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向河夫妇听说儿媳妇流产,气得两天茶饭不思,他们准备带着孙子柏果去省城看望金玉果。
柏向河就来到落雨河乡街子上准备购买两张去县城的客车票,他们计划到县城后再搭乘长途客车去省城。
不料,最近两天从落雨河乡去往县城的客车票都已售罄,柏向河就急得团团转,他准备去乡政府找柏灵想个办法。
柏向河背着手从街的南头往北走,迎面碰着一个佝偻着背的老者,他感觉有些面熟,但一时半会又想不起他是谁?倒是那个老者开口叫他:“向河老弟,你这是要去哪儿?”
柏向河这才猛然想起他是柏灵的初中班主任古老师呀!他忙伸手去拉住古老师的手说:“古老师,你看我这个记性!唉,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拿架子’,你还好吗?”
古老师说:“都老了,哪还有从前那样的记性。”
柏向河感慨地说:“古老师,几十年不见,但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的恩情呀!”
古老师说:“哪里话,买你一背篓红苕,你还给我背到家呀!”
柏向河赶紧掏出一支纸烟递给古老师。
古老师摆了摆手说:“早戒了,身体不争气,医生不准再吸。”
柏向河问古老师身体怎么了?
古老师用手指了指胃的位置说:“这儿不争气。”
柏向河不明白,就问:“咋回事?”
古老师的眼泪就流出来了。
柏向河连忙扶住古老师问:“古老师,你到底生啥病?”
古老师叹了一口气说:“绝症,胃癌晚期。”
柏向河的眼泪也流出来了,他怎么也不相信这么善良的一位老哥哥竟然会得胃癌。
古老师抹了一把眼泪说:“向河,二十年前我在这个地方给你说过一句话,你还有印象吗?”
柏向河点了点头,说:“老哥哥,你的恩情我没齿不忘呀!”
古老师说:“唉,你咋老提什么恩不恩的,我只不过是买了你一背篓红苕!”
柏向河说:“老哥哥,你那哪是买我的红苕,你那是救我的命呀!”
古老师说:“一切都过去了,你现在不是还好好的吗?咱们老百姓过日子就得这样,再大的困难只要挺过去就好了。老弟呀,我是后来才知道柏乡长是你风雪夜捡养的孩子,你的心比菩萨的心还慈祥!”
柏向河说:“老哥哥,那是命呀,合该灵灵有救。你不知道,那天晚上我的右眼皮就像扇蚊子一样跳个不停,就总想往外跑,不曾想那里有一个可怜的孩子在等着我救她!”
古老师说:“唉,都说唯心主义是糟粕,但唯物主义对这个事怎么解释得通呢?看来,这就是命中注定,注定你是柏乡长的救星呀!”
柏向河点点头,说:“是呀,我想也是这样。否则,那条路晚上很少有人会走,如果没有人从那里通过,三个稻草垛哪能遮挡得住强劲的暴风雪!”
古老师又说:“听人说你儿子当年考取一所重点大学,他为什么没去读?”
柏向河说:“老哥哥,说来话长。”
古老师就说:“如果你不忙,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你给我说说。”
柏向河早就忘记自己要去乡政府找柏灵,就找了一个土台子与古老师坐到一起,他们像小孩子一样手拉着手、肩并着肩。
古老师说:“老弟,你给我说说,你儿子为啥没去那所重点大学就读?”
柏向河就把柏仲的遭遇告诉了他。
古老师沉默了很久,欲言又止。
柏向河点燃一支烟抽着,他回想起自己用电三轮送儿子去县城的那一幕——哎呀,往事不堪回首!
古老师指着波光粼粼的落雨河说:“老弟呀,你看落雨河多美!”
柏向河说:“是呀,像一个懂事的孩子。”
古老师说:“落雨河滋养着成千上万的人,有好人,有恶人,它不像一个懂事的孩子,倒像一个不分青红皂白的蠢物。”
柏向河不解,问古老师啥意思?
