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门阀》 第1章 无咎 更始三载,荧惑守心,帝星飘摇。 大周河北道,各州府之地贼人蜂起。初时啸聚山林,为乱一方,后集腋成裘,号为绿眉,席卷州县。 常州府,东山县,骤遭绿眉之乱。 铛! 一声脆响,赵家肉铺紧闭的门板上被人插了把解手短刀,入木三分。 “还有能喘气的没!” 一个穿着青色短褂,手间滴溜溜不断抟弄铁球的中年男人,带着四五个打手模样的赤膊汉子,站在赵家肉铺门口大声喊人。 周围的邻居们也都被这伙人给叫出了家门,围拢在一旁窃窃私语,小声指点。 只是碍于那几人手里不是拿着铁器就是拿着梢棒,却无一人敢于上前。 就在门外几人叫唤得快要失去耐心时,赵家铺子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原来是有客来了。” 门外那几人往后齐齐退了一步,原来从门里走出的那人实在是过于高壮,从门里走出竟然需要弯腰低头,宛如人熊。 甚是唬人。 “呔!” 那个带头的中年男先是吼了一声,算是给自己壮了壮胆。 然后他才指着面前这头“人熊”,语气不善地说道: “响晴白日的不努力营生,关门做甚! 要是人人都像你这般惫懒,需交给我家冯老爷的靖安费又从何而来? 我可告诉你,今时可不同往日,城外绿眉闹得正凶,城里的靖安费可都得交给县尊大人统一调配,没法子拖欠的。” “人熊”听了这话,点了点头。 没多说什么讨饶的话,也没有仗着蛮力抗衡,只是从怀里摸出十几个绿锈斑斑的通宝大钱,将其交给了那个中年男人。 那人接过钱,数了数,又掂了掂分量,从中拿出两个揣进自己怀里,剩余的大钱就都丢进了一个打手抱着的钱箱里面。 丁零当啷。 “算你懂规矩。” 说完,他示意一个手下上前去,把插在门板上的解手刀拿了回来。 接着,他就把目光投向还在看热闹的街坊四邻。“都看什么看! 老赵家那大傻个儿子都交完了靖安费,你们就杵在那干看着? 快给老子去拿钱去!” 当注意到赵家肉铺的大门又重新闭上,这人的吊三角的眼睛里蓦地闪过一丝阴狠,不过旋即也就消散了。 “再等等看,等真真儿知道他那个老爹死在城外,咱爷们再从头聊过。 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老赵家的铺子还开在这里,慢慢耗着呗。” 这个名叫冯二的打手头目心想道。 反正,他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亲眼看到那个“人熊”之后确实是从心了。 而且,他也担心就算己方人多势众,稍有不慎本人也得遭什么危险。 毕竟,每个月他那本家大伯也不过才给他发三百大钱—— 为了这仨瓜俩枣,玩什么命啊? 赵家肉铺内。 一老妇人看着不着一言走回屋里的“人熊”,脸上不由得露出心疼神色。 不过,确是因为忌惮还在外面耀武扬威收规费的“二马帮”众人。 这老妇人也只能走到那“人熊”身边,拍了拍他的衣袖,低声劝慰道:“大孙,忍忍吧,等你爹回来……” 可还没等老妇人说完,那个“人熊”脸上就露出一副憨厚笑容。 “祖母,您放心吧,爹都跟我说好了。 他不在家时,让我都听您的,还要代他好好孝敬您和娘。” “诶,那就好,那就好。” 老太太连说了两句好,又看了眼空空如也的货案。最后也只能默默地叹了口气,便重新折返回里屋,因为那里还有卧床休养的儿媳妇需要她照顾。 “痴儿啊,何以至此啊。” 虽然老太太只是轻声在嘟囔,但是对于“人熊”来说依旧是声声入耳。 按理说,老赵家虽然绝不是大富大贵,可在这东山县里也算是个富户。 “人熊”,也就是赵无咎,其实就是最好的证明。如果他老爹赵不尤不能供儿子从小吃肉,才堪堪十四岁的赵无咎又怎能长得这般高大平整? 只是今岁年景不好,附近州郡因为有绿眉作乱,乡民不敢远行,狗彘牛羊之类慢慢都很难运进城中。 不仅是他赵家肉铺,城里有一家算一家,整个东山县的肉行几个月前就渐渐都没了买卖。 两个月前,各家肉铺的掌柜聚在一起吃了顿酒,为的就是商议个对策。 酒酣之际,这些人共同推举了赵不尤做了东山县肉行的魁首。 只是,既在其位,便须谋其政。 哪怕是在酒桌上答应的话,赵不尤酒醒之后竟然也一肩担之。 隔天酒醒之后,赵不尤便关了铺子,然后又单人匹马离开了东山县。 他想到附近乡下自寻几口大猪发卖进城,先给肉行同仁解燃眉之急。 可谁成想,他这一走便是两月。 杳无音讯。 一开始,家中的老母妻儿还以为他是因为有事情耽搁了,所以才没有及时返家。 可左等右等,直到旬月之前绿眉贼军已逼近东山县城,城里的备贼军都开拔出城迎战,赵家人这才意识到事情大大不妙。 得亏赵家老母尚未昏聩,再加上赵不尤之子赵无咎虽然年岁不大但却生得孔武有力,这才稳住了局面。 暂时还没有因家中缺失了顶梁柱,继而引来邻里的欺侮,甚至落得个破家下场。 只不过,赵不尤的妻子、赵无咎的亲娘已经怀胎五、六月有余,忧思成疾之下终日只得卧床将养。 “算算日子,今日也是时候了。”看着那奶奶落寞的背影,赵无咎心中如是想道。 他走到那空空如也的柜台案板后面,坐到老爹赵不尤平日歇腿用的榆木墩上,默默合上双眼。 毕竟,赵无咎和这方世界的人有着小小的不同,而也正是因为如此,他能够看到些不一样的“景色”……好像也还算合理。 【无量劫运铸无量,太平文疏开太平】 一念冥冥,一行烫金的文字立时浮现于赵无咎心头,这是此方世界为他这个穿越者定制的一套系统。 在大千世界,穿越者其实有着很多的不同的名字:破壁者、异位面生物、域外天魔、第五天灾…… 或许是因为见得多了,所以大千世界也对此有了相应的处理模式,那就是给穿越者一套系统。 事实上,这种系统的作用也不是为了让穿越者不断变强、称佛作祖。 而是为了让穿越者和他穿越到的那方世界能够相互适应,最终达到一种平衡状态,以此来保证一方世界的太平。 穿越者和他穿越到的世界,既为彼此的劫数,同时也是彼此的运数。 两者可等量齐观。 像赵无咎的这套系统,里面便很直观地向其展现出了他的“劫数”与“运数”。 ++ 无量太平系统 劫数:117点 运数:93点 天赋:【长生久视(空置)】、【趋吉避凶】、【口腹之福+】 技艺:【庖丁解牛】、【抟龙九转+】 权柄:【家门柱石】 ++ “劫数”和赵无咎自身经历有关,他在这方世界的任何经历——小到襁褓中就被父母赠与了“无咎”这个名字,大到十一二岁尝试帮老父亲鼓刀杀猪宰牛 这些经历都可以被算作是磨练,亦或者被看作是一次次小小的灾劫。 而“运数”则可以理解为气运点数。 同时,“运数”可以通过积攒的“劫数”来兑换,比例为1:10。 至于说“天赋”、“技艺”和“权柄”,其实就是它们字面意思本身。 除了来到此方世界自带的【长生久视】和【趋吉避凶】天赋之外,他其它的那些天赋、技艺和权柄都是后来随着自己的尝试和探索慢慢生成的,有的甚至还发生过改变或者说进阶。 【家门柱石】: 暂代乃父赵不尤,为赵家顶梁之柱,振家声、慑宵小为汝之责,切切。 【庖丁解牛】: 居肆以鼓炉橐,或鼓刀以屠狗彘。 生熟肉从便索唤,无论阔切、片批、细抹、顿刀各类运刀技法,俱皆娴熟。 (由【鼓刀挥刃】技能进阶而来;) 【抟龙九转】: 斯须九重真,头角峥嵘不足沉,腾起千杯浪鳞雪,云蒸汽绕覆其神…… 赵不尤少时偶得一武道图卷, 曰《抟龙九转》。 终日参详不辍,乃其百一精髓。 大喜之下,也遗憾自己此生恐怕也难以习得这门武道的真传,故而隐为家传。 三岁之时得观此图卷,得父秘传感悟。后以劫数引为技艺,几经加点,现已有所小成,可继续加点。 【口腹之福+】: 生于小富之家,从小虽无华服美馔之享,但亦无饥馑之忧。 终日饱腹遂得此天赋。 食草者善走而愚,食肉者勇敢而悍。 食谷者智慧而巧,食气者神明而寿。 能食,既有福之人。 此天赋可用运数加点。 【趋吉避凶】: 穿梭异界,破碎虚空,盖因大都有此天赋,方能承受此种大机缘。 【长生久视】: 空置。 赵无咎思忖了一下。 随即,他就将70点劫数点兑换成7点运数点,凑成整百,然后将其投到【口腹之福】这个天赋上面。 他现在的这个系统很简单,主要是可以升级加点的地方实在是不多。 三个天赋里有两个,迄今为止他都还没有加过运数点,准确讲是都没加点的机会。 他只在【口腹之福】上有过投资。 这个天赋虽然目前还看不出什么出众的地方,可他之所以能长得如此高大健壮,多半也是有营养吸收效率高的原因。 他也有感觉,这次加点,或许能达到某个量变产生质变的阈值。 第2章 加点 赵无咎承认,他有赌的成分 但他这次真的赌对了! 运数点,他目前只有通过劫数点兑换来获取,每次在天赋上的加点都让他得狠狠清空一次劫数点。 说不心疼,那绝对是骗人。 这么多年来,除了给【抟龙九转】加了几次劫数点,其余的点数他都填了【口腹之福】这个天赋的窟窿。 像那个【庖丁解牛】技艺,他就是因为舍不得花费劫数点,所以才费劲巴拉地一点点亲自锻炼上来…… 说出来都有点给穿越者前辈们丢人。 好在,就像深蓝没有辜负路胜兽,赵无咎的这个系统这次也没让他难堪。 一百运数点加上去,【口腹之福】总算是发生了一些改变: 食草者善走而愚,食肉者勇敢而悍。 食谷者智慧而巧,食气者神明而寿。 少年,你想知道加了陶钢粉末的氨基酸燕麦粥是什么味道吗,你想尝试从胃里暴打蚁牛罐头的感觉吗? 你现在或许有资格试试了。 【口腹之福】升级为【饕餮胃】! 赵无咎感觉一股暖流在自己腹内涌现出来,没有吐血三升,也没易筋筏髓出一地的黑汗,他只是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胃口在消化东西,朝食吃的几张干菜饼子正在化为能量,滋养着自己的身躯。 而赵无咎的这副身体也随之发生了一系列的改变,以适应那套全新的饕餮之胃。 最直观的感受就是,他感觉自己更有劲了,就是用双手各按住一头犎牛,他现在也能动手去试上一试,甚至多半真得能行! 天赋骤然进阶,赵无咎自然喜不自胜,一时雀跃之下便睁开了双眼,从那榆木墩子上直愣愣地站了起来。 “去试试……” 不过,这股猝然间升起的念头,旋即也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还真是手里有了把锤子,就看谁都像根钉子。” 洒然一笑,复又坐了下去。 而就算刨去自嘲,赵无咎心里也清楚另一个事实:现在的东山县别说牛了,想找根牛毛恐怕都很困难。 因为绿眉贼军迫近附郭,所以旬月之前,官府就开始阖城征用起百姓家里养的牛马等大牲口。 理由给的是“保境安民”。 那些牛马全都送进备贼军的营盘,用来运送军中的辎重粮秣。 城里就算还有些牛马,多半也只能养在城东的林家或城西的冯家。 两家大户,和他家根本毫无交集。 林家是县尊老爷的岳家,不仅在东山城附近良田阡陌,好几辈人也都是以贩粮、卖粮为业。 说句很实在的话,整个东山城的百姓有一个算一个,几乎全都吃的是他家的米粮。 而相比于林家几代人传承,冯家就只能算是暴发户了。 他家的冯老爷,早年间在东山以房牙为业,仅仅是小有家资。 冯家真正发家,还要从那位冯老爷把长子送去府城,又掏空了家底为他儿子一路买成了个军头说起。 朝中有人好为官。 家中长子有了官身,冯家说话自然也变得愈发硬气。 后来,冯老爷更是干脆收拢了一大堆的帮闲和打手,开棍成立了个“二马帮”到处收取靖安费。 将城内的“同行”都挤兑死,再加上好大儿的保驾护航,冯老爷也就成了东山最大的坐地虎、如孽龙。 今天来赵家肉铺收靖安费的那群人,便是“二马帮”的一个小头目和几名打手。 而且,那伙人今天到这里,一开始可是存了比收取靖安费更险恶的心思。 他们原本是打算来立威的。 因为有赵家肉铺在,有老父亲赵不尤撑着,所以二马帮虽然横行多年,但肉铺周围居住的街坊四邻,这些年来其实也都没像别处那样足额缴过那靖安费! 原因也很简单。 因为赵家肉铺当家,那个出城两个多月未归的赵不尤,是个实打实的武者。 虽然他估计连“抟龙九转”的一转也没转过去,但多少也有点收获。 至少一身武艺练入了品。 哪怕只是最基础的九品“练皮”,可在东山县这个小水塘里立住脚却也足够了。 九品“练皮”,讲的就是把皮肤练得韧如老牛皮,普通人用寻常兵刃已难伤其分毫,非得是宝刀利剑、强弓劲弩才能与之为敌。 赵不尤只是个屠户,干的不是杀官造反之类的要命勾当,比他更强的武者和他没有利益冲突,平常人又打不过他。 所以,二马帮收靖安费的人以往路过肉铺,不仅不会管他收钱,十次里九次都会好生喊声“赵家大哥”来打招呼示好。 可如今,赵不尤一俟生死未卜,那些豺狼便忍不住露出了厉齿尖牙。 今日上门,二马帮的人原本是准备给老赵家这孤儿寡母好好上一课。 可没成想,赵无咎竟然早就有所准备,如数交了那劳什子靖安费。 再加上,收钱的头目见到赵无咎身量高大,一时间也确实泄了些胆气。 所以那头目干脆就坡下驴,放弃了拿赵家肉铺杀鸡骇猴的想法,而是紧着更要紧的事情去忙——因为向赵不尤示好,所以二马帮在这条巷子收的靖安费也只是别处的一半,他们今天主要就是过来改这规矩的。 “想要不被人欺辱,唯有自强。” “所以,系统继续加点……” 用劫数转换运数,凑齐一百运数,提升了天赋之后,赵无咎的劫数点还有37。 他把这37点一股脑都投入到了【抟龙九转】这门技艺当中。 系统里,技艺和天赋不同。 天赋想要加点,必须凑足满百整数。 赵无咎认为,系统可能是将天赋这种东西视为一种“零和博弈”。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存在含混不清的中间状态。 而技艺增长则更像进度条。 不仅使用劫数加点可以快速提升,自己勤学苦练其实也行,无非就是慢点罢了。 从前,为了凑够可转化为运数点的劫数点,赵无咎在技艺上的加点不能说一点都无,可也是能省则省。 原因也很简单: 在那天赋栏里面,可是有着虽然尚且空置但却诱惑力惊人的【长生久视】! 只不过,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 没了赵不尤这棵可以遮风挡雨的大树,赵无咎也只能颇为“浪费”地在技艺方面增加了一些投资。 毕竟,只有活下去,才能有资格去解锁那长生天赋。 特别是,此时听着从周围邻居家里传来的嚎哭声,以及那二马帮的人戏谑怒骂声,他不由得更坚定了自己的这种想法。 而随着劫数点一键清零,赵无咎也马上体会到了加点变强的快乐。 他的大脑中蓦地便弹出一幅图画,正是他老爹收藏的那幅《抟龙九转》。 不过,和赵不尤私下偷偷教导他,带着他参悟武道图卷不同,赵无咎此时脑海中呈现出的《抟龙九转》完全就是一种立体的场景—— 只见:巉岩耸峙,云气升腾,一条墨色的巨龙阖身缠着一座天柱似的高峰,努力地盘向云顶。 赵无咎则一时远眺,一时近观,不断切换着视角“看向”那巉岩、那云气、那高峰、那墨龙…… 真真可谓:身临其境,人在画中。 “看”画的视角不断变化,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画韵,亦随之渐渐“溶”进了赵无咎的心田。 心旌荡漾,赵无咎那留存于现实之中的身形,也不由自主地同时开始了晃动。 而当这种晃动的频率达到了一个峰值,他突然就“听”见宛如银瓶乍破水浆迸的一声轻响。 当心神收束的刹那,赵无咎“眼”里的那条墨龙此刻也恰好盘上了山顶。 接着,这墨龙便用力一跃,落入云海,神龙摆尾,腾云驾雾,渺渺乎不见了踪影。 现实中,赵无咎睁开了眼睛。 精光一闪,他的脸上亦出现了一抹掩盖的喜色。 真没想到,今天的加点居然欧气爆棚:不仅【口腹之福】这门天赋成功进阶成了【饕餮胃】,就连因为投入劫数点不太多,所以本来没抱过多希望的一项技艺,最后竟然也获得了很大程度的提升。 【抟龙九转】,第一转,盘龙登天,他已然悟到了其全部精髓。 “不妨试一试……” 赵无咎心中升起一种想法,于是便伸手从货架上取下一枚挂肉的铁钩,狠心用钩尖往小臂上那么一划。 果不其然,这钩尖仅仅在他皮肤上划出了一道白印,而不是割出一条血呲呼啦的伤口。而这也看得赵无咎目光灼灼。 他又猜对了! 参透【抟龙九转】的第一转,他也顺理成章地迈入了武者的行列。 现在,他已然成了一名九品武者,一个像他老爹赵不尤那样不会受到豪族严苛盘剥的练皮境武者。 只是,骤然间的能力提升,也瞬间就在其心里催生出一些名为野心,实为妄念的东西。可就在赵无咎即将沉沦于这“知见障”的时候,他突然感到肚子好像有点饿了。 知见障立时如潮水般消退。 赵无咎心中明悟道: “人得靠吃东西活着,就算成了武者,也得作那稻粱之谋。 更何况,家里现在还有奶奶、母亲,以及尚未出世的弟弟或妹妹需要照顾。 世道艰难,那【家门柱石】的责任,现如今可不是那么好担负起来的。” 第3章 买粮 “儿啊,慢点吃,当心噎着。” “乖孙,奶奶吃不下了,你来替奶奶把这碗饭吃了,好不好?” 两个妇人坐在炕头上,而赵无咎则坐在地下一个矮墩上,一家三口围着炕几,借着酉正那最后一点天光,吃着晚饭。 加点过后,“口腹之福”天赋变为“饕餮胃”,再加上一举冲上练皮境成为了九品武者,赵无咎今天确实是食量大增,吃东西时也不免显得有些狼犺。 “娘,您别只紧着无咎。” 见老妇人把她自己那碗粟米饭推向自己儿子,赵吴氏连忙劝道。 “今天一天,您拢共也就早上吃了多半张梅菜饼子,怎么会不饿。” 被赵吴氏这么一说,婆婆赵杨氏心里难免有些不愉。 可一看儿媳妇还大着的肚子,头上还匝着根求平安顺遂的红巾,到了嘴边的斥责也就变成了别的话。 “净瞎说,我一个老婆子能吃多少,有什么可饿的? 倒是无咎,现在还在长身体,正是多吃多喝的岁数。 他爹像他那么大,赶集时但凡遇到卖猪油雕胡饭的摊子,一准就走不动道。 一坐下,三大碗饭,没一炷香的工夫就都能扒拉进肚子……” 心有所思,话有所吐。说着说着,赵杨氏的话就不自觉地拐到自家儿子身上。 一时间,婆媳两人都若有所感,相顾无言,最终只能化作两声轻叹。 赵无咎放下碗筷,他那粗瓷大碗里半个米粒都没剩下。讲真,连洗碗的水都省了。 “大母,娘亲,我有件事需向二老禀明。” 赵无咎坐直了身子,叉手对着两位长辈,十分郑重地说道。 见儿子(孙子)如此作态,两妇人先是一愣,随即便全都向赵无咎投去疑惑的目光。 “今天是六月初五,鬼市每月逢五便会开市,我今夜想去那走一趟……” “不许去!” 他娘亲赵吴氏断然喝道。 看那气急的架势,若不是身子不爽利,她当下恐怕就要下地去把赵无咎好一顿暴揍。 鬼市,听名字就知道,那是好人家该去、敢去的地界吗? 更何况,这个家现如今本来就缺了顶梁柱,要是唯一仅剩的男丁再有什么闪失,赵家可就真要破家了! 一想到这,赵吴氏连忙看向自己婆婆。她本以为赵杨氏和她的想法是一致的。毕竟,就算再怎么宠溺赵无咎这个家中长孙,也不可能放任他去干这么危险的事情。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赵杨氏的脸色虽然也不是很好,但却没有第一时间斥责赵无咎的冒险想法。 老妇人只是蹙着眉头问道:“乖孙,你同祖母讲讲,你今天为何想去那鬼市?” 赵无咎早有腹稿,开口便答:“大母,娘亲,到了该囤粮了的时候了。” 听他这么说,赵吴氏不由得反驳道:“咱家还有快两石的米粮,吃到秋粮下来,没什么问题。哪用得上……” 然而,还没等她说完,赵无咎便摇了摇头,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这段日子,咱们家虽然没去那林家的粮铺买粮,但周围有不少街坊可都去买过粮了。 旬月以来,粮价是三日一小涨,五日一大涨。一斗米面从二十钱,涨到了快四十钱。 而且,官府近日还下令限购,百姓去粮铺买粮,一次最多只能买个一斗半斛的。 家里人口多的,怕不是隔三差五就得专门让一人到林家粮铺那里排队买粮。 只是,林家那粮铺虽然明面上严守规矩,但他们在鬼市私下售卖可不讲这个。 想要大量买粮,现如今只能去鬼市。不过就是价高者得,得多花一些银钱才行。 娘亲,祖母,老话说得好—— 民以食为天。 都快入夏了,城外又闹着绿眉兵灾,我敢断言,今年秋粮已经没法正常下来了 像咱们这样的平头百姓,遇到这年景,必须得提前做些准备才能稳妥渡过。” 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就连刚刚还竭力反驳的赵吴氏都挑不出毛病。 毕竟,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 这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 只要脑子正常的人就不会否认。 “无咎,话虽如此,但你爹以前同我讲过——那鬼市绝非是什么好去处,里面不知有多少牛鬼蛇神。” 赵吴氏还是有点犹豫。 而就在赵无咎还想说两句劝慰一下自己母亲的时候,祖母赵杨氏却开口了。 “无咎说得的确在理。” 老妇人叹了口气。 “当年,老婆子我也是逃荒才来到这东山县的。几十年前青州大旱,而且也像今日一般盗贼蜂起。 岁大饥,人…… 就是为了口吃的,多少人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俺爹当年给地主当长工,给骡马喂夜草时,每次都提心吊胆地偷藏一两块豆饼子。 后来逃荒,俺家里没有余粮,只带上了他那为了过年才攒的一小袋子豆饼。 也正是靠着那些豆饼,俺们一家才能从那年的大灾里勉强活了过来。 可是,当年那些邻居,栓哥儿、二丫头、狗娃……” 老妇人说着说着不仅带出了当年的乡音,眼眶也微微发红,连连摆手。 “……不提了,不提了。” 旋即,赵杨氏便看向自己儿媳妇:“不尤家的,我寻思着无咎想的是对的,当然你担心他去鬼市也没毛病。 不过,现如今城里毕竟还是有衙门管事,鬼市虽然乱,但也不至于真叫好人家进去就出不来了。 可要是过些日子,世道万一变得更乱,家里又真快断了粮,再想去鬼市买粮那可真就是去闯鬼门关了。 接着,赵杨氏又拉住赵无咎的手臂,神色切切地道: “今夜去那鬼市买粮,祖母允了。 不过,无咎你也一定要记住——真遇到麻烦,宁舍财,毋舍命。”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听到祖母告诫,赵无咎的神色顿时又郑重了几分,正色答曰:“孙儿省得了。” 酉末戌初,天色已然彻底黯淡下来。 赵无咎用褡裢装了几陌(一陌为百枚铜钱)铜钱,怀里还藏了约莫一二两的银馃子,带着个斗笠就静悄悄地走出了家门。 当他随手关闭门扉之后,他祖母立马将门重新闩好,还用根木桩子顶住了大门。 年景不好,赵家周围邻里虽然不说是勒紧了裤腰带度日,但也都在节衣缩食。 整条巷子里,一入夜,就没有几家几户点了灯火。 不过,赵无咎心里知道他家里今夜屋内一定会有一豆灯火长明,有两位至亲的妇人围着灯光担惊受怕。 “就算是为了省那灯油钱,我这次也得早去早回。” 心里“言不由衷”地想着,他脚上的步子也随之就快了好几分。 第4章 鬼市 东山只是一座县城,规模自然算不上多大,因此赵无咎很快就来到位于城镇中轴的棋盘街。 从棋盘街往北,第三条巷子便是通向鬼市的入口,城内有不少人都知道。 只是,寻常百姓一般不会来这里,就连巡更的县衙铺兵路过时都会刻意将此地避过。 在老乐清茶铺屋檐下,借着夜色避过几名拎着气死风灯的铺兵,赵无咎便穿过主街钻进那条巷子。 这条巷子细窄如韭,两侧逼仄,中间只容两人并行。 走了约莫五十步,他就右侧看到一座不大的四合院。 这小院门楣朴实无华,只有门板上一对黄澄澄的虎头铜环颇为招眼。 赵无咎上前抓住门环拍了两下,不料它似乎带动着什么机关。只听门内先是传出“噶啦啦”的声音,随后就跟着就是院内一阵“叮铃咣啷”的铜铃响动,在漆黑的巷子里传出老远。 就在赵无咎警惕四周有无闲人窥视的时候,院门却轻轻地被人从里面打开了,而且并无什么声响。 和刚刚那阵仗截然不同。 “哪里来的羊牯,非得等到院门关了才来,真是吃屎也赶不上口热乎的……咦豁哦……” 开门子的人一开始还骂咧咧地,不过当抬眼看到门口的“熊罴”,黑天半夜下意识地就打了个哆嗦。 赵无咎也不啰嗦,给了那人五枚大钱的“开门钱”,道了声“劳驾”,一低头就迈步跨进了院门。 而收钱的门子愣了下之后也很快回过神,轻轻推了下门沿,院门随即复位,并且还自动落下了门闩。 原来,这扇院门的门轴缠了牛筋,借其扭力即可轻易关闭。 院子里有一张躺椅,一个灰衣中年男子手里抱着口带鞘的兵器,正在躺椅上闭目养神。 另外,还有几个葛衣短袍的汉子,腰间全都别着短刀、铁尺之类的家伙什,随便找了些砖头石块之类的东西垫在地上,围坐在了一圈。 这些人,每人都托着一个大海碗,正埋头吃着面条。他们中间空了个位置,地上还摆了一副碗筷,应该是那个嫌赵无咎来晚了的开门人的。 “给钱了吗?” 那个灰衣男人开口问了句,不过人仍旧躺在躺椅上,甚至连眼皮都没抬起来。 “袁爷,给了,够数,成色还成。” 开门那个人答了一声。 随后,这人赶紧走过来,从那灰衣人躺椅下面抽出一个大笸箩,把收到的铜钱放了进去。 这个笸箩里面已经装满了铜钱,总数怕得有一两千文,显得分量十足。 “那小子,别傻杵在那儿,直走去大北屋。” 灰衣男人半眯着眼,打量了一下赵无咎,他倒是没有被那魁梧的身形给吓住。 “记住,出了这个院门,就算人脑子打出狗脑子也不归我们管。 可谁要敢在鬼市里面生事,坏了老子的规矩,老子手里这口刀第一个不答应。” 赵无咎抱了抱拳,表达了自己的意思,随即就走向四合院的大北屋。 等到他推门进屋之后,之前开门的那人才小心地蹲到灰衣人身旁,低声问道: “袁爷,您是看出什么来了吗,那大个子难不成不是个好相与的?” 灰衣男人斜眼乜着这人。 “一个入了品的武者,至少九品。再加上其天生身量不俗,估计寻常的八品武者也难是他的敌手。” 然后,这灰衣男又在躺椅上扭过头,看向正吃着面的其余几个汉子。 “脑子都警醒些,别看谁都像羊牯。” 那些人连连称是,而蹲在他旁边的那人亦连忙答道:“那是,那是。 您老发了话,咱们兄弟几个哪敢不听? 只是,我担心那人仗着一身勇力,别回头在鬼市里惹出什么乱子。 您想啊,那人是个生面孔,里面那群鬼精鬼精的家伙就算有几分眼力,可利欲熏心之下,我就怕……” “怕个球?” 被称作袁爷的男人挥了挥手,不耐烦地打断了这人的絮叨。 “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该说的,刚刚老子都说过了。九品、八品的武者能打杀了你们几个兔崽子,可放老子这,不过就是一、两刀的差别。” 说完,这位袁爷重新阖上眼皮。也不知是在闭目养神,还干脆就是打起了瞌睡。 蹲在旁边那人见状,也只好讪讪地笑了笑,随后就起身走回自己同伴那边,端起碗筷对着面条痛下杀手。 院子里的事暂且撂下不提。 赵无咎那边,等到推门进了大北屋,他才见识到东山鬼市的真面目—— 那北房的门后是一条向下的斜坡,直通向地底下一片两三进院子大小的大坑。 这土坑四边都垒着围墙,若是从外面看,不知道底细的人十有八九会将这地方当成是哪家有钱员外置办的大院子。 土坑本身距离地面得有十几尺深,再加上四面的围墙,总共接近三丈的高度,常人在土坑里基本别想沿着侧壁攀缘而出。 赵无咎暗暗心道:“这哪里是什么大北屋啊,这分明就是个大北坞才对。” 正常的坞堡防的是外贼,而这东山鬼市“地坑”似的坞堡构造,分明是在防备鬼市里面的买卖双方。 但凡下面有什么异动,只消把“大北屋”的入口堵死,此地随即就成了一座巨大的囚牢。 瓮中捉鳖,不外如是。 “此地还是少做停留的好,”赵无咎暗自定计,但脚步却也不停,很快便走下了斜坡。 这鬼市虽然名字叫的阴气森森,可实际上却人影幢幢,来此交易做买卖的人可不算少。 止两三进院子大小的地坑,如棋盘一般,竟分割出了大大小小近百个摊子。 每个摊子都支了根带杈的月杆,上面挂着个蒙纸皮的灯笼,里面点的烛火虽不甚明亮,可却也足够照见摊位四方。 摊子和摊子中间留有槛道,买主们就在槛道上行走,遇到心仪的物品方才驻足和卖方进行交易。 卖方也有在吆喝的,不过却也刻意压低了声音,这应该是鬼市给他们定下的规矩。 “兀那汉子,我这有上好的绿货,给自家小媳妇、邻居家的小嫂子买几件戴着玩?” 来鬼市买东西,赵无咎自然不打算以真面目示人,出门前便做好了一番打扮。 他找了块黄葛布蒙了脸,头上也戴了斗笠,遮住了脸上独属于少年人的那份稚气。 再加上他的魁梧身材,第一眼看见他的人,十有八九会将其看错成一个正值壮年的昂藏大汉。 当他刚刚走进槛道,还没走几步,旁边一个摊位的主人便忍不住向其搭讪。 那摊位主人留着八字胡,吊角眼,生得就一副贼眉鼠眼模样。 而且,或许是得益于今日进阶过成功的【饕餮胃】天赋——气味也是食物的一种滋味,身负饕餮胃,赵无咎隐隐能“品”得出气味的味道——摊主一开口引得他注意,赵无咎就立马察觉到从对方身上隐隐散发出来的一丝丝微弱土腥味。 按理说,这鬼市本来就在地坑里,有土腥味倒也算正常。 只不过,这人身上土腥味却有点特殊,又甜又臭,绝非善类。 扫了眼对方摊子上的物件,尽是些绿玉、高古玉之类的东西…… 赵无咎立马猜到对方口中的“绿货”是什么东西,以及它们大抵的来路是哪里。 于是,他迈步就往前走去。 “诶,别走啊,价格好商量……” 第5章 夜路 那人是个盗墓贼。 