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重回到客栈后,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躺在柔软的床上半天都没动静。
直到护院轻手轻脚地进来,唤了声:“东家。”
陈重才恍然回神,略略扬了扬眉,疲惫地想爬起来,最后还是护院搭把手才坐起。
“什么时辰了?”
“戌时三刻了。”
“就戌时了啊!”陈重揉了揉额角,“他情况怎么样了?”
护院知道他说的是受伤那位仆从,忙回道,“我们都有照看着,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大夫说,只要好生将养着就好!”
“县衙那边可有回复?”陈重又问道。
“这……还未曾有。”护院小心地打量着他的面色,“您脸色看起来不佳,是不是要请大夫瞧瞧?”
陈重摆了摆手,“不必。只是累着了,休息休息即可。”
护院见此,倒是也没坚持,转而说起另外一桩事,“方才有人给递了邀贴,让您明日去赴约。”
“谁?”陈重蹙眉,“如果是那些大夫,就按照先前定好的量,给他们每家送去,价格上就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
“带上账房,他知道如何去处理。”
陈重现在没有心思跟那些人周旋,他此次来的目的本身就是攀上安襄侯。
如今他把东西交给了萧疏隐,成功地坐上了这艘船,其他人自然也就没被放在眼里了。
更何况,现在他才是掌握这些人需要之物的主导人,对待那些大夫就没那么用心了。
护院连连点头,“这些账房先生都去照做了,但这回来的不是他们……”
听出他话话语里的异样,陈重端正态度,抬眸望来,“是何人?”
“来人自称是平阳公府的。”护院压低声音道,“还不许我们声张,把一个帖子交给我们,就趾高气昂的走了。”
他们这些人走南闯北,自然也知晓好歹,骤然听到平阳公府这样的勋贵之家名号,心中也是又惊又疑,不敢有任何隐瞒,连忙把事情都交代给陈重。
陈重几乎是听到这四个字的瞬间,立刻就坐直了身体,抖擞精神,“拿来瞧瞧。”
护院奉上纸笺。
陈重接过,低头仔细一看,先是闻到一股浅淡的竹香,竹笺触手柔软温滑,上面的字迹透骨有力。
陈重看着看着,目光移动到落款上,眼眸荡漾起一抹笑意。
“好,好!我明日准达。”
说着,他身上的疲惫似乎都一扫而空,站了起来,在屋内激动地转了一圈,最后蓦地翻起了箱笼。
开始挑选起衣物了。
“这件如何?可有显出我的稳重……不行不行,还是太花哨了……这件呢,是不是太过素净了?”
不过一会儿,床上就有好几身衣裳。
护院被他折腾得头昏脑涨,他一个大男人哪里会挑选这些,再说有件整洁齐全的衣服穿不就好了,还非要搭配这搭配那的。
莫非是要去见女人,才这样儿讲究?
好在陈重很快就挑选好了,“哎呀,这一时半会也没办法去做新衣裳,罢了,就这身吧,好歹是端庄的。你去找店家熨一熨,给点赏钱。”
护院得了命令,拿着衣裳,逃一般地窜了出去。
陈重方才激动的兴致却骤然有些减退,其实他还有些迷茫。
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他也自诩对李玉珠和沈隽意有所了解,李玉珠的反应,也早就在他的算计之中。
可沈隽意以前到底是孩子,孩子哪怕曾经如何调教,但太过具有可塑性了,在成长过程中,难免性子就会有变化。
沈隽意亦是如此。
他的确长成了陈重曾经想要养成的端方君子的模样,为人内敛沉稳,谨重冷淡。
可当真正碰上这样的人时,陈重却感到吃力。
沈隽意太过聪明,一点点细微的风吹草动和情绪变化,他都能捕捉,甚至连提出来的问题都格外的犀利尖锐。
陈重应付得捉襟见肘,只能以装傻来应对。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早知道如此,当初合该……”
想起赵姝妍的话语,他心中涩涩然,可话语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苦涩一笑,抬手遮掩住眼帘,喃喃道:“果然啊,我这样的人,难免就成不了大事……”
“总是瞻前顾后,以为是善心,结果却是给自己增添难题……”
可要是真的重新来过,他还是会让沈隽意识字读书的。
可以说,沈隽意那样通透聪明的人,就像是雏鹰稚狮,总是会无师自通,就好似蒙尘明珠,自行绽放出他的光彩光芒。
这是旁人如何都干涉不了的。
就如同命运一般。
陈重有时也感觉都无能为力。
他深深地呼了口气,躺了许久,才爬起来去洗漱。
翌日,县衙那边出乎意料的传来了结果。
“……据说那两个都招了,真的是不知情,县衙被派人蹲守了,也跟周边的住户了解过情况,最后还真问到了一个特征。”
“当时那个接头人虽然打扮得严严实实的,但有一个地方总是露着的……”
闻言,陈重也骤然反应过来,“是手!”