古老师挥手一指说:“老弟,有句话我逼在肚子里一直很难受,早就想告诉你,但总觉得于事无补反给你增添烦恼呀!”
柏向河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发,说:“老哥哥,你有啥话就说吧?我们都一大把岁数,还有啥大风大浪没见过。”
古老师揉了揉胃,柏向河猜他的胃此时可能在剧烈疼痛,就说:“老哥哥,要不我送你回家?”
古老师说:“我就是故意出来看看落雨河,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走出过家门,今天感觉精神好些。”
柏向河的心马上收紧,他从古老师这句话中感到一丝不安和恐惧,他知道久病之人突然“新鲜”意味着“回光返照”。
古老师一边揉胃一边说:“老弟呀,我说的话你都不必当真,你就当是听个故事,千万别往心里去。”
柏向河说:“老哥哥,你有什么话就尽管说,我今天什么也不做,就陪你说说话,说你想说的话。”
古老师高兴地握了握柏向河的手,柏向河感到古老师手上的劲和一个两岁孩子差不多。
柏向河就问:“老哥哥,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你就尽管说。”
古老师猛地打了两个嗝,柏向河闻到一股腐臭味,但他装着什么也没闻到。
古老师的额头上泛起一层毛毛汗,柏向河就说:“老哥哥,要不我送你回家吧!”
古老师说:“我要等着看看落雨河的晚霞。你知道吗,晚霞倒映的落雨河像流淌着的鲜血!”
柏向河忐忑不安起来,他想找个人给古老师的家人捎个口信,他猜古老师一定挨不过今天!
古老师说:“老弟,你怕血吗?”
柏向河说不怕。
古老师又说:“那就好,那就好。”
落雨河静静地流淌着,天空飘来几朵白云,再过半小时太阳就要从红山顶爬过去,金灿灿的晚霞就会倒映在落雨河上。
柏向河一再催促古老师回家,但古老师就是不走,柏向河就祈祷那几朵白云赶快飘走,他希望古老师一直看到的都是青腚腚的落雨河。
古老师又打了两个恶臭的嗝!
柏向河看到太阳穿过那几朵云,洁白的云朵像换上彩色的霓裳。
这时,古老师诡异地说:“老弟,是我害了柏仲,我有罪!”
柏向河大吃一惊,说:“”古老师你这是什么话,我们一家感你恩都还来不及呀!”
古老师喘着粗气说:“真的,真的是我害了你的儿子柏仲,是我将他的录取通知书扣下一个月,是我害了他!”
柏向河简直不敢相信,他以为古老师是在说胡话,就说:“古老师,我送你回家!”
古老师说:“不,我要等着看晚霞中的落雨河。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要把话说完。”
柏向河就说:“老哥哥,你说吧,我听,我听。”
古老师说:“柏仲怕邮递员找不着你家,就把寄递录取通知书的地址填成我家。我收到他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后,我看到那是一所华中某重点大学,我就想你老弟哪有钱供他去上那样的大学,即使你砸锅卖铁也凑不够那一大笔报名费,何况还有其他的费用,我亲眼看着两名学生家长因凑不够学生的学费而上吊自杀,我害怕你老弟也被逼上绝路呀!”
柏向河半信半疑,问:“老哥哥,那为什么柏仲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是由两名公安送到我家?”
古老师说:“后来,我想这样做太对不起柏仲,就在报名截止日期快到时才往你家里送,偏巧那天我有点拉肚子,我看到派出所的人也往你家的方向走,我就托他们顺路将那份录取通知书捎去你家,并告诉他们这个录取通知书我刚收到,报名时间快结束了。”
柏向河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说:“老哥哥,你现在才是想让我上吊呀!”
晚霞中的落雨河像极了一条红丝带。
柏向河抬起头看古老师时,古老师的嘴角似有血流出,人却永远去了另一个世界!
柏向河发逝,古老师今天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会告诉别人,他知道古老师是为了救他的命,谁能保证当年柏仲按期收到那份大学录取通知书,他们家屋里的横梁上不会用尼龙绳挂着一个人——是他,还是柏仲他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