了一句。 兴许是她的笑没有一丝恶意,那俩孩童便是放下了戒备,声音未脱稚嫩,即是跟她与千岁说道了起来。 原来他们本不住在都城里,而属城外的一个小村庄。孩子的父亲去得早,家中只留了个常年患病的母亲。 村里头虽有邻里照料,但总不能维持日后的持久生计。母亲想不到办法,只得叫两个兄弟来到城中乞讨,看看能不能得到某位好心人的施舍。 听到这,阿水便立刻站起身来搜罗搜罗自己。结果——几乎是一个子儿都没了。 她又蹲了下来,刻意往千岁那方靠了靠,小声说着:“怎么,你可有带些盘缠出来?” 千岁看向她一副有些窘迫的样子,不禁勾唇笑了笑,也是小声回道:“吾要盘缠做些什么?” 得知无果,阿水便是有些面色难看地抿起了唇来。 正盯着地上出神想法子呢,忽闻孩子们惊叫一声。 抬眸一看,方才还推脱没银子的千岁手中,不知何时就添了许多物件。 阿水真是哭笑不得。看着一脸矜持笑得优雅的千岁,她又是问了:“你不是说没盘缠的吗?” 千岁站起身来斜睨了眼她,勾起的唇角尽显挑逗:“银子哪有这些东西好使。给你银子你还消购置,岂不是劳神?” 说着,他便将东西交到了孩子们的手上。 阿水看着,不禁感叹道:“还是千岁出手阔绰……” 那俩孩子收到东西后,脸上的疲惫似乎就在一瞬间消灭了,马上迎来的是两个纯纯的笑颜与不约而同的道谢声:“多谢神仙哥哥,还有神仙姐姐!” 阿水与千岁自是笑了。 问他们家在何处,说是一个叫藤山的地儿。 “我们哪时候能再见呢?” 大些的孩子开口,看向正要背对过他们的二人。 “说不定,兴许我会去那儿看你们呢!” 这种东西真是说不准。 两个孩子收获满满,终于是从泥垢地上站起,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拍,几个步子,屁颠屁颠就往村子里的方向去了。 阿水则是同千岁一起,并肩走着。时间未至正午,气候竟有些微凉起来。凄凄的风一吹,惹得肌肤有些哆嗦。 “好快,都入秋了。” 千岁点了点头,答道:“是很快。” 阿水感受着指尖凉意,轻轻触碰着有些带刺的背篓。目光则是放眼于前方草木,泛黄的干草斜斜铺开一条长道,有些没过了膝盖,不经意擦过,带起一些骚痒。 忽然,她觉得手背被什么东西给捂住了,那感觉,比这天冰凉更甚。 阿水一惊,蓦然扭过头看向一旁的千岁。见他也正看着自己,眸中有流水三千,藏不住内中温柔似阙。 “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她眉心微皱,似是有些担忧。 “习惯了,凉也就如此,不会更甚。”千岁笑道,“背篓挺重的。” 说着,千岁便将背篓扛在了自己身上,“女子切不可受如此之罪。” “这算什么的?” 阿水便是笑了,为眼前这背着背篓的滑稽人也罢,为千岁所说的话也罢。 “许久不见你,每次见你都要个特殊日子才行。”阿水似有些抱怨地嘟囔着,不知不觉,就走在了千岁前头。 千岁见不着她的正颜,却又早知道她的脸色了。 不禁笑问她:“怎么?是有些想我了不成?” 深黑色的眸子如醉如痴,却不知是为对付自己那颗心,抑或垂涎眼前人。 阿水不以为意,挑了挑眉头,有些逗趣地摇摇头,“非也。” 千岁勾了勾嘴角,却含些苦涩在里头。目光不禁从她身上放远了,飘向某个阴暗无比的角落,落在了那陪伴自己万年的人身上。 “想有何用?心里想着什么,终是没个目标,老天爷也不知道你要什么。要我说,当然是期待了——期待见面,老天若感应到了,便也会施施善心。” “你看,老天这不就将你给带来给我了吗?” 阿水扭头看向千岁,笑得开心。那双眸子从来澄澈到底,氤氲着数不清的期待,亮亮地映上千岁的影子,教人难以移开。 因此心,早被收敛。 第119章 藤山又现过往 千岁移向远处的眸子依然留驻,那一刻,他多想转过头看看她。然而只怕一眼,一眼,就足以让他颠覆内心的想法,抛弃万年以来承受的孤独,抛弃以往铺垫的所有努力。 所以他只是迎着微风,微微阖了眸子。突出的喉结不经意滚动,吐出了个“嗯”字出来。 “就不送你到家了,”离村里还有几里路的时候,千岁对着阿水说道,“回去了就好好休息,不要过劳。” 他的嘱咐很贴心,似有意无意的,总能让阿水从中感到温暖。 阿水则是深深点了点头,从他手中接过了背篓。 最后看了眼那比自己高上许多的千岁,温温凄凄的风拂起他的发丝,左手自然地抵在腹前,另一手又惯常地摆在了背后。 想来九方宿也常如此,看来,这也是神仙家的正宗姿势呢。 阿水朝他摆了摆手,浮着花色的唇角淡淡勾起,融进了秋日仅存的些和煦。 “再会。” “再会。” 千岁默默站在原地,直看着阿水的柔弱身影消失无踪,眸中泛着的光华渐渐退却,终于显露出黯淡。 那样子,似乎要与周围的凄清相融,裹挟着卷入无边的荒芜草地。拨开蛮棘,只见又一重的晦暗无垠。 千岁拂了拂袖,转身消失在一片雾气中。 阿水将东西带回给了老先生,此时他的儿子正在炊米做饭,听闻动静,便知道是阿水又来了。 他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先是将阿水的东西收起放下。随后笑脸嘻嘻地指着老先生的屋子,声音有些憨厚:“爹爹在屋子里等你呢。” “等我?”阿水心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后便点点头应是,拍了拍他道,“知道了,看着火,别给烧着了。” 担心可有依据。前不久他正因此事差点将整个屋子给烧着了,还好当时发现得及时,阿水暗暗叫九方宿帮忙,便是止歇了这一祸患。 “是!” 阿水来到老先生的房间,他已有好几个月不能下床,此刻正卧在榻上,气色不甚佳。 她有些担忧地凑近,眼见老先生一日不如一日的境况,她虽不愿意接受,但心中大抵都已有个想法了。 老先生招呼她坐下,语气有些不稳,总是说一句话咳好几声的。阿水听着,心也跟着揪紧。 “阿水啊,这些日子以来,可真是要感谢你……” 老先生的感谢措辞总是能教阿水感到动容,以至于听着听着,她便有些坐不下去了。 “先生,您这些话大可留到以后再说。” 老先生摇摇头,反驳了她道:“哪有那么多以后呢丫头?我能看见我的以后,而你的以后可长着呢。难道你打算一直待在这儿,直到终老?都是不可能的事……” 阿水没法辩驳,只能细细听着,淡淡点头应着。 “我若不在了,想必你也能好好照顾自己。那位九先生看来人是不错,若能托付了最好——当然我也没这法子给你做媒。” 老先生想笑,却只是“咳咳”了两声出来。 “我再清楚不过你的善心,善心虽好,却也要时刻提防,切不可教人给利用了……” “你若出了山,更要警惕世事险恶,人心难测。你一个姑娘家,少说,最不可让人欺负了!” 阿水点点头,自是有些苦涩地笑了,“那定不会。” 以她的功夫,只教旁人不要来骚扰自己才是。 对话谈到了晌午,待老先生咽下几口饭,阿水也是出去了。 回到自己的小木屋,发现九方宿正在闭目养神。阿水放轻了步子,没承想还是将他给唤醒了。 “回来了。” 九方宿刚睁开眼,便见阿水拖着一副忧伤的脸,与这渐浓的秋意倒是合得正来。 “嗯,方才还与老先生谈了会儿。” 阿水答得有些漫不经心,搬了条凳子,自顾地坐下,开始倒腾起自己的弓弩来。 九方宿能从她的话中听出些什么来。 人世疾苦,生老病死唯头一等。 “生死乃自然之道,就连吾等也不能避免。” 阿水怔了怔,似是没想到他的此番安慰。想来,九方宿也是什么都懂的神仙。 “你也会——”阿水没说出后几个字,看着九方宿,有些不可置信。 九方宿点了点头,“纵然寿命比及天地,却不可避免变故。若有一日真死了,倒不如说是个解脱。” 阿水的心一震。她从来没想过九方宿会跟自己说这些话。活着究竟有多苦,对他来说,死竟能成为一种解脱…… 兴许,拥有着比及天地的寿命,便是教他能看尽六界繁荣化为枯枝,新泉凝为严冰,四代同堂被打破,死亡犹如平静湖水涌入他的生活。 虽不致死,却尤胜死。 她的心忽而疼了。她认识的两个神仙,似乎都有着难以言说的孤独。光凭自己,实在是化不开。 “即便如此,还是先将繁华看尽,再等候那所谓的死亡吧。” 几日后,老先生在睡梦中离了世。 那一日,天气有些反常地转暖。是老先生平日里最喜欢的晴日。 阿水请了城中的一位先生作法,好给老先生送完最后一程。那几日,阿水的膝盖都跪肿了,头也磕破了皮。 入葬那日,她又在墓碑前跪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最后,她发现自己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有些恍惚的她,似在深林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只一眼,她便安下了心。随即,她便有些支撑不住地倒了下来。 最后有冷风从她袖子里蹿过,可除外的地方,都是暖的。 轻嗅过去,那是一度被她认作为神仙气息的莲花清香。不知不觉中,她将自己缩了缩,嘴里喃喃了些什么,连她自己都记不清楚了。 九方宿眉心微微蹙起,很快,又舒展下去。似是有些释然地吐了口气。 他将丧服的帽子往上拉了拉,将阿水往里包了些,想着能避点风。 玉指不自觉地向她那有些泛红的鼻尖探去,触碰之处,皆是冰凉。他奇怪。 —— 藤山,那日受了阿水和千岁接济的两个孩童回到家,终于不用再四处奔波,算是过了几天安稳日子。 他们的母亲从来没见有哪个人出手如此阔绰的,因着不好下床,她便是靠在床上,向老天祈福保佑…… 那几天,他们家难得过上了几天好日子。 老二闲不住在家,便是东跑西跑,成日在村头边上逛。 拿着木枝在地上画圈,他忽而看见面前蹿出的一双鞋子。眸子一抬,底子里尽是惊喜,“神仙哥哥!” 他猛地跳起,想拉起千岁的手,却没发现千岁此时的脸色不太好。那日见的温温柔柔的眼神,今日变得有些疲累。 千岁轻轻将手一抬,孩子的手便落了下来。 正当老二还在疑惑,想问千岁怎么了,突然就见从他身后蹿出的一个庞然大物。 一下,他便瘫倒在了地上。 千岁却是不动声色,转过身消失了。 惨叫声开始,不绝于耳…… “啊——” 阿水从噩梦中惊醒,稍晃,她立马褪去了丧服,下床找到了九方宿,语气中可见得急促: “带我去藤山!” 第120章 独当一面对蛇妖 阿水的心从未感到如此慌张。先前脑子里闪过的种种分明似梦,而她却无比肯定其中的真实。 梦里她看见了一处村庄,而内中却不甚安宁。一个个如蛇状的庞然大物盘踞在村头,探着巨大的头颅旋绕于屋上,猩红的眸子——好似正盯着她看。 而慌乱窜逃的人影中,阿水看见了今日相遇的那俩孩子。 此处,正是藤山。 以九方宿的修为,先前在屋外打坐时,他的确嗅到了一些不寻常的气味。只是妖物祸乱人间一事,他九方宿着实不想插手罢了。 如今应阿水的要求,他也只能顺了。 九方宿带着阿水来到藤山,不出所料,眼前的村子正火光四现,缭绕的烟雾混杂着人血的腥味,直直飘到阿水的鼻子里。 她的心一怔,想也没想地就拉上自己的弓弩往前跑去。 九方宿看着阿水的背影,眉头一皱:“自己一人,当真应付得过来?” 他不否认阿水在接受了某位名师的指导下逐渐发掘身体中的气,虽她日日躲着自己修炼,九方宿却已早知道了她的功底。 只是他尚未察觉阿水气中的缘生石气息,想必被发掘的力量也只是她身为灵狐的根基罢。 而如今要她独自去面对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蛇妖,以她的功法——想必胜算不大。 阿水几乎是飞奔过去的,走到村口时,她看见一只大蛇正扭着自己的身子,要将一人活活窒息而死。 她拉开弓箭,朝着那只蛇妖的头部就是一击。 然而蛇妖只是吃痛,松开了蜷缚着的身子,一人应声而落,已无了呼吸。 那只蛇妖却只抖了抖身子,猩红的巨眼朝着阿水看来。咧开的巨口吐着几尺长的蛇信子,似正等着阿水人入蛇口。 没等阿水反应过来,它只是短短缩了身子,蓄力向她这边冲了过来。 阿水赶忙躲到一边被掀翻的篓子后边,好在只是被蛇妖磕了一下。 虽说蛇妖体型巨大,但这也是个致命的弱点,足以让灵活的阿水给她致命一击。 她没有犹豫,准确找到了先前蛇妖被自己射伤的口子,蓄力又射出了一箭。 这一箭汇聚了她体内的玄气,力之巨大,落到蛇妖身上时,只听它发出一声怒吼,巨大的蛇尾便是一扬,狠狠打在了阿水的背上。 阿水吃痛,连着在地上翻了几滚,终又找到根木柱,得以搀扶。 扶着剧烈灼烧的心口,阿水喘着粗气看向方才那只巨蛇。好在,它已是没了气,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然而这只是一只,村子里的各处,还有更多的蛇妖肆虐。 想到这,阿水忽然觉得头有些痛。搀着木柱起身,她又下意识地望向了村口,紧皱的眉目里泛些光亮,似乎在期待些什么。 “阿九……” 她默默念着,却终未停留,持着弓箭,则是又往更深处走去。 一路上,阿水已经见了无数具尸体,多是手足残缺,分不出形态的。而她一直记挂着的,却一直未出现。 “是错过了吗?”,阿水心中担心着。 直到面前又出现了方才那样的大蛇,她才拾掇心绪,奋力拉弓朝着那大蛇的头部射去。 那大蛇有所察觉,忽的将身子转过来,现出了在它怀中挣扎的小孩身影。 阿水的眸子一震,赶忙抽出第二支箭,想在蛇妖将他窒息而死之前将其射死。 然而那蛇妖见到阿水,却是乖乖将怀中的孩子给松了,转而向她缓缓而来。 阿水怔了一下,看向那蛇妖的眸子。不同于其他蛇妖的猩红,它的眼睛散发着浓浓的墨绿,好像会说话似的,危险而神秘。 然而阿水并没时间想那么多,她蓄力射出第二箭,直直落在了蛇妖的脖颈上,而它却并不如所想的那般倒地。 像是一点没受影响地,它缓缓低下了头,将整个身子放在地上摩挲。 阿水意识到不对,眼看着蛇妖就要朝自己扑过来,两周并没有什么可以做抵挡的地方,她只能跳到了屋顶之上,找准时机再对蛇妖进行攻击。 而它似乎异常通灵性,在阿水还没射出第三箭时就迅速直起了身子,尾巴重重地朝她所在的房顶拍打下去。 阿水虽躲过了袭击,却也连带屋顶上的窟窿落到了地上。 她只觉得浑身都要散架了,奋力睁开眼睛,只能见灰暗的夜空,没有一点光亮,甚至连颗星星也见不着。 忽的,视线里多出个狰狞的脸,四下泛着墨绿的光华,直要将她给吞噬进去。 阿水还没完全丧失意识,她摸过一旁的弓箭,心里默念着什么——这是迟绥教给她的术法,咒与术相辅相成,集箭矢一点,凝心中之气,一举落定。 “我不会死,至少不是今天……” 看着蛇妖慢慢接近自己,待它的大口张开,阿水则松开了手中箭,看到它精准落在了蛇口内,蛇妖一震,整个身子都顺着窟窿滑了下来。 阿水奋力转身,直至听到一声巨响,她才有些疲惫地阖上了双眼。 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她只觉得身子涨涨的,似乎有股力量在冲入,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得以与自身所有之力融合。这之后,自己才得些安稳。 再次醒来时,阿水的眼前还是一片空空的屋顶,而身旁的巨蛇却早已不见了。 她拿起弓箭走出门,记忆中的一片狼藉已经不在,呈现眼前的,只是受灾的破落屋子,星星燃起的火苗。 那股难闻的气味,竟也消失了。 阿水的步子有些沉重,脑子也依旧昏昏的,她只是迫切找到一丝活的迹象。 终于,她在村中的一处角落发现了九方宿。 他半蹲着,白色的袍子没染上一点血迹,显得格外耀眼。 “阿九?” 阿水疑惑地唤出声,想必在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是他替自己收拾残局的吧。 九方宿闻声转过头,眸不改色道:“醒了?” 阿水“嗯”了一声,随后注意到被他挡着的一个人,脑子忽而清醒,阿水几步上前蹲下,惊喜道:“老大?” 孩子半睁着眼,身上有些伤,却不是非常严重。见了阿水的脸,本来平静的他却有些焦躁起来,害怕地往后缩了两步。 阿水半伸出的手停留在半空,有些奇怪,“怎么了?” 他不答话,只是缩着身子。 看向九方宿,他也只是答道:“许是受惊了,全村就留下他一个了。” 阿水眸子一震,不可思议地望向九方宿,喃喃说着:“我昏迷了……那之前,我分明已经杀了两条蛇妖……” 阿水不敢问九方宿,问他那时候在哪儿,问他为什么不出手相助,问他怎么忍心看着那么多人葬身…… 九方宿似乎察觉到了阿水的不安,她的疑惑,只是他没办法回答——那时候,他都干了些什么。 去会了一面故人?质问了其中缘故? 诸多理由,不敌如今眼前人的悲恸。 然而,他刚想说些什么,却只觉得浑身忽而发冷,箭似的眸子望向阿水,已不见平日里的沉稳冷静。 此时的他,是阿水从未见过的阴鸷冷厉。 心中的疑惑被她抛在一旁,阿水看着面前痛苦的九方宿,刚想伸出手问他怎么了,却被前方传来的一个熟悉声音给顿住了动作。 “好久不见。” 第121章 阿水的意念 阿水想也不用想就能知道那说话的人是谁。与其说阿水疑惑为何他会在此时现身,不如说她内心的忧惧大于好奇。 此前蛇妖作祟风波才平,如今九方宿又陷入自己未知的危险……而他不请自来,阿水不相信这仅仅是个巧合。 阿水缓缓收回自己的手,顿了顿,转而看向后方的孩子,温声问道:“你自己能走吗?” 老大闷哼了一声,点了点头。虽是应了,但他的眼神里的恐惧与厌恶,却是被阿水深深印在了脑子里。 她的心一疼,那时候的自己,是不是也像他这样呢。 “能走多远走多远,去长马街,去大泗都城,总会有人接济你的。” 阿水又嘱咐了几句,看着孩子起身,她又有些担心地看着面前的九方宿。 她没法身临其境,只能先解决眼前之急。 “怎么了?这么巧的事,又被你给赶上了。好师父。” 阿水站起身,走到迟绥眼前,特意挤出了个笑来。 迟绥还是往日的样子,戴着一顶斗笠,特意不露出那双危险的异瞳。石鸦色的鹤氅在即将破晓的风中摇曳,一如往常地给阿水带来仙人的感觉。 迟绥倒也是笑了,应了声“好徒儿”。 随后他看向阿水身上的伤,与她紧紧握在手里的那支弓弩,想想便知发生了什么。 半打趣道:“你要用为师教你的术法杀了为师吗?” 阿水一怔,拿着弓弩的手紧了紧,“那也要看师父此行的目的是为何了。” 她下意识往后瞥了一眼九方宿,他依旧半蹲在地上,一点想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阿水眉头一皱,转而看向迟绥,冷声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迟绥一笑,吸了一口山间清气,忽而爽朗了声音,道:“此行,当是应徒儿先前心心念念的条件了。此次兑现完毕,徒儿你也大可不必日日担忧——你还欠为师什么了。” 阿水轻“哼”了一声,“条件么……” 她一直没敢对迟绥袒露心扉,害怕被他抓住什么把柄。而阿水从一开始便也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无非是更强的力量。 今日在这,他断不是要夺取自己的力量了,恐怕—— “抱歉了师父,今日实在不是什么好日子。”阿水对他笑了笑,手上的弓却早止不住地搭了起来。 迟绥见状也没多说话,而是从胸口处取出了一张符纸,在上面比划了些什么,随后便将它定在了半空中。 阿水感些奇怪,却不敢妄然下手。 “你在做什么?” “若你想杀我,不如趁早。” 迟绥落下一句话,便盘坐在地,从腰间取出了那只葫芦,指尖取血滴入内中,开始了运势做法。 迟绥的冷静反而让阿水有些动摇。她的脑子此刻充斥着不确定,她不懂迟绥的做法,她不知他是该杀还是不该杀。 她从未杀过人。 手上的弓,忽然间重了许多。 许久,阿水才又开口:“村中的蛇妖,是你招来的?” 迟绥摇了摇头,“我与藤山村人无冤无仇,无利可享,何必耗费心力。” 他这么一说,反而让阿水确定了些什么。 她继而问道:“你对阿九做了些什么?” 迟绥轻笑了一声,反问道:“之前么?那可没有。” “那他又怎会如此痛苦?”阿水几乎是喊出来的,箭在弦上,就快到了不得不发的境地。 “痛苦么?这可要问你自己了。你可对他做了些什么?” 迟绥藏在斗笠下的目光忽明忽暗,似利剑般向阿水射来。她的手忽而一颤,声音也有些抖动:“我?” “你接受为师的指导,倒也是不论糟粕精华,一并吸取了啊。”迟绥笑道,继续手中的动作。 葫芦中的鲜血在阿水看不见的地方四处蔓延,缠绕住了她的身后人。九方宿闷哼一声,一只手陷入了泥土,阴鸷的眸光紧紧盯着迟绥,吐出了几个字来:“斯人卑贱。” 阿水闻到动静,扭头看去,声音里尽是担忧:“阿九,你怎么样了?” 没有听到回答,阿水的心则是又提了起来,看着眼前的迟绥,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此前你接受了为师的种种功法,有吸收了确乎能提高功力了,也有用了丝毫不见作用,而怪你过于蠢笨而发现不了的。” 迟绥这次倒是乖乖答话了,又说到:“你体内吸收了辟魂草,表面无毒无害,用在己身的确没什么作用,却能对本体一直接触的人产生作用。功力越高,辟魂草便越能与之产生联系。” “而为师吸收的则是七魄草,辟魂七魄一遇,唯受阳面所控。以魂魄为通路,以他的功法为我之用。” “此前万莫山一见,我便看出了你口中的那位阿九并非常人。本以为自己命数已定,却怪你们疏忽大意,才造得今日局面。” 阿水这下是彻底明白了迟绥的诡计,她知道他好强,却没曾想他的野心如此之大,布局如此之深。 如此想来,她与九方宿住在一起也近一年了。这一年里,她便是他的毒害…… 想到这儿,阿水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的疼。果然,方才九方宿对自己的防备都是应该。 “阿九……对不起……” 阿水的眼神一厉,看向迟绥道:“那你也该知道,现在的我能一箭送了你的命。” “不妨试试。” 阿水一怔,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她拉紧弦,对准了迟绥的身子,眼一闭之间,那支箭竟被什么东西抵挡,落在了迟绥跟前。 “这是……结界?” 跟着迟绥的那么多日子里,他可是从来没教过自己这招。 “哼,早前与你说了,只怪你下不了手。没想到不属于人界的东西,竟也能有属于凡人可悲的同情心。”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阿水再次将箭矢对准了迟绥,尽管她知道这似乎不管用。 不属于人界……难道是自己?不,不可能。 “你不是一直想从我这知道你的身世吗?不过问我,还不如问你的阿九。” “迟绥,你在这时候整身世一出,让我心绪不宁——可真是你的一贯作风。” 阿水承认,她的心乱了。 体内有正有一股什么力量窜出来,极其不安分,然而这股力量承着她一直不愿接受的念想——邪恶之花正在心上某一处扎根。 而迟绥此刻,正肆意享受着从九方宿体内灌输而来的功力,根本没注意到阿水的变化。 只是有些调侃地笑笑:“没了你的阿九,你的确是什么都应付不来啊。以前为师教过你的东西,你都忘了吗?” “教过我的东西……”阿水轻哼了一声,“怎么会忘呢?” 她拉紧了弦。 第一次,她没望向目标,而是将自己的所有目光集中在了箭矢一点上。 那闪着亮光的一点,也是刺入敌人要害的一点,此刻不仅是冰冷的利器,更是她的意念。 阿水听得清箭矢划过凝滞空气的声音,也清楚听到了利刃刺入肉体,男人发出闷哼的声音。 转眼再看迟绥时,他的右臂已被深深刺入了箭。 第122章 她的软肋 右臂正有鲜血汩汩流出,给这石青色的袍子添上些许暗沉。 迟绥无力再支撑结界,看着这支几乎贯穿了自己整只胳膊的箭矢,他不可思议地向前望去,半张的嘴巴似乎是要问些什么。 可终究只是笑笑,“徒儿的好箭,竟能把为师的结界给破了。” 苦笑之下,迟绥不得不承认,这绝非普通的箭。仅仅是刺入胳膊,他已能从小小的伤口中感受到弥漫的邪气了。 难不成,阿水她此时已经发掘了自己的能力? 可为何她的那股气息如此微弱,跟九方宿的完全没得一比…… 迟绥勾了勾嘴角,吃痛将葫芦收在腰间。站起看向阿水后边的九方宿,说着:“此法一断便不能延续,可还要多亏了你的箭法。” 阿水也有些惊奇,可现在并不是好奇的时候。 她看着迟绥的狼狈模样,手里的弓箭还悬在空中,对准了他的心口,脸上没有一丝的怯懦,问他道:“你想走?” “徒儿可愿放我走?” “不可能!”阿水拉紧了手中弦,就差一步,她就可以彻底解决眼前这个诡计多端的男人。 迟绥苦笑一声,“徒儿可真是没有一点对师父的感情呢。” “多说废话!” “既然如此,师父这也就不留情了……” 方才在结界内,他已吸收了九方宿的部分力量,虽还未能较好融合,但说要使力对付眼前这个女子,想必已经足够了。 话刚落下,迟绥便从双掌运出一股气,朝着阿水的方向攻击而去。 阿水见状立马松手,任箭流与气流相撞,自己则转身跳过了气流的攻击范畴。 结果是,迟绥那股杂流更胜一筹。 阿水没犹豫,打算在此彻底解决了迟绥,于是立马搭箭又转向了迟绥。 可这次,她的眼中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阿水!不要!” 迟绥听到声音,心中突然一紧,转过头忽然迎上了方涟儿的怀抱。 与其说是怀抱,不如说,方涟儿将自己挡在了迟绥的面前。 阿水看着眼前状况,手中的箭忽然没有了方才的攻击力,缓缓放了下来,不解开口道:“你们……” 迟绥推开方涟儿,语气带有几分诘问,却仍掩饰不了身体上的痛楚,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快走!” 方涟儿摇摇头,仍是将自己挡在前头。看着阿水的眼里有几分愧疚,更多的,则是求情。 “阿水,你就放了迟绥这一次,可以吗?” “涟儿……你?” 眼前的方涟儿,不再是倾玉坊里面那一舞媚众生的涟儿姑娘,只不过是穿着寻常衣服的姑娘家罢了。 而这样的她,又怎会与迟绥走到一起? 阿水不解,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询问。 她有些艰难地开口:“涟儿,我不能留他。” 说着,她便又想举起自己的弓来。 “阿水,就这一次,就当是为了我……行吗?” 方涟儿的声音止不住哽咽,往日载着秋水的眸子却在此刻留下了咸咸的泪水。迟绥待在她身后,硬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力量在自己的体内尚未达到平衡,方才他对阿水的那一击,则是打破了那浅浅的平衡木。若再出击,只怕自己会走火入魔。 “涟儿……” 她挡在迟绥身前,也实在让阿水找不出空子。 她一咬牙,终还是收回了弓箭。只问她:“为什么?” 其实不问,阿水也该是知道答案的。 方涟儿顿了顿,直至自己的心不那么跳了,她才吐出来几个字:“我不想他死。” 阿水没说话,而是看向她身后的迟绥:“若下次再见你,不论如何,我定会取了你的命。” 而此时的迟绥,还在方涟儿此前的话中没缓过来。 方涟儿转过身,看见了迟绥的伤口,想也没想地便扯下了自己的衣服为他做了简单包扎,“我们走吧……” 迟绥应了声“嗯”,将走之际,却又被阿水的唤声给叫住了。 “阿九还没恢复,这是为何?” 阿水半蹲在九方宿身旁,先前停留在他身上的担忧眼神到了迟绥这,便又成了戒备,势必要从他的嘴里得出个答案来。 迟绥顿了顿,接着说了声:“三根草,能化作真气,补其神虚。” 说着,他便与方涟儿出了藤山。 方涟儿最后从远处望了眼阿水,心头默默念着:“阿水,对不起……” “阿九……” 阿水轻轻叫唤着他,可不知从何时起,九方宿便阖了眸子,再没睁开。可是探他的鼻息,还是活着的。 莫非只有拿到那三根草,他才得以睁眼吗? 阿水握着他的手,从未觉得如此冰凉。那股寒凉,比及初秋的干冽的风,甚至更甚。 这番样子,她实在不能将九方宿送到哪儿去。 只能驮着他,在这早被毁坏的藤山村里寻一处尚能遮风避雨的,将他给安置下来。 默默看着九方宿,阿水第一次感到心中如此无力。 头疼还在持续着,身上的伤痛也未减半分。迟绥口中有关自己身世的那番话依旧萦绕耳边,对九方宿的愧疚也是深深缠绕心底,丝毫不减退。 可转眼看向一旁被自己搁置的弓箭,阿水提醒着自己:路还远着,不能止步。 —— 旻一死后,整个青丘便由了族母有苏盼兮主掌。 故而对于她做出的移步杉桥的决定,族人也只能背地唏嘘,而不能妄然忤逆。 青丘一族将旻一之死昭告了六界。 也在那时,身在神界的灵姻才得知事之原委。她离开了欠雪庄,一贯平静的脸色,在那日终于显出了悲伤。 神尊亲临青丘,一是为了旻一入殓一事,二又为了主掌成和入主青丘。 有苏盼兮带着皇室子嗣移步至杉桥定宫,相较其他的领地,杉桥得了神尊的神谕,享有只比青丘低一阶的地域特权,即不受异族的侵扰,得以在此安稳世代。 而成和顺理成了青丘的长老,日后除了执掌青丘各项事务,更是要揪出杀害旻一的真凶。 即使明眼人都知道,真凶身在魔界。如若要揪出真凶,无异于对魔界进行讨伐。 故而此事时被耽搁,连同着上一任青丘长老第十六子失踪一事,渐被世人淡忘在记忆里。 可涎玥宫的落梓轩内,窗棂一边,总能见一位翩翩公子对着窗外发呆。时而摆弄着手腕上的红线,相较窗外的鸟语花香,他的那边,总是凄冷。 第123章 雪莲山的狐仙 “三根草?” 正在出摊的老板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她的身上可谓褴褛,带有污渍的衣裳甚至沾上了不知什么东西的血渍。 而她的脸上也是异常疲惫,抛开污点不谈,那张娃娃般精致的脸上没有一点情绪,唯有一双清灵的眼睛,透着些活人的光亮。 店家逐渐放慢了手中动作,心头有些疑惑,细细为她讲解道: “杂家不知姑娘要取那三根草作何,只是——那三根草并非市井兜售之物,传说它的功用之大甚于仙草,而它的所生之地,乃几百年前戒闻法师封印妖物的雪莲山。既是传说,直到如今,也无人见得三根草的真面貌。” 那店家顿了顿,“嘶”了一声,继而又看向有些迷茫的女子,说着:“姑娘此去寻找三根草,多半会是无功而返。杂家在这好心提醒姑娘一句,那雪莲山可是邪恶之山,路人都唯恐避之不及啊!” 听着店家的好意提醒,阿水只是点点头,道了声:“多谢,我会多加小心的。” 看着阿水坚定离去的背影,那店家只是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回过头又接着操持自己的生意了。 “雪莲山……” 阿水默默在心底念着。当初陈宜与她提及过这雪莲山,说是狐半腰的祖先临及之地,突遇雪崩而被狐仙所救—— 而这狐仙,难不成就是几百年前肆虐大陆,而被戒闻法师费力封印的妖物? 心中出此想法,阿水看着自己手中的弓弩,只坚定了自己前进的步子。 不论如何,这雪莲山,她是去定了。 阿水无法带着九方宿一起,只得将他留在藤山村的一处屋子里。想着他平日也无需饮食,这几日的光景,应该也是能应付下来吧。 虽是这么想,阿水还是一刻不敢耽搁。她不会骑马,只能租了辆马车,赶了三四天,终于是到了雪莲山的附近。 然而不敢再多靠近,那车夫便将阿水给放了下来,怀着歉意说道:“姑娘,杂家就只能送您到这儿了,再走,可就不吉利了!” 阿水点了点头,给了车夫银子,自己便往前走去了。 听着那店家说,三根草极好分辨,草如其名,一根茎上生着三根旁支,左右两支颜色暗绿,唯有中间一支生成黄绿模样。 初秋,阿水只着了件薄衣裳,没承想在山脚下,她就已然感受到了寒冬的刺骨。 雪莲山终年藏雪,起初的山腰还长了一些植被,越往上爬,就只能见得厚厚的一层雪。 阿水的一脚踏下去,另只脚就被深深嵌入了。 “一定要找到……” 阿水咬着牙打颤,原本泛白的脸庞已经被寒风吹得冻红,不仅爬山的动作放慢了许多,就连自己的意识,都要逐渐消失了。 脑中依然清晰的,则是藤山上发生的一切,与许久前狐半腰的那场屠杀……那个害怕自己的孩子,和那沉静立在雨中,与自己聆听雨落地声的男子。 肩上的弓弩不知怎的,变得异常沉重。恍惚间,阿水的眼前蒙上了一层层白雾,她下意识地伸出双手,忽然,她的身子一轻,束缚双脚的厚雪也在一时间消失了。 伴随着“啊”的一声,阿水看到肩上的弓弩轻飘飘地脱离了肩头,游离在白雪之上,而自己则渐落渐远,似乎将永远持续下去。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阖了眼睛,待再次睁开眼时,阿水却觉得自己像是活过来了般。 “不冷了……” 阿水四下里看了看,这个地方不似雪山,而有着相同的白茫茫的一片。除此之外,这儿还多了绿荫,阿水提起耳朵,甚至还能听到树梢间鸟儿的嬉闹声。 “这是哪儿?” 疑惑之际,阿水想起了自己此番前来雪莲山的目的。 她正要朝着绿荫的方向走去,此时身后却响起一个空灵的声音:“你是何人?” 阿水定住了步子,转身看去,身后却空无一人。 “我此行是为了寻求三根草,你是?” “三根草不为凡人所供,你且回吧。” 说话的那人语气十分平稳,好似没有恶意。 “你可是狐仙?”阿水反问她道。 那头没有声音传来,于是她继而道:“方才我在山腰上寻草,不知是否为狐仙的缘故,才将我传唤至此。如若是,狐仙大人只一言,又要我空手而去吗?” “大胆!” 对面的声音忽而凌厉,似乎十分不满阿水的态度。 方才还温暖的风息,此刻却旋进了逼人的寒气,另阿水不禁一颤。眼前,随着白雾而来的,是一只庞然大物。 阿水见此不禁往后退了几步,诧异地望着眼前一切。 那只庞然大物浑身雪白,与白雪无异。它的形似狐狸,而尾巴却有九条之甚,九尾在风中张扬,只怕下一秒,就会有其中一尾似利刃飞来,将她穿喉致死。 “狐仙大人,小女子当真需要三根草救命,只望大人怜悯。” 阿水说着,一边向它深深鞠了一躬。 而狐仙却是跳脱了话题,道:“你不怕我?” “大人应该也有所察觉,小女子乃除妖法师,此前,早已见过些妖物了。如今见到大人,当是不怕的。” “哼……” 狐仙定定看着眼前女子,脑中的记忆渐渐清晰,最后方才吐出个字来:“你所要救的,怕也不是凡人吧?” 阿水看着她的眸子忽而一震,答道:“是。” “去吧,往前走,就能寻到三根草了。” 狐仙说着,下一刻,它就再次化为了白雾,消失在茫茫边际。 阿水没想到三根草得来如此容易,却不敢懈怠,往深处探索,终于是找到一株与描述相仿的植物了。 待拔起她时,阿水又经历了方才的飘忽混沌。 身子猛地一震,再次睁眼时,她趴在了方才消失的地方,肩上还搭着弓弩,而右手边,早是握了株三根草。 阿水的心里难得欢喜,她紧紧握着,转身向山下走去。 先前的茫茫之地里,狐仙已化形成了一只小狐狸,绻在一棵树下。 她半阖着的眸子里,分明装载了似水长的愁绪,寂寥无人的空间里,只听得什么声音幽幽回荡着: “什么时候,我也能像你一样,游往人间……” —— 阿水将三根草小心拾掇起,随后赶到城镇立马租了一架马车,喊着车夫忙赶,不过三日,她便回到了藤山。 她疲惫的脸色终于有些回转,待见到依旧躺在床上的九方宿时,那颗时刻悬着的心,终于也放下了一些。 “迟绥说要运功将三根草化为真气……” 可具体是个如何法子,交给这个仅有着三脚猫除妖功夫的阿水,却也是一点不通。 而如今,她也只能一试了。 九方宿的脸仍跟自己离去时无两样,可他的肌肤依旧冰冷,这教刚经历雪莲山的阿水都要颤栗几分。 她小心将三根草放置在他的胸前,自己则是将真气从丹田运集,随后逼向掌心。 闭目,静静感受着一股热窜过全身。 “阿九,你一定要回来……” 第124章 藤山的厮守 欠雪庄内,还是一往的冰雪交加。 只是雪不再下,只融化在永恒冰莹的内墙上,成为时而下落的一滴神圣之水。 唯有中央安静躺着的一座冰床,不断向外弥散着白茫茫的雾气。 白雾飘在空中,朦胧了那张白皙无瑕的脸庞。 自灵姻得知消息赶往青丘,朝黎在欠雪庄又静躺了一日。 这几日里,他只觉得脑中涌上了许多被自己封存的记忆,有浅吟歌赋、落月入水的美,也有相拥而诉、狠心诀别的痛。 他忘不了,当然是忘不了的。 “姻儿……” 朝黎忽而惊醒,一睁眼,周遭的冰凉就像洪水般席卷了他的全身,令刚从冥界走一遭的他,不禁心一惊。 他撑着冰床坐了起来,仔细回想着自己昏迷前的一切。 最后看到的那张脸,是—— “灵姻上仙。” 脑中有了记忆,朝黎便在四下里寻找着灵姻的踪迹。 他有些诧异地摊开自己的手,发觉先前被魔障所侵扰的气息已经恢复了纯净。而自己尽管做些动作,也不似之前那么痛苦了。 莫不是灵姻救的自己? 可—— 朝黎攥紧了拳头,从清醒后便没有舒展开的眉头在此刻更是皱得更紧,平日里温柔如水的眸子也蒙上了一层雾气。 他深知自己所受的瘴气之毒唯有以强攻之,方能得解;而今神尊是定不会舍身救自己的命的,至于缘生石—— 朝黎早前便猜测缘生石封印未解,想必经灵姻之手,也破不了其中的封印。 可自己现如今,确是解了那瘴气之毒。如若不是完全得解,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灵姻,你当真为了我,施了并蒂托生之术吗……” 所谓并蒂托生,便是施法者以自己的血为媒介,同受法者的灵相联结。一人心之所想,便将呈于二人之脑海;一人生老病死,另一人也将随之而行。 而朝黎所受的瘴气之毒,便只是被二人并蒂托生的结印所隐藏;若日后任何一人再受其毒,二者无疑将暴毙身亡。 值吗…… 朝黎这么问着自己。 四周喑哑无语,他有些苦涩地勾了勾嘴角,尚有些踉跄着步子,从欠雪庄走了出去。 —— 藤山,阿水站着,终于觉着有些吃力,将一直运送着真气的双手给放了下来。 这几日因着赶路,她是一顿好的都没吃过。得了三根草,她又着急忙慌地赶回来给九方宿运气;哪知这一运,便是一个时日。 阿水掌握不了力度,直到身子真的有些吃不消的时候,她才瘫在了九方宿的床缘。 目光微微向上抬去,先前放在九方宿胸口的那一株三根草已不见了踪迹。 “成功了吗……” 阿水将手不自觉地搭在了他的胸口,感受着它微弱的起伏。 与先前无异。 她的心忽而提起来,直起身子又将手往九方宿的额头上探去。 “还好,暖了一些。” 阿水自语道。 只是如此,她并未将手从九方宿的脸上拿开,而就静静放着。 她从来没有这么近,这么近地看过九方宿的脸。这也是她第一次,第一次用冰凉的双手抚过他清冷的面庞。 阿水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是较他还凉些的。 九方宿静静躺着的这几日,似乎一点没受到外界的干扰。 被不落尘,裳不染灰。如墨一般的青丝十分乖巧地勾勒着他的脸庞,泻在头后的枕子上。 他的眉峰似剑,往日里,它应是要与下面的一双沉静眸子相称的。虽说他一直是没什么情绪的,可阿水每次看向他的眼睛,却总能从中发现一些感情。 那种感情,阿水也很熟悉。 看得久了,阿水竟也忘了接下来要干些什么。 “怎么还不醒呢?” 难不成迟绥是骗自己的?可他已经夺走了九方宿的部分力量,又何必如此? 阿水心中颇有不安,可距离迟绥离开已有些日子了,若要追上去,恐怕也不是个合理的计策。 她站起身来,将被子往他身上拉了拉。 “总之这几日,我便在这等你醒来吧。” 不论怎么说,九方宿成了如今模样,也与她脱不了干系。何况—— 阿水走出破旧的门,从胸口处掏出了一个黄色的小物件。 见着它,阿水恍惚记忆起那天的长马街,人马喧嚣,丝竹悦耳。她执扇,跳着自己最爱的舞,目光所及之处,便是自己的心上人。 纵使三根草已被消耗完了,以后的每日,阿水还是会按时来到九方宿床前为他运送真气。 逐渐,她也掌握了此中力度,能在体力不支前及时收回手掌。 而她也从未离开过藤山。饿了,她便上山打猎,捕获来的野味足够她吃上三天。 渴了,她便采拾野果,以竹筒承着泉水带回村里,喂九方宿喝下。 这样的日子虽说闲适,可每过一日,阿水的心便提起一分。她担心九方宿再也醒不过来,担心自己当初放走迟绥的选择就是个错误…… 可即便如此,阿水仍没有将九方宿带到别处去的打算。 好像她的心,除了眼前事外,便再没什么追求了。 “狐半腰,藤山……妖种,怎能被我一人消灭殆尽……” 每晚入睡前,盘旋在她脑海的,总是这句话。 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洞,所有被妖怪吞噬的人们都在那儿,阿水伸手想拉他们回来,可一旦伸手,下一个被吞噬的便是自己。 “不要!” 九方宿一睁开眼,便被这个恐惧的声音抓住了耳朵。 他稍稍侧了头,映入眼帘的,是那个他早已看了无数遍睡态的女子。 只是此次较以往不同,虽然阿水的大半张脸都缩进了褥子里,但那双因害怕而紧紧皱起的眉头,却异常突显。 九方宿第一次有些诧异。难不成她一直在这守着自己? 自那日被暗算,九方宿深知自己当时若对迟绥出手,自己的修为便会被他吸走大半。 因而他当时脱离了自己的本体,将魂灵送去了魔界,使其在龙息瀑中回复法力。 得知旻一之死一事已传遍六界,青丘易主;而朝黎摆脱了自己的魔障,作为神君重新返回神界,不免诧异—— 而令他心头最为怒火一事,便是迟绥的暗算。 因而待他解了辟魂草的联结,第一件事便是回到凡间取回本体,再对那小人施以惩戒。 九方宿以为留在凡间的本体已无比虚弱,然而不曾想,当他睁开眼的第一刻,感受到是竟是绵延的真气热流。 这股力量,不与自己的灵法相生排抗,反而无比适从,更比及自己在龙息瀑所吸收的灵气。 而现今想来,这一切恐怕都与自己面前的女子有关。 九方宿伸出手,停在了阿水的额间。似感受到了什么气息,他的眸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随后归于平静,又缓缓收回了手。 他起了身,抬眼望向窗外。天已入了夜,彼时的人间,早已过了秋风瑟瑟的时节。 树梢不再见鸟儿互相追逐的身影,一切,都静得出奇。 静得,连他都再听不见熟悉的鼻息声了。 第125章 第一次拥抱 翌日,天色才稍稍亮起,阿水便本能爬起了床。 等阿水掀开被子的时候,一个意识猛地蹿进了她的脑子,以至于她有些颤颤地开口道:“阿九?” 没有等来回答,阿水便赶忙穿了鞋子下床,在本就破败的屋子里搜寻起来。 听到了动静,九方宿从屋外的石凳上站起,进了屋,见到阿水的第一句话便是:“醒了。” 阿水站在原地愣了愣。许是诧异,自己守了将近三个月的人如今竟真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且浑身上下,全然不见一点大病初愈的感觉。 带给她的,反而是那股初见时的新欢,久处后的安心之感。 以至于,她终于没忍住—— 走向九方宿的那几个步子,应是阿水这辈子走过的最长的路了。她只觉得身子不受控制,或者说,它终于有一次能顺着自己的心了。 阿水抱住了他。双手环得紧紧的,好像他随时能跑掉似的,不过,还真有如此可能。 九方宿的身子很暖,在这凄冷的初冬,他就像是个大火炉似的,不需要凑近,不需要接触,单单是远远站着、看着,她便能从心底油然而生出一股暖意。 暖意从心里窜上全身,让她紧锢着腰间的双手变得越发牢靠了。 九方宿似乎有些被她的举动吓到,他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头,下意识伸出了手,想将她从自己身上挪开。 只是手才刚触到她的肩膀,阿水便失声痛诉:“我还以为你死了!” 这一声叫唤下来,阿水更是搂紧了他,几乎要将整个的自己缩进他暖暖的怀里。 她是真的以为九方宿死了。 九方宿昏迷的这段时间,对他来说只是在龙息瀑的几个时辰;而对身在人间的阿水来说,这是实实在在的三个月! 三个月里,她守着被蛇妖屠杀的藤山,守着一间不那么破落的屋子,守着床上那没有一丝动静的人……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提醒着她——他还没死。 也仅仅只有这个迹象的存在,她才能安慰自己道:自己的坚持是有意义的。 “狐半腰的人死了,藤山的人也死了……” 阿水仍将自己的头深深埋在他的胸口,没管脸上流下来的黏糊糊的东西,继续着自己的话:“那时候在藤山,我拼了命要杀死蛇妖,我找你……可你在哪儿?” 九方宿触及她肩膀的手,没办法再停留,而是缓缓收了回来。 他没法告诉她——那日,他眼看她冲进火海,要迈出脚的前一步,他却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那是本应身处冥界的千岁。 千岁将自己隐藏得很好,在九方宿来到人间的那么长一段时间里,这是第一次,也是千岁故意让九方宿得知自己的所在。 九方宿深知,此次藤山蛇妖作怪定事出非常,而千岁的出现也定有其因。于是他后脚便循着源头追了过去。 “此次蛇妖作怪,莫非阁下所为?” 千岁看着应约而来的九方宿,脸上露出了一道势在必得的笑。 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千岁背过了身,说道:“如今旻一故去,青丘易主;有苏盼兮倒是将这主位禅让得自然,大也因成和与先任长老之间的唯一联系——灵十六了。” 听到灵十六的名字,九方宿的眸子一暗。若非千岁想打她的什么主意,想必他也不会在这与自己胡搅蛮缠。 “所以阁下是打算将灵十六从凡间带回,以维系成和刚在青丘建立不久的关系?” 千岁摇摇头,“窥视六界,乃吾的能力;能窥六界而不干预,便是吾的职责。灵十六因缘生石而卷入渡劫门,要想出来,只能靠其自己。” 九方宿轻笑了一声,看着千岁始终不敢正对自己的身影,眉眼不禁向上提了几分,眸中寒光乍现。 “所以你此番引我而来,便是想与本座唠谈这些的?” 听到九方宿的话,千岁终于是将身子侧了过来。 人间的月光洒在他一身暗金色的流云袍上,给他徒添一味朦胧与神秘。嘴角噙着的神秘的微笑,与他那双暗下流动桃花的眸子很是相称。 “吾只是想提醒大人,不可介入天道,否则,可是会遭天谴的。” 九方宿有些玩味地上扬了嘴角,无穷黑夜里,两股不知名的力量在暗生较量,怎也分不出高下。 “天谴?本座难道还会为此等无稽之事忧心么?” 说罢,九方宿便回到了藤山。 可当他赶到时,村内已是几乎没有活气。唯一被留下来的生命,是阿水从那绿瞳蛇妖口下救出的小孩。 如今,面对阿水的质问,他无法说出实话,更无法圆滑混过去。 “此次,是吾之过。” 听着头顶上方传来的声音,熟悉,却没有一点以前的冷情。阿水感受到了真诚,难得的真诚。 只是听着,她又感到了莫名的委屈。 九方宿只是静静由着她抱着。他低垂着眸子,淡淡的目光落在她的满头青丝。 这种接触与倾诉,从来就不是九方宿的家常便饭。可以说,这是第一次。 他有些应付不过来。 “吾昏迷的这段时间,你一直都在?” “废话!除了我,你在凡间还认识谁呢?” 阿水觉得有些生气,但喊得越大声,有一种莫名的情绪也随着话语消失了。 “我还去了雪莲山,遇见了狐仙,是它给我的三根草。一开始我还不确定……” 阿水就这样,窝在他的怀里又讲了一大推。 她不敢放手。只怕放了,下次,她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勇气了抱住他了。 她的话尽数入了九方宿的耳朵,他没想到阿水竟还为了自己去雪莲山。 那雪莲山并不是一间普通的山,许多上界所需的仙草仙药,便是在雪莲山这样的特定环境下生长起来的。 而且阿水口中的狐仙,怕也不是个等闲之辈。 她此时是凡人身,要登上那座妖山——很难想象,她在其中经历了什么。 九方宿本想说三根草于自己而言并无大用,自己的伤情不大,无需如此操劳。 可话在嘴边,却始终也道不出来。 最后的最后,九方宿也只是说了声:“多谢。” 只是他没想到,阿水听了这话就像踩了雷似的,立马从他怀里脱了出来。 双眼的红肿还未消去,她就这样紧紧盯着九方宿的眼睛,问他:“就这样?” 九方宿有些发怔。不然,她还想要自己怎样? 他的视线顺着阿水的脸往下移,忽而瞥见她立在身侧的双手,分明是冻伤了的模样。 九方宿想也没想地就拉起了她的手,眸子有些沉,问她道:“这是去雪莲山冻着的?” 昨夜他也注意到了,只是以为冻伤乃入冬所致——殊不知,她的好多都是为了自己。 这种想法在他的脑子里乱碰乱撞,扰得他极不安宁。 九方宿抚着那双较自己凉上许多的手,眼看上面的冻伤渐渐归于肤色,这才将它放下。 然而等来阿水的第一声,却是:“多谢。” 九方宿此时竟觉得有些好笑,只是看着阿水憔悴的面庞下眼里的黯淡,他不禁提问: “是谁告诉你三根草有用的?” 第126章 夜色表心意 正在捯饬野味的阿水听到九方宿的话,手中的动作突然顿了一顿,继而转过头看向他道:“我将迟绥给放走了。” “嗯。”九方宿只是淡淡答道。 那三根草并非凡间之物,纵有误闯雪莲山秘境的凡人返回凡间写下志记,那三根草的功用,却也是个谜团,不为人所知晓。 而像阿水这样的,稀里糊涂,若没有得人指点,怕是永远不会知道有三根草这样的东西。 而与阿水有所接触的那人,恐怕不难想到。 阿水有些奇怪。她以为九方宿定会向自己追究的,怎么说,那迟绥都是通过自己害了九方宿的人。 他没降罪于自己已是好事,又怎会对自己放走迟绥的那件事如此平静呢? 想到这,阿水的心有些跳突,竟有些不安起来。 “阿九,你是想杀了迟绥的吧?”阿水放下手中的东西,认真看着九方宿道。 九方宿淡淡点了点头,“迟绥为人欺诈,此前在万莫山将他放走一次,以致于后来的有隙可乘。即使不为日后着想,吾也不会再留下他的命。” 他的声音很平稳,其内的怒气尽数被平和的语气隐藏。 九方宿从魔界回来的第一件事,本就想将迟绥那歹徒给解决;可未曾想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阻,都是因为那只丫头罢了。 “为何留他?” 他的眼神恢复了冷情,可与那日在藤山的相比,却是好了太多。 “迟绥所做之事不可原谅,这我知道。但那日,我看见了涟儿。我看出来了,迟绥对她很重要。而涟儿对我也很重要。” 阿水顿了顿,没有避开九方宿的眼神,继续道:“她求我这一次,我便也只应这一次。下一次我再见到迟绥,不用你说,我也定会下手。” 她眼神里的冷厉决绝被九方宿看在眼里,穿堂风斜勾起他鬓角的一缕青丝,优柔旋转在眼角,浮起一抹不知从何而起的柔色。 他忽而站起身,走到了阿水跟前,蹲下。 阿水抬眸,对上了他那副清俊的面庞,不知不觉,自己的脸颊竟有些灼热起来了。 好在,九方宿的注意力并没有在她的脸上。 “你干嘛?” 阿水刚脱口,就感受到了他温热的指尖触及自己眉心的滋味,酥酥麻麻的。除此之外,她还觉得身上有种奇怪的力量正向眉心处汇聚,胀胀的。 刚想说不舒服,九方宿便把手从她额头脱离出来了。 转而看向面颊有些红润的阿水,九方宿淡淡问她:“那日藤山你击溃蛇妖之时,可有何异常?” “异常?” 阿水皱了皱眉头,开始细细回想。 那些蛇妖很庞大,个个都比自己高上五尺左右。红瞳妖异,危险至极。 而唯有一只…… “绿瞳蛇妖!” 那只蛇妖灵力巨大,自己射了几箭都没死。好在最终还是被收拾了。想到这儿,阿水还是有些惊心动魄。 她的话证实了九方宿心中的想法,只听他道:“你吞了它的蛇丹。” “蛇丹?”阿水有些不可置信,又道,“我只记得我将它杀死了,而后脑子昏昏,什么都记不得了。” 九方宿扶膝站起,一一为她解释着:“蛇妖也以修为高深而自分等第,黄瞳,红瞳,而绿瞳蛇妖则是上仙前一等。蛇妖通常会将自己的灵力化为丹气,而一旦一死,丹气跳出体内,则会被就近的灵体所吸收。” 说罢,他又看向阿水,眼神里多了几分深意,“你不觉得自己的灵力变强了吗?” 这么一说,还真是…… 不然,凭自己只是迟绥的入门弟子,怎么可能会破得了他亲自设下的结界? 阿水点点头,语气却有些忧虑:“只是不知这是好是坏。我是人,它是妖,体内二气不平,终有一天会被吞噬的吧?” 九方宿将视线移开了她,只道:“不一定。如果你足够强大,它才是会被吞噬的那个。” 藤山太过安静。树梢窸窸窣窣,时而抖落下几片枯叶。已是入冬,生命的气息渐渐减弱,凝滞的空气冻结得厉害,连带着,将他们的心绪一并封锁。 九方宿仍在想着那日千岁的一番话。他此行的目的只是为了夺取缘生石罢了,误入灵十六的渡劫门,自己倒是容易脱身。 而灵十六若是渡劫不成,轻则滞留,重则灰飞烟灭。 不知何时,他也要开始衡量自己的行为轻重了。 晚饭后,二人坐在廊前,静静赏着夜色。 林中静,二人更静。 “此后,你可有何打算?” 九方宿问她道。 阿水摇摇头,“不知。” 老先生死了,恩情报了。唯独妖怪屠村之仇,她无处可报。 九方宿微微侧脸,深沉的眸中倒映上她的影子。一人倚在栏上,满是惆怅。 他从来没见她这样。 或许见过,但那是在几万年前,那时候,她还不是她。 “你不会一直跟着我,我总会有走的一天。” 阿水的鼻子莫名酸了,可她还是硬生生憋出了个“嗯”字,问他:“哪时候?” “不知。” 任何时候,兴许,也会是她最需要自己的时候。 阿水再也憋不住了。 谁都走了,谁都要留自己一个人,谁都没告诉自己该怎么办…… 她侧过身,一把环住了九方宿的腰。不管,就算他推开自己,她也要在剩下那些未知的时间里,深深把他记在自己的心里。 阿水的力道很大,不管是扑向自己的劲也好,搂住自己的劲也罢。九方宿统统受着,竟是没有一点反抗。 “我不想你走……我不用你保护我,我可以自己除妖,也可以照顾你……可我不想就只有我一人……” 她的声音含在喉咙里,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那些摇摇欲坠的泪珠还没等落下就沾湿在了衣物,合着一股股热气,往上冒。 “行不行?” 阿水倔强地抛出这个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行不行,她只想听他亲口说。 身旁熟悉的气味愈发浓烈,是属于阿水的,灵十六的,还有部分,是他自己的。 九方宿的心绪从未如此乱过,心中仿佛有什么从未有的东西悄然出现了,像是盛开在极地里的花朵,纯白无邪。 原来情丝从来斩不断,夺不走。什么成神必须抛弃尘世,这只是强迫,从不是愿意。 而他堕了魔,却也从来没体会过什么情,什么爱。 唯一记忆深刻的,只是背叛后的悲哀与痛彻心扉,愤恨,恨不得把她撕碎,堕入万丈深渊…… 他接受了危险的美丽。他不愿成为雪岭上另世人疯争蛮抢的毒物。他孤傲,却不愿孤独。 右手轻轻抚上了她的发髻,没有温度,只有用力将她靠在怀里,才能感受到几分存在。 “我从没护过你,又何必对我如此重情。” 他抚下了额头,轻轻贴着阿水的耳鬓。他的声音,从未如此不确定。 又仿佛在疯狂试探着,试探着她,也在试探着自己。 “日子很长,足够你护我百遍千遍。” 阿水将头从他怀中抽离出来,红肿的眼睛在灯照下分外让人心疼。 他下意识伸手探去,想抚平一点她的忧伤。 却听她说:“我喜欢你。你娶我吗?” 第127章 缘生亦缘灭 驻留在她眼角的一抹冰凉,在触及时顿了顿。 九方宿低头看着她,看着她的眸子里深深印着自己的影像。像是看着她,又像在窥探自己的内心。 深沉的眼眸厚载着真切的泪露,泛了红的,还有他的一颗沉寂万年的心。 他未斩情丝。而此刻的四目相对,秋水相望,则是他记忆中最深刻的、唯一的情动…… 阿水生怕自己的冲动一言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于是她赶忙垂下眸子,努力压制着自己内心的不平静。 她的小动静被九方宿所察觉,只见他微微挑了眉头,眉峰所向,露出了藏掖多年的温存。 阿水只觉得方才还停在自己眼角的冰凉之物顺着头发,一下就抚上了她的后颈。 没有一点准备的,她便落入了面前男子的掌锢之中。 她有些被迫抬起头,唇边便是男人急促炽热的呼吸,一下一下,热风直驱严冬的寒冷,让她浑身上下都暖了起来。 伴随着的,还有耳边那沉哑的声音,一停一顿,从未令阿水的心如此震颤。 “吾非凡尘之人,也断不可弃魔界之主的位子,只为与你私相授受。” 阿水艰难地“嗯”了一声。此刻的她,再是没什么心绪去想方才自己说了什么话,抑或是他说了什么魔界之主的论言。 而下面这句话,却是她用自己的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吾不会守护你至长河枯竭,川岩糜烂。来日风雨皆至,晦暗覆及,你且自顾。吾非救世之主,与你,也并非同途之宾……” “但若,你将吾此番话牢记于心后仍执念于吾,那今夜便是良宵。” 他的话语极致温柔,飘在凌厉的风中,甚至都温润不减。 阿水不止一次地回味他的话,直到脑子渐渐清晰,耳旁只传来夜的寂静,她才敢睁开眼。 “我不后悔。” 她倚着料峭寒风说话,眉目间传着蓄积已久的情谊,将听话的人团团包裹。 两颗心,从此有了羁绊。 九方宿执起她的右手腕,稍稍用力,破了她与扶生的结缘。 湿热的吻先是落在她的眼角,而后恋恋不舍地移步,步步向她内心的脆弱之处逼迫。没有任何征求,只有极致的紧贴。 过路的风识趣避嫌,只留给屋内二人一夜宁静温存。 幽冥阁内,千岁伸手拭过镜像,幻影皆破,只留下荧点斑驳,点缀了远去男子的孤寂背影。 “莫不是最好的安排了……” 千岁喃喃自语着。 他走在这偌大空寂的幽冥阁里,在某一处驻留了脚步。 桃花模样的眸子好生绚烂,眼望着面前的一池繁星,好似能淌出水来。 在几万年前,那个地方,是灵姬日日里都要坐上好一会儿的。 —— 六万年前,神魔二道在冬留宫一战,天惊地动,黑云压地其几万里,狂土卷尘携上九霄。神界之人手执剑,破魔阵,势如破竹般,一一击溃几乎毫无防备的魔界大军。 而冬留宫的那一头,灵姬青衣袭袭。那一抹不符魔宫的柔色,在看到神界大军逼近时,她清隽的眼眸也不再似往常平静。 “他们竟那么快便找上门来了,”只听殿上一阵唏嘘。 九方宿看着殿下手捧缘生石的灵姬,眸子里好一份喜色。 他站起身,来到灵姬身旁,语气里掺杂着有些生分的关心,道:“辛苦你了。” 然而此刻,灵姬全然顾不上他说了些什么,只是茫然望着他伸出来的手。 就在前不久,九方宿派灵姬前去神界盗取缘生石,如今缘生石到手,他却不知一切都是四方野的阴谋。 因他信她。 “待本座回来。” 他话中的意思,便不想灵姬出门迎战。 九方宿本以为有了缘生石,以一己之力屠灭神界便不是虚妄。可他还未出手,却觉体内的力量正以疾速流失。 “神君也露出狐狸尾巴了吗?” 再面对四方野时,九方宿的嘴角扯上了个阴鸷的笑,似是心中有数。 “确是狐狸露出了尾巴,但非本尊。” 四方野的面上没什么神情,只在看见匆匆而来的灵姬时,眼神中划过一丝慌张。 九方宿顺着他的眼神望去,目光直直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只记得初见她时,她还是个没什么修为的小狐狸精。而她仅用了百年时间,将九方宿的信任博来,只为遵守与神尊的约定,重振九尾狐一族。 可灵姬也没有想到,仅百年,她便窥见九方宿的里里外外,知晓他那颗无人问津的内心。 她于是也动了恻隐之心,想劝九方宿停止与四方野的大战。而他唯一所愿,便是缘生石。 一番交涉之下,四方野面上也同意了九方宿的请求,将缘生石给了他。 “九方……” 灵姬只看了他一眼,其中的惊愕与失望却永远地烙在了她的心上。那一刻,她的心如刀绞,却无人倾诉。 九方宿将体内的缘生石逼出,而后笑着哼了声:“困本座于此,倒是你技不如前了。” 那一战,如混沌天地未开,风沙漫天,血舞肉飞,无人以洁净之躯返还。 而以神界告败为终。 九方宿从血战中脱离出来,清冷的面庞上血眸恫吓,茫然瞥过每一具战场上的死躯。 似是在搜索着什么。 而最终,他在一处尚为安谧的地方看到了浑身是血的灵姬。 他冷笑了一声,到死,她也在隐藏自己的心意。是向他,还是向六界。 死…… 她死了吗? 他的心猛地一阵抽痛,可再如何,他也没上前一步。 而灵姬的手下,有一个散发着蓝色光芒的东西,却睁着腥红的眼眸,似要将她给深深吞噬。 九方宿的眸子一动,最终,头也没回地离开了她。 当然,他也没看见灵姬微张的眼角。 “缘生石,寄我之力……” 当四方野找到灵姬的时候,她已是气绝。 或许当一件事关乎天下苍生时,便没必要向一个中间人解释谎言。 四方野交给灵姬的确乎是缘生石,可他没跟灵姬透露他早已在石头上动了手脚。他亦无言,她也是自己扳倒魔界的一颗棋子。 最终,四方野完成了灵姬的遗愿,将九尾狐族的族谱纳入神界,将她奉为六界战神。 而那块沾染了九方宿的魔气和灵姬的灵气的缘生石,也丧失了它原本存在的意义。 六界标尺已定,缘生,石灭。 第128章 一瞥鸳鸯对 冬日的清晨,伴着凉风挤挨窗棂的一丝凉意。 阿水在床上猛地一哆嗦,随后即被一个强有力的身躯怀抱在内。 头顶的声音莫过于冬日里烧起的团团火焰,极其暧昧温暖,更是有些灼热。 “今天没有别的事,不如就躲在被窝里暖暖。” 九方宿还是第一次用平语跟阿水说话。被锁在怀里的女子哼哧了两声,又用更大的力道爬上男人的肩,亲吻上了他有些冰凉的面颊。 “那是必然,前几日我可是累坏了,”阿水睁着朦胧的眼,还要稍微抬起些头才能跟九方宿对视,笑道。 “你往日可是听吴奶奶说得多了,关于如何为人夫,想必也是有些了解吧?” 阿水的一双眼睛笑起来,双手环住他的胸,又往里使劲蹭了蹭。 “我的肚子可是饿得不行了,相公快给我准备早饭。我要热腾腾的……” 九方宿听着她的声音慢慢变得模糊,便笑着翻身将她靠在了枕头上,细致地将她裹得紧紧。 下床时他见二人的鞋子交错落着,心底浮上来一股暖意,因想起昨晚的缠绵,彻夜的谈心…… 他这从未受人照顾的人,终归是要对她负责了。 九方宿回头看了一眼阿水。床上的女子将被子裹得严实,唯独露出了一张可人的脸。 再看得久一些,他便移不开步子了。 可是,九方宿又问自己,她究竟是灵十六,还是那个曾经背叛过自己的灵姬…… 他别过头,眼底收尽余温,竟显得有些空泛起来。 