当然,也可能兼着制假、贩假的勾当。 但赵无咎既没闲钱,也没心思去验证。 他来这鬼市为的就是买粮。 这一点,倒是和其他很多来鬼市的有心人不谋而合,算是想到一处去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槛道行人驻足最多的地方,就是一个卖粮的摊子。 这个摊子很大。 大喇喇地占据了周围四五个摊位,可是周围的摊主却并没有对此感到有什么不满,主要也是不敢有。 那个摊位上横着两辆板车,车上堆满了装粮秣的麻袋,约莫有二、三十石。 两辆板车旁边,七八个个葛衣短袍的架子手抱手站立,腰间鼓鼓囊囊的,袍子下都带着吃这打行的这碗饭的家伙什。 负责售卖粮食的是个老头。 他腰间还别着根小戥子,这玩意儿不是用来称粮食的,而是为了收钱之用。 摊子旁边地上插着块木牌,上面用炭笔写了三行字: 一斗粮起卖, 六十文一斗, 上不封顶。 相比于官府对粮铺设定的限购,这鬼市小摊子上的买卖,做得倒真是大气得很。 当然,这粮食售价也比粮铺,贵出了至少两成。而看那木牌上的涂抹痕迹,今晚这摊子多半也临时涨价过一两次。 即便如此,那些买粮的人也都没有讨价还价,纷纷“慷慨解囊”地把全身钱财都换作粮食,然后便迅速拿粮走人。 轮到赵无咎,他也很干脆就拿出褡裢里的几陌铜钱,一手交于那个老头。 而那老头收钱之后,稍一过手,随即就精确算出了铜钱质、数各为几何。 “两石粟米,四斗皮谷。” 就好像坐镇中军的将帅,随着老头发号完毕,马上就有从人在板车上陆续卸下来两大一小三个麻袋,扔到了赵无咎脚边。 “后生,要不要雇个人送送你?”那老头问了赵无咎一句。 一石粟米约为一百二十斤,两石就是两百四十斤。 皮谷则是带皮的麦子,(单位体积下)重量即便稍轻,四斗也得三十多斤。 所以,赵无咎用身上的所有铜钱,买下了足足小三百斤的粮食。 而那老头问赵无咎要不要雇人,其实也是有两层含义: 第一,这么重的东西,肩扛手提确实困难重重; 第二,一个人拿着这么重的粮食,还要走夜路回家,那撞上几个贪心“鬼”,也是极有可能的。 当然,这老头也不是纯粹好心肠。 雇人押运也是得花钱的。 更何况,雇人送货,买主家住何处也会被其所获悉。 万一哪天摊子临时缺货,遣几个人再去那买主家一趟,货物不就又能趸过来了么? 不过,赵无咎的反应,却着实有些出乎那老头的料想。 只见,他从褡裢里取出一截麻绳,还把空了的褡裢叠成一块,放在肩头。 接着,他又低头将三个袋子的袋口匝紧到一起,随即便单手拎起了这小三百斤的粮食,往后一甩将其搭到了肩膀后。 那麻绳正好垫在叠好的褡裢袋子上面,也省得肩膀被硌疼。 “确倒也不必了……你们几个都闪开些,给这壮士让让路。” 人老精,鬼老滑。 一只泡在鬼市里的积年老鬼——没别的说——自然是又精又滑。 这老头先是冲板车边几个架子手摆了摆手,然后又主动示好地为赵无咎疏通了一下去路。就连之前口中的“后生”,亦不着痕迹地变为了“壮士”。 置办完东西之后,赵无咎确实也不想在此地多做停留。 掏钱买粮的时候,他就感受到几缕不善的目光,其中就有源自那几个架子手的。 要不然,他也不会旋即就打消了用怀里银馃子再买些粮的想法;也不会这般故意地显露些力气,意图来震慑一下那些心怀叵测的宵小之徒。 “这些加上家里还剩的,加起来也快四、五石的粮食了……” 心中打着计较,脚下健步如常。 引来几许侧目,赵无咎也不以为意,只是顺着槛道重新走出那间大北屋。 “……手里有粮,心里不慌。灾年屯粮食这种事,还是多多益善的好。” 他正想着这些,之前负责看门子的那个人又走了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那人倒也不是故意为难,只是为了给赵无咎指条“正道”。 原来,鬼市出入口不在一个地方。 它入口大门朝南,开在一个逼仄小巷里;而出口则朝东,得绕过四合院东边厢房的,才能看到一道不起眼的半月门。 从那门出去,只要再钻过一片小竹林,便能看到棋盘街那条主道。 “这布置真是够用心的。” 入口逼仄,进来的人挨个都得接受查勘,可以避免不相干的人误入,或者故意捣乱的人混进来。 出口敞亮,却也有小竹林遮蔽视野,做完买卖的人离开时只要能岔开先后,那么便能最大程度避免被其他人碰到,省的惹出一些不必要的是非。 而如果非得恶意揣度,那出口竹林的设计,其实也能方便那些鬼市里做买卖还没做够,出来还想干几票无本买卖的恶徒。无论埋伏劫道,还是杀人越货,这片小竹林同样也都算合适。 “为善做恶,止于一心。” 赵无咎心里突然想到这么一句话,接着就快速通过了这片小竹林。 虽然他自己不愿去做恶,但却不能保证人人皆有良善之心。 这就好像城外那些绿眉贼,他们最初也不过是些因为反抗乡下土豪劣绅压迫,所以才聚集起来的苦命人。 可是等到一朝得势,席卷州郡——原本的苦命人,也很快就变成了劫掠、屠杀起其他百姓毫不手软的凶徒和恶棍。 人心很难经得起考验。 赵无咎一边想着,一边脚下疾行地穿街过巷,顺带还查看了一下自己的系统。 来鬼市交易物品还是头一遭,按以往的经验,这种情况怎么也能获得一些劫数点。 果不其然,那原本清零的劫数点,经此一事已徒然增加到了62…… 63、64…… 嗯? 劫数点居然还在增涨! 要知道,他可已经从鬼市出来了,甚至因为走得飞快,所以都快到家了。 而赵无咎也并不不觉得,走夜路这种“小”事值得系统如此大方地发放劫数点。 那么,合理的解释就只剩一个。他此时碰到其它事件,而且很可能要遭遇一些磨难和危险。 赵无咎顿时警惕起来。 此时,他已经走到自家所在的那条巷子入口处,四周一片阒寂。 “不对劲,十分甚至九分不对劲。”赵无咎立刻意识到问题所在。 巷子口住着个王姓老儒生,这人自幼便醉心功名,然而蹉跎半生却屡试不第。 好在,因为还有个县学上舍生的身份,所以县衙每月都会给他发放一些米粮。 再加上,他还间或到一些大户家里当西席先生,教其子弟习字读书,收的束修也算有些油水。 因此,这王姓儒生的家境比上虽然不足,但比下却是绰绰有余。 而因为一直没有娶妻,所以这老王便养了一只小狸奴,用以排忧解闷。 时时醉薄荷,夜夜占氍毹,一人一猫倒也算是颇有几味闲趣。 只是,那小狸奴最近可能是发情了,大晚上总要开口嚎上两声,不闹到月上中天它誓不休息,惹得周围的邻居们甚为不满。 在个把时辰前,出发去鬼市经过巷口,赵无咎还听见了那只小猫的叫唤。 然而,此时那老王家里却变得十分安静,安静得令赵无咎很难不去注意。 第6章 乱象 “吱呀——” 一阵穿堂风掠过巷口,那王老儒生家的门扉刹时被推开一条缝隙,一抹不易察觉的反光亦随之映入赵无咎的眼睛。 王家遭贼了! 这是赵无咎的第一个想法,而他的脚步却丝毫没做停留,仍背负着粮袋继续向巷里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直到他的身形正好经过王家的门扉前,一把三尺长的横刀也正好从门缝里钻出,如灵蛇吐信般直扎向赵无咎的腰肋侧后。 这是奔着肝肾处下刀! 若是常人这里被捅,不仅会立时毙命,腠理夹紧、身躯僵硬之下还会变得极难发声。 出刀之人,绝不只是什么偷鸡摸狗的小贼,而是一个杀惯了人的好手。 他出刀时打的主意就是: 赵无咎若是没发现他,那么便以这一刀将其送走; 而赵无咎若是发现了他,那表现出来的样子可就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此时出刀偷袭,也多半能一举得手。 然而,他唯独没想过……要是赵无咎也已经对他下了杀心,那么他又该如何应对呢? 所以,横刀还没碰到赵无咎衣衫,三个系在一起的粮袋就先一步砸中了王姓老儒家的门板。 横刀长约三尺。 可是,赵无咎系粮袋的麻绳仅在手腕上缠着的富余量就有一尺多,再加上加上臂展,这破门一“锤”的攻击范围足在五尺开外! 一寸长,一寸强。 三百斤“重锤的当门一击,一下子把门板从那门框扯脱,而躲在门板后偷袭之人的脑袋也和门板重重碰在一起,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所以,那人不仅被砸飞了出去,而且他在半空就陷入了婴儿般的沉睡——当然,被直接砸死也说不定。 至于为何是“说不定”? 那是因为一锤破门还不算完,一弹指的工夫,赵无咎整个人也合身闯入门内。 一脚踩住了此獠的脖颈。 嘎巴一声脆响,躺在地上那贼人的脑袋便出现了不正常的弯折,死因也变得不好确定。 而除了这个被活活打死的贼人外,这间民房里还有另外两具尸体,那王姓老儒生与其家养的小狸奴全都遭了毒手。 同在一条巷子里住着,虽说平日也没什么交情,看见此情此景赵无咎不免有些物伤其类。 可是,刚刚那破门的响动,说不定已经惊醒了周围住的一些邻居。 赵无咎也没法替他收敛尸身,只能默默祝祷一句“早日往生”,便把那贼人留的那把横刀往粮袋中间一夹,然后就匆匆从老王家院子侧面墙壁翻过,绕了点路才返回了赵家肉铺。 从门外翻墙而入,赵无咎看见堂屋中透出一点灯光,就知道那是祖母和母亲还在等着他。 因为没有走铺子的大门,所以他轻轻咳了一声。 堂屋里,立马响起一声喝问。 “谁?” 赵无咎则轻声回应:“祖母,是我。”说话时,他也没放下肩膀上扛着的粮袋。 堂屋大门被人从屋内小心地打开道细缝,赵杨氏端着盏油灯,从门缝向院里看去。 待到看清院里站着的确实是赵无咎,这老妇人方才松了口气,又彻底敞开了屋门。 赵无咎注意到,祖母除了一只手拿着盏油灯,另一只手里还攥着把剪子。 “你这孩子怎么翻墙进了院子,没有从……”赵杨氏还想说些什么,不过却被赵无咎打断了。 “奶奶,先噤声。等我先把东西归置归置,再到堂屋里和您还有母亲讲明。” 说完,赵无咎便走向柴房,把买来的粮食还有那把横刀都暂存于此处。 等到他回到堂屋,炕几上已经多出了一碗热水,显然是刚刚为他斟上的。 那炕几上的还摆着要给,原来他祖母和母亲今天晚上在堂屋里固然一直在担惊受怕,可也借着油灯照亮,顺道给赵无咎纳起了新鞋底。 喝完热水,他便意简言赅地讲了下今晚去鬼市买粮的见闻,并且开始解释起了自己翻墙进院的缘由。 “回来时,我发现巷口老王家里进了强人,老王恐怕凶多吉少了……” 因为担心祖母和母亲害怕,所以赵无咎仅仅是讲了一部分真话。 “……而且,那强人估计是遇到了同行。我担心他们的打斗会引得其它邻居出来看热闹,所以我才没走正门,而是直接墙翻进了咱家——这应该能避过邻居们的一些耳目。” 就在他讲这些的时候,门外巷子里传来的一连串惊呼声,似乎也成了他这番话的佐证。 “无咎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赵无咎的祖母赵杨氏念叨着,同时也在安慰有些惊惶的赵母。 喧闹声响了一会儿便消停下来,小巷复又归于平静。 赵无咎推测,发现王老儒生家出事的邻居们多半是被死人的场景给吓到了,又不见有官差赶来,所以也就赶紧各回各家落锁,想要等到天明再做处置。 这才是人之常情。 像他那样遇到贼人能想到先示敌以弱,然后又设计狠辣反杀的,毕竟只是少数。 跟祖母、母亲道了平安,赵无咎便离开了堂屋。 回到自己屋内,他并没有立时睡下,而是坐在床沿上先静候了片刻。 等到堂屋里油灯灭了,他又静悄悄地走出房间,去柴房取回了那柄夹藏于粮袋之间的横刀。 这口刀,长三尺二寸,刀镡覆革,刀柄用细麻绳捆着防滑的葛布。 打造它的刀条,用料是上好的百炼钢,刀脊还有几经锤炼才能形成的云纹。 刃口处被磨得锃亮,锋锐异常,没有哪怕一处缺齿卷边的痕迹。 经过王老儒生家门口时,被赵无咎瞥见的那一闪而逝的银光,便是刀刃反射月光所致。 “这绝非寻常剪径匪类能用得起的兵刃,反而更像是军中专门给精兵悍卒所配备的制式刀具,而且它被打造出来应该没有多久。” 通过观察,赵无咎总结出了一些信息,而这些信息也印证了他之前一些猜测。 事实上,一开始觉察到王老儒生家里遭了贼时,他其实也没想要动手杀人。 毕竟,赵无咎那时还不知道那贼人杀了老王和小狸奴一家两口。更何况,他也不是什么天生的血手人屠,一天不见血就浑身不舒服。 最初,他仅仅只是在盘算,要想个什么办法才能将贼人惊走。 直到他眼里瞥见了那一抹银光,以及感受到了系统里暴增的劫数点。 那一刻,他马上意识到王老儒生家里进的贼可不是一般的匪类,那家伙恐怕也不是为了劫财来的。 他当即灵光一闪,猜测那人可能是绿眉贼提前安排进东山县的细作之一。 要知道,绿眉贼最初也只是一伙聚啸而起的乱军,而不是由朝廷供养的、有着物资后勤体系的官军。 但他们起事之后,却能迅速席卷州郡,连克数县之地。 由此想来,绿眉贼用的多半也不会是那‘十倍而围,五倍而攻’、‘围三缺一’之类的兵法——这些法子虽然有用,但见效慢——他们反而更可能提前安排一些细作入城潜伏起来。 时机一到,必见奇效。 连坊放火、井内投毒、散播谶纬、开门献城、夤夜杀良…… 无所谓手段光不光彩,只要能制造足够的恐慌就行。 只不过细作一发动,率先受苦的,必然也是城内那些无辜的百姓。 “既然如此,我不以雷霆手段宰了你,又怎么能行呢?” 贼欲害人,那杀贼和贼被杀,不也都是天经地义? 对于今晚的杀戮,赵无咎心中毫无悔意,而只是有一丝丝的后怕。 因为就算他没有自己找死从门后偷袭经过的赵无咎,而赵无咎也顺当地背着买来的粮食回家,那名细作今夜既然都发动了,估计也不会仅仅只杀了一个老儒生就收手。这样一来,这条往日还算平静的小巷,今夜不知有几家几户要惨遭灭门之灾。 而且,要是那人今晚不是从巷口王老儒生家里开始行凶呢?要是他之前盯上了赵家肉铺呢?要是赵无咎今夜去鬼市买粮回来得晚了一些呢? “所以,还是得居安思危。” 赵无咎心中暗暗警醒。 “这次夜半离家,是第一次,也是没有什么经验。如果还有下次,一定要在家里做些布置才行。” 思索了一会儿,他就想出一个不算特别巧妙,但多半会有用的主意。 接着,赵无咎就又关注起了自己的系统。 今夜这些事情,虽然称不上是惊心动魄、险象环生,但是他也算是经历了一些磨砺。 毕竟,增长的劫数点不会骗人。 鬼市买粮加上辣手杀贼,让原本已经清空的劫数点,现又变成了足足190点。 赵无咎想了想,没有按照老规矩:凑整之后兑换为运数点,以期解锁一些【天赋】。 而是一股脑地,将全部190个劫数点都投入到了【技艺】之中的【抟龙九转】上面。 “做人固然不能没有志向,但也不能好高骛远。”赵无咎提醒着自己。“平地走路都摔跤的人,恐怕也没资格攀登山岳。” 当劫数点再次清零,他整个人亦进入到了那种物我两忘,人在画中的奇妙境界。 他也再次看到那条墨龙。 从天柱顶端跃入云海之中,墨龙似乎也在尝试适应着周围的一切,它依靠蜿蜒流转的身姿在飘渺的云雾中不断腾挪借力。 一时间,风起云涌,大风起兮! 第7章 黄册 林府的格局,是一家四进四出的大院,林家三代人在此聚族而居。 若是严格遵照大周礼制,像林家这样的商贾之家,只是住在这座府邸里其实就已然算是僭越。 《周礼·仪制令》有规定:官员非三品以上不得开府;非五品以上不得建宅;商贾立厦,止于三进…… 可在这小小的东山县,就连县尊老爷都是林老爷的女婿,自然也就无人敢于置喙。 也没处多嘴去。 用过了朝食之后,林家老爷子照例来到自家那遍植海棠、梅树的中院消闲。 仆人们早就在树下先铺上一层茵毯,然后又累次铺设了好几层带有钩纹团花的西域毡毯。而林老爷则左手持着高足杯,肘下支着隐囊,屈腿斜躺在这柔软的厚毡床上面。 旁边一个家生子捧壶而立,预备随时给老爷斟上酪浆。 中庭有一个美貌歌姬,正围着一棵梅树唱着《春莺啭》,且歌且舞,好不曼妙。 之前赵无咎在鬼市见过的那个老头,此时则站到了院中,躬着身子,给林老爷轻声念诵着账目清单。 在这人身后,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头,手里也都拿着账本等待老爷的传唤。 “……昨夜入账,合铜钱十二吊三陌一十八枚,另收二两三分碎银。” 那老头把汇总背了出来。 他声音虽轻——怕搅扰了老爷子听曲的雅兴——但那一应账目却报的事无巨细,无有任何遗漏。 锱铢必较,说的就是如是这般。 “善。” 等老头报完账,林老爷点点头赞许了一句,可目光却还停留在那正莺啼婉转的歌姬身上。 有趣的是,这林老爷的享乐方式虽然极具胡风,但是言辞和语态却委实类古。 “老李,待会去柜上,领两陌银钱加两斗粟米;另外,下月把你那小儿子也带来,铺子里还缺个学徒。” 林老爷当即就对那老头作出了奖励,不过也没忘记给院子里其它几个管事画饼。 “踏实干事,忠心耿耿,只要谨守这两条规矩,林家绝不会辜负尔等。” 等到那老李喜不自胜地离开了这座院子,便又有一名管事紧走上前,躬下身子开始唱账。 林老爷也一边听曲儿,一边听着账目,期间也不作任何点评。 突然,有个青衣小厮匆匆跑进院子,而林老爷这也才从歌姬身上移开了双眼。 他把高足杯放到一边,从毡毯铺就的软榻上坐了起来。 “你们都先去前院等候吧。” 林老爷对管事们说道。后者则立即遵命,鱼贯从远侧的廊道退去了前院。 跑进来禀报的青衣小厮刚想说话,林老爷却径直站了起来,抖了抖自己的衣衫。 与此同时,他也没让那青衣小厮有开口的机会,而是直接下令。 “带利坚进来吧。” 那小厮头脑倒是灵光,没有多嘴而是赶紧低头叉手,然后扭头飞跑了出去。 不多时,一个穿着素色澜衫、戴着顶广为读书人所喜的折头帽的男子,就跟着那青衣小厮走进林老爷家的这座中院。 而院内这时也换了副模样。 歌姬、软毡、酪浆…… 一应胡风之所属,全都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则是摆在梅树下的两张蒲团,一方花梨矮案,一尊红泥小炉,以及烹茶击沸所需的一应器物。 “利坚,贤婿,快来快来。我这有上好的剑阁狮峰茶,旁处可喝不到的。今天就只有你我翁婿二人能一饱口福啦。” 林老爷换上了副乃翁般的和蔼表情,甚至还亲自上前,捉住了来者的手腕。 来者也不是旁人,而正是他的女婿,也即当下这东山县城官府的主官。 这位一县之尊姓梅,名曰:利坚。 “岳父,烹茶的事情稍后再说,我要先与您说些旁的事情。” 他在“与您”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林老爷也注意到了,梅利坚手上此时还提着一个小包袱——他原本还以为这是什么礼物,可现在看来,这包袱里面的东西可比礼物要重要多了。 “你们几个都退下去。我不叫,谁也不许进到这个院子里。” 林老爷挥手屏退左右。 而他口中的“贤婿”梅利坚这才走到树下,跪坐于一张蒲团上,将手里包袱搁在花梨矮案上,郑重其事地将其解开。 “这是东山县的黄册。按大周律法,造册之后,负责保存它的孔目吏不可擅自涂改,任何人均不得将其带出县衙。 违反者,譬如那孔目吏,就会被视如谋逆,夷三族。像我这样的主官也要因此受到牵连,轻则褫夺功名,重则流徙千里。” 梅利坚拿起一本黄绢封面的簿子,包袱里类似的簿子还有好几份。 这黄册,全称是户民黄册。 一本黄册里面登记的,便是一整条街巷内居民的户籍信息。 朝廷之所以会对这黄册如此重视,盖因它就是朝廷收取税赋的依据,而税赋则是让国家得以运转的基础。 而且,户民黄册造册不易且消耗巨大,每次造册都相当于普查一次人口。 大周建立了两百多年,历经七代君王,可户民黄册才更迭过五次——平均下来,每个帝王连一次“造册”都分不上。 可以说,这东西妥妥就是国之重器。一座县衙里面,除了县尊老爷执掌的大印,就属这黄册最为珍贵。 “诶,诶,诶……利坚你糊涂啊,把这黄册放到为父面前做什么,把它们快快收好,为父这就想办法送你回县衙去,保教不让其他人瞅见。” 林老爷“惊慌失措”地说道,将“手足无状”、“六神无主”表演得淋漓尽致。 然而,说归说,做归做。 明明说了这一连串的话,可有说这一堆话的工夫,林老爷别说抢着合上包袱皮了,就连眼睛都没从那几本黄册上移开,简直和不久前看向那歌姬的目光如出一辙。 对商贾来说,就连一些风闻来的信息有时都极为宝贵,更不要说这由朝廷出钱、出力编造的详实黄册上面写的东西了。 就拿之前受到其赏赐的老李来说,他在鬼市卖粮食——就算粮食价格比市价翻了一番——又能赚多少钱? 对寻常人来说,那十几吊钱的利润确实挺可观。然而在这背后,为了维护鬼市运转,人吃马喂所必须开支加上给官府一些人的打点,林老爷每天都得花上七、八吊钱。这些钱可都没处入账去。 更不要说,像林老爷爱喝的酪浆,以及准备请梅利坚喝的剑阁狮峰茶——还不算享受这些所必需的配上的器具——仅仅是他每天消耗的奢侈之物,其价值都要超过那老袁头在鬼市上赚取的利润。 而这,还仅仅是林老爷一个人,林家上下几十口人的吃穿用度都没有计算在内。 可即便如此“败家”,也没见林家入不敷出,反而那“林半城”的名号变得愈发实至名归。 原因就是:林家虽然看起来是大粮商,但人家根本不指着卖粮食赚钱。 林家在东山,可是足足经营了三代人,赚钱怎么可能还和贩夫走卒一样? 如林家这样的大商贾,赚取家资的真正方式,其实都是靠“抢”的。 比如,城外兵灾不断,农人无法耕作而缴纳不起赋税,所以只能向林家贱卖田产。 又比如,城内营生凋敝,市民为了买米度日,只能去林家开的质铺里举债借贷。 仅此两条,就能让林老爷赚得日进斗金,赚得盆满钵满! 而这一切的前提,除了林老爷招到了梅利坚这么个贤婿外,剩下就在于林家对于各种消息的把控力。 民如韭,得一茬茬地割。割的少了赚得少,可割的多了却也容易断根。 传到林老爷这一代,历经三代人“悟道”,林家才算真正弄清楚这番话的一些玄妙所在。 因此,林老爷才会出钱出力精心弄了那么个鬼市,还指派老袁头那般精干的管事在其中坐镇。 他不为了靠鬼市赚钱,而就是为了通过鬼市里的各种交易,第一时间得到东山城里各种需求的一手消息。 甚至,除了鬼市之外,林老爷其实还有其它一些布置。而且皆是那种“不可为外人道”的机密。 所以说,当他看到了梅利坚拿出的那些详实户民资料,真就是好有一比。 鼻孔里插香头——两眼放光。 然而,也不知梅利坚是真没看出来,还是压根就一点也不在乎。 反正,这位“县尊贤婿”也没有乖乖按他老泰山说的那样,赶紧把黄册好好包起来带回县衙,而是自顾自地继续开口。 “岳父,这几本黄册都是棋盘街附近的,本来没什么关系,可现在却多了一个共通点——” “嗯?”林老爷被勾起了兴趣。 “——这些街巷里昨夜里都遭了贼,受害的则全都是一些小康之家,而且还都是阖家被杀。 今天一大早,寅时刚过,县衙里就全乱了套。捕快们拉来了三十多具尸体,仵作验尸时发现这些人都是被人一刀毙命,足见那些贼人是杀惯了人的。 而且,仵作还偷偷告诉我,从下刀的角度和位置来看,这伙贼人似乎颇有军中精锐探马的风格。 所以,我怀疑……” 梅利坚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用食指从旁边水盂里蘸了点水,然后再花梨矮案上写了几个字。 绿眉、细作、东山。 第8章 进步 “贤婿不愧是文曲下凡,思虑也甚是妥当,那不知当下有何良计?” 林老爷恍然大悟道。 听闻此问,梅利坚立即脸色一苦。 这位一县之尊跪坐在蒲团上,朝身为商贾的岳父叉手躬身行了大礼,他脑袋上戴着的折帽都磕到身前的矮案。 “还请岳父救我!” “诶,诶,诶,这是从何说起?贤婿还是快快起身,咱们翁婿间有什么救不救的,都是一家人,你慢慢说就是了。” 林老爷话虽如此,可却没伸手搀扶,而是干看着梅利坚近乎趴在地上讲话。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小婿虽然中过进士,但是能当上这东山县令,还不都是靠岳父资助才补到的实缺? 现如今,东山危如累卵,一旦出了什么意外,小婿我这乌纱帽丢了是小,让岳父之前的投资打了水漂才是真正的祸事。 故而,我希望岳父能够帮我疏通关节,帮我度过这道难关,让那些人放弃占据东山,转去攻打其他县城。 岳父的大恩大德,来日小婿必当结草衔环以报。若违此誓,天人共弃。” 梅利坚很聪明,他心里就跟明镜似的。 绿眉贼作乱,东山百姓无不深受其害,唯有林家成了受益者。 东山附近的良田阡陌,林家低价收购了不知几何,保守估计也得按“大顷”(一大顷合三顷,一顷合百亩)来计数。 林家和那绿眉贼不说是各取所需吧,至少也能说是配合默契,两方肯定有渠道用来彼此联系,用来输送利益。 当然,这种事情看破但不能说破。不该说的话,梅利坚压根就一字不说。 林老爷沉吟了片刻,然后才再次开了口。他没有答应自己的女婿,而是转而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利坚啊,你想不想再进一步?” 梅利坚立刻回道:“皆靠岳父提携栽培,但有所命,小婿莫不影从。” “这怎么话说的,咱们可是一家人。别的事情之后再说,咱爷俩先喝茶。” 说完,林老爷才笑呵呵地伸出手臂,搀扶起了自己的这位女婿。 翁婿二人对案烹茶,咏梅作诗。只不过,他们都很默契地只是绕着些风雅之事谈虚论玄,谁也没再看向那几本被扫到桌案下面的黄册哪怕一眼。 …… “真是多看一眼都不行啊。” 赵无咎心里感叹着。 昨天晚上,他在【抟龙九转】上加了足足190劫数点,这门技艺自然也再次获得了极大程度的提升。 这也真应了那句话: 加点就能变强,前人诚不欺我。 只不过,虽然他难得大方地加了次点,但那系统却也仅仅只是让他浸入那物我两忘状态一刻钟左右。 多一个弹指都无。 简而言之,赵无咎有了收获,但却觉得收获得似乎不大够。 “要是什么时候,系统里能有个【子弹时间】天赋就好了,能把一分钟掰开揉碎当成一个时辰用。 要不然,有个【先天观想圣体】也行,观想技艺时事半功倍,那样劫数点用起来也就不那么心疼了……” 肉铺里无肉可卖,晌晴白日地无事可干,赵无咎难免闲极无聊。 可刚刚胡思乱想了没多一会儿,一阵夹杂着喝骂的骚乱声,就突兀地打断了这个小小肉铺少掌柜的遐思。 因为心下好奇,所以他与祖母和母亲说了一声之后,就走出了自家铺子。 循着吵闹声,赵无咎很快就找到了声音源头,就是巷口的王老儒生的那个小院子。 此时,那个小院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都是一些往日打过照面的街坊邻里。 而爆发吵闹的原因也很简单,简单到用一个词就能概括:分赃不均。 一大清早,寅时刚过不久,收到凶案消息的官府就派了几个差役过来。 那些差役还带来了板车,很快就将那名被赵无咎击毙的贼人,连同惨遭无妄之灾的王老儒生一齐拉走了。 没了死人,再加上天光已然大亮,人们的胆气不由得增长了许多。 王老儒生在东山城里没有亲族,就算有邻居们也都不认识,自然也就没人去跑腿递话。而这样一来,这小院里虽然不久前才发生了凶案,但此时却俨然成了块香饽饽。 当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悄悄走进王老儒生家里,接着就有了第二个人、第三个人,乃至第四五六七个。 锅碗瓢盆,桌椅板凳,粮食衣物…… 王老儒生家里凡是过日子需要的、值点钱的东西,就好像耗子搬家似的,一件接一件地被周围的邻里们拿回自己家中。 有人问了:就没人拿钱吗?那是因为钱早就被其他人给取走了。 大清早差役上门,而等他们把两具尸体拉走的时候,家里能藏钱的地方已经全都被翻过了。 凭心而论,若不是这些差役带头把王老儒生家给彻底翻了一遍,老百姓们之后多半也不敢不告而取。 大部分的街坊邻居们,还是有着最起码的廉耻心。 在进出王老儒生家里时,他们大都低着头,遇到同行也“不好意”打招呼。 有些脸皮薄的,甚至还脸上臊得通红。 大多数的百姓,本质大多还是善良的。 若非年景不好,家家户户都过得十分辛苦,其实没人愿意干这种丢脸的事情。 当然,老百姓里也不是没有坏人,寡廉鲜耻之徒哪里都是不缺的。 赵无咎住的这巷子里,便有那么一户姓郑的人家——男的叫郑大,女的被唤作郑家婆娘,一公一母,这两个人活着仿佛就是为了验证人与人之间的参差。 郑大以走街串巷卖炊饼为生。 人送外号“穿堂风”。 可这外号的由来,除了因为他挑着货篮子穿街过巷走得飞快,更主要还是因为他真正努力经营的副业而得名。 郑大干的副业是给城东冯家开的赌档拉客户,凭着一张好嘴,可是把不少朋友哄去冯家赌档里“小赌怡情”。 那些人怡没过怡情不知道,可最后的下场大多是变得负债累累,债台高筑,一阵风从家里吹过都能从屋这头吹到那头。 故而郑大才有了“穿堂风”的诨名。 而郑大干了这么多缺德事情,之所以没有被人揪住暴打,一来是因为他懂得“看盘子”——绝对不找自己惹不起的“朋友”坑害;二来则是因为他有个弟弟当着赌档的乞头,此人心黑手狠,不仅在赌档里干活拿钱,在二马帮里也挂了名。 郑家这公的不干人事,母的那人也十分拟人。 郑家婆娘原本是大户家里的通房丫头出身,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委身下嫁给了郑大,仗着有几分姿色没少撩拨闲汉,就连郑大那弟弟据说都跟这位嫂子捣过浆糊。 除了不安守几分之外,郑家婆娘也深得“骂穿肠”的精髓,为了针鼻大小的事情,都能跟邻居破口大骂,从祖宗十八代数落到子孙万万年。 论起不得人心,郑家公母俩在这条巷子里要是数第二,没人能跟他们争第一。 而此时发生在王老儒生家里的闹剧,也正是由郑家这对公婆引起来的。 