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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宁进宫的那天是建章九年的一个秋日,紫禁城飘零的落叶扑着旋落在她的脚边,又被萧瑟凉风卷着飞远。

    沉寂两年的玉照宫终于迎来了它的新主人,匾额上錾金的大字依旧熠熠生辉,和长宁曾经来拜见长姐时如出一辙。庭院里新栽了两三株桂花,枝叶稠密,光彩夺目,如金云似的装点了死气沉沉的宫殿。

    “参见赵贵人,赵贵人万福金安。”廊下已侍立了一排宫女太监,见到她便立刻下跪请安。

    “起来吧。”长宁抬了抬手,不咸不淡地训示了两句,就命丝桐去发了赏银,移步内殿。

    只见一间阔朗明室映入眼帘,处处彩屏张护、珠帘绣幕,果然极尽奢丽。东西两侧自有碧纱橱与锦帘隔成几间雅室与暖阁。待绕过眼前丈许高的琥珀屏风,穿过几重珍珠帘幕,便见后头一间寝殿。此处虽也是金玉辉煌,但多以月白、远山紫等清雅浅淡的颜色装点,一看便知是她姐姐从前最喜爱的样式。

    绿绮看上去尤为欣喜:“这扶霭殿果真玉光照耀,好看得紧呢。看来陛下还是颇为重视小姐的。”

    长宁见四下只有她和丝桐绿绮两个家生侍女,便直言道:“陛下看重的何曾是我,不过是赵家而已。”

    她贵为荆国公府嫡三女,有一个才到军中做了昭武校尉的兄长,又有一个二姐已是汝宁郡王世子妃。更不用说那位生前就受尽恩宠的长姐赵昭仪。

    想到此处,长宁的面色不由得沉了几分:“今个儿是九月十八,你们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绿绮一时有些怔怔的,丝桐垂下头答道:“是昭仪娘娘的忌日。”

    “是啊,两年时光不过弹指一挥间,如今已物是人非。”长宁的手轻轻抚过殿内的陈设,“他们都说,长姐是得了急症暴毙,可我偏偏不信。”

    “小姐,咱们既然已经入宫,还是不要再追究此事了,奴婢只怕其中水太深,小姐要自涉险境呀。”丝桐忍不住轻声宽慰。

    长宁冷笑一声:“以我今时今日的地位去探查,自然是自涉险境。可我不会任由长姐不明不白地死去。且等着看吧。”

    主仆几人还要说话,只听外头院子里忽听到极吵闹的声响。绿绮推了门出去,只见一个穿红着绿的女子正对着殿中省的太监吵闹不休。

    “本小主可是正六品美人,和那个什么赵氏不过差了半阶,凭什么她住正殿,我住侧殿?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长宁缓缓走到门前,那女子穿了一身明艳的桃红织金团花罗裙,发髻插满了珠花。说话间,头上一对碧玉流苏钗在鬓边晃个不停,待她转过身来,长宁才看见那张含着怒气的脸,确实柳娇花艳,无愧美人之名。

    丁海禄见了长宁,忙行礼道:“赵贵人吉祥。”

    长宁看了那女子一眼,知道她便是与自己同住的潘美人,便笑着问她:“潘姐姐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在这里喧哗做什么?”

    潘云见她气定神闲,更加不知收敛:“我岂敢当你这一声姐姐!丁公公,我问你,宫中历来可有贵人就入主正殿的道理?”

    “这……这也是皇后娘娘允准过的。”丁海禄忍不住擦了一把汗,他操持殿中省上下,却从未遇到过如此跋扈的新晋宫嫔。

    “丁公公这话,便是没有先例的意思咯?”潘云打量了长宁几眼,见她虽生得好颜色,但服饰清简,心中更有底气,“赵氏,你不过一介贵人,怎敢如此僭越,我劝你还是收拾收拾,去偏殿住吧。”

    “世上竟有这样轻狂的人。”绿绮小声嘀咕了一句。

    潘云的眼神骤然变得狠厉,不由分说便拾级而上,扯了绿绮的衣袖道:“你方才说什么?竟敢对本小主出言不逊!”

    长宁抓过绿绮的手,将她护在身后,正觉得厌倦烦躁,想唤来太监将潘云扯开,忽然眸光一动,软了声音,如泣如诉:“潘姐姐,都是我的不是,只是你又何苦责打我的下人呢?如此行事,只怕坏了和睦呀。”

    “今日我便要狠狠教训她,她才知道什么叫尊卑上下!”潘云刚扬起手,就听身后传来一句淡淡的声音。

    “这位小主,请住手吧。”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是一个身着宫人打扮的女子,但穿着不凡,气度沉稳,想来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长宁见她来了,便用丝帕抹了抹眼角的泪花,亲切地唤道:“明尚宫怎么亲自来了。”

    明镜施了一礼,见她面露凄楚,心中了然:“许久未见,赵贵人吉祥,奴婢是奉皇后娘娘之命来给各位新入宫的小主送赏的。”她挥一挥手,身后的宫女便把赏赐如流水般地端进了玉照宫。

    长宁含笑点头:“多谢皇后娘娘,待来日凤仪宫拜见时,我必当好好向娘娘谢恩。”说罢又吩咐丝桐领人将赏赐登记造册。

    明镜是皇后的贴身侍女,又身为尚宫,下御六尚局,辅佐皇后管理宫廷琐事,也有品级在身。若论起尊卑,潘美人也不得不敬她三分。

    可潘云实在愚蠢,虽心中有了几分害怕,但面上还是不肯退缩:“尚宫又如何,仍是宫女而已。今日这事还没完。”

    “潘美人吉祥。”明镜转过身,“方才听潘美人说是要教训赵贵人的侍女,可贵人位分在您之上,且您并无代人管束宫人的权力。”

    她说罢,也不再与潘云辩驳,对长宁浅浅笑了笑:“贵人受惊了,此事奴婢自会禀告皇后娘娘。”

    “有劳了。”长宁微微颔首,便不再理会潘云的怒骂,径自走入扶霭殿,到东次间坐下。

    明镜对着她的背影施了一礼告退,又命人将潘美人半推半扶地带出了玉照宫。外头喧嚣的庭院终于安静下来。绿绮心有余悸,眼巴巴地望着长宁,像是有些委屈,却不敢说。

    “别怕。”长宁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她不能伤着你分毫。”

    绿绮仍旧低着头:“小姐不怪奴婢行事莽撞吗?”