九方宿虽身在人间,但神界那边正因旻一之死动荡不安,青丘已然易主,成和长老少了子嗣的牵绊,定也想在自己刚刚上任之际对魔界出击,以巩固自己不安定的地位。 他冥思了一会,继而在手中幻化出一只白瓷色的娃娃,对着它呢喃道:“替本座回到魔界。” 不一会儿,那只白瓷娃娃便灰飞烟灭般,消失在了他的手中。 而冬留宫的金銮宝座上,俨然多了一个形似九方宿的人。 “怎么?真把傀儡当做座上啦?” 仇野笑着走过来,仅仅是看了一眼宝座之上,便知道九方宿的真身不在这里。 “你说座上,整天待在那凡间——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啊?” 浮娑转过头来,看着仇野一脸求知的表情,却是只轻轻勾了勾唇角,“你若想知道,下凡可好,何必来此问我?” 转而话锋一转,道:“你既去青丘当了几日的贼,可有什么发现?” 仇野挑了挑眉头,心想跟浮娑真是找不到什么别的话说了。 咳了咳道:“青丘现已易主,成和可不比旻一好对付多少,看他的样子,不过几日,势必要对冬留展开行动了。而且杉桥那边的旧主也不好说,现在几方都把矛头转向了我们,座上又偏偏不在魔界。形势不容乐观。” “既然如此,便日日不能松懈。座上既将在冬留放下一个傀儡,便也是时刻能知晓魔界的动向,虽有异动,座上应是能立马赶回来的。” 仇野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浮娑动了动眼睛,看向一副思索样子的仇野,好意提醒道:“可别忘了,座上嘱咐你训练的兵。” “那可不,日日等着你来检。” 仇野笑了笑,露出一副瓷白的牙齿,眼睛也明亮得很。 看向转身又要走的浮娑,忽而喊出了声:“我想娶你。” 他想娶她,不只是一闪而过的想法。而是蓄积了千年,甚至万年的情愫。 浮娑背着他,可即使如此,身后那股蠢蠢欲动的似要猛烈地将她包裹的冲动,对她而言却再明显不过。 “为何?” 不久,她只缓缓吐出了二字。浮娑转过身来,眼里没有别样的意思,望着仇野,只是有些愣得出神。 “不为什么,虽然你比我早到这冬留宫,先我已辅佐了座上百年,但后来与你相处种种,便教我认定你了。” 他虽叉着双手站得如往日一般,但两只手下的衣袖紧紧皱起,根本掩饰不住他心底的慌张。 浮娑本应是不意外的。毕竟仇野在之前的时候就常常拿她打趣,她只是不甚理会。本以为是这冬留宫里没什么女眷,只得让她纠缠自己。 如今看来,他竟是真的对自己有意思? 可如今,她却也是有些应付不过来。 “我不答应。”她应了句。 眼睑不安的挑动细微之至,没有被那位男子发现。 “啊?”仇野慌得放下手,几步走到她的眼前,想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为何不答应?你倒是给我个理由。” 他把一字一句都咬得分外清晰,不知是想让浮娑听得仔细,还是自己实在控制不住心底的慌张了。 “因为什么?” 仇野又问了一句。看着浮娑不为所动,方才眼底的不解疑惑在此刻已经尽数化为无望了。 浮娑没法再看着他的眼睛了。一直以来,他就像个孩子似的在她眼前乱窜,眸子天真无邪又带着一些决断的狠戾,可现在,全剩愁绪。 她往后退了一步,背过身消失在了他眼前。 仇野愣在原地,回味着殿内残余的她独有的熏香味。这回他该是错了,毛毛躁躁的,如此莽撞,怎能俘获她的芳心。 可是,他以为浮娑早该发现的。早该发现他这个莽夫只对她事无巨细,只对她说过关于九方宿的种种,只对她坦露心扉。 何况九方宿现在留在凡尘,徒留一个傀儡而杳无音讯,多半是找到了灵十六那只小狐狸了。 不论是当年的灵姬还是不久前与九方宿作对的灵十六,连仇野都发现了九方宿对她的意思不同,而浮娑更是不用说了。 是要等九方宿回来给她一个决断,还是要接受自己…… 仇野给了浮娑一个选择。 而好像,她还是选择了前者。 他的心方才炙热过,这下却不知怎的,像颗掉进深渊的树叶,随时可能被暗处的漩涡吞噬。时而浮沉,实在恍惚。 可仇野不知道的是,此时浮娑已经偷偷溜去了凡间。 自九方宿与阿水定情后已是过去了数月,他们早已离开了藤山,又回到了之前老先生和吴奶奶住的村子里。 怎么说,这都是共同载着他二人回忆的地方。人间之大,却更无第二处能容得下他们。 浮娑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虽不知以往面貌,却多少被眼前的场景定住了。 木屋上头嵌着青瓦,只露出个边缘来,因着上头都披上了稻草。而沿着青瓦往下看,是无数根红色流苏,流苏以下又垂着许多手折的福物。隔不远,便放上几个红灯笼。里面的灯光闪得她移不开眼睛。 窗缘上,也映着刺眼的双喜。 迎面走出来的一位新人,女子的风韵十足,脱离她头顶上簪花的点缀,以及身上那件耀眼的红装,单单看着她的脸,你就能从那股浓浓的笑意中窥见何为幸福。 另一旁的男子比她高上许多,听着女子说够不着,便伸手为她拾了一个灯笼下来,转而交到她的手上。而另只手,便是女子挽着他的。 浮娑只是看了一眼,便不敢继续看下去。 她慌忙背过身去,感觉脚步有些不稳,险些勾到一旁的杂草摔了下去。 “九方宿……” 这些年来,她第一次在背地里念着他的名字。 语气,却是极为不稳,异常怅惘的。 她念了一遍又一遍,试图将今晚见到的那人与自己记忆中的大人联系起来,可是她做不到。 浮娑万万没想到,九方宿竟会被青丘的狐狸第二次俘去了芳心。 世人之言皆有理。 第129章 于归之喜 阿水与九方宿的婚事,是这个村子里近日最盛大的喜事。 这方面的东西,他二人都只略懂一二,一无父母之命,二无媒妁之言。他二人只叫了邻里的吴奶奶做了见证,连司仪也是村里人临时去镇上请来的。 说来也有趣,以往这司仪主张过的村中婚事,无不是莽夫娶内娇。这对新人可是偏偏不一样。 他暗地里还跟吴奶奶打探了下消息,问着:“这究竟是哪家公子,竟没有去城里寻个大家闺秀,反而在这安了身?” 瞅那司仪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吴奶奶便也咯咯地笑了起来:“瞧你还是城里人,你这脑袋倒也陈腐,怎的,大家公子就便要娶了那大家闺秀?你又怎知我家的小女儿不是命定之人?” 听她这么一说,司仪也只得点点头,顺了她的意思。 回到屋里,阿水便自顾自地脱了衣服,说道:“你方才可瞧见那司仪的眼神了?” 九方宿明白她的意思,便看着她应了声“嗯”,随后又问她:“你可有什么顾虑?” “你当然也是知道的,你如此风度翩翩,是多少女子的梦中情郎?而我,却不是什么大家小姐,既不会琴棋书画,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功夫……” 说着,阿水的声音愈发小了起来。她将头上累重的簪花取下,却发现它卡住了头发,不由得“嘶”了一声。 这时,一双温热的手触了过来,帮她小心操弄着,“取下来了。” 阿水“嗯”了一声,似乎是对他的避而不谈而生气。 不去看他。 九方宿而后坐下来,又将她头上别着的小绳给摘了下来,动作十分轻柔。 二人不言不语,而阿水的困惑却又在这几个动作中消失殆尽了。 “你不必在意旁人怎么看。” 做完这一切后,九方宿终于开口,眼睛一直盯着那不肯看着他的小倔强。 “嗯?” 阿水装作不懂。 “我与你,与他们本不是一路人,他们眼中的我们,不过是以片面存在的我们。实与不实,只有我们知道。” “但是……”阿水扭过头来,有些赌气地说:“但我就是想让他们知道,我才不是你退而求其次的第二选择,什么大家闺秀的小姐……那些人都不是我,也不是你娶的人。” 九方宿笑着抚上了阿水的鬓角,她能感觉到遁入发丝的一抹热气,浑身突然一怔。 “你若这么想,我哪一日便执手带你上街,走遍这大泗,昭告全天下的人,你是我的。” 如若阿水没看错,他的笑里竟藏着一股邪意,但这邪意却不是阿水厌恶的,反而是能挑起一些趣味的。 阿水没再敢去看他。 数月前在藤山,他二人虽是定了情,却终究没做到那份上。因着阿水实在不敢想象,也羞涩于这男女之事。 想着这九方宿是神仙,估计也品尝不得这巫山云雨吧? 阿水越想越深入,没察觉到自己的脸已经红上了耳根,烫到连男子的手触及都觉得冰冷入骨,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再晃过神来时,九方宿的脸不知在几时贴了过来,温热的鼻息拍打在阿水的脸上,让她的心更加难耐。 “这个法子如何?” 九方宿却又是逼问她道。 阿水不敢多做什么大动作,只轻轻道:“我可不知道,你的脑子向来比我聪明得多。你若是觉得好,便这样办了吧。” 九方宿心中窃喜,忍不住将两只手都捧上她的脸,吻了上去。 阿水顺着他的动作,不敢喘气,也不敢睁眼。隐隐约约之中,她听到对面男子咽口水的声音。 于是乎挣脱了出来,环着他的脖颈不让自己坠下,转而嬉笑道:“你是想到了什么?” 她的一双眼睛实在漂亮,与初见时的清澈不同,多了些许欺诈,好像只要多看几眼,就会自然而然地沉溺其中,任其摆布。 而九方宿也确实如此了。 阿水见他半眯着眼睛不答话,便知晓心中诡计得逞,再顾不上其他,硬是将他狠狠拽下,生猛的力道似乎是要将九方宿给吃了一样。 她的吻如此热烈,连他都不由得一怔。可没过一会,他便也适应了,由被动转向主动。 当阿水觉得衣裳被逐渐脱离之时,凉风灌注,脑子又清醒了一会,喊了声:“阿九。”似乎是想得到他的肯定。 “你害怕吗?” 阿水摇了摇头,随后又觉不对,紧紧缠住他,使劲地点了点头。“我以为你们神仙都不会这样……” 九方宿在她身上顿了顿,极力抑制住自己的欢愉,看着她的眼睛,温声说着:“阿水,我不是神。” 可阿水没察觉到话中隐含的意思,这个情况下,她又怎顾得其他。她只记得九方宿之前说过他是魔。 可什么是魔,什么又是神?二者含义,阿水实在不懂。他是什么又有何关系,她只知道他是自己的,而今后,自己也将会是他的。 他们会在一起很久很久,直到地老天荒,老天爷也熬不下去的时候。 阿水点了点头,笑道:“我知道。” 看着她透彻的眼底,九方宿像是确定了什么事一样,只将她环抱得更紧。 被褥之下,喘息、娇吟、闷哼都被包裹了住。 一如这静谧的夜,藏着不为人知的危机。 第二天,阿水挽着九方宿的手上了街,说是要采购一些生活的用品,实则内心是想印证一番昨晚他的话。 “想要昭告天下可不容易,你往后便要日日挽着我的手,可不许一日落下了,听见没有?” 阿水侧过头看他,正巧他也转过头来,定定地点了两下头,“明日也来,后日也来,若这个地方走过了,便去下一处。” 她心里暗喜,将挽着他的手拽紧了几分。 “你可察觉这几日长马街上多了许多奇装异服的术士?” 阿水的目光被这些人吸引,前些日子的力气尽是花费在九方宿身上了,对国都之事可没有一点问询。 “我也注意到了,这些术士大多是从大安逃往此处避身的。” 提到大安,阿水的心不由得抽了一下。 不过为了解除心中之惑,阿水还是追着九方宿问了下去。得知此前有一个旅人大费周章从城郊赶路到皇城,只为向衙门昭告狐半腰一村全村人消失的案件。 这个旅人自述是狐半腰里一位奶奶的外孙,此前有事外出,直到今日回到狐半腰时,才发现物是人非。旁人都说他是疯了,可他竟是凭一己之力闹上了衙都,让这一事件为全国所重视。 而赵诠,那从不听信妖言的皇帝,在得知从事后也是几夜未眠,为了安抚民心,也为平心中妖魔作祟,竟是直接将那旅人封口,并号召整个大安的府衙追寻一切妖言惑众的术士的身影,并不论如何,杀人灭迹。 除此之外,他还昭告大安之人只口莫提狐半腰一事,否则也论罪处置。 阿水听后,只觉得心中更冷。那赵诠,当真罔顾事理所在,杀人无辜,将狐半腰真正变成了不可触及的诡异传说。 “只希望这大泗能接受他们,不要再让他们飘泊了吧。” 阿水说道。 九方宿轻轻抚上了她的手,宽慰道:“现在这大泗的民众几乎都知道这泗水江山不仅是郑逑打下的,更是戒闻舍身保下的,想必也不会让这些术士孤苦漂泊。” 阿水点点头,“那就好,他们自己也有一技之长,不怕万难。” 一技之长…… 这四个字,总像是她一路上的追求,激励着她,与她共勉。她也许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凭此为世人所知。 第130章 水姑娘? 就在二人携手四处闲逛之时,人群中忽而响起了一个惊讶的呼声:“水姑娘?” “水姑娘?”阿水还在想这水姑娘是谁给取的名呢,说怪也怪,喊不出来也是真的。 而随着这一声呼叫,周围的嘈杂也逐渐收敛,转而平静,后一致的话语都归为了:“这位就是水姑娘?” 事态到这一步,阿水才猛地反应过来,大家口中的水姑娘莫非就是自己? 她顿住了步子,先是抬头与九方宿四目相对,看到他也是眉目紧皱的样子,阿水便意识到了事情不对。 四周人目光都聚集在这她这一处,有些人还从袖子里拿出一页什么东西,细细比对着,一下看手,一下又看向她的脸。 直到确切无疑,画像中的人确实是阿水后,其中一人才挤过人群,手里拿着画像来到阿水跟前,一下踉跄,竟跪了下去。 阿水见状,便赶忙要去扶,没曾想他却滔滔不绝地自述起来。 “水姑娘啊,求求你去筱村看一眼吧!那里常年蛇妖出没,实在是扰得我们不安宁啊……你要多少酬劳我们都给,只求您能替我们收了那蛇妖……求求您啦!” 他这一番话下来,阿水没有听懂多少,反而周围越来越多的人向她跪下,她实在弄不清楚局势了。 九方宿暗地里对她说:“这么大规模的人,不像是刻意演的,兴许是你不在都城的这些日子里发生了什么变故。” 阿水点点头,此时也只能作此番猜测了。 她先是上前去扶起那第一人,看着他手中紧攥着的纸,愣了一下。 只见上面浓墨绘着一个女子,与她极为相像。待她将整幅画展开,才发现画像之下还提着几行字。 大意就是这个女子在藤山大斩蛇妖,劈裂赤红、青瞳巨蛇各一只,救下了全村村民,并且还帮助他们逃离了藤山,在安稳之地定居下来。 可事实并非如此,全村除了那个男孩,无一活口,而藤山也成为了第二个狐半腰,无人敢近。 阿水紧紧攥着画像,过往之事历历在目,如挥之不散的阴霾,在她快重见天日之时又瞬间将她湮灭。 她此时心中顾不及疑惑是什么人在暗中作怪,单单是眼前这剧增的围观者便教她应付不过来。 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填补了她脑袋的空白,“大家想必是认错了。” 九方宿上前揽过阿水的腰际,眼神直直地看向那个呼救的男子,猩红之势一闪而过,那名男子便艰难地爬起身来,连点头道着不是,还回过头对着那些人说着:“大家都认错了,都散散啊,她不是水姑娘……” 趁此时机,九方宿将阿水带离了人群,来到一个人烟较为稀少的地方,这才俯下身来看她,温声道:“阿水。” 被接连唤了好几声,她才完全从刚才的的窘境中脱离出来。 “你把我带出来了?不怕被别人看见” “这个你不必担心,看见了又何妨,不过是将我又认为谁了罢。”九方宿安抚着她的情绪,有意避开藤山之事,只说:“此事有蹊跷,定非巧合如此简单。那人,想必想让你暴露在大众的视野之下,其目的为何,我现在也没有底。” “这个人会是迟绥吗?” 阿水一直不敢在九方宿面前提这个名字。她知道九方宿的要强,定不想接二连三地看见或听见这个小人的动向,何况阿水本能替他除了这个祸害。 可她却没有发现九方宿的任何异样,仿佛他已经将迟绥伤害过他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让你作为除妖师的身份暴露在公众视野,迟绥便能精确地把握你的消息,兴许利于他下一次的行动。” 可要把握阿水的动向,对迟绥来说本就不是一件难事,如此兴师动众,实在是没有必要。因此九方宿也是摸不准,只能估摸个大概出来。 阿水点点头,心里头也有了一点数。 转而拍了拍九方宿的手,道:“阿九,你下次不要跟我出来了。若是迟绥故意将我的行踪昭告天下,想必最想得到的消息便是你。上次他在藤山夺取你的神力失败,被我放走后,恐怕不会罢休……” 哪知九方宿却是笑了笑,手指轻轻勾上了她的脸颊,“你以为我是他能对付的了的?” 之前让迟绥得手,实属九方宿的粗心大意,没有料到他会以阿水为媒介。可那一点点功力的掠夺,也正巧让九方宿借故离开了凡间一会,倒是在不引阿水的怀疑下,帮了他一个忙。 于是如今那迟绥再如何作祟,九方宿都是不把他放在心上的。 阿水看他一副如此自信的样子,恍惚要被他骗了去,笑道:“我知道他奈何不了你,可我也怕你的身份被更多人知道。谁知这世间术士除了迟绥,还有哪个法力更高强的躲在暗处呢?” “所以安全起见,你便在暗中帮我就是了。可好?” 阿水认真地看着他,直到九方宿也点点头,阿水才放下心来。 “等过了这几日,我便还要来城里打探些情况,总觉得不揪出这背后之人,就会夜不能寐。” “我明白,便也不坏了你的事。” 阿水打趣地揪了揪他的袖子,笑道:“好了,今日下来终归还是开心的。带我回家吧,我可是走不动了。” “好。” 九方宿看着她,眼角含笑,便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待阿水再睁开眼时,他们已是到了家。 “你这个法术可真不错,何时能教教我?我可不会浪费,只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撒腿就跑用的,不骗你。” 九方宿只是笑笑,她说话的样子像极了那些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一点不正经。 可她却是丰富的,多彩的,有着他所不具有的一切。也许因为这样,他才会…… “阿九,你可爱我?”不知为何,她的脑子一热,突然想知道答案。“你以往从未对我说过,我想知道。” 爱,九方宿以为自己不会染上这个东西。人没了七情六欲之后怎还能再提爱呢? 可阿水的爱,让他又陷入了困扰。他好像能体会到这种奇妙的感情,夹杂着自私、暴戾,温柔与宠溺于一身的东西,一种捉摸不透的东西。 “爱。” 阿水听着,实在不好意思地将脸埋进了他的胸口,贪婪地索取着温度,一点点将其化为己有。 过了好一会,九方宿才又听阿水开口,只是这一问,实实在在地问住了他。 “阿九,我不相信我是什么奇女,更不信什么命定,可你出现在我的世界里,我却犹豫了。可我依然不信我是某个例外,我只觉得一切有迹可循。” “阿九,”阿水将头探了出来,向上贴住了他的脖颈,每个呼吸都让他把持不住。“阿九,我是某个特殊的……人吗?” 她没有在结识陈宜之前的所有记忆,所以往后的每一桩事,她都记得格外清楚。 锦绣街上的惊鸿一瞥,命中注定的怀抱,雨夜血泊中的有意无意……到她厚着脸皮地磨蹭着他,再到如今结为连理…… 这本是她怎么也不敢想的。 可不仅是她自己心存疑虑,就连迟绥也几次三番地暗示她九方宿并非简单人物,而自己的身世,也定非只有后来的顺理成章。 她没有刻意去问关于九方宿的一切,她只是想从他的口中听到关于自己的任何一件事。 第131章 若时间不再流转 面对阿水的疑惑,九方宿没有说话,只是把她搂得更紧了些。 他知道阿水其实很聪明,就算他什么都不说,她肯定也能自己发现的。而他恰恰也什么都不能说。 九方宿将手轻轻触及她的额头,那抹沁人心脾的蓝顺着手指蜿蜒在空中弥散成细小的光点,而在手指离开后又转瞬凝聚在眉心。 而这与日俱增的灵息仅他可见,自从阿水在藤山吞服了那颗有着上千年修为的蛇丹后,她体内的缘生石之力也愈发地强烈,似乎要在某个节点突破重围。 九方宿明白,有朝一日阿水势必要借力将缘生石之力化为己用,以此渡劫成神。而在那一日来临之时,他定不能留在阿水的身边。 因这歃血之印、结约之盟的背后,曾有他的魔力为之助长。虽然他还不太确定当初灵姬是如何与这缘生石缔约的,但那日冬留之战后,缘生石已经吸取了他的部分灵力而变得不再纯粹。 世间之物以真净为善,当初四野悟发动战争也要维护的缘生石也因此被人信奉为真物。而一旦有外力与之结合,不仅缘生石本身所具有的灵相会被改变,它还会让以它为用者的灵息紊乱,如有不甚,定当万劫不复。 九方宿怕那一日来临时,阿水彻底将缘生石之力释放,若有他在身边,只怕她会遭遇不测。 因而这道属于灵十六的渡劫门,得消她自己跨。 “有一日你会知道的。” 良久,九方宿只是吐出这几个字。从前他不会遇事不决,就连说的话都是一语定生死的。而自这人间一遭,他也渐渐地同以往的自己剥离开了。 不知怎的,身子被九方宿怀抱得越紧,阿水的心竟是越发地疼起来。 她想起来九方宿对她说过的话,他有一天终究会走的,兴许就是她在最需要他的时候。如果是这样,他们的结合注定是没有结果的。 阿水也一直都明白。可她的心太空了,以至于那里再失去一个人,她就会如枯枝落叶被踩入泥泞般再也不得超生。所以她拼命抓住这转瞬即逝的神,这与自己纠缠着无数瓜葛的人。 她没再说话,她也不会傻到去问九方宿他愿不愿意为了自己留下来,就算他这么问自己,阿水也不能那么快确定自己的想法。 她见证了两个村庄的覆灭,爱她之人亲手交予她的弓弩,便是教她认定自己绝不会做个窝藏鼠辈。 而她所爱之人,也并非一生能够攀附的高枝。一日栖鹊南飞,终要自己觅食果腹。 自这日以后,九方宿总能在鸡鸣之时察觉到身旁女子窸窣的动静,他睁了眼,看着她提起弓弩就往屋外走去。 他的神识跟着她来到一处竹林,便见她在此处独自练习弩术,她待了多久,他便跟了她多久。 这样日复一日,每次阿水外出回来,都能见桌上摆着的热腾腾的早饭,再看一眼九方宿,他却已是在闭目养神了。 “从前我可不知道你竟也会疼女人的。”阿水打趣着看他道,手里拿着一个馒头就啃起来。 九方宿睁了眼,眼底的温柔多得要溢了出来,反问她道:“疼得够不够?” 阿水装作不明白,撇过头不看他的眼睛,目光却被他腰间的黄色玉佩吸引了去。 她眉目惊喜,“从前都不见你戴着呢,今日倒也是罕见。” “你的一番心意,可不能让它落了灰。” 她走到九方宿的身边,拿着玉佩与自己腰间的凑成了一对,含笑说着:“你终于是开窍了,那既然戴了一次,以后便要日日都戴着,若有一日不戴,我可是会发现的。” 九方宿应了一声“嗯”,而后小心将她抱了起来,揉到了自己怀中。手指轻盈地穿过女子的发丝,带出一种淡淡的幽香,竟情不自已地吻上了她的额头。 伴着竹林余音袅袅,炊烟日上,二人的气息交错,好似也陷入了周遭万物的沉寂。 阿水贪恋着这样的日子,哪怕今后她的生活仅是这一日的重复,她也没什么怨言。 大泗庆和九年,正值盛夏,倾玉坊又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盛典。以往夏日由异域而来的旅客居多,倾玉坊也会借着这个机会从民间挑选出几个姿色不错的作为这一度的头牌,好让那些异域来的涨涨眼界。 阿水便也趁此时机出门走动走动,先前她想到了蒙面纱的法子,但又觉得这在人群中过于显眼,想要找她的人一眼便能发现。 这不,天赐良机。 现在的长马街上,一眼望去,那些奇装异服的人比大泗的原住民还多,阿水穿插在行人中间,脸上又蒙了东西,想必是教谁也认不出来的。 今日一行,她倒是要看看那有关“水姑娘”的画像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她有些漫无目的地走着,提着耳朵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可这时候实在热闹,那些异域人口中还讲着自己听不懂的各种话,更别提什么“水姑娘”的字眼了,想必大家这时候都在忙着向他们卖出东西呢。 “各位官人请留步!且看今日倾玉坊的秀娘呀~” 耳边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她与秦姑姑之间隔了好几道人墙,抬眼便看见秦姑姑在二楼上,拉着某个姑娘的手向下面的人吆喝着。 果然秦姑姑看人的水准都差不了多少,那个叫秀娘的姑娘,长得倒是与方涟儿有几分相像。 阿水不由得驻足下来,多看了几眼。 也不知道方涟儿现在在哪,是否还跟着迟绥那个家伙……她倒是也这么傻,难道看不出来此人的居心叵测?可若是没有自己的暗中“撮合”,方涟儿估计是怎么也与迟绥提不上联系。 想到这儿,阿水真是又悔又怨的。 刚想要走,阿水的胳膊却突然被一股力量拽住,她的心里闪过一丝惊愕,光天化日之下,还当着众人的面,那人竟敢就地对她动手? 但是这力道……又没有男子那般的粗鲁,莫非是个女子? 她向力量来源处转过头去,顺势将自己的胳膊抽了出来。果不其然,对面那人竟也与她一样蒙着面,不过就一双眼睛的温度,阿水便觉得面纱之下是个不凡的女子。 而这个女子,她似乎……还在哪见过? 那抓住她胳膊的女子没想到阿水竟有如此大的力量,原本主动的手被扭转了一下竟变得生疼,不由得发出了“嘶”的一声,颇有几分无辜地望着阿水。 “姑娘,你这是?”阿水疑惑道,刻意退了两步的距离。 女子转了转手腕,笑了起来,眼睛看向她腰间的那块玉佩,想着自己定是没认错人,于是对她做了个“嘘”的手势,好似在躲避着什么人。 阿水更是疑惑了,为了不惹上麻烦,她便不再去理这个女子,扭头就打算走。 “阿水姑娘?你可是为我们撑筏的阿水姑娘?” 第132章 一切浮云散 听到这儿,阿水去意义绝的脚步才一下顿了下来。 她在陶溪江渡口撑筏的日子离现在已过去了好久,撑筏的技艺她也毫无保留地交给了老先生的儿子,现在他已经有能力自给自足了。 在这期间,她渡过许多客人,虽说一下记不起来全部,但如若单独拎出一个来提,兴许她会有印象。 “你是哪一位?怎会记得我?” 那女子知道自己确实没认错人之后,才彻底放下了心,说道:“姑娘你可记得,那日我与另一个男子一同搭了你的船,让你载我们去宓罗江的。哦对了,我们那时穿得都比较隐蔽,兴许姑娘认不太出我来。” 说着,那名女子又凑近几分,闪烁的目光倒映着那日种种,关于那时候的记忆也涌上了阿水的心头。 那日她可记得清楚,正是因为载了那对夫妻,耽误了回去的路,才会不巧碰上河妖。 想到这儿,阿水笑了笑,大悟道:“原来是你啊,今日这么巧,你怎么会认得出我的?” 那女子指了指阿水腰间的玉佩,说着:“那日除了问了你的名字,就光记着这块玉佩了,亮眼得很,想必也是成双成对的吧。所以方才我看见了这个,斗胆便想要认你了。” 阿水仔细抚了抚细玉,眼底有些笑意,“原来如此,想来也是缘分了。只不过我已不干撑筏的活了,若你想要渡河,去那边找个叫阿贵的大哥,他也是我的徒弟。” 听到阿水这话,女子连忙摆手解释说:“今日我不是要渡河,想必日后也不渡了。” 她话中藏着些什么,说话的时候,阿水能瞥见她眼睛里一闪而过的伤感。 可一想到渡人还消先渡己,阿水便将探知的欲望压下去了。 笑道:“既然如此,我家中还有些事,便先回去了。今日相见甚欢,日后若能再见,更是莫大的缘分。” 说着,她便要走。 谁知那名女子连忙上前拉住她的手,连语气都变得有些恳求起来,说着:“阿水姑娘,求你再帮我一个忙。” 阿水隐约感觉有些不对劲,便想加快脚步,“姑娘,恕我没有余力了,我现在只想回家。放手吧。” 没曾想先前在周围流动的人群却忽然间在她身边停了脚步,其中有一个男人亮出藏在袖腕里的刀,后面则有人压低声音道:“我不想为难你,就跟我走这一趟。” 阿水只怪今天出门没看日子,踩到了什么大忌。 心里默哎了一声,想着对方这阵势,看起来不像什么术士,自己应该有能力对付,总之先逃出这人群再说,不然待会被揭了面,又会成为众矢之的。 何况自己若是出了什么差池,九方宿那边应该是第一个知道的。一旦默认自己有了后盾,做什么事都会较前少些掂量,多些试探。 念及此,阿水便任由他们挟着。 …… 木屋里,九方宿蓦然睁眼,像是察觉到什么异样般,他眉目中的愠气凌人,冷清的没有一丝表情,素白的衣袖一角也不知在何时被攥了起来。 自那日被认作“水姑娘”后,阿水这是第一次进城,九方宿怕她出什么事,便在她的身边安排了自己的神识。 只是这神识只能眼观六路,到关键时刻却派不上什么用场。 九方宿不想再让阿水以身试险了,狐半腰与藤山一事,他暂且袖手旁观,也只因当时他还存有夺取缘生石之力的想法。可现在…… 他没有理由让自己的妻子受到伤害。 九方宿站起身,先前垂在两肩的黑发便在同一时间束了起来,只留下两鬓微丝,无声地勾勒着他这张白壁无瑕的侧颜。 以往他在家中的时候都是散发,因着阿水喜欢看。她说过,郎君的头发只有在妻子面前才能散着,给旁人看了就相当于旁人看了她的身子一样。 不知何时,九方宿在做一件事前,还要掂量掂量阿水的想法了。不过他却也乐在其中。 然而他刚想通过神识指引去到阿水那边,一股无缘由的力量便将他的法力堵了回去。 熟悉的…… 九方宿收回手,眼神瞥见窗外竹影掠动,惊起案碟,有所预料般冷声道:“千岁?” 此时光影下才缓缓现出一道阴影,伴随着一个高大的人形挡住了九方宿的去路。 “正是在下。” 千岁先是微微向他叩首,待他看见屋内的红事陈设时,眼神虽没有第一次见到的愕然,却也藏不住一丝愁绪。 “如此赶巧,鬼王大人如今又是为何要挡住本座的去路?” 九方宿冷冷地看着他,心里却在为阿水的情况着急。不用千岁开口他也知道,他此行定是与阿水脱不了干系。 千岁倒是一如往常地笑着,一副春风自在的样子,自然道:“帝尊大人定也是知道在下的作风,如不是那些忤逆天命、搅乱时局的事,在下断然不会出手的。只是帝尊大人教我有些难堪。” “何况在下上次已经助了帝尊大人一臂之力,让你找到了灵十六在人间的身体,如今就算是青丘的长老相求于我,我也是不予告知。想必我给大人的面子已经够多了。” 讲到这儿,千岁的笑颜有点收敛,徒余微扬的嘴角,与那副灼灼桃花眼相衬,让人看了实在忍不住咋舌一句。 “倒也是。那便不牢你费心了。” 九方宿知道与他多言徒劳,便强行破了千岁的阵法,没承想这条玄道竟不是神识指引的那条路。 众所周知,鬼王千岁掌控着六界轮回,所拥有的法力虚幻莫测,没有章法可言。所以就算九方宿有想对付他的想法,实施起来却也是不易的。 九方宿放眼向四周望去,四下是一片昏黑,只有眼前零星闪烁的绿光,像在光辉的照耀下洋洋洒洒着,随后飘落,聚集在一个破碎的陶瓷罐周围。 “大人……” 九方宿向绿光靠近,忽然耳边一个声音响起,他有些不可思议地顿住了步伐,眼神也由先前的平静转为疑惑,随后,他竟变得有些错愕起来,伸手,有些慌乱地向那个光芒挥去,它却瞬间消散,连一点痕迹都不留了。 “还不打算走么?” 昏暗中,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很像千岁,却比现在的他抑郁许多。 “不知为何,不想走。” “到底是什么牵挂,能让你在这冥河跟我耗上这么久。跟你一同来的许多魂魄,都已经转世重生了,若你再有牵挂,何不在下一世释怀呢?” 女子倚着树,“你不明白,下一世的我,兴许就不是我了。我要传递的情与念,她怎么会记得住呢……” 女子的怅惘让他说不出话,接着她又说:“我还没有他的消息,我感受不到了。这个世界的一点一滴,我的记忆……正在随时间流逝……” 千岁便一直看着她,听着她在树下的喃喃自语。有时候,她会忘了自己那些事,转而问到千岁。 “你是谁?你在这待了多久了?孤独么?能随我一起走么……” 而每每这样,千岁便也会和她讲上许久。每次讲过之后,第二次她又会忘记,他便会不厌其烦地再讲一遍…… 她听过他所有的故事,懂他的所有情感。孤独、冷漠、阴暗……这些常人难以忍受的东西,他亦忍受不了。 “他从虚无之地出来了。” “出来了……” 她在嘴里喃喃重复了一遍,那成日里皱着的眉头终于展开了。那时,也是千岁第一次见到她的笑颜。 很纯粹,像这幽冥阁里唯一存在的光华,是金色的,而不是可怖的绿。 不知怎的,他竟第一次想帮一个魂魄了却夙愿,就算是让她释然,哪怕一点点也好。 “灵姬,你与缘生石缔结的约定,她会帮你传达的。” “她么?”那就好…… 第133章 是去是留全凭心 九方宿眼看着仅存的一点光芒消散,内心恍然被野兽撕扯了一样生疼。这块地方,好像一直以来都是疼的。 只是如果没有刚刚的所见所闻,兴许这块疼痛,能被另一名女子治好。 明明只是一场幻境,他却显得有些凌乱,一向齐整的长衣下摆不自觉地拧在了一起,鬓角的一缕青丝上,竟显然挂着一颗晶莹水珠。 沉寂了万年的痛啊…… 然而没等九方宿从刚刚的场景缓过来,千岁便一挥手,将先前的一切昏暗扫尽。 他似乎有所预料地看到九方宿会是现在这副样子,如若灵姬还在世,她会不会有点欣慰,这被她记挂了千年万年之久的魔头竟然还记得与她的过往,还记得她带给他的痛…… 这如果她会欣慰,那千岁便会替她觉得不值,甚至有些咬牙切齿,希望九方宿直接死在那年的冬留之战上。不过这样,怎么配得上他这么多年的辛苦经营呢? 千岁嗳了一声,看着他的眼神竟有些可怜起来。 “传说,这缘生石里也住着一个灵体,它渴求至纯至净的力量,一旦有这类灵体向它乞求力量,它便会毫无保留地……吸走你的力量,让你的力量永存。” 千岁嗤笑了一声,随后又说:“与先前的传说有些出入,不过以你我对四野悟的认识,他为了掌权能对六界编出多大的谎言都不为过。” “而你以为灵姬背叛了你,但或许是四野悟对她做了虚假的承诺。灵姬既想借四野悟之力让九尾狐族列居仙位,又不想让你为了缘生石与六界发动战争。那时的你,可没有这么多的得力部下。” “那时你乞求缘生石之力,反被反噬,幸亏你当时的力量够大,将它弃得及时。而灵姬死前,她的魂体聚集了太多怨念,这股怨念借了她的灵体与缘生石缔约,使她的一部分力量能够保存下来。进入轮回之后,哪知命运弄人,缘生石还是进入了转世的体内。” “灵姬以为手中的缘生石能替你挽回一局,只是她赌错了人心。她没有背叛你,一直以来,她都想要你平平安安。” 只有这句话,千岁是看着他,用极力平静的语气说的。 而这每一句话,打在九方宿的心上,都是一记新的疤痕。此时他的心里哪顾得上阿水有危险,他的脑子,整颗心,已经被过往吞噬了。 说不上是愧疚还是怨恨,抑或是无解的纠缠。他只觉得周遭一切都陷入了混沌。一如那场战役,衣袂飘飘者倒地,披肩带甲者不起……一如他,眼底浸满鲜血,看不见她的存在。 良久,他才从口里挤出一句话:“你今日告诉我这些,是为了什么?” 事出有因,而千岁时隔多年才将这些尘封已久的真相告知于他,九方宿无疑陷入了他暗暗筹备的一盘大棋。 “让你掂量掂量灵姬与灵十六孰轻孰重。” 九方宿冷哼了一声,“孰轻孰重?难道本座配不上缘生石之力吗?” 千岁便静静地看着他做戏,看着多么可笑啊……呵呵。 “罢了,在下今日只是来给帝尊大人提个醒的。该如何做抉择,相信大人自己便有所判断。不过大人要是再做些逾矩的事,便不要怪在下不留情面了。” 千岁落下话,便一如来时瞬间没了踪迹。 一切似乎都相安无事。可九方宿的内心已是翻江倒海。 他抬头看着屋内还算是崭新的红妆,亲自剪切的双喜,够不着高的红灯笼……以前看这些,他分明是万分欣喜的。 欣喜到,他确定自己能抛弃缘生石之力;欣喜到他能控制住自己不去想阿水渡劫以后;欣喜到他能暂时忘却六界之事,忘记他这个冬留之主的身份;欣喜到……他花心思筹划了他们以后的未来。 …… “就到这吧。” 那名女子挥手示意手下退下,只留给自己和阿水单独一个空间。 这是一座府邸,不过是座无人的府邸。先前进门的时候阿水没看清楚牌匾,只看见门外无人把守,周围相较长马街那边更是寂静了不少。 阿水环顾四周,看来对头讲信用,真是一对一的谈判。 “你可否揭开面纱让我看看?”那名女子道。 阿水想了想自己既然都被裹胁了,那些人必定对自己有所熟悉,何况对家还是个蛮讲理的人,看就看了吧。 待阿水揭下面具,那名女子才笑了笑。不过是快一年的光景,她与先前的差异并不大,只是稚嫩的脸颊渐显成熟,可人的眉目下也多藏了几分深邃与心机。 “我叫郑毓,是当今皇上的女儿,这里是父皇为我搭建的一座府邸,周围没什么人,我便带你来这了。你且不必害怕。” 说着,郑毓也揭下了她的面纱,一股扑面而来的皇室气息让阿水有些怔住。她实在想不到为什么自己又惹上了皇家的人。 “郑姑娘,现在可以直说了吗,你找我是有何事相求?” 郑毓听罢,立马从袖腕里掏出一张纸来,这与她先前在长马街看到的画像一模一样。阿水不禁问道:“这是你画的?” 郑毓立马摇头,“不是我。我也是从这幅画像流传开始,才来坊间寻找你的。我不曾知道你还是一位除妖师。” 阿水有些苦笑道:“我也宁可不是,简简单单撑个筏子多快活。” 郑毓有些不明白她话中所指,只是又进一步表明了自己的诉求,“阿水姑娘,你还记得那日与我同乘的那名男子吗?” 阿水点点头,说:“我记得,那是你的郎君。” 提到郎君二字,郑毓明显地有些局促,应着:“是。” “不过我们并非父皇赐婚的,那日渡河,实则是夜逃,只是没有成功。不久以后,我们便被父皇抓回来了。” 竟是私通?阿水此刻只能想到这个词来。 “他叫居夷,本是大泗的祭坛巫师,只因我情系于他,便瞒着父皇和举国上下,暗中和他逃出皇城,妄图过上寻常小夫妻的日子。” “那现在,他呢?”阿水倒不相信是一厢情愿,更相信二人情投意合。不然那晚她问他俩是否为夫妻的时候,居夷便不会抢着回答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在大泗,国更不可能一日无国师。居夷是上一任国师唯一的下传子弟,因而接此大任,何况举国上下兴许都找不出第二个居夷了,因此父皇不敢对他做什么。” “那既然如此,二人都相安无事,郑姑娘还有何求?” 郑毓看穿阿水的不解,其实就连她都知道自己的乞求实在是荒谬至极,可无论如何她想试一试。 “我想和居夷在一起。唯一办法就是,居夷不再是国师,我也不再是公主。父皇的公主很多,少我一个不少;可国师只有一个……若我能答应父皇为大泗寻来一个像戒闻法师如此法力高强的巫师担任国师之职,他便准许我与居夷离开大泗。” 说最后一句话时,郑毓眼里的光点好像有了形状,平淡的话已是用尽了她的所有期许,从她的口里说出来,才能觉得一切可以是理由。 “可事实是世间无一人能敌戒闻,也无一人能胜任父皇对你的爱。” 阿水试图劝导郑毓,甚至拿出了自己,“可郑姑娘,我也有自己的幸福,我的郎君也在家等我。只因你是一国公主,便能随意牺牲平民的幸福只为成全你的吗?” 郑毓似乎猜到她会这么说,“我明白没有谁会平白无故牺牲自己,可若为了所爱之人呢?” 第134章 红绸往事皆成风 阿水心中浮现出一种不好的预感,眉目微皱,问她道:“郑姑娘是想以我所爱之人为挟持吗?” “我会打听到你的处所,你的夫君,甚至是你身边亲近的任何一个人。希望姑娘不要令我难堪。” 郑毓表面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初见时阿水还以为她是某位女侠,可不曾想如今这番话却能从她嘴巴里说出来。瞬间,对她仅存的一点幻想都分崩离析了。 “我明白了,不过郑姑娘应该没忘记,如果我真是你口中所说的除妖师,我应该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有能力将你撂倒,这种情况下,你还能威胁到我的所爱之人吗?” 阿水说这番话的时候异常平静,不知从何时起,她竟也学会了威胁。不对,这只是一种防护,如果她不坚硬,那她,与她有关系的任何人……怕都会陷入像狐半腰和藤山的死局里。 阿水的眼神看得郑毓有些后背发凉,她没说错,郑毓也没忘记。只是今日她本来就不抱有将阿水收入囊中的希望,只是一个小小的试探罢了。 郑毓点了点头,出声笑了笑,“阿水姑娘言重了,小女子只是说说罢了。小女子不敢动您的所爱之人,也动不了。” 阿水看着郑毓挥手示意让把守的人让开,就打算走出府邸,只听她在身后说着:“如果你真的有堪比戒闻的能力,在大泗遭遇灾难时,你会出手吗?” “会。”她没有犹豫。 如果不会,她何苦一直留着那把弓弩,何苦不祈求九方宿带她一起走呢。她会的,她一定会的。 郑毓看着阿水毫不留情地走出大门,鼻子竟有些不争气发酸。她下意识伸手到腰间摸索一个东西,那是居夷送给她的一片山雀羽毛。 在阿水的帮助下逃离大泗都城的那些日子里,他们真真正正地过上了寻常夫妻百姓的生活。居夷负责狩猎,郑毓虽然不会炊米,但她会到集市上采购,不论买回来生的熟的,郑毓都会重新加工一次,对他只说是自己做的。 居夷也从来不拆穿她,总是配合她演戏。毕竟在这之前,她可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只是为了他,沦落此番境地。 “公主殿下,咱们还去找吗?” 郑毓回神,将羽毛重新藏好,背对着手下说:“不必了,回宫吧。” “是。” —— 回到村子的时候,已是日暮近黄昏。 阿水的心一直扑通扑通跳着,她不知自己待会面对九方宿时要是什么情绪。她本以为自己在被挟持的那段时间九方宿一定会来找她的,虽然最后的确是有惊无险,可若有一天实实在在出了危险呢? 想到这儿,阿水就想着待会进去先找九方宿说教一顿,然后再决定原不原谅他。 然而,木屋外的常亮着的红灯笼在今日却灭了,只见老先生的儿子跳起来够着灯笼,说要给它点上火。 “阿水,阿水!你终于回来啦!我今天撑筏子赚了好多钱呢,待会我给你看看……” 阿贵争着抢着想和她说些什么,却听她有些焦灼地问道:“阿九呢?” “嘶,阿九呢?”阿贵这时候也挠起头来,“阿九呢?我没看见啊……会在哪儿呢?” 见着阿贵这副模样,阿水便安抚着说让他先回去,自己先吃饭,待会去找他。 灯笼被阿贵点了一盏,屋内却是昏黄一片,本该在日暮前就点上的蜡烛在此刻只剩下了黑色的灯芯。就连日常摆满饭菜的案桌上,也空无一物。 四下里,她竟然听不到关于九方宿的一点动静。 这次她没吵没闹,也没再喊他的名字。似乎就在一瞬间,她接受了他离开的事实。果然,就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 这以后的几天,阿水都没再出门,阿贵害怕阿水出了什么事,便日日来这敲她的门。而每次阿水都会回应他说没事,可她还是不愿意开门。 甚至连阿贵每日放在她门前的饭菜都没动。 “阿水!你开开门啊!快吃点东西!不然都给蚂蚁虫子吃掉了……虫子真讨厌,竟敢吃阿水的东西……等等,我再去给你换一碗!” 阿水听着阿贵的脚步慢慢走远,她才勉强从床上撑着坐起来,有些艰难地取了一碗水喝。 一口水下肚,她只觉得冻得她整个身体都好疼。 再看整个屋子,除了外面的装饰,屋内所有的红妆都被她取了下来,叠好放在了桌子上,再没动过一次。 阿水打开门时,阿贵已经拿着新一盘饭菜过来了。看见阿水开了门,他先是开心叫喊,而后凑近了看到她枯黄瘦削的脸,却是再发不出一点声。 “多谢你了,阿贵。你能帮我把灯笼给取下来吗?放在门口就好了。” 阿贵虽然笨,但也懂得体谅别人的情绪,便连连应了几声好,动作麻利地便将那些都取了下来。 “阿水……阿九呢?” 阿贵有些疑惑地问她道。 “走了。” 阿水一边大口地吃饭,一边努力憋住自己眼泪,有些落在碗里,竟让饭粒也变得好咸。 “走了,走了……” 莫名的,她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走了,是都走了……说到最后,她发现自己碗中的饭一点都没有少,反而是自己再也憋不住地哭出了声。 不知过了多久,阿水才将自己从模糊的泪水中抽离出来,可眼前的阿贵不知何时已经倒在了桌上。她正有些着急地要试探他的鼻息,却一眼瞥见角落处站了一个高大的男子。 “他没事。” 只听男子这样说。 阿水瞬间觉得自己有地难容,她将脸背了过去,问道:“你怎么来了?” 千岁还是一副矜贵的样子,一袭墨色长衣,高靴长足,就连脚底踏地的声音让人听了都觉得倍有压迫。 “行了,你别过来了,就在那说吧。”阿水终于忍不住。 千岁抿了抿嘴,于是乖乖站定,说了声“好”。 良久,见二人都没有动静,千岁这才缓缓开口,说:“我来看看你。” “看得正是时候,似乎我每次出了什么事,你都能及时来到。” 阿水一语中的。 是啊,如果不是他一直暗中观察着阿水,他又怎么能每次都如此及时赶到呢?而他本可以就选择看看,而不来开导她,不去救她于危难。 千岁有些苦涩地扯了扯嘴角,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你说的没错。他走了吗?” 阿水“嗯”了一声。她从来没有过问千岁与九方宿的关系,只因千岁一句不要透露给其他人,她便一直守到现在。尽管是没有必要的。 “你很难过。” 千岁说着,竟真连自己的语气都变得有些沉郁起来。他不敢向她承认这一切的背后都有他的推动之力,而他也不甘躲在暗处,看她如此黯然神伤。 所以他每次只能在这种时候出现,在另一个男人不在时,有时候想想他的趁虚而入,也是个十足的笑料。 “阿水,别难过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在说这句话前,千岁的确没有想好要带她去什么地方。他没哄过女人,他只能试试。 见阿水没有说话,千岁便也觉得这个方案不行,焦灼地盯着她看。 哪有女人失恋过后还能找男人一起玩的?想了想,他就想掌自己一个嘴巴。 没曾想,阿水却开了口,“去哪?” 第135章 云香谷 听见阿水开口说话,千岁终于是有勇气走向她面前,先前脑子的一片混沌杂乱也在此刻消失殆尽,只剩下即将要带阿水出游的欢愉,说着:“提早告知了你怎么好玩,随我来就知道了。” 阿水点点头,随后便跟着千岁来到一片开阔之地。至于她是怎么来的,只记得是由千岁携着,穿过一瞬的光晕,眨眼间的功夫便到了,只是有些头晕。 阿水伸出手,触摸着眼前被微风卷起的可视的光粒,声音有些沙哑,“这地方,离上面好近……” 她的上面,是碧天白云,好近,近得她只要稍微踮起脚尖就能够碰着。而她脚下所踩的地方,是长到膝盖的青草,仔细看去,其中还夹杂着不少的野花儿。 放眼望去,眼睛能看见的最远处也不过是碧绿一片。 微风浮动着,携起一阵刷刷磨耳的声响,在她耳边一荡一荡,细细听去——好像是野草野花的碎语。 阿水的心在此刻有些空空的,却并非空地无助,而是被这些无形的东西占据得满满,又充实无比。 抬头看去,天空中没有太阳,但她的浑身却温暖无比。 她侧眸看向旁边一同站着的男子,他一手负在前面,站得挺直,在她的眼里,千岁似乎没有一刻是弯下他的背脊的。此时此刻,他犹如这众多小苗中唯一一颗高干,任风吹拂,面上波澜不惊,如桃花弯弯,坠入静仄的深潭。 阿水从未见他气过、恼过,甚至悲过。他就像神明稳而不惊,却施舍众生,却无人能窥见他的内心。 譬如此刻,他只是闭着眼睛,微微抬起下颌,嘴角一往得勾起,似在尽情享受着风的哺育。 “这个地方,不仅是你想带我来,其实你也想来的吧?” 千岁这才睁眼看向她,点点头:“这个地方,叫做云香谷,是最接近天的地方。” “云香谷?”阿水有些疑惑,“这地方只有青草野花,哪来的谷?” 千岁笑盈盈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几分喜爱,说道:“云香谷当然不是浪得虚名,有云,有香,也有谷。” 阿水皱皱眉头,表示听不明白。 说罢,千岁便在阿水面前表演了一出凭空召唤。 只见他挥挥手,嘴巴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随后一只通体花白,长相酷似田鸡的巨大生物就从天边飞了过来,卷起好一阵狂风,直直在地上跑了好一会,这才缓缓移到千岁的面前。 阿水见状,连忙往后退了好几步。毕竟这可不是一般的田鸡,这可是堪比十个她这么高的田鸡! “这……这是什么?” 千岁看着被吓退的阿水,不由地笑出声来,“哝”了一声道:“这就是香香啊!” “香……香香?” 反应过来的阿水忍不住给了他一个白眼,“好啊你,竟敢耍我来着,我还以为这云香谷的香是花花草草的香呢。竟然……竟然是一只大田鸡!” 尽管嘴里说着气话,阿水还是小心翼翼地上前,倒是想摸一摸这田鸡的手感。 千岁被她的话逗得又笑了,轻轻拍了两下香香,逗她道:“香香,竟然有人不识趣,硬把凤凰说是田鸡。你说,我们是不是该好好教训她一番? 说着,他便将眼光放到了阿水身上。 她眼睛一直,有些不敢相信千岁的话,“你说这田鸡竟是凤凰?!” 阿水可从来只是在书中读过所谓凤凰,那些小画都将凤凰画得极为美丽,都能比过下凡的仙女了。可没曾想,真正的凤凰,竟是一只大田鸡! 阿水想想也觉得可笑,走上前几步,她终于得以摸摸这个神仙宠物。 “香香啊,我可跟你说,人们都认错你了,把你画得真难看。等我回去人间,一定认真把你画下来,说不定这个画集还能卖个大价钱呢!那时候,你可就是我的救命恩香了。” 阿水一本正经地说着,那只凤凰像是半听懂的样子,竟真认为阿水会帮它做好事,还主动伸下脖子蹭了蹭她,逗得阿水咯吱咯吱地笑。 千岁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殊不知自己的整颗心,在此刻竟被眼前的她装满了。 “阿水,想不想试试骑着它是什么感觉?” 阿水猛点头,“当然!” 得到她的应允后,千岁竟趁着她头脑热乎之际,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只一瞬间的功夫,他便将阿水带上了香香的后座。 上座后的阿水狠狠瞪了他一眼,有些埋怨道:“谁说我不能自己上去的?现在的我并非从前之我,你可是小看我了。” 看着阿水为自己开脱的样子,千岁便再也不去想方才自己的逾矩会否让她不开心,甚至还萌生了更进一步的想法。 “一路上恐颠簸,让我搂着你吧。” 阿水怔了一下,一会才感觉心口有些燥热,连忙笑道:“你小子想趁人之危?” 千岁不应话,只是瞬间觉得脸到耳根一阵红。随后镇静下来,嘴角挑起一抹笑,“那倒没有。” 说着,阿水便觉得重心有点不稳,原来是身下的香香正准备迈开脚。 千岁下意识地扶了一下,随后等阿水调整回来,便立马收回了手。再没有提刚才的事。 随着香香往更高处飞去,距离脚底的青青草地越来越远,阿水才发现这个地方比她想象的要大上许多。而自以为触手可及的天,实际上永远都隔了这么些距离。 “这个地方,美得不像人间。”阿水在前面感叹道。 千岁点了点头,“的确。云香谷是专门驯养灵兽的地方,它远在人界之外,位于人界与仙界的交界之处。而穿过了头顶这片天,就能到达仙界了。” 阿水在心里惊叹,穿过那片天,竟就是另一个世界了。那地方会有些什么?可是更美,更奇幻的境地? “你想到那吗?” 然而千岁只是随口一问,尽管阿水说真想去,千岁也是断然不可能带她去的。 没想到阿水只是摇摇头,淡淡说着:“去那干嘛。” 是啊,如果能选择的话,她估计一辈子都不愿意和神仙打上半点交道。 千岁心里想着,竟情不自禁地朝着阿水靠了过去。不敢直接贴上,只是小心地、一点点地靠近。 直到他的怀里存有着她的味道,他便知趣,停了下来。 他在想,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她不会因为别的,只因为他是千岁,只因为心疼他的过往,而愿意静静听他讲着一切,愿意给他一个怀抱。 在天上飞了好一会后,香香突然快速向下俯冲,阿水一时没反应过来,紧抓着香香的羽毛,差点就要脸贴着怼了上去,好在背后一个强有力的大手紧紧拖住了她。 千岁暗暗笑着,心里有点小庆幸。 等它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后,这才缓缓降落在一片瀑声嘹亮的地带。 “这……这竟然真的有谷地!” 阿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场景,面前就是一条十几尺长的瀑布,瀑布下方汇聚形成一个巨大的泉眼,周围尽是正值花期的花儿,轻轻一嗅,便能被花朵的香气团团包裹。 “你看,云香谷的香。” 阿水自顾着惊叹,而千岁则自顾着欣赏。 彼时香香已是飞得累了,在离瀑布不远的地方趴了下来,眼睛闭着,好一个安详。千岁呢,便也如是倚在它的侧边,看着阿水在瀑布下戏水。 她是如此欢乐。这一刻,她仿佛回到了青丘那只无忧无虑的小狐狸,可以听风戏雨,以青草绿树为伴,再也不会成为别人的棋子。而她,只是灵十六而已。 第136章 此刻莫问后来 不知怎的,在如此欢脱的情景下,千岁竟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好似,只有在阴郁沉闷的环境中,他才有可能显得高兴一些。 恍惚间回过神来,他的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俏皮的身影。 阿水先前在那东拼西凑,终于是把每一个品类的花一朵不落地凑齐了,她还用草梗将花束在了一起,十分精致。 她凑上前来,对千岁眨眼笑着:“呐,送给你的。” 千岁有些被眼前的场景愣住,分明前一刻,他还满怀着对阿水的愧疚与无奈,可没一会的功夫,上天就派了她,这个包含了太多他的复杂情绪的她,来拯救他的一切空虚与怅然。 经过前些天的不饮不食,阿水的脸是肉眼可见的憔悴。可现在,褪去那一切外在的标准,她却像极了可爱又俏丽的精灵,一身浅绿色襦裙附着了些许水渍,一头青丝也稍显凌乱,可她的眼睛,她的整个人,却是无比可爱的。 他不知怎么去形容,说她美若天仙,抑或是美得不可方物……这些被用惯了的陈词滥句,没法表达他眼中的她。 应该说,她与数万年前的那个人不同。眼前的女子,是热烈的,热于接受身边的一切事物,热于倾听一切诉与她的话,热于将自己的快乐铺满周遭,热于拯救眼前人于深不见底的阴域。 千岁小心接过眼前的花束,眼睛却一直盯着女子,稍不注意,竟被她反将一军。 阿水爽朗地笑了出来,“傻瓜,你怎么不躲啊!” 原来花束里早就被阿水灌满了水,就等千岁接过花的时候洒他一脸。 可千岁好似还没反应过来,只傻傻地看着她笑。 阿水嫌他太笨,便笑了笑说:“给你你可收好了啊,别给丢了。” 说着,她便又自顾玩去了。 “舒坦,真舒坦……” 她枕着双臂躺下,看着头顶一片蔚蓝的天,思绪有些放空。 “阿九,你会回来的对吗?” 她在心里默默问着自己,好似已经有了答案。 —— 杉桥,一向安静的紫兰轩内,今日竟迎来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还是没有十六的动静吗?” 灵姻虽然也不愿承认这个事实,但终究只能点点头。 很难想象,面前的男子竟是以往那个风度翩翩的扶生公子。他正值盛年,鬓间竟已有显而易见的白丝了,那张俊俏的脸,在得知她的答案后神色更是黯淡了几分。 在旻一长老说要将十六许配给扶生的时候,所有人都认为这只是旻一为了联结成和那方势力的一个计策,而扶生也只是应和成和长老的决定。 谁又能想到,就是这样的他,却能为十六一直操守至今。在整个青丘都快将十六失踪的事情忘得差不多的时候,扶生竟然还在这个时候亲自找上门来。 更何况,青丘现在已经是他父亲成和长老执掌的天下。 灵姻不愿雪上加霜,只是解释道:“近日家中人都忙于处理旻一长老的后事,关于十六失踪一事,的确是忽略了一些。” 可她没告知扶生的是,单单处理这一件事,便耗费了她的大半精力。 长老殁,相当于他之前打下的大半个江山秩序都需重整。 “关于旻一长老一事,我也十分抱歉。家父现在也在筹备对魔界出兵的事,奈何秩序刚刚重整,还有一些兵力调动的问题,另外魔界那边的动静也是时有时无,不知九方宿又在作什么祟。” 提到九方宿,扶生便暗暗捏紧了拳头。当初若不是九方宿在送亲途中劫走十六,也不会有后面的一系列事端。 每每想到那晚密林遇袭之事,灵姻就一遍遍地懊悔自己当时的粗心大意,那夜朔连将自己诱入了另一个世界,而对灵十六发生的那些事,她是一无所知。 只十分清楚的记得,在那夜之后,除了灵十六的气息,一起消失的,还有缘生石存在的迹象。 灵姻身为上仙,以往她在青丘守护缘生石时,对它周边的异动是再熟悉不过的。可尽管如此,灵姻却不知缘生石的内中奥秘。 “扶生公子,我有一个想法,可能对找到十六有所帮助。” 扶生一听,眼神立马亮了起来,说道:“愿闻其详。” “虽不知九方宿在冬留对十六做了什么,想必定也是想借助十六的力量唤醒缘生石之力。而那夜十六是同缘生石一同消失,在魔界与神仙二界都没有十六的消息,灵七师弟曾说,兴许十六是进了渡劫门。” “我想,去人间一遭,兴许会有收获。” “人间……” 扶生像是抓到什么救命稻草似的,立马应道:“好,那我便即刻启程!” “你先别急,”灵姻看他这幅样子,定会耐不住性子,待会跑到人间像无头苍蝇般寻找,更别说会暴露身份了,到时候仙尊神尊那边也说不清楚。 “我有个二姐灵婠,先前因为一些事被派到凡间守护雪莲山去了,此去人间,你可以去雪莲山寻她,毕竟她驻守人间千百年,对一些特别的动静肯定有所了解。” 扶生听完便急切地点点头,“那我知道了,都是九尾狐一家,想必了解情况也方便。”说着,他又半作疑惑地看向灵姻,问:“那灵姻上仙是打算?” “十六之事关系缘生石,而缘生石关系六界。她一向是不被大家所看好的妹妹,此番她出了事,又逢长老仙逝,诸多姊妹对她更是上不了心。唯独你,将十六交托与你,想必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我,身为上仙,许多抉择都是身不由己。此前我已经因为暗中帮助十六的事受到仙尊责罚,现在也不敢轻易乱动。” 灵姻只提到其中一点。长久以来,灵十六一事、朝黎一事都把她忙得团团转,而她却忽略了密林那夜最关键的线索。 灵若礼的离奇受伤与北祁所使用的异常功法。 她没有办法不怀疑青丘没有勾结魔界的细作。因而寻找十六之事,她只能暂且交给旁人。自己还得在暗中多观察些时日。 扶生点点头,也确实明白灵姻乃至整个有苏部的状况。 他站起身,眼神里多了几分坚定,对着灵姻作揖道:“上仙放心,将此事交给我就好。若得不到十六的消息,在下也不会睡得安稳。” “那便多谢扶生公子了。” 送走扶生后,灵姻便长长嗳了一口气。她本不是如此悲观的人,她曾有远大的抱负,立志拯救苍生。 可后来成为了神仙,她才慢慢发现,这世上需要拯救的人多了去,她没办法要救一人,同时又要拯救因他而牵涉出的整个江湖。 可实在让她放弃这个苍生,她也做不到。 —— “灵姻拜见老者。” 尧山,这个孤独的小老儿今日闲来在家,竟是又多了一个登门拜访,送酒送肉的。 尧山老者一边细细品着酒,一边斜睨着灵姻,问道:“可是有何事啊?” “不瞒老者,灵姻此前而来,是为了缘生石。” 哪知他却爽朗地笑出了声,“缘生石,又是缘生石,哈哈哈……”老者没有放下酒杯,反而又大口一饮而尽,悠悠地说着:“我都不用猜了,所有来这尧山的人啊,都没一人是真心与我这老儿交谈的。” 灵姻有些疑惑,“难道此前还有人来向前辈请教?” “是啊,”老者点点头,“我都说厌了,你且去找他去吧。再问我这个老头,可要闹气了噢。” “他是?” 尧山老者瞥了一眼灵姻,笑道:“便是你心中的那个人喽。” 灵姻怔了一下,都说尧山老者是超越神尊的存在,不曾想这寒窑黑瓦下,竟真住了一位能洞察人心绪,观世间万千变化的人。 她的脸有些泛红,随后起身道谢:“小仙明白了。日后老者若想找个人陪酒,千里传音,小仙必定奉陪。” 尧山老者满意地笑着笑,捋着胡须目送灵姻走远,随后肚子竟咕噜咕噜地叫起来。“没人与我同享,哈哈哈,那只能余我一人独享美味啦!” 第137章 再见尊主恍隔世 冬留宫里,浮娑像往日一样练完兵后回到大殿,却不想碰上已在金銮宝座上静坐了许久的九方宿。 浮娑有些惊讶,一时语塞,第一感觉竟是不可置信。她之前分明看见尊上在人间与那青丘狐狸成了婚,她甚至以为九方宿不会再回到冬留。 可眼前一幕,她实在没料到。 浮娑本想说些什么,可九方宿的表情告诉她现在不是时宜。 她从未见他如此阴沉,以往他虽是不苟言笑,但目中总是有亘古不变的沉稳,仿佛就算整个冬留倒了,他也会镇定自若,会说:“无碍。” 可此时,他分明屹在九重阶上,坐着至高无上的金銮宝座,单手一挥便能号召万众魔将为之殊死搏斗。 这本该是六界中最强大的男子,在昏黄烛火的倒映下,往日阴鸷拿捏着胜算的眸子,竟隐隐约约竟散发出阴郁破碎的气息。 浮娑曾肯定自己是最了解九方宿的人,能洞悉他的一举一动和其背后因果。而今天,她第一次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 此刻,她不敢出声,只安静地守在大殿一旁。 可终究是仇野那小子不识局面,他刚不知从哪儿回来,见着浮娑,第一冲上脑子的便是上次求婚失败的事,本想着见面不说什么也尴尬,刚想开口,却察觉到殿上一股不安的气息。 “帝尊大人,您可回来了!” 仇野的声音像要把整个大殿都穿透了一般,可唯独对九重阶上的那人没有一丝影响。 浮娑赶忙暗示仇野小点声,本以为九方宿会大动干戈,却不想他只是淡淡说了声:“下去。” 说是淡淡,却是没有一丝感情,宛若他只是对着面前的空气说话,又似自言自语。 可此话一出,二人都明白了。 连“是”也不敢应,浮娑便拉着仇野退下了。 直到走出冬留宫好远,仇野才忙问道:“大人这是咋了?” “你问我还不如直接去大人的面前问。” “你可别骗我了,我可是知道你先前偷偷去了凡间,实话说,是找见帝尊大人了吧?”仇野挑着眉头,一副得势的样子。 浮娑却在此时动了气,“你跟踪我?” “那可没有!”仇野连忙后退几步,“呐,是你自己承认的,我只是耍个小伎俩罢了。说吧,你倒是看见什么了?” 浮娑不想去理会,可仇野一再追问,又说:“你若不说,我便猜不到尊上如此是为何,他若一直这样下去,别说尊上他自己了,要是被神仙二界的人发现,恐会趁虚而入。” “行了,别说了。” 浮娑白了他一眼,属实是不想再听他自说自话。 “他成婚了。” “什……什么?!” 