别人来占死去老王的便宜,都是尽可能装作不认识,谁进来之后,简单拿了自家需要的东西、最多一两件也就出去了。 可是这郑家公婆居然因为看上一个王老儒生平时研墨用的一方砚台,所以和一个叫老朱的鳏夫闹了起来。 老朱说那块砚台想拿回家,说是想留给自己儿子以后读书时用。 郑家婆娘却讥讽老朱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天生就只配去打洞。你个老鳏夫,儿子能不能养大都说不定,还想着让他以后读书,纯粹是想屁吃。” 郑大顺着自己老婆,说家里正缺块石头垫桌子腿,还直接从老朱手里抢那块砚台。 结果和老朱争了起来,也不知是谁一时失手把砚台落到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郑大这下可气坏了,抬手把老朱打翻在地,还得势不饶人地把老朱一顿狠捶。 老朱那小儿子哭着护向自己老父亲,可却被气上头的郑大甩到一旁,脸上也挨了一巴掌,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邻居们有看不下去的,纷纷出言指责郑家这公母俩不当人。 郑家婆娘一下子来了精神,叉着腰站在院子当中,手指连比带划拉地和街坊对骂起来。 “你们这帮猪狗辈,惯会耍嘴皮子,就跟你们不想占便宜似的! 王家那婆娘,你之前不也进了这院子,拎了两个笸箩回家? 还有李狗儿你个老帮菜,平时你就没少偷看老娘吧。 怎么着,你忘了上回还想趁着我家里这口子做买卖去了,上门找老娘讨口水喝? 这我都不稀得说! 就说刚才,你和你儿子不也从老王家这里顺走两袋粟米,就数你们家的人心眼最多。 …… 你们不想说,老娘替你们说。 在这住着的老王死了,无儿无女也没个亲朋好友,那他家里的东西不是见者有份? 既然我看见那方砚台了,那它就是和我有缘。 那个遭瘟的老鳏夫把它打碎了,怎么了,打他一顿那是轻的! 没让他赔就不错了!” 连编排带数落,郑家婆娘以一敌多,一时间竟也不落下风。 指责他们公母的声音,也渐渐被压了下去。王老儒生这小院里,除了郑家婆娘挥斥方遒的喝骂,竟然也只剩下了被打的老朱和他那小儿子的悲戚呜咽。 可就这时,小巷里却突兀地响起一声响亮的叫好,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说得好!” 赵无咎分开挡路的众人,从人群后面走了出来,抬腿就迈进了丧主王老儒生家中。 第9章 打压 看清来者何人,郑家婆娘那嚣张的气势就像撒气的尿脬,立马蔫了下去。 刚刚还在卖膀子、抡拳头的郑大,也赶紧从老朱身上爬了起来,畏葸得和之前判若两人。 住在这条巷子里,郑家两口子别看往日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可还是有害怕的人。 譬如说,赵家人。 就像之前说的,“穿堂风”郑大在拉人头进赌场之前,有个看盘子的好习惯。 而这个习惯,便是赵无咎他爹赵不尤亲自动手,“教”会郑大的。 虽然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但实际上,平头百姓犯坏水其实一般都是先从身边人开始祸害。 郑大也不例外。 他之前就在巷子里拉过几个街坊去那冯家赌档,结果自然是害人不浅,好悬没逼得那几家人家破人亡。 郑大那弟弟跑来收账,不仅堵着大门往死了相逼,还非得拉走一户欠债人家里的小闺女卖了平账。 正好被赵不尤遇上,郑大那弟弟连带他哥哥郑大,全都挨了赵不尤好一顿毒打。 时至今日,郑大还记得那次赵不尤拿把切肉的砍刀压着他脖子,令他赌咒发誓不再带街坊邻居去赌档。 凉飕飕的刀口,令他记忆深刻。 而自打那次之后,郑大他弟弟郑二虎也再没敢来过自己哥哥家里,哪怕哥哥家有位很润的嫂子。 因为赵不尤放出话了,要再看到他出现在这条巷子,定会将其当成口大猪,细细剁成臊子,喂给狗吃。 对于一个九品武者的话,郑二虎也确实不敢当耳旁风。 作为二马帮的小头目,他很清楚赵不尤就算真把他剁碎了喂狗,二马帮和冯家也不会为他出头。 原因很简单:交好一个活着的九品武者,远比替一个死了的小喽啰报仇划算。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一遭,所以郑家这对公母一直很怕赵家,当然暗中也恨得牙根痒痒就是了。 只不过,就算那赵不尤现在生死未卜,可他们也不大敢去报复赵家的孤儿寡母。 因为赵家这“孤儿”是赵无咎——八岁就能徒手拎起百多斤的大猪,举磨盘如举簸萁一般轻松;十岁就跟他爹一样剁得一手好臊子,杀起猪来连眨眼都不都眨;十四岁个头就比成人还要高壮,活像一头人熊…… 直白点说,赵不尤的这个好大儿,也是个郑大惹不起的人物。 眼见赵无咎像一堵墙似地朝自己走过来,郑大吓得身子都僵住了,直到自家婆娘在他腰上扭了一下,他这才缓过点精神头。 郑大堆起一副笑脸:“这不是赵家大郎吗,怎么也过来这边了,家里都挺好的吧,是这边闹腾得吵到您了,我先给您……” 赵无咎挥了挥手,打断郑大的这番车轱辘话。 “我就是刚刚在院外头,耳朵里听见你家里这口子在‘慷慨陈词’……” 赵无咎搭眼瞅了下郑家婆娘,吓得后者往后退了退,躲到郑大身后。 “……没什么,我觉得她其实说得挺好,挺有道理的。” 郑大被赵无咎这两句话给弄得不知该怎么答了,嘴巴张成了个圆,半天才挤出几个“嗯”、“啊”。 赵无咎哈哈一笑,指着他说道:“你又不是个蛤蟆,嗯、啊个什么劲?还不如你婆娘爽利。 我就是说觉得,她刚刚说得那几句不错,特别是那句——见者有份——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说完,也不待郑大有什么反应,赵无咎伸手就将其扒拉到一旁。 接着,他二话不说就从郑大带进院子的挑子里面,开始挑挑拣拣起来。 别人拿赵老儒生家里的东西,最多不过是用了两双手,肩挑手扛罢了。 可这家伙却跟来进货似地,不仅把自己走街串巷卖炊饼用的挑子也带过来了,还装得满满当当。 赵无咎一脚将那挑子踢翻在地,里面的东西洒落了一地。他也没看上里面的一些破烂,只是捡了两件看起来还算囫囵的事物。 一个装着一沓书稿的木椟,还有用一团布胡乱包裹起来的猫尸。 “这些写了字的纸,你要它们有何用? 我也不欺负你。 礼、义、廉、耻……只要你能在地上画出这四个字,甭管丑俊,这匣子里的东西我就给你。 否则,它们就是与我缘分深重,见者有份,我看见了自然就归我。” 郑大被这一抢白,脸色呛得有些发青。可形势比人强,他还是不敢发作。 那郑家婆娘用手掐着自家汉子后腰,见其不为所动,嘴里便嘟囔了句:“没卵子的怂货”。 赵无咎没搭理他们的小动作,又拎起那具猫尸,继续说道:“王老儒生没一儿半女,就养了这么一只小狸奴,平日里当成孩子来爱护。 他殒于贼手,是他时运不济,命途多舛。街坊邻居们从他家拿走一些东西,虽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是大家好歹还存了份善心,没人去动他养的那只小狸奴的尸身。 你倒好,看见了就将其破布一包,塞进挑子里准备带回家中。 怎地,馋肉了?年景不好,你那敲骨吸髓的买卖不好干了,人血人肉吃不上了?” “我、我、我……” “你什么你,”赵无咎直接喝断了郑大的话,“我且问你,我也看到这小狸奴的尸身了,它是不是该归我?” 说话间,赵无咎瞪起了眼睛。 他在不经意间这一瞪眼,居然流露出几分《抟龙九转》画卷里面,那条墨龙瞠目时的意韵。 而直面这双黑漆漆眼睛的郑大,则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头凶兽给盯上了。 “呀——!” 那郑大遽然发出一声骇叫,扭头就跑,逃的时候连自己婆娘都没顾上。 “你个死鬼、没卵子的怂货,你给我回来,咱家的挑子还搁在在那儿呢!” 郑家婆娘一边追着郑大跑了出去,一边嘴上不停地咒骂着。巷子里,刚刚那些被这母夜叉骂得抬不起头的街坊邻居,就跟三伏天喝了碗冰镇梅子水似地畅快,纷纷击掌相庆、大声笑骂着这对公婆。 只是,造成这兔起鹘落转折局面的肇始者赵无咎,此时却没有和这些街坊一起笑骂。 他拿着从王老儒生家里“看上”的两样东西,分开众人,径直就独自走出了这条街巷。 哦,对了。 他离开的时候,还捎带着捡起了被摔碎砚台的一些碎片,一并用衣袍下摆兜着。 第10章 人心 东山城内,民生凋敝。 街上没有几个行人,赵无咎走得又极快,不多时就走到了自己要去的地方。 昨天半夜经过那片小竹林,因为守着鬼市的出口,所以这地方据说不怎么“干净”。 赵无咎之前认为是以讹传讹,可昨天经历了一番事情,他就推测这是鬼市里的人特意传出来的。 “倒也占了个僻静。” 白天这地方根本就没人,赵无咎随便捡了根枯枝,在一丛老竹下面挖了个浅坑。 然后,他就从旁边地上拿起自己带过来的几个物件。 他先把木椟里的一沓书稿取了出来,将那小狸奴的尸身和那方王老儒生用惯砚台的碎片放进去,再把木椟葬进了土坑。 “早日往生。” 微风苏苏,就仿佛是这片竹林,在对赵无咎小小做了件善事的回应。 “嗯?” 赵无咎心下有些狐疑。因为他发现自己系统里,昨夜刚刚清零的劫数点居然蓦地变成了35。 他并不觉得,这是因为做了善事,所以系统发给自己的奖励。 小时候,为了探究系统的机制,他可没少做过尝试:帮邻居老人挑水,替小孩爬树捡纸鸢,拾金不昧…… 那时,好人好事他可是做了不少,然而系统给的奖励就是一个字:冇! 好在,赵无咎是个豁达之人。 除了暗骂了不下八百遍的“抠门系统”之余,他倒没再做出诸如把挑来的水舀出去,把纸鸢再次扔上树,将还给失主的钱强抢回来的缺德事情。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他劝慰自己道:“毕竟,要真算起来,这些劫数点也只是些意外收获,最后只要能正常用来加点就行。” 赵无咎葬了王老儒生视如孩子的小狸奴,这桩善举其实只是捎带手的,他之前出头压服那郑家那公母俩其实也是有别的诉求。 义愤,有,但不是全部。 在来这片竹林的路上,赵无咎经过了好几条街巷,期间也听到了不少恸哭声、看见了不下十几个腰上系着麻绳身上裹着白布的人——不是所有昨夜受害的人都像那王老儒生一样,在东山城里没有亲族。 这无疑印证了他的猜测。 绿眉贼的细作夤夜杀人,绝不是一个人在行动,而且也绝不是仅仅杀了一两个人。 为了制造大面积的恐慌,那些贼人造了太多杀业。 而这也说明,绿眉贼军对于东山城的进攻,恐怕没几日可等了。别看东山现在民生凋敝,可至少还未显乱象,但过不了多久,那脆弱的秩序说不定就会随着战争的到来而彻底崩碎成齑粉。 如果赵无咎只是孤身一人,那他大可以从容离开东山,再不行找个地方躲起来估计也能落一太平。 但是他还有母亲、祖母,以及尚未诞生的弟弟/妹妹需要照顾。 不提前做一些准备,他实在是担心,自己可能无法庇护这些关心过他、他也同样在乎的人在度过那即将到来的灾劫。 在遇到郑家公母俩闹事之前,他能想到的只是屯粮、堵门和改造地窖的这三个办法。 然而,当他站在人群后面听到那郑家婆娘破口大骂时,一个念头瞬间如彗星般划过他心头。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年景不好,屯粮、堵门、改造地窖固然得做,可他也不能忘了住在这条小巷里那些老街坊。 人和才能成势,而得了势才能减轻个人被乱世的摆布! 也正是因为想到这一点,他才会悍然出头,一举打压下郑家那对奇葩公母的嚣张气焰。 毕竟,想要团结一些人,没有其它办法比给这些人找一个共同的敌人更方便了。 而有了郑家公母这样现成的靶子,赵无咎也没道理再去舍近求远。 至于说,这会不会让那俩人记恨上自己和自己家人,赵无咎想的也很清楚:郑家对赵家记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并不准备继续留这根刺太久,一半天就会将其彻底拔除。 “以德报怨,那何以报德?” 竹林的阒寂环境很适合思考,赵无咎很快就定下了接下来的计划。把王老儒生那一沓手稿往怀里一揣,复又朝着小狸奴的“坟茔”叉手示意了一下,他便不回头地离开了此处。 返家的时候经过巷子,他看到郑家门口外面插着锁——那俩人应当是出去了,不消说,那郑大十有八九是去找自己亲弟弟郑二虎处搬救兵了。 “许久未见,做嫂子的怎么也得跟那郑二虎叙叙旧,那俩人多半最早也得明天才回来。” 赵无咎盘算着,觉得这样也好,正好不耽误今天要做的事情。 一边想着,他一边走向自己家铺子。 而在这短短百多步的距离,有街坊见了他,都很客气地打着招呼,“赵家大郎”、“无咎兄弟”的叫着。 这些人仿佛选择性地忘记了,昨日二马帮来收取靖安费,因为赵无咎出人意料地乖乖交了全额,所以导致二马帮扭头就找他们收了足额的靖安费,自己是如何对怨怼这个赵家子的。 “白长了好大的块头。” “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没随了他爹的一点本事。” 他是一点都没记住诸如此类的话。 赵无咎一边走着,一边笑呵呵地回应着同自己打招呼的邻居,可脚步却也未曾也没停下,直到回到自家紧闭的铺门跟前。 “人心善变,但亦可用,只要能找对使用它的法子。” 进了自家铺子,关上大门,赵无咎脸上的笑容也没褪下,只是变得更加憨厚真诚了几分。 “怎么去了那么久,不是说去去就回吗?这孩子,这份不听话的劲,算是随了你爹了。” 祖母赵杨氏正坐在院里筛着粟米,看见走进家门的赵无咎,不由得嗔怪道。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讨好地跟祖母求饶了几句,赵无咎随后就跟祖母说了小巷里刚刚发生的闹剧。 因为怕祖母担心,所以他把打压郑家公母俩,后续又跑去竹林替王老儒生葬了那只狸奴的事情全部隐去,没有说出来。 “唉,大家伙那么做是不体面,可这年月谁都不容易……算了,罢了吧。” 听了王老儒生家里的遭遇,赵杨氏不由得感慨了几句。 一边耐心听着老太太的感慨,赵无咎一边帮着她筛去粟米里的一些细砂。 第11章 难题 粟米是昨晚买的,细砂是今天筛的。两石的粟米,筛出来的细砂足有两大捧。 “沙子混进去,好悬快有小半斗了,卖粮的那人真是丧了良心。” 赵杨氏气的不轻。 可她也知道这不是自己孙子的错。 现如今,就算去那开在棋盘街的林家粮铺,不说一次只能买个一斗半斛,里面混的东西也未见得比这“鬼市货”要少。 “罢了,罢了,家里有粮心里不慌,有总比没有强。” 赵杨氏安慰着自己,然后就准备起身去厨舍,给儿媳妇和孙子去熬点粟米粥。 “祖母,我还有点事得跟您说。” 赵无咎将自己想的“三策”,与祖母合盘托出,重点强调了改造地窖的事情。 东山地处大周偏北的州郡,冬天虽然不像极北之地那般难熬,但该冷还是会冷的。因此,东山城里不少人家都挖了地窖,冬天用来储存芜菁、莴苣和其他一些干菜。 赵家在东山也算是小康之家,地窖自然也是有的。而且,赵无咎他老父亲赵不尤还是专门请人来挖的地窖,里面不仅用青砖垒墙进行了加固,还用石灰混合煤渣铺地,给地窖做了简单的防潮处理。 这样的地窖储藏食物没问题,可是却不便于藏人,之后若是带着祖母和母亲进地窖躲藏,现在就得对其加以改造才行。 “这倒是个好主意,奶奶自然也不拦着你,可你要动手在地窖里干活,家里可有趁手的工具,需不需要出去借一些?” “您就放心吧,我自有计较。”赵无咎拍胸脯打了包票,然后又嘱咐道:“您回头告知我娘的时候得说好了,咱家改地窖这件事万万不能泄露给外人知道。” 禀告了长辈,赵无咎回屋里麻利地脱下了衣袍,趁祖母不注意拿上昨晚藏的横刀,只穿了条裤子就下了地窖。 横刀锋利,加上“庖丁解牛”的手艺已然大成,他摸着黑划开了黏在一块青砖周围砂浆,然后直接抠住了这块青砖。 身为九品武者,再加上本就力大,赵无咎居然抠着那块青砖,生生将其从墙上拔了出来——说实话,他期间也是感觉到手腕有些酸痛,但这时就显露出“抟龙九转”的功效了。他按照领悟的运劲心得,手腕、手臂和整个身体的劲力相互协调、流转,最终还是一气呵成地完整拔出了那块青砖。 然后,他用横刀连戳带掏,从那块青砖后面露出的泥土里,生生挖了三尺多长一段“通道”。他将一根捡来的竹子从中剖开,借助这段“通道”,把两半的竹子一路捅出了地面,形成了一条有支撑物的换气孔。 再然后,因为怕这条道堵塞,他依葫芦画瓢,又弄了好几条类似的竹枝换气道。 点了根蜡烛,测试了一下,确认了地窖通风已经无碍,赵无咎便爬到外边砍断了伸出来的竹枝,对其进行了一些伪装。 考虑到晚上地窖内可能会有些返潮,他又用铁撮子盛了些炉灶里的草木灰,撒到了地窖的几个犄角旮旯。 最后,找了个装清水的桶,以及盛便溺的器皿放进去,简易的改造就算完成了。 赵无咎打算回头找一些重物,用几百斤的大石头掩住地窖口,就算绿眉贼的细作再搞什么夤夜杀人的伎俩,摸到赵家之后看到这玩意儿也得徒呼奈何。 干完活,打了桶井水清洗了一下身上的尘土,祖母也整治好饭食,赵无咎吃了将近两斤的粟米粥,咸菜和几块腊肉。 不像前世,有着肉蛋奶之类的副食搭配,大周一青壮男子想要吃饱,一日怎么着也得吃下一、二斤的米粮。 (一石粮食约合120斤左右。) 即便赵无咎有着一些额外“帮助”: 武艺提升靠着系统加点,无需每日勤练不辍,因此此项改变并没带来食量的疯长; 他的天赋【饕餮胃】强化了消化系统,吸收食物中营养的效率远超常人。 可像他这样的大块头,不说要放开肚皮,而只是要吃饱,一顿的饭量总也得顶旁人一天所需。 若非他老爹赵不尤开的肉铺的确赚钱,赵家也是小有家资,东山城的寻常家庭可真养不起他这样的大肚汉。 之所以昨夜他祖母和母亲纵然担心不已,可最后仍允了去鬼市买粮的想法,赵无咎这食量其实也是一项重要参考。 而吃过饭之后,赵无咎就在自家院里坐了片刻,消食的同时脑子也没闲着。 “家里虽然铜钱不多了,只剩三吊零几陌的样子,但银馃子还有几十两。 若只是从鬼市买粮,坚持三到四个月应该不成问题。 但如果真的想要在短时间内聚拢起人望,以一条小巷内的‘人心’为盾,不花钱绝无可能。 像郑家公母俩这样的反面典型,可并非天天都能碰上。 所以…… 干啥才能挣钱呢?” 思来想去,赵无咎一时间也没什么头绪。 这其实也怪不得他。 毕竟,就算是在穿越前,他对商业相关的东西就没什么兴趣。 每天用来下饭的电子榨菜不是椿老师,就是小可汗,再不济也是狐主任,就连短视频平台上卖AI课程最火的时候,他都没被推荐过“李大师”之流的视频…… 穿越后,他除了跟老爹赵不尤学了些武艺之外,剩下的也就只学会了杀猪宰羊,剁臊子、剔软金。 至于说,他身负的那个“无量太平系统”——名字起得虽然很大气,但实际功能却并不是很成熟——没办法做到像其他穿越前辈的成熟系统那样,成为穿越者的及时雨。 总而言之一个字:僽。(愁人) 想了半天也没什么思路,赵无咎索性便暂时不去想它。他拿出了从郑大那里抢来的、王老儒生最后遗留下来的那些手稿,坐在院里,一页页地翻看着。 这也是他以前养成的一个习惯。遇到麻烦又难以解决的问题,如果不是有着急迫的时间限制,那就不必非要去钻那牛角尖。不如先打开手机看会儿书,说不定过会儿就能灵光一闪,最不济也相当于享受了几分钟的心灵马杀鸡…… 别说,那个王老儒生留下的手稿还真挺有趣的,一看之下他竟然直接看入了迷。 本来,赵无咎还以为这些原本被装在木匣子里好好保存着的稿纸,要么是王老儒生自创的一些诗文,要么是他写的文章策论。 可没成想,纸上那些文字,记载的居然是一个个有趣的小故事! 第12章 奇书 一看就看了整整两三个时辰,赵无咎一口读完了手稿上的全部故事,天色都已经变得有些阴晦。 王老儒生留下的这些故事,据他自己亲笔留书,也是“止于道听途说所得”。 譬如,“楚地鬼欲害人却被人骗到市集上卖了”;“京城六里庄里有人养了个跟人一样的猴儿”;“荆水住着个话唠老龙王,摆渡人过河每次必须得给他讲个新故事,要不然他就耍性子掀翻舟楫”,种种。 天南海北,神怪志异。 无所不包,无所不备。 赵无咎不禁感慨王老儒生,似他这般的“道听途说”,听到的确实也是够远的。 “确是本奇书,只是可惜好像还没写完,而且也没留下个名字什么的。” 然而,就在心生此念的瞬间,赵无咎身上却突然发生了一件怪事。 “嗯?诶?我去……!” 他的系统居然自己动了。 赵无咎今日新进账的那些劫数点,竟然在一点一点地减少:35、34、33…… 很快,劫数点就跌破至10点,并且减少的势头仍没有停止! “你好歹给我留一点啊!” 若非担心惊扰到家里的祖母和母亲,赵无咎差点没放声大叫出来。 不过,或许是因为他这“诚心祈愿”起到了效果,所以劫数点在掉到1点时,总算不再继续减少。 还真就是给他这个系统宿主,留了仅仅那么“一点”的颜面。 赵无咎气坏了,但也顾不上其它,只是赶紧沉下心神,双目微阖着去查看这破系统到底出了什么毛病。 …… ++ 无量太平系统 劫数:1点 运数:0点 天赋:【长生久视(空置)】、【趋吉避凶】、【饕餮胃】 技艺:【庖丁解牛】、【抟龙九转】、【齐谐志怪】 权柄:【家门柱石】 ++ 因为系统很简单,所以赵无咎一下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他原本只有两项【技艺】,可在阅读完王老儒生那些故事手稿,此时这一大分类里面却出现了第三种他未曾设想过的东西—— 【齐谐志怪】。 赵无咎没读过多少书,“志怪”二字倒是明白,但是“齐谐”却是真没听过。 好在,系统虽然处处尽显低配本色,但对赵无咎的文化水平却也从没有高估。 系统给了他一些注释。 【齐谐志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齐谐者,志怪者也。 有王姓老孺,屡试不中,遂结庐着书以解忧思之苦。 借道听途说之言,行借古讽今之举。 其书虽多有偏颇疏漏之处,但仍存可信之实,故以劫数点补足,擢升录入无量太平系统以为【技艺】。 (齐谐志怪之技艺仍可提升,然其背后亦同时存在着大机缘、大恐怖,宿主可自行决定未来加点。) …… 看到系统的变化,赵无咎的愤怒随即便消失了,他首先是美滋滋地想到: “这系统总算成熟了一次,居然已经学会主动给宿主提供金手指了。” 然而,读完【齐谐志怪】的注释,然后又那么一寻思,他瞬间就又不淡定了。 “咝——!” 因为想通其中的关节,所以他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小院里又变暖了几度。 之前,他只是觉得王老儒生写的故事有趣,只是拿它们当作消遣。 可是系统却证实了,王老儒生写的故事虽有偏颇疏漏,但亦有可信之实。 意思就是,那些志异传说里面至少有一部分是真的——换而言之,这世上真有一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而且,系统已经将【齐谐志怪】固定成了一种技艺,是不是可以理解为…… 他赵无咎现在有可能,或者说有资格碰到那些“怪异”了? 谁家正经人需要这样的技艺?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只不过,虽然赵无咎拼命否定了一通,但最后还是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唯一令他感到安慰的是,他想起自己自己小时候似乎问过父亲,这世上有没有“修仙者”之类的传说? 结果,赵不尤告诉他,求仙问道之人世间自然是有的,而且数量还不少,可真正的仙人大概是不存在的。 否则,大周皇帝的宝座,哪还轮得到还那一代代的李家圣人来坐? 赵不尤还对赵无咎讲过。 他其实也见过一些所谓会“仙法”的人,可那些人尽是些城狐社鼠,所谓的“仙法”也无非是耍把戏骗人眼球的的伎俩。他要真和那些人起了争执,对方估计连他亢亢两拳都扛不住。 “即便这世上有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常人恐怕也难得一见。 东山又只是一座小县城,要是有什么玄乎的传说,早已传的人尽皆知……” 赵无咎在这座城里生活了十四个年头,仅有的一些和鬼怪沾边的传说,就只是鬼市以及鬼市后门那片小竹林了。 可是,昨天晚上这两处地方都趟过之后,赵无咎确信那地方非但没什么鬼怪,半夜时聚拢的人气儿甚至还不低呢。 “……至于说,那些妖魔鬼怪凶不凶残,会不会害人? 王老儒生留下的故事里,它们也都有着各自的脾性和习惯,有的其实还挺有趣的。 而就算遇到凶横的,只要把握其脉门,普通人也有可能将其制服、打杀了。 更何况,这世上是以人类为万物灵长,要真是有那种人力无可匹敌的妖魔鬼怪,人类哪可能仍占据着生态位的顶层?” 赵无咎思考了一番,用理智作为探针,刺破了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惧。 他把心态摆正了。 未雨绸缪是好习惯,可是杞人忧天、因噎废食就做的有些过了。 “做人,还是得务实一点,有多大的屁股就穿多大纨绔。” 收束了思路,赵无咎把刚刚丛生的一些杂念暂时抛到脑后,又将散落的书稿重新收拾成一沓。 想法搞钱才是当下第一要务。 妖魔鬼怪什么的,现在其实还都是些没影的事儿,可兵灾人祸的迹象却已初具其形了。 留给他准备的时间不多了。更何况,赚钱难,花钱难道就不难么? 如何花钱邀买人心,里面的弯弯绕也大有学问,而这门学问同样也位于赵无咎的知识盲区之中。 第13章 貔貅 入夜之后,城东冯宅,灯火通明。 华美庭院之中,一个中年男人手里拿着把单刀,纵横挥舞,飒沓如流星。 这庭院占地极广,四处假山藤萝,错落有致,其间还间杂植着些苍松。 等到那人舞刀舞得累了,将单刀甩手一抛,立马有健仆将其凌空接住,然后又小心送入怀中抱着的鱼皮刀鞘之中。 又有两名婢女走上前去。 一名婢女替主人除下被汗水洇湿的缺胯衫,摘下幞头,护臂,靴子之类的杂物。 另一名婢女则赶紧送上擦汗的汗巾,又为主人换上干的亵衣和新的绸布直袍,外加一双舒适的绢丝平履。 若非这只是东山县城的一座小小宅邸,单瞧主人家的做派,不知道的人说不定都会将其误以为是哪家的皇亲贵胄。 只不过,在东山城内,私底下称这冯家老爷一句“土皇帝”……倒也不是不行。 至少,冯家一大院子人的生杀大权,确实都在这冯文宇的掌心里捏着。 练完一趟刀,换好了衣衫,冯文宇随即就大马金刀地坐上一张特殊的“软塌”。 “给我搬碗浆子来!”他大手一挥,很快就有仆人为其奉上一碗羊羔酒。 这酒是用嫩羊煮熟后的肉汁,再混在糯米饭之中,经过陈酿发酵而制成的豉酒。 前两年,这种酒才慢慢开始流行于大周京城贵人的酒宴之中。 在东山县,这羊羔酒不说是绝无仅有吧,至少也可以说是一坛难求。 冯文宇豪饮的这一碗羊羔酒,若是换成米粮,足能令城中寻常三口之家饱腹三五日之久。 “痛快!” 一碗酒下肚,打了个酒嗝,冯文宇随即就将酒碗扔给了为其奉酒的仆从。 “冯二,某家大郎今日从府城送什么信回来了吗?” 旁边替他抱刀的健仆立马上前,这人同时也是冯文宇的管家,以及他手下最听话的一个族弟。 “老爷,大公子只托了一个驿卒连夜兼程送来一则口信,说是逛马市的时候看上一匹千里驹,要您再给他送些银钱过去。” “唔,孩子在外,多半是手里没钱花了。”冯文宇点点头,又问向冯二道:“他带手信了吗?” 冯二立刻会意,连忙拿出驿卒一起带回来的、用以取信收信人的信物。 那是一块玉貔貅。 这东西用料普通,并无稀奇,而且工匠还画蛇添足地多雕了一刀——貔貅后面多了个孔。 看起来就更不值钱了。 只不过,在懂得其寓意的人眼里,这块玉貔貅可就大有不同了。 冯文宇一看就明白了,他那好大儿买马不是为了自己骑,而是为了孝敬给某个大人物。 送儿子去府城谋前程时,他就为其带上了“多一孔”的玉貔貅和木貔貅各一块。 需要给四品以下官员送礼,又或者跟同僚们人情往来,手头钱不够就给他送木貔貅。 有机会向四品或四品以上的大人物投献,那就赶紧把玉貔貅送回来,而就算把家底掏空,他爹冯文宇也定会倾囊襄助。 只是,这两块貔貅的寓意,只有他和自己好大儿两人清楚。整个冯家就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就连和他一起睡觉的老婆,冯文宇都瞒得死死的。 “四品或四品以上的贵人,整个州郡都是没有的,估计是外来的……” 大周官场上三品官职均极为贵重,轻易不会授予,即便授予往往也只是虚职。 领受实权的官员,就算京城里的中书令或坐镇一方的节度使,能有个三品封赏也就基本上算是封顶了。 东山县所在州郡,一州之地的最高长官的官职也不过是正四品下,下州刺史,散领通议大夫。 “……再加上吾儿是要献马。 那岂不是说,要来的大人物多半不是替天巡游的钦差文臣,而是一员武官? 朝廷派遣武官来河北道,结合现今局势,那便只有是督战剿匪这一种可能了。” 想到这里,冯文宇不由得暗暗倒吸一口冷气,不过脸上却没有显露出任何异样。 他有点害怕了。 令冯文宇产生这种情绪的原因也很简白:他和那即将遭到朝廷大人物出面清剿的绿眉贼存在着瓜葛! 这瓜葛的起源,便是江湖。江湖的水很深,也很广阔。稍微荡漾起几圈波纹,就能漫过几个同为江湖客的涉水者。