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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伽蓝问策

    日上三竿,常州刺史裴鲤才刚刚从睡榻上醒来,又喝了一碗下人奉上的鲫鱼汤,这才缓过劲来。

    放下空碗,裴鲤不由得感慨了地摇了摇头,说道:“匆匆岁月,从来不饶人半分。”

    昨晚宴饮,郎官清和羊羔酒轮番来过,三巡未到,已过知天命之年的他就败下阵来。

    而宴会主人,那位刚至而立之年的玄撼将军,自始至终与众宾客把酒言欢,据说宴后还无需他人的搀扶,亦能纵身一跃跨上那匹新得的特勒骠,前往折冲府大营,把例行巡营事务干完。

    喝了醒酒汤,裴鲤倚靠着榻上的软囊看了会儿书,觉得脑袋彻底清醒了这才起身。

    “来人,更衣。”

    裴鲤吩咐了一声。

    很快就有仆僮步入卧房,伺候他穿上了直裾长衫和十方鞋,又为其头上戴了顶硬角的幞头。而只瞧这身打扮就能看出来,这位裴刺史并不是想要去衙署正堂处理公务,反而更像是要去丛林寺庙礼佛求缘。

    事实也的确如此。

    裴鲤一个人从后门离开了刺史府,骑了匹枣色的良驹,一路打马向西,不多时便来到了常州府城里香火最旺盛的玉佛寺。

    进庙烧香,他同样走的是后门。而不像那些虔信居士们似地,进门就先去参拜大雄宝殿。

    进了寺庙之后,裴鲤照例先乐捐了一些布施,然后便在知客僧的热情带领下,一路来到了大香客才能踏足的庙后小院,享受着寺庙为其奉上的一顿斋饭。

    清粥、小菜、豆腐,裴鲤吃得就好像是在吃什么美味珍馐一样,那叫一个细嚼慢咽。

    而用过了斋饭,知客僧人也被裴鲤打发离开了,他这才放下碗就走向小院里单独为那间厨舍。

    “嘎吱”一声,推开了厨舍的门扉,裴鲤就看见一个身材佝偻的老厨子仍守在灶台边上,正在用长柄的汤勺小心翼翼地在锅里搅拌着,似乎还在整治着什么菜肴。

    “杨公,还忙着呢?”

    那身材佝偻的老人回头看了裴鲤一眼,只是“呵呵”一笑,却也不回答什么。然后,他就又扭过头继续搅拌起锅里的羹汤,时不时还会用勺子舀起一点,尝尝滋味。

    见状,裴鲤也不恼怒,而是直接干脆地说出了此次前来玉佛寺的因由。

    “昨日酉时,飞鸽来报,郑櫎、郑楠二人已于昨日未时进入了东山县城。”

    听裴鲤讲完,那个被其称为“杨公”的老头点了点头,然后总算是开口了。

    不过,他口中说出来的第一句却是:“熬了这么久,这汤才算是刚刚入了点味道。”

    裴里就站在厨舍门前耐心听着,连门都没进去,仿佛是在向先生求学问道的弟子一般。

    而说完这第一且唯一与“汤”有关的话,接下来,那位杨公说的也随即进入了正题。

    “羡泉。”

    杨公以表字称呼裴鲤,这是与裴鲤极为亲近的人才知道的表字。

    “你和我那痴儿玄撼以三州之地作为棋盘,以那些绿眉小贼作珍珑生死题,邀请郑家人入局一试,可想过……如果你们这盘棋下输了该怎么办?”

    面对质疑,裴鲤斩钉截地回答道:“我等此举上顺天意,下应民心,岂有不成之理?”

    他之所以会这么说,弦外之音其实还有一个大背景需要补充:

    自更始元年,郑家女以姿容侍天子,郑家一应外戚便逐渐盘踞于朝堂之上。

    去年春天,郑家女诞下皇子,天子欣喜之下抱着那小婴儿上朝,并且对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当众说了一句‘此子竟类朕至此’。

    群臣皆震怖不已。

    于是当即谏言天子,说万万不可行那废长立幼、废嫡立庶的倒行逆施之举,可随即就有三人被暴怒的天子斩首,遭贬谪者更多达十数人。

    而裴鲤正是那十数人之一。

    他从原本四品的尚书左丞、少府监、领户部侍郎职,被贬来了常州府,当了一个度支使。

    后经累功,再加上家世煊赫,数年之后又升迁成了常州刺史,官职也晋升回了四品。

    但区区一个州刺史,无论是权柄还是前途,又怎能比得上有着“储相”之称的尚书左丞?

    “呵呵。”

    听到裴鲤的这个回答,杨公轻轻一笑而不置可否。

    接着,他又开口道:“既然羡泉执意如此,那老夫便与你分析分析这天下大势,之后再授你三策。至于说最后如何选取,就由你和玄撼自行定夺。”

    裴鲤连忙俯首作揖:“鲤谨受教。”

    “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也不会认为,圣人欲换太子仅仅因为过于宠溺那郑家女生的小子吧?

    你不用回答和表态,这答案就由老夫替你说了。

    他主要还是因为担心储君已年近而立,可能会威胁到自己的权柄,所以才想行那废立之举。

    而既然要换储君,最好的选择自然就是郑家女生的儿子,仅仅因为那小子最年幼。

    不过,即便再怎么想立幼子为太子,可圣人也得考虑自己大行之后那小子能否撑起天下这座大厦。

    年纪越小,皇帝就越得依靠两类人——少了二两肉的内侍和外戚——来把持朝政,抑制权臣。

    内侍的问题,我不清楚当今圣人有没有后手,不过外戚这方面……

    郑家那一家子虽然富贵了好几百年,但也仅仅是比一般人家富贵一些罢了,至少他们肯定就不如我杨家,也不如你们裴家——朝堂内外,天下九州,比郑家有能力、更尊贵的门阀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若是郑家女生的小子,日后真成了这天下之主,郑家真有能力辅弼其治理天下吗?

    圣人必须去考虑这个问题。

    而郑家的人也必须要倾其全力,不放过一切机会地向圣人和天下人证明,他家有这个资格和手腕。

    所以当你们摆出了珍珑棋局,郑家无论知不知道对手是谁都要欣然受邀,以身入局。

    而且,郑家唯一的胜法便是速胜、大胜,如果拖延得太久又或者险胜,那其实也算是他们告负。

    你和玄撼应该也料到这一点,所以才敢布置下这盘棋,并且对于己方最后能获胜有着足够的信心。

    毕竟,你们的‘胜’,比郑家要容易得多——只需要让他家的嫡子不断出丑即可——哪怕在郑家的支持下,那两头猪子十有八九最后能平定绿眉贼叛乱。

    可是,他们一旦被试出成色平平,那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和圣人就难免产生一些想法:郑家的嫡子都这样了,其族内其他人岂不更加不堪?他们会觉得,这个家族恐难托付大事。

    羡泉,我说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