仇野惊得差点跳起来,他提着自己的耳朵,又凑近浮娑几分,这次不是他耳朵不好使肯定就是浮娑说岔了。 “你说什么?帝尊大人,他怎么可能成婚呢?!” “你没听错,我也没看错。那日我去凡间,亲眼所见。”浮娑说得淡然,好似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 看着浮娑这个样子,仇野才是真不相信。 “我不信,若尊上真的成婚了,你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平静。”仇野双手叉着,还时不时地看向浮娑,时刻关注她的表情。 没想她一个白眼瞪过来,“那你要我如何?大哭大闹?还是彻底疯魔?尊上在心里的位置,于我于你都是一样的。我不过是觉得尊上看错人罢了。” “原来是这样……” 浮娑的脸上看不出来有什么情绪,仇野只能将信将疑。 “那人,不会是青丘那只狐狸吧?” 浮娑点点头,只道:“是她。” 仇野听到后又是叹气又是跺脚的,不解道:“这难道也是帝尊大人的计策?不应该啊,堂堂帝尊大人,怎么可能……” 听着仇野絮絮叨叨,浮娑连忙伸手打断了他,“行了行了,你倒是怎么看?” “怎么看?”仇野故作思考,“这样看来,帝尊大人多半是情伤。毕竟我们跟着他的这么多年来,他有几次像这样的?只怕是那个狐狸辜负了帝尊大人的一片赤诚之心,否则,我们帝尊大人怎么可能如此萎靡!” 说着,仇野便越想越气。 “不行,待我去人间一趟,可要好好教训这只死狐狸。” “你傻啊!”浮娑差点就要一巴掌拍上他的脸了,幸亏仇野躲得快。 “你打我干嘛?莫非打是亲骂是爱?” 仇野说着,不由得自己幻想起来。 浮娑真是被他逗得苦笑起来,先前冰封的脸终于有点回温的迹象。仇野看着她一点一点的变化,这才心想诡计得逞,正经起来。 “你我都知道帝尊大人事出必有因,成婚这事,该不是什么权宜之计。既然大人是真心想跟那只狐狸一起,以他的性格,若是因为狐狸移情别恋,帝尊大人少说都会把那人给折磨得比自己还惨,可看样子,受伤的只是大人。” “除非,是什么不得不行之事。无论是帝尊大人还是那只狐狸,都不能避免的。” “不可避免之事……”浮娑还在想着这事会是什么,便听仇野缓缓道:“我觉得,极有可能与缘生石有关。” 这么一说,二人都有些明白了。 “帝尊大人,这是难以在缘生石和狐狸之间做选择。” 浮娑颇有深意地“嗯”了一声。 “该说不说,这缘生石,本来就是个大祸害。若是能一覆俱灭,这六界也得了安宁。” 仇野倒是颇为赞同地点点头,只是无奈道:“可现在石头找不到,人又不能动,帝尊还这个样子。你说,该怎么办?” 浮娑也愣了好一会,“暂且,先把尊上这件事瞒住,断然不能让青丘那些人知道。” “那是必然。”仇野看着她,心里颇有一种安宁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他听闻九方宿在凡间成婚的消息后,他甚至以为浮娑终于要属于自己了。 …… 他俩出去后,九方宿终于从金銮座上站起,他有些悠悠地走下九重阶,先前的白袍已是被鹤金大氅所替代,额间的几笔莲花终于现出真形,在若隐若现中浮动暗夜的危险。 仿佛他是刚被天堂堕入地狱的魔鬼,浑身上下不见得有一丝活气。只是细微观察,能见他蒙蔽深眸的细长睫毛,有些难以控制地颤动着。 他的身形之轻,好像都拂动不了烛影。 亦或是连烛影都不想惊动他。害怕他不动声色杀人于无形,也害怕他弥漫愁绪淹没仅存的光影。 九方宿在龙息瀑前顿住了步子,他褪去衣裳,一步一步地移到泉水中去。 泉水的温度对他来说还不够冰,他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热腾腾的,好像每个地方都在宣誓着自己的主权,想要争当这个身体的霸主。 他沉不下心修炼,而一旦沉不下心却妄图修炼,只会落得走火入魔的下场。 哦不对,他已经是魔物了。又有何妨。 他受不了自己头脑中一直出现的那个幻想,绿色的荧火,桃红色的衣裳,烛影下的舞动……缥缈虚幻的存在,他抓不住。 灵姬,灵十六,阿水……到底哪个是他的幻想。 灵姬就是灵十六,他早就知道的啊!当初在幽冥阁,灵姬转世后的一千二百年,正是灵十六的岁数……他怎么忘了呢?他怎么会允许自己越陷越深的? “本座究竟在纠结些什么……” 他这样问自己。 是问自己为什么会反复爱上她,还是问自己爱的究竟是谁?是问自己做的选择究竟对不对,还是问自己为何要陷入做抉择的漩涡?是问自己该不该爱,还是…… 他自嘲般地笑了笑,自己何时关注起爱来了? 可记忆中的他对她说过,他爱她。可现在,却是他主动离开了她。 额间的红莲颜色愈来愈深,仿佛刀子在他额头上划出的口子一样,宛如鲜血。 第138章 两相对望不尽言 尧山之后,灵姻本已从老者口中得到了关于缘生石最关键的消息,可不想步履却就此慢了下来。只因要去找的那个人,他是朝黎。 从尧山到神宫本只有一段不长的距离,可灵姻硬是怎么也走不完。她的脸上已没有了往日的英气,自从旻一长老死后,她将自己关在紫兰轩内连续几日,没有修炼,没有计划,竟只是呆呆地坐着。 青丘的唯一支柱倒下了,灵姻只能靠自己和几个兄妹撑着。她也不知何时自己会撑不住。何况,自己当时为了救朝黎一命,擅自与他缔结了并蒂之盟,从此以后,她要保护的就再不仅是自己。 内心苦苦地做着挣扎,殊不知自己早就到了神宫。 而面前恍然立着的,竟是自己一直以来心心念念的人。 有了灵姻相助,朝黎已经恢复得同往日一样了。再加上近日他在神宫自加修炼,无论是功力还是精气都比以往强了许多。 单单是站在灵姻面前,他就散发着不同于她的更强的气场。 可他的模样依旧没变,依旧是一袭白衣,负手而立,宛如芝兰玉树,只道是一面就不敢觊觎。金色的玉冠象征着他不同的地位,也暗示着他与灵姻始终不是一路人。 可灵姻呢,她好像再也回不到先前那个自信孤傲的上仙了。 朝黎第一眼见她,心竟有一丝抽疼起来。 “小仙拜见神君。” 终究是灵姻先开了口。 朝黎的眼神动了动,泛起一丝疑惑。他有些意外灵姻的举动。本以为枕旁的白玉已昭示了一切,可现在看来,是灵姻在装不知道,还是她真的……忘记了? “灵姻,你大可不必拘谨。我听神尊说了,那日是你救了我。若没有你,想必朝黎此时已经成为游魂了。” 灵姻这才抬起头,而令她心中猛地一惊的,是悬挂在朝黎腰间那显眼的,甚至有些泛黄的白玉。 朝黎注意到她眼神的变化,确定自己没有猜错,堵在心头的大石终于落了下来。 他挑动着嘴角,眼里莫名含着泪水,温声喊着:“姻儿,你还是不想说话。” 听见他如此喊自己,灵姻的回忆顿时被拉扯回几百年前。看着眼前与白玉似乎没有一丝联系的他,灵姻第一次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抽搐,她艰难地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吐着:“你是白玉?” 朝黎看着她这般模样,顿时有些心疼,可他没法上前抱住她,只能点点头,说着:“我想,姻儿很聪明,应该早早就猜到了。” 许久,他才走近灵姻,用有些颤抖的语气说着:“姻儿,我是白玉。” 直到听到他的亲口承认,灵姻才控制不住眼角的泪水,让它静静地淌着。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她等了五百年。 可这五百年来她日夜所受的怨念、想念,却没办法因为一句话而统统消失。甚至在这一刻,她萌生了恨。 她恨他没勇气承认,恨他当时的不辞而别,恨他如此不惜命。她恨他的凉薄无情,又自恃清高。 灵姻当着他的面将眼泪擦净,随后竟在嘴角生生地挤出一个笑来,不是示弱,竟像恶狠狠的嘲笑。 她撇开了方才的话题,转而说道:“想必朝黎神君是误会了,今日小仙来找神君,只是想从你这了解缘生石一事,而尧山老者恰好跟我说你对此事具悉。” “所以,敢问神君知道些什么?” 灵姻的眼神竟忽然变得有些犀利,与先前的失神判若两人。朝黎也没想到灵姻会是这副样子,可如果不是这样,难不成她会大吵大闹吗? 不对,这从来不是灵姻的作风。 可分明在以前,在他还是白玉的时候,灵姻也是个十分俏皮可爱的女子,她会羞赧,会依偎在自己的怀里,陪他看天赏月,谈笑风生。 只是现在,她是灵姻上仙。就像自己,已经不再是以前的仙君,而是神君。 仙与神,需要跨越的不仅是几重修为,还要撇下爱恨情仇,只能心系天下苍生。 找到机会的时候,他会跟她解释的。只不过不是现在。 “我想上仙想要知道的,都在我这。” 二人就这样对面站着,只不过几尺的距离,却像隔了一整条银河。两岸的人彼此有心,却奈何没有喜鹊搭路,只能远远望着。 …… 人界,雪莲山,这是当初有苏盼兮诞下的第二子灵婠至死都要守护的地方。 传闻,她与自己大姐的夫婿私通,被发现后,大姐气急败坏,将此事通告长老。长老认为兹事体大,便将守卫雪莲山的重任加压于她,让灵婠一生为此赎罪。 细数下来,灵婠守护着雪莲山,也有五千余年了。 “五千余年……” 扶生站在偌大而望不见边际的雪莲山下,感叹着灵婠千余年来的守护,没有一人相伴,甚至不能走出这雪莲山半步,如此孤独无依……很难想象,她的余生不老不死,都将耗费在这无尽的守护下。 外人所见,这只是普通的一座雪山,而扶生站在山脚,却能清楚感觉到雪莲山下困压恶兽发出的低吼。 以扶生几千年的修为来看,这只恶兽绝非善茬,毕竟它只能被封印,却不能被消灭。很难想象若没有灵婠的守护,这只恶兽被放出人间,将给凡人带来怎样的祸害。 也许,旻一的这个惩罚,也旨在让灵婠明白何谓责任,耗尽一生守护苍生的责任。 念及此,扶生竟等不住去会会这个有苏第二子了。 只见他轻轻挥手,先前被白雪挤压的山底便赫然出现一个空洞,这便是当初阿水进入到白狐空间的那个入口。 扶生顺着空洞进去,内中所见,恍然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 这是一个巨大的空间,装饰雪白,却并非厚雪,因为触及之处皆是温暖。其中有一道长径不知通往何地,只见这条长路上铺满了野草鲜花,似乎每一株都别具一格。 扶生稍候片刻,那条不知通往何处的长路尽头便隐隐现出一个巨大的身形,那是灵婠的九尾真身。 “来者何人?” 来自女性独特的压迫性嗓音响彻在这个偌大的空间,不禁令扶生也心头一凛。 他赶忙揖身,恭敬道:“白狐上仙,在下是青丘的成和长老之子,扶生。” 听到他来自青丘,白狐便幻化成人形,衣着雪白,就连头上的发丝也尽数成灰,没有一丝黑的痕迹。可从她的容颜看来,她分明还是年轻的,谈不上国色天香,却也是能随便拿捏一个男人的存在。 “哦?莫非是我糊涂了,青丘,何时来了一个成和长老?” 灵婠微挑着眼睛,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旁人勿近的生分。若要问她像谁,此刻最好的解释莫过于,坐拥一方、俾睨天下的女帝。 扶生顿了一下,莫非青丘之人没将旻一仙逝的消息告知于她? 他的眼神色变全被灵婠捕捉在眼里,只听她说:“若你有求于我,便不要对我有所隐瞒。”的确,除了人界的一些事外,神仙魔三界的好多事,她都不再过问了,更别提当年弃她于不顾的青丘。 见状,扶生便也不打算隐瞒,“就在不久之前,旻一长老遇刺陨身了。而青丘易主,自此由成和长老主事,有苏氏部已移至杉桥。” 听到消息的灵婠先是一怔,随后长息了一口气,说:“原来如此。” 扶生在她的脸上看不到有任何悲伤,但也不见得有什么释然。 第139章 众里寻他千百度 “那你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实不相瞒,扶生想向上仙打听青丘灵十六的消息。因魔界作祟,十六与缘生石一同消失,至今杳无音信。在下猜测她是进了渡劫门,因此想来人间向上仙打探些消息。” “灵十六……” 灵婠在脑子里细细搜寻着有关她这个妹妹的所有记忆,恍惚间记起不久前那擅自闯入结界的凡人姑娘……那日便觉得她身上的气息有些异样,莫非…… 可灵婠却没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他,而是自己另有盘算。 “恕我爱莫能助,我自从来到雪莲山后,对青丘的事便已不再过问。更别提这个素未谋面的十六妹妹了。” “上仙……当真没有一点印象吗?”扶生有些不甘心,也不相信她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可灵婠却是一口咬定了,又说:“以我所知,如若小妹真的进入渡劫门,想必音容笑貌那些,都是不会改变的。 “既然扶生公子有余力,但可凭此,自己去人间寻找。总比在这问一个几千年来都没有出过山的狐狸好。” 说罢,她便又幻化成白狐,朝那条路走了进去。 扶生愣在原地,有些魔怔地伸出当初与十六结缘的左手,恳求般地问着:“十六,倘若你真的在人间,就让我找到你吧,让我带你回家……” 灵婠听到他的一番话,竟替灵十六感到感动。随着这条长径一直走,灵婠来到一片恍如世外桃源的地方。 此番场景,跟那空洞的雪白天地又是天差地别。这儿的一切显得如此生机蓬勃,有青草绿树,也有蝶伴雀飞,莺啼鸟转。 灵婠幻化成人形后,就安谧地依偎在一棵大树下面。春风轻柔地拂过她雪白的发丝,好似在安抚她破碎的情绪。 她的脑海里一直回荡着先前扶生的一番话,如果自己的感觉没错,那么之前同自己求药草的女子,便是在渡劫的十六妹了。 灵婠竟第一次有一种将冲破牢笼的喜悦,有朝一日,她会走出去的,她会再次见到他……梦中已经见了千千万万遍的他。 …… 大庆十二年,初夏。 过往的行人大包小包地拿着行李,在前往目的地的路上奔波不止。渴了累了,便在附近的茶肆坐下休息,闲聊小酌。 “你可听说,水姑娘前几月去了筱村啦!” “筱村?就是那个常年蛇妖盛行的地方?我可听说自从闹了蛇妖,筱村的人都尽数搬了出来,谁还敢在那住啊!” 两名茶客在茶肆下一边品茶,一边探讨着最近大泗的热门事,这不,刚刚讲到关键,送茶点的小二就迎了上来。 “二位客官可是在讨论筱村?”小二披着巾斗,笑脸盈盈。 “那可不嘛,”一名茶客抿了一口茶,接着说,“听说水姑娘一出手啊,那地儿的蛇妖就再不敢出来了,这两月,再没听说过蛇妖闹事。” 小二同意地点点头,指了指路上匆匆路过的旅客,说着:“呐,这些人啊,说不定就是之前从筱村搬出来的,这时候终于能盼着回家了啊!” “是啊,水姑娘果真是大泗的救命恩人呐……” 然而他们没有注意,在旁边一桌安静喝茶的女子,在他们唠完嗑后,便提起随身携带的弓弩起身起身离开。 而她似乎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她头上戴着一个斗笠,面部则以黑布遮掩,就连身上的衣服也是清一色的黑。浑身上下只能见她的一双眼睛,如若不小心与她对视,她双眸里的坚定与犀利定会不由得让你打颤。 所有路过她的人都没想到,她竟会是个女子,还是拯救他们于水火的“水姑娘”。 这三年以来,阿水也不再待在那个村庄,而是收拾好行囊,四处为家。而她所做的营生,便是帮助那些受妖怪所迫的民众除妖,若村民愿意,她也不会拒绝金银好意。 毕竟她也是靠这个吃饭的。 可是已经过了三年,阿水还是等到九方宿来找她。这三年来她遇到的危险不计其数,受过的伤,有些折磨了她几日,有些害她躺在床上数月不能动弹。 如果他还念着自己,便不会放任自己受伤不管。 可是如果他不念着自己,当初又何必…… 阿水一直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他为何如此薄情。又或者,先前的一切都是他装出来的。 阿水只能咬牙笑笑,因为无论如何,她找不到他了,她也没办法当着他的面质问。 不过也罢,没有男人的日子,她活得可是逍遥自在。不仅有收入,她还得到了大泗人民的厚待与尊重。怎么说都值了。 她走在乡间小道上,尽情享受着日光打在她身上,有些刺刺的痛,却能让她觉得自己还是个活着的人。 然而就在她闲心漫步的时候,却看见两个背离都城方向的旅客行色匆匆,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嘴里还透露着什么消息:“你说,大泗若没了国师,那可还怎么办呐!” 听到这句话的阿水立马顿住了步子,抓住那个旅客就问:“你方才说什么?” 那人看阿水的行头也是个除妖师,便看四下无人,悄咪咪对她重复一遍刚刚的话:“大师,大泗要变天啦!听说,昨晚国师与公主双双毙命了!这事可还没传开,我们就趁着这个机会离开都城,否则日后兴许就没机会了!” “双双毙命……” 阿水有些不可置信地重复着,撒着旅客的手还没放开,直到那旅客“嘶嘶”了两声,阿水才抱歉地走开。 那个公主,莫非就是郑毓? 可分明上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郑毓还与自己说她一定要和居夷永远一起,甚至还威胁上了自己。 而她口中的永远在一起……就是以殉情的方式吗? 阿水一直觉得这消息有诈,可当她越往都城的方向走,谣言的声音就越来越大。最后,她只看到城门的守卫越来越多,而把关也越来越严。 莫非郑毓真做了傻事。 然而阿水只是觉得很惋惜,这是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仿佛那场谈话就在昨日。而郑毓问自己的最后一个问题…… “倘若你真的有媲美戒闻的能力,在大泗陷于危难时,你会出手吗?” 她说会。 阿水苦笑,难不成郑毓真想将这个大烂摊子留给自己么?可自己是什么人,不过就是个会耍耍箭的半个除妖师罢了。她怎么会认为自己真的有这个实力呢…… 阿水有些茫然地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她能明显感到他们的惶恐。 “大泗没了国师,可不就要亡国吗!” “这可如何是好啊!” “水姑娘……咱们还有水姑娘啊!” 直到听见人群中有人提及她的名讳,阿水才有些缓过神来。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成为大泗的一个选择了吗? 阿水在不远处看着那曾经贴满她画像的皇榜,画像还在,只是黄纸显得更黄了,甚至有些破烂,只剩下能粘住的一个部分,随时都可能随风掉落。 此时一双手伸手来,竟接住了那摇摇欲坠的黄纸,他的手有些颤动,直直盯着画像看了好久。 而阿水也像看见故人一般,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许久未移开。 他的青丝如瀑,也只简单地用木笄束起,一身月牙白的长袍将他的身形修饰得极为好看。 她虽然多看了几眼,可心里却明白,他不可能是九方宿。 于是,她便扭头消失在了人群。 然而只一瞬的功夫,那正在看画像的男子却猛然转头。他以为会在人群中一眼瞥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可一眼望去,只是不尽的人流。 可是他的手却将画像攥得很紧,嘴角有些抽搐地上扬,而眼底黯淡了许久的光,终于再次显现了出来。 “十六,我终于找到你了……” 第140章 直面硕鼠遇奇人 阿水在长马街花重金定下了一间客栈,为期三月,而三月之期将至,她看着自己快空了的口袋,有些头疼起来。 上一次收银还是在筱村打退蛇妖,看来的确要给自己寻个差事了。 说罢,阿水便来了平日里能听得闲话最多的地方——倾玉坊。不是万不得已,阿水才不愿意来这个地方,谁教此时局势所迫,阿水只是被迫谋营生。 她如今一副男子装扮,看来又是除妖师的身份,倾玉坊的姑娘们可是十分欢迎。 入座之后,秦姑姑还主动给她递了茶水,一边还介绍着今晚是哪位头牌上台献舞。 阿水只是连连点头,挥手示意秦姑姑退下。偶然间一瞥,阿水才发觉秦姑姑竟也是老了许多,眼角的皱纹变得有些明显,就连走路也不似以往那般活脱了。 是啊,人都会有老的一天。 想到这个,她竟鬼使神差地拿出了自己的手,在灯光下细细端详着,以往嫩滑的肌肤如今也是平添了许多纹路。她已许久没照镜子,不知再看自己,会否被吓一跳。 阿水有些被自己逗笑了,突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她便四处张望着,却不曾想先前揭她画像的那个男子也在这儿。 他坐在角落,面前是已经盛好的酒,只是他迟迟不动口,反而有些警惕地四周观察,好似在寻找某个人。 虽然她心中想这人十有八九就是自己,可奈何现在阿水已经下定决心不与他这类“衣冠楚楚”之人打交道了。 想着,她又将头扭了回来,转而细细提起耳朵,搜索着一切有关的讯息。 然而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一趟,可是给她来对了。 只听旁桌的两个大人在谈论什么“鼠头人身”的东西,还说什么“专吃小孩”。阿水一拍桌子,“这可不就是妖怪嘛!” 不过这么久以来,阿水还是第一次听说有“鼠头人身”模样的妖怪,难不成是老鼠精? 说着,阿水又凑近几分,与他们套着近乎,说着:“两位大人可知道这‘鼠头人身’的怪物是出现在哪儿?” 那两人一看阿水的行头就知道她是位除妖师,因而也不吝对她多吐露些,“我们倒也只是听传闻,这东西啊来无影去无踪,从来不在一个地方多留。兴许上午在草野,晚上就蹦到家里面去了!实在可怕。” “那……大致的地方?” 其中一人“嘶”了一声,“好似,经常出现在北边。” 阿水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多谢。” “大师可是要去北方看看?”那二人目现金光问道。 阿水只是笑笑,说着:“不一定呢。” 大泗北面常年干旱,没有雨水滋润,但却是许多谷物生长的地方。虽然居住的人不多,但却是大泗粮库的最主要来源。 如若老鼠精真的存在,即使不害人,单是吞了那大亩梁田,也定能祸害半个大泗。 阿水摸了摸自己空空的口袋,只能无奈抱歉。虽然这是个没钱的差事,但谁叫她心底善良呢。 想着,阿水竟觉得自己有些侠女的风范。 郑毓,这就是你想让我做的事吧。不用当什么国师,如若自己有能力,便尽力去帮好了。 想到她与居夷殉情的事,阿水心中还是有点不是滋味。 走出倾玉坊时,阿水还特地留意了一下那名男子的动静,没曾想他已经从位置上离开了。 也罢,没认出自己就是好事。 翌日,阿水简单收拾了一下便踏上了去北方的路。她怎么也没想到,大泗竟然这么大,大到她花了六年的时间探索,还只是皮毛一角。 三年时间里,阿水学会了骑马,于是她每每要去新的地方,便会换上一匹新的马。 至于为何,阿水在与妖怪对抗的过程中怕错把马儿伤了,快到目的地时,她总会拍拍马背,放马儿跑走。 这次也不例外。 “快走,快走……” 阿水竟还有些开心地呼唤着,直到看见马儿在空旷的土地上跑走,她这才拍了拍手。 一路上,阿水到处问这里哪个地方的梁田最多,走一路问一路,终于在夜幕降临前,阿水成功抵达了这个地方。 此前好心的人还劝说阿水夜晚千万别去,否则会被那个鼠面人身的妖怪缠身。而阿水偏偏要等天黑,日落还不行。 看着月亮慢慢爬上山腰,阿水这才捶捶后背,伸了个懒腰,“开干!” 她拿起弓弩,在走前好好地抚遍弩身,好似在乞求好运。 “陈宜,借你之力。” 虽是初夏,但夜晚的风呼呼吹过来,竟也让阿水有了一丝寒意。 阿水往路人口中那片危险的玉米地里走去,高高的玉米杆子快要将她整个人都给淹没,而平日里一向听音辩位的她也在此时犯了迷糊。 穿过玉米杆的“刷刷”声萦绕在她耳边,完全干扰了她判断老鼠精的所在。 而随着阿水的慢慢深入,她发现原本密集而难以推开的玉米杆逐渐变得稀松起来。 阿水意识到不对,刚想迈下一步时,脚下好像有什么东西磕了一下,阿水低头看去,那东西竟是一只手臂! 阿水笃定了这就是老鼠精曾来过的地方。她走到稍空的地方,提起耳朵仔细听着附近的动静。 忽然,一阵风吹过,一个尖嘴东西的影子闪现在玉米杆的后方,阿水即刻提起弓弩对着它就是一箭。 那东西倏然倒地,只是伴随着它的一声尖叫,身边许多暗藏着的老鼠精也都露出了身形。 “果然是鼠面人身的东西,跑来这里偷粮食,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 说着,阿水抽出弓箭,对准目标一只一只击毙。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这些老鼠精的数量远比她想象的要多。而她准备的弓箭早已不够,这些弓箭都是她自己做的,其中注入了她的许多精气,而以往一个箭筒装下二十根就足够。 只是没想到…… 阿水看着不知从哪来越来越多的老鼠精,然而她现在没别的办法,用完最后一根箭,她就跑! 只是摸到最后一根箭时,阿水突然觉得箭筒又满了起来,阿水一惊,这是什么操作? 然而她没办法再深思熟虑,只能一边躲避着老鼠精的追击,一边找准时机射出一箭。 阿水奋力掰开玉米杆,希望自己能尽早走出这片不利于自己的境地,然而只顾眼前时,她的身旁突然蹿出一只老鼠精,直接将她扑倒在地上。 阿水吃痛,用力从背后猛地抽出一箭,狠狠刺在老鼠精的后背,这才能借力翻身。 起身后她顾不上疼痛,奔跑着冲出最后一根玉米杆。转身之际,她又快速往后退了几步,随后抽出两根箭,对着步步紧逼的老鼠精松了手。 忽然,她觉得背后有一股力量环住了她的腰,阿水有些重心不稳地倒入他的怀里,而那名男子又立马转身,用后背抵住了阿水。 只一瞬间的功夫,阿水竟觉得耳边清净了不少,老鼠精的嘲哳声随风而散,只有玉米杆相互碰撞的声音。 阿水觉得有些震惊,方才的一切发生的太快。而这个帮助自己的男子是…… 她立马往前走了几步,背过身来,正巧对上男子深邃的眼光。 “十六!” 第141章 只口诉衷肠 阿水挑了挑眉头,漫不经心道:“十六?谁是你的十六。” 她看了眼扶生的身后,确定那些老鼠精都死绝了,才问他道:“方才是你将我的箭筒补满的?为何要帮我?” 若非扶生一路打听画像中“水姑娘”的事迹,在倾玉坊听见北方有硕鼠作怪,怀疑灵十六会到此地收妖,面对眼前这个言谈举止都与灵十六大相径庭的女人,扶生一定不信她就是自己花费三年时间寻找的那个人。 可是……一路以来发现的线索都指向了她,她与灵十六的样貌如此相像,若不是灵十六,她又会是谁? 扶生只愿相信灵十六丢了所有的记忆。 于是他细心为她解答:“没错,方才是我在暗中帮你。因为……我已经找了你好久,从雪莲山开始,我去了阳管、大安、吴越……几乎涉足了每一片土地,终于在这找到了你。” 扶生的话里省略了这三年里他承受的一切沮丧,因为没有任何指引,他的确只能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不放过每一个地方。无论是荒原草野,还是森林洞穴……他甚至还找了墓地。 他从未想过人间的四季更迭如此之慢,可这一晃,竟也过去了三个春秋。 “十六,你还认得我吗?” 看着被自己的话陷入沉思的阿水,扶生一点都不着急,他只是异常兴奋,他从来没有料到自己真的能找到灵十六。 然而阿水摇摇头,有些闷闷地说:“我不认得。但……感谢你刚才救了我,只是我受了伤,需要回去休息。” 阿水抬起头,对他挤出了一个笑。 九方宿离开的三年里,阿水已经对自己的身份没有任何探求的欲望了。她只是想要过好当下,不希望生命中又凭空出现一个谁,搅乱她原有的生活。 因此她对扶生的出现,并不意外。 然而令阿水没想到的是,方才的一番话扶生只听进去她受伤了那句。他再没说什么废话,而是几个步子向前,语气极尽担忧:“方才硕鼠伤到你哪儿了?” 阿水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想让扶生管自己,只说:“没事,都是小伤。” 扶生不听她的话,二话不说便扶住阿水的肩膀,另一只手则顺着阿水的身子仔细运功,发现被硕鼠的大爪挠出两个大口的后背正淌着汩汩鲜血,他再沉不住气,有些责备地说:“这都是小伤?那你之前受的那些伤都是怎么挺过来的?” 扶生的心有些被揪着的疼,他甚至有些不忍对她运功。 阿水却只是咬咬牙笑着,额头上却已布满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往下冒。 看着阿水什么都不说的样子,扶生更是有些憋屈,这就是上天想让灵十六渡的劫吗?可谓是受的苦越多,成仙的可能就越大。 可上天始终没问过她是否想要成仙,即使不是九尾,她在青丘的日子也照样过得无忧无虑。 何必! 念及此,扶生一点都没察觉自己捏着阿水肩膀的力道越来越大,直到她“嘶”了一声,扶生这才反应过来。 “十六,你现在住在哪儿?我先把你带回去,不然以你现在的样子,单凭自己的力量,在这个地方也找不到人医治的。” 扶生的语气显得不容置疑,阿水想想也是,这时候若还死倔,到时候可能连替自己收尸的人都没有。何况他刚刚的确救了自己,总不能太不近人情了。 “那行,有劳你了。” 夜色之中,阿水带着扶生来到了自己已许久没再回来的村庄。 彼时已是三更半夜,然而除了阿水先前住的屋子没有亮灯外,其他屋子的前廊都点着一盏两盏的。见到这些,阿水莫名有些欣慰。 她引着扶生进门,便嘱咐他道:“村民们大都入睡了,还是小点动静好。” “嗯。”扶生定定点了两下头,环顾着四周,感叹原来这就是十六之前住过的屋子。 一切都透露着尘封的气息,案桌和床板上都落了灰,因许久未通风的缘故,整间屋子都弥漫着一股粉尘的味道。 扶生有些看不下去,想着将来打扫起来一定费劲,便大手一挥,整间屋子瞬时光亮如新。 阿水有些看得愣住,不过这样倒真省了她的心。便连声道谢,这才想起问他的名字。 “我叫扶生。” 这是他第二次向灵十六介绍自己。 “扶生……”阿水轻轻重复了一遍,打趣说着:“一听就是神仙的名字,落落大方,又脱于世俗。” 扶生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脸上难得浮现笑意。 也是现在,阿水才得以好好地看他。 不得不说,扶生有着一副好皮囊,尤其是笑起来时,还有几分可爱。只是她有些奇怪,扶生年纪轻轻,两鬓间竟已生了白发,莫非是这经年的愁丝所致…… 想到这儿,阿水似有若无地说着:“你口中的十六,与我是什么关系?” 听到阿水主动问他,扶生便也不再想着隐瞒,此刻,他完全忘了灵姻交代自己的那些话。 来人间之前,灵姻特地嘱托自己不要太过干涉十六的渡劫,一切由她自己把握。可是在见到十六之后,一切他曾牢记于心的话都被抛到了脑后。 “十六就是你,你就是十六,你是青丘旻一长老之后,有苏盼兮的第十六子。在青丘,你有自己的生活,也有灵力,是上等的九尾狐。若非变故而令你沦落人间,你定不会遭受此种屈辱。而且,在你被九方宿掳走的那天,正是我们的成婚之日。” 阿水在听到九方宿的名字后顿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你说是九方宿……他将我掳走的?可是他为什么会这样做?” “因为他是魔界之主,是与神仙二界一直对抗的存在。所有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都与他有关。若非他执意借你之手争夺缘生石,想必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你是说,是九方宿害我沦落至此,丢了性命,失了记忆……” 扶生沉重地“嗯”了一声。 “是他……怎么会是他呢?如果他恨我,又为何要走近我,为何要与我成婚,为何要给我许诺!” 阿水的心犹如被千万根钢针刺穿,满满皆是,没有一丝空隙。她只觉得那块地方发疯似的疼,她好想穿过自己的胸膛将那颗心狠狠捏碎,碎了……就不会再有如此强烈的痛感了…… 扶生看着先前还算活泼的阿水不知怎的,突然面色煞白,浑身都控制不住颤抖。 他立马上前去搀住她,却发现她的肌肤瞬间骤降至冰点,可冷汗还在不停地冒出来…… “十六!”扶生焦急地喊着她,意识到先前她被硕鼠所伤的伤口还未痊愈,立马将她抱去床上,为她运功输送精气。 可是奇怪,阿水的体内好像有一种莫名的力量一直在与自己的功法进行抗衡。 然而扶生只是以为自己的功力不够,于是他慢慢加大运功的力度,没曾想阿水竟“倏”的大口吐出鲜血,随后整个人便如泥一般瘫软在了床上。 “十六!” 扶生在一瞬间慌了神,看着满床的鲜血与瘫倒的阿水,他一度以为自己刚刚找到的女子又要消失在他的面前。 他连忙将她锢在怀里,颤抖着手轻轻探着她的鼻息,还好只是微弱。 “十六……十六,别再离开我了好吗……” 第142章 不愿其受累 等阿水再度醒来之时,已是日上三竿。重新睁开眼时,她竟有一瞬间的晃神,屋内的陈设与她最深记忆里的模样无异,只是……怎么少了那么多的红帖呢。 然而只是一瞬间的想法,她心上的余痛乍现,猛然将她点醒。原来一切都只是黄粱一梦,睁开眼,梦中人已经不在了。 不在?那是最好…… 不知为何,阿水忽然觉得眼角有些湿润,她有些莫名其妙地用手背擦了一下,也就在这时,一直守在旁边的扶生听见她的动静,立马迎了上来。 “十六!你终于醒了!” 阿水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在自己昏迷这几天的担心与焦灼,他语气的喜悦与担忧交叠着,真真切切地令阿水觉得心里有些暖了起来。 可是面前这个为自己白了头的男子,却从来没有出现在自己的记忆里。她突然有些恨,也是第一次恨,恨她丢了记忆,记不起以前那些人对自己的好…… 扶生小心地扶阿水坐了起来,温声询问着:“怎么样,你觉得好些没有?身上可有哪些地方还疼?或者哪里还不舒服?” 他这一系列问题实在困住了阿水,她一时间不知该回答什么,只是有些晕乎乎地回答道:“我觉得还好,就是睡得有些久了。” “也是,那日你不知怎的突然口吐鲜血,我为你运功无果,只能按着凡人的法子小心照料你。不过我请了几个郎中过来,都没能说明除了外伤外,你身子还有哪个地方有毛病。” 扶生的话里尽是担忧,他小心抚上了阿水的额头,停留了一会,这才舒了口气,“还好,不再发热了。” 阿水也笑笑,说着:“郎中既然都不知道哪里有毛病,便当他没毛病好了。我觉得,我这就可以下去走走。” 一语落毕,阿水便推开了扶生的手,自己借着床缘爬下了床。 倒不是阿水自说自话,她的确恢复得不错,至少在体力这方面。 扶着墙走了几步后,她转过头对一直担心望着自己的扶生笑道:“你看,我这不是好着吗?” 扶生见状,再有过多的担心,都只能点点头附和,“的确,你的身子骨倒是比我还硬朗。” 阿水昏迷的这几日,因着扶生日日的出入,村子里的人都知道阿水回来了。 这再见虽然隔了三年,但他们都庆幸,至少阿水还回来了。特别是阿贵,在这三年里,他竟还讨了一个媳妇。 知道阿水醒了过来,阿贵立马领着自己的妻子上门与她问好。见他这副样子,阿水也打心底为他高兴,心想,那边的老先生终于可以安心了吧。 只是阿贵有些纳闷,阿水屋子里的那男人自己从来没见过,难道是阿水新讨的夫婿?想到这儿,阿贵也有些口无遮拦地问了出来:“阿水,阿九呢?怎么不见他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阿贵,日后就当他消失了吧,也别再提他了。” 阿贵见到阿水脸上那副黯然的神色,也是知道一点。身旁的妻子立马扭着阿贵的胳膊,对阿水道:“阿水姑娘,你们俩一定是饿了吧,待会我和阿贵烧点饭,给你们送来,正好能赶上晚饭了。” 面对她的好意,阿水则是笑笑,“那边多谢了。” 身后的扶生将眼前一幕记在了心里,他们口中的“阿九”,莫非就是九方宿吗? 晚上,待阿水吃完饭稍作休整时,扶生终于借机问出了口。 “十六,九方宿之前,是不是来找过你?” 阿水盯着眼前的茶壶出神,许久,她才应道:“这个问题,我可否不答?” 扶生有些料到阿水会是此番话。从先前的对话中他就猜测,十六定是与九方宿有过交手,不然不会唯独对他的信息那么敏感。而她选择避而不谈,也定有她的原因。 因为谁都不知道,灵十六沦落至人间的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而现今自己作为一个天降之人,更没有权力压制她道出过往。 所以即便九方宿的消息对神仙二界极为重要,扶生也只好憋住这一会。等日后,也许阿水放开了心,便能自己讲出这一切。 于是他掂量轻重,一手帮阿水前方的茶壶斟满,一边争取让她放下戒心,说着:“答与不答,这是你的自由。” “多谢。” 只是听着阿水如此生分的话,扶生心里还是会有一丝落寞。 阿水轻抿了一口茶水,随后漫不经心道:“我以为,你是来带我回去的。” “带你回去?”哪怕就是扶生,也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阿水侧过脸看他,那鬓角的一缕白发尤其刺眼,这与他的脸实在是不相衬。看着他疑惑的表情,阿水又问:“你为了找到我,费劲千辛万苦,难不成,不是为了将我带回去?回到青丘,继续做你的妻子?” “妻子”一词深深地刺痛了扶生的心,他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近乎忘了,她本该成为自己的妻子的。 “我……是想让你继续成为我的妻,可不是现在。” 心中挣扎许久,扶生才想出了一个不那么自私的说法。 “为什么?”阿水穷追不舍。 扶生没法继续望着她那双求知的眼神,这会让他不止一次地想起青丘那只蠢蠢的狐狸,以至于,以至于他会忍不住上前抱住她。 跟她说,他是想的,他无时无刻不在想让阿水成为自己的妻子,与她畅谈风花雪月。 可是,现在的灵十六,根本不认识自己。他没办法说服自己强人所难。 于是他只是有些怜惜用手指划过她的脸颊,对她说:“你所处的世界,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我不能强行将你带走,这是……天命。” 阿水刻意躲开他那满目柔情,别过了脸,剩下那只孤零零的手停留在空气中,有些微颤。 “原来是天命啊,是天命让我目睹无数人的惨死,让我被迫成为一名除妖师……可笑的是,你竟然说我就是一只妖怪……” “不是的!”扶生对她的这番话感到十分意外,他只是急着解释,不想让阿水误会自己的身份,“你不是妖!你是仙!青丘的九尾狐族列居仙位,这是其他狐妖都做不到的事,你不必为自己做过的事感到抱歉。” “既然如此,你带不走我,也无法拯救我于天命,就离开这儿吧。我继续除妖,你就回去青丘,告诉他们,我还活着。” “十六……你在说什么呢?”扶生再次被她的一番话刺痛,“你想让我走?” 然而扶生没看见的,是阿水背过去后几乎被泪水模糊的脸。她这不是赌气,她只是不想再与这些自诩天命的人有任何交集。 阿水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随后沉着声音说:“你若不走,换我走。反正天地之大,需要我的地方多了去,我尚可自谋营生,不差这个地方待。” 扶生没法看清阿水背过去的那张脸,亦不知阿水此刻真实的内心想法,可他怎么甘心走呢?他找了她这么久,不息忤逆父命,只为弥补当初照护灵十六不周欠下的债。 可没等他再细细思虑,阿水竟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从他身边擦过,扶生立马站起身拉住了她,妥协道:“这是你的家,该走也是我走。你留着,好好养伤。” 说话这句话,扶生有些不舍地松手。前脚刚踏出房门,阿水竟“砰”的一下将门给关了上。 第143章 一往青丘告踪迹 扶生就这样呆呆地望着那扇紧闭着的门,从万籁俱寂一直等到了晨光熹微,在这期间,他的脑子里想了很多,包括自己的存在对现在的十六来说会否是个叨扰。 可自己确实能在危险的时候出面保护她,倘若自己真的走了,扶生实在不敢保证十六的安危。所以,他不能走。他只要不成为十六的负担就好了。 念及此,扶生终于找到了说服自己的说法。可青丘那边,灵姻一直在为十六的事捉急,何况神仙二界与魔界的气氛日益焦灼,扶生得把自己发现十六的消息尽快告知他们才行。 想到这儿,扶生铁了铁心,他必须离开一会,可稍后,他一定会回来的。 “十六,等等我。” 说罢,扶生便化作一缕白烟消失在了房前。 而屋内的阿水这才松了一口气,她还怕扶生一直赖着不走,那日后他们一定会打上照面,她实在不想再度横心说蛮话。 “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然而他找到十六的消息,只敢跟灵姻一人讲起。成和长老且不必说,杉桥的其他人,按了灵姻的说法,都不放心。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得知了消息,暗中阻碍十六的渡劫呢。 然而待扶生来到紫兰轩,竟发现灵姻也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她难得地撇下手中的雪遮剑,而以一副慵懒的样子单手撑着脸颊,坐在椅子上,目光有些游离。 甚至扶生已经站在她面前好久,灵姻都没察觉他的到来。直到一句扶生的“灵姻上仙”,她才从恍惚中惊醒。 灵姻猛地站起身来,神情有些不自然,但更多的是面对扶生突然回来的惊讶,于是她开口问到:“扶生公子,你怎么回来了?” “我找到十六了。”他说这句话时,眼神里掩抑不住的欢喜快要溢了出来。 “什么?”灵姻有些不敢相信,短短数日的时间,她还没来得及仔细消化朝黎就是白玉那件事,可扶生竟在人间把十六给找到了! 看着灵姻惊讶的面孔,扶生于是又重复了一遍,试图打消她心中的疑虑,“在上界虽只数日,但在人间,已是过去了三年光景。好在我没有将整个下界翻个底朝天,在大泗找到了十六。” “大泗?那十六,现在过得好吗?”灵姻自知此话出口,必定得不到自己期待中的答案。在人间,灵力尽失,又会过得多好呢? 果不出其然,扶生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说着:“十六已经丢了所有记忆,我初见她时,她已经成为了一名除妖师,以此过活。我也没问她以往之事,恐怕也不会尽如人意。” 听完扶生的话,灵姻有些沉默,先前得知消息时的喜悦已经尽数化为担忧,可她还是说:“尽管如此,我们已经能确定十六现在还活着。我们能做的,只是不干预她的劫数。” “其实此次我前来告知你的另外一件事,就是——我打算陪在十六身边,等她渡完她的劫数,我便也会重新回到青丘。” 灵姻并不意外,只是额外提醒道:“既然如此,你便更要小心,轻易不要卷入其中。” 扶生定定点了一下头,“我明白。” 随后他又想到些什么,问灵姻道:“如今魔界可有什么动静?” 灵姻只是摇摇头,道:“倒是没什么动静才真叫人难以安心。之前旻一长老排布在密林的所有灵卫已经撤回了,而成和长老此番又不知在谋划些什么。我们现在,也只能听命,无法擅作主张。” 扶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灵姻觉得他心中有些想法,只是没决定好怎么说。 于是灵姻引导道:“倘若扶生公子知道什么事情,此事又关乎上界安稳,请务必告知。” “其实,我有些怀疑九方宿此前的消失,是在人间与十六打交道。十六虽然不愿说,但着更加表明了九方宿与她之前有些什么联系。如今我前往十六的住宅,察觉不到一点九方宿的气息,联系上十六的失意……恐怕九方宿已经回到魔界了。” “你是说,前段时间九方宿都不在冬留宫,而是去了十六那儿?” 扶生点点头,“暂且只是一个推测,提醒你们务必小心。” “倘若真的如此,那我们可不就错过了围剿魔界大军的一个重要时机……” 扶生安慰她道:“你不必自责,怪只怪,我找到十六的时间太晚了。” 灵姻暗自嗳了一口气,不仅因为错失一个良机,也是对藏在暗处的暗流涌动感到不安迷茫。谁知道九方宿在人间的这段时间里,对十六做了些什么。 而九方宿又是如何得知十六尚在人间的消息的?一切,都显得扑朔迷离。 “我会对十六的事情保密,而找机会提醒成和长老提防九方宿的行动。你且安心留在人间,照看好十六。” 灵姻对扶生交待道。 “我会照看好十六的,在应尽范围内不让十六收到危险。” 扶生揖手告退,远去的背影匆匆,怕在人间的十六等待太久。 灵姻这时候也一改方才的怠惰,提起一旁的雪遮剑就连往下一个地点赶去。现在十六的事情已经有了着落,天大之事,就是提防九方宿有所动作。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现在的九方宿仿佛一具躯壳,别提有多强大的攻击力,可能就连最基本的神都没了。 他只是没日没夜地将自己浸在龙息瀑的泉水里,因为他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的身体燥热难当,仿佛他一旦踏出泉水,就会暴露本性,成为一只暴戾无常的野兽,肆意啃食一切接近他的东西。 他控制不住内心的阴暗面,让四野悟那帮伪君子看见,正好又成了他们围剿自己的有力借口。 种种的担忧惧怕交错之下,他脑中常常闪现的女子模样终于淡却了几分…… 可就在某一刻,他的左侧胸腔却猛然传来一阵剧痛,异常尖锐,就像身后被一只长矛狠狠地刺入,穿过胸膛,继而在自己的眼前呈现血淋淋的一面…… 顿时,他连呼吸都骤停了几秒。 这便是——所谓的刻骨铭心?而心连着的另一方,又出了什么事呢?难不成阿水在除妖的时候又被妖怪缠身? 倘若没有他的帮助,阿水怎么可能从那两场屠杀中活下来?她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却妄图拯救更多的生灵…… 这就是你想通过与缘生石的缔约而保留下来的一个念想吗?灵姬,让她继续你的宏图伟业,继续将青丘九尾狐族的精神秉承下去? 念及此,九方宿竟觉得有片刻的宁静。他终于能聚精会神地思考一个问题了。 他的眼前,灵姬与灵十六的模样逐渐交叠,最终呈现的——竟是那个蠢狐狸的样子,她在灯影微晃的九重阶下起舞的模样,竟在他的记忆里保存了这么久…… 难不成自己在当时就对她动心了么? 忽的,九方宿的心又瞬间活过来了一般,“扑通…扑通…”地,慢慢地跟上了先前的节奏。 在这熟悉的节律里,他恍若回到了长马街的那个夜晚。阿水在人群中格外地耀眼,她是如此妩媚,她轻轻捏着扇子,婀娜的身姿在狭小的空间里扭动着,而她的眼睛,自始至终只看着他一人。 而他,也从未将自己的眼神从她身上移开。 她说,这是来自阿水的爱。 九方宿缓缓睁开了双眼,眉目不似先前那般无神,多了一些渴盼。而他额间那抹莲花的盛气终于被压下去了一点。 他起身,被水浸湿的发丝一点一点地往下滴着水,划过他的每一寸肌肤,让他想起了某个旖旎的夜晚。 而他,正被这些回忆唤醒、拯救。 第144章 闻心声去竟寒心 自打那日回来了以后,村里的人都日日悬着一颗心,生怕阿水再离开。 阿水知道村民们心里害怕些什么,他们担心妖怪有一日找上他们,而阿水恰好又不在。而她能向村民保证的,是她绝不会让妖怪伤害他们分毫。 而她却不能一直待在这片地方,除了大泗,还有大安,蘅阳……每个地方都有妖怪肆虐,而其他地方甚至没有大泗幸运,由于郑逑的指令,除妖师得以在民间自谋营生。 而更多地方则是另一个大安,所有因妖怪而无辜惨死的村民,只能当做意外致死而销声匿迹。 于是她拜别了村民,独自收拾行囊,来到了都城那边准备马匹和干粮。 可是刚到长马街,她就察觉到不对劲。街上的商铺都在给一行军官模样的人让道,而那些隶属朝廷的人,时而抓起一个女子就和画像里的人比对,如若对不上,就撒手下一个。 阿水心中有些庆幸自己是个男人装扮,为了不惹人注意,她就藏在人群之中,眼看着那行人走过。 而此时队伍中末尾的一个人却跟阿水对上了眼睛,他连忙叫停前方的队伍,说:“停停,这还有一个!” 说着,那人就拨开阿水面前的人群,硬生生将阿水从里面扯了出来,大声喊道:“把你的面巾取下来。” 阿水压低了声音,说道:“各位军官,在下只是一名除妖师,此时正要前往一处地方,时间紧迫,希望各位大人不要强迫在下。” 哪知这名军官一点都不领情,说道:“我们要找的正是除妖师!” 一边说着,另一只手已经伸到阿水的面前,试图将面巾一扯而下。 “是你?就是你!”军官的喊叫声将一名带头的统领模样的人吸引了过来,只见他手中拿着画像与阿水仔细对比,瞬间悦色:“你就是水姑娘?” 然而还没等阿水说话,统领就几大步上前在阿水面前行了个抱拳礼,声音里夹杂着几经波折的喜悦。 只听他这样说着:“水姑娘,我等奉皇上之命搜寻水姑娘数日,如今皇天不负有心人,还请水姑娘与我们走一遭。” “去哪?” “回皇宫,皇上会给您册封国师之位。” 国师?阿水似乎早有预料道:“我虽然是你们口中的水姑娘,却并非国师的最佳人选。我会除妖,但不会作法,更不能涉政。我只是一介草民罢了。还请统领回去与皇上复命,就说水姑娘恕难从命。” 只是她没想到,他们一行与郑毓不同,既然被他们找到了自己,定是要带点什么回去交差的。 何况当今圣上已痛失一名爱女和国师,要做什么疯狂的事情不容易?如果他们空手回去,想必也要拿自己的脑袋交差了。 于是统领站起身来,朝着身后一挥,那些军官便各个亮出了武器,威胁她道:“今日倘若水姑娘不随我们回去,我们便无法交差。” 阿水眼看局势有变,想必不能靠言语解决。然而现在四周全是围观的群众,阿水也不敢贸然出手。便采取上次一计,暂且服软。 “行,那我便随你们看看,烦请带路。” 眼看着阿水被那群人带走,先前沉声的群众终于爆发了热烈的讨论。 “原来她就是水姑娘?” “朝廷要让水姑娘回去当国师,那我们可怎么办啊!” “这不是好事吗?那水姑娘便能照拂整个大泗,更能安稳民心呐!” 只见人群中有人无奈摇头,也有人欣慰点头,只是一阵呼声过后,便各自散开了。也无人担心她的去向,无人追随她去。 但,独有一人。 阿水在队伍中间,前面是统领,后面则是更多的带兵侍卫。虽然弓弩现在在自己的手上,但若要阿水一下子对付这么多人,难免会陷入前后夹击。 但现在就是小巷,如若不出手,待会恐怕会被更多人看见。 就在阿水犹豫不决时,前方的士兵却不知怎的全都倒下了,阿水一惊,转过身来,果不其然,后面的人也都如出一辙。 然而她环顾四周,却不见有任何人的踪迹。 阿水小心屈下身去试探他们的呼吸。还好,尚有生命,只是昏迷罢了。 见状,阿水也不再想着停留,她得尽快离开大泗,逃去更远的地方。 她答应郑毓,大泗有难时她决不会袖手旁观,可这三年来,她已为大泗竭尽全力,现在她的耳边近乎听不到有关妖怪的任何消息了。 而阿水也不能接受自己偏安一隅。她希望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是手握弓弩,战死的。 …… 她到最近的地方购置了一匹马,随后又买了一些路上的干粮,趁着日头正高,她一路骑马离开了大泗,在一个叫蘅阳的邻国落了脚。 夜晚,阿水随意找了一间客栈住下。就在她思考着白天所遇之事时,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人来。 于是她对着空气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如果你在屋里,就现身吧,不必躲躲藏藏。” 许久,没有动静。 于是阿水又添了一句:“因我实在无聊,出来与我谈谈天也行。” 终于,在这句话出口不久后,扶生终于从暗处现出真身。竟是一脸认真地问阿水说:“你想与我聊些什么?” 可是一见她那副比鬼还阴沉的面孔时,扶生才意识到阿水这是唬他出来呢。 于是扶生有些尴尬地笑道:“若你实在不想谈天也行。” 不想阿水正在斟茶的手却重重地将茶壶放下,有些赌气地说:“我不是叫你走了吗?怎么,还是要跟着我?” “我当然是怕你受到危险才跟着你的。那不然,今日那些士兵就要强行带你入宫了,我肯定你是不情愿的。” 扶生有些焦急地解释,差点就手脚并用了。不曾想阿水却一点表示都没有,只是淡淡地说:“既然今日风波已过,我也从大泗逃出来了,便再没有危险,你可以走了吧?” “我可不敢保证往后你每一次除妖都能够完好地走出来。” 阿水一时语塞,顿了半会后,她也给扶生斟了一杯茶,看他半天不动,便说道:“愣着干嘛,过来喝茶。” 扶生愣了一下,立马提起精神,在阿水的身旁坐了下来。 阿水感叹道:“你可真是锲而不舍。你说,我以前是不是就是被你这番诚意打动的?” “嗯?”扶生一开始还有些不理解。 “我说,与你成婚一事。” 扶生这才顿悟,只是他该怎么对阿水说,其实那一切都是两位长老的安排。除了他真正乐在其中,好像就连十六自己,也是被逼无奈。 思量许久,扶生才点点头,“兴许,有那么一部分原因吧。” “那我以前,是不是特别厉害?” “嗯!”扶生定定点了两下头,“是,你以前还打过你姐姐呢,话说,以你的灵力能打败她,我都意想不到。” “当真?我以前有这么厉害……” 一片欢声笑语中,阿水渐渐与扶生破了冰。她也不再逼迫扶生硬要离开,只是说一切随他罢了。 然而令阿水没有想到的是,屋外竟有一双耳朵一直窥探着里面的动静。方才难得的一片安宁和暧被他捕捉入耳,九方宿只觉得身子竟一下坠入冰点,凉得透彻。 也对,扶生本就是她的正统夫婿,他们的婚事为上界所知,亦得到了每一个人的祝福。哪像…… 可是他竟有些不是滋味。他好不容易弄清楚了自己的内心,却不曾想她已不在原地。 那日的痛彻心扉,是否,就是她将自己的同他的彻底剥离的滋味…… 第145章 探析触真相 九方宿好像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四野悟所谓的无极道里,成神意味着就要抛弃儿女情长,摒弃以往所有能牵动自己心弦的东西。 因为只要心动,便成魔不远了。于是他情愿堕入无虚道,也要尝尝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在疯狂的边缘试探,一瞬痴情,一瞬冷情。 九方宿第一次觉得,原来自己这个魔头,一点都不够格。 他没去惊扰屋内二人的欢愉时光,也不愿留恋人间的春花草木,他回到了冬留宫,那个真正属于他的地方。 浮娑见九方宿终于从龙息瀑中出来了,于是斗胆向他问候道:“帝尊大人,您刚刚休养生息结束,有何任务,请不吝向浮娑吩咐。” 九方宿有些疲惫地扶着额头,“嗯”了一声,“说说青丘的近况。” 浮娑心底有些欣喜,庆幸九方宿没有沉湎于过去,不论如何,他也决心重操冬留事务,至于恢复得如何,只是时间问题。 于是浮娑便将自己近日的观察具告知于他。 “那边竟一直没什么动静么?难不成害怕像上次一样败在本座的手下。这倒不像是青丘的作风。看来,成和那个老头还是没有旻一果敢。” 浮娑点点头,“属下也觉得成和遇事不决,实在不是当长老的料子。” 九方宿轻“哼”一声,嘴角微微扬起,“不过,这对冬留来说却是一桩好事。” “没错。” “北祁那边,你是否还有观察?” 自那日九方宿暗里命浮娑将朔连与灵若礼私通的事悄悄传达于他,后面北祁竟也隐藏得极好,连什么小动作都没有。 可越是这样,九方宿就越对北祁起疑。特别是旻一突然暴毙一事。 至于衅神术,这个邪恶古老的术法……若不是出自自己的手下,那恐怕就只有一个来源了——孔壑。 “禀报尊上,据属下观察,北祁与灵若礼自旻一暴毙后,关系似乎融洽了不少。以往灵若礼可谓仗势欺人,但若是没有了靠山的缘故,倒也有点情理。” “这点你倒是想错了,某些人生来就是坏种,不欺人而不善罢甘休。对北祁这无亲缘无靠山的赘婿,灵若礼对他的憎恶根固于心,不可能因为自己没了靠山就改变对他的想法。除非——” “除非,北祁手上有着灵若礼的把柄?”浮娑顿悟,“莫非是她与朔连私通一事?” 九方宿点点头,随后直起身子,推测道:“北祁自孔壑而来,只因自己的家乡出了一个叛徒,作为赘婿,自他来青丘后就备受排挤。无论是灵若礼,还是旻一。而若想激发起他内心的兽欲,只需要一个导火索。” “孔壑……朔连,那衅神术,难道出自北祁之手?” 经过九方宿的一番分析,浮娑顿时觉得北祁正是杀害旻一的最佳人选。 “用失传的衅神术杀死旻一,所有人都不会怀疑到他的头上。而旻一死后,北祁的头上也没了最大势力的欺压,倘若再勾结上灵若礼……那一切便说得通了。” 浮娑再一次感喟九方宿的头脑,若他在青丘,想必很快就会揪出小人,更别说会暗中挑起神魔大战了。 只是现在,是他们自己掌握了真相。而青丘那边,有这两人在,说不定会掀起什么大风大浪呢。 “尊上,既然我们已得知了其中玄妙,下一步该如何做呢?”浮娑问他道。 “浮娑,本座有些累了。” 浮娑没有想到九方宿会如此回答,她本想让九方宿多加歇息,剩下的事交给自己。可下一句,九方宿却问她:“浮娑,你觉得本座该用何种理由向上界开战?” “这……”浮娑有些为难地皱眉,思量许久,她才答道:“争夺霸权。” “可即便本座争来了统管六界的权力,仍会有第二个四野悟出来指正本座的错误,向本座宣战。六界的风波从未消止,只是所有人都在暗中筹备罢了。” 浮娑突然明白了他的“累”在哪。自己跟随九方宿这么多年,他只有一个愿望,那便是拿到缘生石,戳破四野悟的谎言,告诉世人他是魔,亦是神。 可如今,缘生石在他爱的女子身上,他不忍心取出。 而除了一个四野悟,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四野悟。 他统治一个魔界是统治,统治六个魔界也是统治。何必自讨苦吃,给自己徒添负累呢。 许久,浮娑才出口:“既然尊上觉得累,便暂时将这些事搁置一边。若上界不犯我,我亦不犯上界;倘若上界犯我,我便百倍奉还。” 九方宿有些会心地笑笑,随后又转入了另一个话题,“浮娑,你可知道仇野一直倾心于你?” 浮娑失神,脑海里突然涌现那日仇野向自己表白的场景,顿时燥热迎上脸颊,却还嘴硬着:“浮娑不知。” “仇野对你的心思就差挂在脸上了,如若你也对他有意,本座可给你们撮合撮合。” “不必!”浮娑脱口而出,面色更加潮红,有些难堪。 “既然如此,浮娑便不打扰尊上休息了,我这就退下。”说着,浮娑也不等九方宿给出回应,便像打了败仗一样退出了他的视野。 “只可惜,仇野今日不在,如若他看到你的样子,想必会知道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九方宿竟在不知不觉间给人当了媒公,他似乎还有点享受这种感觉。 于是他开始慢慢接受谈爱,也尝试着爱人。 …… 杉桥,雁却轩。 有苏氏族虽搬离了青丘,不再是青丘之主,但他们作为九尾狐族,隶属的灵卫必不可少。于是成和准许他们从青丘带走二千灵卫,依惯例。 自旻一暴毙,有苏盼兮则顺理成章成了氏族的最高领袖,她深知男狐在争夺部族权力上所起的至关重要的作用,倘若往后成和主理青丘不当,那有苏盼兮就会掌握再次入主青丘的关键。 又因自己诞下的子嗣中男狐为少,她只得起用那些入赘青丘的女婿,其中就包括了北祁。 且不论他的家世,单凭实力说话,北祁是几个女婿中灵力数一数二的。只可惜在旻一在世的时候不受重用,如今也只能从零做起。 有苏盼兮先是给了北祁三百灵卫,命他在有限时日内训练,日后她会亲自验收。 这是北祁第一次觉得自己受到重用,于是他也不敢懈怠,日日魔鬼般的训练没让他倒下,却让许多灵卫倒下了。 北祁这才觉得自己有些用力,只能给他们一些时间休息,自己也回了雁却轩,稍作调理一会。 一进门,他就迎来了灵若礼的招呼:“北祁,你可算回来了。” 见她如此盛情,北祁却早已习以为常,反而还觉得有些可笑。面对自己的杀父仇人,她还能笑得如此坦荡吗? 北祁一直盯着她的眼睛,妄图从里面得到一些怨恨的情感。可遗憾的是,不知是灵若礼太会假装,还是她真的无心,她的眼神竟没有一丝恨意,反而是害怕。 他不经意逗她,抚摸着她的脸颊,在她耳后吹着气,笑得有些邪恶:“你说,以前朔连是不是也这么对你的?” 灵若礼只觉得浑身一僵,暖风吹过,只让她觉得浑身冰冷刺骨。 第146章 急事应召回青丘 过往的一幕幕像走马灯一般浮现在她的脑海中,每一帧都如冰针一样刺得她痛不欲生,而她正妄图通过遗忘而寻得片刻安宁。 那日旻一长老唤了灵若礼前往灵虚殿一趟,说的就是催促她尽快和北祁诞下子嗣一事。灵若礼心中当然千万般不愿意,成婚前她尚不知北祁的个性,以为自己嫁了个不错的郎君。 可婚后种种下来,灵若礼只觉得北祁是个妥妥的孬种。要让她与这个孬种诞下子嗣,不如准许她休夫再讨一个夫婿。 于是待灵若礼回到处所,便免不了抱怨起来。殊不知此时的北祁已从浮娑传达的讯息上发现了她与朔连私通一事。 倘若这私通者另有其人,灵若礼尚可争辩,说自己只是图个乐子,大不了与他断了联系就是。 可偏偏,这人是朔连。他仅凭一己之力就败坏了整个孔壑的名声,堕入无墟道,归入九方宿的门下。 灵若礼与朔连私通,恐是有八百张嘴都说不清自己同魔界没有联系。 更何况,北祁已经知道灵十六消失那夜灵若礼无故负了重伤,再联系上这个,只怕灵若礼与灵十六的消失有着莫大的关联。 灵若礼本以为软弱求和会博得北祁的原谅,可不曾想他从踏入青丘开始就已经忍受了常人难以承受之屈辱,倘若这次再卑微听从,只怕日后的日子会过得更难看。 她更没有想过,北祁会抓着她的把柄,逼她杀了她的亲生父亲。 虽说旻一不曾给过她什么偏爱,却也是尽了一个父亲的职责。灵若礼本是奋力抵抗,可想到若自己的丑事被公之于众,想必自己会比旻一死得更惨。而且只会落得一个千古骂名。 