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位前夕·1
自从皇帝陛下抱恙、太子监国以来,京中有点风声鹤唳的意思。
太子和太子妃已经搬到了玉芷宫,太子府现在是杨夫人和张夫人守家,有刘姑姑、齐姑姑帮衬,都循旧例,没有大出入。
毕多仪生产那日,巫明丽趁夜回来了。
她带着一摞有一摞奏章和上书,守了毕多仪一宿一天,得知她母子均安方回宫继续处理政务。
小皇孙出生后满月,太子府低调地办了酒席,只邀请了极亲近的人。
是日,毕首辅亲临,探望孙女。
对于一个身处朝政旋涡中心的首辅来说,这真的很稀罕。
只是太子侧妃生下了太子的第五个儿子,毕首辅并没有必要走这一趟,可他偏偏就来了。
并且亲手交给毕多仪一盒秘药。
“这一盒都是有助于女子调养身体的养血养气的良方药。”毕首辅说,“你和太子妃都有气血虚的毛病,便吃着养身罢。”
言语态度,满满都是关怀。
毕多仪因怀孕生产,略微丰满了些,面有满月之态,颇觉珠圆玉润。
她将盒子打开看了看,又合上,总是严厉地板着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既然是好东西,祖父留着给堂哥堂嫂吧。堂嫂产后血虚多卧床,这是正对上了呢。”
毕首辅依然端方:“阿质!你堂嫂尚未及恭人,怎配用这个!”
“是啊,堂嫂还在吃生子方呢,怎么能用这与生子方相克,吃了会虚耗死人的‘良药’呢。首辅相公,您是不是忘了,太子府里呀,自从我妊娠以来,只有一个人还会吃生子方,这个人是,太子妃姐姐。”
毕多仪将药盒重重地塞进祖父手里,“首辅相公要不想一想,我怎么会知道的?从那个‘擅长调理妇女、求子灵验’的道姑进京,您就在谋划了,您谋划得真长远,可是这一举一动,都被人看着呢。”
毕首辅被揭穿心思,只觉得惊恐,但并不打算放弃:“质儿!此计不行,再寻别的方法。你在她身边,一定能找到机会!你应该懂得祖父是在为你谋划!太子继位,你最多也就是个贵妃,你的儿子,也不是中宫嫡出!他年立储,你的儿子非嫡非长,排行第五而已!但你若是皇后,他就有了计较的资本!”
毕多仪早知这条,但觉得很没意思起来:“蜀王和周王,倒是中宫嫡出,吴王和忠勇王,排行倒也在前,最后谁是太子?首辅相公到底是在对谁不满?阿鳐玉质美材,若茂儿没有远胜过他的被立贤的本事,这个太子之位不要也罢。首辅相公有本事,就去前朝为茂儿谋划,后宫的事,不要插手。孙女我,还不想死呢。”
——
禅位前夕·2
毕多仪和毕首辅不欢而散。
送走祖父后,毕多仪去看望了儿子茂儿,然后回房梳洗,她坐在妆镜前,望着琉璃罩里的灯火出神。
松风和佳桂服侍她更衣就寝,松风非常识趣,给毕多仪卸下钗环后就出去了,留下佳桂一人近前侍奉。
佳桂偷偷从镜子里窥视毕多仪,感觉小姐和以前一样,板着脸不苟言笑,但佳桂有点心惊胆战。
毕多仪很不开心,非常不开心。
她不高兴什么呢?
