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冰娘替秦长风上完药,退出了里间,彼时,溶月挨在外间的软榻上,正睡得朦朦胧胧。
“姑娘,主子喊您进去。”
“哦。”
她半眯着眼,糊里糊涂地往里去,走了两步,冰娘喊住她:“姑娘,主子伤得不轻,请您留心些。”
困意骤消。
这厮和她胡闹半宿,身子强壮一如往日,她还以为他受得是轻伤。
“三殿下伤得多重?”
“回姑娘,那一箭来得极凶险,若不是主子刚巧下马,幸运地避过要害,这一箭已把主子一箭穿心。”
眼前忽而闪过秦长风中箭,甩下马背的一幕,她心下一冷,掐着掌心,沉声问:“是谁要杀他?”
“姑娘若想知道,可以问主子。”
“我知道了。”
她深吸一口气,待心绪回稳,才走进里间。
秦长风披着青丝,歪在榻上,身上新换了一身白色桑丝中衣,因料子极薄,能隐隐看见左肩布条上的血色。
这血色离心脏寸余。
“顽顽,过来。”
她白了他一眼,盘上临窗的坐榻:“伤口疼吗?”
“疼。”
“疼才好,省得三殿下以后再胡闹。”
“就算疼死,某也愿意。”
“三殿下——”她气到握拳的手更紧,紧到指尖刺破掌心皮肉,“您若再不正经,小女回去了!”
秦长风眼角一斜,眉角之间的风情因为心情愉悦,显得别样的娇媚,然后,他乖乖巧巧地应了一声:
“哦。”
她心绪间的怒意,立时因眼前人的嬉皮笑脸,似翻江倒海般汹涌,她真是恨不能立刻拂袖而去。
奈何,她舍不得。
“是谁伤了三殿下?”
“西汉七皇子。”
“先前要杀三殿下的也是他?”
“恩。”
秦长风聪慧似妖,七皇子总想杀他,他不可能不防,先前他次次都能洞察先机、避过杀招,为何这一次失察了?
“不对。”
“哪里不对?”
夜灯下,秦长风的脸苍白地厉害,昏黄的烛火在他脸上摇曳,衬得他像是一支开在黄泉边的曼珠沙华。
“冰娘说,山中的那一箭来得又快又凶险,若不是三殿下刚巧下马,此刻,殿下已经横尸在地。”
“的确是上天怜悯。”
“小女不信巧合。”溶月越发笃定心中猜测,“小女以为三殿下能避过杀招,是因为殿下知道有人要杀您。”
“咳——”秦长风急忙抬袖,想要掩去眼底闪过的一丝心虚,然,溶月还是看见了,“为什么?”
“唉……”
秦长风长叹一声,一边忍不住大赞顽顽聪明,一边又觉得她太聪明了,叫他想多装一会儿都难。
“临漳邀某狩猎,是突然起意。”
也就是说,除非临漳把消息漏给七皇子,不然,七皇子的人不可能守在林中,等着射杀秦长风。
“因为三殿下不肯交出除掉左相的证据,世子和江太尉不满,想要借着七皇子的手,杀了殿下?”
“恩。”
“三殿下既什么都知道,为何还让自己挨了箭?”
“盈满则亏。
这段时日,某处处强势,压得临漳、江太尉喘不过气,若这里是西汉,倒也无妨,可这里是南唐。”
她心里的怒意,瞬间消融。
若非西汉不来接人,秦长风不会展露锋芒,他会像南唐百姓称赞地,“君子不争”般地回去故土。
偏偏,事与愿违。
他不止露了锋芒,还为她露了狠绝,若叫天子知道他的城府,即便西汉来接人,天子也不会让他顺利回到西汉。
所以,他必须挨上一箭,如此,才好叫临漳、江相宜知道,他不是战无不胜。
她忽而眼眶一热,一颗泪珠凝在眼角,溢出眼眶,秦长风快走到她身边,温柔地拭去她的泪滴:
“顽顽,不哭。”
她哭了吗?
溶月伸手,摸到一点湿,她恨恨地瞪着秦长风:“谁让殿下过来的?请殿下回床榻躺好,不然,小女——”
“好,某回去。”秦长风立刻松开手,慢悠悠地踱回卧榻,边走还边叹,“可怜某一片痴情,却是喂了——”
“喂了什么?”
“美人。”
“哼!”
待秦长风靠回卧榻,溶月接着问:“若临漳邀殿下是临时起意,殿下又是怎么知道山中埋伏了杀手?”
“顽顽觉得呢?”
她又不是神,怎可能什么都知道?!
等等——
“难道是杨才子?”
“唉……”秦长风又是一声长叹,“顽顽,幸亏是某得了你,不然,某这会儿真要横尸荒野了。”
“杨才子怎能知道这等秘辛?”
“他不能,但他进献的美人可以。”
“殿下是说,绿竹近来都在伺候临漳?”
“恩。”
“杨才子为什么会救三殿下?”
“自然是因为某救过他。”
不对。
天下不少受人恩惠,涌泉相报者,但,绝不包括杨柳新,这人不管做什么事,必定是有所图谋。
先前进门的时候,他好像对秦长风说了什么……
“三殿下该不会知道春闱考什么吧?”
“咳咳咳——”秦长风低眉,咳了好一阵,咳完了,他虚弱地倒上卧榻,“带伤宣淫,果然要不得。”
“……”
“某要睡了,顽顽过来陪某一起睡。”
“不陪。”
“狠心。”
“……”
秦长风哪里是想睡,他是在逃避问题,但,他的逃避却告诉她,他不仅知道春闱考题,还把考题告诉了杨柳新。
可他又是从哪里得知的?
未等溶月想出答案,卧榻上传来一阵鼾声,秦长风睡着了,她轻手轻脚地步下软榻,走到卧榻前。
这人的脸越发白了,白得能看得见皮下的青筋,她忽而生出一点心疼,不由地蹲下身,趴在卧榻一侧,无声地看着他。
看着看着,她闭上了眼。
梦里,银丝般的雨从天而落,她孤独地横在一叶扁舟,不远处,一个绿意盎然的小岛若隐若现。
过了一会儿,扁舟飘到小岛旁,她伸手,想要抓住河岸,上岛,可河岸比她以为地远,她够不着。
正此时,凌空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一个身长似竹的人立在岸上,笑盈盈地说:“顽顽,过来。”
“三殿下?”
溶月喊了一声,睁开眼,她不在船上,而在一张榻上,青色的罗帐低垂,身边空空,不见秦长风。
林缨撩开帘帐:“姑娘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