何况,北祁给了她担保,又同她谋划了未来。 因为北祁所用的古法,没有人会将旻一的死怀疑到他们头上。到时候联合神仙二界一举攻下魔界,北祁的位子只会越坐越高,而此事也终将被沉入海底。 灵若礼当时头脑一热,便点头同意了。 不曾想,往后的日日,她都需要承受那日所做决定带来的痛苦。 面对眼前男子的步步紧逼,灵若礼一边担心自己的事情败露,一边只好委曲求全,活生生活成了一个傀儡,任他摆布。 “嗯?” 见她没回答,北祁于是又将手探入了她的发丝,看似轻柔的抚弄,实则眼底藏着不屑的嘲弄。 灵若礼有些不适应,连忙将自己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有些僵硬地笑道:“不过是往事罢了,何须再提?” 北祁则是笑得更加放肆,“的确,都是往事了。那便不提。只不过,念在夫君日夜训兵的辛苦份上,娘子是不是应该体恤一下夫婿,好好服侍一下呐?” 说着,不等灵若礼反抗,北祁便将手伸向她的腰肢,一把将她揽入自己怀中,有些意乱情迷道:“从前可不知道娘子的腰肢如此细软,待会便教我尝尝——” 灵若礼第一次觉得自己蒙受了如此屈辱,却毫无还手之力。她只能任北祁欺压,甚至到至痛之时,她也不愿发出一点声音。就把这当做自己违抗他的最好证明吧。 …… 青丘,灵虚殿内,灵姻正就九方宿一事同成和长老进行讨论。 “你的意思是说,九方宿现在极有可能在密谋些什么?” “不敢妄言,”灵姻也极不确定,“只是我以为,青丘潜往冬留的好几个灵卫都说九方宿没什么动静,若非密谋些什么,便是放松了警惕。而无论哪一种可能,我们都可以趁他们密谋未果或放下警惕之时给他们一击。” 成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上仙所言有理。我们同魔界的渊源太深,当前他们又欠了我们两条人命,若此时还不与他们动手,只怕有人会说青丘的威严难存。” “是,”灵姻此时又问到青丘的灵卫调动如何,只听成和说,他已同各方的长老取得联系,别的不说,单论一个妖界,倘若青丘有需,各个妖部或多或少都能派遣一些兵出来。当中就不提那些已经归顺九方宿门下的了。 只是此去魔界一事,成和不想太过惊动神尊和仙尊。此一去,看似是像魔界宣战,实则只是向他们讨要个说法。 毕竟事件暂未石锤,贸然出兵讨伐,不仅会损害妖界的声誉,想必自己刚坐热的位子也要扶不稳。 灵姻点头表示明白,“若到时局势有变,我也定会向仙尊请命,请求拨下一些天兵天将支援。” “那便有劳上仙了。” 待灵姻走后,成和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儿子,不知成天上哪儿闯荡去,许久不见影子。若到时候出兵冬留,自己的嫡子却不在身边,想必都要叫人给看了笑话去。 “不行,得让他乖乖回来。” —— 人界,阿水留在蘅阳,还是继续着先前的差事。不过现在,吃穿用度都不用发愁了,因为自己身边正有个田螺公子。 不论是洗衣做饭,还是寻找住所这些杂事,扶生都揽在了自己身上。既然十六说自己不要打搅她,那自己便只能尽量当个空气,让阿水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不过也说真的,有了扶生在身边,阿水打妖怪的时候简直不要太顺利了。有时候她只是向其中一只妖怪射了一箭,所有的妖怪都近乎同时倒地。 事后,扶生只说是阿水神功练成,一箭百发。 有他在,阿水更是连皮毛都没受伤。虽然好事是好事,可阿水觉得自己被保护得太好了,若自己事事都如此顺利,某一天遇到打妖怪,碰巧扶生又不在,自己怎么应付得过来? 于是有一天,阿水找到扶生想要与他谈谈。 不曾想她还没开口,扶生却已有些惆怅地说:“十六,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了。” “嗯?你要去哪?” “刚才我收到了父亲紧急传唤的讯息,他叫我回青丘一趟。具体什么事,我也不甚清楚。只是他以往都任我出走,此次突然叫我回去,想必也不是小事。” 阿水点点脑袋,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为了不让扶生感到愧疚,她便又笑着说:“这可不正好呢,我刚想说你可别再背后暗中帮助我了,显得我都有些自大了。” “啊?”扶生却有点没听懂的意思,“十六,我可是乖乖听你的话,一直没出手呢。” 虽说扶生每次都在背后暗暗观察着她,可好似,十六的功力日益变强,他一直没找到出手的机会。 阿水还以为他在说笑,便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不和你争就是。” “你就放心去吧,以我的能力,怕是没什么妖怪能伤得到我。回到青丘,顺便帮我看看我的父母怎么样了。” 阿水笑着,认真看着他。 扶生此时却有些防着她,不敢跟她将旻一的事。只好借机站起身,说着:“知道了,等我回来。” 阿水定定点了两下头,笑着跟他挥手。 第147章 真情却逢离人箭 扶生走后,阿水才得以认真思考他的话。 他当真没有出手?莫非真是自己的功力日益增强了?可为什么呢……自己明明没吞蛇丹,也没得什么高人指点。 难道是那日扶生为自己运功的缘故?通俗点就是打通了自己的任督二脉,让自己变得更强了一些? 阿水心里美滋滋的,不论因为什么,总归是自己的实力变得更强了,这样,她就能打更多的妖怪,更快去到下一个地方。 念及此,阿水难得有了想出去走一遭的心情。 她好久都没出去走走了,没仔细看看头顶的月亮,是盈了还是缺了;没仔细听听蝉鸣,没仔细河水在她耳边湍流而过的声音,也没看到两只小鸟相伴飞过,嘴里碎碎念着一天遇到的奇闻轶事。 这一趟,得走。 刚要出门,看见被自己遗落在桌上的弓弩,阿水仔细想了一想,还是决定将它带上。若是路上碰到差事,那可就没得后悔了。 蘅阳地处西,地势较大泗高上不少。也是来到这后她才发现,雪莲山竟也离这不远。怪不得还没深冬,天气就这样冷下来, 现在正值初冬,稀松的枯桕树枝干上沾了一些昨夜的寒霜,时不时风吹草动,便会掉下来一点。落在地上,又很快地嵌入泥土里。 然而就在她闲心漫步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个求救的声音,“救救我……” 声音不远,就藏在面前膝盖高的芦苇地里。阿水连忙顺着声音的方向拨开一层层芦苇,终于在一个稍空的地方找到了那个呼救的人。 然而只是一眼,阿水便认定他是藤山那夜的唯一活口,继而颤颤巍巍地开口:“你怎么了?” “西边的……竹乜被屠了……” “是妖怪?” 哪知他却疯狂摇头,“不是……是人……”说完,他的眼神里惊现恐惧,随后有些激动地补充道:“是魔!” 阿水一愣,“魔?” 此时她的脑中第一个闪现的人竟是九方宿,如若九方宿成了魔…… 会不会这就是他消失了三年,三年杳无音讯的原因? 一旦心中有了这个想法,她竟第一时间把九方宿伤害过自己的事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想到这儿,阿水的心砰砰地跳得好快,她连忙安抚着他,却失口叫出了他的名字:“老大……” 那人明显一惊,这个称呼只有那个人会叫。 一阵惊诧过后,他这才有些小心翼翼地喊出那个名字:“水姑娘?” 阿水怔了片刻,随后点点头,说:“我这就送你去附近的医馆,你好好养伤,我去会会你口中的魔。” “水姑娘……是我对不起你……其实你的画像是我传出去的,只因为我当时受了迟绥的蒙蔽……没曾想他才是真正的恶魔……” 老大的这一番话瞬间点醒了阿水,原来那个“魔”不是别人,正是迟绥啊。 “我知道了。” 只是阿水没再多说话,她明白老大当时亲眼目睹藤山被屠之后所留下的阴影,也自然而然会认为是因为自己的无能而没法救出更多人。 阿水将他送到就近的医馆后,立马起身前往他口中的竹乜。 好在她所处的地方距离竹乜不远,可照老大的话,竹乜应该已是遭遇不测了。她只能先到现场看看,看迟绥会不会留下什么线索。 果然,等阿水来到竹乜时,现场已是尸横遍野。沾满鲜血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有三两成群,也有独自躲在角落,本以为会逃过一劫的落单者…… “迟绥,你当真是疯魔了……” 阿水的手狠狠地捏住弓弩,差点就要将皲裂的弩身捏得粉碎。 当着竹乜全村亡灵的面,阿水扶着弓弩跪了下去,好像在向他们保证,自己一定会摘下迟绥的首级,亲自给他们报仇。 等她站起来时,泥土地上已赫然多了一个深深的印子。 阿水追踪着迟绥在竹乜留下的气息,这些若有若无的气味掺杂了许多杂质,九方宿的魔力虽占了大部分,但除此之外,似乎还有各方妖怪的力量,以及那些无辜葬身在迟绥手下的人的精气。 时间已近傍晚,高空的月亮幽幽地挂起,丝毫不掩倦意。耳边除了断断续续风吹落叶的声音,就是不远处溪水潺潺的响声。 若非出了这遭事,阿水现在应该是好好享受漫步的时候。 随着气息一路走去,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破旧的茅草房,如若不出所料,里面应该就是藏身的迟绥了。 阿水屏着气息,脚步走得极轻,却丝毫掩盖不了她想瞬间冲上去的冲动。 可就在此时,迟绥竟忽然走出了茅草房,像是对阿水的到来早有预料般。 他再也不是以往那个方涟儿引以为傲的除妖师了,撇去了那身行头,迟绥只是个披着人皮行走人间的恶魔。 他只是定定地立在那儿,与阿水隔了十几尺的距离。以木笄为束的头发已变得凌乱不堪,混乱地与他沾满血渍的面庞纠缠着。 而凌乱之下,最可怖的,则是他那双天生异瞳,原本冰蓝纯澈的一只在此时像被魔物侵入般,浸满了鲜血,甚至不能确定那只眸子还是否存在。 阿水再也没有废话,她也近乎明白老大为何会跟着迟绥办事,而又为何身受重伤冒险送信了。 她只是迅速地从箭筒里抽出一根箭,弓步拉弦,毫不犹豫地对准了迟绥的心脏就射了过去。 可她不曾想,那茅草屋中竟然还藏着一人。 而那人正以飞快的速度冲出来,以自己的身躯挡在他的面前,替他受了那只箭。 “涟儿……” 阿水仅是怔了一下,被方涟儿护住的迟绥就立马抽身冲向了河岸,千钧一发之际,阿水立马追着迟绥又是一箭,而这一箭稳准地落在了他的后背。 她亲眼看着迟绥跳下河水,后方湍急的水流将他顺势冲走。中了这一箭,阿水敢保证迟绥活不久。 死期,只是一个日子的事。 回过神来时,阿水才有些缓缓地放下弓弩,转身朝方涟儿走去。 阿水没来得及听她的最后一句话。她已经没了气。 涟儿,曾经多么善良美好的一个姑娘啊…… 而现在,她却成了横在阿水面前的一具死尸,同那些被残害的人一样。只不过这次,是阿水亲自了解了她的生命。 方涟儿紧紧闭着眼,鲜血淌了一地,将她的白色襦裙浸染成了血色,而她的表情,却始终是忧郁的。 临死之前,她还在为迟绥担心,甚至不惜自己的生命! 涟儿,你怎么这么傻呢! 阿水再一次后悔自己那夜将方涟儿托付给了迟绥,她从来不知道那几日涟儿跟着他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事让方涟儿铁定要跟了他不可。 可为了一个男人,一个恶魔!舍弃自己的生命,真的值得吗? 阿水只是站着,静静地陪了她一会。 以往,涟儿可是整个倾玉坊,跳舞跳得最好的姑娘。若她来世还想继续跳舞,那就在黄泉多等自己一会,等自己来了,再一起。 眼角的泪何时落下的,她已经没有知觉了。 “安心去吧。” 阿水脱下头上的斗笠,小心盖住了方涟儿的头,对她轻轻说着。 第148章 雪莲山突受其命 阿水从来没有问过自己,或是问过上天,她为何会来到这个世上;这个世界多她少她,又会如何。 可她却在每一场经历中,逐渐发掘了这个真相。 阿水的天资好像的确比常人聪颖,不过几年时间,她就从一个平平无奇的凡女,变成了如今享誉大洲的侠女。 在扶生口中得知了自己的来历后,阿水也曾疑惑,在那个世界的自己,是不是比现在的自己还要厉害;那里的世界,是不是要比这人间太平许多。 如若是这样,她好像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无所谓变得更强大,也无所谓拯救人于苦难。 可她却忘了一件事,凡事只有更好与更糟。 阿水还不明白,这属于她命定的劫数,就是为了让她唤醒心中的深藏的爱与恨。 也许天道是无情的,因为无论何时何地,都有命定之人。 身上这把原属于陈宜的弓弩,已经被阿水修修补补了数次,显得有些陈旧。若随意遗弃路边,甚至都不会有人去捡。 只是阿水试图让它崭新如故,因为这把弓弩里头有着她闭口不谈的往事。每次换弦刷漆时,她则又会被迫陷入痛苦。而这些痛苦,也是一直支持她走下去的动力。 蘅阳,素有冷面美人之称。尤其是在这个万物沉睡,万籁俱寂的冬天里。 俗话说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不止是人,也是许多山草树木的真实写照。入了冬,山里的许多东西都没了活气,它们在人们见不到的地方修身养性。只剩下一些扎根的,搬不走的,给世界留下一点生息。 除了,那座常年积雪不化,百里之内无人愿驻足的雪莲山。 自那夜后,阿水一直在寻找迟绥的踪迹。他曾在她手里逃过两次,于是这次,阿水便不敢再相信命运会公平对待。 迟绥,她生要见人斩为快,死要见尸慰亡灵。 可迟绥那日是跳入河水逃生的,且不说一夜过去,迟绥会顺着河流在哪里上岸;单说他留下的气息,也很快会被河水冲走。 于是阿水马不停蹄,直到往北一直走到河流的结冰处,她才停下步子猜测迟绥的下一步行径。 入冬万物皆藏,阿水只能借助着他仅存的一些气息摸索着路子,终于在七日后来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 只是这次前来,阿水却凭空觉得以往这个空灵之地布满了邪灵的气息。 她曾在替九方宿寻药的途中求助过那个狐仙,可凭阿水的直觉,那个狐仙虽说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至于散发出这么大的邪气。 而这些邪气有些似曾相识,正是阿水在除妖路上碰过妖气的数倍之强。 “莫非,迟绥就是在这里借助天地灵气养伤的?” 阿水一度疑惑,直到她更加走近雪莲山,山脚处的一个黑色身影便让她此刻的心顿时紧绷。 阿水敢肯定她不会认错的,那个人影就是那夜她刺伤的迟绥。 只见迟绥的肉身已有些血肉模糊,很明显,他不是因为箭伤而死的。更可能的是,他从雪莲山上一路跌落,直至摔在山脚。 阿水抱着内心的猜测,有些心悸地抬头向上望去,只见原本应该白茫茫一片的雪山,在与天上云交界的一处地方,竟显出紫黑色的云雾。 那片云雾好像是某个有生命的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变大,好像要吞噬整个晴天。 阿水再也不敢犹豫,她生怕迟绥对雪莲山动了什么手脚,更担心有比迟绥更可怕的东西要重现人间。 她心里的那个东西,就是几百年前戒闻不惜牺牲性命也要封住的怪物。 内心再禁不住揣测,阿水于是像上次一样,从山脚徒手就往上爬去。 只是这次她还没爬一会,便觉得脚下的东西变得有些虚幻舒软,再一晃眼。她已经到了一个类似神庙的地方。 只是这座神庙丝毫谈不上金碧辉煌,只是简单石砌的形状。而神庙的正中并不是什么丰碑供像,而是一张黄色的符纸。 阿水曾跟着迟绥学过一点认符的知识,上面的梵文写着“上古邪物裂天兕封”。 而不大的神庙上方,此刻正盘着一只巨大的妖狐,这便是那日阿水遇见的那只。 可它似乎受了挺重的伤,九尾现今只剩下了一尾,而看它的神情,竟有几分痛苦。 “先前有人重伤于我,来此地破了戒闻设下的封印,想必是要这上古邪物重见于天日。吾已经守护雪莲山千载有余,只破例出山一次,而那一次,裂天兕冲破了上神的封印,祸害人间,残害无数生灵。” “吾已经尽全力将它暂时封住,可我的气力已尽,想必这守护之责,就将止于今日。十六,从此以后,便将由你接替我的位子,继续这份守护。” “你是谁?” 阿水就这样看着巨大的妖狐逐渐幻化成和普通狐狸一样的体型,看着她从神庙下跳下来,从她的眼睛里,阿水竟能听到一些声音。 “我是灵婠,是你的二姐。你不曾见我,今日也是你我的最后一面。保重。” 小白狐留下最后一句话,便消失在了她的视野之中。 万物皆静,只留下临危受命的阿水呆呆看着那张符纸,有些不知所措。 她试着学迟绥的样子,打坐运气,试着与符文上聚集的力量融合。她试着与天道交流,助她一臂之力。 …… 而此时的冬留,也即将陷入一场早有预知的争斗里。 扶生自从被成和召回青丘,便马不停蹄,被迫加入了成和此番讨伐冬留的队伍里。 “倒是多了几个眼生的面孔。” 仇野站在冬留宫前,带着几分嘲讽的语气对前面喊道。而自己的面前那片土地,曾倒过无数战死勇士的躯干,当然,也有那些不请自来的。 一边,只有一男一女两人;而另一边,却是穿戴整洁,排成一列行伍的青丘来者。更多的人,则藏在双方的后面。 局势一旦有变,双方都将不留余力。 许久没饮血的土地,霎时有了心脏一般,蠢蠢欲动,惊动阴郁的天空闪出几道刺眼的雷电,仿佛下一秒就要劈到其中一人的身上。 多人屏息凝神,只一人发话。 “今日我与青丘所率众人皆证,倘若九方宿出面证明前青丘长老旻一非他所杀,我便不另生事端,即刻带领青丘众人打道回府。而若事实皆如我们所想,青丘也一定不做缩头乌龟所行之事,一定会向冬留讨回人命!” 成和长老站在正中,神色庄严,丝毫没有即将对抗魔界的退缩神情。 旁边站着的就是扶生,此时他也不再像身处人间那般轻松,只也凝着眉头,企盼九方宿的出现。 如此压抑的氛围下,仇野竟是笑了,他说:“青丘就是神尊下面的走狗,谁知道会不会做出什么背信弃义之事。有着青丘众人作证,谁知这众人是否依你口舌行事?” “你!竟敢如此评判青丘,评判神尊!” “有何不可?!”仇野此时的气势,仿佛就要撼动整个冬留,“天道可存,妖道可存,鬼道可存……就唯独一个魔道——没有容身之处!现在只是耍个口欢,你的仙道,就不允许了?那无端受屠戮的千百勇士呢?他们的命,就能随意被践踏,蹂躏?!” “……” “今日,我们只要九方宿。” 良久,沉寂的黑空被一道烈红色的火光划过,在场的所有人都察觉到一丝威胁紧迫的气息,双腿不听使唤,纷纷向后缩了一步。 “本座说不曾杀害旻一,有人可信?” 只见二人前方倏然出现九方宿的身影,他面色陈冷,语气也一往的冰凉,唯有一双眼睛,不似莽原的苍凉,也不似燎原的热烈,空寂之中隐含笃定,而这份笃定,投射于他人时,瞬刻成了鹰杀的危险。 第149章 雪莲山战裂天兕 此时的阿水,完全不知上界正发生着什么。 她还是保持着自己最初的动作,安静地坐在神庙前,与那张摇摇欲坠的符纸做着最后的抵抗。 她发现随着时间越过越久,自己与那张符纸上所寄寓的力量联系也更加深入。她仿佛能与上几个对裂天兕施以封印的人对话,仿佛能从那其中吸取他们的力量,以为己用。 这也许就是灵婠一守,就是上千年的缘故。守护之人需与这座山建立极其深厚的联系,这样封印的力量也会越变越强。 然而,不知为何,阿水眼前的一切幻象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四周逐渐凝聚的邪气 那些紫黑色的邪气,正如她在山脚下望见那般,变得越来越大。直到它逐渐成形,竟幻化成了上古邪兽裂天兕的模样! 只见它有着羊身人面,目在腋下,虎齿人爪,低吼的声音凄厉犹如婴儿,似乎在引诱着某个心存怜悯,悲渡苍生之人。 阿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她连忙睁眼,身上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浸湿。 阿水心有余悸地朝四周望去,并没有方才的幻象。她本应该放心的,可不知为何,待她整顿好准备再次与符纸建立联系时,却怎么也融合不到一起。 每每睁眼,眼前就会出现刚才那般吓人的景象。阿水不敢耽搁,只好在幻象里,借助意念与其对抗。 可裂天兕仿佛长了一个比人聪明的脑子,它不仅会躲,甚至还会干扰幻象里的她,让阿水不仅不能将它驱逐出自己的想象,还差点使意念里的自己倒戈。 “为什么会这样……” 阿水猛地惊醒,她发现自己身体里好像存在两个人。一人是平常的阿水,另一人,则好似受了裂天兕的邪气影响,悄然被唤醒。 方才,她甚至是费劲将自己从幻象中拉出来的。 只怕,自己再继续对裂天兕进行封印,会让自己丧了命。 可如若,这就是自己的命格呢? 阿水的脑子忽然剧烈地疼痛起来,画面中,是自己亲眼所见被屠戮的几十村民,是每个血淋淋的妖怪的躯干,是穿着喜服缓缓向自己走来的九方宿。 他伸手要拉起快要窒息的阿水,在他拥她入怀之际,却用利刃一剑刺穿了她的心脏。 所谓至痛至怨,便是如此。 她再度睁开眼睛,眼睛里却已经是血红一片。 阿水像是被附魔了一般,伸出手竟要把那张符纸给撕去,脑中却仍有一个清晰的声音在呐喊:“不要!” 她的面容已经狰狞,宛如一只地狱走来的恶兽,妄图挣脱束缚自己的锁链。 而她仅存的善念,却驱使自己的左臂抄来一只箭矢,对着右手,竟狠狠插了进去! 伴随着一声惨叫,阿水木然睁开眼,只见自己的血渍喷洒到了符纸之上,刹那间,那滴滴血渍竟缓缓变大,最后竟成了烧毁符纸的一点星火。 阿水的眼睛倒映着它最后一点火光,目愕地往后退了几步。 突然间,地动山摇,神庙崩塌。阿水最担心的事,还是要发生了…… 她顾不上右手撕裂的痛,左手立马拿起弓弩,快步往神庙里跑去。 雪莲山外,只见成堆的白雪从山体外滑落,压垮了一大片树木,幸存的栖鸟哀叫着飞出林木,却怎么也没逃出乌云笼罩的天边。 无论如何,裂天兕绝不能被放出去祸害人间,阿水不知世上会不会有第二个戒闻,她只知道,现在不能企盼他的到来。 倘若自己体内的魔性让自己封印不了它,那便只能借力将它斩杀。不论后果。 随着山体的积雪滑落,内中更大的邪气吸引着阿水往更深处走去。邪气的源头,想必就是那裂天兕被封印的地方。 阿水没有神力,好几次都要被掉落的石头砸中,可不知是自己命大,还是上天就选定了自己要与裂天兕一同战死,每次她都是险些躲过,可避免不了划伤。 再加上右手的血还没止住,阿水只能一直咬牙坚持。兴许自己真的闭上眼睛了,什么事都能无关她了。 可不知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她就不知从哪来的一股气,又能支撑着她走一段。 每次她都要见到冥界的提灯者了,每次,也是倏然一个亮光,将她给照了回来。 “莫非天不亡我……” 阿水也不知自己到底走了多久,终于,她在一阵剧烈的头痛后,看见面前的石块正以奇怪的方式向四处抖落着。 而凸起的石块中心,就是邪气之源。 裂天兕沉睡了百年,此刻就如刚刚苏醒的婴儿般发出低沉的吼叫。 而这吼叫声却震耳欲聋,阿水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被它的声音震裂开来,便只能抱住身子等待它的平静。 二百年前裂天兕之所以能出去祸害人间,应该是灵婠疏忽大意,没在第一时间控制住它。现在它刚刚苏醒,力量应该是最脆弱的,如若能在这时候解决它…… 思及此,阿水便又扶着石块站起来,来到那向四周抖落石块的中心,趴了下来,试图寻找裂天兕的身体所在。 似乎感受到与自己相似的力量,裂天兕在此时突然猛烈地抖动了起来,四周的山体又以更快的速度坍塌,而外面的世界正逐渐显露。 阿水赶忙找准平衡,竟随着裂天兕一同站了起来。幻象中的裂天兕除了样貌可怖,其他好似就没有什么弱点了。 随着它身上的石块抖落下去,裂天兕的皮肤也逐渐显露了出来。 阿水用一支箭矢试探着,不曾想她使尽了全身的力气,竟也没把第一层皮给戳破,甚至没让裂天兕感受到一丝疼痛。 而因为使劲,右手的疼痛感顿时又向阿水侵袭而来。 除了没有穿透手掌,她的右手手背上已经明显多了一个血窟窿。阿水不忍直视,只能将自己的精力全都放在裂天兕的身上。 然而,裂天兕比她想象中要大上许多。阿水此刻正站在它的背上,她向前看去,心想它的弱点会不会在头上。 于是她克服着剧烈晃动,又从后背爬到了它的颈部,试图对它的耳朵做手脚。 “若是个正常生物,耳朵应该会通往脑袋吧……” 阿水赌这一遭,她蹲了下来,看着离她不远的目标,从箭筒里抽出了一根箭,尝试着用牙齿发力。 然而,因为阿水从来没有尝试过,第一箭不仅没有穿过耳朵,还将裂天兕给彻底惊醒了。 它察觉到了匍匐在自己身上的东西,于是猛地摇了摇身子,阿水不堪晃动,从它颈上掉了下来,好在只是掉在不高的石块上。 她赶紧翻身藏在了一处,却又听见裂天兕低吼一声,她只觉得自己的整个头,整颗心都是锐痛的。 待它恢复平静,裂天兕随即又迈开步子,朝着丛林那一头走去。它的每一步都带来强烈的震感,一次次将快要昏睡过去的阿水给惊醒。 她猛地抬头,忽然被巨兽腋下转动的一个巨大眼球吓得心一颤。 她这才想到,裂天兕将眼睛藏在腋下,会不会——这就是它的弱点所在。 第150章 灵犀一现决生死 然而就在想法萌芽之际,那只可怖的眼睛突然不动了,只紧紧地盯着阿水看。 阿水察觉到不对,在裂天兕转身攻击前立马逃到了又一个巨大石块遮蔽的地方。没错,一定是眼睛! 虽然裂天兕体型巨大,但这也是它的一个弱点。它的行动极为缓慢,若阿水能趁它不注意溜到身下,再迅速放箭,也许有机会能成功。 此时阿水伸手向箭筒里摸去,不由得心一凉。 只剩下一根箭了。剩下那些,兴许在自己逃跑或摔落的时候就掉了。 只有一箭,一箭定成败。 放在平时,阿水可能会觉得还有希望。可现在,她的右手跟废了没两样;而眼前的妖怪,又碰巧是上古神兽,是谁都降服不了的存在…… “大不了,就同归于尽呗……” 阿水想想,好像最坏的后果就是这样了。如果她死了,她还不比对世人感到亏欠。想到这儿,阿水似乎就与死亡和解了。 她用嘴扯下衣服上的一块布,将它缠在了仅存箭矢的箭尾处。随着裂天兕越往外走,几乎整个雪山都要塌陷了,给她的时间所剩不多。 阿水却在临行前,暗暗祈祷着救助。她从来不是一个虔诚信教的人,此刻却双手合十,将箭矢紧紧扣在了自己的手掌中。只求这一箭,能够彻底将裂天兕消灭。 …… 冬留宫,九方宿的一番话一出来,即刻引起了在场的一片唏嘘。 成和又说:“既然如此,你又怎么解释杀死旻一长老的是上古邪术衅神术?除了魔界之人,又有谁能掌握?如若不是你,也可能是你手下的兵。” 成和咄咄逼人,仿佛认定了九方宿便是真凶。 早就对此有所预料,九方宿只是冷冷地笑了笑,看向那批自诩高望,实则道貌岸然的仙者,目光里藏不住鄙夷与不屑。 “方才可是成和长老亲自说,如若本座出面承认旻一不是本座所杀,你便会原路折返。本座既已经明摆告知,你又在这向本座讨一个证据?”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既率兵欲向本座讨伐,何须费劲周章还妄图从本座这问得证据?想必本座就算将真凶告知与你——哼,你等也会认为本座信口雌黄。” 他的语气随着对话深入而愈显怒气,让对面之人一一噤声。 九方宿的身后就是冬留宫,里面不知藏了多少魔兵魔将。在某个地方,他还豢养了许多魔兽,若他真的意图将这番人杀死,那也是抬手之事。 一旁的扶生细细分析着局势,暗地里对成和说:“我们还是先率兵回去,不论如何,九方宿已经给了答复,再僵持不下,只怕他也没有这个好脾气了。” 成和低眸,这才仔细思量着九方宿的话。以他所见,九方宿不是什么藏着掖着的人,他既然如此说了,说不定他真的不是杀害旻一的人。 可如果是这样,那他这次率兵前来不是毫无所获了吗?虽然成和并不想真正与冬留开战,只怕以他现在的兵力恐怕毫无胜算。只是—— 倘若这次空手回去,那岂不是丢了青丘的脸了吗?更何况,他现在才刚刚接任青丘长老不久,若是灰溜溜地回去,颜面上是一点也挂不住。 想到这儿,成和还是伸手抵在了扶生前面,提醒他莫操之过急。 紧接着他又抬起头来,对九方宿说道:“莫非,你知道杀害旻一的真凶是谁?” 九方宿不接话,他微微挑眉,眼神瞟过那一列站着的人身上,却并未发现北祁的踪迹。 反而在瞥过扶生的时候,眼底闪现一丝危险的妒意。 “九方宿,如若你将杀害旻一的真凶告诉我们,这也是一桩缓和魔界与神仙二界关系的美事。” 成和不死心,又继续道。 他的下一句话便是,倘若知情不报,他九方宿也会被视为青丘之敌,他日,青丘定当血债血偿。 面对成和的一再逼问,九方宿显然是被他弄得烦了。他既不想掺和青丘的破事,也不愿他们到自己家门口闹事。 现在九方宿看他们,犹如在看一群疯狗,对着他死缠烂打。 “你若实在想知道,便滚回去清理门户吧。” 九方宿落下一句话,便有些厌烦地转身。忽然,他只觉得头有些眩晕,脚下不稳,差点就要倒了下去。 这一幕被仇野和浮娑看见,二人对视了一下,浮娑便立刻走到九方宿的身边询问,而仇野则挡在了他们前面,对那些人说:“听见了吗?老鼠屎就藏在青丘呢,这还不回去给揪出来?你们此次出言不逊,帝尊大人还给你们提供了线索,若不能好好感恩,也赶紧别在这找存在感了。” 此话一出,众人的气焰都高涨。只有成和的面色凝重,丝毫不受仇野挑衅的影响。 “既然如此,成和代青丘向他致谢。此番打扰诸有不便,我们这就告辞。” 说罢,成和便率众人离开了冬留。 此番讨伐,总算有一般收获。 “浮娑,尊上呢?怎么不见了?” 待仇野回到大殿,只看见浮娑一人守在九重阶下,面色有些不好看。 “尊上方才一句话没说,走了。” “走了?”仇野大惊,“我还以为尊上身体有不舒服呢,方才帮他骂了那些狗崽子,心情真是舒坦。” 浮娑看了他一眼,说道:“好了,尊上这次已经算仁至义尽了,想必这段时间,冬留会有难得的安宁。” …… 不知在心里默许了多久,阿水终于鼓起勇气站了起来,只是猛然的一阵头晕,让她又在原地缓了一会。 想要躲避裂天兕眼睛的追踪,阿水一定要做到十分小心,以任何一个隐蔽的石块作为藏身点,还要保证自己有后退的余力。 阿水先是绕到了裂天兕的身后,紧随着它的步子慢慢向它的身下靠近。只是阿水忘了裂天兕的体型巨大,它甚至可以越过雪莲山的残骸,一步一步走出森林。 而阿水的注意力一直在裂天兕的身上,一个不下心,她脚下所踩的石块有所松动,连着她整个人都要陷落下去。 若掉在石面上还不要紧,最怕的是被卷入碎石之下。石块还在持续坠落着,若她被掩埋,想必是不能凭借自己的力量翻身。 好在阿水及时扒住了一个有棱角的石块,给了自己缓冲的时间,有幸落在了石块上。 此时裂天兕正往下走,阿水的出现即刻引起了一只眼球的注意力。它突然扭头,露出了狰狞人面,只是脸上没有眼睛,就连嘴巴鼻子都是畸形的。 阿水见状,连忙趴下身子,待会裂天兕便会过来,若能趁此机会…… 第151章 双双赴死终归晚 周边的石头因裂天兕的脚步而震动地更加厉害,而阿水就藏在这些石块中间,等它再靠近一些。 忽然,她的头顶出现一个巨大的阴影,就在此刻,阿水用嘴巴咬紧箭尾,在偌大恐怖的身体上找到了一只飞快转动的眼球。 二话不说,阿水将箭矢对准眼球,身体使劲向后撑着,为出箭发力。 “咻”的一声过后,空气中随即传来恶兽沉闷的吼叫声,紧接着,四周的石块开始剧烈晃动,就连阿水身处的这个地方也快塌陷下去。 危急关头,阿水只能借左手撑着弓弩,一步一步从地陷落中走出来。只是她发现恶兽并没有死,那只眼球虽然重伤,但此时它却顶着血迹淋淋的箭矢,还在抽搐般转动着。 “一箭还不够……” 尽管如此,阿水至少能确定眼球的确就是裂天兕的弱点。 可现在,她的手头已经没有一支箭了。 就连自己的弓弩,也在方才被自己折成了两段。 她看着那根还插在眼球上的弓箭,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趁着裂天兕还在原地痛苦地嘶吼,阿水用尽力气,跌跌撞撞地一路小跑,最终她顺利来到了裂天兕的脚下,选择沿着背离眼球的一侧慢慢爬了上去。 裂天兕的皮肤极为粗糙,就如铁打一般。也好在如此,阿水能借助稍微突起的皮肉缓缓往上爬去。 只是她的右手已经没了知觉,阿水只能靠着上臂和下肢的力量缓慢行进。 此时阿水的整个身子几乎都被血水浸透了,她的脸,她的手,甚至她的嘴巴……她仿佛已经木然了,眼睛定定地向上看着,脸上没有一丝感情。 就算在这个时候,她也没奢求有谁会突然出现,在她即将坠落的时候将她接住。 她心中最想念的人,已经不可能回来了。 就这样没有羁绊地过完此生吧。无人惦记,自然也无愧于任何人。 箭矢近在眼前,幸好只插进去不到一半,若想拔出来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阿水将自己贴紧裂天兕,右手手臂近乎要嵌进去一般,死死地钉在它的皮肉上,左手,则握紧了箭身,在心里默默数着数。 当她拔出一点时,裂天兕又察觉到痛意,眼球猛烈地转着,待转到边角,一下便发现了阿水的踪迹。 裂天兕此时竟甩起了尾巴,朝着阿水所在的方向猛猛地抽打过去。 虽然一下不准,两下不准……但第三下,阿水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受到震颤,鲜血从她嘴角流出,可她无暇顾及,只是坚持拔出最后一点。 阿水左手拿着箭矢,艰难地移到那只眼球的正下方。 她只剩下一次机会,这次,她一定要用尽全力。 裂天兕那副丑陋的沾满鲜血的眼球,此刻在阿水的眼中,宛如地狱前来收割她性命的死神。 而当死神与她对视时,阿水忽然脚下用力一蹬,双手握持着箭身,靠着自己的最后一丝力气,向前狠狠刺去。 而阿水再没力气抓住弓箭,只能任由身体下落。随后一声闷响,脑后的石头上便渗出一片鲜红粘稠的血液。 阿水觉得,人这一生过去了就算过去了,到死了,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而她的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她看不清,只觉得像那些人一样矜贵。可这绝不是他,他明明是白色的衣服,明明从来不会慌张,明明不会在自己有危险的时候出手相救—— 明明说爱我,最后却一走了之。明明不会再回来。 可或许,自己猜错了呢。 阿水努力睁开被血液糊住的眼睛,血色之中,她恍惚看见有个庞然大物轰然倒下,而那个黑色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 她看到了他慌张的眼神,看到他差点摔在自己面前,看到他那双素来沉稳的眸子第一次露出如此惊异的样子。 阿水缓缓伸出手,对那个人说道:“九方……宿,我恨……你。” 以后,她只听见耳边一阵喧闹,除了一个声音——一直一直在喊着自己的名字。以后,连那声音也逐渐变得模糊,她觉得自己变得好轻。 九方宿颤抖地将阿水搂进自己的怀里,没敢看她那张已经血肉模糊的脸。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来晚了,是不是差那么几步就可以挽回她的性命。 可是他明明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不对就赶了过来,他再顾不上那些在暗里里看他笑话的人,顾不上自己的突然消失会给冬留造成多大的影响。 可是在九方宿费尽全力赶到这里的时候,现场就只剩下一只将死的巨兽和倒在血泊中的阿水。 感受着怀里的温度一点一点地降下去,九方宿却一直舍不得松手,反而将阿水抱得更紧了些。 他在懊悔,后悔丢弃了曾经的爱人,后悔没有勇气留在她的身边,后悔没有跟她并肩作战。 他竟有些害怕,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温暖怀中的冰块。他紧紧地贴住阿水,顾不得她脸上沾染的那些血水,只安静抵着她的额头。 九方宿的耳边一直回荡着阿水生前的最后一句话,她说她恨自己。 是真的恨吗?还是赌气呢? 真的也好,赌气也罢,九方宿想,他这样的人,在外人看来无恶不作兴风作浪,竟能活在一个人的心里,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 不知不觉地,他察觉到眼角有一丝冰凉,顺着眼际一直往下,经过嘴角,落在了阿水的脸上。 阿水曾说九方宿没感情,有情的人,才不会不流泪呢。 现在呢,阿水,你感觉到了吗?你察觉到我的眼泪了吗?我也是一个有情之人,却违背真心,对你做了那些无情之事。 你若能睁开眼,我便向你赎一千次、一万次罪…… 可怀里的女子听了他的呼唤,不但没有醒来,反而在以一种熟悉的方式消逝着。 她的整个人就像是一朵浮云,依偎在九方宿的怀里,竟然变得没有一点重量。和着她的整个身体,都变得晶莹透明了起来。 九方宿见状,下意识想要伸手抓住她,可每次触碰,都让阿水消失的速度变得更快了。 然而她就宛如那夜的蓝色荧惑,浑身散发着璀璨而又致命的气息,肉体消失殆尽,一点一点地散进了空气中—— 九方宿抬头望着这一切,内心像被什么撕扯着一样的疼,他紧盯着她飘去的方向,有些踉跄地站起了身,踩着石块一路往外—— 乌云已经散开,正午的太阳却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这片森林的远处,便是阿水用尽生命拯救的地方。 第152章 梦回青丘终须醒 灵十六,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境不是一般得真实,她哭过笑过,义愤填膺,也撕心裂肺过。在那个美丽的地方,所有的一切都与青丘不同。 那儿的一花一树她都无比熟悉,她知道东西南北的代表景致是什么,知道了四时更迭,万物轮转;领略过星月同存的那一片绝美的天空,对手过令人闻风丧胆的妖怪,也结识过勇敢善良的一群人。 可是梦境呢,终究是梦境。梦呐,总要有醒来的一天。 青丘的暖阳洒在身上,依旧令人留恋温暖。青丘的每一缕风都在抚慰着她的肌肤,鲜花绿草,肆意地在她身上寻找熟悉的味道。 站在这儿就可以眺望人间的灵树下面,正蜷着一个女子。 她的一袭白衣就如天山白雪,洁净无暇。头发散着披在草地上,凌乱却不失美感。青丝之下,是远胜玉液琼浆的美酿。 她的美有些无可比拟,娇小的脸蛋正昏昏地依在草坪上,睫毛一眨一眨的,随时都有醒来的冲动。她的每一寸肌肤,似乎都经过天工的雕琢,细腻无比,胜却花中之冠。 而她的额间,竟凭空多出一个粉红的桃花印记,宛若一朵栩栩如生的桃花,在风中肆意摇曳着。 忽然,她只觉得耳边有些吵闹,而后伴随着心口的一阵悸动,猛然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一切都让她无比熟悉,这是灵山,是青丘的灵山。 灵十六抬头,望着蔚蓝而不见圆日的晴空,刻意停住了片刻呼吸。而后猛地大口喘气,发现这不是在做梦。 阿水的记忆仍留存在她的脑子里,灵十六甚至不知道那日之后已经过去了多久。她有些迷茫,拖着熟悉又陌生的身体一步步走到了自己的寝宫里。 可不知是她离开青丘太久,身边的人好似都换了一批,她放眼看去,竟没有一个自己熟悉的人。 反而是那些人用异样的眼睛看着灵十六,仿佛是在看一个外人。 而有一人长了心眼,发现灵十六后,即刻跑去灵虚殿跟成和汇报。 “什么?你说看见十六在青丘?” 扶生此时也在灵虚殿内与成和商讨要事,可听见一个灵卫如此说,他便也一刻也坐不住了。 立刻就要往他口中所指的地方去。 成和在他身后叫住了他:“扶生,我随你一块去看看。” 虽说灵十六的失踪早被成和抛在了脑后,但毕竟她是有苏盼兮的女儿,也曾是自己的儿媳。如今她突然回来,更能问问她曾在冬留宫里做了些什么,还能问清楚缘生石的去向。 灵十六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这曾经属于自己的宫殿住进了陌生的女人,两旁的桃树也被换成了梅花树,到处散发着一股不安的气息。 “十六!” 灵十六转过身,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扶生。她有些惊异,缓缓开口道:“扶生,我认识你。” 扶生先是被她的样子看得呆了,而后听见她的话,便是惊喜向前走去,认真看着她的眼睛,说:“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 灵十六愣了一下,而后点点头,便想问青丘发生了什么变故,不曾想成和却先开了口。 “十六,你可曾认得我?” 扶生走到灵十六的边上,方便让她看得更清楚一点。 “你是……成和长老?” 成和有些欣慰地点点头,“没错。” 看着以往不羁活泼的灵十六突然变得沉稳内敛起来,成和不禁疑惑:“十六,你可还记得你消失的这段时间都去了哪儿?” 扶生有些担心地看着灵十六,生怕她会有些刺激。自己因为青丘的事情耽搁了,不曾知道她在人间发生了什么,竟成功渡劫返回了青丘。 想到这儿,扶生心中徒生愧疚,下意识抓紧了灵十六的手。 灵十六看着他笑了笑,只是这笑里藏着好多的酸涩。 “长老,此为十六的劫数,还是不说为好,以免泄露了天机。” 成和捋着胡须,眼神有些捉摸不透。他不知眼前的女子是想隐瞒什么或当真是这个想法,只是他也不好说些什么,便也只能点点头。 “长老,不知青丘是否发生了什么变故,十六此次回来,竟觉得……周围没有一个十六认识的人。” 扶生的心头一紧,想着此事终究是瞒不住她,只能一边安抚她的情绪,一边给她细细讲述。 “十六,先跟我们回灵虚殿吧,去到里面再说。” 灵十六点点头,似乎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 “你不在的日子里,事情,大部分就是这样了。” 扶生的声音很低,说话过程中他察觉到了灵十六一度有些哽咽,可长痛不如短痛,便把所有事情都给交代了。 此时她的手颤抖着悬在空中,甚至放不到腿上,她用长发掩面,生怕别人发现她的一丝不对劲。 扶生好久都没有说话,轻轻地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之中,慢慢揉搓着。 他的眼神里,满满的都是怜惜。这一切对青丘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大事,更何况对她这个刚历劫成功却发现故土不再、痛失慈父的女子而言? 此时他能做的,便是当好一个知己,一个安静的聆听者。 不知过了多久,灵十六才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对扶生说道:“母氏还不知道我回来了,我得先回一趟杉桥。” 扶生点头,对她说:“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想必——青丘还有要事需要应对,你离开了叫成和长老怎么一个人对付呢。” 灵十六站起身来,脸上尽是一道道泪痕,却试图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又对他说:“扶生,那些日子,多谢你了。有空记得来找我吃酒,不醉不归。” 说着,她又生生扯出了一个笑来,才又转身离去。 走出青丘,这个她从小待到大的地方,灵十六才发现,人间一点不比上界小。至少在人间,她能四海为家,甚至有许多人都乐意她的到来,舍不得她的离去。 可在这儿,这个她活了一千多年的地方,竟没有一点留情地,将她给“逐”了出去。 去杉桥的一路,她不知走了有多久。 第153章 重回青丘泪茫茫 第一个看见灵十六的人,是在杉桥正宫外操练灵卫的灵七。 第一眼,灵七还以为自己看错了。那个落寞惆怅的身影,没有一点可能是从前那个开朗热情的十六妹。 可当她一步步走近,灵七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灵十六伸开了臂弯,眼角憋不住苦涩的泪水。 “小十六!你……终于回来了。” 灵七紧紧抱着她,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便轻轻拍着她的背,说:“母氏就在承恩殿里,快去看看她,她想你可想得紧。” “嗯!” “母亲!” 听到熟悉的呼唤声,有苏盼兮愣住片刻,直到又听到一声,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她才立刻放下手中的事,从案桌上站起,着急地拨开几层帷幔,终于在见到灵十六时放慢了步子。 “母亲……” 灵十六再也憋不住委屈,放声哭了出来。她依偎在有苏盼兮的怀里,一如她在人间企盼的那样,紧紧地…… “十六……你受苦了……” “父亲……父亲他,十六没见到他的最后一面……十六回来的太晚了……” “这不怪你啊……怨只怨杀害他的凶手,怎么能怪你呢……” 有苏盼兮轻轻地安抚着她,直到怀中的女子渐渐放平了喘息,她才将灵十六给放开。 看着灵十六凌乱的样子,有苏盼兮仔细为她抚弄着发丝,却在看到她额头上的桃花印记时,突然顿住了动作。 “来,娘亲给你把头发给梳一下,看看都乱成什么样子了。” “嗯。” 灵十六乖乖坐下来,这才能在铜镜里好好端详自己的样子。 不知是自己的错觉还是怎么,灵十六只觉得镜中的人不像自己。要说哪里不像,便是没有这么安静沉稳,没有这么苦瓜脸,额头上——也没有这个奇怪的印记。 她伸手摸去,有些疑惑地问有苏盼兮:“母亲,这是什么?” 这个印记,有些熟悉,她曾在九方宿的身上见过。她还清楚记得,那是一朵妖艳的莲花。 有苏盼兮有些出神地望着镜中的灵十六,对她说:“这是,成神的印记。” “成神?”灵十六有些惊诧地再次摸去,这时候,那朵桃花竟像有了生命一样努力回应着她,灵十六只觉得指尖有一股神奇的触动。 “母亲,十六不明白。” 有苏盼兮则是轻轻笑了,“母亲也不明白。来日,你得亲自前往神尊那一趟。” 看着镜中的女子有些担心,有苏盼兮随即又安慰她道:“十六,无论如何,你都是我有苏盼兮的女儿,有母亲在的地方,你随时都能回来。明白了吗?” “十六明白了,母亲。” 离开承恩殿后,灵十六最想去找的人便是灵姻。在有苏盼兮的口里她得知,在自己消失不见的这段日子里,灵姻一直在费尽周折找寻自己,之前还因为私自帮助自己的事受到了仙尊的责罚。 想到这儿,灵十六不禁加快了步子。 走到紫兰轩门前,透过看着的门,灵十六第一眼就看见了在屋内仔细擦拭雪遮剑的灵姻。 她先是叩了叩门,待灵姻抬起头,她露出了一个会心的笑。 “四姐,我回来了。” “十六!” 灵姻一阵惊喜,抛却方才那些烦心事,拉着灵十六的手就滔滔地问了起来。 知道她在人间历经的所有事后,灵姻也是一片欷歔,知道以往无忧无虑的面孔在她脸上再也不会出现时,有些心疼地抚过她的发梢。 这时,她才注意到灵十六额头上的那片印记。 “这是……” 灵姻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她有些不可置信。灵十六之前还是一只六尾的狐狸,怎么经过一场劫数……就飞升上神了? “母氏叫我改日去拜见神尊,到时应该能从神尊的口中得知真相。” “嗯。”灵姻点点头,突然笑起来,“从前一直懊恼你的功力怎么一直上不去,现在倒也算是个意外之喜了。” “四姐说笑了。” 灵十六抿了抿嘴巴,人间的那些事,倒也让她成长了不少。所谓能力越大,责任就越大。倘若自己成为了神,那这苍生,岂不是也要归她一隅了? 想到这儿,她有些惆怅地垂下了眼睛。 “十六,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吗?” 那天晚上—— 灵十六一直没有忘,若不是灵若礼发了疯似的要把自己杀死,想必后面的那些事都不会发生。 那日,竟还是九方宿出手救的自己。 “四姐,那天你突然消失后,我碰见了灵若礼,她现出原型,要将我置于死地。后来,我好像与缘生石融为了一体,再后来,便是在人间的那些事。” “若礼?她怎么会出现在密林,又为何要置你于死地?” 灵姻听到她的话,只觉得之前自己在青丘所见的一切都有迹可循。那夜,灵若礼的确是身受重伤。 灵十六摇摇头,对灵姻说:“你不知道,灵若礼一直对我抱有偏见,兴许是看我不惯,借那个机会正好将我铲除,只是——她没料到我还活着。” “若礼竟然会干出如此恶毒之事,现在,她还在雁却轩,十六,你的想法是什么?” “抛下私人恩怨不提,灵若礼那日竟然会知道我们的行踪,只怕是与魔界有所勾结,若置之不理,恐对大家有所不利。” “是,”灵姻点头,“那日我们在冬留,是九方宿亲口所说,杀害旻一长老的人就在青丘。只是我一直没敢将这个罪名安在若礼的头上。何况,她没有这个动机。” 灵十六轻轻嗳了一口气,随后说:“兴许,我该去见见她。” …… 雁却轩内,灵若礼正对着窗棂静静出神。北祁现时还在训兵,估计一时半会都回不来了。而这一时半会,却是灵若礼难得能缓口气的时光。 窗外惠风和畅,天气甚是晴朗。飞鸟不时停在葱郁的树木上,像她一样眺望着远方。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仅仅是一瞥,灵若礼的神经就如临大敌般紧绷了起来,目不斜视。 灵十六彼时也看见了正悠闲坐着的灵若礼,而她面上却没什么波动,好似对将要对付的事一点都不担心。 第154章 再见十三不同人 “灵十六?” 灵若礼从椅子上坐起来,看见她安然无恙,甚至还有些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 灵十六眼神瞥到她的动静,看来,灵若礼是怕自己的。可是,换成以前,灵十六铁定会内心暗喜,甚至还会摆出一副英雄得意的表情。 可如今,她只是面无表情,竟还向灵若礼问好:“十三姐,别来无恙。” 见她此番举动,灵若礼是又疑惑又后怕,只是嘴巴有些打战,问她道:“你……你怎么回来了?” “还能怎么回来?”灵十六冷冷一笑,“便是历经千辛万苦,只为回到故土。” “今日我来便是问你一件事,你与父亲的死有何干系?” 她的话如锋芒,刺入灵若礼的内心,一针见血。 “哼,”灵若礼一副被冤枉了的样子,转而将矛头对准了灵十六,“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消失了那么长时间,甚至都没来得及见父亲的最后一面。如今倒是回来了,却开口就将杀害父亲的矛头指向了我?是何居心!” 面对灵若礼的质问,灵十六只是从容地听她讲完一切。 随后定定看向灵若礼,眼神中那股肃杀之气令灵若礼不禁心头一紧,说:“你可别误会了,那日之事,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你是怎样加害于我,又怎样被九方宿打伤的,这些我可都没忘记。” 听到灵十六这么说,灵若礼先前的侥幸在瞬间被打消。原来灵十六一切都记得,可她为什么没在第一时间跟有苏盼兮告状,反而来这盘问自己? 要知道,受害者的供词可比自己的百口莫辩作用大得多。 然而再定睛看着凭空出现的灵十六,灵若礼却发现她好像变得太多。那份沉稳,从容不迫与处变不惊,竟然会出现在曾经这个顽皮赖骨的人身上。 “哼,这又如何?我们之间的恩怨还算少吗?我只是依着自己的意愿想跟你打闹罢了,哪曾想一不小心就把你打趴下了呢?更何况,九方宿还出面弄伤了我,后面的事,我可一点都不知道了。” “你若怀疑我与魔界的联系,倒不如好好掂量自己,九方宿为何会救你?” 灵若礼还在为自己那点小聪明暗暗庆幸,只是灵十六早就料到她会为自己这样辩解。 虽然她从灵姻那得知,灵若礼受伤那夜是北祁替他治疗的,并且,北祁所用的功法也与朔连十分相似。 只是灵十六怕自己暴露太多,反而会叫灵若礼好好准备怎么应付自己。 便叩了叩桌子,淡淡说:“既然如此,我便不追究你父亲遇害一事了。只是你曾经如何对我的,现在,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说着,灵十六便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你!你别给我走!” 灵若礼害怕她真会把这些事同有苏盼兮讲,心中的鬼怪作祟,她于是出手想要困住灵十六。 不曾想,在灵若礼出手前,灵十六就已经察觉到她的招式了。她以更快的速度转过身,还没等灵若礼反应过来,细密如雨点的冰柱就向她飞了过来,就差一点距离就会要了她的命。 然而,灵十六却及时止住了手,让冰柱定在了灵若礼的面前,她一放手,它们便随之掉在了地上,融化成一摊水。 只听她说:“十三姐,今时不同往日,日后偷袭这种下三滥的手法,就别对我用了。” 随后,她便化成一缕烟,消失在了灵若礼眼前。 待灵十六走后,灵若礼这才忽然大口地喘着粗气,心口砰砰不止。 “灵十六……” 灵若礼的眼神里尽是恐惧与不可置信,她不相信这就是以前那个任凭自己欺负的灵十六,更不相信她有眼前的这般心计。 倘若这样下去,自己与北祁合谋弑父的事情不就要被发现了吗…… 她有些无力地倚着墙,双手也没有一丝力气,顺着墙滑了下去,直到蜷缩在角落,将自己抱成了一团。 不出灵若礼所料,灵十六出了雁却轩后就向有苏盼兮讲明了一切。 没过多久,有苏盼兮便亲自领着人来,将她押入了地牢。 一路上,灵若礼一句话都没说。 直到她被锁链捆缚了手脚,才艰难抬起垂着的眼眸,颤颤说了一句:“母亲……” “若礼,你此次是犯了大过,你与十六情同手足,怎敢下此毒手!倘若旻一还在,定不会像我这般仁慈。” 怎么说,灵若礼都是她心头上的一块肉,再怎么样,有苏盼兮都下不了狠手。 “你此次且好生在地牢里思过,我会叫北祁时常来看你的。” 灵若礼不敢看她那双眼含泪花的眸子,只能定定点了两下头。 待有苏盼兮走后,灵若礼就像失了魂一样瘫软在地上,手腕脚腕上的锁链太过沉重,宛若她的心事,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解决完灵若礼的事后,灵十六才难得能坐下来,一人独饮佳酿。 杉桥虽不比青丘繁华,却也是个栖身的好去处。比起以前,灵十六倒是更现在喜欢这样安逸的环境。 往窗外看,再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宫殿,而是开阔无边的旷野。有花,有草,有树,生灵可爱,也了无牵挂。 然而越是这样安谧的环境,灵十六的思绪就越是有些飘忽。 人间的那些事,那些回忆,此刻正如喷泉一样突然涌上她的心头,而她被这些回忆堵得有些喘不上气,心口那处闷闷的,好似快缺氧了一样。 灵十六下意识地伸手感受它的节律,随后不知是被佳酿给喝晕了,还是她实在疲乏,竟渐渐没了意识,昏睡了过去。 梦里,是一片绚烂的桃林。树上的点点嫩红有时随风飘落,落在了树下栖息的一个女子身上。 那个女子也是一身雪白的衣裳,灵十六以为那是自己。 可就在这时,女子突然醒了过来,她转过头,竟对着灵十六笑了笑。 灵十六看得明明白白,那根本不是自己,她的脸就跟衣裳一样素雅,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清透的气息。 她是……灵姬? 第155章 又往千岁探究竟 恍惚间,灵十六的后背就像被拉扯了一下似的,连着整个人都有些重心不稳地向后倒去,而那名女子和那片灼灼桃花林,也在飞速地往后倒退着。 灵十六一惊,猛地睁开双眼,竟发现自己还在琉璃轩内。那一切,只是个梦境吗? 她紧皱着眉头,鬓角已经有几滴成形的汗珠往下滑落,灵十六下意识地握住拳头,想要到一个地方找求真相。 ——幽冥阁 如往常一样坐在案桌上的千岁闻及动静,稍一抬头,便看见一袭白衣,飘然若仙的女子。 他不意外,只是看见灵十六这副样子,有些失神。 她的相貌没什么变化,只是较人间时少了一些烟火气,多了更多的仙气。而她的目光里,也在没有每次见到自己时那般的惊讶与喜悦,好像从前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想。 愣了许久,千岁才从失神中走回来,笑着对灵十六说:“你来了?” 灵十六点点头,“你似乎预料到了,一点也不惊讶。” 灵十六勾了勾唇角,眼看着四周这般熟悉的场景,林立的书阁,内中的卷宗浩如烟海。还有上万个瓶瓶罐罐,装着纷呈的灵魂。 她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对他好似一点也不生分。 千岁见她这样,内心竟是得到了一些宽慰。他放下了手中的卷宗,转而认真地看着还在自顾周望的女子。 他的目光里,是惊叹,是赞赏,是爱慕,也是愧疚。 灵十六蓦地转过头,恰好对上了千岁的目光,她倒是不畏躲避,二人就不远不近地相望着,相顾无言,许久灵十六才开口。 “怎么,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你是问,在人间那时候,我为什么会突然现身,后面又突然消失?” 灵十六挑挑眉头,说:“也算一点,就从这里说起吧,我洗耳恭听。” 她此刻的模样,就像在审问着罪犯一样,只是被审问的人可是一点也害怕不起来。 千岁于是笑了笑,细细跟她讲起。 “你知道我身处鬼界,日日琐事都是为了什么吗?” 灵十六微微摇头,“为了超度?” “这也算是一个,”千岁笑得好看,继而说:“你看我面前的生死轮,它自有阴阳两极,而归我所管的便是阴极。除了要让那些亡魂转世投胎,另外也要安排像你这样——肉体跨过阴界而进入劫数的人,顺利渡过。” “此顺利,并非助你,而是避免自在劫数以外的因素干扰天命。九方宿正是如此,他出现在你的身边,便是为了你体内的缘生石。而我的出现,也是作为一个警醒。” 提到九方宿时,千岁特别注意了她的神情,那份不自然,是隐藏不住的。 “你说,缘生石在我的体内?” 千岁点点头,“没错,任何人想要飞升上仙或上神,都得历经劫数。而不是功力得到几重便能顺利触发,还得借助机缘。” 说到这儿,千岁忽然看向灵十六,问她道:“你回来的这几日,是不是已经得到缘生石的某些指引了?” “指引?”灵十六一头雾水,“我倒是没怎么注意,可今天,我在梦里好似看见了灵姬。” 千岁不出意料地挑了挑眉头,又问:“你对灵姬,可有什么印象?” “我只知她是青丘九尾狐族的女神,若没有灵姬,青丘九尾也不会有今日的辉煌。”顿了顿,灵十六又说:“可我总觉得,她与我之间有什么莫名的联系。” 千岁点点头,静静看着灵十六,眼神里有一丝怜悯,“你没说错。联系你与灵姬的,便是缘生石。十六,你是灵姬转世。” 灵十六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千岁,眼神似乎在说“这怎么可能?” 随后,千岁便将数万年前的冬留大战和灵姬与缘生石缔约一事尽数告知于她。只是他只口未提神尊暗箱操作一事,以及灵姬与九方宿之前的情缘。 听千岁讲述完这一切,灵十六还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沉浸在其中没有回过神来。 许久,她才在脑子里大致捋了一遍。 “你说,灵姬是因死前含恨而被缘生石里的灵体利用而缔结了契约?可这契约,究竟是为了什么?” “灵姬死前含恨,兴许她希望缘生石为她再续一世,完成她尚未完成的事情。兴许这件事,便是让你继承她的力量,保护苍生。” “所以我只历经一次劫数,就飞升上神,是借助了灵姬的力量……” 千岁点点头:“没错。” 灵十六的心就像是被什么打击了一样,有些钝钝地疼。原来她活这一生,竟还不是依着自己的心愿吗……所有的一切,都是她敬仰了一千二百年的始祖——让她完成的。 她的心里有股说不上来的滋味,就好像现在的她不是她,萌生的每一个想法都是早有预谋的。灵十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惧怕。 “十六,十六!” 直到千岁连唤了几声,灵十六才从失神里慢慢走了出来。 半天,她才有些艰难地开口,望向千岁的眸子里有许多难以言说的不甘,说着:“可是我是灵十六,我并非灵姬。” “原本转世投胎这件事,两世之间不会有任何的关联。只是多了缘生石的缘故,冥冥之中,你会受前世灵姬所传达给你的意愿所干扰。只是这只算难解之缘,十六依然是十六,从来不是灵姬。” 听了他的话,灵十六才缓缓抬起头,“就算有她的意愿存在,我也是能凭着自己的意识做出决定的,对吗?” “对。” 千岁定定地点点头,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看着眼前这个备受煎熬的女子,千岁还是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她的脑袋,说着。 “十六,往后你也要多加小心,尽量不要为情绪所掌控。就像你所说,在人间封印裂天兕时,你已经受了缘生石内残存魔气的影响,若掌控不好它的力量,恐怕会被反噬。” “嗯,我知道了,日后我会多加小心的。” 灵十六点点头,站了起来,“那今日就先这样吧,我得去一趟神界,既荣升了上神,也要好好问候一下神尊才是。” “去吧。” 千岁就这样看着灵十六走远,就像一朵浮萍在微风摇曳中不知所向。 他的心却跟以前一样,不喜不忧,就算一切计划都在自己的掌控之内,他依旧排解不了内心暗藏的怅惘。 