佳桂劝道:“首辅相公总是为了主人好的。”
毕多仪意兴阑珊:“是吗?我怎么看不出来呢。生产多痛,坐蓐期多狼狈,太子妃姐姐,守了我一天一夜,念了我一天一夜,政务繁忙也时时来问,记得我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自己吃了一口暖锅觉得好,便送来给大家一起吃。而首辅相公呢?今日终于来了,却无一语问我。他唯一拿来关心我的,却是要借我的手,去——”
去害巫明丽。
明明是他自己想谋算太子之位,却要把下毒这事送到毕多仪手上,借毕多仪的“好意”去谋。
万一事败,他割席就行了。
毕竟没了太子妃,只剩太子,太子府里剩下的人很好操纵摆布。
太子妃在毕多仪收到家里送来的生子方之后,很快就把那个“颇有灵验”的道姑查得一清二楚。
还特意叮嘱过她们,要弄什么药吃,得先问过大夫,以防相克相畏。
太子妃身边有王不泊等一堆名医,想通过下药达到目的,祖父想的未免太天真。
不,他可能想到了,但是觉得,万一呢?反正事败也可以割席。
他还管她叫“阿质”。
毕多仪眼中噙出泪花来,她垂下眼帘,却对佳桂说:“祖父叫我,阿质。可是,这明明是堂姐的小名。我的小名是,阿度。我的名字,仪,度也,法度。‘六曰无射,所以宣布哲人之令德,示民轨仪也’(注)。他不记得了。”
佳桂赶紧递帕子擦拭眼泪,毕多仪按着额头,长叹一口气,想起七月里太子妃进宫侍疾期间,家中发生的一件小事。
——
禅位前夕·3
去年七月,祸已母亲宝华孺人的娘家人又找来了。
毕多仪不太好管这件事。
当时皇帝重病,太子和太子妃都在侍疾,太子妃让她守好门户,而京城局势紧张极了,稍不注意,就会一步踏错满盘尽输。
贺家人闹起来要见姑娘,毕多仪既不是祸已的生母,也不是她的嫡母,她不太好管这个女儿。
所以毕多仪打算拖。
反正祸已每天寅时过半就要起床出门,下午申时过半才能到家,期间还有阿鳐作伴,贺家人只是农户,很难突破王府的层层守卫伤害他们。
毕多仪想着,反正贺家人上门,只是想借宝华孺人沾光,给他们家的儿子和孙子谈个好亲家、好出路,她倒也不是不能办。
毕多仪自幼接受教诲,看不得这样一己私欲伤公的事儿,但她也知道这样的事很常见,随便找个地方打发了,过几天等巫明丽回来,再以“这不是我的主意”为由,处理掉,也就完事。
不过,还没轮到她出手,祸已自己解决掉了。
贺家人拦路的第三天,祸已撇下哥哥,领着丫鬟侍卫去见所谓的外公外婆。
七八岁的孩子,个头只有那么一点点,却小大人似的和他们周旋。
贺家人见面先哭,说她生母是贺家的女儿,不是王妃,让她不要被王妃欺骗了,是王妃害死她母亲,就为了抱养她
祸已说:“这不对呀,母亲娘娘要害也害张娘娘呀,张娘娘没有娘家人,不会找上门,生的又是长子,那抱了去才有用呢,抱我一个丫头有什么用?不还有你们找上门么。”
贺家人被人指使来的,哪里知道这些,他们被难住了,试图辩解:“许是害死你母亲的时候,还不知道你是女儿。不然,你妈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难产死了!”
祸已继续摇头:“不对不对还是不对,我懂事的时候就知道家庙里排位上的孺人娘娘才是我亲娘,而且接生大夫都说,当时母亲娘娘差点就把我绞死了换我亲娘活命呢。母亲娘娘才不想抱养我。”
贺家人也好,伺候的丫鬟也好,侍卫也好,担心妹妹所以偷偷跟过去的阿鳐也好,都傻眼了。
祸已原来什么都知道。
祸已继续问:“你们既然是我的外公外婆,那可知道我娘叫什么名字?我娘亲的娘亲,叫什么名字?”
贺家人继续傻眼,他们这次做足了功课,知道那丫头埋在雍州寺,可丫头叫什么名字,真不记得了啊。
祸已又问:“既然是来认亲的,给我带了什么礼物?”
贺家人还在傻眼,他们来认亲,是为了要好处,可不是为了给好处啊!
他们特意挑的王妃不在的日子来的,就是为了绕开她好哄骗这个丫头,怎么这丫头这么不好骗呢!
贺家爹凭着十几年前的记忆瞎编:“你娘……你娘……叫,叫燕儿,对,燕儿!”