而遵照江湖规矩,至少在明面上,他们这些涉水者须得守望相助。 绿眉贼在东山城藏了细作,冯文宇非但很清楚这件事,甚至那些人还是他帮忙藏的。 从微末的牙人,一步步走到今天,冯文宇自然也不会少了麻烦江湖朋友的时候。 让他帮忙藏几个人,便是绿眉贼里的一些江湖朋友,向他讨要的回报。 凭心而论,冯文宇大概知道一些那帮人的想法,知道他们要做的事情是在东山城里杀人放火。 可碍于江湖规矩,又反复权衡了利弊之后,他还是帮了那些绿眉贼一次。 他觉得这样做“无伤大雅”,而且他相信仅仅靠着杀几个人、放几把火,绿眉贼无法轻松撬开东山县的城门。 且不说那老奸巨猾的林家老匹夫,就是他那便宜县尊女婿梅利坚,冯文宇都觉得不是好相与的狠角色。 二马帮在收取靖安费时,曾腆着脸对赵无咎他们说过,现在的靖安费都要归梅利坚统一调配,优先拨给县里的备贼军使用。 那小头目并非满口胡沁。 因为梅利坚确实是这么做的! 备贼军组建于一年之前。那时,绿眉贼才刚刚发轫,大周朝廷中枢也只是下了令旨让河北道各州郡自行处理,可酌情调拨银钱组建少量用于剿匪的武装。 东山毗邻的县城,那些县尊老爷们只是做了做样子,钱财是花了,可大部分却进了他们自己的夹。只是随便扩编了点捕快、差役的人头,就平账了事。 可那梅利坚不同,他真的是精心组建了备贼军,人马总计四五百人,分为五哨,甚至都稍稍超过朝廷所允许的人数上限。 冯文宇因为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林家那对翁婿——他担心这支军队名为备贼,但实际却是为了清剿他那二马帮的——所以就偷偷塞了一些心腹手下,应募加入了这队行伍。 可以说,东山城内对这支军队了解得比他还详细的人,绝不会超过一手之数。 第14章 升堂 东山的备贼军是一支精锐。 它精锐到什么地步呢? 冯文宇长子是府城里的军头,官居从七品,因此对于府城的军备状况很了解。 他跟冯文宇讲过,就算领着兵部粮饷的府兵,训练起来不过也是三日一小操,十日一大练。 然而这东山的备贼军,自打成军之后每两日必有一次整训,风雨无阻。 而且,梅利坚还设了军法尉曹,专门用来监督军队训练,严防兵士浑水摸鱼。 那些被安排加入备贼军的二马帮帮众,一开始都嚷嚷受不得这份辛苦和拘束,差点当了逃兵。 若非冯文宇恩威并施,他们绝计没法咬牙坚持下来。 不过,这些人也都承认:虽然训练起来近乎于苛刻,但备贼军的待遇确实不错。 整整五百人马,每人都能领到实发的月饷,一年以来没有一次拖欠。 他们不仅每天都能吃上两顿饱饭,火头隔三差五还会整治一些肉食。 此外,东山县备贼军领到的装备,也不是从县衙武库翻出来的梢棒、扁叉等破烂。 他们手里拿到的全是新打造的长枪、盾牌,以及虽然看起来品相一般,但实际里面却嵌了铁、分量一点都不轻的甲胄和头盔。 若非朝廷下了旨,允许河北道各县自行剿匪,这给备贼军披甲说不得比那绿眉贼叛乱还犯朝廷忌讳! 而备贼军之所以能有如此优渥的待遇,归根结底,就是因为梅利坚是真舍得花钱。 不说从县衙公帑赋税里的拨款,就连冯文宇孝敬给这位县尊老爷的靖安费,自打去年开始就全都被用于经营这支军队。 前段时间,县衙下令城内百姓捐输大牲口,收缴上来的骡、马、驴、牛也全都被送入军营内。 有这样一支精锐在手,不说出城剿灭绿眉叛军,冯文宇认为拒城固守肯定是没什么问题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爽快”答应了一些江湖朋友的要求,算是还上了之前欠下的人情。 可是,当其收到儿子从府城送回来的玉貔貅,冯文宇便猜到不日就会有高品阶的武将驾临河北道。 “大意了,还是思虑不深,思虑不慎啊!” 冯文宇心中不由得升起一阵恼怒,同时也为自己之前的孟浪感到后悔。 朝廷之所以派大人物前来,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因为绿眉贼闹得实在太凶,已经越过朝堂一众大佬们心底的那根红线。 这样一来,冯文宇襄助江湖朋友还人情债,可就真应了那句话:耗子舔猫鼻子——自己作死。 贼军势大,备贼军万一顶不住,结果就是东山县城易手。 破城之后,兵荒马乱,江湖道义、大周律法俱都是瞎扯。 都造反了,谁还在乎这? 就算二马帮豢养了好手,冯文宇也是实打实的八品武者,可真到了那时候,冯家在绿眉贼的首领眼中多半也就是个随时可供取用的钱匣子。 而若是备贼军把东山守住了,又或者不日即将抵达府城的那位朝中大员,彻底清剿了河北道的绿眉贼…… 冯家将要面临的局面会好一些,可也好不到哪里去。 东山人常说:林与冯,共东山。可就算这样,那林家还是排在冯家前头! 因此,冯文宇并不会天真地以为自己安排细作进城这件事,林家那老狐狸一点都没听见风声。 秋后算账,落井下石,趁火打劫,杀良冒功……冯文玉脑子里一瞬间就想出好几个典故。 “不行,绝不能坐以待毙!” 冯文宇心下暗道:“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搭上那位大人物的线。也只有攀附上那位大人物,这场本来无解的死局,方才能够盘活。 所以……” 他蓦地从坐下“软榻”上站了起来,对自己管家兼族弟冯二小声耳语了两句。 领命之后,冯二赶紧掉头跑出庭院,去找几个人连带找些趁手工具伍的。 而管家冯二跑去忙活,冯老爷也没闲着。他扭过头,一脚狠狠踹中刚刚坐在屁股下面的那张“软榻”。 “呜、呜、呜……” “软榻”里立刻响起一阵痛呼声。 原来,这张“软榻”其实就是个大麻包,里面填充的也不是棉絮、谷壳,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叫外面候着的那几个人都召集进来,”冯文宇对庭院里剩下的几个仆人说道:“还有,把这个蠢货也从麻包里放出来,老子要升堂议事了。” 说完,他便拿起管家冯二留下的那口单刀,抽出半截看了看刃口,然后又重新插了回去。 没等多久,中庭里面的就鱼贯走进来七、八个人,都是二十啷当岁、最多不过三十出头的汉子。 这些人无论里面穿着什么,外面都罩着件赭色的无袖号坎。 这些号坎形制都一般无二。 只不过,不同的人,其号坎肩膀上用白棉线绣的“孔方兄”的数量有着些许有不同—— 有人绣了一个,有人绣了两个,而也有人绣着四五个之多。 这些人都是二马帮中的头目,那肩膀绣着的铜钱数量多寡,和死在他们手上的人数挂钩。 肩上扛着一个铜钱的,就说明,这人只是替二马帮、替冯老爷铲除了一个挡路的对头。 依此类推,肩膀上扛得铜钱数量越多,那这个人替二马帮和冯老爷出力也就越多,也就越得器重,每个月能从帮中领的钱也就越多。 至于说,二马帮为何要用“铜钱”,来区别各个头目的身份地位? 这其实和冯老爷给帮里定的一条规矩有关:只认钱,不认人。 “大兄!” “帮主!” “大伯!” “……” 七八个人,一齐拱手向冯文宇问候道。叫什么的都有,乱哄哄的,不过冯文宇看起来也并不很介意。 事实也正是如此。 一来,他确实不怎么在乎这些手下,自然也不在乎这些人怎么称呼他,反正不给他耽误事就行。 二来,此时的他,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刚刚被其从麻包里放出来的那个“血葫芦”身上。 这人被打得皮开肉绽,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就连在场的、这些与其认识的这些二马帮头目们,第一时间也没有认出此人是谁。 第15章 送钱 “冯……老爷,小人……知错了,您就放过我这一次,来日……” 那人刚刚被摘取嘴里的抹布,这才能顺畅点说话,赶快忙不迭地讨饶。 “啪——!” 回应他的则是冯文宇连刀带鞘的一记抽打,直打得这人半张脸都肿胀起来,嘴唇向外流淌着鲜血,不知被打掉了几颗牙。 “聒噪!” 冯文宇横眉瞪眼地骂了一句,然后才看向其他几个站到庭院里的头目。 “这张狗儿,居然敢伸手偷老子的钱,你们说他该不该死!” 被他这一点破,院里几个头目才看出这个惨遭毒打的“血葫芦”,竟然是前两天还和他们在一起喝酒吃肉的熟人。 张狗儿也是二马帮的一个老资历,此前还颇得冯老大的信任,负责管理冯家赌档的日常经营。不夸张地讲,就算是东山县衙里的快、皂、壮三班衙役,平日里都得卖给他这个赌档囊家几分薄面。 可就算如此,一旦触碰了冯文宇的逆鳞,该被打成死狗还是会被打成死狗。 没留一点面子,不讲半分情谊。 可是既然他们吃着冯家这碗饭,二马帮的这些头目们自然也不敢吱歪。 “大兄明察秋毫!” “老爷打的好!” “大伯,您还是打的轻了!” “哼,那事已至此,既然几个老兄弟也都这么讲了……” 冯文宇眼睛一睁,手里单刀“噌”地声脱鞘而出,如匹练般划过了跪在地上那张狗儿的脖颈,瞬间划开了一道血线。 “……来人,把这条死狗拖走。” 等到两个仆人过来将尸体拖走,冯文宇才正式升堂,开始谈及正事。 刚刚的杀人之举,只不过是为了在手下面前立威,他心中的正事只和泉货有关联。 “郑二虎!” 他当即点出一人的名字。 “既然张狗儿偷鸡摸狗的事情是你举报的,念你有功劳,以后就由你来当囊家。 不过,你也给我记着,由你当囊家,那张狗儿欠的帐也得由你背了。 我不管你怎么干,就两个月。 张狗儿这些年偷了多少钱,两个月之后,你都得给我如数交上来。” 讲完这头一件事,他就又接着对第二个、第三个头目下达指令。 说是升堂议事,可这“堂”其实是个一人堂,只有他讲话、别人听着的份儿。 不过倒也爽利。 一刻钟不到,该布置的事情就都布置完了,他挥了挥手就让那些头目离开庭院。 接着,他就急匆匆地奔向后宅。 之前被他派去干活的管家冯二,这时也刚好带着几个家生子,干完了手里的活计。 一见冯文宇走进自己卧房,冯二立马点头哈腰回禀道: “老爷,‘贼奈何’已经启出来了。” 而就在卧室中心,一张毡毯已经被卷起放到墙角,原本毡毯下的一大块方砖也被掀开,露出底下一大块和上面所覆方砖大小相差无几的空格。 而放在空格里面的东西,则是一块三尺见方,厚约两指的银板。 仅此一块银板,就得有小一千两。 如果有贼人想来窃银,轻易难以将其整块带走,即便想到要将其拆分开带走,拆分的过程中也很容易惊动主人。 故而,这种银板藏银的方式,江湖上也有个说法叫:贼奈何。 “嗯,干得够麻利的。” 冯文宇点点头道:“再去找个匣子来,等会儿分完银子就赶紧找人送去府城,大郎那里还等着用钱呢。” 说完,也没用冯二他们准备好的锤子,他就直接抽出那把刚见了血的刀子,“唰唰唰”地将这银板砍作了碎块。 而大约两盏茶过后,便有两人背着行囊,从冯家后院小门迅速离去。而这两名骑手不知道的是,当他们离开之后没多久,那扇小门里面又放出了一个人。 头前走的两人都是家生子,算是知根知底的人,但一次性送这么多钱,至少得有两人互相监督,路上也好彼此照应。 除了这俩人,冯文宇还派了管家冯二暗中跟随,为这趟差事再增加一道保险。 可以说,他已经足够小心了。 但是,就像他没料到,还江湖朋友人情那件事会留下很大的隐患。他其实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往日所作所为也已经让一些“身边人”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夜半无人,先一步出门的两个家生子穿着皂色短袍一路狂飙,很快就跑到了东山东侧城关附近,这里今夜由被他们冯家买通的城门吏值守,虽然城门肯定不会打开,但却可以用吊篮将两人送出城去。 然而,正当这两人准备赶步上前,跟那城门吏对一下事先约定好的切口时,伴随着“嗖嗖”两声,两支三棱箭就从背后分别射中了这两人的后心。中箭之后,这俩人连声叫唤都没叫出来,直接倒地,毒发身亡。 射死这二人的不是旁人,正是冯二。 他用来射死这两人的东西,则是一把朝廷严禁民间私藏的擘张手弩。而且,这件东西还经过巧匠的改造。弩机的钩心被加长,望山则被锯短,在一排弓臂上面又加了一排,根据按下悬刀(扳机)的幅度不同,一次可射出一支或者两支弩箭。 想使用好这件异形弩并不容易,得专门练习很久才能掌握准头。 也正是因为知道冯二这手本事,所以冯文宇才派他暗中跟着那两个送钱的家生子,既为了暗中保护,如果那两人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冯二也能迅速将其射杀。 只不过,那两人还没有产生别的心思,冯二就先一步有了别的想法,并且悍然出手,干净利落地用毒箭射杀了这两人。 他将两人拖进一条小巷,然后又迅速解下了这俩人背着的行囊。 打开之后,再一次亲眼目睹了那些白花花的散碎银板,冯二呼吸都急促了几分,甚至就不由自主地就伸出了手掌,缓缓抚摸了一遍这些好东西 。 现在,这些都是他的了。 摸完银子,他连忙将两个包裹里的东西合而为一,装进一个随身携带的大口袋里,然后起身就要走出小巷,出城避祸。 可当其拎着口袋,刚刚站起来的那一瞬间,冯二就感觉有些不对劲。 他浑身不对劲! 第16章 黄雀 作为冯家的管家,冯二很清楚自家老爷是一个怎样的人。 见利忘义、刻薄寡恩、喜怒无常…… 这些词,每个都能在其身上找到恰如其分的诠释,尽是些血淋淋的例子。 冯二不仅是冯文宇的族中兄弟,还是为其创下如此一番家业的元老之一。 而他得到的奖励,也不过只是当上冯家的一个管家罢了,每天还都过得如履薄冰。 今天被杀的那个张狗儿,也和冯二一样,都是冯文宇起家时的元老成员。 本来,他以为就算张狗儿犯了错,可念及往日的情分,挨顿毒打再把钱还上,这事也就算过去了。 然而没想到的是,就在他带人取“贼奈何”的工夫,张狗儿的尸体就被人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 兔死狐悲,乃人之常情。 看到张狗儿今日下场,他没法不去想要是自己未来也恼了那冯老爷,会不会也落得个如此结局。 而当一个人怀有别样心思的时候,风声鹤唳一些,也就在所难免了。 因此,当冯文宇在卧室里说出那句“干得够麻利的”,冯二表面上虽然无事,但背后的冷汗都下来了。 什么叫“干得够麻利的”? 会不会有那么一种可能:冯文宇觉得既然大晚上干活都如此麻利,等哪天他不在家时,冯二这个管家也能很麻利地起出其它藏银,然后带着钱财逃之夭夭? 当时,冯二心里就升起去意。 接下来,冯文宇让他暗中监视那两个家生子去府城送钱,则给了他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穷家富路,他怎么也得带上点盘缠才好远行。 可就在他悍然射杀两个奴仆,又检查了一下散碎银块有无问题,马上就要直奔城关而去的时候。 甫一起身,他便感觉一阵异样:半边身子都有些僵硬,胸口憋闷得喘不过气,喉咙肿痛得发不出声音。 冯二骇然地抬起刚刚摸银子的那只手,只见这手的掌心多出一块块的溃烂瘢痕,手指都已呈青紫颜色,指关节也僵硬得无法弯曲。 “中毒了!”冯二目眦欲裂。 一点幽幽之声从小巷的阴影中传来:“那堆银块上面应该是涂抹了毒汁,只有达到九品‘练皮’的武者,触碰它们才可保无虞。这还真是……巧了么不是?” “谁?” 冯二又惊又怒,却因喉咙肿胀,最终也只能发出些许喑噎。 只不过,他也不愿就此坐以待毙,所以就用尚还完好的那只手臂,偷偷摸向挂在蹀躞上的那只手弩。 单手给这小号手弩上弦,对旁人来说或许有点困难,可是冯二毕竟用它用惯了,自有其…… 嗯? 冯二摸了个空。 原来,就在他刚刚弯腰拾掇银块的时候,藏在阴影里的人就将他的手弩取走了。 “能悄无声息取走我的手弩,这人多半也能悄无声息取我性命。”冯二心中大骇。 事实证明,他害怕是对的。 因为就在冯二这么想的一瞬间,一把如一泓秋水般的精钢横刀,已然就洞穿他的心脏。 那持刀之人在刺入之后,手腕还用力一拧,干脆利索地取走了冯二的性命。 “早日往生。” 而在杀死冯二之后,那人就如同往日宰杀牲畜一样,还随口轻声道了一句口头禅。 这也正是赵无咎的习惯。 虽然出现在这里的赵无咎像极了黄雀,但是这件事归根究底,却还是因为冯二今夜合该有此一劫。 白天看了本奇书,晚上睡不着觉,这其实也是人之常情。 赵无咎今晚躺在床上一直辗转反侧,不是在想那【齐谐志怪】,就是在思考该如何赚钱? 说来也巧,他家的肉铺和那王老儒生一东一西,分别把守在一条小巷的两边。 他家在东边,更靠近东山县的东边的城墙,走个半里地就能走到城关——当初他老爹赵不尤之所以把家安在这里,也是因为考虑到了肉铺上货方便,城外赶来的猪羊不用走远就能被送进铺子里面。 那冯家三人星夜赶路,就是奔着东城关去的,自然也要路过赵家肉铺。 冯二出手射杀两名家生子,弓弦震动和两名仆人倒地的声音,直接将赵无咎从床上惊了起来。不过,一开始他还猜测这八成又是绿眉贼的细作来了,可提刀出门却正好碰见冯二把两人的尸体拖进小巷。 而借着月色,看清了冯二摸尸取银的举动,赵无咎立马就知道自己是想差了。 首先,冯二和另外两个冯家仆人都穿着皂色短袍,区别只是冯二穿了双蒲靴而那两个人只穿了皮履。 他们应该就是一伙的。 其次,就算假设他们是绿眉贼的细作,冯二杀死那两个人是因为分赃不均所致。 可是,当赵无咎看到冯二从两人包裹中取出来的银块,且目测了一下那堆银块数量和份量,他随即就能断定这些人可不是什么绿眉贼的细作。 那堆银块的茬口还都是新的,说明是刚刚被分割出来时间不久。 而东山县城,如今家里能有这么多存银的富户,只可能是林、冯两家。 绝无第三种可能。 绿眉贼的细作,潜伏在东山城里伺机而动,人数必然不会太多——要是人数足够多,那也犯不上夤夜杀人制造恐慌了,干脆直接聚众抢夺城门算了。 除非是疯了,否则,那些细作绝不会冒险去招惹家中有武者坐镇,又豢养了大量打手的林、冯两家。 所以,赵无咎当时就断定,冯二和被其杀死的那两个不是什么绿眉细作。 只是,他们是林家的人,还是冯家的人,赵无咎也无从得知。 他唯一清楚的就是:今晚这桩事既然碰到了,自己也就没法想着去置身事外了。 放任两个死人躺在自家门口,不说晦气不晦气。 单就说丢了那么多银子,主家事后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而不管是冯家,还是林家,骨子里就都不是什么良善人家,可不会跟普通老百姓讲道理。 他家必然会受到波及,就是无缘受到迁怒和针对也说不准。 因此,才有了后来他先摘取了冯二挂在腰上的手弩,然后又用刀刺死此人这两桩事情。 至于说,冯二是否中毒,那其实根本并不重要。 反正就算是没中毒,作为稍有些功夫在身的普通人,他被一名九品武者欺近身前也注定难逃一死。 再加上,冯二还想偷摸用手弩偷袭赵无咎,这家伙的结局可真就应了那句话: 取死有道。 第17章 二转 昨夜杀了那绿眉细作,赵无咎除了带走把直刃横刀,就再没碰过其他东西。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 而今天晚上刺死冯二,他则在这人和另外两具尸体上面,好好翻找了一遍。 结果,他还真就不只找到了一些铜钱(两个家生子)和银锞子(冯二),以及一封书信。 “吾儿奉先亲启……” 看到信封上的这一行字,赵无咎就知道了这三个死人大概都是冯家的人。 冯家那个在府城当军头的大儿子,名字就叫奉先。 想当初,第一回听人家讲冯家这个“麒麟儿”的故事时,他就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 毕竟,爹给自己儿子起名叫“奉先”,那真是长虫蜕皮——莽(蟒)得不一般(斑)。 而打开信封之后,赵无咎就看到冯家老爷亲笔写的家书,通篇不过寥寥几十个字,从行文遣词造语上面确实能看出那冯老爷读过些书,但不多。 “……绿眉贼荼毒乡里,吾儿当以国事为重,勿要挂怀家中诸事,以解乃父拳拳报国之心。” 只是,这信的最后一句,其中的“毒”和“解”两个字都各少了一笔。 一般人看来,这就是写连了笔,一时没注意而忘了那一笔。 但赵无咎非一般人。 “破案了。” 赵无咎心中了然:今夜碰到的这三个人都是冯家的家丁。只是,不知是因为三人起了龃龉,还单纯就是那人(冯二)贪心作祟,悍然射杀另外两人后想拿着银子溜之大吉。 但无论怎说,银子既然已经落到自己手里,赵无咎也就自动承起了这份因果。 反正,这堆沉甸甸的银子,赵无咎绝不会还去给那冯家老爷。 原因有三点: 一来,冯家的万贯家财,至少九千九百九十九贯是搜刮百姓得来,他昨天还被二马帮敛了几十枚大钱。 二来,东山县无人不知,“知恩图报”在冯老爷那里是不存在的,这个坐地虎只懂得睚眦必报。要是赵无咎上门还钱,十有八九,那家伙非但不会感激,多半还会计较他杀死自家家丁(冯二)的事情。 三来,最实际也最为重要的一点理由,那便是他赵无咎现在也恰好缺钱。 而想要把钱留下,换做一般人,可能想到的就是趁夜色掩映赶紧找块地,挖个坑把冯家那三人埋了。 然后就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该吃吃,该睡睡,偷摸把钱财拿回家里偷偷藏起来。 只是,为了不被冯家的耳目察觉,这些银子短时间内必不可露光,一厘一毫都不能拿出去花销。 不过,赵无咎却不能这么干,也不想这么干。 他之所以愿意承下这份因果,就是因为未来一段时间自己需要花钱。把这些钱当祖传金元宝似地藏在家里,对接下来的计划没有任何意义。 “未来一段时间,得让那冯家忙起来,忙得团团转才行……” 他先是看了看地上的三具尸体,又看了看刚刚从冯二那里夺来的那把擘张手弩。 它以榆木为材,牛筋为弦,兽角为梢,钩心、悬刀、望山一应俱全,俨然一把缩小版的大周军弩。 “……东西不错,真品大开门,不过要够得上‘九族消消乐’版本,上面还得再加点东西。” 想到这儿,赵无咎也不磨叽,抄起横刀“唰唰”几刀,就给这手弩补了个落款。 接着,他又解下这三人身上的腰带,连做一条绳子。 再将地上脚印和血迹简单处理了一番,把三人用“绳子”系成一串,赵无咎便背起裹着银子的包袱,拎着那三人,趁着夜色飞驰向东山县衙所在的位置。 县衙门口日夜都有人值守,赵无咎不欲露面,所以隔着段距离就那串“货物”扬手掷出。 做完这一切,他扭头就走,连县衙门口的差役们对此作何反应都懒得看。 回去的速度比来的时候更快,既是因为少了三百多斤的负累,又因为赵无咎心下有些着急。 他倒不是着急去回家藏钱,而主要是着急回家去给系统加点! 跟昨夜一样,杀了那个冯二之后,系统随即就奖励给了他一些劫数点,可是却只有几十点罢了。 一条人命,才区区几十个劫数点的奖励……多乎哉?不多也。 赵无咎本也不很在意。 然而,就在他刚刚把三头“货”扔到县衙门口,料理了首尾之后,他的劫数点竟然瞬间又暴增了许多。 此时,他系统里的劫数点数值,已然变成了459! 毫不夸张地讲,赵无咎系统里的劫数点,还从没有过如此阔绰过。 以至于,星夜兼程赶至家中,连那小一千两银子都没顾得上藏起来,他就忙不迭地打开了系统。 “459个劫数点,以十比一换成运数点,多半够升级一些【天赋】了。 距离让【长生久视】这个天赋显化出来,也就能更进一步。 所以……” 赵无咎想了想。 随后就下定决心,毅然决然地将459个劫数点,一股脑全部投入到了【技艺】。 【抟龙九转】升级! 虽然今晚已经料理了首尾,但是把银子收入己囊中,他终归是招惹了那位冯老爷。 九品的武者,或许可以让得到一些冯家的尊重,可绝无可能让其感到畏惧。 所以,赵无咎觉得还是得稳一手,迅速提升一下自己的武者品级。 反正,今晚这劫数点来得算是意外之喜,他使用起来也没那么心疼。 一点不亏! 云池、墨龙、天柱峰…… 熟悉的图景再次浮现,赵无咎再次置身其中,而这次一口气“充值”了459个劫数点,场景的感官也似乎得到了极大提升。 抟龙九转,不仅仅局限于“看”,运功练习还得靠他自己“手舞足蹈”,而是升级成了墨龙游走间,赵无咎周身的筋骨、窍穴也会随之“突突突”地受到一连串震动。 有道是: 泥丸遁檀中,悬枢集百会。 督脉叠相隐,任脉玉带横。 非在水中,非在火中,而在空中…… 经历了这一番运作,沉入其中的赵无咎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得全身的筋骨都犹如经过成百上千次的淬炼。 这些藏在腠理肌肤下的支撑之物,随之不由自主发出轻微的咔咔摩擦声,这声音先是变大,然后一瞬间就变得阒寂无声——他的每块骨骼、每段大筋,此时都已经锻炼完成,贴合相交得无比熨合。 抟龙九转第二转达成! 他那原本“练皮”的九品武者,亦随之蜕变成了“锻筋骨”的八品武者。 第18章 无眠 赵无咎睁开双眼,一点神韵,在其眼眸内一闪而过。 刹那间,他便洞见了室内外方圆十几步范围内的动静虚实,无有遗漏者。 八品武者的感知,已然超越了九品武者甚多,跟普通人相比更是强得离谱。 稍稍适应了一下自身的改变,赵无咎便再度沉下心神,认真看起了系统内【抟龙九转】的变化。 ++ 【抟龙九转】: 第二转,能升能隐,已完成。 龙者,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 习至此番境界,【抟龙九转】方才登堂入室,皮、膜、筋、骨皆可运转自如,自有其妙用。 宿主可自行发掘…… ++ 赵无咎看了足足好几遍,中间眨了好几次眼皮,确认自己没看错。 怎么说呢? 这系统给的介绍,他多少看明白一部分,可又不是完全明白。特别是,最后留的那句“宿主可自行发掘”,就让他颇为感到有些无奈。 “真是的,说话一点也不痛快。”赵无咎暗暗吐槽了一句,想起还有事情没干,于是便退出了系统。 他带回家里的那近千两白银,因为着急加点所以被晾在了一边,现在得赶紧将其好好收起来。 那个裹着银子的包袱,刚刚被他随手放在床铺地下,此时赵无咎一伸手就将其抓了起来。 “嗯?” 赵无咎此时是盘膝坐在床上,包袱就在床下放着。 将包袱伸手拿起来,本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可问题是他真的就是“一伸手”就拿了起来。 他根本没有弯腰、低头! 而是在升起“拿包袱”这个念头的瞬间,他的一条胳膊就真的伸了出去,直接延长至手掌抓到包袱的距离。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 “皮、膜、筋、骨皆可运转自如。” 此时,他似乎有些明白了这些话的真正含义,【抟龙九转】的奥妙之处竟然真就藏在这字里行间! 之前,在完成第一转的时候,他虽然达到了九品武者的练皮境界,但“皮膜坚韧”就是所有九品武者所共有的通用属性,完全无法显出【抟龙九转】这套功法的特别。 但就像系统里介绍的,完成了第二转的【抟龙九转】才算是真的登堂入室,他的这八品武者境界终于也显露出了和寻常八品武者“重锻筋骨”的不同。 一时间,因为见猎心喜,所以赵无咎忍不住开始尝试起身体的更多变化。 伸长胳膊(√) 缩短胳膊(√) 伸长大腿(√) 缩短大腿(√) 扭动关节(√) 压缩肌肉(√) …… 得益于穿越者的见识,该如何最大化地开发运用【抟龙九转】第二转“能升能隐”的各种特性,仅一弹指工夫赵无咎就想到很多办法,还都是成体系的。 在尝试复刻那些经典招式的过程中,赵无咎不由得玩心大起,一时间都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越是不断尝试,赵无咎就越是隐隐觉得,“能升能隐”四个字蕴含的奥秘多半不止如此。 然而,单就“能大能小”的这种神奇体验,便足够令他欢欣鼓舞好长一段时间。 直到一缕晨曦透过窗棱间的糊窗纸射入屋内,他才停止了玩耍,将身体各处的异样归于原样。 虽然一夜没合眼,但赵无咎却仍旧神采奕奕。一半是因为八品武者的强悍体魄撑着,另一半则是因为那股新鲜劲还没过去。 只是,他这时也想到一件事:“坏了,忘了把银子收起来了。” 好在,经历了一宿的锻炼,如何利用异化的身体来做一些事情,赵无咎已经渐渐形成了本能。 他一伸手,一只手掌顿时变作箕斗般大小,五根指头则如同五根耙齿。 而他另一只手则握起横刀,将床下地板的几块青砖撬了起来,轻轻推到了一边。 接着,他就将那只异化的大手当作钉耙来用,几下过后,便在掀开的青砖底下刨出一个土坑。 他先将装着银块的青砖送进坑里,用青砖将其重新覆盖好。然后就用箕斗般的大手抓着挖出来的土石,偷偷走出屋门,来到院墙边上用力往墙外一扬。 土坷垃随风扬起,飘散得到处都是。但正所谓尘归尘,土归土,当尘埃落定之后,根本没人会注意。 做完了这些,赵无咎看了看祖母和母亲两人居住的正屋,门还没开。于是,他便返身回到自己屋内,躺倒在床上,准备小憩一会儿静待天光大亮。 只是,不同于他这般,一夜收获颇多却仍能安然入睡。此时此刻,还有些同样是在夜里收了份“急传”(快递)的人,却始终不能合眼。 东山县衙,推事房内。 虽然酽得发苦的浓茶已经喝了三大杯,但是硬生生熬了一宿的梅利坚仍觉得昏昏欲沉,不住地用拇指抵住太阳穴来纾解困意。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坚持待这里,等待仵作们第一时间送来的验尸结果。 他面前的桌案上,除了日常公文撰写所需的文房用品外,只摆放着一件东西。 