第156章 面见神尊遵高位 灵十六从幽冥阁回到杉桥,整个人就像失了魂一样无精打采的,路上几个姊妹朝她打招呼她也不理,那几人倒是觉得灵十六失踪了一段时间脾气倒是涨了不少,便朝她摆了几个鬼脸。 灵十六却是一点没注意,只顾着自己走着。 忽然,一个人影突然窜到了她跟前,把灵十六吓走的魂又给收了回来。 仔细一看,那人竟然是自己的十七妹灵浅溪。想了想,自打回到杉桥,灵十六确实疏忽大意没有跟她报个平安。 如今再见到她,灵十六便久违地露出了微笑,朝着她伸开的臂弯紧紧地抱了过去。 “浅溪!好久不见你了!” “你还知道我呀?回来那么久了都不跟我吱个声,听他们说你回来了我还不相信呢,这才出来探探路,没想到你还真在这里!” 灵浅溪还是一副小孩子气,紧紧拽着灵十六的袖子不放开。 仔细盯着她看了好久,灵浅溪才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十六姐,你头上这是什么啊?还怪好看的呢。” “哦,这是成神的标记,怎么样,好看吧?”灵十六想着逗她一下,毕竟这个十七妹还是个呆瓜脑子,说什么她都觉得新奇。 “十六姐,你竟然成神啦?!” 灵浅溪一副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两颗眼珠子瞪得老大,“怎么回事啊?你可得好好跟我讲讲。” “行啦,到我屋里坐坐,这就跟你讲。” 灵十六把灵浅溪招呼进屋,没想到后头还跟了一个小家伙。 “这是……”灵十六看着眼前黑黢黢的小狼崽愣了神。 灵浅溪见状,则是给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悄声说:“这是我在附近捡着的,你可不许跟母氏说哦,不然她保管要将小狼崽给丢出去。” 眼前的这只小狼崽勾起了灵十六许久之前的回忆,如果说一切都有个开端,那一定是她不懂事将九方宿假扮的狼崽给带回了青丘。 所以看到灵浅溪的这番做法,灵十六也不能像以往一样站在她这边。 “来,浅溪,给我抱抱看。” “好啊,它可软和了呢!”灵浅溪笑着,毫无防备地就将小狼崽交到了她手里。 灵十六接过来,用自己的法力感受着小狼崽的气息,好在它没有邪气,只是一些妖族的妖气。 再三确认后,灵十六才将小狼崽交还到灵浅溪手里。 “怎么啦?不再摸一会?”灵浅溪奇怪,十六以前可顶喜欢跟她一起胡闹的。 灵十六笑着摇摇头,“你可不知道,我在人间看到这些都习以为常了,再提不起兴趣。” 接着,灵十六便向灵浅溪讲了好一番自己在人间的事迹,果不其然,博得了灵浅溪顶呱呱的大拇指。 “浅溪,你觉得一个转世投胎的人,会和上一世有什么联系吗?” “这怎么会有联系呢?当然是没有了,每个人都是独特的存在,非要和上一世扯上关联干嘛?如果这样说,我上一世还可能是只狼呢,或许还是匹公狼……” 灵十六就这样听着灵浅溪讲了一大堆她的幻想,心扉也算是被打开一点。 “好了,”灵十六突然站起来,在灵浅溪面前转了一圈,随后笑道:“你觉得我这身行头怎么样?” “当然好看啦,打扮成这样要去见谁呢?莫非是我不知道的情郎?”灵浅溪有理猜测道。 “那可不是,我要去见神尊呢。” “神尊!”灵浅溪吃惊,“我都还没见过呢……不过十六姐你既然要成神了,那还是去拜谒一下好。” 灵十六点点头,“是呀,我这就去了,仔细别把小狼落下,我可不能替你养。” “知道啦!” 灵浅溪朝她挥挥手,继续捉弄着怀里的小东西,可得劲。 …… 神界,对灵十六来说,一直是个无可比拟、不可亵渎的存在。以前别说是神界了,就连仙界,灵十六都没有踏足过。 因着她以前费力才练到九尾,对青丘来说都是个笑柄,更别提在神仙二界了。只怕她去了,整个青丘都会被沦为笑料。 而今日,她竟然作为一个新晋之神的身份,能够在不受邀、无所求的情况下独自前往神界。一切都在从前她的意料之外。 灵十六第一次踏入清州大殿,就被它的宏伟壮阔所折服。 两条栩栩如生的巨龙分别盘旋在两个高耸入云的支柱上,每一片龙鳞都经过无比细致的雕琢,二龙相望的正中,屹立着一尊金椅,上面,就坐着整个六界至高无上的人。 “青丘灵十六,拜见神尊。” “灵十六,你这是第一次来神殿?” “是,神尊。” 灵十六抬起头,就正对上四野悟那双似乎要洞察一切的眼睛。 “你倒是很像本尊的一位故人。” 四野悟看着灵十六的桃花印记,心中一下便有了答案。 灵十六也不装傻,便浅浅笑了一下,“神尊口中的故人,可是灵姬大人?” “哦?”四野悟倒是有些惊喜,“确实是她。灵十六,你可知道其中渊源?” “十六只是略知一二。只是十六在下,希望神尊不要将我认作灵姬大人。虽因缘生石,十六与灵姬大人结下了不解之缘,但——十六只是十六,劫数也只是十六的劫数。” 灵十六虽生性服软,但那不代表她可以任凭谁人操控、摆弄,如今更是如此。 四野悟倒是对她的话颇为惊奇,虽说他也是第一次见灵十六,但早在之前他就听说青丘灵十六是个顽皮嬉闹之人,只是没想到亲眼所见,他也不得不佩服灵十六的骨气。 这一点,倒是与灵姬颇像。 四野悟捋了捋胡须,对灵十六笑道:“那是必然,本尊也不会糊涂到将你们混为一谈,这点你尚可放心。” 灵十六点点头,“那便多谢神尊的体谅之情了。” “好了,大可不必将气氛弄得如此沉闷,本尊想,你今日来神殿一趟,想必是追寻你额头上桃花印记的渊源吧?” “神尊说的没错。母氏与我讲,这个桃花印记是成神的标志,十六也颇为惊讶。” “你母氏说的没错,只是这桃花印记却不是一般的成神标志。许多飞升上神的人都没有这个,而若额间出现印记,象征着被标志之人所具有强大的力量,是也,将作为至高无上的象征。” 四野悟讲得平平淡淡,而下面听着话的灵十六已经有些被蒙了头脑。 “至……至高无上?” 第157章 册封神女感怅然 灵十六结巴地有些说不上话,惊讶之中更多的是质疑,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得到什么殊荣,更别说是至高无上的了。 “十六也许是听错了。” 四野悟却是摇摇头,笑道:“也许这对你来说是个意外之喜,但之于整个青丘,甚至是整个妖界来说,这的确是个无上的光荣。” 看见灵十六抬头有些疑惑地望着自己,四野悟又继续道:“你与灵姬,算为妖界立了两件大功。灵姬让青丘九尾狐族列为了上界之谱,你呢,又会作为神女,联通神界与妖界,继续安稳妖界内部的动乱。” “神女……”灵十六喃喃地重复着,下一刻,四野悟忽然叫出了她的名字。 “青丘有苏氏第十六子,灵十六听命!” “是!” 灵十六继而揖首,一副俨然的模样。 “即日起,本尊将封你为神女,接替灵姬大任,誓死保卫青丘,守护上界!” 灵十六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赐名,显得有些无措,但神尊在上,她只能谢恩。 “是!十六定牢记使命,誓死守护青丘,守护上界。十六在此谢过神尊大恩。” 说着,灵十六双膝下跪,揖首谢恩。 择日,四野悟便在神界为灵十六举行了册封仪式。到场的几乎都是神界之人,尽管如此,灵十六被封为神女的消息还是很快传开了。 在仪式完成后,灵十六便一眼在退散的人群中发现了朝黎的影子。 他没有要离开的动作,只是像往常一样负手而立,目光好似一直聚集在灵十六的身上。 十六已经忘了上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总觉得隔了好久好久。久到她再找不到从前对他的那种奇怪的感觉。 十六走上前去,刚想对他行礼,却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现在的身份,随后只是笑笑,“朝黎神君,许久没见你了。” 朝黎的笑还是以前那样,让人如沐春风,一切疑虑尽散。 “许久不见,你竟然一跃成神女,竟比我还厉害了。” 灵十六有些不好意思,垂着眸子不知道看哪。“那倒没有,定是没有神君厉害的。神君千经百战,哪里能让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学子比下去。” 朝黎也意识到对面的女子同以前不一样了,不论是言行举止,还是风度神态,甚至是她对自己的态度,都跟之前大相径庭。 不过他也不感到奇怪。劫数改变了她,亦改变了自己。 在以往对缘生石秘密的探求中,朝黎已经大致对灵十六的身份有了估摸。 如今灵十六站在自己面前,体内那股缘生石之力若隐若现,却不甚纯净。 “十六,”朝黎的语气忽而变得严肃,好似在担心着什么出现,“你可愿听我一言?” “但说无妨。” 见着他这副神情,灵十六就算是再笨,也得意识到些什么了。 “神尊对缘生石一事避而不谈,则是有其原因。而我不愿看你受其负累,缘生石内蕴含着灵姬之力,同时也混杂着九方宿的魔气。二者在石内相生相克,才保得片刻安宁。” “灵姬与九方宿……”十六的心里莫名不安,“是那场大战?” “嗯,”朝黎点点头,“因果轮回之下,缘生石又回到了你体内,与你融为一体。你一定不能马虎,要凭靠你的灵力将九方宿的魔气压制下去,否则,魔气至上,能引你走火入魔。” 灵十六才刚刚失去长老没多久,若以后再徒生什么事端,朝黎只怕她心智不稳,终会造成大乱。 缘生石,本就是不该被拾起的东西。 “多谢神君提点,十六明白了。” 思索片刻,灵十六终于抬起头,像个常人似的,朝朝黎笑了笑。 “只是神君,你的飞升成神之路,也是如此艰辛吗?” 灵十六站在风里,有些模糊地看着朝黎的影像,要一会,才变得清晰起来。 “有些人成了神是如愿,有些人则是阴差阳错。而我属于前者。” 朝黎摩挲着腰间的白玉,突然想到自己在还是上仙时候的生活。虽说大愿没有达成,却终究是开心的。 而十六呢,这一切,本不是她心所愿。难免会感到惆怅不甘,不愿接受这徒添的包袱。 灵十六点点头,笑道:“我就知道神君不是怕苦怕累的人,希望十六在成为神女后,也能像你一样。关怀苍生,却不惧愁苦。” 二人的再见,竟标志着羁绊的断联。 古有神君,却无神女。四野悟这一抉择则是开创了先河,再没有例俗的指点与制约。 但四野悟出于考虑,还是打算让灵十六作为神女的身份重新回到青丘。 毕竟灵十六现在是九尾狐族最高身份的代表,何况青丘的先主就是灵十六的先祖,于情于理灵十六都得回到青丘主持大局。 有苏盼兮曾对自己说,有朝一日,有苏氏族必定要重新入主青丘,现在得益于自己的身份,重回青丘便是长久计划的第一步。 这样,灵十六便也欣然接受了这一提议。 只是那天回去后她独自在屋里给自己灌了许多酒。 扶生来接她的时候,桌上已经倒了许多酒罐子。他心一横,直接将灵十六嘴边的酒罐子给扯了过来。 看着她酒醉半醒的样子,扶生心里又急又疼。 “十六!别再喝了行吗?你看你都醉成什么样子了?” 灵十六却是倔得很,“醉?哪里醉了?明明……没有!” 说着,她又争着抢着要拿回扶生手里的那壶酒,“给我!快给……” 扶生再也看不下去了,朝着灵十六的额头一点,终于是将她给放倒了。 他静静看着躺在自己怀里的女子,她的脸很烫,红红得像是快滴血。 扶生见识过灵十六疯的样子,他甚至愿意陪她一起疯。可现如今,灵十六陷在深深纠缠的过去里,不允许任何一个人打开她的心门。 他颤巍着手,轻轻搭在她滚烫的脸颊上,不再动弹。 “十六,你安静歇息吧,还有我呢。” 扶生低下头,静静抵在灵十六的发丝上。他甚至不敢大声喘气,只怕稍稍一动,就惊扰了怀中的女子。 灵十六好像有点不愿醒,一连躺了两个日夜,这才在天亮之时醒来。 她模模糊糊地睁眼,却发现屋里的一切都是熟悉的。 “这是……” “你终于醒了!” 扶生听见动静,立马从案桌上坐起来,几步就走到了灵十六跟前,将她给小心扶了起来。 “这是你之前住的屋子,自我们从紫墟搬过来后,我就让长老腾出涎玥宫,没让人住进来。” 扶生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还带有一些得意,难得地看出他整个人还有当初稚嫩未脱的感觉。 而灵十六则是走下床来,在屋里绕了好久。前前后后,不论是物件的摆放还是气味,一一都是自己生活过的样子。 “你真是有心了,我还以为青丘易主之后,就不会再有人留着这些东西了。” 她定下步子来,别有一番味道地看着扶生。 “说什么呢,这难道不是我该做的吗?” 扶生自始至终都相信灵十六会回来的,他能够在人间找到她,就说明他们之间的缘分还在…… 他缓缓向灵十六走过来,带着重新燃起的灵魂,整个人犹如朝阳下摇摆的一棵松花树,朝着有她的方向熠熠闪光。 扶生像誓礼日那般执起她的手,微微低下头对她说:“十六,你还记得我们在人间的时候吗?我说,我想带你回去,想重新让你成为我的妻子……” 第158章 灵树红绸现真言 灵十六看着扶生握紧自己的手,有些出神。 妻子吗…… 她缓缓抬起头来,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是的,在没到人间之前,再早一点,在她还没被九方宿虏到冬留宫前,她本应是扶生的妻子。 这桩亲事,是她自己接受的,更是母氏和长老一致赞成的。 虽说谈不上男欢女爱,但他们的联姻,在当时就是稳固有苏一族在青丘势力最好的保证,是备受看重和叫好的。 也许……也许没有后面的这么多纠缠,她会喜欢上扶生。 “十六……” 思绪被他的声音拉了回来。再次看向扶生时,他的脸上已经莫名卷起了许多愁绪,往他的眼睛深处看去,那竟有几缕红色的血丝,缠绕在微波流转的眸子里。 “怎么了?” 灵十六有些疑惑,她往下看去,发现扶生的左手正孤零零地缠绕着一根红色的丝线,那魅惑的红色精灵向空中四散着晶莹,正恳切地寻求着另一半。 而自己的手腕上,却是空空荡荡的…… “结缘印记消失了……” 灵十六嘴里喃喃着,思绪飘到与九方宿在人间那段时候。她知道这是九方宿做的手脚,可当时自己对结缘印记却毫不知情。 扶生垂着眸子,没舍得把手从灵十六那松开,只是恋恋地摩挲着她的手腕,许久才再开口。 “是九方宿吗?” 这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口的。在人间那时候他便知道十六和九方宿有过交集,可他却从未往这方面想。 结缘印记,是在二人誓礼上由灵媒结上的,象征着二人的婚姻受到神仙二界的认可,其中也被寄予了深切期许。 若想突破这结缘印记,除了结婴的一半外,另一方的心确必由他人所属。 而这一切,灵十六心里也是明白的。 只是现在,她才发现自己的心已经被夺走了。 灵十六挣脱开了手,沉声说了句:“是他。” …… 短短的两个字,犹如锋芒一样一下下刺着他的心脏,直至被戳得千疮百孔。他这才逼迫自己忍住愠气,逼迫自己直视心爱之人的眼睛。 “我还以为你会稍微解释一下呢,十六。” 她抬起头,半仰着看他。 她看到以往那个英俊潇洒,她以为的花花公子为自己红了眼睛。那抹猩红,悲伤里夹杂着太多的不解与不甘,还有深深被他压制住的怒气。 灵十六喑声开口:“我来解释。” 她与九方宿,好像命定里存在着许许多多的结。 每每当她以为他的离开象征着终结时,九方宿又会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自己眼前。 这模棱两可的感受,不止一次将她置身于自我怀疑的泥潭无法自拔。 灵十六想,九方宿,兴许就是自己在人间的劫数。 待自己飞生成神,她与他的羁绊,也该差不多终结了。 听完她讲述的一切,扶生先是对她在人间经历的种种磨难感到不可置信。从前那个甚至还不会开辟玄道的小女子,最终还是被命定里的劫,磨砺成现在的样子。 更令他不可置信的,是九方宿竟然会为了十六,不止一次地放下自己魔界尊主的身份,跑到人间,只为与她共度春秋几载…… 扶生不止一次地怀疑自己的耳朵。若九方宿是为了得到十六体内的缘生石,他大可以采取最极端的方法,将她置于死地。可他偏偏没有。 “这样兴许就解释得通了。” “你说什么?” 灵十六看向扶生,试图读懂他话里的意思。 “你还在人间的那段日子,青丘不止派了一行人去魔界观察九方宿的行踪。而许多时候,我们都只见其人,却不闻及一丝动静。我们早该料想坐在九天阶上的不是九方宿真身。” 扶生暗暗攥紧了拳头,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趁九方宿不在,一举拿下冬留。 他虽未将自己内心的想法尽数告知于她,可灵十六终究还是不傻。 “不论其中发生了什么,我都明白,魔与神,永不能共存。我与九方宿的缘分已尽,日后时机成熟,我也绝不会顾及私情。” 他看着灵十六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一些赌气的成分。 可不知是自己看人的眼光变差了还是怎的,扶生只能体会到她蔓延的悲伤,和眼中一成不变的倔强。 灵十六深深叹了口气,收拾了下情绪。随后看向扶生,说:“如今当务之急,是要找出杀害旻一长老的真凶。” 她垂着眸子,说:“九方宿虽说杀害长老的人就藏在青丘,可这也不能代表他的话就是实话。兴许,他只是为了搅动青丘内乱。在这关键时刻,安稳人心,才是最要紧事。” 扶生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她道:“这件事,也是我与父亲一直在努力查证的。且不论九方宿说的到底是不是实话,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 “知道了,这些时日我就在青丘,也会多多观察情况。” 灵十六站了起来,挥了挥衣袖,朝扶生笑道:“人间十载,我归来不过数日,想在仙界多逛逛,保不齐会消失一段时间。你与母氏不必太担心,有要事时,用神识传我回来就是。” “十六,”听她这番话,扶生难免有些害怕她会出什么差池。可转念一想,她现在已是神阶了,事事已不需自己保护了。 于是他也站起身来,以朋友的身份给了灵十六一个拥抱。 “路上小心。” 灵十六却是笑了,转而以一种诙谐的语气对他笑道:“又不是回不来了,再渡个劫,想必我都要比神尊的位列高了。 “放一百个心,我就单纯想自己待会。” 离开了涎玥宫,灵十六转眼就来到了灵山上。 灵山上,有最多与她相识的伙伴,也有最愿意听她诉说的花草仙子们。在这儿,灵十六再也不用顾及自己说的话会顶撞某个人,也不用考虑这些话合不合时宜、能不能说。 “小十六,好久没见你啦!” 暖风吹过这片青青草地,卷起草仙子们的一片碎语。而她正倚在灵山最高的一处山岗上,望着远处昏黄混沌的一片。望着它,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许久之前,灵十六还问了不知某人,“那是哪儿?” 那儿,是正在受苦的芸芸众生。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如此多愁善感,心思细腻。她想,受苦的永远都不止凡人,但凡是个生命,被铸造的生命,一经诞生,便会陷入苦的轮回。 “灵姬,你以往,也会受苦吗?” 灵十六抬头,仰望着百丈灵树上缕缕不绝的红色飘带,那一抹抹鲜艳耀眼的红,像极了一道道血迹,斑驳地展露在她眼前。 “小十六,万年前,灵姬也曾在你现在这个位子上敬告天地呢!” 第159章 不速之客找上门 灵十六猛地回过神来,她问飘零在风中的草仙子:“万年前,灵姬始祖,也曾给灵树许下心愿?” “是啊是啊!小十六要是不信,便施法看看!” 没有禁住内心的好奇,灵十六先是祈愿灵树不要拿自己问责,而后便在万千飘带中搜寻,最终找到了那条属于灵姬的留言。 飘带从灵树的最顶部缓缓往下落着,径直落到灵十六的手上。 这是灵树收到的第一条愿望。红色的飘带较其后的那些已经有些褪色,只是那份愿望之厚重,却深深地呈现在她手掌心。 只见鲜红的底布上印着一行金色的字,言曰:“挽苍生,振狐族。九方有运,宿命无常。执君手,共斜阳。” 灵十六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下意识将飘带攥紧手心,一遍遍回想着那行字的内容。 她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九方有运,宿命无常……” 灵十六的心好像被什么痛击了一样。那种痛,不似尖刀锐利,只是钝钝地,一阵一阵,朝着自己心里最深处叩击着。 某个东西,好像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一定要将自己的心撞出血来…… 从来没有人告诉她,灵姬与九方宿,竟然有过这样一段不为人知的情。 原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灵姬借缘生石转世,为的不只是这所谓苍生,还为了能与九方宿再续前缘…… 而九方宿呢,从一开始在冬留宫留着自己的活口不杀,后面又在人间几次三番出现在自己面前,与自己结为连理…… 这一切,难道都是因为,他将自己看作了灵姬不成? 想到这儿,灵十六只觉得自己的心绞痛无比,仿佛有第二个自己要冲破禁锢,霸占这独一的身体。 “不,我只是灵十六,我不是灵姬!” 她朝着灵树低吼,眉目间的印记隐隐透出暗红色的光亮,反衬着眉下一双眼睛空洞无比。 这感觉,像极了自己在人间封印凶兽时的样子。 灵十六突然想到朝黎对自己说过的话,缘生石现在在自己体内,混合仙魔二气,一旦正不压邪,魔气外显,便会走火入魔。 知道再这样下去恐怕后果会难以收拾,灵十六立马施法让自己安静下来。 随着精气的耗竭,她也慢慢倒在了地上,手中紧握的飘带被她重新系回灵树上,她不知道灵姬所许的愿望成真与否,她只是不想再涉足灵姬与九方宿之间的事情了。 不知过了多久,灵十六才再次睁眼,只是自己这一睡,竟赶上了青丘的夜晚。 此时的灵树,犹如人间的一盘圆月,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为她装点光亮。 她缓缓从草地上起身,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动静,立马变得警觉起来,“是谁?” “你睡得可真够死的,到现在才发现我的动静,神女?” 这声音,她是打死都不会忘记的。 只是他的声线里,刻意杂糅了许多嘲讽与不屑,好像故意煽风点火一样。 灵十六猛地背过身,手中猛然变换出一把冰莹的长剑,语气变得狠绝起来,对着那个人影说:“这里是青丘,不是冬留。若你不想长老他们给你安一个可以名正言顺进攻魔界的名头,马上给我滚!” “许久不见,你一跃成神女,脾气也变得跋扈起来,还要对吾拔刀相向。” 不知怎的,他的语气里竟有些惹人怜悯的悲伤之意。 九方宿从灵树后面现身,与她隔了几尺远。他看着她一袭白衣,连手里的剑都是白色的,心底蓦然生起一股气。 “四野悟封你为神女,你不要傻傻地以为这是对你的褒奖,这不过是给你上的一层枷锁,他要你的整个以后,都为神界所用。” 只见灵十六不屑地扯了扯嘴角,将手中的长剑又往上举了一寸。 “此乃神尊的意思,按理说,应该还轮不到魔界尊主对此评头论足吧?” 她的话如锋芒,每一个字都无差别地精准刺入自己的心,只叫他疼得难以自已。 九方宿负手而立,他望着自己与她仅这几尺的距离,却仿佛隔了一道星河那么长。 不管她所说的话,九方宿只说:“那日你在雪莲山同凶兽决战,是我来晚了一步,没能将你救回来。你若怨我,直说。” 灵十六别过了头,语气里透露着一些倔强:“别拿那日说事,你在关键时候缺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难道说,你此番冒着危险来到青丘,就是为了跟我道歉?这可不像是堂堂尊主的作风。” 不承想,九方宿却点头承认,说:“是,本尊来此,就是为了与你道歉。当时本尊身在人间,却也不得不顾及魔界事宜,不想,魔界一天,便是人间数载。本尊错过了与你的许多事,让你在人间焦急盼望——” “停,你别说了。” 灵十六回过头看他,眼神里有几分嗤笑。 “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我是灵十六,不是阿水,你要道歉的人理应是她才是。现在她死了,你倒也不必在意她原谅你与否了。” 灵十六收回剑,冷冷朝他说了声:“现在道完歉了,我就不送。” “十六,你还在生气。” 灵十六摇摇头,“哪能呢?敢在魔尊面前生气,倒是不要命了?” “为何与我这么生分?” 这根本就不是个问题,她是神女,他是魔尊,不让生分,难不成还要亲密无间吗? 灵十六懒得跟他说,随地寻个了个草坪,一屁股坐下。 望着漆黑一片的夜空,她沉声道:“是你杀了旻一。” 没有反问,她只是在确定一件事。 “旻一不是本尊杀的。” “那你告诉我是谁?” 灵十六明白,与其自己把青丘翻个底朝天,不如直接问这个最大嫌疑人。既然他那么肯定杀害旻一的人藏在青丘,想必便也早就知道他姓甚名谁了。 她看向九方宿,像是在给他最后一个机会。 九方宿便也不再隐瞒,直说道:“北祁和灵若礼。” 听到这个两个名字时,九方宿能明显感受到她的身子颤了颤,好像极力克制着即将失控的自己一般,只说着:“我知道了。” 不用通过九方宿的口,她要亲自盘问灵若礼,当初,她是怎样能狠下心,置自己的亲生父亲于死地的! 看着灵十六即将起身,九方宿便想上前将她留住:“十六,你原谅我吧。” 灵十六倒是第一次听九方宿如此低声下气地求人,她本可以违心去接受他的道歉,可当她一想到也许九方宿真正心念的人是灵姬时,她就再也说服不了自己。 她连忙后撤两步,看着他的眼神又回归决绝,说:“原谅什么,原谅你将我看成了灵姬吗?” 第160章 吐露真言却遭拒 九方宿明显一怔。 “没人跟你说过我是灵姬的转世吗?”灵十六轻挑眉头,反问他道。 “哦对了,兴许,你早就知道我的来历了。这才不舍得将缘生石从我体内拿走,只想复活你那死去的爱人,我说的没错吧?” 灵十六像是抓住了他的命脉一样,此话一出,九方宿便如鲠在喉般,愣在原地。 “我曾在灵树下看到她对上天的祈愿,‘执君手,共斜阳’,好生浪漫。她对你有情,就不信你对她无意。” “是谁告诉你的?” 九方宿拽住了她的胳膊,低下头注视着她。 “无所谓是谁告诉我的,看你这个反应,我说的必然是不假。”灵十六挣开了他的手,又说。 “所以九方宿,你不必在我这乞求什么原谅。我们之间不必两清,因为何时,都不可能会两清。你为魔我为神,终有一日,我们会兵戈相对。” 她抬起头,却发现他的目光一直不离自己。目光相对的这一刻,她仿佛又被拉回人间那无数个日夜,她同他畅谈风生,无所谓身份悬殊的日夜。 这一瞬间,她慌了神。 九方宿捕捉到她这一瞬间的惊慌,立马像找到救命稻草一样,拼命想要挽回着。 “那人有没有跟你说过,是灵姬先背叛了我?” “什么?”灵十六摇摇头,“灵姬在神尊底下从事,不属魔界,怎么会存在背叛你一说。” 九方宿再一次强迫自己将思绪拉回万年以前,每回想一次,他便又会为当初愚蠢的自己扼腕叹息一回。 听完了他讲述的一切,灵十六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照你这么说,兴许灵姬在你们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经开始布局。当时神尊为一统六界,便暗中派灵姬潜入魔界,而后面的冬留之战,也是因此而起。” “只是四野悟并没有想到,本尊不仅没死,后面的万年时间里更是集结魔将,壮大魔界。” 九方宿仰望着头顶上漆黑的一片天,颇有几分释然,“他早对已成为污物的缘生石弃如敝履,只是迫于压力,不愿自己的丑恶在世人前被公之于众,这才将身怀缘生石的你封为神女,以彰显他的神迹。” “其实这缘生石是好是坏,权由你如何定夺。” 九方宿转过头来看她,见她还有些失神,便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她。 “其实,你并不是她。” 他的手停在她眉间的那个印记上,又说:“你并没有灵姬的记忆,按理说,如若你真是灵姬的转世,在缘生石力量觉醒之时就应该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前世今生,而并非在这里怀疑你的身份。” 灵十六并没有拒绝他的举动,而是想静静听他讲完。 “灵姬的灵魂在冥界停留了万年之久,按幽冥阁主所说,她的记忆里就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件事了。她愿意放下过往随冥河之水而去的一千二百年后,你才在青丘诞生。 “缘生石有自己的意识,在灵姬死前,它吸收了灵姬的念,死后,便将念传给下一任拥有它的人。缘生石未进入你体内之时,你是灵十六;在这之后,你只是拥有几缕缘生石意识的灵十六。” 九方宿也是在去过幽冥阁几次后,才逐渐意识到这件事。 “所以,自始至终,都是缘生石在操控我?” 九方宿不容置疑地点了点头,“这本不是束缚你的枷锁,若你能将缘生石之力好好利用,它便不会反噬到你身上。” 虽是这么说,但九方宿可不敢恭维她的自控能力,有好几次,他都在无双镜里看到她差点被缘生石里的东西反噬,险些走火入魔。 也是出于此番考虑,他今夜才不顾危险,只身来到青丘,只为跟她解释一切,确保她的安全。 只是没想到,灵十六会以为自己对她的感情,来自灵姬。 虽然不久以前,他也这么怀疑过自己。都是因为他看不清自己的内心,才在十六最需要自己的时候离开她身边。 而那些日夜浸泡在龙息瀑的日子,那些没有她在身边的日夜所带给他的感受,才让九方宿真切地认识到自己的内心。 在他从千岁那得知灵姬等了他万年时,那股涌上心头的感觉,只是愧疚和亏欠。 甚至而今当十六念出那段祈愿词时,他的内心也始终只是那份情愫。他的心生来有一处是为灵姬而留的,而那一处,现在、将来,只可能是被无尽的愧疚给占去。 倘若没有四野悟的倒插一脚,兴许灵姬能说服他同神界和平共处,自己也不会误会她,直到如今。 可是天道无情,他与灵姬,早就错过。 如今,九方宿只能看清在自己眼前的灵十六。那个时而蠢笨,却始终勇敢倔强的女子,她热烈透明的爱意,不止一次将自己从阴暗的桎梏中脱离出来。 他再次靠近灵十六,拉起她的手,置于自己的心上。 只听他问道:“这是我的心,你感受到了吗?” 她常听身边人说,魔尊无心,屠戮万物;魔尊无情,无所牵制。可是,她在他的心上,明明感受到了节律分明的跳动。 这和她自己的心,根本无异。 灵十六连忙收回了手,眼底浮现阵阵惊慌,她害怕被他发现自己的心意。可就算如此,有什么她不能承受的后果呢? “你说这些,究竟想得到些什么?” 不出意外,灵十六再一次将他拒之门外。 “你再不走,长老他们就来了,到时候我可不会救你。” 说完,灵十六转身就要离开。 “十六,你心里可曾有我?” 他不知在心里重复演练了多少遍,这才能一次性将这句话说完。在他看来,这次谈话并不愉快,可他要是再不开口,兴许下一次,她就不会为自己回头了。 “回答这个问题前,还请魔尊扪心自问——” “吾心为你。” 这世上,兴许再也没有比这更透明,更不需要解释的一句话了。 他眼见灵十六稍稍顿住了脚步,而后化作一缕烟消失在了这夜里。 九方宿不知这意味着什么,只是愣在原地。 周围的小草仙们因他的到来统统噤了声,不敢发出一丝动静。只有风吹树动,摇曳挂坠的红飘带。 此时的他,好像脱去了身为魔尊的一身邪恶之气。端端立在灵树之下,眺望整座灵山,仿佛一位守护神。 不过好像,他原本便不是个邪恶的人。 若他褪去一身玄色袍子,换上同十六一样的白衣,他便也如飘飘谪仙,衣袂雀雀。 可是,他向来不喜朴素的白。 第161章 荭狐狱里揪真凶 从灵山下来后,灵十六的脑子里一直有一股混沌在来回牵扯着她的心绪。她死命拍着自己的脑袋,却始终不能使自己清醒。 想起九方宿临行前对自己说的话,她没有回到涎玥宫,而是马不停蹄来到了杉桥。 灵十六知道灵若礼与自己向来不对付,可自己从没有将旻一长老的死因归咎与她身上。她一直以为虎毒不食子,人毒不堪亲。 再怎么样,灵若礼也没有刺杀旻一的动机。也就是说,这一切极有可能是北祁引导的。 只是自己深夜贸然捉拿北祁,一来没有证据;二来,北祁既能够杀死旻一,想来其隐藏的功法也不止看起来那么浅薄。自己贸然出手,只怕是没有胜算。 于是,她只能先去地牢里探探灵若礼的动静。 因有苏氏刚搬来杉桥不久,先前关押在荭狐狱里的囚犯已被押解入青丘,此时的荭狐狱内,就只灵若礼孤零零的一人。 荭狐狱里不设有栏杆,只几根捆缚罪人的狐绳。这狐绳取自上古妖狐被降服烧灼后残存的九尾狐筋,一旦有所束缚,便会封藏罪人的法力,除非设法之人亲自取下,另外别无他法。 灵若礼已经被捆缚了几个日夜,更不知外面黑夜白天,只能每日朝着从来无人问津的过道里望着。 她知道,自己也许永远都要被困在这个地牢里了。 “若礼,你还好吗?” 模模糊糊中,灵若礼听闻有人在叫唤自己的名字。她努力地抬起头,想看清这个人的模样。 “北祁?” 灵若礼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般,身子由刚刚的软弱无力逐渐变得对抗起来。 “北祁,你是来救我出去的对吧!”灵若礼自顾自说着,“我就知道,我没将你给拱出去,有朝一日,你一定会来救我出去的!” 她此时的样子堪比大街上的乞丐,许久没有养护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面容枯槁没有光泽,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精致挑剔的女子了。 看到这一幕,北祁心中竟有一种莫名的痛快。 他悠悠走上前来,眼底流溢着无比的痛惜。他缓缓伸出手,如她所愿地轻轻抚上她那污秽不堪的面颊。 温声问着:“你想去哪?” “你带我离开杉桥,离开青丘,我们……”她飞快转动着眼球,生怕下一刻北祁就要弃自己而去了。 “我们犯了这么大的事,神仙二界,再没有我们的容身之所了……你带我投奔魔尊,去魔界吧!” 灵若礼一脸恳求地看着他,却见他眼底的心疼慢慢消失,转而呈现出肉眼可见厌恶与不屑来。 北祁轻“哼”一声,将手从她那挣了下来。他负手,在灵若礼面前兜着圈子。 “北祁?” 灵若礼一脸疑惑地看着他,殊不知北祁今日前来并非带她逃狱,而是为了了结她的性命。 “灵大小姐,可还记得你从前是怎么说我的呢?” 北祁饶有趣味地看着她,说道。 灵若礼下意识回避了他投过来的目光,笑说:“从前?从前我对你,倒也不差吧。你身为入赘女婿,我已经在长老母氏面前很护着你了。” 听她这么一说,北祁忽然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响彻了整个荭狐狱,给空洞又添了几分可怖。 “小姐真是贵人多忘事呢。只是北祁肤浅,始终不能忘却过往。旻一死后,你认为北祁的下一个目标是什么?” 他扬起眉头,期待灵若礼的答案。 “北祁,你口出狂言!” 灵若礼逐渐意识到他的动机,可她的天性,不允许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向这个人低头。 “你可曾想过,我若向母氏揭露你的恶行,青丘会将你作何处置?” 北祁故作不懂地摇摇头,“所以你认为,我会给你这个机会吗?哈哈哈——” 灵若礼下意识往后退缩,以她的实力,她本可以光明正大同北祁一搏。可如今她被狐绳束缚,整个人不过于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凡人。 “你若死了,我便将杀害旻一长老的罪行一并归结到你身上。对外,只会认为你是因愧疚寻死,如何也怀疑不到我的身上。” 说着,北祁蓄力准备一举夺下灵若礼的性命。 不曾想,在法术还未发出前,它就被灵十六拦截在了手心。 看着灵十六突然出现在眼前,似是已经将他们先前的对话统统听进了耳朵里。比北祁更不可置信的,是方才还正准备受死的灵若礼。 “神女大人?” 北祁对她装蒜,“方才,是北祁想要稍微教训一下若礼,让她长长记性,不巧被神女大人看见了,是污了您的眼。” 好在灵十六并不吃他这套,直接撂下话:“你是想乖乖随我面见青丘长老,还是在这决一胜负,让我带着你的尸首去给旻一谢罪?” 北祁抬起头,先前谄媚的眼神在一瞬间转变为狠厉决绝,趁灵十六不注意俯身向她使出了对付旻一的那一招。 “小心!” 灵若礼只能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现在的她早认清了北祁的真面目,只是那些被教唆完成的事,再也扭转不回来了。 北祁虽只仙阶,但他修炼的通魔之术,却是连旻一也应付不了的。灵十六刚升上神,面对他的攻势,不知会在几时败下阵来。 “衅神术?”好在灵十六反应够快,巧妙地躲开,“当初,你们二人就是用衅神术合谋杀害了旻一!” 十六朝灵若礼看去,眼神皆是不可置信。 “神女别光顾着问责了,来看看你究竟接不接得住我的招式吧!” 北祁修炼的通魔之术,因戾气浑浊,邪念强大,本身胜上修仙之人修炼的精莹之气。再加上他自研上古典籍,精通咒法操控,若是一对一,恐怕对面很快便会沦为手下败将。 可灵十六才得知他是杀害旻一的凶手,内心的邪念恐怕比他还重。 这股戾气果不其然地滋生出她体内缘生石的魔性,在以后的招式中,北祁也是十分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不堪恋战,最终还是脱逃了。 只是临走前的一刻,他对灵十六说了一句话:“神女,有朝一日你体内的魔气疯长,便会同我一样享受地堕入魔道了。” 他走后,灵十六整个人便如瘫软般伏在了墙上,静待魔气消退,她才敢踏出荭狐狱。 那期间,她只对灵若礼问了一句:“你后悔吗?” 隔了许久,始终高傲的灵若礼才第一次说出这句话:“追悔莫及。” 灵十六明白,若非北祁抓住了灵若礼当初与魔界勾结,陷害自己的把柄,灵若礼打死也不会协助他杀害旻一。 也是因此,灵十六看到了她的悔过之心。单凭她同魔界勾结一事,就够她在荭狐狱过完后半生了。 于是次日,她回到青丘,敬请成和长老向六界发出昭告,捉拿北祁,不论死活。 第162章 苍离之境抑魔气 此事之后,朝黎来到青丘,特意找到灵十六,想同她找到一个压制住体内魔气的方法。 “神尊特地嘱咐我,你体内的缘生石力量之强大,随时可能因为你的一点波动,就暴发出不可想象的力量。于是他派我来青丘,也是为了能找到一个解决办法。” 涎玥宫内,朝黎与她相视而坐。 灵十六看向朝黎,撇过他的话不管,只调侃道:“我们现在,都是白袍子的神仙了。” 朝黎微微勾了唇角,应和她的话:“是啊。不得不说,白色纯净,看着也是最宜人眼的。” 灵十六点点头,说:“先不管我的事了,在人间那么长时间,我都不知你过得如何。说说看吧。” 她为朝黎倒了一杯茶,给自己也满上了一杯。 朝黎便从她被劫亲那日说起,说自己不小心中了九方宿的瘴气,精气受损严重,而后经过许久的调养,才恢复到现在这番样子。 而他对灵姻为救自己而缔结同生并蒂之事,也只字未提。 灵十六自然知道一切不如他所说的那般顺利,九方宿的瘴气既能轻易对他产生伤害,想必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破除的。 只是朝黎只愿对自己说这些,自己再怎么样也不能勉强他吧。 “好在,朝黎神君,还是以前那个朝黎神君。” 灵十六举起酒杯,朝他笑道:“那就祝我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朝黎看她把手中茶水一饮而尽,就像把以往的苦痛全部咽下一般,再也不提。于是他也学着她的模样,好似咽下这杯酒,就真的能与过去告别了。 “十六,依你现在的情况,神尊与我都希望你能闭关修养。现在杀害旻一长老的真凶也找出来了,抓捕事宜权由青丘处理,你也不必太过劳心。现在魔界还没有太大的动静,你正好有充足的时间安养体内的缘生石之魂。” 灵十六若有所思地听完他这番话,她轻捻着杯缘,眼神里泛着空浮。 她问朝黎:“这魔界,是非打不可吗?六界里,不见得只有魔界一族是穷凶极恶,为何,神尊不下令攻打其他界属?” 朝黎似乎是没料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随后只是顺着她的话,说:“人、神、鬼、魔、仙、怪六界,神仙为上,魔鬼为次,人怪为下。人怪两界,并不具有与其他四界对抗的能力;而鬼界,并不从属与任何一界,自诩天道,可谓自成一派。而神尊要想六界臣服归顺,就只差一个魔界。” “既然如此,若魔界能归服于神界之下,就可以避免一战了?” 灵十六仿佛想到了什么出路一般,转而一激灵。 朝黎看着她这副释然的样子,忽然意识到什么一般。只是他未表露于神色,只点点头说:“倘若魔界真的能屈于尊下——那万年前那场冬留之战,便不会发生了。” 听到这儿,灵十六刚到嘴边的话又被硬生生给咽了回去。 她别过头,朝向窗外,像是不肯面对现实一样。 朝黎看着十六这般倔强的模样,眸子里也闪现出几分暗淡。对于她在人间经历的种种,他不是一无所知,当然也隐隐猜到了她与九方宿的关系。 不然,她也没有理由突然提起这件事来。恐怕这整个六界,最想避免这场神魔之战的人,便是灵十六了。 说完这些,灵十六应约跟朝黎去了苍离之境。 “神君,怎么带我来了这儿?” 灵十六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心中再激不起探奇的欲望。暗绿色的藤条较之前似乎还生长了一点,慢慢就要缠上中央那根天柱,只有那粗大的铁链还纠缠在一块,显得沉肃而可怖。 “苍离之境,也是我在此修炼,飞升成神的地方。”只听朝黎淡淡说道。 “苍离之境在你修炼时自能布下结界,使你不受外界所扰,专心修炼。若你控制不住体内的魔气,就只能借助铁链之力,束缚魔气滋生。” 灵十六的心一颤,原来那根铁链的功用在这。 她走近天柱,不自主地伸手去触摸那根锈迹斑斑的链子,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一幅画面。 画面中一个穿白衣的男子正被铁链捆缚着,他的双目猩红,面目狰狞,似乎极难忍受一般,却拼命想要挣脱束缚。他的手腕尽是血红的勒痕,似乎要见到白骨…… 灵十六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脑子里却仍映着这副景象,久久缓不过来。 好在朝黎及时握住了她的手腕,助她平息心气。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朝黎,见他一幅知晓一切的模样,问道:“画面中的人,是你?” 朝黎不予否认,只是沉下眸子,有些苦笑道:“很可怕吧。” 灵十六蹙起眉头,她第一次知道朝黎渡劫成神,竟受了这么多折磨。一时间,她竟也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他了。 “这有什么可怕的?你是见不到我着魔的时候,模样肯定比你还惨。” 灵十六说笑道。她知道,以后的好些日子,她都得留在这苍离之境了。 虽然神尊没有跟自己明说,但他派了朝黎来自己身边。虽说是叫自己好好修炼,控制魔气。实则,倘若自己最后掌控不了魔气,那也不可能轻易让自己从苍离之境中出来。 也许九方宿说的没错,神尊封给自己神女这个位子,只是为了让六界之心定,结束这所谓的缘生石之争。 朝黎最后与她嘱咐了几句,便也默声离开了苍离之境。 走时,他暗中觉察到了空气中残余的一丝异动。这不速之客,恐怕在外逗留了有一段时间,察觉到自己出来,这才离去。 朝黎心中猜出个大概,出于对灵十六的安全考虑,他又在苍离之境原有的结界外又设了一层结界,专门对付那位魔界之主。 朝黎并不打算将九方宿与十六的故事告诉四野悟,他也不知道这是出于哪方的利益考虑,好像,这只出于他的私心。 他骑上坐骑,伸手下意识抚摸了腰间的白玉,似乎想到些什么,沉寂的眸子顿时眼波流动。 “姻儿,我不知道这做得对不对,我只是不想让十六再重蹈我的覆辙……” 爱她所爱,由她所去。 第163章 六界玄道遇千岁 此前,九方宿暗中跟着他俩来到苍离之境,看到灵十六安然无恙后,才安然离去。 他不知自己从何时起行事变得如此鬼鬼祟祟,一边渴于得知她的行踪,一边又怯于她发现自己的动静。 想想虽可笑,但他却不亦乐乎。 既然灵十六以后一段时间都要留在苍离之境,那自己便不用再苦于追踪了。 由于她体内的缘生石里存有自己的精血,所以每当她魔气发作时,九方宿都能第一时间来到她身边,保证她的安全。 有了这份联系,不论她走到天涯海角,他都能把她找回来。 九方宿可不想让她发现这个秘密,不然,她肯定使尽千方百计要摆脱自己了。 冬留宫里,风波平平,平日里愣是连一只鸟都飞不进来,更别提有什么新鲜事了。再加上九方宿现在对攻打神界的意图不显,这魔界,就像打了个招牌的噱头,没有一点乐趣可言。 仇野是最耐不得寂寞的人,他本以为帝尊从人间回来,会带着缘生石之力带领魔界一举拿下神界,不曾想,不仅不见缘生石,就连帝尊回来也跟变了个人似的。 除了有一点,让仇野乐意之至,那就是九方宿暗许了自己与浮娑之间的事。 想到这,仇野又有些没脸没皮地笑起来。 浮娑斜睨了一眼他,随后对九方宿禀告道:“尊上,孔壑之徒北祁,在您外出时前来冬留,想请拜入尊上麾下,属下已经回绝了。” 九方宿睁眼,眉间的莲花印记随之减退猩红,说:“想必是被青丘那帮人压得喘不过气,想另寻门道。可这无虚道,不是他想入就能入的。” “世人皆以为我魔界收拢杂碎之人,可不曾想,入我魔界的门槛可是极高,不像其他五界,只要是个活物,不分门类,皆可收入。” 仇野插着手,脸上一副自豪的表情。 九方宿勾了勾唇角,眼神瞟过浮娑,又落在了他身上,说道:“有这般好口才,不用在心上人身上,偏偏在这讲些大话。” “尊上,这您可说错了,属下说的这些,哪个是大话了?” 可仇野乃一根筋,九方宿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还在纠结着对与错,难怪。 浮娑默默叹了口气,自然也不想与他对付,抬手道:“尊上,属下再去看看手下的兵将。” “咋走了呢?”仇野还不明所以,直到九方宿给他使了个眼神,他这才知会,连忙道:“那属下也先下去看看魔兽了。” “浮娑,等等我!” 九方宿笑话他的蠢笨,却也十分欣赏他的忠心,若自己能将他俩凑成一对,这留宫里,也没他的什么遗憾了。 自从看透了缘生石,他的心里仿佛卸下了一块最重的石头。万年来,他第一次不把同四野悟的争斗放在心上,他只想稳固好魔界,不负自己的万千斗士。 同时,九方宿也不愿让自己后悔,他只想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守住灵十六。 …… 苍离之境内,灵十六不分昼夜,已不知修炼了多久。无人催促,无人与她交涉,她只一人端坐在天柱之下,感受体内的二气在相互争斗着。 有时,她的脑子里一片清透,无所想,无所忧,她体内的清气便能贯穿全身,将魔气团团包裹,以身损其戾。 但有时,她又能亲眼见到缘生石内的邪神化作实体,在她周身盘旋着,一遍遍痛诉他们弑父的恶行,一遍遍展示着那场战斗中谪仙头破血流,血染黑土的场景…… 她被压迫地喘不过气来,而每每就当此时,灵十六能感受到有一股力量,在帮助自己抵抗缘生石的魔气。 可当她从混沌中睁眼,这偌大的苍离之境里就唯独她一人。久而久之,她便将此视为幻觉,只以为是体内的清气在协助自己。 有时,灵十六就对着空气自言自语,问它,为什么这个神女一定是自己呢? 倘若九方宿从未出现,那自己,是不是还在青丘,还有父亲,根本不用在这控制什么魔气…… 每当有这个想法,灵十六就觉得周身的空气仿佛凝滞般,似乎是不认同自己的观点。 于是她转头便说,一切都只是自己的猜想罢了。其实万物自有发展的轨迹,遇见九方宿,也并非一切都是烦心事。 听她这么一说,周围的空气仿佛就如活了一般,在她身边团团游动着。她也以为自己是疯了,兴许就是这整日的修炼,将她给逼疯的吧。 不过,有这个“活物”相伴,让这本来枯燥无比的修炼,较往常有意思了不少。 有几时,灵十六修炼累了,便苦于幻化人形,变成了原体。 她时常想起在人间的日子,想起陈宜,想起方涟儿,狐半腰……那些日子,太过无忧无虑,以至于她接连几日沉浸其中,不想再醒过来。 再次睁眼时,灵十六却发现自己身在一片漆黑之中。 她伸出手,想使用灵力照亮这片地方,可不知为何,这个地方像是限制了她的灵力一般,不论自己怎么用力,身子却仿佛一具凡人之躯,根本没有一点力量。 “这是哪?” 灵十六朝四下里喊道,或许,这只是自己的一个梦?她期许。 “你想想,你来过这个地方。” 声音很熟悉,但她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此时,黑暗里顿时出现一点亮光,她循着亮光走去,以为它会将自己带往某个地方,可它只是立在那儿,一动不动。 直到她越走越近,她才发现那个亮光周围有个漆黑如夜的人影。 这个场景……她记起来了,那日自己被九方宿劫亲,便是一人来到这空荡的玄道,亦遇见了一个形同鬼魅的人。 灵十六压抑着心中急剧的不安感,可脚步却是不听话,愣是又朝它走近了许多。 “你是谁?” 话音刚落,那形同鬼魅之人便提灯转了过来,他摘下帽子,只露出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他对灵十六笑着,那邪魅的笑容下没有一丝防备,甚至还有几分接近的企图。 “千岁?你怎么在这?” 灵十六还以为这是个梦,自己本应该在苍离之境的,这一切,根本无迹可寻。 “是你找我的,不是吗?” 千岁的声音低沉而魅惑,仿佛无声无形,却沁润万物。 灵十六摇摇头,一口咬定说:“这是梦。” 千岁不置可否,依旧笑着,说:“那你便是让我入了你的梦。” 说着,他毫不顾忌地伸出手,抚上了灵十六的脸庞。不知怎的,她却躲不开,像是全身无力一般,只呆呆地望着他。 “那日,是你将我引到魔窟的?为何,我总能遇见你,就好像,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一样?” 灵十六终于问出了这个困扰自己许久的问题。她觉得千岁不是个坏人,他也从未做过伤害自己的事。她只是觉得,一切巧得不合乎实际。 “我来见你,只因为我想见你。” 这句话,他没有半点欺骗她的成分。其实千岁作为幕后之人,不露面是最为保险的。他既能够透过生死轮看清前世未来,亦能略施法术,传达自己的意愿。 只是有几时,他确实控制不住自己想去见她的心愿。 第164章 十六眼前现真龙! 灵十六望着他深深的眼眸,不禁看出了神,那里面好像承载了许多情愫,有后悔,有不甘,也有不舍。 她曾夸过他的那双桃花眼胜女子般好看,那时候起,他的眼里就一直有着这股忧伤。 她那时不知这股悲伤从何而来,而历经这么多事后,她终于隐隐有所察觉。 千岁,好像总是透过看着自己,来寻找隐藏其中的另一个人。 那人,是灵姬吧。 “千岁,我并非灵姬转世,只是因为这颗缘生石,我的脑子里才有了一些灵姬的念想。万年过去了,灵姬也已经……” 感受到他的手渐渐放松,灵十六才憋住了最后一句话不说。 千岁好似努力压制着什么似的,灵十六能从他的脸上看到那快要溢出的悲。 然而他只是说:“我当然知道你不是灵姬了。十六,你不像她。她总是忧伤,而你呢,尽管自己难过,却也总是装出一副开心的样子。” 灵十六不知这是夸她还是说她,不过既然千岁有此觉悟,她便也放心了。 “你说,这是梦?我本该在苍离之境修炼的,只是不知为何,一睁眼就来到了这儿。” 千岁摇摇头,说:“也不尽然。这是你的魂体在神游。” “神游?”灵十六诧异道。 “所以你才会觉得如此无力,使不上劲。不过,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不出所料,这是你的第一次神游,你和真身分离之后,魂体仍有所感知,却不能动用灵力。而第一次神游,魂体往往都会因为无意识而被带入六界玄道。通过这条玄道,你可以去到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地方。” 待千岁解释了一番后,灵十六才懵懵懂懂了解了一些。从他的话里得知,原来只有神仙能够神游,不耗损灵力。 神游之时,可观六界所有虚无隐身之物,旁人亦只能视自己为无物。因此,便可胡作非为—— 念及此,灵十六像是抓住什么东西的把柄似的,突然觉得自己有了日后为非作歹的资本。 思绪飘扬之时,千岁一把抓住了自己的后颈,不怀好意笑道:“在想些什么呢?” “没有没有,不过也是多亏你跟我讲这些。” 灵十六“嘿嘿”笑着,随后在千岁身边转了一圈,说着:“你方才说想见我,是不是只身一人在幽冥阁太过无聊了?” 千岁点点头,有些小孩子似的不悦,“这六界下来,恐怕就只有你愿意和我说话了。” 灵十六蹙起眉头,连忙拍了拍千岁的肩膀,笑说:“这有什么的!你可是堂堂幽冥阁主,他们不愿意和你说话,小心让他们减寿!” 千岁也是被她给逗笑了,说:“也只有小十六,你敢和我开这种玩笑。” 看千岁的情绪有所好转,灵十六也把心放了放。在人间,千岁总在自己有危难时现身,现如今,自己也算是偿还了人间亏他的债。 “不得不说,这苍离之境实在是太无聊了。” 灵十六暗示性地揪了揪他的衣袖,悄咪咪说着:“反正朝黎神君也看不见我,不然,你带我去别的地方看看呗?就像上次你在人间发现的那个好地方一样,想必还有很多,可别对我隐瞒。” 不知怎的,面对千岁时,灵十六总觉得自己卸下了众多包袱。也许因为他同自己一样,也有许多烦恼,也想逃离现世。二人作伴,正正好好。 听到她此番话,千岁的眼睛先是异常地闪烁了一下,“好”字呼之欲出,却瞬间被脑海里的一个想法所浇灭。 看着千岁犹犹豫豫的样子,十六高挑着眉毛,打趣说:“怎么,不想和我去?” “十六,”千岁再次抚上她的面庞,语气突然变得有些担忧,“不然我们下次再约时间,你的魂体不可脱离真身太长时间,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不堪设想……” 灵十六也顾不得想是哪种后果了,现在她的身份,简直承担不起下一个闹腾。 “哎呀,”十六有些气恼地拍了拍他,“那你先前还跟我说了这么多呢,不说了,我得先回去了,不过——我可能找不到路,你可帮我一把。” “闭上眼。” 灵十六听话闭上了眼睛,殊不知千岁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正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环在他的胸前。 她亦看不见,当时他那双饱含释然的眼眸,好像是在告别一位故人,也好像是心愿得偿,终于能肆意展露这流露的情愫。 “到了。” 千岁的声音消失在耳旁,再度睁开眼时,他已经不知去了何处。 他以为,正是如此虚无缥缈的人物,来无影去无踪,自也不会有人挂念去向。可是他忘了,还有一个女子,视他为知音的女子。 千岁没有将她送到苍离之境内,估计是那结界的缘故。 而灵十六虽没有灵力在身,但这结界本身对魂体无所牵制。因此,只是轻轻一跃,她就来到了苍离之境内。 然而,当她一跨入境内,魂体就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魔气在肆意蔓延。 天柱之下,竟有一条巨大的黑龙缠绕着自己的九尾狐真身!而这股强大的魔气,想必就来自那条黑龙。 这条黑龙,莫非就是缘生石里的邪神? 眼见大事不妙,自己马上就要被魔气吞噬,灵十六赶紧回到了九尾狐本体。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自己才离开了短短半个时辰,体内的缘生石就爆发了如此强烈的异动。魔气搅作一团,仅剩那一丝清气还在誓死做着斗争。 因九尾狐真身体积庞大,到时若走火入魔,恐怕连这苍离之境都困不住自己,灵十六便奋力想化为人形,可不知是体内魔力作祟还是怎的,她似乎把控不住使用的灵力,一顿输出后,她的气息似乎更乱了。 灵十六再也不敢乱动,她睁开眼,想看看邪神真身的模样。不曾想,那条黑龙的眼睛正直直地盯着自己,不得不说,尽管她在人间除了无数妖怪,可她从未见过黑龙真身。 如今这一对视,更是要将她的魂给吓没了。 自己的九尾狐本体已是十分庞大,而这黑龙却能将自己整个真身给捆缚住,想必是修炼了千年万年之久,又受了自己的哺育…… 想到这,她的内心既不甘又害怕,最终还是后者占了上风。她使劲蜷缩着自己的身体,连耳朵也卷了进去。 而那黑龙见状,竟也顺遂了她的动作,将头倚着同她缩在一块。 灵十六能感受到黑龙在自己身上蠕动的感觉,顿时间连汗毛都竖了起来。 “软物。” 什么!?难道是自己幻听了不成?这个用词,这个声音,怎么看都像是自己的某位故人。 不对,是敌人。 第165章 化作真身护其旁 心中一旦有了这个想法,灵十六便褪去了几分害怕,转而也同那条黑龙对起话来:“你是谁?” “你如此害怕本尊,不如睁开眼睛仔细看看。” 为了印证心中的想法,灵十六才怯怯地睁开眼,没想到那条黑龙此时与自己贴得如此之近,近到它只要一张口,就能将自己整个给吞下去。 “九方宿?” 黑龙的眼睛异常锃亮,虽然灵十六看不出龙的神情,但她的直觉告诉自己,九方宿此时一定在笑话她。还软物?不睁开眼看看是谁耍心机困住了自己。 狐狸的眼神激灵狠厉,势必不能在气场上败下阵来。 “你猜对了。不过倒不是本尊困住了你,若非本尊及时帮你控制住邪神,等到你游玩回来,恐怕这九尾狐真身已经属于另一个人了。” 黑龙又朝她靠近了几分,一个不注意加大了捆缚的力度。 “疼!你倒是轻点!” 听她这么说,那条黑龙于是放松了一些,却始终没有要从她身上下来的想法。 灵十六差点张嘴咬他,不过方才听九方宿那么一说,好像自己能活到现在——的确是有劳于他? 呸!她才不信。 “帝尊大人说的倒是轻松,只是你要十六怎么相信,我体内的邪神一旦有所动静,你就能有所察觉?若真按帝尊所说,十六也不消劳烦您老,自己可以对付。” “讲真?” “铁打的真。” 只听他闷哼了一声,灵十六随即便感到身体如释重负般放松了下来,只是九方宿一旦离开了自己的身体,她就觉得体内的气息越发紊乱。 灵十六赶忙平息,还不忘嘴硬道:“看吧。” 黑龙离开了她的身子,转而盘旋在了她后方的天柱之上。 身边没有传来一丝动静,灵十六便以为九方宿真离开了,虽说心底有股说不上来的滋味,但她可是违背不了自己的心意,转而低声下气地去求他。 果然,神游也不是能乱游的。自己出去这么一遭,先前的修炼都跟白费了一样,此番还不知能不能压制住体内的魔气。 若神尊知道了自己胡来,想必也会后悔将神女之位传给自己吧。 九方宿通过缘生石的联结,轻易能读到她心之所想。此刻他的耳边,尽是灵十六说不尽道不完的话,有后悔,有怨气,更多的是对自己的否定。 以往,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她的内心。即使他想了解,依灵十六的性子,只会含糊过去。如今借助这个机会,九方宿也终于能看清她那颗倔强之心下隐藏的苦舍了。 有了九方宿的暗中相助,灵十六也终于能稍微平息内心紊乱的气息,恢复人形。 “九方宿的真身竟然是一条黑龙?如此有趣。黑龙和九尾狐,好像不甚般配。” 她的脑子里总有如此奇思妙想,不禁将九方宿给逗笑了。 他作怪,将她同自己在人间大婚的那副场景展现在她脑海里,果不其然,灵十六的耳根瞬间红得滚烫。 “怎么会想到他呢?” 灵十六连忙给了自己一巴掌,劝自己不该这么想。 见她如此抵触与自己有关的记忆,九方宿便也只能乖乖陪在她身边,不敢再捣鬼。 往后的一段时间里,九方宿担心再有上次那种情况发生,便寸步不离苍离之境,而灵十六却丝毫察觉不到他的动静,愣是将平日里见到的怪现象与他联系不到一起。 这下子,九方宿是笃定了她有着较常人蠢上一点的脑子。 为了方便助灵十六运气,九方宿在境内只以真身示人。而这真身,一般之人是看不见的。上次刚好灵十六的魂体出窍,这才能一睹他的真容。 此外,别说是四野悟,就连冬留宫的属下,无一见过他的黑龙真身。 六界传闻,盘古开天之后,将大地分东西两片。东边以金龙为主,西边以黑龙为主。皆道黑龙为恶之首,为金龙除之后快。而后世上,只诩金龙为地上皇。 而黑龙,往后便只成为了大家口中的远古恶神。 此番,真叫灵十六捡了个大便宜。 “阿嚏——” 灵十六皱了皱鼻子,望向四周,“谁在讲我坏话呢?” 九方宿看她这个样子,不禁勾唇笑了笑。不曾想,她也能知会自己的一些想法。 他看灵十六背对着自己,不知在摆弄些什么玩意。 好奇心驱使之下,九方宿也从天柱上下了来,悄悄来到她身后,倚在了她的脑袋后面。 只见灵十六施法,从手掌中变出了一块发黄的玉佩。 这块玉佩在天界的地位,就如人间的一块石头,成色暗淡,杂质零散,实非灵石。 可灵十六却拿它当宝贝一样,另只手小心地抚挲着边缘。可见,这只是一对玉佩的一枚,而另一枚,此时正在九方宿的身上。 他原以为她不在意了。 那日,她与自己说了好些狠话,九方宿以为,她大抵也是将这枚玉佩遗落人间了吧。可是,时至今日,他亲眼所见,她竟仍将它视如珍宝…… 她的心里,原来还是装着自己的。只是她跟自己一样,嘴硬心软,不愿承认。 