“对,没错,就是手。有人觉得他穿得奇奇怪怪的,唯恐是人贩子,就特地盯着多看了几眼。”
“然后就注意到对方虎口的位置有个黑痦子,大概这么大,颜色呈现黑褐色,很是显眼。
“现在县衙派人来问,可要悬赏?”
县衙财政吃紧,只能一点点排查,工序会慢很多。
可一旦悬赏,就会调动很多民众的积极性。
但悬赏的金额太低,难免就没什么用,而要是金额庞大,那就需要支援了,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当事人自己支援费用。
所以,才有此一问。
陈重这次险些丧命,他亦是不缺这点钱的,故而当即道:“悬赏!直接把银子送过去,对了,还有我带来的一棵百年人参,也给朱家送过去。”
“听说朱少夫人才生产完没多久,想来是需要好好补一补的,莫要怠慢的。”
“是。”账房先生拱手应着,抬头看向陈重,“东家今日打扮得格外隆重,想来是要去会见重要贵客,那我就不打扰您了。”
陈重笑了笑,“是啊,这可是我人生中难得的重要时刻了。你且忙,有事你且拿主意,拿不定的待我回来。”
“是。”
陈重起身出去,走了两步,他又返回来,在箱笼里拿了些什么,这才又匆匆忙忙地带着护院离开。
等他着急忙慌地赶到郊外雅庄时,就见院内曲水流觞,景色雅致,流水淙淙,廊下亭内坐着一位优雅少年郎。
陈重心中欢喜又激动,他忙整理了下衣裳,然后在仆从带领下,一步步走向了水上亭楼。
凌降曜正在静静品茶,虽然表面看着平静,但他心中却很是烦闷难耐。
他甚至有些后悔,早知道如此,当初就不该非要争一口气,想拜在上官鸿名下。
这样一来,他就不会来柳城,更不会碰见沈隽意等人,也就不会有牵扯出后面的这一系列事情了。
同时,他心里也很是着恼凌崖迟。
若非是他跟来柳城,然后撞见沈隽意后,就偏要寻个答案,还给谢家递消息。
那么,谢知彰不会来,更不会有后来那般细致的调查……
可以说,这一切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依然会是高高在上的平阳公世子,过着散漫奢靡的生活,顺顺当当地继承平阳公府。
而不会如现在这般,仿似一只随时担心被一脚踹开的丧家之犬。
惶惶不可终日。
甚至还得为自己的未来,步步为营的博弈算计。
凌降曜心中着恼愤怒,可却也明白。
现在再想这些,已是无济于事。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底都是一片冰冷。
“世子,陈东家到了。”
仆从的声音唤回他的心神。
“下去吧!”
凌降曜转眸望来,目光清凌凌的落在陈重身上。
陈重虽然已年近不惑,却保养得极好。
无论是面容还是身形,都跟青年时不曾有太大的变化。
气质虽然有些许迥异,却因为多年读书,也比平常商贾更多了几分书卷气,也就更增了几分温文儒雅。
陈重感知到他的目光,心神一定,上前拱手一礼,笑道:“陈重,见过世子爷。”
他弯腰,几乎成了九十度。
但凌降曜并没有立刻喊他起来,目光在他头顶逡巡片刻后,才懒懒地开口:“坐吧!”