那是一把制作精良的擘张手弩,已经有军中老卒看过了,它只是器形比军中用的擘张弩稍小一些,为的是便于携带,可其它部分几乎仿制得与制式军器一般无二。 更可贵的是,经过试射,那老卒也可以确认:虽然射程和劲道都不如正常大小的擘张弩,但是这把手弩射出的弩箭在十步左右仍具备破甲能力,威力远胜民间猎户用的软弓。 而像梅利坚这种文人,他在“欣赏”这把手弩时,视角则主要落在其它方面。 比如,弩身上覆盖着常年使用和擦拭所留下的痕迹,皮壳包浆全都显得十分自然。 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在弩机侧面留下的一个落款。它无疑是被人用利器新刻上去的,笔画直来直去,字迹丑陋不堪,断茬处还飞毛炸刺,一点也不圆润。 可是,对于此时的梅利坚来说,这把制作精良手弩最“妙”的地方反而就是这个落款。 虽然只就一个字:冯。 但在东山县范围内,有能力也有胆量持有这把手弩的“冯”姓人,梅利坚完全不做二选。 他也不想做二选。 现在,他之所以在耐心等着仵作的消息,不过只是想要将自己的猜测坐实罢了。 “当然,最好也能从县衙里,钓出一些人来。”想到这儿,梅利坚不由得又揉了揉自己的脑袋。 第19章 舌战 “明府!” 梅利坚的佐贰官,也就是东山县丞,急匆匆地从跑了进来。 “冯家那位来了。” 县丞给梅利坚带来一个意料之内,但是又感觉来得有些过快的消息。 “今夜谁,或者谁的人出去了?” 他向县丞问道。 县丞没有直接回答,而仅仅是伸出一只手掌,复又迅速收回。 这已然足够了,梅利坚已经读懂了他的手语:“果然是他!” 梅利坚早就清楚,他这县衙里有冯文宇的人潜伏,可是却不知道具体是谁。 好在这次遇到件急事,让他一试便试了出来:一只手掌,五根手指;五就是武,东山县衙就只有那么一个武县尉。 县尉是他这衙门里的三号人物,专司捕盗缉匪之类的事情,和冯家有勾结,倒也专业对口了属于是。 至于说,他为何不怀疑作为二号人物的县丞,那自然是因为此人是他的人。 东山并非大周朝廷钦定的上县,除却县令是正七品之外,县丞和县尉都不是从七品,而只是从八品的小官。而且,非上县的衙署配置,除了县令必须是进士之外,对于县丞也没有特别的功名要求。 像东山的这个县丞,便是梅利坚手书任命的一个秀才,平日工作就只是他分担一些案牍工作,也没有什么实权。 因此,那个县丞在县衙里也只能抱紧梅利坚的大腿,为其马首是瞻。 “明府,冯家那位那边……” “带他去公堂,点齐三班,升堂!” 梅利坚站了起来,整理下淡绿色官袍,正了正梁冠,扶了扶腰间的银带九銙——他早已穿戴好了,就等着冯家来人。 就在这时,一个差役也正好跑到,手里还举着一份墨迹尚未干透的白纸。县衙的仵作紧赶慢赶,总算出具了签押。 稍一搭眼,将签押上的文字全部读完,然后梅利坚便捏着这张纸,迈着四方步,胸有成竹地走向公堂。 见梅利坚迈着官步从后衙走入公堂,于“明镜高悬”四个大字匾书下方落座,早早就等候于此的冯文宇立刻躬身作揖行礼。 “见过梅明府,小老大清早叨扰府衙,是因为有一桩冤情想要要向您禀明!” “哦?” 梅利坚看着这个自称“小老”的冯家老爷,他今年也不过四十多岁,再加上常年养尊处优,基本上和三十多岁的人没分别。 “你说说,我听听。”梅利坚道。 “多谢明府,小老要跟您诉苦的这桩冤情和我家有关,家门不幸,我冯家昨夜竟然也出了逃奴! 管家冯二与两个家生子星夜逃跑,至今不知所踪,还请您下发海捕文书,令各城门截堵这三个贼獠!” 说着话,冯文宇就拿出三份卖身契,上面有着冯二和那两人卖身进入冯家的缘由、时间,以及赎身所需钱财数目。 这三份契约完全符合大周卖身契的规制要求,甚至还有三个人按了指印的画押佐证。 而且,和赵无咎之前所料不差:丢银子的事情,冯老爷此时竟然半个字也不愿多讲! 讲什么? 讲他给“奉先吾儿”送千两白银,那这银钱是用来做什么的,总得说一说吧? 讲他从家里起出了千两白银,那县尊老爷是不是能认为,他的家底其实更厚? 所以,这丢了银子的事情,冯文宇压根连提都不能提。 说出来之后,更多麻烦便会旋踵而至,到时他冯家才真会变得处境堪忧。 因此,他今早来县衙,就只为给这桩事情先作个定性:逃奴,也只能是逃奴。 “嗯,你讲完了?” 听了冯文宇的供述,梅利坚没作任何评判,只是面色不变地说道: “如果说按你讲的,你家昨夜有三个奴仆逃跑——本官姑且信了这‘逃奴’的说辞——是不是相当于你也承认认,那三人原本就居于你家,其性命浮财皆赖由你这个主人来定夺?” “这……” 冯文宇一时不知该作何答。 虽然他最早是房牙出身,而口齿伶俐、舌灿莲花亦是牙人的基本功,但是真要论起唇枪舌剑的工夫,又有哪行哪业比得上考得中进士、做得了策论、辩得透经义的读书人? 管你什么说辞理由,我只提纲挈领,梅利坚便是深谙此道的佼佼者。 “你不说,那本官可就替你说了?本官也不藏着掖着,因为想必冯老爷您也听得一些风声,您府上那三个‘逃奴’现在就躺在县衙后面,不日就会被送去化人场渡炼。 其中,三个‘逃奴’中的为首者,便是你家里那个管事的冯二。 这个人很好辨认。 因为冯老爷您的面子大,所以就算是家里管事的一个奴仆,在东山县城都有很多人认得。 身份问题搞清楚,那咱们接下来讲讲他们的死因,仵作给出的签押就在本官手中。” 梅利坚伸手拿起桌案上那张写满字迹的葛藤纸,朝着冯文宇晃了晃,接着就二话不说,又拿出放于桌案印匣内的铜质官印,将官印钤于纸上,留下“东山县印”四个朱文篆字。 在签押上加印,这张纸上留着的就不是简单的文字,而是由大周朝廷皇命背书的具结文书。 看着堂下面色阴晴不定的冯家老爷,梅利坚仍旧是那副不带烟火气的嗓音,不急不缓道: “除了冯二,你家两个奴仆,死因皆是弩箭穿心。那冯二,他则是被人用横刀刺破心肺。 杀死冯二的那柄横刀,虽然没有留下,但经仵作鉴定,与城中那些绿眉细作夤夜杀良所用凶器同出一源,应当是军中所用制式。 而杀死你家另外两个奴仆的手弩,则是在冯二怀中发现,上面还刻有一个“冯”字落款。 经过鉴定,这把手弩也是仿自军中的擘张弩制式,工艺精良,十步之内破甲如穿纸。 另外,他身上还挂有箭韬,里面有备用弩矢十数支,皆是三棱头的短矢。 而且,在冯二的右手食指和虎口处,都发现了厚茧,这是常年使用和练习用弩留下的痕迹。 因为有以上种种证据,所以本官确信无疑,这把手弩的确为冯二所有。 案情什么的先按下不讲,依照大周律法,民间严禁私藏弩弓,违者以谋反论处。 冯老爷,关于你家‘逃奴’的事情,您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么?” 他在“你家逃奴”几个字上,特别加重了读音,而堂下站立的冯文宇此时则已经冷汗淋漓。 第20章 告身 民不与官斗。 这并不是一句空话,而是经过很多“头铁”人士,亲身验证过所言非虚的事实。 若非对此深以为然,几年前的冯文宇也不会倾尽家财,豪赌似地将儿子送去府城一路买成八品武官。 因此,当堂上坐着的梅利坚表现出定要拿捏自己的架势,站在堂下的冯文宇立马就服了软。 别看是个八品武者,别看是什么东山县的黑道巨擘,在面对一县之尊时,他该软还是得软。 因为以他过往的见闻来看,那些遇到这种情况还要硬刚的同行,无一例外,坟头上的草都长出好几代了。 “县尊有命,小老无有不从。” 说话的同时,冯文宇很干脆地一撩衣袍,竟然双膝磕地俯首跪倒于堂下。 大周不时兴跪拜礼。 朝堂上衮衮诸公在面见皇帝时,行礼也只是作揖插手。 而除了祭祀祖先、跪拜父母之外,也只有出奴仆才会向主人行这跪拜之礼。 冯文宇此时的表现,可谓是自轻自贱到了极点,一点也看不出往日东山豪强该有的枭雄之姿。 但是,话也得分两头说。 有道是:欲要取之,必先予之。 不把姿态做足,又怎能轻易取信于人?这道理,在市井江湖打滚多年的冯老爷,那可太熟了。 而且,从某种角度来说,坐在堂上的梅利坚又何尝不是他的同道之人呢? 此时此刻亦如彼时彼刻。 看着堂下冯文宇,很自然地,梅利坚就想起了在林家那位岳父面前的自己。 忌惮之心有之,畅然之意有之,但是他唯独没有的却是轻视。 何况,一宿没睡,从半夜就候着正主儿前来,接着又是一番步步紧逼的唇枪舌战…… 费了这么多心力,梅利坚可不是想要给自己竖立个不死不休的敌人。 “哎呀,冯老爷这是何故?” 自打坐进大堂,梅利坚还是第一遭神色变得“惶恐”。只见他“噌”地就从书案后站起来,疾趋至堂下,伸手便搀住了冯文宇的肩膀。 嗯,没有扶动。 像他这样一个普通人,想要拉起一心跪低的八品武者,确是有些痴心妄想了。 不过,梅利坚也并不真的那么普通,他眼珠一转对站在大堂里的三班衙役说道:“你们都先下去吧,我要与苦主冯老爷讨论下案情。” 听到这话,因为自觉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听到一些不该听的事情,所以都已感觉鞋底有点烫脚了的三班衙役们如蒙大赦,两三息的工夫就都从跑出了大堂。 “冯兄?” 梅利坚也不再伸手搀扶,而是开口换了一个称呼。 果然,直到听到这个亲切的称呼,刚刚还执意跪低的冯家老爷才重新站了起来。 不过,他还是抱拳拱手对着梅利坚:“县尊,小老刚刚说的依旧作数。若违此誓,天雷地火,共齑之。” “我懂,我懂。”梅利坚笑着,伸手压了压冯文宇的抱拳的两手。 “此案有些复杂,我需得跟冯兄你仔细推敲一二方可,咱们不如去推事房一叙?” “但凭您吩咐。还是那句话,郎君有命,小老无有不从的。” 冯文宇也改了个称呼,将“县尊”改为“郎君”,这是宗亲后辈又或者是奴仆们对家主的一种敬称。 梅利坚哈哈笑了几声,上前为冯文宇引路。而在离开大堂之前,当着后者的面,他就将那张才盖好官印的仵作签押,以及冯文宇刚刚递交的三份卖身契,一齐撕成了碎末。 两人在推事房内聊了许久,只是聊了些什么却无人知晓,因为推事房里就只有这两个人。 不过,这天当冯文宇离开县衙的时候,他是从后门走的。而且,他早晨本来是骑马来的,可离开的时候却是坐了辆宽尾厢车。 而冯文宇前脚刚走,县衙里就派了差役用板车装着两具被弩箭穿胸的尸体,送去了化人场度炼。 当日晚间,东山县丞汇总一日的具结公文,特别写了一份内容为“东山富户冯姓人家遭绿眉细作之害,家仆死者二人,作乱贼人亦失手冯家仆人合击致死”的文书,以日后供有司查验。 是夜还有一事发生:东山县尉背疽突发,病情严重,以至于不得不自请卸下县尉职责。 县令梅利坚擢其副手、东山三班原捕头暂时代领了东山县尉之职。至于官职品级的提升,还需日后上报朝廷,由吏部下发公文来为其免去县尉前的那个“代”字。 而那新县尉,上任后三把火立时发作,一日之内便革除了八名“往日皆尸位素餐之辈”的捕快。 又因其姓翟名青,所以县衙内三班捕快有好事者私下呶呶:翟青,擢清,上舔下撇,干干净净。 不过,县令梅利坚对这代县尉,倒也确实是青眼有加。 后者一俟告请县衙内三班缺了人手,亟需寻孔武有力良家子补充。梅利坚随即便大笔一挥,足数签发了空白的捕快告身,着翟青自行定夺。 八份空白告身,相当于八个官家的铁饭碗,一时间翟青家小院的门槛都要被托情之人踏破。 东山城不大,大事小情,用不了多久就能传遍全城。 两天之后的傍晚,刚刚从衙门当值回来,一进院门翟青就闻见了厨舍内传来的香味。 他家两个小娃娃,全都守在厨舍门口,一边细嗅着香味,一边面露陶醉神色。 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别说那两个小娃娃了,就连翟青自己闻到这香味,肚里也不由得“咕噜”了两声。 原因无它,就是馋肉了。 虽然翟青领着县衙里捕头的差事,比一般百姓过得肯定好不少,但总归是年景不好,家里也有两三月没见什么荤腥了。 这几日,因为他手里攥着空白告身可发,所以有不少熟人登门说项。 可是,这些人不是送米就是送面,再有点眼力见的也不过是送些银钱。 送肉食的,今个还是头一遭。而且,翟青也很清楚,这时候能在东山城内搞到肉,不仅仅是家里有些余财,更重要的是还得有门路。 “爹爹!” “阿爷!” 两个小娃娃见他进了家门,一个喊爹爹,一个叫阿爷,都是满脸喜笑颜开的神色。 这时,翟青的娘子也端着一个陶锅从厨舍里走了出来,脸上也满是喜色:“当家的,你回来得正好,刚我还说让家里两个小的耐心等会儿呢,现在咱们正好开饭。你先带两个小的吃喝,我去给你温些酒,稍等片刻。” 这翟家娘子也是爽利性子,把陶锅一放到院里桌上,转身就去替翟青温酒。 翟青笑了笑,也没阻拦她,而是在自家两个小娃娃焦急注视的目光下掀起了陶锅的盖子。 里面炖的是一只整鸡,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肉食,翟青这才放心地把盖子又盖上。 他笑眯眯对两个小娃娃说道:“咱们仨再等一等,一家人,一起吃饭才更香哩。” 第21章 送礼 “这肉是谁送的?” 用水煮花生就着,翟青一边喝着这两日有人登门送来的新丰美酒,一边向自家娘子。 一整锅炖鸡,他也只嗦了个鸡头,撕下来的鸡腿则分与两个小娃娃抱着啃。 两个小的早已吃饱,被赶回屋里上炕头躺着数数去了,现在院中只剩翟青公母俩坐着。 借着尚未完全黯淡的天光,翟家娘子正在给翟青纳一双新鞋底,干他这行就废这个。 “就知道你会问,不过就算你不问,过会儿我也得跟你提一嘴——” 翟家娘子缝好最后一处针脚,用牙齿咬断线头,将针线都收进线笸箩,这才开了口。 “——今个锅里的整鸡,其实是无咎送来的。你是没看见,半年多没见,那孩子居然又长了不少个头。” 翟青不由得有些狐疑:“前段日子,我听闻那赵家大兄出城找货源,旬月未归……他这是回来了?” 翟青口中的“赵家大兄”,指的便是赵无咎的父亲赵不尤。 之所以他会这样称呼,是因为两家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邻居,所以彼此间还算相熟。 过去年景好的时候,赶上年节等闲时,赵不尤还会提上些自家留下的猪羊肉来找翟青一起喝酒。 当然,若是说两家相交莫逆那倒也算不上,只能说是关系还不错。 但也正因为有了这层关系,所以赵无咎今日找上门来送礼,也才不显得过于突兀。 翟家娘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今日我也问无咎了,可结果赵家大兄仍是没有音讯,我猜多半是糟了什么不测……你也知道的,那赵家大兄家里还有个老娘,他娘子再过两三个月就要生小的了。现如今,他家全靠无咎一个人撑着,可他也才不过十四、五岁,还是个孩子呢。” 听了自家娘子前面说的,翟青倒是连连点头,也是同情那赵家大兄家里的境遇。 只是最后那句,“还是个孩子”,让翟青确实有点绷不住了。 他可是亲眼见过,这所谓的“孩子”一人单手抓起百多斤的大猪,走起路来还健步如飞的骇人场面。而那时的赵无咎,也才不过十岁出头。 谁家孩子有这么猛?他都怀疑过,赵无咎会不会是被赵不尤用大力丸当粮食喂大的。 但是,腹诽归腹诽,翟青有个好习惯:从来不反驳娘子说的话。 更何况,那双刚刚纳好的鞋底,现在可还在自家娘子手里抓着呢。 “所以,无咎那孩子今天过来,也是想要个捕快告身的?行倒是行,就是他这年纪有点……” “嗐!” 翟家娘子挥了挥手里的鞋底,看得翟青眼皮一跳,手里端着的新丰酒都洒了几滴出来。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甭说你现在已经是县尊老爷钦点的代县尉了,就是从前,押司、差拨你可能管不到人家,但在三班捕快里面,按规矩不还是你说了算? 何况,那些人要是有谁不服气,你就让无咎那孩子拉到他们面前,让他们自己开口问去。 当家的,说句不该说的话,县尊老爷给你几封空白告身,让你相机选拔几个良家子,不也是希望你找些知根知底的‘自己人’么? 被你开革的那几个人,过去不都是姓武那人的心腹? 虽然他们也是三班捕快,但平日不也对你这捕头听调不听宣,而只是听那姓武的差遣? 这公门里的弯弯绕,我肯定不如你懂,但好歹也能瞧出个皮毛。 这两天你给出的那几封告身,给的人尽是些和咱们家沾亲带故的,没给一个外人。 哪怕那些外人送礼大方得多。 这样一想,无咎那孩子不也是个合适的人选?更何况,无咎送的礼又大方——除了晚上炖的大公鸡,那孩子还带了两石的粟米,外加一大坛猪板油和一小罐的胡椒——现下,这些东西想花钱都不好寻得卖主。 我就觉得无咎挺合适的,所以我让他明天一大早就过来,行与不行,你自己同他讲吧。” 自家娘子这么一通说话,听得是翟青连连点头,没有半点反驳的意思。 而当她说完,翟青则连忙道:“行,行,行,当然行。我家娘子说行就行,不行也得行。” 满口答应完,又眼见自家娘子脸上浮出笑意,翟青才“怯怯”将身子凑了过去。 他轻声说道:“娘子啊,你看啊,那赵家大兄除了无咎外,在那赵家娘子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的。 我这干的差事,要真论起来,不比他一屠子干的活计危险得多? 咱家只有两个孩子,我总觉得有点不保险呢。人家读书人不常说什么‘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则无患’……嗯,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我又没念过书,你说的是啥,说明白点?”翟家娘子满脸狐疑。 翟青又凑得更紧了些,贴着自家娘子耳朵说了几句。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翟家娘子的脸皮“噌”地一下就红了。 翟青则赶紧把杯中的新丰酒一饮而尽,而这又是为何呢? 因为曰过的人就知道: 酒力渐浓春思漾,鸳鸯绣被翻红浪。 数点菩提,尽入红莲帐。 反正,当第二日天不亮便等候在门口的赵无咎看到这位代县尉时,翟青是捂着自己的老腰出的门。 “翟叔,您这腰是怎么了?” “啊,无咎你来了。叔这腰没什么事,就是是昨日练功时闪了一下,无碍的。” 翟青说着,又紧了紧腰上系的蹀躞带子,然后便站得直挺了一些。 “昨日你婶婶同我讲了,说你想要去县衙里领个捕快告身——老实说,这事情叔可以给你拍板,今天就能办下来。 不过,叔也得先问你两件事。 第一件,你昨日送来的那只公鸡,还有胡椒是哪里弄来的? 第二件,假如当了捕快,你觉得自己最需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慢慢想,不着急。 想好了给叔说说,叫叔听听。” 虽然翟青说的很和气,但是赵无咎知道这是对方在真心考校自己,如果回答得不对,那么他给自己谋身“虎皮”的计划不说是肯定落空,但也要横生许多波折。 他转念一想,当即就回答了翟青提出来的第一个问题:“翟叔,那些东西我既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都是天黑之后出去花钱买回来的。” 第22章 胥吏 像翟青这样的上官,之于下属,最简单可往往也最难实现的要求,说穿了无非就是“实话实说”四字。 以翟青这样的出身背景,能够成为“上官”几无可能是一朝得势,而大都是多年苦熬出来的。 当下属当得久,对于逢迎上官的各种门道,他自然也全都门清得很。 同样地,他也很清楚,下属身上有什么样的毛病对上官最为致命(字面意思)。 他不怕贪财好色的老油条,也不怕热血冲动的莽少年,唯独就怕手下的人爱耍小聪明、说话藏着掖着。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手底下有那样的下属,万一哪天招惹了不该招惹的麻烦——说句不好听的——作为其上官,在跟着那样的人沾上那些粑粑事之前,可能连个屁都闻不见。 所以,今天清早一见面,当面问赵无咎的这个两个问题,翟青就存了考验的心思。 别看那第二个问题问得郑重、问得详细,但其实就只是幌子,关键还得看第一个问题赵无咎怎么回答。 而赵无咎马上报出的答案,让他很是满意,甚至超过了他最初的预期。 首先,赵无咎答得很快,也没有藏着掖着,直接就讲明了昨日送的礼物都是从鬼市买来的。 东山有宵禁,想要半夜采买东西,除了那鬼市之外别无第二个去处。 胡椒、公鸡之类的稀罕物,现如今在市面上基本找不见,也只可能是从鬼市上买来的。 赵无咎不仅实话实说,而且答得还很快、没有吞吞吐吐,这就让翟青感到很满意。 其次,在满足了“实话实说”这个基本要求之外,赵无咎答复的话语也十分老练。 他没上来就直眉瞪眼地讲出,自己是跑去鬼市买的东西,而是用不了些不那么犯禁的话语。 无论是犯宵禁还是去那鬼市,严格意义上讲都触犯了大周律法,都要受到处罚。 赵无咎懂得避讳,既是说明他有敬畏之心,同样也是一种极为聪明的表现。 可以说,赵无咎刚刚给了这么个回答,翟青对于他的考验也就算是通过了。 只是接下来,赵无咎对于“当捕快是为了干什么”这个问题的回答,又让他有了一些意外之喜。 “我觉得挺好,不错。” 翟青抬手拍了拍赵无咎的肩膀。 “你就别着急回家去了,跟叔去趟衙门。先把那告身填好了交付给押司,然后从武库领了牌子、衣服、铁尺再回家,明天就可以来府衙当班。” “多谢翟叔成全。” 赵无咎叉手行礼。同时,他又把刚刚一直拎在手里的一个小罐子,推到翟青面前。 “叔,昨个我来的时候,还是没想得太周全。 弟弟、妹妹都管我叫声‘哥哥’,那我这当哥哥的怎么也得给俩小的准备点东西。 这是罐蜂蜜,我昨晚上刚弄来的,给两个小娃娃当个零嘴儿正合适。 不过,您可得让婶婶收好喽。这东西齁甜齁甜,一次不能吃太多,别让俩小娃娃吃上了火。” “诶,你这孩子真是……” 翟青假意责备了一句,最后还是把东西收下,又进屋交给了自家娘子保管。 然后,他才带着赵无咎前往县衙。 其实,别说是县尉,就是作为三班衙役的领头的捕头,按周制都有资格配马的。 只是因为城外绿眉贼作乱,官府连粮税都不好去收缴,更别说去收缴“刍藁钱”。 县库里没有多余的秸秆和饲草,捕头和县尉想要配马,那就只能自己花钱养着。 翟青刚刚挂上“代”县尉之职,不像之前的官长武某人那般家有余财,所以也只得和原来一样…… 安步当马。 好在,东山县城不大。以二人的脚力,走了一刻钟也就抵达了县衙。 有翟青引着,赵无咎没遇到什么麻烦。连那公门里的老押司也没为难他这个新人,没有索要什么润笔,顺顺利利为他填好了告身。 至于说他要领取的装备,也就只有三样东西: 一块捕快身份证明牌子,也就是一块黢黑得包了浆的竹籍; 一身缁衣,不过尺寸对赵无咎来说小得有点多,还得回家改一改才能穿; 一把铁尺,捕快一般不佩刀剑,擒贼的兵器就是一对镡部呈“山”型的铁尺,又称笔架叉。 考虑到赵无咎颇有勇力,再加上是“自己人”,所以翟青就将其编入快班,方便自己调遣。 在赵无咎回家前,翟青还偷摸给塞给他一本小册子,里面记载了公门中人一代代总结出的使用笔架叉擒拿兵刃、以及击贼的一些技法和窍门,算是特殊照顾。 赵无咎自然千恩万谢,然后这才离开了县衙,快步返回家中。 送礼当胥吏,也是在和祖母、母亲商议后作出的决定。 事情既已办成,他需得跟两位长辈禀告一声,省得她们担心惦念,这也才像话。 只是,无巧不成书。 刚回到家门巷口,他便遇到一伙“熟人”,而这伙人此时则又在“邦邦邦”地砸着他家的铺门。 那老榆树木做的门板上,还是被插上了一把解手小刀,又多出一个窟窿眼。 二马帮的无赖汉们又来了。 而算算日子,距离上次被索取靖安费,一个月可是连半旬都还没过完。 赵无咎看见这伙人的时候,铺门也刚好被从内打开。他祖母赵杨氏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里则颤巍巍地拿了些铜钱递出门来。 二马帮的那个小头目,接过铜钱,随便掂了掂就扔进手下人带着的箩筐。 然而,这还不算完,这厮竟然撇着嘴大声说道:“你家那大傻个子乖孙怎么没出来? 真要怕了咱二马帮的英雄好汉,咱们也不是那般不讲道理,大方点乖乖承认就行。 还有就是…… 你个老婆子,不是我挑理,你们这样的妇道人家就是不知道外面的世道变化。 时局有变,你还拿以前的数目来对付可不成。从今个开始,往后靖安费都要再涨两成! 怎地,你家是乖乖交钱,还是让咱爷们几个替你取……我日!” 第23章 断手 二马帮那个小头目之所以话没说完,是因为说了一半,就被人一把攥着脖子给提拎了起来。 “我曰”,其实也卡在嗓子眼里,根本没法子曰出来。 而把这人拎起来的,自然是刚刚从衙署返家的赵无咎。 八品武者,动若游龙。 二马帮那些小喽啰,压根连人影都没来得及看清,只感到一阵风从身边拂过,自家头目就攥在人家手里。 能攥着脖颈将人提起,自然也能轻易捏断人的喉管。二马帮的人因为投鼠忌器,所以一时间只敢在旁边虚张声势地喝骂,而不敢真地上前。 “祖母,这里就交给我了,您回屋歇着就好。” 赵无咎说着,就将带回来的缁衣等物交给了赵杨氏,又点了点头,轻轻阖上了自家铺子的大门。 而二马帮那个小头目,此时仍旧被他掐着脖子提在半空。 这人无论怎么拳打脚踢,可无奈胳膊、腿实在太短,根本够不着赵无咎的躯干。 所以,非但全然无功不说,这人还因为瞎挣巴而耗费了太多气力,脸庞已然憋得有些发紫。 如果不是赵无咎接下来手臂一扬,将其狠狠掼出,他好悬就被活活地憋死在当场。 当然,就算没被憋死,这人也被摔了个七荤八素。 赵无咎把他当成沙包来扔,随手一砸,就把二马帮的那群小喽啰砸到一大片。 “按《大周刑统疏议》,卷十二,《贼盗律》第十六条——凡青壮男子,浮浪子、无赖汉,但行欺压良善、入世为盗之举,时人共击之。盖因杀贼靖安之故,虽误杀,亦可以无罪论。” 赵无咎拿着两把铁尺,铮铮然相互摩擦,语出森然。 这几天为了求取个捕快告身,除了送礼外,他可还做了不少其它准备(虽然没用上就是了)。 当然,他也清楚自己在这跟眼前二马帮这群人讲大周律法,就和给瞎子抛媚眼没什么区别。 可该说赵无咎还是得说。 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 不说出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他哪好当众打杀了这群猪狗辈? 所以,他还特地说得声音格外洪亮,为的就是不止让眼前这帮腌臜货听见,还得让周围各家各户那些藏在墙头门后的耳朵全都听个分明。 而说完了场面话,二马帮的人也没让赵无咎久等,这帮吃了大亏的家伙嗷嗷叫着就扑了上来。 “且慢!” 赵无咎又大喝一声,把冲得最前的一个无赖汉直接吓得腿肚子一软,“噗通”一声就摔了个五体投地 。 “你们可认得这是何物?” 他把刚刚领到手的、还没捂热乎的竹籍举到身前,不过旋即就将其重新揣进怀里。 他就是为了亮一下才拿出来,亮完了,自然要赶紧收回去。因为他非但不指望二马帮的人认出这竹籍,更不希望他们能够认出来。 “可以了。” 心中笃定已策应完全,赵无咎再不迟疑,立刻抢身朝那群无赖汉冲了过去。 只一脚,便将刚刚仆倒还未来得及爬起的那人直接踢飞数丈开外。那人落地后像个虾子一般弓着个身子,肋骨不知断了几根。反正就是,连“哎呦”叫唤,那人都叫唤不出来。 赵无咎这还是有心藏拙。 否则,不说堂堂八品武者的功力,就算以他那身蛮力,一脚踢死个人还不容易? 他手里拿着对笔架叉,因为没学过这种公门兵器的运用技巧,所以还发挥不出其锁拿兵刃的奇效。 但有句话说得好:一力降十会。 即便赵无咎只是拿这对铁尺们当实心铁棒用,而且还没有什么招法地随便劈砍了几下,可依旧轻易就砸断了那些人手中的哨棒和朴刀。 在八品武者眼里,这些平日里自恃勇悍的市井无赖,实际招招都是破绽,身上更是处处都是死穴。 无论反应、敏捷还是力气,这些人都只有被吊起来打的份。 “还想用你们练练技击招式,可谁想到你们既不中看,更不中用啊!” 赵无咎决定速战速决。 因为和这帮废物们技击,就像是和臭棋篓子学下棋,都不能说是事倍功半了,那纯纯就是浪费时间。 于是,他就不再兵刃相击,而是直接用铁尺往这些人身上招呼。 只是,赵无咎还有牵挂,自是比不得那“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侠士。 他的笔架叉连戳带打,大部分只是砸断了这帮人的手臂——不打断这些人的狗腿,主要是怕之后麻烦,还得将费二道手将其扔得离自己家门口远些。 唯有带头那个小头目,因为他不仅上次拿了赵家的钱,这次上门索要财货不说,还骂了赵无咎的祖母。 所以,赵无咎不但将其两条手臂都用铁尺钉穿,还一拳砸断了他满口的烂牙。 “里@#¥%@……” 虽然转瞬间就成了没牙佬,但是这小头目仍一边趴在地上呕血,一边五指戟张地指着赵无咎。 具体他说的什么不重要,因为猜也能猜到,无非就是些:你惹到我们二马帮了,云云。 这人在嗬嗬嘟囔,而赵无咎则呵呵一笑。 他甚至蹲下身子,轻声嘲讽道:“就你这脑子,趁早别混江湖了。 没听过老前辈讲的么——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其实是人情事故;而比懂人情世故还要紧的,则是知道什么时候该跑路——论这方面,你可能还不如你那帮小兄弟心里有数。” 被赵无咎这么一“点”,二马帮这小头目也不顾身上、脖子的疼痛,猛地就一扭头。 哦豁。 