九方宿的呼吸变得沉重,伴随着释然的愉悦,他慢慢化成了人形,从后面揽住了她的腰。 灵十六被吓得一激灵,连忙从地上坐起来。 “你什么时候在后面的?” 见到是九方宿后,灵十六下意识将玉佩藏了起来,转而对他以针锋相对的语气呵道。 “吾一直未离开。” 灵十六皱了皱眉头。她似乎已经摸清九方宿对自称的奥妙了。若他自视甚高,想要跟自己吵闹,便会称自己为“本尊”,若有求于自己,或讨好自己,便会自称“吾”。 只是,他一直未离开?那方才那幅场景,岂不是被他给看见了? 灵十六自觉羞赧,看着他站起身来朝自己走近,便不使好脸色地说:“这可是苍离之境,你若多待一会,朝黎神君他们马上就会赶到,到时候你想走都走不了!” “本尊都在这呆了有一阵子了,也不见有谁来过。哦不对,”九方宿故作思考,说,“除了你那位空气中的‘朋友’。” “你!” 灵十六刚想控诉他偷窥,可转念一想,那日的黑龙盘旋在自己身上的感觉,好似那形影不见的东西……莫非,一直都是他? “本尊放心不下你。” 九方宿只淡淡说了一句,却已解释了一切。 灵十六缓缓放下手中的长剑,知道自己与他不对付,便也不想着继续纠缠了。 可是一想到这几日自己差点走火入魔,都是他将自己给拉回来,灵十六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一下一下撞着,这种钝钝的痛感,她无比熟悉。 是举棋不定,纠缠不清。 第166章 两心终消嫌隙 “吾没想到,那枚玉佩,你一直留着。” 果然,一切都被九方宿看到了,那还有什么好隐藏的。 灵十六薅着地上仅剩不多的枯草,一遍遍在心里痛骂着。 不曾想,九方宿的一句话,更是让她连骂都骂不得。 “有什么话,直说就行了。本尊听得一清二楚。” 他说得云淡风轻,却把灵十六一下踢到了地缝里边。 她先是暗暗回想了之前有没有想他些什么大不敬的东西,可单单是一个回顾,就有不止千万条。她便死了心,最终还是决定直面现实。 “为何这种联系,至今在我身上还有用?” 灵十六只记得当时在龙息瀑,九方宿帮自己运功时有如此联结,不曾想现在竟然也会被他任意摆布。想想便来气。 “因为你体内的缘生石,有部分本尊的精血。”他只短短答道。 灵十六“哦”了一声,以表不满。 看她这副极其不爽的样子,九方宿便做了让步,“你也想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吗?” “那当然!”灵十六几乎毫不犹豫地出口道。 意识到自己有失仪态,才又补充说:“不然也太不公平了。” 九方宿平静地看着她,眼睛里有一湾安谧的清泉。只见他伸出手,说:“把手拿过来。” 灵十六虽极不情愿,但也还是照做了。 触碰到他手的那一刻,灵十六先是颤了一下,他的手好凉,就好像冰块一样。 “你的手很暖。” “我以为你把玉佩丢了,不过幸好,我也留着一块。” “当你体内的清气敌不过缘生石邪神之力时,我很担心你。幻化真身,是为了能够更好地保护你。我不想让你出事。” “从前我想攻破神界,向世人证明自己的地位。但人间那一遭,我发现那何其不重要,能和你一起长久,便是我愿。” “若你不能原谅我,也在我的预料之中。你有你的使命,我却不能干涉你的选择。只让我在你身边护着你就好。” …… 九方宿从未开口,这滔滔不绝的话语却如洪水般一股脑地涌入了她的脑海里。 可是她并不觉得刺耳难受,每一个字她都听进去了,每一个字都如匹配上了她心上缺失的一块,暗暗填补某处的伤,让她的心异常瘫软。 她总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于是她试图挣开九方宿的手,可却反被他拉进了怀里。 “吾从不喜多言,希望这样,你能读懂吾对你的心意。” 九方宿紧紧抱着她,任其在怀中暗暗啜泣着,而他的心意一直在传递,似无穷无尽,一直讲到了他与她初遇的那时候。 九方宿不得不承认,第一眼,他的确觉得灵十六是个软物。 可越到后面,他愈是看见了她许多异于常人的地方,甚至超于自己的东西。 他,于是慢慢被灵十六降服,直到今日,他愿意放下整个魔界,只为陪在她身边,不愿她陷入险境。 “你说这东西,也太不人道了。” 灵十六挣开他的手,笑着抹去自己眼角的泪水,继续说道:“平日里就只有你能摸清的我的想法,而我却对你一无所知。” 九方宿小心地抚着她的脸,替她拨开杂乱的发丝,恍如隔世。 “你可别忘了,当初是你不让吾讲的。” 灵十六甩开他手,赌气地说:“这都被你记在心上了是吧?” 九方宿却是笑道:“有关你的事,都被吾记在心上。” 灵十六也不知道他何时变得判若两人,整得她都有些不适应了。不过仔细想想,好似是在人间那时候,自己成日说他不喜说话,不善表达,日日叫自己给训出来的。 念及此,她心里猛然生起一股胜负欲来。 九方宿任她靠在自己肩上歇息,良久未言语,彼此却都心知肚明。 “九方宿,你可想同神尊开战?” 自她回到青丘,周围的灵卫都在不分昼夜地训练,为的只有那一天。而若真有那一天的来临,她必然要接受自己爱的一方受伤,甚至死亡。 这是她极其不愿面对的。 若有一种可能,她能劝九方宿放弃攻打神界的念头——兴许一切,就能被她扼在摇篮。 “开战伤病损己,若非万不得已,吾也不愿将自己手下的性命放在刀俎上,任人宰割。只是,吾看不起四野悟。你以为他是高高在上的神尊,受人敬仰,却不知他也曾干过小人勾当,六界之人认魔界为万恶之首,当有他的一半功劳。” 九方宿此番话,也再一次点醒了灵十六。 她坐起来,说:“我知道神尊在万年前那场战役中使过手段,让灵姬临阵倒戈,让你与她反目成仇。事情的真相,往往不被大多数人看好。只是,若你想摆脱魔界这被安置了千万年的臭牌坊,光是战胜魔尊,统领六界,却也不见得会被世人叫好。” “反而,其后会涌现更多的人来扳倒你的势力,自诩正义。如今,魔界与神界名头上并不存在什么过节,如若往后再没有谁徒生是非,我想请愿神尊,同你结亲。这样,神界与魔界,从根本上看,实质就是一家。” “十六,你方才说什么?” 九方宿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眼睛,仿佛在等待一个最终的确认。 她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如此表情,先是嘲弄了他一番,而后又对他解释了一番。 “你当真要请愿神尊,与吾结亲?” 九方宿的心第一次跳得如此之快,不仅因为久远的未来即将发生的一件事,还因为眼前女子如此坚定地向着他的心。 灵十六点点头,重重地“嗯”了一声,而后便猝不及防地迎来了他的一个热烈的吻,许久脱不开身。 九方宿知道她心思细腻,不想招摇,便将她靠在腿上,以衣袖遮掩,久久动情。 最后还是灵十六实在憋不住气了,才将他给推开。 她先是背过了身,有些气恼道:“九方宿,这可是神界的地盘!” “吾知道。” 他抿了抿唇,朝着她的背影笑道。 “十六,你能有此番想法,吾很欣喜。” 而后,他又从后方揽住了她,对她细细说道。 灵十六羞红了脸,而后又不得不面对现实,只说:“尽管如此,我不知神尊会作何看法。我既是青丘九尾狐后代,又任神女之职,定会受到牵制,不好脱身。” “十六,你放心,时机成熟之时,吾会同四野悟一叙。” 听他这么说,灵十六不安地起身,说:“你和神尊单独会面?若他使计于你怎么办?” 九方宿却很笃定地摇摇头,“四野悟与吾,怎么说,都是同出大地之子,他想要的,不过是吾臣服于他。何况以吾的实力,不会有事。” 有了他的宽慰,灵十六这才安下心来。 “你日后,都会一直陪着我吗?” “若你一日在苍离之境,吾便一日守在你的身边。若你回归青丘,吾能感知你所应对的危险,也会及时赶到。” “那若是我很安全,却想见你呢?” 灵十六不依不挠,定定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好似有股魔力,叫她久久移不开目光,好似清朗明月,皎皎无瑕,却又有分勾人的嫌疑在。 九方宿便是笑着,说:“那,吾便会更快赶到。” 第167章 无心之举酿大错 这些日子,有了九方宿的一臂之力,灵十六对体内缘生石之力的掌控变得更加灵活起来。有时邪神之力突发,她也能及时平息异气,使之为清气所净化。 而一旦她的掌控能力得到保障,也意味着她离开苍离之境的日子指日可待。 “如今,我们要做的便是稳固内在,不徒生事端,日后,我一定有时机向神尊请愿的。” 灵十六也算是给了他一个保证,她叫他伸出手,与他勾了勾手指,言道:“一言为定。” 九方宿点点头,也说:“一言为定。” 回到青丘后,灵十六的心情异常愉悦,连丫鬟们见了都说她的气色较以前大好,而她对外只说是修炼得成,还嘱咐他们道一定坚持,切勿偷懒。 见丫鬟们悻悻离去,灵十六也是觉得自己摆脱了一个大麻烦。 她来到灵虚殿,觉得是时候也该与青丘新任长老谈一谈巨细事宜。此前旻一含冤而死,她一直忙于找出凶手,也没心思面对这个成和长老。 如今自己晋升神女之位,又借住青丘,是时候也该尽些礼数。 灵十六刚走到灵虚殿前,便见成和长老同扶生在讲些什么,他们一看到灵十六,就赶忙收住了话。 扶生转而惊喜道:“十六,你终于回来了,在苍离之境修炼得如何?” “怎么,你也知道了?” “你一走就是几日,连个信儿也没留。我便去请问了朝黎神君,这才得知你的去向。” 扶生俨然一副贵公子的模样,气色也较先前红润了许多,见状,灵十六的心也放下许多。 她点点头,随后便向成和长老问了好。 “成和长老,十六之前才回青丘,亟待处理许多事宜,直到如今才来拜见长老,还望长老见谅。” 说着,她便对成和长老行了揖礼。 “神女这是什么话?此番见外,快请起。” 成和长老一脸笑意地看着她,随手瞥向扶生,说:“我们方才正在讨论——” “我们方才正讨论北祁的去向一事,”扶生打断了他的讲话,神色有些异常,接着说,“青丘派去的灵卫联合众妖部一同寻找,只能确定他离开了青丘,却不知他的下个踪迹。想必北祁是用了什么法术躲避追踪,若要活捉他来,恐怕还得费些心思。” 灵十六觉些奇怪,只能私底下再问北祁原因,应说:“北祁通学魔道,奸诈狡猾,若不能活捉,便叫他直接以死谢罪。如今目标既已明确,便也不用如此着急,派手下多加观察便好。” “神女说得没错,我这就另外吩咐众妖部长老,一有北祁的消息,便杀之后快。” 灵十六看向成和,朝他点了点头,说:“那便有劳成和长老了。” 回涎玥宫的路上,扶生陪伴在十六左右,却久久无言,脸上的惆怅显然,一眼便被灵十六给看穿。 “扶生,刚刚在灵虚殿,你和成和长老在商讨的事,是有关于我的吗?” 扶生闻言也停下脚步,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灵十六隐隐察觉到不安,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劝言道:“扶生,这可不像你,有什么事直说不就好了?何必在这里扭扭捏捏呢,可别被他人看了笑话去。” 她拍了拍扶生的胳膊,“说吧。” “父亲想让神尊出面,将你许配给我。他认为第一次的誓礼被九方宿所破而不成,联姻是理所应当,择期应该再举行一次,以名正言顺。” 说完这一切后,扶生终于是松了口气,可灵十六却如失了魂一般,眼神也不知该往哪处放,竟有些不知所措地踱起步子来。 “神尊呢,他同意了?” “没有,”扶生连忙否定,接着说,“父亲今天刚刚和我商讨,若要神尊同意,定也需要你的知情。如若你否决,想必神尊也不会强迫你的。” 如今,却成了扶生安慰起她来。事情的走向,本应该是他风光迎娶灵十六进门,让她成为整个青丘最有脸面的女子。 可现在…… 听他这么一说,灵十六觉得还有一线生机,转头便同扶生说:“扶生,你知晓我的心意,我本意是想有朝一日自己同神尊请愿的,不曾想,现在就要面临此番境地。” “请愿?”扶生不解,握住她的手腕,又问了一遍,“十六,你该不会,想征得神尊的同意,让你同九方宿联亲?” 没等灵十六回话,光是看到她的眼神,扶生就知道一定如他所想的那样。 “这乃万万不可啊,十六!你知道魔界与我们势不两立,神尊又怎么可能同意你和他……”扶生第一次有失仪态,语气变得急迫起来。 “一旦神尊知道了你的心意,谁都不知道他会将你如何处置。剥夺了你的神女之位不说,倘若他将你贬下凡间,受尽剥皮剔骨之刑!那该如何啊……” 扶生一再以为她只是说笑,他按住她的肩膀,企图从她接下来的话里听到一丝辩解,结果却是不尽人意。 “扶生,我明白你的顾虑。可九方宿并不如你想的那番不堪,魔界也是。倘若神尊抱有一丝怜悯之心,兴许会听我解释一切。到时,要承受些什么,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灵十六的眼神一如往常的坚毅。放在以前,扶生绝对会欣赏她的这番毅力,也一定会站在她这边。可如今这番境地,不论十六再如何坚持,如何解释,他也不能任她胡闹。 “十六,若你坚决要向神尊请愿,那我宁愿你一直被束缚在同我的姻缘里,至少如此,你不会有任何的性命之忧!” “扶生……” 看着面前神色慌张,眼神里闪现着不安的男子,灵十六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 以前她一直以为自己不论做什么事,扶生都会站在自己这边的。只是她一直忽略了他的原则所在,那便是保证自己的性命无忧。 见她的目现惊恐,扶生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失态了,他垂下眸子,将手从她身上拿下,深深叹了口气,说:“我会劝父亲,叫他不要鲁莽行事。这样,你也就不用过早担忧此事了。” 扶生压制不住眼底将溢的猩红,连忙避开了她的眼神,又嘱咐她说:“你刚刚修炼回来,早些歇息,我会派人给你送一些增进修炼的丹药。” 灵十六点点头,又说:“扶生,你别担心,若非万不得已,我不会和神尊提起此事的。” “嗯。” 扶生淡淡应了一句,随后只留给了她一个背影,走得急迫。 灵十六目送他远去,直到再看不清轮廓,她才一边揉着自己的肩膀,一边慢悠悠地踏进房门。 殊不知,二人的这番对话,却被藏在暗处的一个无心之人给听了去。 第168章 逼不得已道实情 翌日,灵十六从睡梦中惊醒。她仿佛做了一个极其不安的梦,一觉醒来,她的浑身都被汗水给浸透了。 昨日自己与扶生的对话又缓缓涌进了脑海,她只觉得自己被折腾得喘不过气来。 灵十六自以为自己与扶生的亲事就此作罢了,谁曾想,成和长老见她如今被册封为神女,一改最初的誓死不同意的态度,竟想直接上神尊面前请愿去。 可自己明明才刚答应了九方宿,有朝一日,她自会前往神界,表明自己的心意。 灵十六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想着自己在涎玥宫干等着可不行,与其等成和上门来问自己的意见,不如直接去断了他的念想。 念及此,她立马下了床,简单捯饬了一番,便出了涎玥宫的门。 可天有不测风云,一觉醒来,她只觉得外头的天都变了。 平日里对她毕恭毕敬的丫鬟们,三两结伴着,像是在私下讨论着些什么。一见到她,便立马变得慌慌张张起来,只简单问候了一下,就赶忙四散而去了。 愣是谁都能看出个不对劲来,灵十六也是越发觉得不安,改了去灵虚殿的行径,打算前去元华殿探探扶生的动静。 “吩咐下去,切勿让此消息传出青丘,违者重罚。” 灵十六到达元华殿时,正听扶生与手下正吩咐些什么,待旁人走散,她便两步走上前去,问:“发生什么了?” 扶生似乎对她的到来感到很意外,便连忙起身,替她关上了后方的门。 “现在整个青丘,都在传你与九方宿之间有私情。” 他的话语沉重,犹如一记重拳,狠狠地落在了灵十六的心上。 “莫非是我们昨日的对话,被旁人给听去了?” 灵十六现在也顾不得是哪个丫鬟传出去的,只是兹事体大,若这件事先于自己传到了神尊耳朵里,那一切,可不会如预期的发展。 扶生转过身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着她的情绪。 “你别担心,我已经命手下封锁消息了。现除青丘内部,应该不会有旁人知晓此消息。父亲那,听到这个消息,恐怕也会对此心生芥蒂,更不怕他会在这个时候面见神尊了。” 灵十六沉沉地“嗯”了一声,转过身找了把椅子坐下。 见她一声不吭地低着头,扶生默默攥紧了拳头,垂下眸子,闷声说着:“这事怨我,若非我昨日情绪过激,便也不会惹得你说出那些话。” 扶生也跟着坐下,缓缓伸出手,犹豫一番后,最终还是握上了她那双不安的手。 “十六,我一切都由你,只是我不希望你拿自己的性命冒险。若你不同意和我的婚事,我便跟你一起前往神界,与神尊说清一切。” 他的目光真诚而妥协,他实在不忍看着面前心爱的女子为此烦扰流泪,若有可能,他愿意堵上一切,只为她实现自己的愿想。 良久,灵十六才从纠结中抬起头来,她望着扶生那双关切的眸子,说:“此事非同小可,决不能让神尊先知而后禀。我要亲自前往神界一趟。” 神尊是什么人物?六界之内,从来没有一件事能逃得过他的法眼。他若想知道一件事,不用刨根问底,光是只坐在神殿内,便能知晓一切。 先不论灵十六是什么身份,神仙二界若有人同魔界有得一丝联系,那也是断送了自己的后半辈子。更别说自己是神女,而那人是魔界之主了。 “十六,你当真要同神尊讲明一切?” 扶生紧紧握着她的手,希望她再推迟一段时间。 灵十六却定定地点了点头,“放心,我自有分寸。神尊乃六界之主,实非蛮不讲理之人,我愿赌上一赌。” 她嘱扶生安心,这些日先观察青丘的情况,安抚一下成和长老。 “好,那我等你的消息。” 灵十六点了点头,离开元华殿后,她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了神界。 这是她第二次踏入清州大殿。只是此时的心境,再不像第一次那样的敬仰与喟叹,伴随她前来的,只有深深的,对未知的不安。 “青丘灵十六,拜见神尊。” 金銮旋龙椅上,神尊四野悟端端地坐着,对她的突然造访并不感到意外,只依旧挂着那副庄严又偶含笑意的脸,说着:“灵十六,可还是用不惯神女的称呼?” 灵十六抬头,急着辩解道:“并非如此,只是觉得在神尊面前,十六自称神女,未免自视甚高了。” 神尊的笑不同常人,每个音律似乎都踩在点上。而就算是笑,也不能让灵十六的心情平静几分。 “本尊册封你为神女,便就是要你高人一等的,你却觉得自诩甚高,”神尊笑着摇摇头,“倒不必如此。” “是,十六明白。” 灵十六起身,望着与自己相隔甚远的神尊,总觉得有些话不太好开口。 神尊似乎读懂她的表情,便叫她上前来些。 “十六,这神女之位,你觉得当地如何?” “十六觉得,现如今还没到十六能够发挥作用的时候。” 此番话,灵十六倒也是实话实说。毕竟她怎么样都觉得,这个神女之位之于她,仿佛只是一个名头罢了。 “哦,此话怎样?” “就如神君朝黎,守在神尊身边,自也能听候差遣,虽是小事,但也算发挥神君之责。而十六,好似一直无所用。” 听她这么一说,神尊倒也是自己反思了起来,反问她道:“那你想要为本尊做些什么?” 灵十六如鲠在喉,开始怪起自己来了,方才不如干脆不提这个话题。 “恕十六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神尊笑了笑,眸中透露出一种清明而看透万物的感觉,是智者的眼光。 只听他说:“六界安稳,天下安明,各得其所,无事发生。基于如此,你才无事可做,这可谓天赐,并非不尽责。而你可知这份清闲,得益于谁?” 灵十六颔首道:“自然是得益于神尊。是十六考虑不周,自以为神女之位轻松,殊不知是天下大同,才能得此安适。” 神尊点点头,“有此觉悟便好。任何人都需提点,一点通乃最好,不行,便只能自己再悟。” 灵十六咽了把口水,不知该不该再提那事。 然而神尊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妥妥地让她不得不再次面对。 “十六,在你飞升成神之前,与青丘扶生早有一段姻缘,只不巧被外力所破,不知你可有意愿再续前缘?” 神尊的话一语中的,直让她狠狠地打了一激灵。 “神尊,恕十六不能从愿。”灵十六揖手,定定说道。 “这可为何?” “十六的心另许其人,再不能同扶生结亲。望神尊收回成命。” “另许其人?那其人是谁,六界之内,竟有人能得到神女芳心,若地位得当,也不失为一个良配。” 神尊一直在引导着她的话,莫非,他就是想让自己道出实情? “其人,乃九方宿。” 第169章 应召终许“良配” 说出他名字的那一刻,灵十六已经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想好了。 兴许她会如扶生口中那般,遭受剥皮剔骨之极刑,贬入凡间,当牛做马;也许痛失记忆,打入冥河,不得投胎转世。 那一刻,她竟然想不出自己在世上还有某个留恋的谁。 那一刻,她异常平静,只安静望着金銮龙椅上那位能够随意主宰人之生死的上神,只要他稍一个眼神,自己便会灰飞烟灭。 神尊在听到她的回答后,明显怔了一下,眼神中流露着几分不可置信。而后,他恍惚陷入了几万年前的回忆,那些平淡而又决乎生死的对话,那与他同出一门的师弟,那与他势均力敌的蛟龙。 “你是说,冬留宫那位?” 神尊以一副探奇的语气,再次问了她一遍。 “是他。” 灵十六看着神尊的表情,他似乎也很意外。难不成,他对自己与九方宿的事一无所知? 听到她如此确切的回答后,神尊有几分怅然地将头往后仰了仰,好似在接受哪种现实一般。他此时的样子,好似叫人忘记了他是可以主宰六界的神,而只是一个带有愁绪的人。 “神尊,你认为,九方宿他,是否良配?” 将死之人,其言也善,灵十六顾不得那么多了。不过看他的样子,好像也并不打算拿自己如何。 此时的她,好像得到了某种保障一样,前言不顾后语的。 神尊在此时突然站起身来,直直走到她跟前。灵十六面对如此强大的气场,不自觉地往后撤了一步,直到神尊一句“莫怕”,这才叫她稍稍放下了心。 只见四野悟抬手,在她面前逗留了一会,便放了下来。 “神尊,这是做什么?”灵十六不解问道。 “本尊倒是十分好奇你与他的故事,如今一看,便已知晓七分。” 四野悟收回手,静静看着眼前这个女子,从中,他竟看不出一点灵姬的风范。 虽说灵十六拥有含灵姬精血的缘生石,也拥有了无上的力量,但她却始终不是灵姬。而就是这样的人,竟和灵姬一样,能打动九方宿那颗沉寂的心。 万年前的记忆,一桩桩、一件件地涌上了四野悟的心头,终是让他体会到了平常不能触及的那份不安与疑惑。 四野悟背过身,离她远去,最终回到了那个位置上。 他说:“灵十六,你这是向本尊请愿,让你同九方宿联亲吗?” 灵十六点点头,“倘若神尊您同意的话。” 神尊自嘲般地笑了笑,对灵十六说:“你心里应该清楚,本尊是绝不会同意的。魔界与神界,向来势不两立,且不论你身兼神女之职,就算你是个无名小妖,本尊也不会容许这件事发生。” 他的语气倏而严厉起来,这让她内心的想法一下石沉大海。 “十六却以为,魔界之人,尚未做出任何伤天害理之事,不应被置予如此恶名。神尊若想实现天下之大同,为何不准许魔界入您麾下,而真正实现一统呢?” “入本尊麾下?”神尊嘲笑她的天真,又问,“你可曾问过九方宿的意见?倘若他真能臣服于本尊,又怎会耗千年万年之久?” 灵十六心里刚复燃的火苗再次被他的一盆冷水给浇灭。以九方宿的性子,他当然不愿意臣服,最好的结局,莫过于神魔两界和平共处,各统三界。 “若九方宿能接受二界鼎立,神尊的意见又如何?” 二界鼎立…… “灵十六,你今日在清州大殿内出言不逊,本尊未治你死罪,已是宽容之至。如今你还不收手,甚至还劝诫本尊接受九方宿的意见。若你不想活,你的氏族,你的族人,可不想因此为你陪葬。” 神尊勃然,外界的天色也因此晦暗下来,灵十六这才知自己惹怒了不该惹之人,连忙跪下谢罪。 “望神尊恕罪!一切都是十六胡言乱语,还望神尊不要迁怒于氏族。后果十六甘愿承担。” 灵十六伏在地上许久,不敢轻易抬头。这下,是真让她见识到了何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她是不要命,可自己的母氏,兄长姐妹……他们可是规规矩矩,担不起这个责。 “本尊奉劝你往后不要再提起此事,青丘流言依扶生之手得以压制,才不至于酿成大祸。本尊会下令赐婚,择日婚期。若你仍同九方宿暗中联系,扰乱六界秩序,休怪本尊不留情面。” 四野悟大手一挥,神色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毅,这已是他容忍的极限。 “你身为神女,本该担起神女之责,维护天界秩序,如今却带头挑战本尊的威望,本尊,对你失望至极。” “是,神尊。” 她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伏着额头的双手近乎无力,只任额头重重地撞在地上。 一下,两下……她似乎想通过此种方式挽回些什么,又像是在发泄着自己的不甘。 …… 回到青丘后,灵十六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一连几日都不肯见人。 扶生施法破锁,反而被灵力反噬受伤。 “你别试了,没有用的。让我缓缓,就几日功夫。” 扶生听着她苍白无力的声音,已然不用猜她在里头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模样了。 他没有离开,一有空,他就守在门外,生怕灵十六在里面会出什么事。 他也害怕灵十六会在此时去找九方宿,虽然他不知十六同神尊讲了些什么,但从那日的天象看来,天上那位乃动了勃然大怒。 该说的不该说的,想必灵十六一股脑全给说了。 她回到青丘不久后,神尊便下令昭告六界,他与灵十六的誓礼,会在不久之后如期举行。 这次不同以往,以灵十六神女的身份,必定会引来各路神仙鬼怪的观望,且不说那日会有什么不速之客造访,单单凭灵十六的性子,那日就不知会以何种理由缺席誓礼,又引得神尊大怒。 “十六,我知道你不愿。等你尽快恢复,我们就一同前往神界,请神尊驳回命令可好?” 灵十六知道他这是安慰的话,就算他真有这个想法,凭他二人之力,也是如何都扭转不回神尊的想法。 如今,她可是不敢在神尊面前说一言道一语,就怕自己稍一个不留神,就落得株连九族的下场。 “扶生,你回去吧。誓礼会如期举行,你不必担心我会逃跑,神尊之命难违,我不想让母氏他们知道自己如此难堪。麻烦你替我去一趟杉桥,告诉他们我一切安好,只是修炼过于疲劳,需要修养几天。” 扶生站起身来,对着门说道:“十六,你不必勉强,若有转机——” “我没有勉强,你还不知道我吗。” 灵十六打断了他的话,继续说:“就当帮我这个忙吧,好吗?” 见状,扶生也没有继续再说下去,只给她一个保证,说:“好,我去去就回。” 听门外再无动静,灵十六才有些瘫软地一下坐到地上。她蜷着身子缩在角落,犹如一个被遗弃之人。 此刻,她只想将消息告诉给那个最应知晓的人。 第170章 误入北祁之梦魇 如今这个处境,灵十六断然是不敢独自前往冬留的。 只是她还不知道怎样联系九方宿,他能够随时来到自己身边,可每每自己想要见他的时候,又是如此无能为力。 灵十六偷偷离开青丘,挑了条小道一路走着。 等会该如何与九方宿提起呢? 与神尊请愿本出自自己之口,如今临阵反悔之人,亦是自己。若九方宿执意不见自己,灵十六都觉得情有可原。 她甚至不知自己还能不能见到九方宿的最后一面了。 灵十六一人徘徊在路上,心神不宁地只顾着自己脚下的路,丝毫未察觉身后正有股力量朝她靠近。 直到身体的本能反应促使她向旁边闪退了一步,灵十六才看清后方来人。 “北祁?你这是送命来了。” 见到故人,灵十六一下便没了方才的丧气,眼神转而变得凌厉起来,丝毫不懈怠。 她从手中幻化出一把通体晶莹的凌霄剑,朝着北祁所在的方向狠狠刺过去。 不曾想,北祁不但没有做出反击,还就乖乖地站在原地,任由她击杀。 灵十六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可剑身已经刺入了他的肉体,那熟悉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只听北祁轻轻说了一声:“神女,你大意了。” 话音刚落,灵十六就被一股力量裹挟着,不论如何都脱不了身。 她眼见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昏暗起来,直到整个世界都变成昏黄一片,那股力量才肯放她而去。 灵十六咽了一把口水,放眼向四周望去。只见这个无知之地,布满了漫天粉尘,望眼不知天际如何,但只伸出五指,立马便被这漫天的沙粒给吞噬。 这究竟是哪…… 灵十六知道北祁定是用了什么术法,将她从方才那地传送过来的,可如今她要想出去,就只能另寻它法。 面对这个无知之地,灵十六再一次领会了什么叫做束手无策。 她手里提着剑,一步一步往前探路。眼既不能观六路,那就只能依靠自己的一双耳朵来找寻方向了。 而这个世界,好像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声音。有哀怨,有呻吟,有尖叫……却无一不是可怖的。 灵十六缓缓向前走去,突然间脚下“咯吱”一声,她好似踩到了某物的骨头。 这声动静惊扰了周遭的活物,只听方才那些声音愈发强烈起来。 灵十六不敢再冒险前进,只能找了一处地方坐下,思索着该用何种方法出去。 脑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便是开辟玄道。若北祁能通过玄道将自己送到这儿,想必此时自己也能借此方法出去。 事不宜迟,坐下后,她立马便用凌霄剑以血开辟出了一条玄道。灵十六见状,立马从洞口进去,可没过一会,她从玄道出来后,眼前仍是这片景象。 往后不论试了多少次,都是以这个结果告终。 “为何玄道起不了作用……” 灵十六还在苦恼着,并非自己的法力不够,那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伴随着耳边一阵阵惊恐的叫声,灵十六突然想到千岁那次说的六界玄道。 千岁曾说,魂体的第一次神游都会因为无意识而被吸引入六界玄道,通过这个玄道,魂体可以到达六界的任何一个地方。 灵十六想,若自己的肉身不能通过玄道,那自己的魂体说不定可以。 思及此,灵十六便端坐姿势,脑海里想着那日自己无意中触发神游的状态,想尽快使魂体出窍。 然而,耳边的声音却愈演愈烈,离她愈来愈近。 灵十六甚至能听清楚每一个声音都在讲些什么,而一旦提起耳朵听,她就会发现,那些都是熟悉之人的声音。 “阿水,拿好弓箭,待会跟我一起上山打猎去。” “阿水,谢谢你为我出头,不然秦姑姑又该训我了。” “水姑娘,您就是大安的恩人呐!” 这些话,来自陈宜,还有涟儿,还有那万千的大安子民。 她渐渐被这些声音带入了一个个回忆里头,那在人间的种种影像,如今像是走马灯一样一桩桩、一件件地在她眼前上演着。 幻象中的人儿朝她伸出手,说着:“阿水,怎么不走?” 灵十六刚想开口,耳朵却又被一道道刺耳的声音给震得疼痛难忍。 “阿水,保护好狐半腰的人们。” “阿水,你为什么要把箭朝着我?” “阿水,你本身就是妖,还说什么除妖呢?” “别说了!”灵十六痛苦地捂住耳朵,浑身像被扎了千疮百孔般难受地瘫倒在地。 “都是我的错,是我一个人的错……”灵十六企图用妥协来回应那些声音,不曾想,这却是无用之功。 先前脑海中那些美好的画面瞬间消失空灵,转而被一道道血红的影子所替代。那些影子没有面孔,却个个对她痛斥哭诉着。 慌乱之中,她体内的缘生石邪神愈发猖狂起来,搅乱了她的心气,似乎还在嘲笑着她,说:“灵十六,你不配这个神女之位。” 那声音,像极了素未谋面的灵姬。 就在她要放弃抵抗之时,远方传来了一个若隐若现的声音,它一直在喊着自己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显得如此急促不安。 “十六,这是幻境梦魇,你不要被迷惑!” “九……九方宿?” 她努力挣开双眼,而双眼却被蒙尘,看不清一分。 “十六,吾就在距你不远的位置,你以魂体引路,来到吾身边。” 这是真的吗?她不敢笃定,这嘈杂的声音里有几分真假,她已经分不清了。 可只因那人是九方宿,她才要一试。 灵十六努力摸索着旁边的凌霄剑,拿到它后,她猛地朝身边一劈,那些幻象随之被斩断,后又迅速恢复成了原样。 “阿水,你又杀了我们一次!” 她再顾不上这些声音,只一心静坐着,脑海中九方宿的声音愈发响亮。有了他的指引,灵十六的魂体很快就从本体上出窍了。 她将身体放空,任由魂体脱离自己往别处游走,不多时,灵十六只觉得耳边的声音渐远,直至杳无动静,她才缓缓睁开眼。 果然,四周一片漆黑,她的魂体已经来到了六界玄道。 “九方宿,你在哪?” 她朝四周呼唤着,只一声,便得到了回应。 “十六,吾就在你身边。” “可我看不见你。”灵十六再次朝四周望去,没有一点光亮,与她对话的,只有一片黑暗。 “这是吾的一点神识,吾进入不了你的梦魇,你带着神识前往方才的地方,吾会助你一臂之力。” “好。” 灵十六应着,随后脑中想着方才的梦魇之地,不一会儿便携着九方宿的神识到达了那儿。 她回到了自己的身体,而九方宿的神识随之附到了手中的凌霄剑上。 耳边听着他的指引,灵十六一边念着咒语,一边以血为引,在面前画下一道符咒。 “劈!” 她站起身来,正准备开辟往出去的玄道,可面前突然出现了因自己而死去的许多人。 他们缓缓向她走来,苦苦哀求着说不要,灵十六分明能感觉到身上无比真实的触感,不自觉顿住了动作,随后口中猛然吐出一口鲜血。 “十六,闭上眼睛,切勿分心!” 她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默默说了声“对不起”,随后便高高举起了凌霄剑,朝面前簇拥的幻影狠狠劈了下去。 惊呼声越来越高,直到高过了自己所能承受的极限,灵十六猛猛吸了一口气,便就此倒了下去。 第171章 又回人间之故居 灵十六记不得那以后发生了什么,再度睁眼时,她已经被九方宿带到了另一个地方。 “天黑了?” 灵十六还在心里纳着闷,难不成自己已经昏迷这么久了吗? 可再一看屋里的陈设,木桌藤椅,陶碗裂杯,这分明不是青丘,也并非上界之所。 看着屋里十分熟悉的摆设,灵十六在脑子里迷糊了好久,最终确定,自己是被九方宿带来人间了。 念及此,她下意识又喊了几声九方宿的名字。 见周围没有一丝动静,灵十六压制不住内心的惶恐,从床上坐了下来,一直走出门,才发现原本散着零星几户的村庄,到现在,就只剩了自己一人。 借着这屋外的灯光,她隐约看见了几所破败的房舍被青苔包裹着,屋檐下残缺破损的照灯被风吹得摇摇欲坠,发出几声阴郁恐怖的声响。 她这才恍惚间被点醒,人间这时候,已是过去数百年。 灵十六的心隐隐作痛,不知怎的,脑中即便是那些快乐的回忆,也在此时化作泪水,顺着眼角缓缓留了下来。 屋外的男子看见了这一幕,提着手里的东西立马加快了脚步,来到她跟前,轻轻唤着:“十六,吾回来了。” 灵十六抬头,一见是那再熟悉不过的面孔,顿时觉得心里一阵酸楚,不断涌现上来。 “你去哪了,用这么久?” 她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转而诘问起他道。 “吾去镇上买了些东西,”说着,九方宿便将自己的成果展现在她面前,有烧鸭,烧饼,除此之外,竟还有一些首饰。 “先进屋吧,仔细着凉。” 灵十六便就这样被他搂着进了屋里,可心里的愁绪却不减半分。如今看他如此用心,更是难以将那件事告诉于他。 “怎么了,身体可还有些不舒服?” 见她这番样子,九方宿心里仍有些后怕,他上前握住她的手,仔细探查着她的气脉。 “恢复得倒是差不多了。” 体疾虽愈,心伤却未果。灵十六如此颓丧,想必多是与那梦魇有关。她在人间经历了那么多场杀戮,当是最容易被梦魇所掌控的,而她能成功脱离梦魇,实属九方宿意料之外。 九方宿便也不多说话,转而为她捯饬起吃食来,“听说把烧鸭夹在烧饼里,味道会更好。” 说着,他将手中的东西递到灵十六面前,笑着问:“尝尝?” 灵十六一手将它接过来,却问:“北祁呢?” 九方宿摇摇头,“没能置他于死地。” 九方宿本身在冬留,察觉到灵十六身处危险,便立马赶到了事发之地。他在那发现了北祁设下的阵法,便知灵十六此时正被困在混沌之地。 “混沌之地?” “那里安置着所有被六界遗弃之物,不论是物或是人,久而久之,那里怨气积累,便成了混沌。所有进入混沌之地的人,都会被由那些怨气滋生而成的梦魇所扰,直至身心俱陨,被吞噬为下一个怨。” 九方宿这么一解释,灵十六便对当时自己的处境有了更为深刻的了解。怪不得那些幻象如此真实,其实那些都是真正存在的怨气。 “救下你之后,吾便四处寻找北祁的踪迹,将他追至鼹鼠妖部时,吾本能将他一击致命,只是他不知施了什么术法,整个人便失之踪迹,吾探寻六界也不得而知。” 或许,那并非一个术法,而是某人在作祟。 九方宿心里隐隐有了想法,只是还不敢确定。他也不想灵十六再为此所扰,毕竟要在一个真诚的人面前揭露某个丑恶的真面目,是极其残忍之行径。 “之前在青丘的时候,我一直视北祁为一个文文弱弱的书生,以为他除了读书,钻研术法,其余什么都不会。如今仔细想想,也许正是每个人对他的毫不在意,铸就了如今的他。” 灵十六暗暗叹了口气,如今她知道北祁就是杀死旻一的真凶,可举青丘一族之力,仍擒他不到,不知这天意由谁而定。总之,她是不再信命。 “你放心,吾会帮你一起寻找的。” 灵十六点了点头,啃了口烧饼后,心情竟变得愉悦不少。接连啃了两三口,她才开口问九方宿,“为何带我来这?” “人间的时间过得慢,吾想与你多处一段时间。” 九方宿这乃真心之词,他既隐藏不了自己的私心,便只好将它公之于众。 “可当我在青丘时,人间的时间又过得如此之快。他们一个个老去,甚至都不知有无子孙后代,终是将此地荒废,再无人问津。” 她看向九方宿,眼里已饱含了风霜岁月,那双天真无邪的,只认他的眼睛,似乎不再有了。 九方宿曾不止一次后悔他在十六最需要自己的时候返回魔界,将她遗落在人间,任她流落。如今,他只想尽自己所能弥补对她亏欠的一切。 见九方宿的眼里即将满溢的亏欠之意,灵十六立马改了口,说:“我可没想追究的你的过责,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就算是魔神,也不例外。” 听她这么说,九方宿终于是舒展了眉头,言道:“十六,我们不要回去了好吗?” 她刚想拿起烧饼再啃一口,直到听到他的这句话,心瞬间停跳了半拍。 心中莫名泛起好些酸楚,她强忍着咬牙,问他:“你怎能弃你的魔界于不顾?” “吾不是要放弃,若四野悟能放你神女之职,青丘九尾狐之位,准你同吾结亲,那便是最好。吾能在六界之内将你风光迎娶,让你受万人敬仰,也是吾之所愿。” 说起这些美好愿景时,灵十六能看见他眼里隐隐闪烁的亮光,那亮光,仿佛他的希望,也是自己的希望。 九方宿又说:“可吾明白,那只是虚妄罢了。” 他眼底的亮光转瞬即逝,伴随而来的是凉得沉入心底的黑洞。 事实是,四野悟绝不会容忍灵十六放弃神女之职,更不会容忍她成为九方宿的妻。 “吾现在,只是个受世人唾弃的魔尊罢了。在吾眼里的风光迎娶,只会让你也陷入菲薄的泥沼,实非吾心所愿。你若能留在人间担神女之职,吾会隐藏身份,不让四野悟发现我的踪迹,就此与你共偕老,共白头。” 灵十六明白,这比让自己同神尊请愿与九方宿结亲的方法好多了,只是如今……她已经迈出了那一步,若不顺着神尊的想法而行,不仅是自己,就连整个杉桥,都会被自己连累。 她依偎在九方宿怀里,对他的想法不置可否,只淡淡地说:“你说,当初为什么偏要让我捡到你这只小狼崽。” 她的话里带着几分嗔怪,几分侥幸,终是造化弄人,让她成为了这个故事的主角。 “九方宿,我不愿瞒着你。神尊,已经将我许配给了扶生,不日,将如期进行誓礼。” 第172章 一方阴谋斩真情 九方宿甚至没有察觉到她从自己的怀中离开,在自己面前苦恼地抹干泪水。 他的目光无神地盯着面前的木桌,木桌上有些什么,他已经看不太清了。他只觉得那个叫心的地方,有些痛楚。 而什么是痛呢?是被天兵天将围剿时头破血流的感觉,是被信任之人置于死地的感觉,还是独自一人在虚无之地不言不语近万年的感觉? 可这些,似乎都与现在的这种感觉对应不上。 灵十六,她这个丫头,带给自己的感觉总是新的。愉悦的滋味,烤鸭的滋味,偏爱的滋味…… 如今,她也要将痛楚施加于自己的身上吗?那自己之前对她所做的那些算什么呢? 他为她杀了高文长,为她舍下魔界,为她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而这些,好似都是自己心甘情愿,就算她不认可,他也还是做了。 为何要杀了高文长?那时候,他也不清楚自己对灵十六的心意,只是单纯觉得他碰了她是罪该万死,便就此残忍地杀害了他,还伪装成了被妖怪杀死的假象。 从那时候起,他就已经忘了曾经的九方宿是什么样子了。 但现在,他的内心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九方宿收起目光,随后看向她道:“为何?” 他的眼神倏然间变得阴鸷狠厉,那一刻,灵十六好像实在意识到了,坐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曾经在自己眼里是多么可怕的一个存在。 “神尊知道了我的心意,可他不同意联亲。若我胆敢在他面前再提一次此事,我的氏族,将从此在族谱上荡然无存。” 灵十六本可以将此事讲得再详细一些,可不知为何,在这样的九方宿面前,她只觉得不论做什么都不得她的心意。 骨子里的那股害怕,终究是不敌爱意吗? 灵十六似乎也想重新确认自己的这个想法,她迫使自己看着他的眼睛,她想进去看看,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的确害怕,九方宿会做出什么让她意想不到的事来。 可是她好像失败了,她再也进不到他的心里去了。 看着脸色顿然煞白的灵十六,九方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淡淡开口,问:“你怕本尊?” 放在以前,灵十六必然会笃定地摇摇头,说:“我怕你做什么?”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他们二人,好像都不愿意各退一步。 灵十六怕了,怕他会迁怒于扶生,更怕他会在那日大动干戈,搅乱六界安宁。 看灵十六没有否认,九方宿更加笃定了自己心里的那个想法,他移开眼神,从椅子上坐了起来。 看见此幕,灵十六下意识地想要抓住他的衣角,可是手却在伸出之时猛然顿住了。 只因她看到了被九方宿甩在桌上的另一枚玉佩。 并蒂莲花,各执一半,寓意夫妻二人百年好合,永结同心。就算分开,也能凭此找到对方。 灵十六强忍着泪水,将手给伸了回来。 “你不必担心本尊会迁怒于你的氏族,毕竟,你在本尊心中,不值一提。” 人间秋日,他的话却有如寒冰,刺骨万分。她若能将它咽下,兴许冰的只是她的肚子,可是她咽不下,于是她的整个身子都被冰的彻彻底底,甚至连他什么时候走的,灵十六都一无所知。 她多想他说的是真话,这样谁的性命都不会被置于危险之中。她又多怕他说的是真话…… 自己在他心中不值一提吗? 灵十六反反复复地,一遍一遍地捶着自己的心,她问自己真的是这样吗? 这么久以来,她好像的确什么都没给到九方宿。她怪他的每次离席,却不承认他在几次危难前都守在自己身边。她怪他的魔尊身份,却不承认他的确要放弃自己的身份来人间与自己共渡春秋…… 反观她呢,她好像只给了他一个徒有虚名的爱。 要说不值一提,好像的确说的没错。 一切都想通了,一切都没有出错。九方宿保证不会迁怒自己的氏族,不论如何,自己同他也再不会有联系了。 可她的心好疼啊,钻心的疼,就像有数十人拿着弓箭,不遗余力地射穿自己的心脏一样。 灵十六捂着自己的心,却不想越捂着越疼。 她干脆再也不捂了,只是有些无力地从椅子上滑下来,跌在了比他的话稍暖些的地板上。 “九方宿,这可是你亲口说的……” 她无声地痛哭着,只祈祷不要有人听见。 看见了只会说,高高在上的神女,怎么会为了情爱流泪呢?应只为天下苍生,舍命相搏才对! 可是灵十六,她并不想要当这个神女啊…… 而人间的彼端,那永不会为人所见的幽冥阁里,有一人正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发生。 平日里尽展笑颜的千岁,此时却收敛了笑容,那双魅惑的桃花眼,在无言无笑时,只显得危险寒戾。 好似随时能射穿林中鸟的无声箭,能杀人于无形。 “鬼王大人。” 千岁竟看得愣了神,全然没注意后方来人。他立马灭了生死轮里的影像,转过身去,又是一副无事的模样。 来人正是北祁。 他恭敬地揖手行礼,说:“刚才多亏了鬼王大人使计,方能让北祁脱身。不然,北祁此时恐怕已沦为鬼王大人众多陶瓶里的一个了。” 千岁勾了勾唇角,眼底却闪现不屑。 只听他说:“尽管如此,你还是让神女逃出梦魇了不是?” 只见眼前乍现一道寒光,北祁立马低下了头,语气变得不安起来:“鬼王大人恕罪,北祁所设的阵法无误,只是不巧被九方宿破解了,这才……” “既已失误,就不要再追究原因了。” 千岁转过身去,轻轻一挥手,生死轮上就出现了整个青丘红妆遍地的景象。 “这是?”北祁疑惑道。 “不日,青丘将会举行扶生与神女的大婚之礼,届时声势浩大,必会引来六界的观望。” 千岁转过头,又将目光放回到了他身上。 只见他勾了勾嘴角,说:“北祁大人,你还记得当初求见本王时,是怎么说的吗?” 那时,浮娑刚拒绝了他入九方宿麾下的请求,还从他口中得知了自己的兄长朔连正被九方宿囚禁在魔涧里头,想着自己到时若真入了魔道,一个不小心得罪了九方宿,便也会落得此番下场。 权宜之下,他就来到了鬼界,想寻求一个志同道合之人。 却不曾想,这个千岁的野心竟然比自己还大。他本来只是想联合对抗上界,而千岁,却竟敢觊觎九方宿的魔尊之位。 且不说这千岁在六界的影响微乎其微,单论他的实力,也是令人存疑的。 只是,谁叫北祁只是想找个宿主。想来投靠了千岁,他也是无所可亏的。 念及此,他回千岁道:“北祁记得,是愿跟随鬼王大人手下,听候安排。” 千岁满意地点点头,走到北祁身后,从他身后的数万个陶罐中抽中了一个,展示到他面前,问:“你可知这是什么?” 北祁皱了皱眉头,说:“这不是死人之精魂?” 千岁摇了摇头,随后将罐头打开,一缕纯粹的魔气随之跳出罐口,在他身边盘旋着。 “这是……”北祁不可置信地伸手想要触碰,却被千岁一手拦下。 “此乃九方宿身上的一缕精元。” 第173章 二度联姻又遇险 当初灵十六刚步入渡劫门,几乎整个青丘都在寻找她的踪迹。彼时,九方宿也曾前来拜访过他。 为了得知灵十六的位置,他甘愿与千岁作一交换,那便是这封藏在罐中的一缕精元。 当时,千岁嘴上说是自己修炼所需,毕竟,单单他的这么一缕精元,就要耗费常人几百年的修为, 而精元之纯粹,又能大大提高与自身融合的效度,有助于在此基础上修炼与之相同的术法。 九方宿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当初作为交换的条件,竟会在有朝一日反噬到自己身上。 “你想让我靠这缕精元去对抗九方宿?” 北祁不可置信地说道。 千岁轻“哼”了一声,说:“当是连我也没这个实力。本王是想要你在神女誓礼一日,做一件事。” 不论是什么事,只要别让自己与九方宿正面交锋,在北祁看来,都是可行之事。 他看着面前散发着魅惑之紫的精元,恨不得直接把它作为己用。这样一来,凭借着自己在古书上学到的那些东西,再用个三五百年的时间,说不定,就能与九方宿平起平坐了。 北祁心里暗喜着,却一下被千岁戳穿了心思。 “北祁大人可别高兴得过早,这缕精元上有本王所下的封印,只要你应了本王,精元自是你的。” “好!” 千岁看着生死轮里喜乐融融的一片,心却像是陷入了无底的黑洞,对这喜乐无所感触,只觉刺眼至极。 …… 叩叩—— “十六,你在里面吗?” 扶生完成了灵十六所交代的事,便马不停蹄回到了涎玥宫,问了身边丫鬟们,灵十六还是没有出门,这才心急敲门,却一直不听有她的动静。 生怕她出了些什么事,他便后撤几步,打算施法破了这结界。 正要破界之时,只听门栓被打开的声音,随后便见灵十六一脸憔悴地推开了门,说:“我在里面。” 扶生见她头也不回地坐回屋里,便吩咐丫鬟们都退下,随后小心关了门,看她侧身躺回了床上。 眼见灵十六的身形又瘦削了不少,扶生便知道她日里都是怎样煎熬渡过的。 他紧紧攥着手,实在不看不下去了,便说:“我去请神尊收回成命。” 话音刚落,就立马被灵十六给驳回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更何况是神尊?如今大婚在即,便不用再闹些不愉快了。” 她的声音若有若无的,扶生从未见她如此无力,就算是她刚从人间回来时,当时的她,甚至还愿意和自己装一装。 如今,却是连假装没事的力气都没有了吗? 扶生走到床前,轻轻问她道:“若你能愉快起来,我便也不会闹了。十六,你知道我会为你做一切事情。” 听到这儿,灵十六再也憋不住了,她已经不敢再问为什么,她怕自己受不起,却只能牵连他受罪。 “扶生,多谢。” “你和我说什么多谢。杉桥那边,我已亲自上门拜访,大婚之日,他们都会到场观礼的。” 扶生从案桌上端了一杯水来,坐到十六床前,温声说着:“方才见你嘴唇有些发干,许久未饮水了吧?来,喝一口。” “嗯。” 临近大婚的这些日子,灵十六一直劝自己从那些事中走出来。过去了便是过去了,既然九方宿主动和自己撇清了关系,那更不用自己费心上演一出好戏,不用担心日后要还什么债了。 在扶生的陪伴下,她日渐调整心绪,面色也较以前好了许多,只是逢人前来探望时,他们都说自己不苟言笑了许多。 她想,也许是吧。 这一次的大婚,较以前盛装更甚,宾客来往更多,排场也是大了不少。 丫鬟们服饰她穿上红袄,替她穿上秀履,这次外衬的嫁衣较第一次重了许多,兴许因为腰间系的玉石丝坠等物,统统都是灵山后开采的精品玉器,全部系上,自然会比以前重。 她头顶凤冠,因着全部金器的材质,让她每时每刻都得直着脖子,又不得不承受这劳累之苦。这凤冠,还比她的头大上许多,两边垂下的明珠刚好平齐她的下巴,若走路稍微不慎,自然会磕到碰到。 灵十六伸出手,待丫鬟们为她披上霞帔,这套喜服,才算完完全全穿在了她身上。 看着头顶的凤冠,她突然想起了在锦绣街时,看到的驸马迎娶公主时候的凤冠。只是那时候见着,怎么都觉得比这个华丽,好看。 她下意识想抬手碰碰,却被丫鬟们给叫住了,“神女大人,切不可触碰,坏了规矩。” 规矩?这又有何规矩。 当时她同九方宿成亲的时候,可从来都没什么规矩。他说,一切都按着自己的想法来。 念及此,她又莫名地上扬了唇角。 “大人,吉时已到。” —— “浮娑,尊上他出来过吗?” 浮娑摇摇头。 仇野不知这是第几次来到龙息瀑外了,自从九方宿从人间回来后,就一直将自己困在龙息瀑里,下令谁都不要来惊扰他,不论何事。 这“不论何事”嫌疑就很大了。最近还能出什么事?不过就是青丘神女大婚一事罢了。 虽然九方宿从未明说,但他二人早在种种细节里发现他对那位神女颇有心意了。不对,岂止颇有心意,简直是将整颗心都放在她那了。 如今正值她大婚之日,九方宿将自己困在龙息瀑不出来,十成有十一成都是她的缘故。 “不过换做我的角度也是,若我心爱的女子要另嫁他人为妻,我一定会去把她给抢回来的。” 这句话明里暗里,都在指着仇野眼前那位。 仇野期待着浮娑能给点反应,却只听她闷哼一声,说:“尊上哪会像你如此鲁莽,这次大婚众神云集,尊上去了,便是——” 话音刚落,九方宿便从二人眼前略过,不禁让他俩打了个趔趄。 “请尊上恕罪,属下方才多有不当之言论——” 仇野连忙请罪,不料被浮娑打断。 “尊上走了。” 浮娑给了他一个白眼,随后就要上前跟住九方宿的步子。 “你去干嘛?” “尊上若是有危险,我也能助他一助,你留在冬留看家。” 浮娑的行事永远都如此干脆,被仇野看在眼里,心上又是多记挂了她几分。 “早些回来!” 仇野“嘿嘿”傻笑着。 “她方才是说‘家’吗?” —— 青丘灵山上,不知谁为其开辟了一条通往神界的天梯。 天梯之无穷无尽,两侧皆站满了从四面八方而来的神仙妖怪,他们静静等候着一对新人佳成,望得天地赐福。 灵十六的身侧站着一众灵卫,本该守护青丘的他们,如今也成了迎亲队伍中的一员,手上拿着旗锣伞扇,将她护送至扶生面前。 扶生脸上的笑意,是怎样也藏不住的。他曾多么期待这天的再次来临,第一次是他大意,没有护住十六。而这一次,他一定要护她安康一世。 扶生伸出手,准备好迎接她的新娘。 而灵十六,也自觉将手伸了过去,像第一次一样,任有苏盼兮在手腕上系上了一根红绳。 “这次,便是要永结同心,携手一世。” 有苏盼兮的嘱咐声声入耳,灵十六点点头,她想,这一次,会的。 扶生携手同她走向天梯,迎来万众的瞩目,十六在其中见到了好些熟面孔,还有许久不见的灵姻姐姐。 灵十六的目光一直都容易被外界的东西吸引着,只要是不同寻常之物,一定能率先引起她的注意。 而这一次,她却失误了…… 第174章 扶生之死乱六界 身旁传来的一阵阵惊呼声,较身边人的低语更早地进入了自己的耳朵。 她愣了一下,随后便见眼前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异常的骚动。 顺着手掌心传来的一阵刺痛,灵十六朝着扶生看去,只见他的嘴角正不止地往下溢着鲜血,那股猩红狠狠地刺入了她的眼,直把她从方才的神游中给拉了回来。 “扶生!” 顺着扶生要倒下的趋势,灵十六顾不上头上凤冠的摇坠,连忙抱着他一齐倒在了地上。 只见他胸口那抹刺眼的红正迅速蔓延开来,不一会便有她手掌大小。 灵十六的意识还没从方才的那场暴动中缓过神来,身体却早已做出行动,连忙帮他止住血。可这血好像止不住似的,不论她怎么用力,它还是汩汩往外流着。 “不行……不行!” 灵十六重复在嘴边呢喃着,她以为这样就可以延缓扶生的死期。到最后,她直接用上了双手,用力按在它的伤口上。 那原本是心脏所处的位置,因为流血过多,它似乎马上就要停止跳动了。 灵十六愈来愈慌张,她惊恐地抬起头,想要寻求旁人的帮助,可不曾想,这场暴动中,伤亡的却不止扶生一个。 那股熟悉的气息在她身旁徘徊不定,殒伤了一个又一个婚礼的观者。 看着身旁的人一个一个倒下,看到灵姻他们奋力抵抗着那股力量,灵十六这才意识到自己错了。 九方宿,你分明答应过我不迁怒于旁人的…… “十六,十六……” 扶生忍着胸口的剧痛,每说一个字,他的喉咙就不止地涌上一口鲜血,可他不想让十六看见自己这个不堪的模样。 灵十六颤抖着身体,看向扶生时,她的眼底已染上猩红一片。 “看看我……” “我看着你呢,你不要说话了好吗……” 灵十六紧咬着嘴唇,试图用手擦尽他唇边的鲜血,可到最后,连她的整只手都被染上了黏腻的鲜红。 她的眼泪不止地滴落在他脸上,一滴,两滴……泪水将他脸上的红晕染开来,更显得难堪…… 扶生感受到了那一次次的温暖,强撑的心最后动了动,对她说:“十六,这是你第一次为我流泪……也当,最后一次吧……” “不要,这不会是最后一次……” 灵十六紧咬着牙关,强忍着泪水摇了摇头。 “听话,”扶声离她这么近,第一次,他们有了如此亲密的举动,那就是为对方流泪。 可扶生却宁愿灵十六一辈子都不会为自己流泪,他不愿看到她难过的样子。即便她是替自己难过,这也会让他觉得困扰万分。 他最后一次抬起手,希望以她郎君的身份,安慰她不必难过。 灵十六喑哑着声音,她紧紧握住扶生的手,将它放在了自己的脸上,停留了好一会。 扶生的手一直是温热的,不论它是否被鲜血浸染,这跟他一样。扶生,向来是她最炙热真诚的伙伴。 “十六……” 扶生到最后一刻都没舍得闭上眼睛,他只希望自己能将这张脸牢牢印在心里,这样一来,来世的他,不论跨过多少道山河,都一定会找到她。 “扶生……” 先是浸满哀伤的呢喃,后面,她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而坚定。到最后,她的发音逐渐模糊,只剩下声声凌厉的低吼。 “扶生,你安心去吧,我会帮你报仇的……” 灵十六轻阖上了他的双眼,随后将头顶的凤冠摘下,放在了他身边。 她每站起一步,内心就犹如被剐蹭一般,向下渗着无尽的鲜血。 她扯下肩披的霞帔,丢在一旁,抬眼望向天空,方才那股魔气已消散殆尽。 “九方宿,你就如此见不得人吗?” “九方宿,我妖狼部,定与你势不两立!” 耳边的人声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一声声,一道道,都在痛诉着九方宿的害人不浅。 灵姻从远处过来,看着已七绝的扶生,内心不禁扯痛。 “十六,你有无大碍?” 看向灵姻时,灵十六的泪水已经哭干了,只剩脸上划下的几道泪痕。 她摇了摇头,声音冷酷而又透露着几分探求,问灵姻道:“是九方宿吗?” “九方宿尚未现出真身,但此法同上次他劫亲之时如出一辙。只是这次,他动了怒气展开杀戒,已有不少众妖部的族长因此殒命,仍有不少灵卫身受重伤。” 灵姻看向十六,她的双手和脸颊已沾上不少鲜血,而此刻她的心,恐怕正蒙受着更多看不见的苦舍。 灵姻从未过问灵十六同九方宿之间的事,此时,她也绝不会过问。 她知道,爱上一个不该爱之人,是何滋味,会得何果。 看着如今狼藉一片的典礼现场,灵十六自嘲般地笑了笑,问她:“四姐,你说这于归之喜,是不是从来就不适合出现在自己的命运里?” 灵姻如鲠在喉,看着灵十六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禁也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她不能作出回答,只能安静陪在灵十六身边,至少让她在这个时候,有人可依。 青丘神女誓礼一日惨案轰动了整个六界,神尊勃然大怒,并下令神仙二界整顿兵将,随时准备对魔界发起进攻。 筹备完扶生的丧礼后,灵十六能明显感受到成和长老对自己的态度转变。也许在他眼里,自己便是个克夫的扫帚星,若不是看着自己坐着神女的位置,想必早就想将自己千刀万剐了吧。 而灵十六也早已经不在意这些了。那日过后,她的心总好像缺失一块,每日里都空落落的。 她的神色,也总是淡漠,像株原本盛开在烈阳下的水仙,一下被抽夺了水分,变成了一株干花。 灵十六倚在床边,愣愣地朝前方盯了好久。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突然撑着床缘站起来,掏出了藏在枕头底下的两枚玉佩。 灵十六将它们紧紧地握在手心,眼里杀意显然,貌似再一用力,这原本就廉价的玉石就会被捏得粉碎。 …… “你出来吧。” 九方宿停下脚步,朝着身后一直悄悄跟着自己的浮娑说道。 见状,浮娑也终于现身。 “尊上,方才那一幕……” 浮娑自九方宿从冬留出来后便一直跟在他身后,且不说他连个近身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在远处观望着誓礼的一切,后来他也只是施法让自己的神识近灵十六的身,护她周全。 而那股魔气出来大开杀戒的时候,她也发现了九方宿不可置信的表情。 这一切,绝对不是九方宿的作风。 “你认为那是谁在作怪?”九方宿反问浮娑道。 “属下不知,可目前整个上界,都势必会认为这一切是尊上所为,更是会加快进攻魔界的脚步。” 浮娑以为九方宿是想揪出真凶,可不想,他只是说:“既然如此,那便做好迎敌的准备。” 九方宿的声音淡漠依旧,浮娑在他的身后,根本察觉不到他的真实心意。难不成,他甘愿受此屈辱,担此毫无瓜葛的责? 可事实表明,九方宿的确想这样做。 “尊上,浮娑觉得不甘,若是光明正大迎战,想必魔将们都士气高涨;如今,却要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顶罪而战,浮娑认为实在不妥。” 她想请九方宿查明真相,殊不知,他的心里早有了猜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既然终需一战,便不谓何由。” 说罢,九方宿便一甩袖,消失在了一团黑雾当中。 第175章 浮娑之言现转机 “浮娑,你怎么才回来呢?可发生了什么?” 仇野见尊上先一步回了冬留,随后又去了龙息瀑里,看他的神情,好像无事发生的模样。 可一再看浮娑,她满脸的愁绪显然地挂着,都不用仇野多加猜测了。 他扬着眉头,静静听浮娑讲完这一切,听完后,他的眉头又紧紧蹙了起来。 “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冒充尊上,还让我们尊上背了这莫须有的骂名?” 仇野十分来气,真准备自己去查明个真相,可不一会便被浮娑劝了回来。 “你拿什么查?”浮娑一语中的,随后又说,“尊上吩咐了,一切照常,近日多加训练魔兵魔将,做好迎战的准备。” “咱魔界也不是吃素的,就这样任四野悟给欺负着?