“什么燕儿雀儿,你给我娘取名叫来娣!”祸已翻脸了,“说是来认亲,一来就诬陷我的嫡母,又不知我生母是谁;说是要好生亲香亲香,却连见面礼都没有。王姨娘的娘家哥哥每次来,还带自己做的小菜呢,你们连个鸡蛋都不带,想认亲?我李家女儿缺亲戚吗?我看是你们要认个蛋!”
贺家那个考了几年还没考上秀才的小儿子从没被人这样嘴过,当时就要上去打祸已。
祸已,晋王府的大小姐,比螃蟹都能横,比变色龙都能翻脸,李琚、丁续、丁武、于青、罗镇北、杨忠国、李道义、高相公……等一群武将悉心栽培出来的小霸王,哥哥妹妹弟弟们捧着哄着长大的天魔星,还能被一个书生为难?
现场给大家伙表演一个哪吒闹海,把贺家全家打了。
最后善后的人是阿鳐,他怕妹妹打外公外婆的事传出去不好听,赶紧将这事捂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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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位前夕·4
祸已都明白的道理,毕多仪当然也明白。
嘴里说着喜欢不要听,要看他(她)的心在哪、时间精神在哪、钱在哪。
毕首辅连她的名字都叫错了,他真心爱这个孙女吗?
他的一举一动,又何尝考虑过她呢?
他知道她和巫明丽的关系并不差吗?他知道如果巫明丽死了她也会很伤心吗,他还试图哄骗她,让她去动手。
那个皇后之位,听起来很美,毕多仪不敢说自己没肖想过,但是毕首辅是为了她去谋划的吗?不,他是为了自己。
她和巫明丽两败俱伤才好呢,将来才有毕首辅独揽大权的机会。
毕多仪略带哽咽地说:“真是没情意啊。”
佳桂不解其意。
不过,她今天也很意外。
毕家一向家风严明,真的做到了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家训几十条,条条教做人。毕家男不纳妾,女不二嫁,明礼守法,规行矩步,几十年没有分毫差错,再厉害的对手都抓不到毕家半点把柄。
自家小姐也一直是这样要求自己的,就算是来到了活泼开放的晋王府,毕多仪一直这样严格地要求自己、晋王和仆从,家里井井有条,十分安定。
没想到毕首辅会提出这样的事。
毕多仪最后总结说:“假仁久矣而无归。‘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家必闻,在邦必闻’,‘折节力行,以要名誉’,‘矫情饰行,以钓虚名’,何莽、广之属,吾不能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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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位前夕·5
毕首辅和毕多仪不欢而散之后不久,皇帝陛下正式禅位给太子。
新帝与门客们商量过后,为表诚心,只与太子妃一同搬到了玉芷宫,其他侧室,暂居王府。
又过了一段时间,众人的名分也都下来了:以顺侧妃为贵妃,杨夫人为德妃,张夫人为贤妃,青夫人为淑妃,剩下有孩子的良娣们为嫔,无子有资历的为婕妤,其他的都是贵人。
虽然尚未搬进皇宫,但是所有人的份例已定,从这一年的春天开始,大家的吃穿用度、丫鬟的数量和月例,就都按分位拨给了。
毕多仪注意到,她虽然位在贵妃,但是皇后给她额外加赏了一些,大约等同于皇贵妃。
毕多仪略有疑惑,直到她翻到额外加赏的份例里有一盒调养气血的药。
皇后委托大宫女白羽亲手捧来,还带话说:“主人说,贵妃娘娘执掌宫务,劳心劳力,怕亏了气血,特意让王大夫开方,太医署配的药。主人说,这个比外面的好使。若吃着有效,方子在这,以后贵妃娘娘自己去配就好了。过一年半载的,再把脉,还能调整。”
听着只是再寻常不过的话,可毕贵妃有那么一瞬间,汗毛耸立。
那晚只有她和祖父说话,四下无人,再没旁的。
皇后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
【作话:注1和2引用,论语和史书都有选引。
其实是两个姑娘摆脱极品家人的片段。
另外最后一问不卖关子,女主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