他好悬没被气死。 往日那些围着他前呼后拥、“郎君长,大兄短”的小兄弟们,此时不说是畏葸不前吧,可也能说早早就跑得只剩下个背影。 而且,这帮兔崽子在跑的时候,居然一跑一个不吱声,连喊他一起跑的人都没有。 就连最早被赵无咎一脚踢飞出去的那人,哪怕断了好几根肋骨,此时也贴着墙根跟条大蛆似的,默不作声地努力朝巷口蛄蛹。 最后,还是赵无咎一嗓子喊回来俩人——一人断了左胳膊,一人断了右胳膊——两人凑成一对,一左一右地架着这个小头目离开了巷子。 这一趟,二马帮的人不仅没收走一个铜板的靖安费,反而还搭进去一些东西。 那些被打断的朴刀和哨棒之类的,全都被赵无咎用他们带来的那个箩筐收了起来,一手拎着就提回到自己家中。 蚊子再小也是肉,这两天他送了不少礼出去,哪怕回一点血也是好的。 过日子就得精打细算着过。 第24章 虎爷 进门后,赵无咎便安抚了一下受惊的祖母和母亲,让二老不要为自己担心。 “祖母,娘亲。翟叔那边帮了大忙,捕快的告身已经办好了,明日我便要去衙署里点卯当值。” 堂屋里,他把缁衣、竹籍还有擦洗过的那对铁尺逐一摆放到炕桌上,细心解释道。 “端上公门的饭碗,那群无赖汉今日就算被打,二马帮的人也不敢报复。 二老可放心无虞。 更何况,今日之所以要痛殴那群人,除了出于义愤,其实我也有别的计较。 一来,这么做可以立威,省得叫旁人看轻,日后当差也能得几分便利。 二来,去县衙当差,少不得多和翟叔一家走动——去人家里作客送礼,也得有个由头不是? 二马帮虽然势大,但今日我打得就是些小喽啰,有翟叔说项很容易就能摆平。 人家帮了忙,我再上门送礼得时候,翟家叔叔和婶婶也好收得理得心安。” 寥寥几句话,赵无咎说得有理有据,厘清了此间的种种干系。 他是个孝顺的人,让祖母和母亲安心,比什么来的都要紧。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赵无咎家里是闻之则喜,而冯家赌档那边却是有人勃然作色。 新上任不久的囊家,也即被手下人等尊称为“虎爷”的郑二虎,端坐在一块石头矮墩上面。 只见其衣袍半解,袒胸露怀,一手揣着屈卮(音同枝)饮酒,一手把玩着两颗实心铁球,抟弄个不停。 起先,他还斜眼瞅着一个被两个乞头架着的男人,端详了半晌之后竟蓦地大吼了出来。 而这一吼不要紧,连带着脸上髭须都一根根张开,再配合那本就发黄的脸色,此时的郑二虎就真真像是只欲要择人而噬的大虫一般。 “冯二十七!”他大吼道。 嗓门之大,甚至把养在赌档后院一汪浅池里的风水鱼都骇得惊起,扑腾着尾巴到处乱窜。 “你是干什么吃的,那天你也听到老爷是怎么说的吧——止个把月,老子必须得还上张狗儿那老狗贪墨的钱财,否则老爷就要拿我顶缸。 结果呢? 你今天带了七八个人去收靖安费,回来个个带伤不说,还一枚铜板都没带回来。 你他娘给我演参军戏(注)呢?” 被唤作“冯二十七”的那人,正是不久前被赵无咎痛殴的二马帮小头目。 前些天夜里,他也去过冯家那庭院。张狗儿被杀、郑二虎上位的事情,他也算是知情人之一。 大声叱骂了一通,郑二虎终于图穷匕见,讲出了自己对冯二十七的处理办法。 “……今天你没收上靖安费,那差额的数目就从你这月的份例里面扣,你可有异议?” 这话问也是走个场面,那冯二十七哪可能有什么异议? 他嘴里的一口烂牙都被赵无咎打断,就是刚刚陈述被打的缘由经过,都是其手下一个被打断胳膊的小混混代劳的。 做完处理决定,郑二虎挥挥手,就让那两个乞头把冯二十七给架了出去。 看着那浑身瘫软跟面条也似的冯二十七,郑二虎冷哼了一声,随即就将屈卮里的酒水一饮而尽。 舒坦! 郑二虎心里想道。当然,他脸上的表情仍是表现得满含怒意。 可实际上,对于冯二十七等人被打这件事他非但不怎么生气,反而还有些幸灾乐祸。 冯二十七今天没收上靖安费不假,可即便收上来,几条街巷的平民百姓一次榨出的油水又能有多少? 而且,哪怕是为了弥补前任亏空,他才作主在自己地盘上旬月不到就又加收一次靖安费。 可既然打了“靖安费”的名头,这笔钱就算是加收的,他也得吐出一多半上缴给衙门去分配。 这一点,就连他的老大冯老爷都不能破例,因为这是县尊老爷梅利坚亲口定的规矩。 加收靖安费剩下的那一点儿,对于他弥补张狗儿的亏空是有些帮助,但是的确不多。 因此,冯二十七等人收不上来靖安费,郑二虎生气是有的,可也不算很生气。而冯二十七被毒打一顿,那才真是让郑二虎感到解气。 “这小子仗着是冯老大的族中后辈,虽然归我这赌档囊家管,但也就是为了领个乞头的份例钱,平时可是没少吆五喝六地装腔作势。 而且,他平日这么做,多半也是得了冯老大的授意。 冯老大可是个狠茬子,怕我将这赌档打理得铁板一块,和张狗儿当家做主时一样。 所以,他才特意安排了冯二十七到我眼前,在赌档里当那么根木刺。 一计套一计……你个脚底流脓头上生疮的房牙子,可真是好会算计!” 郑二虎刚刚还暗自乐呵,可是一想到自己老大的阴毒算计,心情顿时也就没那么美丽了,甚至还有些烦闷。 张狗儿被诛杀,他被扶正成囊家的那天夜里,冯文宇也是这般歹毒地用了一计: 在二马帮所有头目面前,冯文宇当众道出了“张狗儿是被郑二虎出卖”这件隐情。 而隐情被道破,那还隐个屁! 没几天工夫,他郑二虎告密的事情就在二马帮里传得人尽皆知。 而这也导致了他即便当上了囊家,管起赌档的一众乞头不仅非常困难,想要收买人心更是相当费劲。 那些人里面,不止有跟张狗儿交情不错的,甚至还有些人也准备效仿他郑二虎。哪天他万一做了点“不合规矩”的事情,准有人第一时间跑去向冯老大告密,把他这囊家当作进身之阶。 这破事,光是想想就让他恨得牙根痒痒。得亏在当上囊家那天,正好赶上他的哥嫂二人登门拜访。 晚上拉着大哥喝了点酒,那郑大一杯倒之后,他直接去找嫂嫂秉烛夜谈了好一番。 摩挲着手里那对铁球,他一时间居然有些想入非非。 不过,郑大公母俩在他家里盘桓了也有好几天了,有再多的话,晚上他也都和自己那位嫂嫂说完了,所以他寻思今天是不是找点新的东西,上手盘玩盘玩。 第25章 规矩 就在手上盘弄铁球越来越快,心底藏着的意马心猿都要脱笼而出之时,几声急促的喊声却将郑二虎的思绪重新唤回。 “虎爷,虎爷,有客来了。” 一名乞头小跑着进了赌档后院,语气急躁地喊着郑二虎的诨名,他的神情也不大自然。 而就在他身后,还跟着一名身穿深青色公服,头戴幞头,腰缠鍮石銙(八品蹀躞带)的男子,而那男子身后则跟着两名身着缁衣,手持铁尺的捕快。 见状,郑二虎连忙从石墩上站了起来。 他先是狠狠剜了这报信的乞头一眼,然后随手用手里铁球砸中这人的肚皮,后者虽然疼得都嘬了下牙花子,但还是用双手接住这对铁球,小心翼翼地没让其落到地上。 “虎爷你奶奶个腿儿。该叫的时候不叫,不该叫的时候瞎叫。” 虽然心里咒骂着那个乞头不会讲话,但郑二虎脸上却笑得跟花一样,手里没了铁球,正好叉手对来者躬身行礼。 “小人见过翟县尉!” “虎爷,呦呵,二虎你最近行市见长啊?都快跟某平辈了。” 翟青之所以这么讲,是因为其原先当了东山县的捕头不少年头,因此也搏出个名号,被人唤为“铁狮子”。 虎与狮,平辈论交,倒也相映成趣。 而闻听翟青此言,郑二虎脑袋都要摇成那拨浪鼓,口中也连连道:“不敢,不敢,我最多就是只花狸奴,哪敢称什么‘虎爷’?都是底下人不懂规矩,满嘴胡吣,瞎喊着玩的。” “他们最好是在胡说八道,你也别真把自己当什么‘虎爷’!” 翟青突然发作,当面呵斥道。 不过,他马上又换上往日那种见谁都乐呵呵,看似人畜无害的表情。 “二虎,你可知道,我这么点你其实也是为了你好。 你没念过书,也不懂朝廷的事情,你知道为啥要管老虎叫大虫吗? 那是因为,咱们大周太祖爷的阿爹,他老人家的名字就是单名一个‘虎’字。 虽然时过境迁,大周也绵延了得有二三百年了,开国时候的一些避讳,到现在也管得不那么严了。 你既不去考功名,又不像咱们弟兄一样在公门里效力,名字里带个‘虎’字就带了,毕竟名字也都是爹娘给起的。 但是,你要真敢应下这名号——当今圣人天子的祖宗,名字里才有一个虎字,你却敢自称‘虎爷’——这就叫大不敬! 这要是传到朝廷的巡风使者耳朵里,那你,还有二马帮的人可就都完蛋球喽。” “哎呦呦,多谢翟县尉提醒,多谢您啦,我保证从今个儿起就改名字。” 郑二虎连连告饶,一边作揖,一边还伸手抓住翟青的手掌。毫无痕迹地,他就将一枚份量十足的银馃子塞进翟青的手心。 “好说,好说,都是老熟人了,某还能不多照拂一二?” 翟青微笑着,用手轻抚了一下挂在腰间的算袋,东西便被其不动声色地收进囊中。 敲打过后,得了好处,翟青便开始转入正题:“你们二马帮,听说今天又派人去收靖安费了。怎么样,收上来几贯银钱?规矩你总是该懂的……” “啊,我懂,我懂。” 郑二虎忙不迭点头。 “最快今日,最晚明日,一俟点齐数目账,我便亲自把这靖安费押送到县衙去。” “……你还真是不懂,我讲的规矩不是指这个,这个叫作章程。你真是刚当上囊家不久,且得好好学一阵呢。” 郑二虎是真被绕迷糊了,眼神里流露出疑惑和不解,满脸尽是“我脑子不好,你别绕我”的表情。 “瞧见了没有,还得让咱们给他上一课。”翟青一边用手指点向郑二虎,一边回头看向自己带来的两名捕快。 “您请讲,您请讲。” “我有个子侄辈,刚刚得了捕快告身,回家就遇到你们上他家收靖安费……” 说到这里,这位代县尉就板起了面孔,脸上的皴皱如刀劈斧凿似的。 “……无咎,你也进来吧。” 随着翟青一声吆喝,在前院月亮门处候着的赵无咎闻言,立马跨入赌档的后院。 如铁塔般的高大身形,让郑二虎和他的几个手下都眼皮都不由得跳了跳,暗道自己怕不是看见个由熊罴转世的妖魔? “本来呢,靖安费是你们冯老爷和县尊大人商量好的,东山家家户户都该定时上缴。 无咎家如数缴了费用,可你几个手下居然还仗势欺人,人多欺负人少上来就打人。 关键是,我这子侄今天刚去县衙填了注色经历、领了捕快的行头,他也给你手下亮了竹籍。哦对了,他还当面给那几人念了段《大周刑统疏议》……不是我说你,人家一个十四五的孩子,都比你们懂规矩。 无咎,你翟叔说得对不对?” 那“熊罴”立马抱拳回应:“翟叔说得定是对的。无咎敢发誓,无论是出示捕快竹籍,还是以大周律法喝止,这两桩事情,我在自卫前俱都做了。事情过去没多久,想那几个人应该也不敢抵赖。” 郑二虎几个手下立刻打量起赵无咎,只消一看,他们就也确信了冯二十七等人挨的那顿毒打并不算冤枉。 这么大块头的汉子……额,好像这么说也不大对,毕竟翟青也说此人才十四五岁罢了。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冯二十七那几个小鸡崽似的家伙,看见这般人物怎么敢动手讨打的呢? 今天朝食吃了几个菜,居然喝成这样?难不成,他们是用熊心豹子胆当的下酒菜? 而与几个手下不同,郑二虎看见赵无咎则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心下暗道:怎么会是他啊! 以前,因为算是赵家的邻居,所以郑二虎在赵无咎小时见过他几面。 可是自打那件事后,郑二虎被赵无咎他爹赵不尤给吓破了胆子,于是便再没履足过他大哥郑大家和赵家肉铺所在的巷子。 前些日子,郑大携他那很润的嫂子来找他说项,说是被人给欺负了云云。 郑二虎一听,哥嫂竟也是和赵家结了怨。再加上,之前听闻赵不尤已经出了意外,所以当时他就满口应了下来,说是要为哥嫂撑腰,讨个公道回来。 有他这句话,郑大两口子自然是满心欢喜,晚上捣浆糊时他都察觉到嫂子变得更润了。 只不过,郑二虎当时刚刚接手冯家赌档,确实忙得不可开交。他这才将答应出头拔创的事情拖延了几日,也让哥嫂二人一直在他家里盘桓至今。 可是没想到,自己今天居然阴差阳错地碰见那赵无咎,而且对方身上还披上了官衣。 这、这、这…… 郑二虎心里那个恨啊,他既恨赵不尤、赵无咎这对父子是不是天生和他犯冲,又恨那个冯二十七—— “你个蠢如猪狗的直娘贼,被打之后告状都说不明白动手打你的人是谁,挨了打都是活该!” 第26章 动念 急归急,气归气。 可郑二虎又不是莽村出来的,该服软的时候,他绝不会脑子一热莽过去。 更何况,就算说翟青打趣他不懂规矩,可堂堂冯家赌档的囊家哪能真的一点规矩都不懂? 百姓的钱三七分账,豪强的钱如数奉还。自打东山县开收靖安费,就有了这个规矩。 虽然公门中人还算不得豪强,但是做二马帮这样营生的,哪会有人愿意得罪这帮胥吏? 就像郑二虎刚刚自己说的,每次收完靖安费都得要花点时间“点齐数目”。 而这段时间,一是为了点数,二就是为了把该退的钱赶紧退回去。 因此,当代县尉带着赵无咎亲自上门,把事情摊开那么一讲。 郑二虎唯一应对的法子就是:贴笑脸——掏银钱——送瘟神,自己赶紧一“贱”三连。 面子、里子都拿回来了,翟青也没了再深追究下去的意愿,施施然就带着三个自己人离开了冯家赌档。 甫一迈出赌档大门,赵无咎就将郑二虎刚刚赔给他的银馃子全部奉上,交给了翟青来处理。 “怎么样?瞧见了吧,打小我就看这孩子着行。没别的说,就是懂事儿。” 翟青乐呵呵地对两个身穿缁衣的捕快说,这俩人也美滋滋得连声称是。 原因无它,因为他们熟悉翟青的为人,知道跟着老大跑了这趟肯定不会白跑。 而结果也正如他俩所料,翟青掂了掂银馃子份量,约莫一两来沉,接着就将其递给二者中较年长的那人。 “老六,一会儿你去林家粮铺,找管事的把银子换成粮食。再分成四份,咱们一人一份。” “头儿,您放心。今天晚上正好我带队巡更,正好给大家伙把东西直接送家里去。” “嗯,你办事,我放心。” 翟青因为做事公道,不像某些人那样自己有好处拿就忘了兄弟,所以东山的三班衙役都比较服他。 赵无咎旁观着这一切,暗自记下,提醒自己三人行必有我师。 这时,一边走着,翟青又一边对赵无咎开口说道:“无咎,今天你做得不错。 家里出了事,没想着自己逞能,第一时间就跑来县衙跟我讲明——这是对的。 那我也正好考考你,来这冯家赌档一遭,你还学到了什么东西没?” 翟青这么一提问,另外那两个捕快,此时也都笑吟吟的看向赵无咎。 他想了想,开口道:“翟叔,此行我最大的收获,是懂了一些‘规矩’的含义。 这件事情之所以这么容易就了结了,一来是因为您和两位叔伯出马,替我出头。 二来,民不与官斗,那二马帮再凶、再恶,只要这天下还是大周的天下,想在东山过活也必须都得遵守这条规矩。 而这‘规矩’二字,也正是咱们公门中人的饭碗。有人不守规矩,那就是相当于是在砸咱们的饭碗。 当然,怎么让人守规矩,我还没弄懂。所以……听您的安排准是没错的。” “哈哈哈,”翟青笑了几声,对自己两个手下说:“都听见没有,我就说这孩子打小就懂事儿。” 两名捕快也笑着应和。 那个老六接了句茬:“这孩子能这么想,公门这碗饭就该他吃得,以后听翟头儿的保准没错。” 几个人言笑晏晏地在棋盘街走了段路,在岔路口,赵无咎才与三个前辈分别。 主要是因为他那件缁衣还没改好,所以再跟去衙署既不怎么合规矩,又容易惹得旁人注目。 回家之后赵无咎也没闲着,而是将翟青给那本铁尺技击技巧的小册子,从头到尾卒读了一通。 八品武者的基础在那摆着,学些粗浅功夫本就十分容易上手。再加上,那本小册子上还在各个关窍都画上了插图。遇到文字讲不明的地方,他直接抄起铁尺实际演练一遍,随即也就能将其融会贯通。 止一天工夫不到,赵无咎就掌握了铁尺的内、外两种不同用法。 内用:缠、碾、压、折,配合小枝锁拿刀剑,便于挡格和近身缠斗。 外用:点、捅、劈、崩,近似鞭锏的用法,可是因为相对轻便,所以用起来比鞭和锏要灵活许多。 铁尺仅有的几个不便之处,就是它对长兵器锁拿效果一般,在军阵之中几乎无人会选这种武器;而且这种武器守的时候多,攻得地方少,寓攻于守,只适合一对一。 不过,这倒也方便了赵无咎在屋内演练,而且环境越是狭窄逼仄,越是能凸显其一些招式的精妙。 共计十组招式,外加二十多种临敌窍门,连续反复演练了四五遍后,他就已经基本运用娴熟。 就算是当差十几年的老捕快,于铁尺运用之道的体悟,恐怕也及不上此时的赵无咎了。 而就在最后一次演练结束前,他突然灵机一动,摆出“举叉擎天”架势的瞬间,习练抟龙九转第二转所获得的身体异能猝然发动,一条手臂蓦地伸长了四五尺,铁尺尖端“橐”(tuó)地一声便钉进屋子的房梁。 他不由得眼前一亮。 遇到势均力敌的敌人,要是打着打着突然来上那么一下,对方多半会因为对于铁尺攻击距离的了解而作出误判,猝不及防之下极可能立时中招——这可太适合偷袭了! “嗯?” 一想到偷袭,赵无咎马上意识到,自己之前可能是误入了什么思维误区。 明明可以偷袭,那为什么还老想着要一力降十会,谁又规定力气大、境界高的武者对敌时就不能偷袭? 完全没这个道理嘛。 而正所谓:偷袭一念起,顿觉天地宽。结合穿越之前的见识,他脑子里的各种主意立马层出不穷。 石灰粉、绿矾油什么的自不必说,就算是“一硫二硝三木炭,加点白糖大伊万”,好像也未尝不能做出来。 “关键是原材料……” 赵无咎的想法很多,而将其实现的最大困难,便是该如何获得这些有用的原材料。 “……今天晚上还得去趟鬼市,那地方虽然卖的东西挺杂,但是说不定就能找到我需要的一些东西。” 第27章 戗行 日头渐渐落下,三三两两的行人渐次步入屋中。除了巡更的差役,入夜后的东山,街上将不会再有任何良人。 只有不良之人,才会犯那夜禁。 赵无咎虽然已经端起了公门里的饭碗,但是今夜还是得做一次不良人。 因为他又得去趟鬼市。 除了想要踅摸些白天想到的、自己一些设想所需的材料,他还想着再替家里置办些吃食——他母亲肚子里还怀有身孕,光是吃米面之类的食物而缺少其它营养,无论是对孩子还是孕妇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 因此,这段日子以来,赵无咎几乎隔三差五就会去趟鬼市。每次夜里离家之前,他都会将祖母和母亲安置到那个经过他改造过的地窖里,还要在地窖口覆上块巨石。 这样一来,就算再赶上绿眉细作夤夜杀人的事情,他家里也能多一份保险。毕竟,贼人就算发现地窖口,可一时搬不动巨石,权衡之下九成九也会离开他家去别地。 去鬼市唯一麻烦的就是,他虽然这几次都花的是之前那份白得的银子,但是回来也得跟祖母和母亲编一个瞎话。 不过,今天以及往后事情就好办了。 今天傍晚,天刚擦黑,那个被唤作“老六”的老捕快就带着巡更的差役,恰好“路过”了赵家肉铺一趟,讨了碗热水喝。 只不过,老六上门讨水喝是假,给赵家送来一袋粟米却是真的。 赵无咎也借着这个由头,跟母亲和祖母证明了,自己殴打了二马帮那群人不仅没留什么隐患,反而还因为公门中人的身份,从后者那边要来了不少好处。 分到的粟米就是“好处”的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则是些银子,他今天去鬼市就是想把银子都给换成家里需要的东西。 “还得顺道看看,有什么东西适合送礼。” 快走到鬼市所在那个僻静小院的门口时,赵无咎提醒了自己一下。 他今天带了十多两白银。 这些都要感谢冯家的“馈赠”。 赵无咎之前用清水反复洗过那些碎银,确定其表面不再附着有能迅速致普通人麻痹乃至死亡的毒性。 此外,他还将把这些碎银重新掰碎,反复揉捏成银锞子的形状,又往上抹了些油泥,给茬口做了次“旧”。 而且,除了第一次买粮,后面几次来鬼市买东西时,他每次都是提前利用“能升能隐”的本领压缩了一下自己高大的身形,又用斗笠和麻布片遮住头面,务求不被旁人记住。 今夜再访鬼市,赵无咎可谓轻车熟路,一应准备均已做足。 推门进院,把“入场费”交与那接引的打手兼杂役,他径直就走向了鬼市所在那个“大北坞”。 东山县白天的市面日渐凋敝,可这鬼市上的生意却愈发红火。 蜂攒蚁聚,人头耸动。 卖的货物不拘其类,买东西的人也各样都有。 赵无咎按着步子,走入买主通行的槛道,细细打量着沿途货主们售卖的货物。 也是因为买卖红火,所以为了促进市场上的交割数目,鬼市背后的管理者对买卖双方都放宽了一些要求。 虽然仍是不许吆喝叫卖和大声讨价还价外,但各家货主的摊位旁都挂上了一盏纸糊的“气死风”灯,以方便买主们在灯下验看货物。 当然,鬼市上最红火的买卖,仍要数林家自己经营的那个卖粮的摊位。 还是一个老头在驴车前负责收账,几个打手模样的人负责看货和搬运粮食。都不用刻意做什么,只要往地上插块写着粮价几何的木牌牌,周围就会围上里三层、外三层的买粮的主顾。 远远瞅了眼,一是估摸那粮食一时半会不会售罄,二是觉得现在去排队有点耽误工夫,所以赵无咎就打算先转转别的摊子,看看能不能淘到些自己“购物清单”里的其它东西。 还真别说,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他还真就在鬼市的各种摊位上很快淘来些东西。 在一个卖药的摊位上,他买到了少量的黄精、松子、芒硝和硫磺粉末; 在一个偷偷贩卖铁器刀具的商人那里,他花了相当于两、三贯钱的银子,买了两把精炼障刀; 从一个身上带着轻微的烂酒糟味,不知是偷卖还是代卖主家东西的小伙计处,他买到了一大一小两罐子东西,分别是黄糖和蜂蜜——这些都应该是某个酒坊为了控制粮食发酵速度而储备的饧料,只不现下连酿酒的粮食都不好买,所以那酒坊也只能沦落到用库存的一些辅料换现钱的地步。 可是,就在其寻得之前光顾过的、专门贩鸡的摊位时,却惊讶得发现这个摊位的主人换了个人。 “嗯?” 赵无咎心下生疑。 原本的摊主是一个祝姓老头,因为善于豢养家禽,所以在家中养了许多肥鸡。 早先,当赵无咎碰巧遇到这摊位时,那可把他高兴坏了。 原因也很简单,东山城里市面上的猪牛羊已然全都找寻不见,而常人家里想要弄些肉食吃,就算兜里有钱也没处买去。 而因为连续买了好多次,算是个主顾,所以他也得以和那祝姓老者攀谈过一二。 因此,他知道那祝翁有个女儿,不过早已嫁到了府城,东山这边他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祝翁养鸡,初始只是为了解闷,卖钱什么的其实都是次要的。 可今年城外闹了绿眉,城里肉食紧缺,这祝翁家里养的那十数只肥鸡就变成了稀罕东西。 无论是母鸡下的蛋,还是肥鸡本身,很容易就能卖上个好价钱。 一来二去,那祝姓老者就起了扩大养殖规模的心思,春末那阵孵出了好多鸡崽子。 他家里养的鸡,数量一下子就原本的十几只,直接增长到百多只。 只是,时值春夏之交,小鸡崽子容易患病,想要养大得费不少心力。 还有就是,虽然鸡吃的饲料不算多,出肉率也高,但一口气添了这么多张嘴,一日也得要不少粮食。 往日,祝翁卖鸡、卖蛋多是卖给周围邻里,哪怕价格不低,可其实也就是仅仅就是“不低”。 想要多卖钱来给小鸡崽子们买米粮,光靠卖与邻里肯定是不行的。 于是,他便带着些肥鸡到了这鬼市上售卖。按肥瘦不同,他带来的肥鸡每只都能卖得一百文左右,也就是大约一陌钱,比卖给邻里的要高出不少,算是获利颇丰。 但如果考虑到时下行情,那祝姓老者卖的价格,其实还算是挺有良心的。 “所以,是有人眼红祝老头的生意,所以行了那‘戗行’之举了呗?” 赵无咎打量了一眼那原本属于祝翁的东西和摊位,又看了看在摊位上坐着的新货主。 也是巧了,他恰好也认得此人。 第28章 捡漏 獐头鼠目,吊三角眼,下巴颏上蓄了截山羊胡,一身打着补丁的褐色短袍…… 几步之远,赵无咎就能从此人身上闻到一股鸡屎味,外加隐约的土腥味。 第一回来这鬼市,他便遇到过此人。 那时,这人所贩卖的货物也不是肥鸡,而尽是些“一眼假”的明器。 今时今日,这人却坐了祝老头常坐的那把杌子,占了他的地摊。 一想到那遭人眼红,惨被戗行且下场不知的祝老头,是个人都难免为其感到有些不平。 但是,赵无咎和那祝老头之间,毕竟仅仅只有几面之缘。 而且,来这摊位是为了采买些肥鸡和鸡蛋,至于说从何人手里买,对他来说没甚区别。 “客来了,可有您想要的?公鸡、母鸡、小鸡雏儿,咱这儿都有卖。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坐在杌子上的那人眼神不错,觉察到赵无咎是个“买主儿”,立刻笑脸相迎。 “我挑只老母鸡,炖汤用的。”赵无咎不咸不淡地回应道。 说话他也就低下身子,凑近摊位,把手伸向那人带来装鸡的大篮筐,想要从中挑只肥一点的。 然而,就在他手掌刚刚探入篮筐口的瞬间,一种之前未曾设想过的情况却突然出现了—— 他的系统发生了变化! 劫数点凭空增加了几十点。 而这,还只是寻常。 因为,此前被赵无咎有些淡忘的那项【齐谐志怪】技能,此时亦发生了变化。 一行行文字,蓦地在赵无咎眼前逐个浮现;一桩有趣的故事,随即跃入其脑海: “祝鸡翁者,洛人也。 居尸乡北山下,养鸡百余年。鸡有千余头,皆立名字。 暮栖树上,昼放散之。欲引呼名,即依呼而至。卖鸡及子,得千余万。 辄置钱去之吴,作养鱼池。 后升吴山,白鹤孔雀数百,常止其傍云。 人禽虽殊,道固相关。祝翁傍通,牧鸡寄。育鳞道洽,栖鸡树端。物之致化,施而不刊。” 连刻意打开系统查看都不需要,刹那间,他就知道那由王老儒生提笔所写的奇书《齐谐志怪》之中,今日又多出一篇名为《祝鸡翁》的拾遗轶事。 心有所感之下,赵无咎伸向那篮筐的胳膊,倏尔又收了回来。 “算了,你带来的这筐肥鸡我都要了。省得每次想吃肉了,还得再半夜来这儿买。你算算,一共几钱?” 卖鸡的那人刚看见赵无咎把手缩回去,还以为买主要反悔。可转而一听这话,他立马就支棱了起来。 “客人大气!” 那人连忙奉上马屁一句。 紧接着,他就报出了一篮筐肥鸡连带一些小鸡崽子的价格:“肥鸡六只,老母鸡、大公鸡各半;半大雏鸡一十二只……我也不多管您要,止收您两千三百文钱,合两贯钱零三陌。” 祝姓老者卖的肥鸡,大公鸡一百三十文,老母鸡一百五十文,半大雏鸡从来不卖。 可眼前这人显然就不是正经养鸡的,只是因为想要赶紧把货物卖出换钱,所以连雏鸡都捎带着卖。 而且,他要的价比原先那祝姓老者还要高出三成——而即便在年景好的时候,东山县里寻常百姓家一人做工一日也不过三、四十文钱,而那时鸡价也得七十文左右。 想吃肥鸡,须得一人做工两日,还得是不吃不喝才能攒够。 所以,虽然这人说是“不管您多要”,但实际却是大赚特赚了一笔。 要不是赵无咎确有所求,当下肯定会拂袖而去,连搭理都不搭理这样的黑心鸡贩子。 可是,在赵无咎准备掏钱付账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只是给那人露了眼自己手里攥着的银馃子,但是却没有直接将银钱交与那人伸出来的双手。 “我瞧你卖的这些肥鸡全都蔫了吧唧的,怕是至少得饿了一二日了吧,身上都掉膘了。” “你在这儿坐了得有会儿工夫了吧,有几个人过来买你的肥鸡,现下东山有几家几户能吃上肉食?” “何况,我都把你这摊子全给包圆了,你不得把那三百文的零头给我砍掉?” 褒贬是买主儿。 他必须得划价。 这人能戗了祝翁的买卖,肯定也有些手段,非是那良善之辈。 况且,这家伙以前干的是“土里刨食”,专门捣腾明器之类的行当。 要是一口气不还价地买下他这些东西,赵无咎拿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装肥鸡的篮筐——怕是多半会让这人瞧出些门道。 而一听赵无咎砍价如此凶狠,那人不由得急得连连摆手,口中也连忙道:“您逗我呢?一张嘴就抹去三百文,不行,太多了、太多了……” 意识到自己声音有些大,他赶忙四下打量,看看自己是否被给鬼市看场子的人盯上。 确认无碍,他这才压低了声音。“最多减去一陌。 您刚也说了,现在这东山城里没几户人家能吃得上肉。 可反过来问,是不是也能说,现在即使有想吃肉的,可也大都没处寻去? 您有钱,我有货。这买卖不是天作之合,放着这样好的买卖不做,那是要天打雷劈的!” 他先是给赵无咎还了一手,可临了临了,却又加了句威胁。 这其实也是鬼市的常态。 最开始的时候,赵无咎的祖母和母亲为何不愿意让他来这里买粮?不还是因为,大半夜敢跑到鬼市做交易的,买卖双方其实大都不是“寻常百姓”? 虽然林家人规定在这坞子里谁也不能动手,但他们也不会去管买主儿和卖主儿出了鬼市去干什么。 “再便宜点?”赵无咎装出一副迟疑的样子,低声道。 “便宜不了,就算这样,我其实都快亏本了。说句不好听的,您我本无瓜葛,可要是再卖得便宜点,那咱们可要结仇了。” “那……罢了,能便宜一百文是一百文,待会儿也能去多买一斗半斗的粮食。” “对喽,来这一趟鬼市不容易,不得多买点东西回家存着。” 赵无咎这才把手里银钱给了那人。 而对方接过银子,不知从身上哪里拿出个小戥子,称了称。然后又用牙咬了咬,这才最终确认了银子的分量和成色。 “收您一两二钱银子,合一贯零两陌铜钱,这肥鸡是我给您捆起来,还是……” “这么多钱都给了,你饶我个老藤筐不行吗?”赵无咎假装嗔怪道:“十多只鸡,就算用绳子捆着,走半道绳子松了丢了一两只,那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得,得,得,您是买主儿。这些鸡连带这筐,您一齐背走。可有一样,客爷您下回要是还想吃鸡,可得记着小人这个摊子。” 第29章 袁爷 背着个老藤筐,在鬼市上又盘桓了一会儿,去那林家摊子上买了些米粮—— 既是像那人说得那样,出来一次就尽量多买些东西,又是为了做戏做全套。 而等到步子迈出鬼市开在那片小竹林的后门,背着老藤筐、拿着买来的一堆东西,他蓦地就拔腿开跑。 