这倒是给他们占理了,两方交战时,就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仇野越想越不得劲,撇开浮娑的手说:“这次你可莫拦我,我还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 虽不知从何查起,但给青丘那些人放话自己总会吧?叫他们只看表面,咱尊上今日可只是不忍被夺爱,还强撑着怒气莅临观礼现场,这还不是给那帮人长脸了? 可他还没踏出冬留的门,外头的门却先开了。 一名小将上前禀告道:“禀二位大人,密林外发现青丘神女的踪迹,不知要作何处置?” “神女?她怎么自己找来冬留了,莫不是知道误会了咱们尊上,专门来请罪来了?” 浮娑瞥了他一眼,决定还是问九方宿的意见。 “你们前去应付,若她想来见本尊,就带她来吧。” 九方宿睁开眼,额头上的水珠一滴滴往下落着,划过眉间的莲花印记,落至鼻尖,勾出一道完美的弧线。 他承认,听到灵十六的消息,他的心也愣了几秒。只是现在的他,根本无法直视她的眼睛。 他只能等到灵十六想见自己时,再去解释自己做过的一切。 九方宿似乎在期待些什么似的,以后的他,再静不下心修炼,周身水波流动,殊不知,是他那颗跳动不止的心发出的律波。 浮娑来到密林之外,如约见到了一身素衣的灵十六。 她跟自己印象中的灵十六相差许多,从前的她只是个六尾火狐,凡事鲁莽又自作聪明,那时,浮娑还一直害怕她会像灵姬一样蛊惑着九方宿。 可如今,她却显然变成了灵姬那番模样。飘飘谪仙,心却冷酷无情。 “九方宿就派你来应付我?” 灵十六勾勾嘴角,似乎对只看到她出现而感到不满。 “看来神女不仅神职变高了,脾气还大了不少。”浮娑勾着手,说,“有什么事,我能替你向尊上转达。或者,你想与尊上面谈。” 灵十六这是出自九方宿的吩咐,她哪能不懂他的心高气傲。如今闹得这番局面,他更是舍不下来台面,还需自己亲口承认想见他。 灵十六摇了摇头,笑说:“不巧,今日我正也想着,不见他是最好。那便麻烦大人替我交还一物。” 说着,她向浮娑展示了一枚玉佩,说:“告诉九方宿,他这东西不该随意丢弃,若想就此斩断孽缘,还得他自己销毁,不然惹人误会。” 说着,她将东西抛给浮娑,转身便要走。 “你明白尊上对你的心意,如今却也只听信谗言,就认定一切都是尊上所为吗?” 浮娑的话成功让灵十六顿住脚步,她接着说:“有些事,不一定眼见为实。” 灵十六深深吸了一口气,可有些事,就算自己认定了不是,却也不能劝说旁人也改变心意。 如今大势已定,她又怎么能空口无凭,就凭着浮娑的一番解释,就让神尊扭转心意呢? 凭据…… 灵十六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人来,她知道,自己一定要去那。 “麻烦大人转达。”话音刚落,她便消失在了浮娑的视野里。 浮娑拿着玉佩回到冬留宫,仇野见她身后没跟着人来,便有些失望地说:“我还以为能再见一眼小狐狸呢。” “你若想见她,便上青丘去。”浮娑不屑道。 “没呢没呢,开个玩笑。” 仇野“嘿嘿”笑着,又说:“只是她竟然没跟着你一起回来,我还以为她此番前来,就是为了求见尊上呢。” 浮娑进了龙息瀑,看着手里一枚泛黄的玉佩,有几分垂了眸子,与九方宿说:“神女要属下转达,此物,还需尊上亲自销毁,方可斩断孽缘。” “放着,你出去吧。” 浮娑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内心有些泛酸,她轻手将玉佩放下,接着便离开了这儿。 “走吧,别打扰尊上修练。” 浮娑喊仇野不要横插一脚,他倒也听话,就乖乖离开了。 “孽缘。” 他淡淡重复了那二字,眼角流露出一股不为人知的酸痛。他从泉水中站起身来,径直走到玉佩前,亲手将它捏的粉碎。 “果然,人间之物,如此脆弱。” 细砂在指缝间飘落,有些飘进了泉水里,有些则落在了他身上,好像不愿消失一样的。 “这样,就算是斩断孽缘了吧,灵十六。” 九方宿的心愈跳愈快,好像就快压制不住愠气,立马就要迸发出来一样。而眉间的那抹莲花印记,也在捏碎玉佩的那一刻盘旋了魔气,再展现不出一往绚丽魅惑的殷红,只剩危险的暗紫。 而另一边,听了浮娑给她的暗示,灵十六的心有些不确定地动摇起来。她只要再向某个人确定一件事,真相,似乎就可以公之于众。 而灵十六不知道的是,她从未置予怀疑之人,却会在此刻让她陷入深深的欺骗当中。 “十六,你怎么来了?” 千岁停下手中的笔,站起身来。虽本不意外每一场来访,但奈何,来访之人是她。他便秉着期许的心,等待了好久。 “千岁,你可知我誓礼那日发生了什么?” 他是自己最后能求助的人了,只要让自己看一眼生死轮,她就再也不用陷入怀疑的泥潭了。也许生死轮可以告诉她,之前的一切,都是自己想错了。 看她如此着急的模样,千岁紧忙安慰她道:“我可以让你看一眼当日的前因后果,不过,我需要以你的一物交换。” 灵十六一听有机会,便不论什么都答应了,她急地拽住千岁的衣袖,望着他说:“若我能力所及,都予你。” “那日发生了什么,真的很重要吗?”见她如此奋不顾身,千岁却有些迷惘地问她。 灵十六点点头,“很重要。” 千岁嗳了口气,摸了摸灵十六的头,说:“行,那我便依你。只是我需要你脑中的一缕记忆。” “记忆?”灵十六不解道,“你要这个东西做什么?” 千岁摇摇头,笑道:“不可说。” “取了记忆之后,我会将它给忘了吗?”灵十六还是有些担心,毕竟有些记忆,是她一辈子也不想忘却的。 千岁安慰她说:“不会,我只是将它变成两份,抽出一份。” 听他这么说,灵十六便也放心了。 随后不知千岁使了什么手段,不痛不痒地,就将她的记忆给抽走了。灵十六也不觉自己忘了些什么,便催促千岁给自己展示生死轮。 只是,生死轮里展示的结果,并不比她的猜想差到哪去。 第176章 大战之前诉衷情 灵十六看见,那日,九方宿确实是出了冬留宫的门,来到灵山附近,远远观望着自己的誓礼。 而后她看见九方宿施法变幻出什么东西,随后那东西飘向了自己身边,身旁的人就此倒下。 这一切,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灵十六再一次目睹了扶生之死,确确实实是那股魔气所为。她盯着生死轮里的影像,久久没回过神来。 直到千岁灭了里面的幻想,她才缓缓出口问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生死轮只展现世间真实发生之幕,就连我也不能捏造,你所见,皆为过往。” 千岁看向她,问道:“你可还有什么疑惑?” 灵十六愣了愣,随后摇摇头,说:“没了。” “多谢你今日让我看到这些,也算是解开我心里的一个结了。”灵十六朝千岁扬了扬嘴角,却怎么都不能真正笑出来。 “十六,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千岁的目光中透露着些许关心,他想再次伸出手,为她抚平脸上的忧伤,可不论他怎么劝说自己,那双手,却只能隐藏在宽大的衣袖里,迟迟伸不出来。 “我区区一个神女,就只能是听神尊之命行事了。神尊若要我攻打魔界,我也断然不可能间夹私情。权当,是替死去的那些人讨回个公道了。” 灵十六淡淡说着,一字一句,都是她现在的真情实感。她似乎也盼望着有那么一天,自己能与九方宿真正了解这一切。 灵姬,你会恨我吗?没有达成你的心愿,反而与你心心挂念之人反目成仇。 灵十六将走之时,千岁又留住了她,笑说:“你有任何翻新困扰之事,就来幽冥阁找我吧。不然,我一人也是闲的发慌。” 她点点头,“那是一定。” “对了,日前我发现了北祁的踪迹。” 灵十六猛然回头,急切询问道:“北祁,他在哪儿?” “他已经死了。北祁一直沉迷于上古秘籍中的术法,妄想成为九方宿那样的存在,在一次修炼之时,他不慎走火入魔,当场殒命,尸骨无存。” 千岁淡淡说着,妄想打消灵十六心中的疑虑。 那日,北祁应约将九方宿的一缕精元给化为己用,在施法动用魔气展开杀戒后,他的本体却承受不住如此强大的气息,在千岁面前当场吐血身亡。 北祁还以为自己苦练千年的修为能够稍微承载一点他的魔气,不曾想,生命的最后一刻,上天却给他开了一个致命的玩笑。 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听到消息,灵十六却长舒了一口气,说:“我还以为有朝一日我能手刃仇人,不曾想,上天也不曾给我这个机会。不过,他死了就好,也不劳我苦苦找寻他这么久。也算是,除了一个心头大患。” “你便可以放心回去修养身体了,想必日后,会有好些用到你的地方。” 千岁目送着灵十六离去,她走以后,幽冥阁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他拿起装载着灵十六一缕记忆的陶罐,将它展示在了生死轮里。 那些画面一幕幕闪现,一切都是如此熟悉。他难以自拔地伸手抚摸着画面中女子的脸颊,他知道,那时候,他们都是真的快乐。 兴许只有亲历,才会有此番的感触吧。 …… 扶生死后,这整个青丘,都没有了能与她作伴之人。 灵十六自也感到孤寂,便与成和长老打了声招呼,想回杉桥几日。 成和自是同意了,毕竟他打心底也不能接受灵十六日日在自己眼前晃悠,随后又嘱咐她不要忘了青丘正在训练的灵卫,她作为神女,到时自然要作为青丘的代表领兵出战的。 回到杉桥后,她没有去找灵姻,而是先去荭狐狱里见了灵若礼。 此时的她,几乎已见不得人样。 她没有注意到来人的动静,直到灵十六叫唤了她几声后,灵若礼才缓缓睁开眼,有些艰难地开口道:“你来了。是来取我性命的吗?” “我自说了不会要你性命,此时便也不会反悔。” 灵十六在她面前找了块地坐下,眼神悠悠地望着她,说:“扶生死了,神魔两界即将大战,到时,神尊势必会让我动员全族之力,协助神界攻打冬留。”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尽管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大事,但是听到扶生死了,灵若礼便也能想到事情之严峻了。 “我是没有资格替父亲原谅你,但我希望你与其被困在这儿,不如替青丘做些有益之事,也算是慰藉父亲的亡魂了。” 灵若礼默声许久,开口道:“我自愿上战场。” 这兴许就是她的幡然醒悟吧。 灵十六听了她的话,内心并未有多少波动。只又静静坐了好一会。 “其实整个青丘,也就你一个愿意和我闹的。我虽总是生气,气你捉弄我。但若真有一天,你不捉弄我了,我倒也会觉得无趣。不得不承认的是,你的天赋的确高于我。” 她留下这句话,便起身拍了拍屁股走人了。 她的这番话深深刺痛了灵若礼的心,原本,她能同灵十六就这样闹一辈子的。谁叫自己两次三番地遇人不淑,徒留如今的后悔莫及。 偌大的荭狐狱里,只留下灵若礼一人哽咽流涕。 流月轩内,灵姻正仔细擦拭着雪遮剑,不久,它又会浸染无数亡灵的鲜血。 自十六成为了神女,她就帮自己分担了好些事务。她如今,本是要在青丘训兵才是,不过得此闲适,正如她所愿。 “叩叩——” “谁来了?” 灵姻放下手头的东西正打算去开门,本以为是灵七上门向自己讨教的,不曾想,推开门映入眼帘的,竟是那个曾经让自己魂牵梦萦之人。 “灵姻拜见神君。” 她下意识后撤了一步,朝黎见她如此,便笑说:“与我不必如此生分。” 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怎,朝黎特意将玉佩挂在腰间最显眼的一处位置,似乎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灵姻,他就是白玉。 “仙尊,可有吩咐你带兵出战?”朝黎坐下来,自然地问她道。 灵姻点点头,“那是自然。过几日我便要回仙界了,你来得是正巧。” 他们二人似乎有着相同的一种特质,总喜欢藏着心思。在外人看来,这是能被夸赞的细腻;可在二人看来,这却是想摒弃却无能为力的糟粕。 “仙尊,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吗?”良久,灵姻终于问出了这个困扰她许久的问题。 朝黎摇了摇头,看向灵姻,声音异常地温和:“白玉,并不是我刻意隐藏的身份。” “当年,我只是仙尊底下众多门第的一位,只因刻苦修炼,这才得到飞升上神的机会。我渡了天雷劫,因此改了声音,变换了容貌。可就算如此,我还是没有飞升成功。那以后,我便遇见了你。” 朝黎的嘴角扬起一丝苦涩的笑,接着又听他淡淡叙说:“那时候我方知道,上天要我渡的,乃情劫。成神,必须摒弃七情六欲,更不能像常人一样成婚生子。十六却赶了个正好,她是六界第一神女,应时势被神尊许婚,可我就不一样了。” “当时我在苍离之境,过的乃最后一关。我不顾洞外你的日日探望,不顾你我许下的百年之约,最终过了那道情关,变成了现在的朝黎。现在的我,依旧偿还不了当初对你欠下的债。” 他暗暗攥住了拳头,突然间,他的心口传来一阵绞痛。 朝黎看向灵姻,他知道,她的心,也在痛着。 第177章 再入魔涧只救人 “姻儿,是我负了你” 朝黎下意识地捂住胸口,看向灵姻,将她的不甘痛诉全都一览眼底。 此时此刻,他多期望自己就只是白玉,能够无所顾忌地抱住她,能轻易吐露对她的心意。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他,只配做一个负心之人。朝黎怎能乞求她的原谅呢?如今他来找灵姻,也只是为了解开她的心结。他不愿她再为自己伤心流泪,最好,她能恨自己。 如此一来,朝黎也算是减了心里的一块负担。 灵姻侧过头去,尽管这一切她都已经猜到,可当这些话真正从朝黎嘴里讲出来的时候,她又得强迫自己再一遍整理思绪,再一次体会这如生离死别般的痛楚。 “你的确负了我,”灵姻憋回了泪水,回头看向他,“不过也好在你负了我,叫我看清事实,我才能潜心修炼,达到如今的修为。” “谁知道我从苍离之境外等你回来后,一切又都会往哪个方向发展呢?说不定我又为情所困,变得连我自己都不认识了。” 灵姻站起身来,在屋内徘徊着,她说:“所以,我不怨你,也不恨你。另外,还得感谢你的舍弃。” 朝黎不知道她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番话的,他没有资格走进她的内心,只能一遍一遍确认着:“你说的这些,是真心实意吗?” 灵姻点点头,语气中透露着一股倔强:“那是当然。因此神君也不必太过担心了,眼前,正有比这重要千百倍的事。只希望神君能在战时保全自身,不陷入险境。” 朝黎垂着眸子,闷闷地“嗯”了一声。 随后他解下腰间的一枚白玉,亲手交到了灵姻手上,只听他说:“这枚白玉,理应是属于你的。如今我不配再拥有它,只能将其归还与你。” 灵姻努力压制着手臂的颤抖,接下了它。 “姻儿,往后,你要保重。” 朝黎最后再深深望了她一眼,想就这样将她的模样刻在心里。 直到听到门关上的声音,灵姻才终于松开了咬着唇的口,无声的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滴落在地板上,发出声声清脆的声响。 她将手中的白玉紧紧贴在自己胸口,不停呢喃着:“傻子……” 几日之后,一场大战,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在冬留宫外悄然而至。 先是青丘的一支灵卫在密林中悄然行动,被九方宿的手下所见,听命一律将之斩杀。 这些魔兵魔将被浮娑训练得很好,斩杀十个灵卫,就只耗损了四名小将。 这以后,不断有灵卫从冬留宫的四面八方涌来,浮娑只派了小兵小将前去应对,悉数战胜而归。 而背离冬留宫大门,即最隐秘的一侧,灵七则率领着一支灵卫队伍打通了路,在后方布下法阵。 有了灵七的率先领路,那一块地方现已成为了青丘军队的大本营,再往后来的支援,都能在这块安全营地上修整应对。 而四面八方的支援还在不断地往冬留宫涌入,灵七想借这些人分散九方宿的注意,自己便率领了一支队伍从侧方袭击带头的浮娑,不料却误入了九方宿早早布下的法阵,连同一整支队伍都陷入了魔涧。 魔涧里头的魔兽可不必外头的魔兵魔将好应付多少。 灵七打不开往外的通路,便只能同他们一起困在其中,众人协力对抗魔兽。 可这些怪物,不仅力量无穷,体积庞大,数目还不少。他们在其中耗不了多少时候,只能乞求外面有人能施以援手。 先前跟随灵七身后的第二支灵卫首领无均,目睹了他们被吸入魔涧的整个过程,赶忙回青丘禀告成和长老。 而不止是成和长老,就连旁边的众妖部首领也束手无策。 “我们从未进入过魔涧,也不知在九方宿的结界下,开辟玄道是否有用。” “各位长老,我愿意一试。” 灵十六在一旁自荐。虽说自己本是被安排在后部作战,倘若灵卫败下阵来,这才轮到自己上场。可如今见这局面,似乎只有自己能够应对。 她曾经从六界玄道中找到了魔涧的入口,想要再从里面逃出,似乎并不难。 其他长老都劝说灵十六现在出手为时过早,成和却在此时站在了她这边,说:“若神女大人能一举救出灵七他们,也能够保全自身,并不失为一个好计。” 灵十六朝他点点头,“多谢成和长老的支持。” 与其每日在青丘等候消息,不如直接前往战场,倒也是尽了自己的一份职责。 在安全营地里的人见到她来了,便跟见了救世主一样。 “冬留宫外,可还有别的灵卫?” 无均答道:“没有了,先前应召出去的灵卫也都统统聚回了这儿,等灵七大人出来再制定作战计划。” 灵十六点点头,“你们做得对,与其在外赴死转移注意力,不如集中作战。” 她选了一块空地端坐下,打算开辟六界玄道。以前,灵十六只能靠魂体神游,借六界玄道的吸引之力找到其所在,往后经过多次摸索,她已经能熟练掌握所在了。 看着她即将进入玄道,无均立马开口,打算携一支队伍与她同往。 “我一人前去就好,在魔涧里我不确定能否打开玄道,如若再让你们葬身,实不值当。等我回来。” 说罢,灵十六就再次踏入了前往魔涧的玄道。 希望这一次,她能凭自己救下灵七他们。 魔涧里仍是混沌一片,她顾不得重游故地,便立马开启了千里传音,这种做法虽也会引来魔兽,但目前,这已是能找到灵七的最快速的方法。 冬留宫里,仇野发现了魔涧的异常动静,立刻向九方宿禀告,“尊上,属下在魔涧里发现了神女的踪迹,想必她正要前去营救那支灵卫队。” 仇野深知那位神女在九方宿心里的地位,便不敢贸然领兵前去剿灭,只询问他的一些意见。 九方宿慵慵抬眼,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几次她差点葬身于魔兽之口的场景。这一次,她竟还敢贸然前去,是还没尝够鲜血的滋味吗? “不必干涉,看她如何脱险。” “是。” 魔涧里,灵七通过千里传音锁定了灵十六的位置,便立马带着残存的几个灵卫踏上了寻找她的路。 而灵十六那边,没等来灵七,却遇见了不少闻声而来的魔兽。 它们各个都有两个她这么高,长着五足八齿的,见到灵十六这个活物,立马就有了要饱腹的欲望。 魔兽们如狼似虎地朝她奔来,为了不消耗体力,灵十六只能先能躲则躲,可一想若自己跑远了,灵七就很难再找到自己了。 念及此,她便拿出凌霄剑,打算与魔兽们决一死战。 “你还没尝过血的滋味吧。” 她对着凌霄剑轻语,没等来回应,它便迎来了第一个斩杀。魔兽四溅的血沾染了她的素衣,将它染成了错落有致的红。 “再来!” 灵十六似乎被激发起了斗志,她尽情挥舞着凌霄剑,眼见魔兽们在她面前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血流八尺,浸透了自己的一双素履。 她顺着血迹朝前望去,竟发现九方宿正站在不远处,就这样静静看着她。 第178章 难压邪神误伤人 “是吗,你也想尝尝凌霄剑的滋味?” 此时的她已跟着了魔一样,眼底不知是倒映的血红,还是本就猩红透底,竟连同眉间的神印也一并染成了红色。 灵十六殊不知,体内的缘生石邪神正想借机破壳而出。 此时的她不论是何种活物,都尽管斩杀,屠戮无余。而这,就是她堕魔的最佳时机。 她踏过血河,任腌臜粘腻的血渍溅上衣裳,她不管不顾,高高举起凌霄剑,只一下,便可以刺穿他的心脏。 这样一来,这场大战就不告而终了。那些因他而死之人,也能够心愿得偿。 “你杀不了本尊。” 只听九方宿的声音在耳边一遍遍回荡着,搅得她的脑子疼痛难忍,“我可以杀了你,现在就可以!” 说着,她将凌霄剑狠狠地朝九方宿劈下去,然而只是落在了他的肩膀,灵十六却再也下不去手了。 她脑中的两个自己正在斡旋着,一方呵责自己狠狠劈下去,不要再犹豫,另一方,却在低声乞求着,还没到时候,他不该由自己来杀…… “十六,你杀不了本尊,因为你心里有我,对吗?” “不是的!” 灵十六突然像发了疯似的,再一次举起凌霄剑,这一次她却是毫不犹疑,直接划开了九方宿的胸口。 “你我孽缘已清,你既无我,谈何有你!” 他的伤口正源源不断向外淌着鲜血,犹如那些魔兽一样。灵十六看到这些鲜血,内心竟不断狂喜,她看向九方宿,正准备给他致命一击。 “你不逃吗?” 灵十六大笑着,下一秒,却见九方宿慢慢朝自己走近,还没等她意识过来时,他已经抱住了自己。 “你想让我陪你做对亡命鸳鸯,我偏不让你得偿。” 灵十六奋力想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开来,奈何他就像绳索一样紧紧地将自己同他捆缚,任她怎么挣扎都抽不开身。 只听头顶传来一个坚定而凄冷的声音,道:“十六,不要被它迷乱了心智。” 它? 此时,灵十六心中的另一个声音愈来愈大,逐渐与现在这个力量势均力敌。可每每正常心智要占据上风时,又会被邪神之力狠狠拖拽下来。 她手中的凌霄剑越来越不受自己掌控,稍一个松懈,它就可能会夺取了九方宿的性命。 “你在想什么呢?这不恰恰就是你想要的吗?杀了他,杀了九方宿。” “杀了我……” 眼见自己就要将凌霄剑刺入他的肉体,灵十六极力遏制住内心的另一个声音,转而朝九方宿嘶吼着。 “杀了我!” 她抬起头,眼底尽是压抑着的杀戮之意,再这样下去,她只会像对待那些魔兽一样,将手中的利剑朝向自己心爱之人。 她到现在也不得不承认,她对九方宿下不去手。 于是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希望也能从九方宿眼里得到准许的意愿。 可此时此刻,他的眼里却只有深深的怜悯与不舍。 “你若死了,还怎么救他们?” 话音刚落,灵十六就透过他的背影见到几个血染白衣的人正朝这边赶来。 灵七已拼尽全力护住这一队灵卫了,只是奈何这魔兽除之不尽,尽管他拼了命,十一个灵卫中也就活了这寥寥几个。 灵十六惊恐地朝九方宿望去,她害怕待会自己控制不住,反而会将凌霄剑对准他们,她的眼神,似乎在乞求着,乞求他带她走。 九方宿自然知会她的心意,随后他紧紧搂住灵十六,带她就这样消失在了灵七赶来之前。 无人见他嘴角忽而闪现的一抹得逞的笑意。 灵七赶到此地时,只看见了地上布满的魔兽的碎尸,想必灵十六方才已在此历经久战。可这一片狼藉中,他却没有发现灵十六的一丝影子。 “大人,神女大人她……是不是与这魔兽同归于尽了?” 其中有一位满身是血的灵卫捂着伤口,茫然地向他发问道。 灵七此时也不知何去何从,眼见前方不远处又惊现几个魔兽的影子,他早已有心无力对付。他实在不知自己同这些受伤的灵卫,能否重见天日。 就在他准备举剑迎战时,突然有人高喊:“大人,有人为我们开辟了玄道!” 闻声望去,那碎尸之上,确乎出现了一个偌大的黑洞。灵七见状,立马下令回程。 这条玄道通往青丘,待他们尽数通过时,玄道之口迅速关闭,往后便再无人出来。 灵七刚才从生死搏斗中缓过来,望着前方空无的一片,他此刻的心里则只挂念着灵十六的安危。 “十六……” 而另一边,九方宿将昏迷的灵十六带回了冬留宫,正被仇野撞见。 “尊上,这……” 仇野看着血衣浸染的灵十六,目光顺着她瞟到了九方宿受伤的胸口上,立马惊呼:“尊上,您的伤!” 九方宿却对此不管不顾,只说:“告诉浮娑,冬留宫侧后方驻扎的青丘军队,若他们无所行动,便不要贸然进攻。” 这冬留宫外竟还有自己和浮娑没有发现的军队? 仇野不禁开始怀疑起自己来,但既然九方宿下了令,他也只能悉听尊便。 答道:“尊上放心,属下一定办妥。” 随后,他便见九方宿抱着灵十六进了龙息瀑。想来,又要消耗修为为她疗伤了罢。 仇野暗暗叹了口气,随后便出门寻找浮娑的踪迹。 龙息瀑内,瀑布从料峭崖壁落入泉水的声响不绝于耳。 这里完全可以阻断外界的一切声音,只是倘若听者有心,便不论任何他关乎之人,关乎之事,消息都会被自己收入于耳。 九方宿将灵十六小心放进了泉水之中,凭泉水的特质,她刚好可以平浮于水面之上。 他自己则褪去了外裳,露出胸口上一道深长的伤口。 他的真身为黑龙,并非虚无之物,定也不能躲过凌霄剑如此强大的攻击。加上当时灵十六差点失心,没刺穿自己的胸膛已是万幸。 九方宿的面色显然较往常恍白,他紧紧蹙着眉头,似乎也在强忍着胸口的剧痛。 他缓缓走下泉水,靠在岸壁,静静看着灵十六的血衣被泉水浸泡出血,血流渐渐蔓延开来,最终被泉水吸收,重新化成清澈一片。 九方宿本只想放任她在魔涧里自己摸索出路的,毕竟灵七那帮人实与他无关,另外,他倒是十分想看看她的长进,看她如何冲出重围。 只是缘生石的联结太过强烈,那股心连着心的感觉,时时刻刻都在告诉着九方宿,她此时正陷入危险。 他笑自己太过愚蠢,明明是自己说的她不值一提,也是自己亲手捏碎了她赠予自己的并蒂莲,更是他亲手撇断了与她的联系。 如今,竟又死皮赖脸地来到她面前,任她在自己心口划下一道口子。 九方宿深深吐出一口气,目光仍然离不开她的身子。 他的胸膛随之一起一伏,伤口是在泉水的疗养作用下渐渐愈合了,只是心里的那道口子,却仍需治愈。 第179章 被救不知感恩 不知过了多久,灵十六才猛然睁开眼,从梦魇中惊醒。她深知就在不久之前,体内的邪神之力爆发,几乎要将自己吞噬。 而九方宿刚好出现,自己,好像还出手伤了他…… 念及此,灵十六想要起身,却觉得身子如此轻浮,她向周边望眼而去,好巧不巧,正与九方宿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打了个正着。 她连忙靠到岸边,有些手脚不稳地站了起来。 “灵七他们呢?” 灵十六没忘记自己去到魔涧的初衷,虽不得不承认是九方宿救了自己,可她心里扔挂念着他们的生死存亡。 “已经回去了。” 九方宿倒也不追究她一醒就是过问与自己无关之事,只淡淡答道。 已经回去了? 灵十六敲着脑袋,却是丝毫没有这个印象。再说了,当时自己体内的邪神之力作祟,怕是连恢复正常意识都做不到,更别说开辟六界玄道了。 这样一来,能将他们送回去的似乎就只有九方宿了。只是,他从来没有这个义务,为何又…… 灵十六不解地看着他,他此番行径,怎么看都不像当初在誓礼之日上展开杀戮之人。 只是还未等她想明白,灵十六就透过那清澈的泉水,隐隐望见了他胸膛上的那道伤口。 心中一道愧疚之感油然而生,灵十六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感觉,明明杀了他才是明智之举,如今却要为他小小的伤口感到难过。 “为何要救我?” 灵十六只想听他真正的回答。 “本尊没有救你。只是你体内的邪神之力一旦占据你的身体,不出意料,你就会成为同本尊势均力敌的存在。六界之中,只四野悟一个便罢了,本尊只是不想令魔界易主。” 九方宿的语气很平淡,甚至让灵十六察觉不到一丝情绪。没有对她伤了自己的气恼,也没有为当时之事所感的拘泥。 听他这么回答,灵十六便知道一切都不会有回头的余地了。 “谢谢。” 她只留下这么一句话,便就此消失在了九方宿眼前。 他苦涩一笑,心里想着她终于是学聪明点了,知道来了敌人的老巢,不能光明正大地进出。 灵十六走后,九方宿下意识抬手朝心口处触去,他感觉到手心正被什么东西有力地撞击着。原来,心还在动。 待灵十六返回密林中的安全营地时,才被无均告知自己已消失了近三日。 守在后方的灵卫以为九方宿定会在这三日内趁虚而入,一举拿下他们,没曾想,三日里竟然没有一点动静。 还好灵十六在此时回来了,不然剩下的数百灵卫就要贸然去冬留宫要人了。 灵十六刚刚才稍微放心,而后又突然听无均说:“不好!方才灵七从青丘传来消息,他们以为神女大人还被困在魔涧,便召集了灵姻大人联同众天兵天将正前往冬留,准备向九方宿正式开战。” 灵十六一凛,连忙问无均道:“他们还有多久过来?” “此时已快到冬留宫与密林接口处了……” 灵十六一直以为这场仗的爆发点至少会再延续一段时间才来,不料此番乌龙一出,极大加速了战役的进程。 她的心里不知在担忧些什么,这场仗早点开始早点结束,早早解除心里的忧虑,不是更好? 灵十六也不能喊灵姻他们撤兵再议,只能一鼓作气,朝灵卫们喊道:“成败在此一举,望将士们携我一起,早日了结这场战役!” “是!” “禀尊上,先前藏匿在冬留宫后方的那些军队已联合天兵天将一起,聚集在了密林之口。”浮娑见九方宿不为所动,便又补充了一句,“神女也在其中。” “此情此景,你们可感熟悉?” 九方宿没有离开金銮龙椅,只淡淡开口,看向他二人。 仇野和浮娑相视,而后点点头。 仇野向九方宿抱拳,道:“尊上,您的伤还未痊愈,目前小战,请令属下带兵应对,您且好好疗养。” “尊上,请也让浮娑一战。” 九方宿点点头,向他们交代道:“你们去吧。点到为止,不必恋战,保全实力最为重要。” “是!” 待他二人踏出冬留宫时,才发现灵十六他们早已准备就绪,就等他两位将领出来应战。 “你们上界之人还讲不讲武德啊?每次都是你们向我冬留挑衅,如今迎战也是在我冬留之前,血染的还是我冬留的土地,不得不说,这片土地对你们可都有感情了啊。” 仇野穿过一众魔将,来到主帅之位,朝着前方装束统一的那帮人喊道。 浮娑瞟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出风头。 “这叫扰乱敌方军心。” 仇野悄声同她解释着。 浮娑立在仇野身旁,从手中幻化出了一把制作纯良的弓箭。她熟练地拉弓,将目标对准了灵十六。 她曾以为自己的那番话能让灵十六醒悟,现在看来不然。亏浮娑还以为她能稍微异于灵姬,至少不会在两派大战中扰乱九方宿的心。 既然九方宿没说要放她一马,浮娑可要拿她的命祭奠这片黑土了。 她的箭术在这六界之中不说无人能敌,当也是数一数二的,如今,就看灵十六有没有运气能在她的箭下苟活一命了。 只听“倏”的一声,仇野只见身侧有个什么东西快速地朝他划过,顺着目光看去,那把箭就这样飞到了敌军的视野里。 就在他心怀期许之时,只听远处传来一声爆裂。 灵十六也不慌不忙地拿出陈宜曾给予她的那把弓箭,往其中灌注了灵力,没有丝毫犹豫地对着朝她飞来的箭矢一击。 在众人目睹之下,两把箭矢在碰撞之时就立马化为了尘埃。 这也成为了两军交战的信号。 看着身旁的天兵天将向前冲去,灵十六也借力飞向了空中,准备在视野更为开阔的地带向他们展开攻击。 而当她往下瞟去,却有些意外地注意到了灵若礼的身影。 灵十六只能在心中祝她好运,再回过神来时,她已将靶心对准了正在同小兵作战的仇野。 “小心!” 浮娑一把将仇野给推开,帮他躲过了一劫。 “你没长眼睛?”浮娑训斥他道。 “多谢姑娘,日后注意。” 仇野朝浮娑笑道,而后退到了人群交战之地,以此隐蔽自己的行踪。 灵十六见自己失手,便将自己的目标放在了魔将身上。 九方宿手下就此两名大将,每一位都是能同自己匹敌的存在。仇野和浮娑还能运阵将误入阵法的天兵天将转入魔涧,极大减少了他们对抗的人数。 如今这个战况,灵姻与她能维持战局,已是不易。 第180章 却要拿她作条件? 兴许是看外头的局势一直僵持不下,耳边又传来阵阵厮杀声,惊扰了自己休息,九方宿深感不悦,只能亲自上阵,尽快结束此局。 当冬留宫的大门被打开之时,不论是底下拼死搏斗的天兵天将,还是灵十六,都感受到了一股强大力量的压迫。 九方宿看着眼前陷入混战的两派人,目光一沉,他摊开手掌,幻化出一团瘴气。转瞬间,那团瘴气愈发膨大,最终成为了包裹众人的一个结界。 好在灵十六所处的位置够高,结界并没能把她收进去。 可她眼见结界中的人一个个捧腹难忍,最终口吐鲜血地倒在地上,便知道这是个惨夺人命的死界。 结界中的魔将丝毫不受影响,如此情境只会对他们更为有利。不过一会,内中的胜负很快就见了分晓。 他们甚至不用使力,就可以眼睁睁看着敌人血染面前。 灵十六赶忙拉弓,对准结界,一下、两下……却不论如何都破不了这个死界。 最终,她将目标放在了九方宿身上。 也许,九方宿就是以为自己会心慈手软,才放心将自己留在结界之外的吧。 可他在人间时早已领会过自己的箭术,若真心想杀死一个人,她的箭,势必正中靶心。 他赌的,难不成是自己的真心吗? 可面对此番情境,她的真心,早就被那帮人的鲜血蒙蔽了。 灵十六再次拉起弓,朝着他的肩膀就是一箭。 而九方宿似乎早能预料到她心中所想一样的,只轻轻抬手,便让箭在空中断为了两半。 灵十六知道他正看着她,可她却不知他正以什么心绪看着她。是后悔救了自己吗?还是痛恨自己的无情无义,对他真下得去手? 也许两者都有吧。 可是她此时已经收不了手了,灵十六不能对结界里的人见死不救。 灵十六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九方宿发出根本没有命中可能的箭,她的手指已被箭弦磨得透出了血,可她却丝毫不觉得痛。 “九方宿,就当我求你,收手吧。” 她知道,她猜测,兴许九方宿能读到他的心。 突然,眼前的结界从顶部开始向下裂开,最终整个结界消失不见,里面的人终于能喘出口气。 灵十六的心一震,她还以为自己的呼告最终让他心软了,可当她来到地面,才发现朝黎为破结界而心力交瘁,此时已快倒下了。 她赶忙上前扶住了朝黎,用灵力为他护住心脉。 “放心,援兵就快到了。” 朝黎的语气轻得出奇,想必是为了破这个结界,耗费了大量灵力,已不知去了多少年的修为。 灵十六此时也没有多问他们是怎么得到消息的,只是不敢懈怠地,持续为他灌输灵力。 待朝黎缓过来一些后,他连忙止住灵十六的手,对她说:“十六,援兵马上就会到,且不必管我,保存实力,去看看灵姻他们的状况。” “可是……” 灵十六还在担心着他的身体,他却已强撑着站了起来,嘴唇有些发白,却依旧安慰她道:“有了你的灵力支持,我已经好了许多。快去吧。” 灵十六又看向他后方的状况,同样是不容乐观,于是便嘱咐他在一旁休息,自己便提剑上前陷入厮杀了。 待她走后,朝黎便自己用功修养起来。只因他知道,他承载的,不知是自己一个人的性命。 “十六!”灵姻见她朝自己奔来,便立马问她的状况,“方才没见你,还以为你出事了。” 灵十六赶忙摇摇头,说:“朝黎神君帮我们破了结界,援兵正在路上,我们只要稍微坚持一会就好。” “朝黎?他怎么来了?” 灵姻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灵十六却劝她说:“四姐,先不用管这么多,应付局面为重。” 说着,灵十六便前去帮那些受伤的灵卫应付魔将,又让灵若礼带着伤兵先退往后方。 此时她再看向冬留宫时,那儿已不见九方宿的踪迹。 “快看,援兵来了!” 灵十六闻声往后方看去,只见灵七又率领着一些人马赶来,她马上又陷入了作战状态。 然而,她却见浮娑和仇野二人退步至冬留宫门前,二人商量着好似正布下什么阵法。 心一凛然,灵十六立马朝后方喊道:“退兵!小心阵法!” 她立马协助正在应战的灵卫们肃清战敌,随后和他们一同退至密林之口。 果不其然,那些魔将们也在此时退回了冬留宫,只留地上众多的遗骸,在阵法之下,突然间化为一摊血水。 “想来九方宿也不想应战了,只想尽快结束此局。” 灵七在一旁说道。 “既然如此,今日大家都伤得不轻,暂且先回青丘修整几日,改日再战。”灵十六在一旁提议道。 如此,伤者便在护卫下安全回到了青丘。只是一路上,灵十六都未见朝黎的踪迹。 本以为他先回去了一步,可后来当灵十六问起时,却是无一人见到过他。 难不成,朝黎不慎被九方宿俘虏了? 这个想法在以后的日子里逐渐得到证实,直到有一日青丘传来消息,说是九方宿派人前来传话,若想朝黎安然回到青丘,就拿神女作为交换。 消息一出,众人都持反对的意见,都不愿灵十六以身涉险。 “谁说这不会又是九方宿的诡计呢?神女只身前去,换不回神君另说,更怕自己陷入险境,又由谁能救?” 尽管没人同意灵十六前去,可她却觉得自己非去不可。 “各位长老也见识了我能将灵七他们安全带回青丘,这次请也予我信任,十六定会将神君从魔界带回来。” 联想到此前在青丘听到的传言,九方宿会以她作为条件,成和长老也不禁怀疑起她与九方宿的关系来。 如若他们真有感情,想必,九方宿也是不敢动她。 在几番思索下,他们终于还是拗不过灵十六的秉持己见。毕竟,一个行事稳重的,常伴神尊身侧的神君,和一个初出茅庐的神女,谁的存在影响更大,似乎了然于心。 这次,大家似乎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她身上了。 因着方便修养,灵十六便喊灵姻在自己的涎玥宫中修养,也不必劳烦再跑回杉桥一趟。 推开门时,她只见灵姻在一旁黯然神伤。 灵十六从未见她为谁如此伤心难过,如今,竟是为了朝黎神君吗? “十六,若非九方宿指明了拿你做交换,我本是该去的那一位。” “四姐,为什么这么说?”灵十六不解道。 “我与朝黎,曾有过一段不解之缘,不过只是陈年旧事,如今也不好再提起。只是朝黎如今陷入这番境地,我仍不知如何应对。” 说着,灵姻的声音竟有些哽咽起来。 灵十六赶忙上前安慰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说:“四姐,你不必担心。以前都是你替我操劳,如今,换我为你做些事吧。我一定会将他带回你身边的。” 她想,若九方宿能拿自己做条件,想必是有所求。既有所求,就能满足。 第181章 只为夺你体内之力 “尊上,她来了” 浮娑抬起头,看向九天阶那位高高在上的尊主,眼神中透出疑惑和不解。她不知九方宿为何会做出此番决定,若要要挟上界,拿朝黎作为筹码,必然是胜过灵十六的。 可尽管她始终没能看清他,尽管他离自己越来越远。 但他始终是自己依仗之人,是自己立誓,不论如何也要跟随之人。 浮娑永远不会背弃他。 九方宿从小憩中睁开眼来,一只手还撑着面颊,似乎有些意犹未尽。 “让她进来,你们退下吧。” “是,尊上。” 随着冬留宫的大门被敞开,一束若有若无的光线洒上了他的发丝,青丝纤纤飘动着,随意打在他那轮廓分明的脸上,显得诱惑万分。 只不过,那束光线很快就消失了,随之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子衿飘飘的女子。 见她这副模样,九方宿不禁皱了皱眉头。 她是知道的,九方宿最不喜欢白色。尤其穿在她身上时。 女子的面色沉静,丝毫不像是即将步入魔窟的样子。她没有一丝恐惧,反而眼神凌厉而坚定,像是要达成什么目标似的。 相比起她,九方宿简直是随性的代表。 二人相视,都沉默良久。兴许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心,九方宿终于从九天阶下走了下来。他的每一步,本是坚实有力,却由于他暗暗勾动的唇角和飘起的衣衿,显得慵懒怡情。 他缓缓走向前,近到与她只一尺的距离。 就在灵十六以为他会就此停下的时候,九方宿却又两步走上前,抬手勾起了她的下颌,要她抬起头仰望着自己。 九方宿捕捉到她眼里闪现的一丝慌张,于是便掌握了她什么把柄一般,忽然发声笑道:“神女不会以为本尊要对你做些什么吧?” 灵十六伸手将他的手给甩开,又往后撤了一步,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说:“倘若不对我做些什么,想必帝尊大人也不必煞费苦心,喊我来这了。” 见她如此躲着自己,九方宿的眼神忽而一沉,脸上全没了笑意。 “神女说的没错。本尊与朝黎已是老朋友了,留他在身边,不时还能与他叙上一叙。留你在身边,只是无趣。不过你对本尊来说的确比朝黎有用。” 九方宿面无表情,就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之事。 “既然如此,我既已按你的要求来到冬留宫,请帝尊大人守约,放了朝黎。” 九方宿却摇摇头,望向灵十六,说:“本尊得确保你能为我所用,待物尽其用,再放他走。不然你若中途反悔,本尊得不偿失。” 听他这么一说,灵十六倒是被激起了兴趣,她抬了抬眉头,像是异常期待他的回答一般,问道:“那帝尊大人倒是说说,想以我为何用?” “还记得你与本尊第一次见面吗?” 灵十六的思绪被扯回那日。青丘灵山,暖阳清风,也是在那日,她因贪玩不慎被九方宿带回冬留,第一次目睹了什么叫六界都为之害怕的魔尊。 她眸里的光淡下些许,似乎已经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帝尊想要我体内的缘生石。” 九方宿点点头,她终于是长进了不少,脑子也变得聪明了。 “如你所言,缘生石既已与你融为一体,想要尽数取得缘生石的力量,只能是以你的命为条件。事成之后,本尊自会放朝黎离开。” “我要怎么相信你?” 没想到,灵十六对自己的性命倒是谈不上珍惜,第一个问的,却是该如何相信他? 九方宿却只是摇摇头,说:“本尊没有能让你相信的条件,所以一切权由你。在你做出决定之前,这冬留宫的大门,始终为你而敞开。只是机会只此一次,还请神女大人三思而行。” “好,在此之前,让我见朝黎一面。” 九方宿自是尊重她的意愿,他带她穿过长廊,走到了一处烛光敞亮的地方。 这四周皆是黑黢的岩壁,像极了当时自己被囚禁的那地方。 而朝黎此时正被绳索捆缚着,整个人艰难地靠在岩壁上,脑袋耷拉着,双腿就快瘫软无力。 灵十六见状,立马上前为他灌输灵气。 她扶起他的头,语气里尽是担忧,“朝黎,你醒醒。” 被她晃了几下后,朝黎终于是有些艰难地睁开眼,仍逞着能,说着:“我没事……” 九方宿负手而立,静静地在入口看着他俩叙旧。 没人看见,背在身后的那双手,此时已被揪得不成样子了。 “九方宿,你要拿我做条件,至少得保证朝黎在事成之后能活着走出冬留吧!” 灵十六决然地转头看他,眼神里的哀愁大过怒气,只是此情此景,却叫九方宿看得不爽快。 “只要你能答应本尊的条件,朝黎在事成之前,任你处置。” 话音刚落,朝黎便止不住地呛咳起来。他眼神迷茫地看着灵十六,声音却清晰有力:“十六,你不必念及我的安危,不要拿自己做条件。” 灵十六连忙拍打着他的背,安慰他道:“不必担心,此事我自能应付,我会替四姐带你回去的。” 听到灵姻的名字,朝黎的心里更是不断涌上愧疚,他看着身心无力的自己,恨不得直接在此了断! “解开。” 灵十六命九方宿道。 “这么一说,神女同意了?” 灵十六“嗯”了一声,随后对他说:“你要保证朝黎的安全,还有,不能让他就住在这。” “好。” 他淡淡应着,随后轻轻挥手,轻易就将捆缚朝黎的绳索给解了开。 朝黎顺势倒下,灵十六赶忙将他安顿在一间屋子里,此时她才看清了朝黎那番憔悴的模样。 他的额头止不住地往下冒着汗珠,浸透了整个衣衫。而经过方才,朝黎又陷入了昏迷,不论灵十六怎么叫也叫不醒他。 “这是怎么回事?我已经为他灌输灵力了,可他的修为,好像一直在流走……” 灵十六两次三番地替他把脉,生怕是自己诊断错了。 可接下来九方宿的一番话,却让她无法再冷静。 “他以身血硬要破除本尊的结界,中了本尊的瘴气之毒,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至于他第一次怎么度过危机,你可以等他醒来再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 看着九方宿一脸淡漠的神情,灵十六从床上坐起来,不希望再从他的嘴里听到什么噩耗。 “本尊的瘴气只毒害修炼无情道之人,而一旦中毒,不采取措施,便会在数日之内神体俱陨,灰飞烟灭。” 灵十六不可置信地回过头,看着朝黎一副疼痛难忍的模样,心里顿时涌上一股不舍之意。 他此时正受着瘴气的侵袭,想必毒已入了五脏六腑,又怎能不昏迷? “你答应我说会保证他的安全。” 回过头来时,她已在手中幻化出了一把凌霄剑,直指着他的胸口,一字一句地说:“现如今,如何保证?” 九方宿看着那曾经轻易伤害过自己的剑,心中不禁嗤笑。 他的目光顺着剑影落到了她的脸上,只听他不慌不忙地说:“那便让他入无虚道。” 第182章 且小心吐露心思 灵十六的眼睛在听到这句话后瞪得浑圆,她一脸不可置信地又重复了一遍,就连语气也是颤抖的:“你说,让他修炼魔道?” “若你愿意以此称呼,那也随你。” 九方宿满是不屑,上前用手指挑开了她的剑,几步就走到了朝黎身边。 “瘴气正迅速蔓延至他的全身,魔气已占据了他身体的绝大部分。此时若再以他以往修炼术法进行弥补,作用微乎其微。除非让他修习与这瘴气同一性质的无虚道,否则——” 说着,九方宿便举起了他的手,灵十六赶忙上前制止住他,“先别,尽管我想救他,但——” 看着眼前正痛苦挣扎的男子,她实在没法替他做决定。 “我想亲口问他的意见。” 九方宿轻嗤一声,将他的手给放了下来,转而对灵十六说:“他都快气绝了,你却还在替他考虑。在你们的心里,原来性命比派别重要。” 他实在不理解上界之人的想法。难不成这世间非黑即白? 可明明还有比这更容易的两全选择,不仅能救回朝黎的命,还能让他的修为大增。 到时候等他醒来,去哪都是随他所愿。换做别人,九方宿还不愿教呢。 “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等他殒命吧。” 说罢,九方宿便想出门,却被灵十六一手拉住了手腕,只听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乞求,说着:“再等等。” 她这般锐气逐渐被削减的模样,似乎深得九方宿的心。 只见他微微勾了勾嘴角,缓缓将自己的手从她那挣脱开来,“好,那可还需本尊等你不成?” 灵十六摇摇头,“不必,现在就可以开始。” “甚好。” 随后,九方宿便领着她去了龙息瀑,那个她在冬留宫里最为熟悉的地方。 灵十六就这样一步步跟在他的后面,望着九方宿高大的背影,她第一次有种即将踏入深渊的感觉。 她甚至不知,自己能否从这里活着出来。 倘若这龙息瀑不在冬留宫里,想必是令外人无比羡慕的一个修炼之所。 四周完全与外界隔绝,没有准许,那结界也是不通人的。偌大的瀑壁悬崖,连同冬留宫一起深深嵌入了高山,实为易守难攻之宝地。 “我会死吗?” 灵十六竟天真地问出了这句话。与其说她想问自己会不会死,不如说她真正想问的,是九方宿会不会让自己死。 听到这句话时,九方宿也是故作顿了顿步子,特意拉长了语气,说:“放心,本尊不会让你这么快死。” 灵十六还以为自己能松口气,原来还是逃不过被他圈入掌心的命运。 另外九方宿又补了一句,“毕竟,你还要去照料那位神君。” 灵十六暗暗瞟了他一眼,不知心底在骂他些什么东西。 可又转念一想,糟糕……他能读懂自己的心思。 如此,她也是极力抑制住自己脑海里的冲动,只管不开口,心平气和。 “帝尊大人想要我做什么?” “把衣服脱了。” 什么?!…… 话音刚落,灵十六就见九方宿在自己面前自顾自地脱起衣服来,他还特地正面对着她,纯心是想让她难堪! 灵十六赶忙伸手喊停,另只手顺势捂上了眼睛,气息有些不稳,说:“这……这算什么?” 九方宿见她这番模样,心明显跳了一下,嘴上却说:“放心,本尊对你没兴趣。你却见本尊害羞,难不成是想同本尊——” 他话说到一半,灵十六就强忍着蔓延至耳根的羞涩,放下手,转而直勾勾地盯着九方宿。 “放心,我也对帝尊大人不感兴趣。我只是奇怪,哪个术法还要……”灵十六几乎是咬着牙说出那个词的,“还要赤身果体……”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越来越弱。那四个字说完后,她心里连忙扇了自己两巴掌,何必呢? 九方宿随手将衣裳丢在一边,随后便缓缓朝她走来,灵十六几乎能感受到一股炙热气息扑面而来,不禁令她面色潮红,可明明隔了那么远…… “这个术法,本尊只传男不传女。除非,你想——” “我不想!”灵十六赶忙捂住自己的身子,惊恐说道。 九方宿无奈地背过身去,说:“那你便自己脱。” 灵十六简直觉得自己的脸都要被丢尽了,她甚至觉得这是九方宿为报复自己而早谋划长久的一场计谋。 泉水中,二人面对而坐。九方宿执起她的手,才进行术法的第一步。 九方宿睁着眼睛,灵十六则因羞赧而紧紧闭着眼。而他心底有些庆幸,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着她了。 “你是不是喜欢朝黎?”九方宿突然发问道。 “关你何事?” 他有些不悦,握着她的手变得用力起来,似乎弄疼了她,逼得她不得不给出个答案。 “是啊!我喜欢。” 九方宿暗暗松了松手,尽管他能从她的内心中得知她的真实想法,尽管他知道灵十六不喜欢他,一切都只是出于友伴情谊。 尽管如此,他却还是感喟于二人的关系竟沦落至此番境地。 他知道她的心,却不能让她知道自己的心。 灵十六察觉到他暗暗松动的双手,心竟也在一时冷落了下来。 她不知道九方宿到底在做什么,她知道的,只是每每与他同修时,自己体内的邪神之力就会变得无比明显,仿佛要突破她这副躯壳,去寻找一个更能承受这份力量的存在。 她同样不知道的,是九方宿也同样紧闭着双眼,他的眉头紧紧蹙着,眉间那抹好看的莲花印记在此时愈发明显、深刻。 他似乎也在忍受某种极强力量的驱入。 有时,灵十六的身子就跟受了寒冻一样,直颤着停不下来,嘴里一直重复着:“冷,我冷……” 而每每这个时候,九方宿都会不顾一切地拥她入怀,他抚过她的每一寸发丝,顺着它摸索到耳鬓,却又极力抑制住自己,怕自己会冲动做下一步。 尽管灵十六是不愿和他接触的,但这时候的她却好像卸掉了一切锋芒,就只是个渴望寻求温暖的存在罢了。 她也紧紧地回抱住他,感受着他身上的每一寸温暖。 她的手指驻留在他的肌肤上,熟悉了每一道纹路。 有时灵十六会感受到他突然猛地一颤,害怕是自己的缘故,她又会小心挣脱开他。 可九方宿似乎不想她这么做,转而将她抱得更加用力。 就这样来来回回不知过了多久,一日,灵十六终于有些熬不住了,她提议先去看看朝黎的动静,以为九方宿又会冷嘲热讽一番,不想他却直接同意了。 看向他时,灵十六总觉得他在笑。 在笑些什么呢?灵十六自也无心探求。 只是该说不说,这几日下来,灵十六不仅没觉得自己要死了,反而觉得身体异常清透,就好像排除了一切毒素一样。 果然,只有过程是最辛苦的。 “若他醒了,你得趁早征求他的意见。几日下来他都没有得到照料,恐怕再不做决定,时日不多。” 听九方宿这么一说,灵十六便加快了自己的脚步,连忙上前查看朝黎的情况。 然而,她一踏进门,就看见了朝黎不知何时坠下了床,在地上捂着胸口猛烈地呛咳着。 第183章 只能替你做抉择 “朝黎!” 灵十六赶紧上前将他扶上床,眼见鲜血从他口中不停溢出,她只能狠下心来,慌乱地对朝黎说:“朝黎,对不起,可我必须让你活下来……” 朝黎茫然地睁开双眼,全然不知灵十六要替自己决定什么。 她转头看向九方宿,眼里满是求情,“救救他……” 九方宿应声上前,接过了朝黎,随后便吩咐她先出去,不要惊扰自己。 “好。” 灵十六此时也只能相信九方宿了。 可倘若朝黎醒来询问此事,灵十六又该如何向他解释呢…… 或许在他的眼里,神君的位置,真就比他的性命还重要。毕竟,他曾舍下性命渡过仙关,而后又是神关。坐到如今这个位置,朝黎已经不知舍去了几条性命了。 坐在门外的每分每秒,灵十六都在为这件事困扰着。眼看着时间如细沙般流逝,她一是担心里面的情况,二是担忧冬留宫外的战况,两边都搞得她头大。 终于,她实在忍耐不住,在冬留宫内找到了浮娑。 她却轻笑道:“神女大人,这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呐。放心,这几日冬留宫外安静得很,连只老鼠都没见得。” “既然如此,我能否向青丘传一封书信?” “神女大人莫不是要鼓动你青丘之人趁虚而入,趁火打劫?” 浮娑扬起眉头,似乎已经猜到了她的小心思。 灵十六赶忙摇头,“我只是向他们报个平安,告诉他们假以时日,朝黎神君就能重返青丘,叫他们莫念。” “随便你。” 浮娑向来与她不对付,如今就算她确实要向青丘传达什么消息,尽管九方宿不能出席,凭她与仇野二人,已能轻松应对,便不再怕她耍什么花招。 “多谢。” 灵十六这次可是抱着一颗赤诚之心,与浮娑所言句句属实。 她向灵姻传了信,只喊她不必忧心,有朝一日,会等来朝黎的消息的。只是她在信中对自己的情况只字不提,因为她也无法确保自己能不能活着离开冬留。 等待的日子总是漫长的。 灵十六不知房间里正上演着什么魔气与正气交锋的场面,她只希望九方宿能早些出来,带来朝黎已经痊愈的消息。 突然,耳边传来“哐当”一声响。 灵十六紧忙拍着屁股起身,先是见到了大汗淋漓的九方宿,二人对视一眼后,灵十六便知道他将朝黎给救回来了。 “朝黎。” 灵十六来到他的床边,却仍见他不醒。于是又问九方宿,“为何——” “你看他的脸色像有事的样子吗?他需静养,不久便会醒来。” 九方宿的气息有些不稳,见灵十六还待在他床头,心里有几分不悦,干脆眼不见心不烦,自顾自走了出去。 朝黎的脸色的确好了许多,不再恍白,渐渐有了红润之色。 灵十六又接着把了把脉,脉洪而紧,气息虽已平稳下来,但他的身体似乎还在适应这截然不同的气,仍需时日修养。 这样,灵十六的心也放下来了许多。 她如约来到龙息瀑,进去就发现九方宿散乱在地的衣裳,可她放眼泉水,兜了一圈,却还是没发现他的踪迹。 直到头顶上传来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她才下意识后撤一步,抬头望去。 “九……” 只见一条巨大的黑龙正盘旋在泉水正中央的天柱之上,它扭动着身躯,逐渐靠近灵十六,猛然间朝它张开了血盆大口。 灵十六显然是被这个活物给吓呆了,只见它的嘴巴要比她整个头都大,身躯更是不用说,能绕天柱个好几圈。 上一次见它时,它甚至能将自己的九尾狐本体给包住,可想而知,眼前的庞然大物对她现在的人形来说,是何种不可思议的存在。 何况,它竟然是一条龙! 在那之前,灵十六一直以为九方宿的真身是一只狼。毕竟谁叫当时他是幻化成一只狼崽的模样被她给捡到的。 现在想想实来可笑,神尊乃金龙,九方宿便是与之匹敌的黑龙了。 想到此前她还划过黑龙的胸膛,灵十六更是感喟自己的胆子如狼似虎。 她对九方宿的吓唬不以为意,只绕到了他的另一边,乖乖脱下衣裳,淌进了泉水里。 “我方才见你汗如雨出的模样,想必救他也耗费了你不少修为,就拿我的补给你好了。” 那条黑龙顺势从天柱盘旋而下,与那深深的潭水几乎要融为一体。 灵十六眼见它朝着自己游来,心里不禁打了个寒颤。兴许,他正是想以这个形态吃了自己。 只是这样的自己还不够他塞牙缝的。 “不然,也叫我现出真身,让你吃个够?” 现在想,她竟还是挺贴心的。 只是九方宿没有理会她的话,只是在她身边来回游动着。 等灵十六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被它团团包住了。 该说不说,灵十六心里还是有些怕死的。她最怕窒息而死,那样的场景,明明能感知一切,却要被迫放弃生命,是何种绝望。 可命运,好似就要给她安排这令她最为害怕的死法。 她的心止不住地快速跳动着,眼见九方宿缓缓抬起头来,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自己,她只能被迫闭上眼睛,感受着身体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卷曲。 疼痛和恐惧,两者一齐涌上了她此时正脆弱不堪的脑袋。 当危险愈来愈近,她身体的某一处却对此异常兴奋,转而不安地躁动着。 灵十六渐渐觉得自己有了可以对抗九方宿的力量,突然间将自己同他的约定尽数抛之脑后,转而奋力张开双躯,想要抵挡他的力量。 当自知力量不敌他时,灵十六的身体本能地为她作出决定,几乎是她都没有意识的,人形的她转瞬间就变成了一个九尾大妖狐,成功将九方宿反手牵制住。 “终于要现身了吗?” 九方宿看着灵十六的本体渐渐被缘生石里的邪神侵占,心想计之愈成。 九尾妖狐向他露出了尖锐獠牙,起身一跃,抓住了九方宿的尾巴。 九方宿吃痛,却还在等待一个时机。 见他毫无反击之力,九尾妖狐愈发猖狂,拽着他的尾巴将他拖拽入水,想让他也尝尝窒息而死的滋味。 它就这样拽着九方宿入水,出水,有趣地把玩着。 就在九尾妖狐松懈之时,九方宿被拖拽出水之际,他以身躯缠住了九尾妖狐,随后对准了它的脖子狠狠咬了下去。 鲜血浸染了整座泉水,看着九尾妖狐失血过多,逐渐放弃挣扎,九方宿立马现出真身,以灵力驱使它恢复人形。 灵十六没有想到,自己的脖子竟有一日会被九方宿咬出几个牙印,还是消不了的那种。 看着气息微弱的灵十六,九方宿没有懈怠,转而在自己的手心划下一道大口子。 他口中念着什么咒语,随后便以自己的血为引,将她体内的邪神驱散到了自己体内。 “请以吾真身,寄养邪主之躯。” 随后,九方宿猛地吐出一口黑血,这代表,他成功同缘生石里的邪神缔结契约了。 待他稍稍平息气息,又立马抱起面色发白的灵十六,源源不断地为其倾注灵力。 眼见她的胸口起伏愈来愈明显,九方宿却再也支撑不住地倒进了泉水里。 第184章 竟会轻易放我回? “九方宿,九方宿……” 灵十六一睁眼便觉头痛欲裂,她发现自己正靠在岸壁上,而九方宿却不见人影。 待她在岸边兜了一圈后才发现,深深的潭水下竟有一个泛白的人影! 灵十六赶忙将九方宿给拉了上来。虽说他是魔,但他的真身可不生活在水里,泡了那么久,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气…… “怎么那么重啊……” 灵十六一边抱怨着,一边成功将九方宿拉上了岸。她俯身侧耳听着他的气息,轻轻唤着他的名字。 待发现他还有一息尚存的时候,灵十六也将悬着的心放了放。 “你说你,偏要咬我干嘛。” 灵十六小心抚摸着方才的伤口,随后便用灵力将疤痕给覆盖了过去。 她盘腿静静地坐在九方宿身边,眼睛一直离不开他,心里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东西,手却停不下来,一直薅着地上的碎石,将它捡起又丢下。 随后,她忽然间意识到了九方宿赤身果体的事实。 被泉水湿润的胸膛,在幽幽的暗光下此起彼伏着,那条伤疤若隐若现,在他绝美侧颜的衬托下,这幅景象竟让灵十六的脸红到了耳根,随之眼神不觉躲闪,连忙起身为他拿来衣物。 她抖了抖那堆衣裳,一个硬物随之掉落,砸在石头上发出了一道坚实有力的声响。 顺着声音看去,灵十六竟看到了那枚镌刻有并蒂莲的玉佩。 她小心将它拾起,用手指细细抚挲着,只是和自己那枚有些不同,手中这枚玉佩的颗粒感更重,手指划过,总感觉有些扎扎的。 灵十六的心说不上来得沉闷。此前,她一直以为九方宿已将其积毁销骨,毕竟如他所言,斩其孽缘…… 她的目光忽而冷落,像是正午的烈阳透过树梢时的稍纵即逝,只留下一刻的阴凉。 灵十六下意识朝九方宿看去,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坐了起来,凌厉的目光直勾勾地聚集在她身上,随后便听他传来一句:“看够了吗?” 灵十六倒吸一口凉气,赶紧将玉佩随便塞了进去,随后拿着衣物来到他面前,背过身朝他一丢。 “你怎么没将它给毁了?” 经过方才那番搏斗,邪神之力虽已进入他的体内,但九方宿却不能在一时间转为己用。 因此这时,他还在忍受着体内的灼烧之痛,脚步不稳地站起身来。 灵十六自然没看见他这番模样,听他没作回答,便暗暗地沉了眸子。心想,不说也罢。 随后她听见九方宿移动脚步的声音,转过头去看时,他已经快到了龙息瀑的出口了。 不等我? 灵十六不管不顾地跟上他,随着他的步子,来到了朝黎所处的房门之外。 九方宿看着神色有些异常的灵十六,目光不禁多停留了一会,他深深的眸子仿佛那片潭水,让人倍感危险,实则却能温养宜人。 他暗暗动了动喉咙,有些话,他始终不能对她说出口。 随后他便迎来了灵十六疑惑的目光,她说:“带我来这干嘛?” “你不想跟他走吗?” 九方宿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却叫灵十六感不到一丝害怕。 “你的意思是,我能和朝黎一同离开?” 她提高了声音,眸中闪现亮光,有几分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九方宿却深深吸了口气,说:“若你想留在这陪本尊左右,定也不会拦你。” 见她的目光逐渐变得炽热,九方宿却是害怕藏匿不住自己的内心,随后转身,只留给她一个背影,“随你。” 灵十六此时的心情就像脱离虎口般的快乐,她也没去管九方宿的异常,而是推开了门,打算带着朝黎即刻起程青丘。 只是她才刚推开一道门缝,就听见了里头传来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 灵十六屏住了呼吸,再三犹豫之下,她还是进了屋子。 “朝黎……” 面前的男子同她记忆中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只见朝黎头发杂乱地坐在床边,被褥被他搅乱在一旁,手上正流淌着因暴力捏碎瓷杯而致的出血。 见灵十六推门而入,朝黎的脸色逐渐从失控转为茫然,不言一语地,就这样呆呆看着地面。 “是我贸然让九方宿救的你。”灵十六向他解释道。 “你身上的瘴气之毒无药可解,蔓延全身,就快取了你的性命!我答应过四姐要将你带回去的,不只是她,还有青丘、神尊,他们都需要你。要怪,只怪我没有征求你的意见。” 灵十六走近他,试图为他疗愈手上的伤口,却被朝黎漠然地甩开了。 “如今以我这番样子回到神界,你以为神尊会将我如何处置?” 朝黎终于开口,只是他的声音细弱无力,恰恰折射了他心中最深的恐惧。 “我会向神尊解释一切,不试试怎么知道结果呢?” 灵十六坚持不懈,随后又说:“九方宿同意让我们离开了,我会同你一起到神尊面前。” 她保证道。 灵十六没法洞悉朝黎的心思,只能像鬼魅一样跟在他的身后,见他尽失往日的风华,像个傀儡一样一步步地往冬留宫的大门走去。 “十六,你回去吧。” 他望向前方无比陌生的景象,语气平淡地对她说道。 “那你呢,你要去哪?至少,让我给他们报个平安。” 灵十六一脸担心地朝向他,此刻她多希望自己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能把他的行踪带回青丘。 朝黎不出意料地默声不应,独自向前几步,消失在了灵十六面前。 随后,她便听身后的传来巨石滑动的声音,冬留宫的大门决然阖上,隔断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 此时的她,犹如被两个世界拒之门外, 灵十六没有完成众人交予她的任务,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到了青丘。 灵姻和一众长老都在灵虚殿等着她的消息。 灵十六一连几日不复返,朝黎同样也杳无音讯。就在众人都犹豫要不要出兵冬留时,灵十六适时地出现在了门口。 “神女大人回来了!” 她一脸颓丧地上前,身后也不见有朝黎的影子。见状,众人都大抵料到了结果。 “敢问神女大人,你怎么单独回来了?朝黎神君呢?” 成和长老发问道。 灵十六抬起头,目光先是瞟向了灵姻,内中透露出几分愧疚。随后看向成和,如实说道:“朝黎神君不愿同我回到青丘。” 此话一出,立马引来众人的诧异置词。 “这话是怎讲,既然朝黎神君从九方宿那出来了,又怎会不愿回来呢?” “我看神女大人是隐瞒了些什么,还请如实说来!” 灵十六摇摇头,语气有些沉重,“我不知是何原因,不知朝黎神君去往何处,自然也无可奉告。还请各位长老就此事作罢。” 她心怀歉意地对着成和长老深深鞠了一躬,不曾想,却迎来他声声质疑。 “神女大人,不知九方宿是拿什么条件同你作交换的呢?如今你安生归来,想必协议已经达成。” “九方宿想要我体内的缘生石之力。” “哦?”成和长老看向众人,率先提出了疑问,“众所周知,这缘生石已同神女您融为一体了,若九方宿想掠夺您的力量,想必您此时不该是站在这,而是幽冥阁了。” 第185章 竹屋劝服朝黎 成和的话里满是挑衅,灵十六自然是憋不下这口气,暗中攥紧拳头,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说:“还请成和长老小心说话。” 成和长老轻哼一声,早就看不惯灵十六的神女之位了。在他看来,灵十六根本担不起这神女重职。 他提高了声音,接着又反问灵十六道:“前段时间传遍整个青丘的谣言想必神女大人已早有耳闻了,空穴来风,事出有因。九方宿残忍杀害我儿时,神女大人就在旁边,为何九方宿不动你?如今又将你毫发无伤地放回青丘。这种种行径,还证明不了你与九方宿之间有染吗!” 成和长老怒目浑圆,直指着灵十六,还想再说些什么,不料心头猛然涌上一阵恶心,在众目睽睽之下口吐鲜血。 众人连忙上前扶住成和长老,劝他不要动怒。自扶生死后,成和的心疾愈重,加之局势紧逼,日理万机,他的身子早承受不住又一个打击。 怒气仍停留在烧红的脸上,成和稍稍平息心脉后,又看向灵十六,有些气喘道:“朝黎,想必已被你和九方宿密谋杀害,就像我那可怜的扶生一样……一日不除你,这青丘就一日不得安宁!” 众人闻言,目光皆落在灵十六身上,期望她能给出一个满意的答案。 可灵十六偏偏同他们讲述不清这一切,只哑口无言地站在原地,任旁观者的心里生起一个又一个疑虑。 “既然神女大人无法给出个解释,那我们只能将此事禀报神尊,将一切交由他定夺!” 其中一个妖部长老提议道。 他这番话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同,随后灵十六便被要求守在涎玥宫,听候神尊的发落。 她对此了无怨言。 灵十六本以为神尊会念及此时的局势,留自己神女之位,协助青丘抗敌。 没曾想,神尊在众人的提议下,竟很快对此做出了表示。 自此,灵十六被四野悟暂时撤下了神女之职,变相软禁在涎玥宫,没有他的允许,不得领兵出征,也不得踏出涎玥宫半步。 风云骤变,灵十六只能透过涎玥宫的窗棂瞥见外头的一丝风吹草动。她没有过一丝辩解,只因她明白事实本就如此,她同九方宿是有过一段私情。 这是她不论如何也无法否认的。 一日,灵姻敲开了她的门。 灵姻本想早些来看灵十六的,只是冬留宫那边突然发起了进攻,如今她又被搁下了神女之职,迎敌的主帅只她一人,她不得不去应付。 “十六。” 她的目光虚无地飘向窗外,本应始终挂着笑容的脸上,如今却满被愁绪堆砌,整个人就好比一朵蔫了的花,不论给它浇多少水,都再挽不回它本应绽放的无忧美丽。 愣了好久,灵十六才将目光放回到她身上。 只听她第一句话就问:“外面的战况如何了?” 灵姻摇摇头,如实答道:“冬留宫不再是我们的战斗的地方了。九方宿趁其不备,率领众魔将正一路往青丘进攻,他们所经过的地方,无一不是血流成河。九方宿的军队几乎灭了於菟、狸奴一族,剩下的极少族人苟以存活,现已退行后方,与青丘并战。” 听到消息的灵十六心跳几乎是漏了一拍,“为何?九方宿怎么突然……” 她一直以为九方宿只守不攻,可忘了兔子憋急了也是会咬人的……何况,九方宿本就是一条恶龙。 灵姻无奈地低下头,又说:“如今战况不容乐观,仙尊也加派人手增援青丘,决不能让青丘落入魔界之手。如今你无法参战,也是折损了一名大将……” 灵十六垂下眸子,像是下定某种决心般攥紧了拳头,她忽而抬头,问灵姻道:“四姐,你有把握找到朝黎神君吗?” 她知道朝黎需要解开的只是一个心结。若他知道青丘此时正陷入生死存亡,定也会顾全大局,回来迎战的。 灵十六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竟如此自私。或者,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 “外面的局势如何了?” 朝黎张开手,一只喜鹊便翩然飞到了他的掌心。 叽叽喳喳了几声后,朝黎的神色突现异常。往日温润如玉的眸子已褪尽了光辉,只剩下一颗黯淡无光的瞳眸。 他放走了喜鹊,站起身来,正准备往屋里走去,却突然听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神君的体察能力差了不少,到现在还没发现我的踪迹。” 知道来人是谁后,朝黎没有转头,只是隐忍说着:“灵姻上仙,来这为何?” “神君方才也听到喜雀传话了,如今外头形势不容乐观,神君却甘愿隐匿竹屋,一辈子不愿出头吗?在小仙看来,这是悖逆了神君的初心哪。” 见朝黎没有说话,灵姻便三两步走到了他面前,却在见到他眉间那抹印记时愣住了。 “灵姻上仙,现在知道原因了吧。” 朝黎抬起头来看她,他的声音就像大病不愈之人般细弱无力,他想,与其如今这番模样,不如就当个不愈之人,也不用承受如此压力了。 “十六早将事情告诉我了。神君以为这是一件天大的事,可知不知,若你执意去死,上界折损的可是两名大将。” 灵姻定定地看着他,内心的愤慨之意油然而生。 朝黎没有忘,他怎么敢忘呢?自己的一条命,是靠着灵姻延续的。她同自己缔结了同生结,若自己死了,她便也活不下来。 “对不起……” “十六做的是对的,至少现在,你我都还活着,不论你是什么,你都还有着为上界一战的能力。” 灵姻看向他,轻轻执起了他的手,以一种劝服的语气说道:“朝黎,现在随我回去,还不晚。” 朝黎感受着手心同自己一样的温度,看着眼前这无比熟悉的人,听着她的话,却始终扭转不了自己的想法。 他的内心正无比挣扎着,那股冲突向上迸发到了双眼,让它显得猩红可怖。 “灵姻,我回不去了,我能感受到那股力量正在体内无限滋生着。倘若我去对敌,反而压制不了内心的魔气,转而与你为敌怎办?” “那我就将你打晕,把你带回这里。” 这个竹林小屋,是几百年前,灵姻同白玉一起手把手搭建起来的。每一个瓦砾,每个竹片,都见证了他们之间的约定。 他们约定一起飞升上仙,一起回到这儿,躲避外面的世俗纷扰。 “我之前是骗你的,我说不怨你,其实恨你入骨。恨你让我荒废了百年青春,恨你忘恩负义,背信弃义……” 灵姻撒开了手,眼里含着泪光,转而朝他笑道:“可你才将我的恨意消减一分,如今又以这个身份,怯声怯气地躲回我们曾经约定的地方。你若踏不出这里,那我会恨你一辈子。” 随后,她又从腰间掏出一枚白玉,展示在他面前,说:“还有这个,你妄图将以往所有的苦舍都归还于我,而你却要摒弃一切,独享清净。” 灵姻将白玉又塞进了他手里,脸色倏而凌厉下来,说着:“我不许你忘。” 朝黎紧紧攥着手中的白玉,近乎要将它嵌入肉里,可他明白,这甚至不及曾经灵姻感受的万分之一的苦痛。 “倘若下一次战役上见不到你,我便会一把火将这里烧了,以祭奠我故去的亡夫。” 撂下这番话后,灵姻便向远处走去,消失在了朝黎身后。 朝黎明知这是灵姻的激将法,却不能以理智对抗她的胡闹。 这一次,灵姻将大义和她归为了一起,只愿朝黎能就这么一次,违背自己的意愿行事。 第186章 竟放魔兽出战! “朝黎,拜见神尊。” 清州大殿内,朝黎听了灵姻的话,终于迈出了这步。 他看着殿内高高在上的神尊,内中挣扎许久的心在此时终于能得些安宁。一切,就只看四野悟是如何定夺的了。 “朝黎,本尊许久未见你了啊。” 四野悟抬手捋了捋虎须,目光中透露出一股洞悉之意,似是已经发现他身边的气息显露异常。 “想必神尊早听闻朝黎被九方宿虏获,而灵十六不顾危险只身前往冬留,只为保全我的安全。如今,朝黎在此,惟愿向神尊坦明一切。” 他抬起头,露出了眉间那道明显的魔印。 四野悟先前明显屏着一口气,在看到这个结果后,像是不得不接受事实般,暗暗将它吐了出来。 朝黎向他解释完一切后,还不忘替灵十六求情。 “若非朝黎,十六定不会前往冬留,也不存在外界传闻她与九方宿勾结一事,还请神尊恢复十六的神女之位。” 可四野悟却有不解地摇摇头,他抬手让朝黎站起身来,随后又与他说。 “朝黎,本尊是要欣赏你的心善呢,还是斥责你的愚蠢呢。你同灵十六接触甚久,不会不清楚她和九方宿的关系,他俩之私情,也是灵十六亲口告知于本尊的。如今你还替她求情,本尊不知如何说你是好。” 朝黎无言以对,为了不让灵十六因自己受牵连,他甚至将自己也给赌了上去。 “按神尊所说,如今朝黎也不得现身清州大殿,为自己谋一生路了。朝黎曾以神尊所言为尺,痛恨魔界所为,为神尊征战四方。如今却可笑般成为了自己的眼中钉,自是应该自我了断,不该脏了神尊的眼睛。” 他双膝着地,一再叩首,说:“可尽管朝黎如今堕入魔道,却还是不忍看九方宿肆意屠戮六界生灵,惟愿物尽其用。朝黎明白,灵十六身为青丘之女,定也不忍看家园破败,族人无处可去。因此,朝黎在此求情,愿神尊准许朝黎同她一起抗敌。” 他这番话似乎确实将四野悟给打动了,只见他闭目思索了良久,这才释然般地睁眼,抬手命他起身。 “朝黎,你曾是本尊的左膀右臂,本尊舍不得弃你。也愿你警醒灵十六,势必抛弃小情小爱,着眼于眼前大局。” “朝黎,必会向她传达神尊旨意,在此替她多谢神尊。” 见朝黎走出清州大殿,四野悟的心似乎也开始跟着他的话,飘忽不定起来。 幸得朝黎为她求情,同日,灵十六便被恢复了神女之职,也被准许带兵迎战。 神尊为她肃清了那些流言蜚语,并令成和他们不要妄加猜测。 尽管心里还是对灵十六怀有芥蒂,成和长老在此时也不得不对自己先前跟她说过的话道歉。 “神女大人,成和先前许有不敬,还请神女大人谅解。” “无碍,成和长老定也是劳心于各项事务,多有忧虑,还请长老多加保重身体,我自会在外守住青丘。” “是……” 见灵十六不计前嫌,成和心里的一颗大石也终于落下了。兴许,一直都是他看错了人吧。 灵姻得知了灵十六被恢复职位的消息,便意识到朝黎已回归神界了,不由得心里庆幸。如此,眼前便只一件事值得自己担心了。 九方宿似乎不觉辛劳般,也毫不体恤将士们日夜奋战的劳累,昼夜不歇地向众妖部发起征战。 许多妖族为不与九方宿正面交锋,成为毫无意义的牺牲品,已连夜迁出故土,退行至与青丘并肩作战。 而此举也大大加快了九方宿进攻青丘的进度,不多时,他已盘踞了青丘灵山外方圆几里的土地作为战营。 浮娑和仇野跟在九方宿的身边,同他日夜奋战着,自身都觉有些吃不消,更别提灵力不强的那些魔兵魔将们了。 只是将士们不敢唉声叹气,生怕自己一个举动,便会比上战场更快地要了自己的命。 不止是他们,就连浮娑二人也觉得九方宿最近有些喜怒无常,暴戾无度。 “你说尊上最近是怎么了?就算是刚从虚无之地出来时,也不见尊上有如此大的野心,几天就打算拿下整个妖界。虽说尊上有能力这样做,但却也实在没必要啊,你看看将士们个个都跟蔫了一样,这还怎么打仗?” 仇野偷偷将浮娑喊了出来,正愁有苦说不出呢。 “既然知道尊上最近有些异常,就少说话。” 浮娑好心提醒他道。 二人坐在树下,听着耳边将士同样细碎的抱怨,内心乍现了同样一个想法。 “要不,劝劝?” 二人一拍即合。 不过这个头,当然是要仇野来出。 他找到正在营帐里歇息的九方宿,刚想开口,就被九方宿察觉到了。 “何事来报?” “禀尊上,营内的将士们连日作战,得不到休息,都有些累了,军中士气不高,怕是很难再战……” 仇野算是提着头来谏言的,他怯怯抬头,不料和九方宿的目光打了个正着。 只听九方宿问:“你有何建议?” “属下以为,尊上可以暂缓攻打青丘的进度,歇个两三日,涨涨军中士气,到时候便可以一举拿下青丘,不必多候。” “好。” 没想到九方宿如此轻易就答应了下来,仇野想自己是多虑了,尊上果然还是那个尊上,体恤军情,关怀手下。 只是还没等他高兴一会,九方宿又补充了一句:“你领着将士们歇息,本尊会携魔兽作战。” “这这这……” “有何不可?” 见仇野支支吾吾的模样,九方宿便从榻上坐了起来,那抹莲花印记随着他的清醒而淡去一些光芒,却还是笼罩着他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朦胧之感。 “属下以为,魔兽不受掌控,就算由属下引路,也不见得其会按部就班。所以属下恐怕此计不妥。” 九方宿却是轻轻一笑,似乎完全不顾及一样。 “为何要其按部就班?既然是要拿下整个妖界,便要准其大杀四方,难道不是更有利吗?” 提到杀戮,九方宿的眼底就好像渐染上一层红晕,眸中倒映着每一场屠戮血流成河的影像,鲜血如泉水般喷洒到他脸上的感觉,竟让他觉得如此愉悦。 仇野这下才是深深感受到了,九方宿浑身上下传来的杀戮气息,正铺天盖地,要席卷整个妖界。 第187章 不可思议的协议 “是,属下这就去办。” 仇野从营帐出来后,只对着正等待消息的浮娑摇摇头。 “将士们待在这也不安全,还是尽快将他们转移回冬留。尊上想要放出魔兽,到时势必血流荒野。” 听到消息的浮娑深感不安,在她看来,九方宿绝不是如此急功近利之人。放出魔兽是容易,可要收回魔兽却是难上加难。 倘若魔兽跑去了其他界属,造成的后果也当不堪设想。 “自从尊上放他二人走后,心思就越来越猜不透了。简直就跟变了个人一样。说是要取小狐狸体内的缘生石之力——” 仇野自顾自说着,随后便像掌握了什么关键信息一般,大胆猜测道:“先前听他们说缘生石内藏着邪神,莫不是尊上为了救小狐狸,将邪神引到了自己身上?” 浮娑被他的话点得茅塞顿开。如此一来便解释得通了,九方宿如此反常的行径,恐怕就是在缘生石邪神的指引下做出的。 可倘若有一天,邪神完全占据了九方宿,那他岂不是要沦为哺育邪神的容器了? “仇野,你带着将士们离开安顿,我随尊上一同前往青丘,若他此行出了什么问题,也好在一旁辅佐。” “好,那你一路多加小心,尤其是那些不认人的魔兽。” 仇野对她嘱咐道,随后便号召军中将士一同返回冬留,以整顿军心。 …… 灵虚殿内,一名灵卫从外头气喘吁吁地跑来,口中直喊着大事不妙。 “禀长老,九方宿已逼至灵山,还请长老派兵支援!” “什么!” 成和长老听到消息立马从椅子上坐了起来,眼神惊现惶恐,“九方宿他,进军速度竟如此之快……” “长老别急,”灵十六连忙上前安稳成和的情绪,随后问那名灵卫道,“他带了多少人手?” “禀神女,暗中不知,明面上,九方宿身边只带了一名女将。” 灵十六蹙了蹙眉头,那名女将定是浮娑了。可九方宿竟不带一兵一卒,难不成,是要来青丘谈判吗? 她心中隐隐有股不安感,连忙告别了成和长老,携灵姻一起前往灵山探探究竟。 事实果然如那名灵卫所说,没有黑压压的一片,灵山面前,只站着一黑一紫两个不速之客。 “九方宿,如今你有胆量不带一兵一卒,是心里已经为这场仗定下谁胜谁负了吗!” 灵十六站在灵山脚下,与他只隔了一条河宽的距离。这个距离刚好够她看清九方宿的表情,如果有可能,她兴许会猜中九方宿下一步想干什么。 “敢问神女大人,你身后跟着众多灵卫,自以为就有实力跟本尊抗衡了吗?” 灵十六恨他的话牛头不对马嘴,只是当她望向九方宿的脸,心中却突然闪过一丝陌生感。 他是笑着的,连同他反诘的语气一样。 他的笑并非要隐藏些什么,反而透露出了他最真实的想法。他笑灵十六的愚蠢,笑她自以为带着几百灵卫就能跟自己作战。 殊不知,他甚至都不用自己动手,就能轻易拿下这数百人的性命。 灵十六便也不在此跟他废话了,她从手中幻化出一把弓箭,随后将靶心对准了九方宿的胸口。 她自知九方宿能轻易躲过,而就在发箭的瞬间,她将箭心一偏,转而对准了他身边的浮娑。 可令灵十六没想到的是,她的箭在发出去的瞬间就被烈火灼烧,只剩下余烬。 “神女大人的箭越来越快了,只是下次出箭前,切记不要让众人都看着你演戏。” 九方宿挑了挑眉头,对她这般恐惧的样子十分喜爱,随后扯了扯嘴角,笑说:“神女大人若是没别的把戏了,那就轮到本尊喽。” 还没等灵十六反应过来,九方宿就摊开了手,在众人面前开辟出了一条玄道。 “是魔兽!” 不多时,玄道这头突然跳出了一只猛虎模样的六脚怪兽,直朝灵十六扑面而来,还好她反应够快躲了过去,随后拉弓在它身后射了一箭。 只是如她所料,九方宿豢养多年,用来杀人的东西,可不那么好杀死。 好在灵姻及时出手,用雪遮剑将它给劈成了两半。 而未等众人松口气,越来越多的魔兽就从玄道口迸了出来,它们争先恐后地一齐上阵,绝大部分魔兽都冲着灵山而来,还有小部分却不走寻常路,往四面奔波逃走了。 灵十六这才意识到九方宿想要做什么。一个魔兽可抵数名将士,既难杀死,数量还颇丰,他的确想不费一兵一走就拿下青丘。 只是灵十六不解,九方宿简直同之前判若两人。他的笑,他的话,全然不像他以前的作风。 如今对青丘攻之迫切,好像不惜一切代价似的。他似乎,只想见到无数尸体曝尸荒野,让这灵山染上最鲜艳腥臭的红。 九方宿就站在安宁的一处,看着灵卫与魔兽决一死战。不对,这场战斗毫无悬念,他只是想听肉体被撕裂的声音,目睹那令他快感激增的斗杀。 而眼前这些场景,甚至连浮娑都忍不住撇开了眼睛。 九方宿却在头顶传来一阵幽幽的声音,说:“怎么了,不好看么?” 闻言,浮娑还是强忍着不适转回了头。 她看着灵十六在前冲锋陷阵,身上已不知被魔兽撕咬了几处,却还是义无反顾地与之决斗。 她身后的灵卫更是不用说,死的死伤的伤,在此种情景下,似乎死了会比活着轻松更多。 就在这场毫无悬念的战斗就快结束时,九方宿却瞥见天边出现一些不速之客。 朝黎带着天兵天将赶来支援,有了新力量的加持,不一会儿,魔兽们便有些吃不消了,受了伤的魔兽四散而逃,剩下一些,全都死在了刀刃之下。 “朝黎神君,看来你将本尊的力量适应得很好啊。” 他这番话无疑是要引起内讧,只是朝黎此时已经不在意这些了。 他瞥向一旁受伤的灵姻,眼神中透露着深深的担忧。 灵姻立马知会,随后只摇摇头,示意自己没有大碍。 九方宿的眼神却是从这对苦命鸳鸯移到了一旁的灵十六身上,她浑身无力,只借着凌霄剑支持着自己的身体,这才稍微能抬起头看着他。 “九方宿,你听得到我的话吧?为何……做这一切,真的是你所愿吗?” 灵十六希望他能有所回应,只是他像是什么也没感受到一样,就这样冷冷地看着她,就像看一个残次品一样。 “二位打情骂俏,当也要顾及一下旁边之人的感受吧。” 九方宿扬言道,“既然你们有了援兵,本尊也就不再考虑两边力量的失衡了。” 随后,他作势又要开辟玄道,却立马遭到了朝黎的阻止。 “且慢!” 朝黎此番前来,不仅带来了援兵,还带了神尊的口谕。 “能一路攻至灵山脚下,乃帝尊的实力所成。只是今日看帝尊的手下只旁边一位,想必其余的已悉数被帝尊遣送回冬留,以休养生息。” “神君猜测的没错,只是这话何意?” 九方宿故作不解地看着他,随后收回了手,静静听他的下一句话。 “还请帝尊停战三日,以让双方养精蓄锐。让青丘之人,以最为饱满的态度迎战,也让帝尊,能以最好的心情享受这场战役。” 第188章 又拿我做条件 此话一出,即刻引来身边众人的一片唏嘘。 “神君大人,为何要与那魔头停战,我们还能再战!” “是啊,我们还能再战!” 身后那批方才从魔兽口中捡回一命的灵卫们,听到要停战的消息,各个都举起手中的剑,高声呼吁,以表不满。 “此乃,神尊旨意。” 朝黎又补了一句,这才稍稍平息他们的不满。 灵十六见他们还在窃窃私语些什么,便又出声说:“神尊此举,必有他的理由。大家都相互看看,自己的伤,别人的伤……有那些倒下的兄弟们!如若想现在就去取了他性命,我不会拦着你们。可若你们想恢复精力,让青丘有更大的胜算,就不要质疑神尊的论断。” 这下,灵卫们才真正闭了嘴,只将目光朝向九方宿。 “真不愧是一出好戏。” 九方宿忽然放声笑道,“四野悟既想让本尊休战,何不他亲自下来?非要借你之口。莫非,是本尊值不得他屈尊下驾?” “这可不够诚意。” 九方宿倏而冷下脸来,眼神凌厉得像一把刚磨锋利的刀刃,寒光乍现。 话音刚落,众人便被头顶一道刺眼的强光所吸引,那道光由天空的最高点径直洒下,稍一晃眼,那就平白出现了一个身披白银战甲的人。 “拜见神尊!” 来人正是四野悟。众人见他,连忙下跪行礼道。 “原来神尊大人,耳朵是能听见的。”九方宿哂笑道。 “九方宿,本尊既已亲自同你商洽,不妨给个准信。” “神尊大人是说休战一事?”九方宿故作反问,随后一笑,说:“自然是同意的,毕竟神尊大人如今屈尊下驾,不给脸可不行。” 可见四野悟已经强忍住心中怒火了,为了青丘,为了他誓死守住的上界。他只能咬咬牙,对九方宿说:“既然如此,那就请你移驾回宫。” “要本尊回去倒是容易,只是本尊还想同神尊要一个人。”他的目光随之在人群中搜寻着,很快定格在了灵十六身上,“神女大人。” 听到这句话的灵十六已下意识打了个颤,根本不敢抬头看。 “神尊恐怕已经知道本尊和神女两情相悦了。如今,本尊只要她随我一起回到冬留,自此,本尊将不再对上界出兵。” 他的这番话不仅惊动了前方一片神兵天将,就连身旁的浮娑也倍感诧异。 “神女大人……她同九方宿?” “我早听传言,不想却是真的。” “以神女一人换天下安生,可不失为一个好计啊!” “可神女大人同我们一起征战四方,怎可拿她做交易!” 这些流言不断打击着灵十六的耳朵,她怎么也没想到,九方宿竟会在这个场合大肆宣扬与她的关系。 这算什么?他不就是想要自己在上界没有立足之地吗!他不就是想要看自己出丑,满怀笑意地,享受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快乐吗? 她的身体此时就像一滩软泥一样,即使扶着剑,也止不住往下滑着。 还好灵姻此时过来扶住了她,轻声安慰她说:“十六,若你不想,四姐为你说情。” 灵十六紧紧握住她的手,此时只想听神尊是怎么回复的。 四野悟面对他的这个提议,此时竟也如鲠在喉。他一方面要考虑天才苍生,另一方面还要顾及神界的颜面。 倘若准了,那神女同魔界之主素有私情一事就会被公之于众,等于让六界看了一场大笑话。 倘若不准,在外人看来,这就是四野悟置那些亡魂于不顾,置六界的生灵于不顾。可这样,他还能携神兵天降同九方宿殊死一搏。 …… 九方宿说得对,他就是一个顾及脸面之人。 “灵十六,你可同意?” 灵十六最终还是没能逃出这个圈。四野悟既然向她发问,自是心里已经有了抉择,难不成,自己还能选择不愿吗? 灵姻见状,立马将她护进了怀里,轻声说着:“十六,你若不愿,四姐能为你求情,到时,我们还能一起作战,不怕九方宿他耍什么手段。” 在众人都将锋芒转向自己时,只有灵姻始终站在她这边。灵十六贪恋着她的怀抱,却必须做出个抉择。 “本尊看来,神女大人好似不愿。既然如此,本尊自也不会休战,还请神尊大人让青丘做好准备,下一步,本尊就要攻取上仙之界了。” 九方宿勾了勾唇,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我同意。” 灵十六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来,望向四野悟的眸子里充斥着一股愤恨和妥协,随后她又转向了九方宿,问他:“倘若我随你回冬留,你有什么保证,不会再对上界出兵。” “还是那句话,本尊没有条件保证,这权由你们决定,是信,还是不信。” 灵十六攥紧拳头,随后转向后方曾同她并肩作战的将士们,义正词严地一字一句说道: “诸位将士们,我灵十六如今自愿前往冬留宫,只为终止这场没有意义的斗争。不论有没有活着回来的一天,还请你们不忘守卫青丘,守护上界。” “如今神女大人舍身,是为了保全大家共同的家园,这并非一件难以启齿之事,还请众将士们牢记于心!” 朝黎在此时也走了出来,对着后方的军队喊道。 众将士听言,不禁垂下脑袋,掂量着自己方才的出言不逊。 他们看着灵十六一步步朝九方宿走去,不知由谁而起,率先单膝跪地,以手中剑为送别之礼,高举呼告着:“恭送神女大人!” 随后,便有更多将士们效仿起他来,呼告声此起彼伏,成为了灵十六离开青丘之前,听到的族人最后一句话。 “方才那番场景,差点也叫本尊感动了呢。” 回去的路上,九方宿刻意找出话题,似乎想逗逗这个刚刚背井离乡的愁泣之女。 “那些四散而逃的魔兽,你打算如何处置?” 没有理会九方宿的自说自乐,灵十六的心绪似乎只能为关系天下苍生的事所牵动。 “既是四散而逃的魔兽,本尊既不可能将它们给抓回来,也不可能将它们给杀死,还能如何?不过是到处窜逃,流亡何地,本尊也不可能知晓。” 面对着如此欠揍的九方宿,灵十六已提不起一点心思去思考自己日后的日子会过得如何了。 “怪不得,人间本不该有那些妖怪出没的,就因为上界多了你这些人,无辜之人才受累枉死。” 九方宿挑了挑眉头,眉目间尽是对此的不屑。相比起灵十六,九方宿却是以为世间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掀起他的波澜了。 回到冬留宫后,九方宿便将灵十六一个人扔在了西厢房里,无所过问。 而他越是这样,灵十六就越是怀疑他对神尊所作的承诺是不是戏言。可仔细想想,好像每一次九方宿对自己作下承诺,无一反悔的。 而如今,她也只能拿这些证据来安慰自己。 “叩叩——” 灵十六躺在榻上,还想着冬留宫里有谁会如此礼貌,进门还消敲门的。 而等她推开门才发现,那人脸上似乎也带着许多问题,只为等她揭晓答案。 第189章 一切却是为救己 “浮娑?” 按理来说,灵十六同她的每一次见面,都算不上愉快。 如今她自己找上门来,灵十六自然也是奇怪。 “进门说。” 浮娑好像毫不客气似的,进门后直接将门给掩了起来,径直走到案桌前坐下。 “上一次尊上将你带到龙息瀑,都做了些什么?”只听她开口就问。 灵十六皱了皱眉头,对此表示不解,“你问这个做什么?九方宿不正是想要我体内的缘生石之力,如今他再没追究,想必是已经得到了罢。” 她转悠到床前坐下,随后又听浮娑问:“你难道不知缘生石一旦融入体内,除非取其性命,不然只能受益于一人吗?” 听到她的话,灵十六明显怔了一怔。她的意思是说,九方宿没有夺走自己的力量? 可在龙息瀑的日日夜夜她都记得,倘若九方宿的目的不在夺取缘生石之力,那那些日,他都对自己做了些什么? 灵十六努力回想着前些日子的情况,自从龙息瀑出来后,她虽只头疼过几天,但身体几乎没有其他症状。甚至,她还觉得清透了不少。 而那位曾侵扰过自己不止一次的邪神,好像的确,自那之后就再没出现过了。就算自己内心充满怨恨,展开杀戒,她也再没感受过一缕它的气息。 难不成,九方宿对自己做的那些,并非要夺取自己的力量,而是将体内的邪神驱逐,转而——引到他自己的身上? 心中的猜想一旦成形,往日的一幕幕便如走马灯一样浮现在她眼前。 九方宿自那以后变得判若两人,急于进军,动用魔兽……还有他不露声色的笑,这一切,莫非都是体内的邪神在作祟? 念及此,灵十六的心恍然被什么东西狠狠打击了一下,深深的钝痛从心那处向四面蔓延开来,浸透了浑身上下每一处肌肤,她只觉得自己正被寒冰包裹着,却不停往外冒着冷汗。 “他的体内,正藏着邪神……” 灵十六惶恐不安地看向浮娑,那张不可置信的脸下面,还藏着深深的愧疚与自责。 听到灵十六这么说,浮娑才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论断。 “缘生石里的邪神,自盘古开天时起便吸收天气精气,顺运而生。它本无形,寄生在一颗其貌不扬的石头上,只因后来种种机缘巧合,它同宿主缔结了契约,而后,便有了人形。” “可九方宿的灵力分明比我强大,它又如何会轻易占据九方宿的身体?” 灵十六还是不解,明明,自己被它所掌控的次数少之又少…… 浮娑却轻轻嗳气,说:“也许因为尊上和邪神本属一类,尊上修炼的无虚道以幻形为主,邪神能轻易介入尊上的思想,也跟容易操控他。” 话音刚落,灵十六就立马从床上坐了起来,“九方宿既然能将自己带回来,我也有必要一试。” 随后,浮娑便见她打开房门,心里只能将最后的希望寄之于她了。 虽然她不喜欢灵十六,可她更不愿看九方宿被吞噬地只剩下一副躯壳。 灵十六不敢懈怠自己走的每一步,生怕晚了一步,九方宿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第一次这么痛恨自己的愚蠢,倘若自己能第一眼就识破他的谎言,能明白他对自己的心意,根本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 如今,她就只能尽力弥补了。 “你没在西厢房好好待着,跑到本尊面前,是寂寞难耐了吗?” 金銮龙椅上,九方宿听到动静,被迫从小憩中惊醒。见到来人,却还是忍不住逗她两下。 不曾想,先前倔强的丫头却使劲点了两下头,“是。” 九方宿一下便被提起了兴趣,随后直起身子,耐人寻味地看着她,眼神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探求欲望。 “你可知道本尊是谁?” “你是我认识的人,是为我舍身之人,也是一个极能隐藏心意之人。” 灵十六定定地看着他,期望能从他的眼里看出几分波动。 然而,九方宿却是蹙起了眉头,似乎不满意她的答案。 “你说错了。你分明知道,本尊已经不是魔神了。本尊如今得到了更强大的力量,是六界里,就连四野悟也要觊觎的存在,再不是为情爱舍身的愚蠢之人了。” 他站起身,缓缓踏下九天阶,却在离她一尺距离的位置停下了脚步。 “将你带回冬留,只是为了满足本尊一个小小的心愿。虽然现在看来,这心愿不值一提,不过你也千万不要依仗些什么,以此来试探本尊的底线。你对本尊而言,只是一件过期的玩物。” 他的话生冷刺耳,每一个字都像锋芒一样深深刺进了她的心。 放在以前,灵十六只会说反话刺激他。而现在,她只想把握住自己的最后一丝倔强。 “我不信。” 九方宿忽而大笑起来,那声笑,显得多么讽刺。 然而只是一瞬间,九方宿收敛了笑容,再看向她时,他的眼里已冗杂了过分的陌生与无感。 灵十六的手狠狠被他拽起,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她就被带去了那个令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魔涧。 因着九方宿此前已将不少魔兽放了出去,此时的魔涧里,只偶尔传来几声怪物的低吼,放眼望去,已显得十分空荡。 而就在不远处的地方,竟突兀地立起了一座屋子。那个地方,正居住着被九方宿囚禁的朔连。 “朔连,你还记得他吗?”九方宿问她道。 这已是个十分久远的名字了,提起她时,灵十六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当初身在冬留,九方宿特地给自己安排的一个小侍从了。 “你也许还不知道,当初与灵若礼一同谋害你的,还有他。” 灵十六一惊,自己何时又多了一个敌人? “如今,你和他之间,只能留一个。” 话音刚落,灵十六就见前方的屋子里走出一个身穿破布衣裳的男人。 男人的发丝凌乱,本就发黄黢黑的肌肤上,还染了些干涩发黑的血渍。 他一瘸一拐地朝这边走来,这时还不忘对九方宿行礼。 男人的眼光自九方宿那转到了灵十六身上,她被盯得一激灵。许是故人重逢,叫她一时间都忘了问好了。 “朔连,今日倘若你能将她给杀死,本尊就准你离开魔涧,入我门下。” 灵十六很确认自己是提着耳朵听的,没错过任何一个字。 九方宿是要自己与朔连决一死战,来证明自己在他心中不重要? 无所谓,灵十六倒是要让九方宿亲眼见自己凯旋而归,让他的以为不攻自破。 见朔连已准备对自己展开攻势,灵十六也不落下风,从手中幻化出凌霄剑。 她下意识瞟向九方宿,却见他已不知溜了哪去。 而就是这一瞥,让朔连有机可乘。 他甚至不用近身,就能发动地上的落石作为利器,朝她飞去。 碎石的威力堪比弓箭,待灵十六反应过来转身时,她的一条胳膊已被打击得不成样子。 她没再犹豫,紧忙将手中的凌霄剑运阵使出九剑连攻,将朔连包围在阵法里。 第190章 只是义务救你 只听面前传来一声爆裂,灵十六赶紧后撤两步,用胳膊挡住了脸,才不至于让碎裂的剑身毁了自己的容貌。 朔连如此轻易就破了她的阵,敢想他在魔涧的日日夜夜里,都在苦修着什么法术。 眼前的灵十六就是他离开魔涧的最后机会。 没有人能想象他被数十只魔兽同时啃噬的那种钻心蚀骨的痛,他甚至想以自我了结来结束这一切痛苦,可只要当他想到自己命本不该如此,他又会忍痛活下来。 如今,上天重新给了他一个机会,他又怎会放之逃走? 见灵十六已被自己磨去了锐气,他便在她面前展开了修罗阵法,也算是给九方宿看看,自己在魔涧这么多年不是白过,当初他放弃自己,是个错误的选择! 眼见自己就要被精血一样的东西包围,灵十六站起身来,手持弓箭对准了朔连。 只是一箭,两箭……都被他的阵法给吞噬了进去,而就在灵十六眨眼的功夫里,那两支箭又神乎其技般从阵法中反射出来,一支被灵十六侥幸躲过,另一支却不幸划穿了她的肩膀。 顿时鲜血直流,一股钻心之感立马席卷了她的身子,顺势倒在了地上。 这阵法,竟有股反噬之力…… 她稍微用灵力平愈了伤口,只是随着气息的输出愈来愈弱,灵十六才明白这阵法能吞噬一切力量。 也就是说,现在的她,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任人宰割的羔羊。 眼见面前的一切变得越来越模糊,灵十六的心却也变得越来越渴望某人的到来。 如果他还在乎自己…… 可这是他亲手将自己推入的死局,他为的,就是证明他对自己已毫无感情了。 “不……” 她低声呢喃着,双手抓着泥土,死命将自己撑了起来。 “一定可以破解的……” 她想以肉体凡躯,穿过这道为仙人所设的阵法。 可当肌肤与之接触时,一股被烈火灼烧之感随之传遍全身。此时的她,正像在经历地狱炼火的考验,若淌不过,就是一死。 每当脚步移动一寸,那股致命的疼痛感便加剧一份。 朔连见她如此不要命地闯过阵法,内心随即着了慌。 他刚想掏出利剑直接刺穿她的身体,后颈却突然传来一道撕裂的痛感。 随后他整个人便失重倒地,等待他的,竟是几只饥肠辘辘的魔兽。不等他留下遗言,魔兽们已将其四分五裂,只留下一些难啃的血骨头。 眼前一幕,让灵十六不禁泛呕,随着朔连之死,阵法自然消失。 她狠狠地摔倒在地,本以为自己也将沦为魔兽的盘中餐,不料它们却在大饱口福后直接略过了她。 眼前的腥臭味令她再难以集中意识,随后她只觉得自己被拎起了后颈,一摇一晃地被带离了这片是非之地。 因着浑身上下的伤令她疼痛难忍,出于自我保护,灵十六无意识地从人形变回了狐狸的样子。 九方宿就这样捏着它的后颈,将她带回了冬留。 只是这次他没有带她去龙息瀑疗伤,只是将她随手丢进了西厢房。 他的目光说不上是怜悯,甚至在看到灵十六原本雪白的皮毛染上大大小小的血斑时,他也没有展现出丝毫的感情。 引导魔兽去攻击朔连,救下奄奄一息的灵十六…… 这似乎只出于他本能要完成的一种义务。 九方宿并不能从中收获些什么快乐,甚至,他还有些苦恼。 他体内的某个自己正占据着绝大部分他的思想,可仍有一部分,好似专门为灵十六而空出的。 尽管九方宿渴望血的刺激,尽管他能让灵十六以身涉险,可最后的最后,当他要眼睁睁看着灵十六失血而亡时,却不得不收手。 最后一眼看向灵十六时,九方宿的目光转而变得尖锐阴鸷,似乎与其对上一眼,就能被内中传来的至冷之气逼死。 浮娑在暗中静静看着这一切发生。 果然,九方宿对灵十六还是狠不下心。这是不是就说明,灵十六依旧是能够唤醒九方宿的最后一个筹码。 她不能让灵十六就这么死去。 等九方宿离开后,浮娑悄悄进到她房间,封上了门,打算亲自为她疗伤。 而当她看到灵十六满身的伤口时,她也不禁沉了眸子。 灵十六的血正不要命似得往外不断流着,似乎马上就要将整个屋子填满。 浮娑咬了咬牙,上前为她平愈了伤口。随后又将自己的灵力缓缓传到她的体内,希望能暂且保住她的心脉。 而二人所修的术法不同,浮娑也只能浅浅用功,避免她体内两种不同的气息紊乱。待灵十六醒来,还得由她自己修养。 见她逐渐恢复成人形,浮娑也暗暗松了口气。正要离开,却被灵十六一把抓住了手。 她缓缓开口,第一个问的竟然还是九方宿在哪。 “尊上将你送回来之后便离开了。” 见眼前的灵十六如此虚弱无力,浮娑自也松了嘴巴,同她讲话的语气也缓和了不少。 “他,去了哪儿?” 灵十六望着浮娑,希望能从她的嘴里听到真实的答案。 “若你不如实与我说,我恐怕也没有把握能把九方宿给带回来。” 依灵十六这几日在冬留宫所见,仇野不见了踪迹,而九方宿又时而不见踪影。 凭现在她对九方宿的认识,灵十六的确没有信心保证九方宿会遵守约定。 也因此,就算在昏迷不醒的日子里,她的心里也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青丘,挂念着故土的人。 见灵十六的心里已猜到几分,浮娑便也不和她打哑谜了。 只听她说,九方宿是没继续攻打青丘,可他让仇野率兵正在妖界的其他地方动用兵力,收服土地。 倘若妖部首领听命,投降于他,就能在九方宿手下苟活。而若他们忠于大义,誓死不肯离开,九方宿只能屠戮全族,不余一草一木。 现在整个妖界,根本没有一个能长久安宁之地。 四野悟知道九方宿此等背信弃义之举,勃然大怒,昭告神仙二界,誓死要拿下九方宿,尽力保全被他屠戮残剩无余的妖界。 而青丘此时作为妖界能够守卫的最后一个阵地,也在此担起大责。 灵姻携一众能够抗敌的灵卫与九方宿抢着所剩无几的土地,赶在他面前将众妖部转移青丘,拼命保全着能够战斗的实力。 尽管如此,不多时日,九方宿势必会将锋芒对准青丘,到那时,恐怕没什么能够阻止他的。 听完这一切,灵十六的心再次陷入冰冷的寒窑内,某人正等待着她的心冻成冰,再用利刃狠狠地将它轻易捣碎…… 她颤抖着收回手,止不住胸口涌上的一股热流,紧忙侧过头吐出了一口鲜血。 断命的呛咳声瞬间充斥了整间屋子,灵十六一边捂住胸口,一边自言自语道: “这难道不是九方宿心底真正的意愿吗?邪神正是从与它一致的想法下手,渐渐吞噬掉他。也许自我誓礼之日起,从他杀了扶生,杀了众部的族长开始,他的心里,就一直想要这六界为他所用,他的手上,势必要沾满每个人的鲜血,才肯善罢甘休……” “誓礼那日,尊上没有做任何事。” 第191章 试图红妆唤旧人 九方宿曾对她说此事作罢,就算整个六界误会自己也罢,以此事为由攻打魔界也罢。 他早不在意外界对他的眼光了,万事顺应发生,与他毫无瓜葛的罪名,不应再由他撇清关系。 可浮娑怎能眼睁睁看着他最在意的人因此对他陷入怨恨,因此不再将他拯救…… 或许九方宿现在需要的,是一个不论如何都能义无反顾,对他推心置腹的人。 见灵十六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浮娑又解释了一遍。 “尊上那日是出了冬留宫,可他不是为了展开杀戒。他只静静待在远处观望,甚至,还以自己的神识为你引路护航,却无一人注意。那道形同尊上的魔气不知来源何处,直到如今,我也没有头绪。” 浮娑的一字一句就像利刃般深深扎进了她的心,刺得她的脑子再没法正常思考。 那人不是九方宿,他的出现,只是为保证自己顺利完成誓礼…… 而自己,却始终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明明面前摆着那么多机会,她分明可以同他当面对峙的。 可是她从心底就摆明了,她不信他。就算九方宿亲口承认不是他所为,灵十六也会强迫他拿出证据。 每当自己望进他的双眼,都带着一颗决然的心去审问他分明纯净的灵魂,还企图能搜寻一丝他的罪证。 她此时就像别人扼住了喉咙一样,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只能屏气呜咽着,双手无力地揪着衣裳,让那迟到的泪水无声流下,只能模糊眼角,逃避事实,却起不到一丝挽回的作用。 浮娑无法直视着她此番痛苦的模样,也无法为九方宿说话。倘若自己在那天不是给她打哑谜,而是将一切都告诉给她,兴许灵十六也不用如此自责了。 说白了,她所做的一切,都包含着自己的私心。 浮娑别过头,只能以一种宽慰的语气无力地说:“你不必自责,这也是尊上的意愿。你应该明白,他向来不喜欢解释太多。” 灵十六紧紧闭上双眼,一拳一拳叩问着自己的内心。对啊,自己怎么会想不到呢? 九方宿从来不是个爱邀功的人,自然也懒得去推卸一桩自己从未做过的事。他自始至终,都在做着自己认为对的,别人却看不到的事啊…… “谢谢你告诉我。” 灵十六咬着牙,直到听见浮娑出去的声音,才忍不住轻声哭了出来。 “在那之前,你一直知道我的心思,知道我放不下你,才瞒着我引去身上的邪神,却不愿告诉我……” 灵十六一遍遍复述着曾经他对自己明目张胆的爱,可是她目光短浅,没能看到。 如今,上天能否最后再给她一次机会,谨以此弥补自己对他的一点亏欠。 灵十六顾不得伤心,她得尽快疗养好自己的伤,不能让九方宿见到自己这般颓丧模样。 她深知,只有九方宿回来了,六界,才有可能重回安宁。 一日,九方宿终于结束了在外同朝黎的一场战斗。 他不得不承认,朝黎依仗着自己的力量,不仅恢复得很好,功力也涨了不少。 只是碰巧今日九方宿有些疲乏,不想恋战,便匆匆告别了战场,将剩下的烂摊子丢给了仇野。 回到冬留宫前,他特地抹干净了衣服上的血渍,心想好久没再见那位故人,不知她是否也念着自己。 只是冬留宫的大门刚被推开,眼前的景象不禁成功让九方宿脚下一顿。 只见平日里灯光幽暗的大殿,此时却点缀上了许多大红灯笼。原本昏黄的烛光在红窗纸的映射下显得透红明晰,仅仅几盏,就将九天阶上女子的模样勾勒得令人心向神往。 灵十六自作主张,在冬留为自己补上了一场缺失的婚礼。 没有丫鬟的服侍,更没有母氏的见证,没有好友的赞词,也没有指亲的媒人。 此时的冬留宫里,就只灵十六与他二人。 这场婚礼,是她早就蓄谋已久的。 灵十六亲手为自己戴上了凤冠,着上了婚服,披上了霞帔,踏上了秀履。新娘子的装扮,可样样不能少。 看着矗立在自己面前的九方宿,灵十六第一次莞尔笑了。 她整个人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在水中滋润生长,朝他缓缓走的每一步,都像落石一样激荡了他心中沉寂安逸的深潭。 九方宿内心的邪神之念,也第一次有了稍稍让步。 眼前女子的模样,和自己内心深处,那在同样昏黄夜下翩翩起舞的出水芙蓉的影像,隐隐重叠在了一起。 两次,皆是他心动之时。 灵十六抬起头,目光里倒映着他最真实的模样。 她小心抬起手,抚上了九方宿的脸。抚摸着他那尚未干透的血渍,她的心还是隐隐疼了一下。 这次,又会是谁呢? 灵十六将血渍给擦尽,随后望向九方宿,说:“我想,我们缺了一场真正的婚礼。在人间时,我不知晓你的真实身份,亦不清楚我的,我们就这样迷迷糊糊成了婚,一点都没有准备。而今,我却想再续前夜,再也没人能阻拦我们了。” 她的眼里闪着泪光,双手第一次这么亲密地抚挲着他的面颊,第一次,如此坦诚地表达自己的心意。 或许是灯光让九方宿迷了眼,又或许是眼前女子太过诱人,乱了他的心。 九方宿也回应着她,将她的手凑近了自己的唇,深深地献出了一吻。 “你愿意就这样嫁给本尊?” 他淡淡出口,语气里听不出有什么情绪。 灵十六定定点了两下头,说:“这样就够了。” “我先前一直误会了你,是我狭隘心胸,看不出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如今,你可还愿给我一个机会弥补?” 她深深地望着九方宿的眼睛,终于如愿以偿地捕捉到了他一丝闪烁的痕迹。 灵十六接着凑近他,贴近他的胸膛,随后努力抬头,在他的下唇落下了一道吻。 她的唇冰冰凉凉的,又软软糯糯的,还没等九方宿反应过来,她已将香唇抽离了自己。 而那股感觉就像触电一般,迅速蔓延到九方宿的全身,唤醒了他久远的记忆,激活了他潜藏的意识。 他有些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伸手将她揽进了自己怀中。 灵十六只觉得自己的后颈被人用手抵着,而后被迫抬起上颌,迎接那道热烈而迷欲的吻。 它就像他俩的关系一样,纠缠不清,欲分又合,始终让她喘不上气。 男人的气息凶猛而热烈,朝她扑面而来,意识到他下一步即将做什么,灵十六便连忙将自己抽身,转而认真地看着他。 九方宿仍保持着方才的迷离,似乎还不愿停下来。 灵十六的面色微红,眼上还隐隐透出些泪光,在他看来,她就是个惹人怜惜的香丫头。尽管时而有些粗鄙,但却仍保持着那份最纯的真心。 而这份真心,只为他九方宿独享。 灵十六动了动喉咙,只听她问:“是阿九吗?” “是阿九,是阿水的阿九,也是十六的阿九。” 九方宿抿了抿唇,随后又打算吻上去。 却听灵十六再次开口,说:“我们回人间去吧,你放下你的尊主位置,我放下我的神女之职。回到人间,一切重新开始,好不好……” 第192章 执子手,手刃我 她的眼神如此纯真无邪,连同她的语气一样,似乎处处都在为他着想,可处处又像含沙射影,目的只为让九方宿不再对六界出兵。 几乎是没有半点犹豫的,九方宿松开了她,转而以一种戏谑的语气反问她道:“你精心设计这场婚礼,为的就是蛊惑本尊的心智,劝本尊放了他们?” “没有,不是的……”灵十六慌忙地摇头,伸出手企图再抓住他,可却被九方宿轻轻推开。 他往后退了一步,明白她真正想要做什么后,九方宿便不再对她施以怜悯,转而以最冷漠的语气对她说道:“本尊不可能放弃六界,更不可能是因为你。” “你只是被邪神侵占了思想,可你的心,还是在我这的……对不对?” 灵十六一步步走向他,拿出了自己一直不愿销毁的玉佩,笑着说:“我知道你一直没舍得销毁它,我也是,我狠不下心,更放不下你——” 话音刚落,灵十六就被九方宿的气息逼倒在地。 手上的玉佩四分五裂,连同她的手,也被碎片穿透,留下了大大小小的伤口。 鲜血滴落在她的婚服上,瞬间同它融为一体。 同她身上用灵力暂时平息,却还是隐隐传来的疼痛感相比,这点小痛不算什么。 可当她抬头看向九方宿时,他眼底的那道无情冷酷,就像常年结冰的岩洞里最坚硬的冰柱一样。他亲手将它摘下,狠狠刺穿了她的心。 “你应该庆幸,如今大杀四方的人不是你。” 灵十六知道这是他体内的邪神在说话,同他应道:“你占据不了九方宿的,他的毅力,可比你强得多。” “哦?是吗,只是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九方宿挥了挥衣袖,随后在她面前蹲下,伸手用力握紧了她先前受伤的手。 见那抹血红为自己所有,九方宿便跟饥渴之人突然找到水源一样,迅速将她手中的血含进了口中。 “心爱之人的血,就是不一样。倘若是心头血,又会是何滋味呢?” 九方宿抿了抿嘴唇,似乎还在留恋鲜血的味道。 灵十六眼看着他眼底的猩红愈演愈烈,心中的绝望之感油然而生。 她顺着他的话说说下去,“你想尝尝我的心头血吗?” 随后,她从手中幻化出凌霄剑,以他之手,握住了剑柄。 九方宿冷眼看着她,自知她不会有这个胆量送死。他曾不止一次地窥探过灵十六的内心,她是何等贪生怕死之人,他还不清楚? “就算是神,刺穿了他的心,也是活不了的。” 灵十六淡淡说着,她握紧九方宿的手,最后一次感受他手里的温热。 凌霄剑的剑心直指着自己的胸膛,就隔了一层婚服,只要轻轻一推,它就可以轻易穿透肌肤、血肉和骨骼,直取她的性命。 她看着九方宿的脸,用他的手将剑推进了一寸。 瞬间,一股更深的红就从伤口处涌现出来,眼见婚服那处的暗红渐渐蔓延,九方宿竟变得有些无措起来,灵十六分明能感受到他手里的颤抖。 兴许,这是唯一的办法。 “九方宿,我既想要你好好活着,又希望你活得坦然,不被非议,是不是要求太多了……” 灵十六努力张着口,一边试图压制着心口快要涌上的一股恶心,想同他讲完这最后的话。 九方宿震颤着眸子,丝毫不敢松气。他想将自己的手从她那抽离,它却仿佛打上了封印一样,动也动不了。 他只能亲眼见灵十六的面色变得越来越惨白,见她的目光逐渐变得游离,再聚集不到他的身上。 “九方宿,我爱你。” 她终于亲口对他说出了这句话,从此她不会再受欺压,再被迫藏匿本能的心意。没有人会去指责她的爱,她想,她也许不亏欠任何人。 他眼看着灵十六将凌霄剑推到了最尽头,随后她的口中喷涌鲜血,整个人便无力地瘫倒在地。 九方宿也顺着她的趋势倒下,倒在了她的面前,望着她那双永不瞑目的眼睛,身体竟不可控制地抽搐了起来。 “十六……” 他的一只手永远被她紧紧地困在了没有温度的囚笼里,只能颤颤巍巍地抬起另一只手,像抗拒了所有阻力一样,艰难地来到了她面前,却始终为她阖不上那双眼睛。 “十六……” 不知喊了多少遍她的名字,最后竟连他的声音都变得有几分沙哑起来。 他还会流泪吗?只记得上一次流泪,是自己没能来得及救下她,却仍庆幸,那只是她要渡过的一个劫数。 那这次呢,是不是也是上天要他渡的劫? 他静静看着她,眼角不知莫名流下了些什么东西。 只是那东西模糊了自己的视线,将眼前的一切都染成了血红色。 六界之中最后看见九方宿的人,是浮娑。 那日,她亲眼看见灵十六自戕在九方宿面前。那摊血迹中,还有九方宿为此流下的血泪。 那一刻,浮娑的心似乎也跟着灵十六走了。 她紧忙密召回仇野,同他讲清了一切。 就在魔界势头大好,马上就要攻破冬留时,青丘之人却收到了仇野代为传达的停战协议。 尽管他们都不以为然,只将这作为九方宿的另一个把戏。 可是自那日后,不止是九方宿,就连流落在外的魔将,也瞬间隐匿了踪迹。 青丘之人不敢懈怠,除了日夜派守灵山的灵卫,灵姻召回了所有受伤士兵,重回青丘整顿,以做好准备,迎接下一个未知的战役。 没人知道冬留发生了什么,亦无人知晓灵十六的踪迹。 幽冥阁里,千岁透过生死轮,正窥探这世间正发生之事。 只是他找过深林漫野,看过湖泊长河,走过雪地平原,这么长时间过去,他甚至找不到灵十六的一点踪迹。 千岁的眼里浸满了怅然,几乎要同这无人过问的寂静之地融为一体。 你到底在哪儿呢…… 忽然,千岁的身后传来一声动静,他猛地转身,见到是九方宿时,他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波动。 “十六在哪?” “你竟还有脸面过问她的踪迹,别以为本尊不知道这些年来你在背后动的手脚。” 九方宿的话仍不饶人。他的身上似乎不见了邪神的影子,只是整个人看起来却不及当年,本该青黑的发丝间却隐隐混杂了几根白发。 千岁听了他的话,不感惊讶,只是有些不解地问道:“既然如此,你本可以揭发我,却何必要等这一切发生?” “本尊从不将你放在眼里,更不在乎你的所作所为。你自诩天道,却不能否认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也丝毫不在你的掌控范围之内。” 听了他的话,千岁如鲠在喉。 只是他还不肯放弃,接着又问九方宿:“十六在哪?我知道是你施法隐去了踪迹,十六,是不是在你身边?” 他看着九方宿,眼里残存的最后一点希望,却因他的下一句话灰飞烟灭。 “她死了。” 第193章 终有暖阳相伴 不会有人知道,他是经历了些什么,才能如此平静地将她的死讯宣之于口。 那些他抱着灵十六冰冷躯体痛哭流涕的日夜,不会为任何人所见。 从冬留宫出来后,九方宿一直没法接受她离去的事实。 他将她带去了虚无之地,路上,他一直跟她道着歉,他明知她怕冷,却还是来了这个地方。 只是九方宿需要在这引出体内的邪神。 他不要命般地剜去自己的心血,洒在了虚无之地所有没有生命的东西上面。 石头,砂砾,所有枯死之物…… 九方宿自知邪神精明难缠,可失去灵十六的心痛,却彻底将他从邪神的意识中分离出来。 为了不再受它的困扰,九方宿几乎耗尽了自己的万年修为,将体内的邪神分千百次引出到无活体的东西上。 最后,他带着灵十六的躯体离开了虚无之地,并用灵力彻底封印了这个地方,让邪神永世不得翻身。 只是带着她归隐之前,九方宿心里还有一事没有了结。也因此,他如今会出现在幽冥阁。 听到那三个字时,千岁的眼前一黑,像被夺舍了魂体一般,望着九方宿的眼里只剩下空洞。 “一切都将如你所愿。” 九方宿淡淡开口道。 “什么意思?” “本尊不会再回去冬留,也将卸下魔界之主的位置。你既一心想统领魔界,本尊便将它拱手相让。” 此前,他已传信回冬留,告诉仇野和浮娑自己一切安好,只是不堪再担此大任。他会为冬留宫选择一个更适合的主人,而后,他们想何去何从,都不必再受什么誓约的连累,世间之大,自有容身之所。 听完九方宿的话后,千岁竟自嘲般笑出了声。 他曾费劲心思,谋划一切,只为挑起神魔二界的冲突,不论九方宿敌不敌四野悟,六界都将需要一个收拾残局之人。 他不愿待在这闭塞无人的鬼界,他想得到万人的敬仰。 如今,九方宿就凭一句话,将魔界拱手让给了他。 他摇了摇头,对九方宿说:“这魔宫何时变得如此唾手可得了?九方宿,你也太高估我了,这魔界之主的位子,恐怕六界之中,只有你能胜任。” 九方宿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最后瞥了一眼他,那眼里藏着不尽的愁绪。似乎,他只能带着它渡完往后余生。 就这样,他消失在了千岁面前。 何时,九方宿也成为了如此大度之人? 千岁在心里哂笑着,随后移动脚步,动作十分熟练地从千万陶罐中找出了那个,曾经装有灵十六一缕记忆的罐子。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陶罐看了好久,他甚至不用将它反映出来,脑子里已经能将这些影像倒放如流了。 “十六,我千岁愧对于你,没法当面和你道歉,只希望,你还能记得我。” …… 一晃,人间竟已过去了数百年。 曾经至少还有个形状的破败屋子,如今再看,已被风雪掩埋在地底了。 四周的地形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树林不知在哪时轰然倒塌,打开了通往商道的视野。 九方宿站在此地,一路上能看见许多车马商队驶过,前后接壤着,源源不断输送着人间最为宝贵的东西。 何为宝贵?当是在手时不知道珍惜,失去后才幡然醒悟,人们将逝去的东西冠以宝贵之名,以兹其伟大。 九方宿回到屋子,又仔细擦拭了一遍桌椅上的粉尘,明明前不久才刚打扫过,山间的风就是如此扰人。 他走近灵十六,刚伸手想为她捋过遮挡视线的一缕发丝,却突然见她睁开了双眼。 九方宿的呼吸连同他的动作一起凝滞下来,直到看见灵十六眨巴了两下眼睛,他才深深往里吸了口气,目光一直不敢离开她。 “我怎么在这……” 灵十六揉了揉两下脑袋,随后见到面前的九方宿,立马惊坐起来。 她伸手小心抚向他的面颊,有些不可置信问道:“九……九方宿?” 话音刚落,她整个人就像团球一样被裹进了他的怀里。 灵十六有些意外,却还是同样用力搂住了他。 九方宿能感受到从她身上传出的热气,即使是在寒冬,这微不足道的热气已足矣暖化他的整颗心。 “十六,你终于回来了……” 听他这么说,灵十六赶忙抽离了他,仔细回想着之前的一切:“我分明记得我在冬留等你回来,后面……就记不起什么了。” 九方宿骗她说,当时他将灵十六给打晕了,随后将她一起带到了虚无之地,直到他将邪神从自己体内引出,才重新唤醒她。 随后她捏起九方宿的脸,一脸不可置信地说:“邪神,从你体内引出来了?” 九方宿定定点了点头,对她保证说:“它再也不会出现了。” 他再次将灵十六抱进怀里,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让她失望。 这一日,不仅是人间,六界的各个角落,都下起了一场磅礴大雪。 都说,只有在真神陨落的时候,天上之天,才会心生怜悯,降下一场大雪。 九方宿看向窗外,终于明白了千岁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逆改天命,扭转了生死轮。以他之死,向天道换回了灵十六的生。 千岁似乎在其中做了一些手脚,让新生的她忘却了那些痛苦回忆,往后的她,将带着一颗悯怀之心,替他亲自去看六界的大好山河。 此后,灵十六回到了青丘。众人都神乎其技地讶于她的出现,而眼前的她,却是逼真得不能再逼真了。 没人知道她曾走过死劫,包括她自己。 只是这些人里,灵十六再没发现灵若礼的影子。 听灵姻说,自仇野提出休战后,鉴于此前放出的魔兽四处窜逃,恐危害六界,灵若礼便自荐游往六界,铲除魔兽。 灵十六想,兴许,这是最符合她的一个结局了。 而此时,距离那场大战,已过去了快十年年。 六界的秩序重新安定,浮娑和仇野一直守着冬留,没让上界侵入分毫。 而令九方宿欣慰的,是他俩最终确定了心意,赶在九方宿回来的前一天完了婚。 而灵十六一直没忘记和九方宿的约定,基于六界安定,她和九方宿一同前往了神界,打算向神尊请愿,让她以神女的身份同九方宿联亲,以此稳固六界。 四野悟并没有拒绝,他已看过太多生灵涂炭的场面。兴许,她的此次联亲,会给六界带来一个更加祥和安宁的结局。 此后,神界掌管人、仙二界;魔界掌管妖、鬼二界,六界最终实现了二龙鼎立。 尧山外的一片竹林里,朝黎正手提着两坛酒,迈着大步往竹屋里走来。 只见里头坐着一个面容较好的女子,她看见朝黎回来,立马起身想同他分享方才在书上看到的一个东西。 随后起得有些急了,方觉肚子有些痛,朝黎立马上前扶住她,叮嘱她小心肚子里的孩子。 冬留宫里,灵十六坐在床边若有所思地踢着腿,看向一旁的九方宿,语气有些恳求:“灵姻姐姐都有孩子了,我们什么时候能有一个?” 九方宿的脸肉眼可见地浮上绯红,只听他故作咳了两声,说:“今晚就能……” 幽冥阁里,千岁正一如往常地坐在案桌上,处理那堆成山的生死簿。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坐起身来,打开了一个隐秘的隔间,从中拿出了一个陶罐。 这次,里面会是关于什么的记忆呢? 千岁好奇地将那缕记忆植入自己的脑子里,当他看清过往的一幕幕时,那双眼睛,第一次浮起了温煦人心的春光。 他笑着,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心口,他能感觉到,那个地方,正有东西缓缓地化开来。 “千岁!” 忽然,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叫声,千岁闻声转过头去,记忆中的女子,正鲜活地站在他面前。 她好像外头的暖阳春风,竟好像,不止一次地吹动过他的心弦。 千岁笑了,这一世,他兴许不会再孤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