    长宁端起茶碗,用盖子撇去茶叶,不急不徐地抿了一口:“莽撞?你不过实话实说,何来莽撞。”她看了一眼绿绮,“我知道你心中有分寸。再说了,潘美人这样不入流的货色又有何惧?便是她真的打了你,我也会替你狠狠打回去。”

    绿绮的脸上这才露出了几分真心的笑意:“还是小姐好,总是护着奴婢。”

    绿绮知道,她家小姐总被夫人说是性子冷酷,又太过精明。可是她不在乎,毕竟小姐待自己那样好,从不薄待半点。就算小姐对外人再无情狠辣,她也永远向着小姐。

    “只是小姐如何知道,来的人是明镜呢?”丝桐问道。

    “只听宫门那的声响便知了,如此浩浩荡荡的声势,除了皇后的赏赐,便只有荣妃了。无论是皇后还是荣妃,处理这些妃嫔琐事都是举手之劳。再者,新人入宫,自然是要给点下马威的。”长宁放下茶碗,“可怜潘美人如此张扬,只怕要被杀鸡儆猴了。”

    丝桐不由得脊背发凉,但也觉得潘云咎由自取,所以默不作声。

    绿绮满不在乎:“量她是谁,小姐住扶霭殿是皇后娘娘准许的。而且这地方从前就……”她顿觉不妥,渐渐止住了话头。

    几人相对无言之际,忽听见门口的小宫女裁云进来回话,说是西边恰春阁的付宝林来了。长宁这才依稀想起,仿佛是有个宝林也同住玉照宫。

    “让她进来吧。”

    付宝林闺名持盈,生得俊眼修眉,楚腰纤纤,此时正着了一身清水蓝的锦衣,裙踞上绣了一枝雪白梨花,更衬得她姿容楚楚,清秀颀长。她见了长宁,轻轻一笑,先已屈膝行了礼:“嫔妾给赵贵人请安。”

    长宁扫视她一眼,和气地扶起她道:“付妹妹请起,绿绮看茶。”

    宝林乃从六品,位序在长宁之下。持盈举止恭敬,仪态端庄,长宁虽不知道她的来意,但心中也略有几分好感。

    “贵人方才在院中与潘美人争执,真是吓坏嫔妾了。”持盈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还好有皇后娘娘身边的人在,否则不知要被她闹到什么时候呢。”

    绿绮奉了茶来,又安静地退下了。长宁笑盈盈地望着持盈:“潘氏不守规矩,自有皇后娘娘训戒。妹妹有话不妨直说。”

    持盈语气柔婉,令人如沐春风:“嫔妾尚在闺中时就知贵人芳名在外,如今一看,贵人果真美貌娴雅,便想多亲近几分。”

    长宁听了,也只是摇了摇头,未曾放在心上:“芳名在外?想来传言不止于此吧,若只是夸赞我的贤淑倒也罢了,最惹人厌烦的不过是那些捕风捉影的事了。”

    持盈眉间微蹙,犹豫几许才说道:“是了,贵人毕竟是已故赵昭仪的亲妹妹,昭仪娘娘生前盛眷颇浓,奈何骤然仙逝,宫中一时间物议如沸。如今不过两年功夫她的妹妹就跟着入了宫,此事的确引得不少人议论纷纷。”

    长宁不以为意,但持盈望着她的眼睛却亮晶晶的,像是含着星光一般:“不过都是闲言碎语罢了……姐姐,你可记得那年荆国公府元宵宴?”

    “元宵宴?”

    荆国公府在京中声名显赫,每每设宴必是门庭若市。她自小跟着母亲学习待人接物,应对那种场合也是得心应手。长宁又凝视了持盈片刻,总觉得有些模糊的记忆,却回想不起来。

    持盈见她不大记得,略有些失落:“那年我随父母回京探望外祖家,到了荆国公府上赴宴。可齐侍郎家的公子与我起了龃龉,竟将烛台打翻在我的衣裙上……”

    长宁听她这样说,才终于回忆起来。四五年前的元宵宴,仿佛是有这么件事。当时她长姐赵长容在宫中春风得意,二姐长华刚做了世子妃,赵家可谓门庭赫奕。

    那年,齐侍郎家的幼子对一个柔弱的姑娘无礼,又打翻了烛台。长宁眼见着火舌舔上那女子的裙摆,幸而池塘近在咫尺,于是她当即将舀了一瓢水为她熄灭。齐公子也被狠狠训斥了一番,领回家中。

    那少女几欲垂泪,长宁又携着她到自己房中换了衣物。她拉着长宁的手哽咽了片刻,又深深地施了一礼,满是感恩。事后听人说,那是同州别驾家的千金付氏。再多的,长宁已不记得了。

    “原来我与妹妹是有旧年的缘分在的。”长宁终于有了几分真心的笑意,握住她的手道,“既然你与我同住一宫,更加亲近,便以姐妹相称吧。”

    持盈也笑着握紧了她的手,眼眸里满是喜悦,不似作伪。微凉的夜风裹了庭前的桂子香吹进雕花窗子里,熏得满室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