陈重心里的激动已然消减了许多。
与此同时,他的心中涌起了莫名的困惑。
“是。”
他在凌降曜对面落座,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凌降曜端起茶盏,浅浅品了一口,淡淡道:“尝尝,今年新送来的红茶。”
陈重笑了笑,也跟着尝了一口,“入口醇厚,回味有甘,很有秋日的繁重之感。”
“你若是喜欢,回头就拿些回去吧!”
凌降曜今天显得格外的好说话。
陈重受宠若惊,虽然不解,但他很是捧场地拱手道,“多谢世子,多谢世子。”
寒暄了两句过后,陈重见凌降曜一直态度懒懒散散的,不提主题,他迟疑着,主动提及道,“世子爷,不知道您此次寻我来,所谓何事啊?”
毕竟,他跟凌降曜几乎是不曾有过接触。
凌降曜这才略略掀起眼皮,单手托着腮,慢慢吞吞地打量着他。
半晌,才幽幽然开口问道,“你的真名叫什么?”
陈重一愣,抿了抿唇,谨慎地笑了笑,“世子爷,您是在说什么?鄙人姓陈,名重,是来自幽州的药商……”
凌降曜扯了扯唇角,目光冷冽如刀,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神色凛凛。
“你这个人,不老实。”
陈重被说得不大高兴,但考虑到眼前人的身份,他又深深吸了口气,勉强挤出一抹笑容。
“世子爷,我真的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你我之间,不曾有过深交,何以给我下这般定论……”
“这话不对。你前日不是才去拜访我三叔吗?”
“那时,咱们不但认识了,还吃了顿饭。按照圣人的说法,咱们已经算是半个朋友了,我对你亦是有了些许了解。不是吗?”
凌降曜低头喝了一口茶水,浅淡道。
这一切跟陈重想象的父子重逢,不大一样。
虽然他也的确没想过跟凌降曜去相认。
但如今的种种,却偏偏让他感觉很是怪异。
陈重呼了口气,暂时只能顺着凌降曜的话道:“……是啊。”
“我前些日子就听说过凌三爷夫妇在此,就特地来拜访。当然,也有因为刺客之事,让我心中惊恐。”
“听闻三爷跟县令熟悉,就想着让三爷帮忙一二,让县令大人能够早日帮我找到真凶。”
闻言,凌降曜的动作一顿,摩挲着杯壁,慢慢问道,“那么,现在找到了吗?”
“已有眉目。”陈重扯了扯唇角,“还在搜查当中,多谢世子爷关心了。”
凌降曜斜睨着他,也没有追问,而是又起了另外一个话头。
“你那日跟赵姝妍聊了什么?”
“什么?”
“那日你跟我三婶在后院嘀嘀咕咕谈论了何事?”
凌降曜当日没有问询到内容。
赵姝妍此人看着温温柔柔的,像是一尊菩萨般慈悲温和,但内里却是是一条藏着毒牙的蛇。
他三叔一世聪明灵透,偏生撞到这样一条美女蛇手里,被耍弄得团团转,还不自知!
凌降曜对此,很是嗤之以鼻。
陈重拿捏不住他的态度,以及到底知晓多少,所以回答得也很是保守。
“……就是些家常叙话。三夫人还让我给家中带些平安话……”
凌降曜不耐烦听这些没用的搪塞之言,想起昨日在街上看到他与沈家亲近的画面,他心中就烦闷得很。
他骤然坐直身体,脸色一沉,冷冷地上下扫视着陈重,出声道:“陈重,不,我应该叫你沈廉信的。”
“我耐性素来不好,你最好实话实说为好!”
听到凌降曜骤然叫破自己的真名,陈重几乎是瞬间就站了起来,眼底闪过惊愕。
半晌,他才像是反应过来,咬了咬牙,老半天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世子爷,您在说什么?”
“沈廉信,你不必在我跟前装腔作势了。”凌降曜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