虽然不会什么轻功提纵之术,但是八品武者的底子在那摆着,他全力奔跑的速度堪比骏马,普通人想跟也跟不上。 只片刻工夫,还没有跟出这竹林,尾随在其身后的几个人就跟丢了目标。 这些人也不是旁人,为首的也正是那个在鬼市里卖鸡的“土耗子”。 而和他在一起的几个人,则尽是些穿着短衣,身上描龙刺凤的地痞流氓。 “直娘贼,怎么就跟丢了!” 那土耗子悻悻道。 自打赵无咎掏银子付账,他长的那双贼眼睛已经瞅上赵无咎的钱袋子。 寻常百姓花的都是铜钱,只有家有余财的富户才能掏出银子来。 再结合赵无咎在鬼市上采买的那一堆东西,他可以肯定这是只肥羊。 要是刚刚能劫了赵无咎,押着他到其家中……往好了说,他们这伙子人今年估计都能吃喝不愁了,可以使劲开造。 而最次最次,就算赵无咎家里没钱了,拿了他身上余下的银子,再把他买的东西都拿回去分了。 不说旁的,就是他们从那死鬼祝老头家里抢来卖的肥鸡,一鸡两吃,那不香么? “下次要是再碰上,一定得先拉着他找个没人的僻静地方,把这兔崽子两腿敲折了再说别的……” 可正当这土耗子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寻思今晚是继续在鬼市里碰碰运气,看看还有没有羊牯可以遇到,还是干脆带人拿着钱去暗门子里潇洒潇洒的时候,一个突然出现的人影却将其吓了一大跳。 “袁、袁、袁爷!” 那土耗子立马堆起菊花似的笑脸,讨好似地跟身前那人作揖行礼。而跟在他身后那几个地痞无赖,也赶紧有样学样。 这“袁爷”正是那位被林家安排在鬼市的高手,平素极少离开鬼市前门的小院,从开市到闭市他一般都在那边打盹小寐。 除非有人敢违反鬼市的规矩,那时候,袁爷才会出手……杀人。 因此,那土耗子见袁爷出现才会表现得如此畏惧,生怕这位大爷二话不说就挥刀砍人。 可实际人家根本懒得搭理他。 只有跟在袁爷身边的一个林家打手开了口,打发道:“章鼠儿,你这狗才,带你的人滚蛋。” 如蒙赦令一般,被唤作“章鼠儿”的土耗子赶紧点头哈腰,带着几个弟兄掉头就抱头鼠窜。 “去查查那人都买了些什么?”等到章鼠儿等人跑远,袁爷才吩咐手下去打听下消息。 他口中的“那人”,指的不是被赶跑的章鼠儿等地痞无赖,而是被后者之前视为一头“肥羊”的赵无咎。 而袁爷之所以从自己坐镇的小院起身来到鬼市后面,就是因为他感受到了赵无咎闹出的动静。 或者,更准确地讲,是赵无咎展现出的“静”,而没有“动”。 袁爷蹙着眉头,用手掌轻轻抚摸着身边一棵翠竹的枝干,感受着竹木的表皮的清凉与光滑。 “是个高手,而且是个很不一般的高手。”他心中暗忖。 袁爷是实打实的七品高手,善于使唤一口宝刀,斩杀八、九品的武者无有不利。 但这仅仅是外人所见,实际上,这袁爷真正的师承艺业并非是用刀之法,而是一种剑术。 他的刀法是从一种剑术简化来的,而且这剑术也有个说法,名为“猿击剑”。 相传,这种剑术是由古越地一女子观摩林中老白猿纵横嬉戏,有感而发所创。 武艺大成后,那女子曾手持一根竹竿拒止一支完全由八、九品武者所组成的强大军队,并且一口气挑翻了千余名披了甲的武者。 袁爷这“猿击剑”的火候,虽然肯定不如创立这门剑术的祖师,但是也得了她的三分神韵。 他以刀法来掩饰自己的剑术传承,每临阵,十步之内必杀一人,也颇有一些越女仗剑的风范。 不仅如此,而就像赵无咎在习得《抟龙九转》第二转,身体获得了一些神异之处。 练“猿击剑”练成七品武者,袁爷也算是远远看到了炼神境界的门槛,因此也得到了一些不凡的感悟。 虽然依旧比不得那模仿老猿,可是却能青出于蓝胜于蓝的越女,但他至少也可以和那只老白猿相媲美。 之前与人邀战时,他特别喜欢挑选在林中,又或者巉岩之间这类的地方。 因为这类场所,对他来说,就相当于占了地利之便。 后来,为了求财、求资源而当上林家的供奉,他以一个七品武者身份甘愿坐镇鬼市,其实也和这鬼市后面有片颇具规模的竹林有关。 东山县城里面,有这么大一片修竹茂林的地方并不多见,而他也只有在这种地方才待得舒坦。 八品武者的感知辐射开来,少则能笼罩身边数丈,多则可达到十几丈方圆。像袁爷这样的七品武者,他们能够感知的范围就更大了,一般都能将百十步远之内的动静,无有遗漏,悉数洞悉。 可那也只是对一般的七品武者而言。别看袁爷平时都待在鬼市的前院假寐,可他的感知却能蔓延到后面这片竹林,而也正是有了这片竹林的加持,他的感知甚至能够覆盖周围百余丈之巨! 别说一般人,就是八品、九品的武者只要踏足进了鬼市后面那片竹林,那就相当于被袁爷盯上了。 而且,袁爷对踏足那片竹林之人感知的清晰程度,甚至还要超过他们在鬼市里面、明明距离更近的时候。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袁爷的感知。 然而,当赵无咎一迈出鬼市的后门,他一提速飞奔,前院假寐的袁爷蓦地就睁开了双眼。 赵无咎在竹林里为何疾走,他一点不关心;章鼠儿那几个家伙跟踪赵无咎,他也丝毫不在乎…… 这么说吧,就算赵无咎发了狠,在竹林里把章鼠儿等人挨个宰了放血,袁爷其实都会觉得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几个地痞无赖瞎了心了,敢去招惹一名正儿八经的武者,被宰了本就是很正常的事情。 更何况,人家又挺遵守规矩的:没有在鬼市里逞凶杀人,而是出了鬼市才动手。 他最多只会打发林家打手过去,找赵无咎收些“洗地钱”,然后就会任其离开。 真正让袁爷感到惊讶,甚至惊讶到都坐不住了,则是因为当赵无咎提纵飞奔之际,他突然就发现自己对赵无咎的感知变得极为模糊! 明明这人是在飞奔,正处于一种极其闹腾的“动”态,可是袁爷感受到的却是一种“静”。 “不对劲,十分不对劲。” 站在竹林之中,袁爷一边等着手下查询的结果,一边心中暗暗思忖。 “这情况只有三种可能性: 一种就是那人深藏不露,已经进入六品之上的炼神境界——但是像那样的高手,每个基本都是用大药堆砌起来的。 可像那样的大高手,天底下都是有定数的,怎么会随随便便隐藏在东山县这样一个小地方? 真龙住不了浅水,巨鲸也没法洄游进小溪。 第二种可能性就是,那人的功法和‘猿击剑’路数相似,于山林之间,可得道法之自然。 而第三种,也就是最后一种可能性,那就是那人练的功夫和我反冲,能够对‘猿击剑’有所克制。” 想到这里,袁爷不由得眉头一皱。因为这三种可能性,对他来说,其实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第30章 调禽 袁爷怎么想是他的事情,作为当事人的赵无咎,对此一概不知。 而且,今夜他也没时间分心去想这事,因为他得赶紧返回家中。 穿梭于竹林之中的时候,他本来还想着要不要吊着身后几个尾巴,找个僻静地方解决了章鼠儿几个。 不过就是一个土耗子,外加几个地痞无赖,动动手也就打杀了。 可是,就在他心中升起这种念头的时候,正好路过几簇丛生的箭竹,这念头顿时也烟消云散升天去。 箭竹所在的位置他有印象,因为他曾在此处薄葬了王老儒生家养的那只小狸奴。 这事本就是他一时起意,随心而为的小小善举,可今晚却令其撞到一桩怪事。 赵无咎看见了一只小猫攀附着竹子的枝干,闪转腾挪间,似乎正玩得不亦乐乎。 可就在其定下心神,想要看看那小猫到底长什么样子时,那只小猫却蓦地在竹子上低头看了他一眼,赵无咎却只看清了两颗绿宝石也似的闪亮大眼睛。 而与此同时,他又感受到自己那系统里的劫数点,随着这次对视而激增了一大截。 加上之前在鬼市里“捡漏”所获,他的劫数点这时竟一下子突破至300多点! 霎那间,赵无咎就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等他再看向那簇箭竹。 那里哪还有什么小猫? 心下骇然之下,他也顾不上料理企图跟上自己的地痞无赖了,反而以更快的速度冲出了这片竹林。 等到他疾行通过棋盘街,又小心绕了几圈才返回自家所在巷口,那劫数点才停止了增长。 742点! 就那么会儿工夫,他竟然获得了比之前两次出手杀贼还要多上几倍的劫数点! “这是躲过什么大劫难了吧?是那只小狸奴的鬼魂要害我,还是它的出现只为了警示我速速离去?” 赵无咎心中犹疑着。 不过,确认了周围没有什么危险之后,他还是赶快翻过院墙返回自家铺子院内。 他母亲和祖母还在地窖里呢! 赵无咎变回原来身形大小,挪开压住地窖口的巨石,亲自下去将二老小心地从地窖里请了出来。 接着,他又遵从祖母的嘱咐,把从鬼市采购的粮食藏入进地窖,将那一筐肥鸡暂时搁到厨舍,蜂蜜和黄糖都先放进堂屋…… 至于说那些他自己需要的东西,赵无咎则全都拿回自己屋内分门别类地妥善储藏。 等到一切收拾妥当,估摸着戌时都快过去了。到了人定时分,赵无咎让二老赶快回屋早早休息,而他也回自己屋去升级加点。 赵无系展开了系统。 ++ 劫数:742点 运数:0点 天赋:【长生久视(空置)】、【趋吉避凶】、【饕餮胃】 技艺:【庖丁解牛】、【抟龙九转+】、【齐谐志怪+】、【铁尺术】 权柄:【家门柱石+】 ++ 和上次被系统强制消耗一大堆劫数点的情况不同,这一次他没有生成什么像【齐谐志怪】之类的技能。 那篇新增的《祝鸡翁》,只是包含在《齐谐志怪》这本书中的一篇新故事。 而且,或许是因为劫数点有些多,这次系统里面多出了好几项可以加点的地方。 赵无咎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升级《抟龙九转》这门武技,这是在【长生久视】天赋还没有开启之前最稳妥的加点办法。这样做或许不会大赚,但至少不会亏。 而令他没想到的是,这次升级所需的劫数点并没有想象中多,只是花费了600点的劫数,他就晋升为了七品武者。 或许和这次晋升所需不多有关,《抟龙九转》这门技艺完成第三转之后,他只是多了项名为“其血玄黄”的特殊本领。 简单概括来说,就是赵无咎的生机效率得到了极大提升,具备了超出常人许多倍的再生能力。只不过,因为这项本领也可以继续挖掘,所以它一开始的特异之处,或许也只有在受到严重伤害之后方能显露。 赵无咎用那把精炼横刀试了一下,刀尖用力仍能割开他的坚韧皮肤,至少等了一盏茶的时间,那一点点的伤口才会愈合。 “这个确实不方便继续试下去,而且它就算能够通过以后的不断练习来主动提升,可现在也不是锻炼的时候。” 赵无咎盘算着。 还剩下142劫数点。 他没有将其继续投入进【抟龙九转】,去领悟这门技艺的第三转,而是先将100点劫数点兑换成了气运点。【长生久视】这个天赋虽然尚未展露,还不能用气运为其加点,但是赵无咎这次难得点数富裕了一回,不为点亮这个天赋做些储备那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劫数点还剩42。 他在犹豫是提升一下【家门柱石】,还是给同样带上加号的【齐谐志怪】加点。 前者属于【权柄】这个大分类,他还没给这个分类投资过,说实话有点好奇。 而【齐谐志怪】这个技能,他隐约觉得作用可能很大——今天在鬼市里捡漏算一件,还有回家路过那片小竹林时疑似碰到王老儒生家里那小狸奴魂魄…… 这两事情的发生,让赵无咎开始重视起【齐谐志怪】这门技能。 所以,他先是投入了10个劫数点。 果不其然,【齐谐志怪】中马上又多出了一行小字,或者更准确地讲,是一份机缘的线索。 “……祝鸡翁善于养鸡,盖因其习得《调禽篇》所致。此物乃《地煞七十二术》遗篇,殊为难得。” 赵无咎眼前一亮:调禽,地煞七十二术,这两个名字他是知道的!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 哪怕就是系统在钓鱼,此时他也暂时顾不得,赵无咎准备用剩下那32个劫数点投资一波。 1点、2点、3点…… 随着一点一点的投入,看着没什么变化的系统,他难免升起一种患得患失的心情。 好在,就在他又投资了10个劫数点之后,【齐谐志怪】技能的进度条立刻前进了一格。 与此同时,赵无咎最后剩下的22个劫数点,也随之某种神秘力量的作用而一次性清空。 不过,劫数点清空之后,系统的技能栏里也多出一个全新的词条【调禽(残)】,而这也意味着赵无咎又学会了一项新本领。 调禽,虽然只是一部残篇,但还是令赵无咎脑海中多出了许多知识。 就仿佛像是经历了一场拜师学艺,而他拜师的对象,便是原本在鬼市摆摊卖肥鸡的祝姓老者。 或许这祝姓老者是古代那祝鸡翁的后代,又或许两个人只是碰巧都姓“祝”,可是他们养鸡的手艺却实打实地同出一脉——孵蛋、育雏、除虫、怯病、催肥、选种、调禽…… 就像随着那位祝姓老者亲身经历了以上种种,而且还是被后者手把手、没有任何保留地教授着,赵无咎学会了《调禽》之中关于“养鸡”这部分的全部内容。 学习使人快乐,突然就学会这么一门养鸡的法门,赵无咎心情自然十分激动。 “原来如此,还真是捡到漏了!” 第31章 当值 不过,此捡漏,非彼捡漏。 之前在鬼市的摊位上,赵无咎伸手去挑选肥鸡时,感受到系统劫数点有所增加。 本来,他还以为是章鼠儿带来的那堆东西里面,有可能存在“漏”捡。 所以,他这才又是包圆,又是讨价还价,把摊子上包括肥鸡在内的所有东西都打包带回了家。 可此时,赵无咎才真正明白了,系统当时提示他要赶紧捡的“漏”,压根就不是器皿之类的东西。 而是术,是一门技术! 要是回家之后,赵无咎没有在【齐谐志怪】这门技艺上投资加点,那他不仅现在肯定会与这个天大的“漏”失之交臂,而随着时间流逝,未来的他甚至可能真会把它给遗漏掉也说不定。 按照他原本的想法,那个“漏”不是那只盛着肥鸡的老藤筐,就应该是藤筐里盛着的某只肥鸡。 而如果他真的对那个藤筐,还有那群肥鸡展开研究,结果定然是一无所获。因为藤筐就是藤筐,肥鸡也就是普通的肥鸡。 真正的门道,在于老藤筐的用料,以及祝姓老者亲手将其编织出的形制。 首先,那老藤筐是用葛藤和柳条混编出来的,葛藤选用的是青风藤,柳条则全都选用三年以上的老枝并且还用醋煮过的。 这两种材料其实都能药用,且都具有一定的祛病消炎功效。它们编出来的鸡笼装肥鸡,就算装得密集些也不易遭瘟。 至于说形制,祝姓老者把藤筐除了底圈之外的部分,全都编得十分紧密,这是为了遮挡住光线。哪怕在白天,肥鸡也会以为自己身处黑夜,很自然就会变得安静。 而在藤筐底圈,藤条与藤条间的空隙却被编得有些稀疏,这既是为了促进空气流通,也可以顺着孔洞安上插排和篦板,便于清理肥鸡的便溺。 除此之外,这样设计的鸡笼,其实还能用于携带那种专为赌斗而培育出的斗鸡。 只需要把插排和篦板换成几根切削出三角截面的粗枝,将鸡的一只脚爪架在三角截面上,再好斗的雄鸡也会天性使然地攥爪抓紧粗枝,另一只脚爪抬至腹部缩起,继而陷入一动不动的“假寐”状态。 如果不是学会了《调禽》残篇,像赵无咎这样的外行,光凭自己研究就想看出这老藤筐上的的种种巧思,无异于痴人说梦。 而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耐着性子抽丝剥茧似地一点点将其拆开来琢磨研究,或许多少也会有所收获,可问题是他现在也没那份时间不是? “归根结底,时间才是最宝贵的,”赵无咎心中了然。 他亦因此而作出一个决定,这一半日,他就要去寻寻那祝姓老者家住何处。 要是那人尚还活着的话,那么赵无咎也愿意花些银钱,买下他养鸡用的一应器物,同时也还上自己习得《调禽》残篇所欠下的因果。 知识是有价值的。这是赵无咎两世为人始终坚信的一条准则。 只不过,对于自己那位“师傅”现如今的处境,赵无咎的估计并非真的如此乐观。 他今晚从鬼市出来的时候,那章鼠儿就带人企图尾随自己,明显是图谋不轨。 从这桩事也不能看出,那土耗子绝对是个心黑手狠之辈,剪径杀人恐怕早就干惯了。因此,被其戗行抢了饭碗的祝姓老者,下场是什么自然也就可想而知。 “祝姓老者若真遭了不测,就先帮他报仇之后再去拿他的那些遗物,权当给老师傅交束修了。” 赵无咎又想道:“而且,既然当上了东山县的捕手,整治那只‘土耗子’也是专业对口。” 心中计定,赵无咎随即便安然就寝,一觉至天明。 他吃的朝食很是“简便”,只是相较常人多了那么“一”点:整整三张面饼子,洒上葱花和稍许盐沫,他祖母赵杨氏还用荤油煎了一下,趁着上面还冒着热气,就被赵无咎大口大口送入那副饕餮的胃口之中。 好在,有着从鬼市弄来的粮食打底,否则寻常百姓家里,现下可很难养他这么一个大肚汉。 吃饱喝足,又向祖母和母亲请辞问安,赵无咎这才迎着朝阳走出家门。 因为抵达衙署时辰尚早,代县尉翟青还没到,三班衙役里他也就只认识昨夜当值的那个“老六”。 别看外表长得人高马大,可是赵无咎却并非那种粗心的莽汉,年纪虽小但却也懂得人情世故。 见了面,他张口就叫了老六一声“六叔”。反正他岁数小,这么称呼其实也不算是阿谀奉承。 “来啦,无咎。”老六笑呵呵地回应,同时也不忘打趣道:“这身缁衣是昨个刚改出来的吧,一看就没少往上面添补布料。模样还成,看着不孬。” 他嬉笑着,将赵无咎引见给了其他几名同僚,这些夜里当值的差役都在吃着东西。 这是衙署供给夜间当值差役的一项恩赏。不过,白天当值点卯的差役,若是因为来得匆忙而没吃朝食,真想要坐下吃点粟米粥和咸菜,衙署的厨舍也不会舍不得那点东西,拒绝为其提供就是了。 毕竟,吃的都是县库里的粮食,同在一个衙署里当差,没必要互相为难。 卯正三刻,衙门口的官街鼓准时敲响。伴随着持续两百下的“咚咚”鼓响,城里的宵禁才算是正式结束。 在此之前,除了夜间巡更当值的差役,又或者像赵无咎那样需要来衙署点卯,以及诸如求医、避贼、救火之类的个例情况之外,其他百姓若是擅自走上街道都算犯禁,差役有权对其进行锁拿。 轻则罚钱三百文,鞭打二十下;重则投入囚牢,不领教几项刑罚,家里不掏银钱大出血一次,绝无法摆脱牢狱之灾;而最重的情况,就是被认定为盗贼,打死无算。 就在鼓点敲得越来越急促,两百下鼓点堪堪敲完之际,代县尉翟青也正好卡着点,施施然走进了县衙。 “翟县尉!” “翟头儿!” 见其到来,众人纷纷站起,向这位顶头上司行礼问好。 翟青挥挥手,脸上虽然还是那副笑呵呵的模样,但是却仍旧循例从怀里掏出本记录这当值人员名单的小册子,开始逐人唱名,被念到人名的人也必须立刻大声应和。 点卯、画卯,这是公门里的规矩。 在翟青这里,旁的什么都好说,就是这些看似繁缛的规矩一点也不能破。 第32章 角抵 点卯完毕,大伙都松了口气。 该当值的,继续留在衙署当值;该休班的,这时也三三两两地自行离去。 翟青也没去县尉办公的兵房,而是命人搬了把圈椅过来,就坐在院中和一众当值的手下闲谈起来。 衙门里的日常就是这样:有事三箩筐,无事箩筐三。 忙的时候能把人忙死,整个县衙拢共三、四十号人,人人都恨不得爹妈能给自己多生出一副手脚来。 可是一旦闲起来,要么是各人玩各人的,要么就是和一天到晚和同僚们吹牛扯淡。 不过,在武县尉手下当捕头时,翟青虽然也算是个“老好人”,但这些同僚和下属,更多时候还是只记得他那个绰号—— 铁狮子。 他坐镇在院中,不止是为了和人吹牛扯淡,更是为了监督他们不要聚在一起呼卢喝雉。 不准手下捕快们在衙署内赌博,这亦是翟青当上代县尉之后定的一条规矩。 以前武县尉当权时,衙署里原本没这条规矩,甚至那个姓武的还会主动叫人陪着自己打马吊、推双陆,玩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 玩到最后的结果,姓武的肯定是赢多输少,但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好运了。 有几个差役因为还不上赌债,而姓武的又跟钱串子似的苦苦紧逼,所以不得不硬着头皮借了那利滚利的“公廨钱”来顶债。 还好,他们只是借了衙署官营的高利贷,而不是民间那些豪绅私下放出的“香积贷”、“印子钱”。 同在一个衙署当差,那些捉钱胥士也不好对他们行那敲骨吸髓之举。虽然那些人最后肯定会因借钱而伤筋动骨,但是尚不至于破家灭门。 是以,翟青特别反感手下赌博。一俟被擢拔成代县尉,他就给所有人定了不许在衙署赌博的规矩。 除了赌博之外,差役们无事时无论吹牛扯淡,还是动嘴动腻歪了想要舒展下筋骨…… 这些翟青都不怎么管。 他甚至会一边嗑着瓜子、喝着茶水,一边乐呵呵地看着那些手下们相扑搏戏,时不时还会指点他们两句。 翟青是实打实的九品练皮武者,眼力自是不缺的,随便指点两句就能让手下兄弟有所裨益。 所以,衙署里年轻点的捕手,其实都很愿意在翟青面前露两手自家本领。 一来是期冀自己能入了顶头上司的眼,受到这位新任县尉的器重;二来也存了向“铁狮子”讨教讨教,学得两手绝活的心思。 今天也不例外。 刚落座不久,就有几人抱拳向其行礼,说是欲要当众角抵较技一番,并且想让翟头儿做个裁判。 翟青也很干脆就应了下来。 得到允许,这几人接下来的动作十分麻利,先是用铁尺尖在院里的土地上画出个大圆圈,然后就抽签决定了入圈的次序。 入圈者均把缁衣襻扣解开,褪下半截,缠绕在腰间,只光着膀子就跳进了圈中。没有铜锣铙钹,亦无须响器打点开赛,捉对相扑的人一入圈内就相当于自动应赛。 相扑角抵,既可以膂力相搏,亦可拽拳飞脚。不过因为都是同僚,所以捉对双方都存了克制之心,一开始时用得尽是些擒拿缠绕、闪转腾挪的技术。 推掌击喉,这类阴狠毙敌的招数虽然也有,但不过只是虚晃一招,并不会真的切中。 两人年岁相近,体力差不太多,平时所练习的也都是衙门里一代代流传下来的同一种擒拿功夫。 再加上,用铁尺画出来的圈子不过就是一丈方圆大小,并不算太大。 所以上蹿下跳了没多久,两人的胳膊就搭上了,还是回到比拼膂力这种最原始的较技方式。 见此情景,坐在圈外旁观的翟青不由得“噫”了一声,引得周围上了岁数的捕快捕手们也发出阵阵轻笑。 “杜伏,你小子笨啊,怎么还把自己名字给忘了——推拉不动,不会用手肘撞他魏三郎的肚腹?” “诶,对喽。” “嗐!魏三郎,他撞你肚子你躲没错,可是光会躲有个球用?他一肘子猛地撞过来,重心必然跟着前倾,你刚刚侧身躲过之后,只要那么一勾腿,那杜小子当时就得变成滚地葫芦。” “不错!学得挺快,就是火候差了点儿,时机早了那么一弹指,让杜小子反应过来了……” 翟青搭眼看着二人,只是时不时地提点一两句,那杜伏和魏三郎也随即听他的话改变招式。 但无论怎样,相扑角抵,特别是纯粹比拼膂力时,因为常人耐力有限,绝对坚持不了太久,所以大约半盏茶工夫过后,捉对的二人也就分出胜负。 杜伏还是在较劲时藏了肘击,魏三郎也还是侧身勾腿。只可惜,后者侧身的时候一不小心,一只脚迈出了圈子外,所以按规矩遭到判负。实际上,要是没圈子的约束,魏三郎刚才侧身勾腿那招其实火候已经到了,输的人应该是叫杜伏的那人才对。 两人对这个结果其实都还算满意,因为无论输赢他们各自都又学到了几手。 至于说翟青,表面上虽然他也和其他旁观的老兄弟们一样,全都笑呵呵地看着这场热闹,但是这样水准的较技其实让他看得有些意兴阑珊,也提不起多少兴致。 应付着嘉勉了捉对二人几句,翟青的目光就看向在圈外负手站立的一个铁塔般的身影,他突然产生了些兴趣,于是便开口问道:“无咎,你也进圈去练上两手呗?” 虽然这是个问句,但是翟青表达的意思很明白。赵无咎自然也不好推辞,一抱拳,迈步就跨进了圈子。 “小杜,就你了,你去陪无咎练练手。”翟青点了刚刚获胜的杜伏,让其再度入圈。 杜伏点点头,调整了一下气息,也是抱拳拱手后才进入圈内。 “杜小子,你小心点,无咎他应该没练过相扑角抵。”翟青提醒了一声。 不过,他并不是在担心杜伏一不留神伤了赵无咎,反而是怕杜伏被伤到。 “无咎力气忒大,你别上来就想着拼膂力,当心闪了腰。” 事实上,就算翟青没有出言提醒,杜伏也不会对赵无咎这个对手有所轻视。 原因也很简单,他自问也算是个堂堂七尺来高的精壮汉子,一身腱子肉,勇力过人。 可当其站到赵无咎面前,不仅身高至少比后者矮了一头,就连他以往引以为豪的那身棱角分明的肌肉,似乎也比不上对方那种铜浇铁铸似的身板。 “这小子是吃什么长大的?”杜伏心里暗自唏嘘不已,同时也拿定了主意:“不到万不得已,一定不能跟这种对手陷入僵持。必须得用上些技术,出其不意地将其击倒……” 心中定下计策,杜伏立刻开始左右虚晃,一边绕着圈,一边悄然向赵无咎靠近。 而像他此时靠近赵无咎的这种步伐,其实也有些讲究,名字叫作“醉里挑灯”。 他的脚步看似虚浮,没什么章法,时远时近,时大时小,但实际上,这样做其实是为了迷惑对手,让对手分不清他是想要率先出手偷袭,还是在行那诱敌深入之举。 周围的人看得连连点头,而在圈内与其搏戏的赵无咎也承认,这杜伏在相扑角抵一道上确实颇有心得。 “小郎君当心,某要上手喽!”引得赵无咎转了几圈,杜伏突然发出一声提醒。 只不过,他这句“提醒”其实也是一计,因为在喊出“上手”二字的同时,杜伏蓦地弹腿,用鞋尖挑起了刚刚自己在转圈时偷偷踩出来的一堆覆土。刹那间,这些覆土就洋洋洒洒地招呼向赵无咎的面门。 一般来说,受到了提醒,人肯定会下意识睁大双眼。而在接下来这种情况下,正常人要么会被尘土迷了眼睛,要么就会下意识地抬起手臂进行阻挡——身上的罩门也就暴露出来了。 果不其然,赵无咎抬手挥舞了一下,驱散了眼前的尘土。 而杜伏也没错过机会,眨眼间就欺身至赵无咎近前,揽肩、勾腿,一气呵成地完成了全套摔绊架势。 “成了!” 杜伏心中大喜,借着那股冲劲和他自身的力气,现在作用在赵无咎身上的力道至少也得三百多斤往上。 这猝然一推之下,就算是端坐于庙里的泥塑金刚,恐怕都得被他一举掀下莲台。 更何况区区一具血肉…… “嗯?”杜伏愣住了。 因为他明明已然推中了赵无咎,但结果他却感觉自己像是在试图撼动一块耸立的山石——这哪是人力可能为的事情——他根本绊不倒对方。 而赵无咎这时也开口道:“杜兄,小心了。” 说话的同时,赵无咎先是往下一“划拉”,摘下了杜伏揽在其肩膀上的胳膊,然后又往旁边又一“划拉”,看似十分随意地拨弄了杜伏的肩膀一下。 后者立刻站不稳身形,两脚“噔噔噔”地连续错了好几步,差一点点就摔倒在地。 看着已然踏出圆圈的双脚,杜伏又看了看站在圈内基本没挪地方的赵无咎,就跟见了鬼似的。 “这是人能有的力气?” 杜伏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第33章 缉捕 “杜小子怎么腿软啦!” “刚刚他除了和魏三郎搏戏之外,他也没连番鏖战啊,怎么这么不经战?” “你们这帮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懂甚,人家小杜去岁就讨了个媳妇,准是昨夜和家里小娘子耕地种庄稼,种得太晚了呗!” “哈哈哈……” 院子里一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众差役纷纷笑话那个杜伏。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杜伏败得实在有些突兀,除了他自己这个当事人之外,都没几个人看出赵无咎的神力不凡。 “你们笑个屁,有本事自己过来陪这赵家小郎君耍耍。别看别人,我说的就是你,魏老三,你进圈去试试看!” 又气又恼的杜伏也不惯着他们,直接对众人开喷道。他还特意点出了魏三郎,因为这么多人里就数他笑得最欢实。 “试试就试试!某刚刚也歇够了,正好再活泛活泛,”魏三郎也是个愣人,回怼了杜伏一句,然后就再次走进圈内。 “赵家小郎君,来,咱兄弟过两手。” 然后,真就是两手。 魏三郎冲过来,先是和赵无咎搭上了胳膊,紧接着就学着刚刚翟青指点杜伏那招,曲肘撞向赵无咎的肚皮。 可还没等他碰到赵无咎,整个人就跟腾云驾雾似地升到半空。赵无咎双臂一较劲,便将其甩出三四丈远,直接落到圈外。 他也和杜伏一样,因为出圈而落败,而且同样是没有被摔得太过难看。 只是,一个百多斤的精壮汉子,像一只断线纸鸢似地被人轻松扔出去三四丈——这里头能说道的东西,可比刚刚杜伏落败时多出不老少了呢。 “嘶——” 围观的差役们全都瞪大了眼睛,不少人都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哈哈哈!” 这时,在圈椅上坐着的翟青,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眼前的情况,似乎早就被这位县尉大人预料到了。 “怎么样,还不赖吧。无咎这孩子,论别的本事可能不如你们,但就这身蛮力,说实话连我都看得有些心胆战心惊。天生神力,怕不是也就是他这样子了。” 接下来,因为有了杜伏和魏三郎的前车之鉴,所以众人对入圈和赵无咎角抵一番,再没有了半点兴趣。 没办法,角抵和搏击还不太一样。技巧固然很重要,可力气才是决定胜负的根本。一力降十会。面对力气大过自身太多的对手,纵然会再多技巧也扛不住人家的推拉。必输的结局,还比个什么劲? 见状,翟青也不执意让比赛继续进行。他只是让刚刚角抵落败的杜伏和魏三郎教一教赵无咎,为这个新人展示下如何使用铁尺,以及与贼人相搏时的一些技巧。其他人爱干啥干啥,只要不耽误事,他也乐得清闲。坐圈椅上喝喝茶水,嗑嗑瓜子,当值的一天就能愉快地过去了。 只可惜很多时候,人越是想着清闲,麻烦的事情反而就越会上赶着出现。 巳时刚刚过半,上午的日头渐渐攀向中天,连通这兵房小院和衙署中院的抄手廊里就急匆匆跑来一人。 “翟县尉,翟县尉!”东山县的县丞突然跑来找翟青,手中还拿着一封书信。 翟青从赶忙站起身,迎了迎这位县丞。后者虽然因为出身不好,所以没有什么实权。但理论上,在县衙内,他比翟青这个县尉的权力排名还要靠前一位,仅次于梅利坚那个县令。 “明府有信,只能与你一人。” 县丞是个老秀才,着急跑了几步路,一时间有些气喘吁吁。翟青扶他着坐到自己的圈椅上,然后又让人给他倒杯新茶。 而当翟青打开信封,看起县令那份手书,脸色顿时发生了变化,而且还一变再变。反复看了好几遍过后,他才将那封手书重新叠放进信封,连信封带信纸一齐揣进袍子怀里收起来。 “魏老三!” 他叫了一声,将正在和赵无咎比划讲解铁尺用法的魏三郎叫至近前。 “明府有令,集结壮班捕手,跟我一起去缉拿匪类。” “喏!”魏三郎立刻交手以应。 而随着他的跑去集结壮班差役,止约莫半刻钟过后,翟青就带队出了衙署正门。 作为翟青选拔的捕快,虽然是第一日当值,但赵无咎也在这支队伍中。 一群缁衣的差役于街市上穿梭,道路上行人纷纷避让闪躲,唯恐招惹了这群人,给自己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他们很快就来到一条位于东山县城东北角区域的巷子口,这条巷子看起来住的都是富户,因为巷子里的路很宽,巷道两侧不仅修了排水的引渠,路面上也专门用煤渣和河沙铺了两层覆土。 “怎么来这儿缉拿匪类?” 壮班的队伍里有不少老差役,他们认出这条巷子,不由得小声嘀咕。 “噤声!”翟青罕见地冷下脸,当面出言斥责了手底下的人。 赵无咎也知道这条巷子。 他小时候跟着父亲来这边送过几次货,因为这里住的都是富户,这些人家时常不断就会从赵家肉铺里订些鲜肉。 这条巷子里最有钱的人家,也不是旁人,正是与那在西城住着的林家老爷子齐名的、二马帮的帮主冯文宇家的院子。 而就凭冯文宇在东山县过去干的那些事,“匪类”这个称呼之于他,就算不能说是恰如其分,也可以算得上是对号入座了。 梅利坚下令来这条巷子缉拿匪类,就很难不让这些壮班差役们怀疑:县尊老爷不会是想让他们来捉那冯文宇本人吧? 抛开事实不谈,虽然真要那样的话,按照大周律法,县令下的其实是一条很合适政令的。但是事实却是,梅利坚要真下了那样的政令,他们这帮壮班差役根本完不成。 且不说冯文宇是二马帮的帮主,手下豢养百十号的打手,他本人据说也是武者,就是看在冯文宇大儿子的面上——他家长子冯奉先在府城是折冲府的校尉——品级只比东山县令稍低半级,他们这些捕快、捕手真进了冯家的门只是自找不痛快。 不说其他人,连作为翟青心腹和队正的魏三郎都欲开口劝说他们这位县尉。说辞他都想好了:就说今天黄历上写了不适合抓人,赶明儿问清楚县令梅利坚再来抓。 第34章 匪类 冯家住的这条巷子有个名字,叫估衣巷,据说最初是因为巷子里有好几家卖估衣的铺子而得的名。 不过,那都是很早八百年以前的事情了。现如今,这条巷子早就没了卖估衣的铺子,巷子内住的也就几户殷实人家。 但此时,这些人家无不封门闭户,躲在深宅大院里面当起了瑟瑟发抖的鹌鹑。 因为估衣巷里聚集了许多二马帮的人,他们似乎是来此充作守卫。 当然,说是守卫,其实就是些浮浪少年和混混,或蹲或靠,没什么正经仪姿。 这些人三五成群地各自围着几个二马帮的头目“孔方兄”,这几个人都在衣袍外面套了件赭色无袖号坎,号坎肩膀处则用白棉线绣了数目不一的铜钱纹。 赵无咎眼神很好,一眼就瞅见了昨天在冯家赌档见过的郑二虎。这“虎爷”今日也换了号坎,正倚靠着冯家门前竖着的一根拴马桩站着,他胳膊上似乎受了点伤,还被人用白布敷药后缠了起来。 一俟翟青率队走入估衣巷,这些守卫全都警醒起来,隐隐组成了一道人墙,有些人的手还放到了差役们看不见的地方。 就连昨天见了翟青跟老鼠见了猫一样的郑二虎,此时也没了昨日那副谄媚嘴脸,还用没受伤的那只手从一名混混手里接过自己的家伙。这是根镶嵌着许多尖锐燧石和铁钉的硬木短棒,木棒的尾部有圈皮绳套,正好套进了郑二虎的手腕。 翟青见状,左眼微微眯了一下眼,随后就向站在身旁的赵无咎说道:“无咎,举橹御敌,直接冲他娘的。谁敢挡路,以盗匪论处,撞死无算。” 虽然离开衙署时比较匆忙,但因为知道此行免不了一些麻烦,所以翟青在让魏三郎去点齐人手的同时,自己也亲自从县衙的武库里翻出几面盾牌和弓韬、箭袋各一只。 弓箭翟青自己拿着,而盾牌都被他分了下去。这些盾牌之中,除了常见的藤牌,还有一面沉重异常的包铁大橹。 其通体由橡木打造,长五尺三寸,宽约四拃,厚逾两寸;盾牌四边包着铁皮,用钉扣箍紧,盾身也用“十”字型铁条进行过加固;盾面上还覆有两层兽皮,都是用桐油反复浸过之后又阴干的熟皮子,从武库取出之后表面还泛着点点油光。 这包铁大橹的重量,至少得有七十多斤,乃是典型的大周军中制式大盾。 不过,就算在军中,这样的大橹也不是由士卒持之以御敌的防具。它正确的用法是,临阵之时将其插入土中,再用木杆作为支撑。只需十数面这样的大盾排列成一线,野战时就可以组成一道盾墙。 只是,这种常识对赵无咎没有什么用,力气够,有时还真就是最强的道理。 听得翟青的号令,赵无咎唱“喏”一声,一把举起这面包铁大橹将头面统统护住,然后便迈开大腿,宛如发了狂的犎牛一般,埋头就发起了冲锋。 二马帮有些小喽啰不自量力,想要上前加以阻拦,结果就是:用哨棒击打则哨棒断裂;用朴刀砍杀则朴刀崩折;有人还疾跑两步,脑子一热便直接用肩膀撞了过来,然后那人肩膀就“咔嚓”一声凹陷下去,整个人也是从哪里跑过来又重新被撞飞回哪里去,甚至这招“天外飞仙”还顺道砸趴下好几个挡路的喽啰。 当然,二马帮能够横行东山县多年,一干帮众不可能尽是些没眼眉的废物。 眼见这横冲直撞的赵无咎不可力敌,一些心思活泛之辈马上就想了些别的对策。就比如,有个身上套号坎的头目就蹲下了身子,想要用手里的斧头,投掷向赵无咎那双暴露于盾牌下方的腿脚。 然而,有人反应更快。 “丰!” “啪!” 跟在赵无咎身后的翟青,拉弓引箭,一箭直接命中了那人的脑门。 老大脑袋中箭倒地,他那几个小弟当时就骇得不轻,赶紧围过来想要将老大“尸身”抢走。 不过,令他们没想到的是,中了一箭的那个二马帮头目并没立时毙命。原来,翟青的那根长箭,射出来之前已经掰去了箭头。那个头目也只是脑门上一片青紫,是被箭杆的力道撞晕了过去。 “嗖、嗖、嗖——” 翟青又是几箭接连射出,而他每次引弓发箭,也必有一人应声而倒。二马帮的帮众们有不少人都吓得发出怪叫,纷纷奔走躲避,就怕自己也成了那箭下“亡魂”。 有翟青这手射术打底,再加上赵无咎在前持牌冲锋,东山县衙署的捕快、捕手队伍很快就推进到了估衣巷中段,冯家大门口的拴马桩近在咫尺。 “止步!” 翟青喝令道。 赵无咎也随之停止了冲锋。 而看着快要贴到自己面前的大橹,郑二虎原本已然紧张地举起了手里的短棒,作势欲击。不过,因为赵无咎听命停了下来,所以他也重新放下手里的家伙。 “砰!” 赵无咎很随意就大橹插入地面,距离郑二虎的双脚不足一尺,入土一尺有余。煤渣和砂石迸射而出,砸得郑二虎迎面骨生疼,其脸色遽然为之动容,龇牙咧嘴地强忍着没作声。 赵无咎低头看了一眼,咧嘴一笑,一口白牙晃得这郑二虎好悬没被气晕过去。 但是他依旧不敢发作。 见震慑住了二马帮众人,翟青也不再引弓射箭,而是一手持弓,一手扶着腰刀的刀柄走了过来。 当着一众屏息敛气的混混面前,他领着手下众人步行经过了冯家大门,而这也让那些多少有点惴惴不安的捕快和捕手们松了口气。 “翟头儿,咱们这次是要抓谁啊?”这时,魏三郎不由得好奇地凑了过来,轻声向翟青询问道。 刚刚,在赵无咎和翟青带头冲进估衣巷的时候,十几人的壮班差役,只有七八个人跟得最紧,其他人的反应都有些踟蹰,稍稍落在了后头。而魏三郎,便是跟得最紧的那七八人之一,也是翟青的心腹。 翟青扬起长弓,指了指估衣巷最里头一户人家,冷声说道:“匪类就在那里,并且已皆尽伏诛。 昨夜子时,有绿眉贼细作夜犯估衣巷。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 贼人共计十二,闯入去职县尉武家大郎家中,夤夜杀良。 武家众人虽奋起杀贼,毙尽绿眉细作十二人于院内,然家中男女老少皆阵殁于此…… 无有生还者。” 听得此言,魏三郎惊讶得睁大了眼睛。跟在后面的捕快和捕手,同样听见了翟青的说法,而且他们作出的反应也同样是“嗯”、“啊”之声此起彼伏。 就这样,一直走到过去那位武县尉家门口,翟青上前推了推门,大门从里面被闩住了。 于是他也只得掣出腰刀,顺着门缝用一劈,将横亘在门后的老榆木门闩一刀两断。 门一打开,翟青便当先步入门内。他带队走过这两进院子前院和后院间的垂花门,众人这时也才看到之前那位武县尉家后院里的景象,不少人都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只见,这院子以中间铺着石板的槛道为界,两边分门别类地躺着一地的尸骸。 左边的尸体都穿着皂色衣袍,一看就是那绿眉细作,他们带的武器一水都是精炼的环首横刀。 右边躺着的那些尸体,衣袍、打扮、年龄、性别却各不相同,而这也正是于昨夜“阵殁”的武县尉一家人。 “翟头儿,这不对……”魏三郎想说些什么,不过话一出口,旋即就重新封上了嘴唇。 翟青又不是瞎子,魏三郎能看出不对的地方,他这个新任的县尉又怎么会瞧不出来? 第35章 情弊 与人搏杀不是在下象棋,还得分出个楚河汉界,仆倒在地也还得泾渭分明。 武县尉家里这情况,与其说是遭了细作的夜袭,倒不如说是先是被人阖家围杀,然后尸身又被摆放到院里逐一陈列。 不过,翟青就算心里跟明镜似的,可嘴上依旧没有说出半个字。他只是让手下去寻得那武县尉的尸体,对其验明正身。 连带家仆和一家老小,武家上下,共计二十三口人。 男人们的身上基本上都遭了重击,而且多半都是一下就被毙命的重伤;而有几个丫鬟,以及疑似武县尉妻妾等女子身上的衣裳则全都有些撕扯拉拽的痕迹,多半是死前还受了贼人的凌辱。 在和其他人一起检查尸身的过程中,赵无咎注意到一个大约十岁出头的女童。 这孩子脸上除了有遭到掌掴而留下的巴掌印,嘴唇还被扯开个口子,似乎还因为死前用力咬过什么东西,所以崩断了几颗牙齿。 其死因是被人用钝器砸中脑袋,太阳穴上还扎着几根折断的尖锐燧石。这孩子一侧的脸庞高高肿起,即便死后,她的眼皮也都绷得紧紧的,难以合拢。 “早日往生。” 赵无咎在心里默念道。同时,他亦伸出手掌,为这死不瞑目的孩子合上了双眸。不过,赵无咎此时的脸色依旧如常,无喜无忧,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造孽啊!” 旁边的魏三郎也注意到这个小女孩的死相,不由得叹了口气,嘴巴里也嘟囔了一句。 “啪!” 翟青抬腿就从后面踹了魏三郎屁股一脚,不过用的力道很轻。 他只是在提醒这夯货别满嘴胡吣,省得给自己引火烧身。而提醒完魏三郎,翟青又问向赵无咎道:“无咎,你没什么事吧?头一回当值出外差就看到这堆血呲呼啦的东西,你要是……” “我没事儿,翟叔,您放心吧。”赵无咎浅笑了一下,回答道:“您忘了我家之前是做什么营生的了?我不怕这些的。” 翟青愣了下,旋即也点点头。“也对,也对。你从小肯定没少见那杀猪宰羊的场面,见惯了血,对于当捕手捕快也是好事。” 而就在这时,正好有差役翻到了武县尉的尸身,于是立马向翟青禀报。翟青立刻走向发现武县尉尸身的位置,同时摆了摆手示意赵无咎和魏三郎跟上,剩下的事情交给其他人。 赵无咎还是头一回看到东山县原先那位县尉,不过,他依旧还是不知道这人到底长什么模样。 因为这个武县尉死法有点古怪:他的尸体上没有利刃加身的痕迹,而只是在脸部,有个像是被人用铁锤又或者蒺藜骨朵之类的东西砸出的大坑。 这人的整张面孔都被砸得塌陷下去,扭曲成一团,碎肉和骨茬交错,根本分辨不出原本的五官。 也正是因为如此,差役们找了半天才敢大致确认是这具尸身。而就算这,还是由于这帮差役知道那武县尉的身量大致多少,继而猜测比对出来的结果。 翟青先是翻看了一下手掌,又撕开衣服检查了下这人的肩膀,最终也确认这具难辨五官的尸身确实是那武县尉本人。 “掌心和虎口处有习练刀剑、长枪留下的茧子;右手拇指关节粗大,是年轻时经常引弦拉弓留下的;肩膀有长时间披挂裲裆甲留下的胼胝纹……” 翟青细数了尸身上的确定性证据,得出了一个结论:“……没错了,这具尸身确实是那武县尉。” 往日,翟青虽说对这武县尉的确是有几分看低,但今日见其阖家死绝的惨象,心里也难免升起一阵兔死狐悲之情。 明明刚刚还是他提醒的魏三郎,要管好两片嘴唇,可此时他自己却不由得唏嘘得说秃噜了嘴。 “旧历三年,朝廷募兵,征讨西域诸不臣之国。少年热血,应募出塞,十年从军,百战叙功。可回到家乡东山县之后,凭军功当上了县尉,便日日呼卢喝雉,夜夜酒馔佳肴。又是十年过去,之前那意气风发的勃勃少年,早已被酒色财气掏空了身子……” 翟青这一席话,虽一字未提那“武县尉”的名讳,但是却将其生平概略讲了个清清楚楚。 魏三郎这时又凑了过来,压低声音问道:“翟头儿,今天出这趟公差,咱们是循例落袋,还是说……” 他说的‘循例落袋’,指的是一种在公门里,名为“落袋为安”的潜规则。 差役缉捕犯人,进到贼人家里拿人,一定要大索一通。 虽不至于说刮地三尺吧,也至少得在贼人家里翻箱倒柜,将能榨的油水全都榨干净。 哪怕就算是起到了贼人藏匿的贼赃,除非是上面特别交待要上缴的“抄没”,其它一应值钱的事物都会被差役们放进自己的夹袋里——故谓之曰:落袋为安。 而要是去了苦主家,正好碰到贼人作乱致使苦主家死绝,差役们也同样会行这“落袋为安”之举。 就像赵无咎的邻居、前些日子被绿眉细作于夜半时分杀死的王老儒生,他家的浮财就是被当时上门收殓其尸体差役们找到并带走的。 而类似“落袋为安”之类的做法,公门之中其实还有许多,它们也被统一称为情弊。 衙署的上官,基本都知晓种种“情弊”,可他们能做的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这些灰色的收入,才是差役们真正占大头的收入来源。除了县令、县丞和县尉三个有官员品级的,以及捕头、押司、节级三个吏员中的头头之外,衙署之中其它的差役全都没有俸禄可领,一年到头最多只有不到两贯的年节赏钱。 可就算如此,想吃公门里这碗饭的人依旧趋之若鹜。之前,翟青手里攥着几份空白告身,上门讨好、送礼想要谋个差事的人,都快踏破了他家的门槛。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之所以想要当差役的大有人在,就是因为利用这种种“情弊”,公门中人相较于寻常百姓,实际上的收入其实相当可观。而且,还有种种隐形的福利存在。 第36章 聪明 魏三郎请示翟青,问现在是否让壮班弟兄们进屋,在武县尉家里搜刮些财物? 可别看他问是这么问的,实际上,魏三郎其实也存了“要不这次就算了”的心思。 毕竟,那死去的武县尉再不得人心,可好歹也是他们的老上司。一众差役对其虽然谈不上敬重,但该给的面子还是得给一些的。 否则,既然是“循例”,那他还特意过来请示翟青作甚?现在早就让人进屋去,忙着翻箱倒柜了。 这魏三郎别看有点莽撞,可也是个懂人情世故的。而且,过来请示翟青一遭,也显出来他的一些智慧。 当然,不怎么多就是了。 翟青没有直接回答魏三郎,反而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赵无咎:“无咎,你怎么看?” 能怎么看?睁眼看呗。 赵无咎指了指地上躺着的武县尉的尸身,说道:“这位武大人的衣襟和胸前,洒落的新丰酒散发出的气味凝而不散,想必死前是在饮酒作乐。可他身上穿着的是件交领的花锦澜衫,脚上踏着双乌皮短靴;头上罩着的也不是软脚幞头,而是顶细纱硬梁的进贤冠——谁在自己家里饮酒自娱时,会穿得如此正式?” 他没再顺着这条线索继续说下去,因为再多说,他就得直接点破这位武县尉根本不是死在家中的事实。 于是,赵无咎转而说起其它:“可是,这武大人腰间的蹀躞却不见了。以他的家资,配这身外出宴饮服饰的那根銙子,想必也得是镶金带银的吧? 还有,我注意到,他右手拇指上除了关节粗大,上面还有一圈的勒痕。 他出塞和胡人作战过,想必也精于射术。那他右手拇指戴着的东西应该是韘,或者说机决、扳指。同样地,要配这身华服,那小玩意儿多半不是玉雕的,就是金银材质的。 别的我还没看到,单是看到的,这武大人身上值钱的一些东西已经被扒了一遍。 有时间去扒他身上之前的物件,有时间把院子里的尸体分成两堆,有时间从院内闩上大门……难道还能没时间进他家屋里,去找找其余的银钱吗?” 赵无咎已经说得够明白了,魏三郎其实也已经基本听懂了。 可谁让赵无咎说得太具有启发性,而且又像说书先生似地现在末了下了个钩子,魏三郎一时没忍不住问了句:“这就完啦?” “啪!” 翟青甩手轻轻拍了下魏三郎,打歪了他脑袋上的幞头。 “完个球。” 他说。 “还没看出来吗,这趟差不是那么好出的。要不然,我……哼,算了。三郎,你赶紧叫人推板车过来,把这二十多具尸身直接推到炼人场去度炼。咱们收队回县衙,我得去向县尊大人复命。” “喏!” 魏三郎这次答得十分干脆。 …… 东山县衙,推事房。 当梅利坚来到衙署处理公务时,翟青已经带队赶去估衣巷有一炷香的时间了。左右无事,他便舀水研墨,写起了大字。 他先是写下四字:惟精惟一。 然后,似乎又觉得笔力稍有欠缺,下笔成书之后的气韵差了那么一点点。 所以他把这张纸撤下之后,复又提笔在另一张纸上写了四个大字:惟聪惟明。 这四个字写的收锋藏角,倒是颇合梅利坚的心境,他心中也不由自得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想要做到惟精惟一,实乃难上加难。反倒是视远惟明,听德惟聪,做到这却容易了许多,也是聪明之选。” 赏字,吃茶。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推事房外就响起了橐橐的脚步声,梅利坚猜到,这准是代县尉翟青回衙署来复命了。 …… 乌衣巷,冯家后院。 冯文宇负手立于一汪金鱼池旁,听着家门口巷子里的喧嚣与吵闹声,不作任何声色。 自打前些日子,冯家管事“久出未归”之后,一众家仆也暂时缺了个负责调度他们的主心骨。 此时,他们也只是遵照老爷的吩咐,持着哨棒聚在小院外围,警惕着有可能冲进院内的陌生者。 两三炷香过后,喧嚣声总算渐渐淡了下去,几个身披赭色号坎的二马帮头目涌入冯家大门。 因为这些人不是陌生者,所以冯家的家仆放任他们进入了庭院。 “帮主!” 为首的郑二虎抱拳道:“那帮缁衣狗都走了,而且他们也把武家人和绿眉细作一并带走了。 我派人跟上去查探过了。 缁衣狗们分作了两拨,那‘铁狮子’带着人手回了衙署,剩下的人则赶着骡车直接去了炼人场。” 冯文宇点点头,又让郑二虎再探再报。他还特别叮嘱,别的都不重要,但重要的是一定要确认送去炼人场的武家人和那些绿眉细作,今日全都要被烧成灰烬才行。 “要是烧不完,你们就是上手帮忙,也得把那些人今日全都度炼了。”冯文宇说。 几个二马帮头目纷纷答应。 而等到这帮手下全都离开,冯文宇这才松了口气,终于把那双一直负于身后的手掌伸到了面前。 他的右手持着把单刀,而左手上则被厚厚的白布所包裹。崭新的白布表面还渗出了点点红晕,这伤显然是刚受不久。 “脸皮可真厚啊。”冯文宇想起昨日晚间酒席宴间的场景,不由得心生感慨道。 昨日酉时,冯文宇邀请武县尉过府一叙。而后者也换了套好看的衣裳,屁颠颠来了这有钱的邻居家作客。按那武县尉自己的话讲,自打收了冯文宇的银钱,“自愿”向县尊请辞之后,他们还没有一起喝过酒呢。 而武县尉原本以为,这冯文宇又能给他什么好处。毕竟,他手里还攥着冯文宇的另外一个短处,也就是那些绿眉细作的事情。 要知道,那帮细作也干过夤夜杀良的活计。东山县城本来就没有多大,作为专司缉捕盗贼的县尉,那武家大郎其实已然摸到了那伙人的尾巴。 可最后,他也没有如猎犬一般撵将上去,把这份囫囵吞下。 一来是因为担心点子有点扎手,一旦展开追捕,捕快和捕手很可能会出现伤亡。 二来则是因为他查出细作和冯文宇可能有些关系——那帮细作们藏身的“万全宅”,竟然是冯家一处用来存货的货栈——冯文宇干过一阵倒卖私盐的买卖,那个货栈就是他以前用来储藏私盐的榷场。 酒席宴间,武县尉很“聪明”地当场就点破了这桩事。他想学梅利坚做过的那样,吓那冯文宇一吓,然后令其再掏出一笔银钱来买他闭嘴。 果然,冯文宇被“吓”住了。 一听这话,冯文宇连斟酒的屈卮都丢一边,赶忙走上前来,“惊慌失措”地攥住了武县尉的衣袖。 而他也确实让武县尉闭上了嘴巴:冯文宇拎起空着的拳头,朝武县尉的脸庞就是一顿猛砸,直砸得后者的脸庞扭曲成一团,方才罢手停下。 “本来,我也不想这么做的。”站在金鱼池旁边,一边用好手揉搓着伤手,冯文宇一边暗暗想道:“毕竟自小就相识,你、我发迹之后也互相帮衬了许久,我原本只是打算先将你灌醉……然后再给你找一个既没有那么痛苦,也更加体面的死法。” 是的,没错。 在冯文宇心里,武县尉已然是死定了,只是后者现实的死法和冯文宇的预想,还是出现了一些出入。 与此同时,在邀请武县尉过府一叙前,他也已经通知了潜伏在自家货栈里的那伙绿眉细作,让这些“江湖朋友”帮忙跑一趟,去武家办点事情。 而二马帮里的那些“孔方兄”,天刚擦黑就带着四十多名敢打敢杀的好手,提前躲到了他家里。 一俟绿眉细作翻入武家院墙,二马帮的“孔方兄”们立刻带人冲出冯家的大门,先是将武家团团围住,然后就想着依靠人数优势,将那些绿眉细作逐个剿杀。 四十对十二,三个打一个还有富余。 可问题是,那帮绿眉细作都是在沙场厮杀出来的好手,至少能以一敌五! 若非捶杀了武县尉之后,冯文宇立刻赶去驰援,这张由只是习惯了市井间好勇斗狠的“好手”组成的罗网,非得被十二名绿眉细作给生生杀穿出去。 尤其是,在那些细作里面,还藏着一名九品武者,而冯文宇这个八品武者本就得来的有些水分,最后还是靠着拿几名手下挡刀,他这才磨死了那人。 厮杀过后,连组织人收拾现场都等不及,冯文宇直接返回自己家中疗伤。 而他把武县尉一家老小,还有满地死尸交给那帮“孔方兄”处理,结果自然就是等到翟青带着赵无咎他们这帮捕快捕手赶到后,这院里半点值钱的财货都没剩下。 当然,武家的余财的大头还是被上交给了冯文宇,只是他绝对没有下令让手下去解武县尉的蹀躞、摘他的玉韘。 这么做,做得多少有点太过了。 …… “翟头儿,做到这份上还不够?” 魏三郎诧异道。 在向县尊梅利坚复命过后,翟青回到兵房,直接将几个心腹叫进了值舍。 就连早晨刚刚归家休息的老六,也被他派人重新喊了回来,一起开这个小会。 本来,作为第一日当值的捕手,哪怕是由翟青本人带进衙门的心腹,赵无咎其实不可能有在值舍里落座的资格。 可是,他今天在乌衣巷里执盾冲阵,以及在武家看几眼就分析出“循例没戏”,这两件事让翟青为他破了一次例。 群策群力之时,多个聪明人总是好的。 毕竟,翟青这时都要烦透了。 刚刚他将案子调查结果报给了梅利坚,本想着报告之后就找衙署里的押司帮忙,替自己写份看得过去的具结文书。 然而,那梅利坚对翟青将案子压下来的解决办法并不满意,他的意思是:武家大郎好歹是东山县之前的县尉,虽然他已经请辞,但是其阖家上下都被贼人所杀,这件事情是不可能这么容易过去的。 “这么说吧,那武县尉虽已请辞,可算算日子,对他的任免消息,多半刚刚才驿传至京城。朝廷的凤阁里,他的注色经历可能还没改过来——他的身份还是官,不是吏,更不是民——他的被杀是有说法的……” 被叫回来的老六拿出片薄荷叶子,放在嘴里一边咀嚼着提神,一边开口道。 “……大周律法里有十大恶,遇赦不赦,其中就有一条是吏民杀官。” “可是,杀武县尉一家老小的是反贼啊,既不是吏,也不是民。”魏三郎反驳道。这回,就是不久前和他起过争执的杜伏也同意他的说法,在一旁应和着。 翟青其实此时也很纠结。 的确,他今日是有些触景生情,对武县尉特别是对他一家老小产生些同情,可是却绝对没有把自己前程搭进去的想法。 他还能不知道吗,这案子看起来像是武县尉和绿眉细作被人共同设局杀死, 而且最大的嫌疑人就是那冯文宇。 可这件事背后呢? 他早上收到了县令梅利坚的手信,信里让他带着壮班全员去估衣巷武县尉家里,说是后者家中遭了绿眉细作,阖家罹难。 翟青当时之所以不言语,是因为他当时脑子都是乱的,根本理不清头绪—— 那位梅大人是怎么提前知道这件事的? 冯家不是也在估衣巷里,绿眉贼的细作不是冯文宇放进东山城的吗? 武县尉之前和冯家那冯文宇有勾结,两家又是邻居,绿眉贼为何要去动武县尉,是不是得到了冯文宇的指使? 县令梅利坚是城中另外一方豪强林家的东床快婿,他和冯文宇之间理应是竞争关系,为什么像是和冯文宇合作了? 种种问题,翟青自己都想不明白,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和手下讲清楚。 又因为他知道,在衙署里当差久了的人没那么好糊弄,所以干脆就不解释县令大人的书信内容,只是叫所有壮班弟兄们做好了准备才去到的乌衣巷。 果不其然,当他赶到乌衣巷,虽然眼前巷子里看似都是些喽啰守卫,但翟青还是从其中几个精悍之辈的身上看出了血气,这些人应该在不久前才拼命搏杀过。 第37章 知事郎 登时,翟青就被架住了。 他要是装作无事发生,只是带着兄弟们默不作声地前往武县尉家收尸,定会叫巷子叫那帮浮浪汉看轻。 官吏失了威势,就好比男人断了鸡脖,再想挺起来只能靠做梦。 就算再不愿意招惹冯家,翟青也不得不带着兄弟们当面打脸二马帮那群人,好好杀杀他们的威风。 也正是因为如此,接下来才有了赵无咎执盾,他亲自操弓,将那帮喽啰打得落花流水的一番场景。 当然,翟青也留了分寸。 不仅射出的箭矢都被掰断了箭头,他也及时喊住了那无人可挡的赵无咎,过冯家大门而不入,只是去武家正常办差。 虽然带着满腹疑惑,但是翟青最终仍决定“顺应”自己顶头上司的意思,将这起案子轻轻放过。 因此,带队一回到衙署,他就去了推事房去找那梅利坚复命。然而,翟青万万没想到,梅利坚现在竟然并不同意具结此案。 梅利坚在想什么? 梅利坚要做什么? 梅利坚和冯文宇,还有和他那位老泰山林家老爷,这三位大人物到底谁和谁是一头的? 翟青觉得脑子现在都有点不够用了,他完全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一点都想不通。 他都这样,更何况他手底下的捕快和捕手。兵房值舍里,不单单是那老六和魏三郎,翟青其他几名心腹也纷纷各抒己见。 只是,虽然并未吵闹争执,但是再他们各说各话之下,这桩事情反倒越理却越难以理清了。 “想不通就别想了。” 一道少年人的清朗声音突然响起,赵无咎悠然开口,止住了众人的议论。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先向坐在上首的翟青交手行了一礼。 得到官长的首肯后,赵无咎才再次开口:“诸位叔伯、兄长,正所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无咎想请问各位,止在这衙署里而言,咱们这班人是劳心者,还是那劳力者?” “吾等自当是劳力者。” 老六当先回答道。说完,他还伸手捻了捻自己的山羊胡。 这个老六早年间念过几天私塾,虽然连半点功名都没考上,但是仍喜欢以读书人自居。 因为赵无咎提出的“劳心劳力论”是圣贤书上的原话,所以他也乐得应和回答一二。 而其他人的回应就没老六那般文邹邹了,以莽撞闻名的魏三郎张口就是:“对,六哥说得对,某也是这么觉得的。可这,和县令大人要咱们办的差事有什么干系?” “要咱们办差,就是让咱们劳力。缉盗捕贼都是劳力,咱们对那大盗的确难以奈何,可找蟊贼的麻烦却并不需要顾虑许多。” 说话的同时,赵无咎便将目光投向了翟青。 只有这位县尉大人才能做出最后的决定。哪怕他说服了所有捕快和捕手,可翟青若是不拍板,他再怎么献计亦是徒劳。 “翟叔,”赵无咎抱拳说道:“小侄以为,大盗或许会为了求财而杀人越货,但行那‘解蹀躞’、‘褪扳指’之举却几无可能——只有贪财的小蟊贼才会如此——既然县尊有令,咱们何不去针对那些小贼劳劳力? 那般小贼都是属直肠子的,家里根本存不住什么东西。都无须他人嗾使,他们就会将那些从武家人身上搜得的东西拿出来,换成银钱来狂吃滥赌。 拿这帮蟊贼开刀,咱们既可以向县尊老爷的复命,又不会太过与那‘并辔马’交恶。 再加上,武家人身上的东西,多半不可能只在一个小蟊贼手里。不同的小贼,在不同的时候,拿出不同的东西换钱花,这都是谁也说不准的事情。 顺藤摸瓜慢一点也是情有可原,就算县令大人怪罪,咱们也能有个夺情发落的因由。” 听得赵无咎的一番分析,以及他给出的解决方案,翟青不由得觉得眼前一亮。 “哥几个觉得怎么样?”翟青问向在座的几个心腹。 老六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此言在理,可以说通。” 魏三郎、杜伏等人交头接耳了几句,他们理解这番话比老六和翟青慢了些许,不过最后也闹明白了。 “就该如此。” “好办法。” “拿那些小蟊贼开刀,这活计咱们早就干熟了,定不会出差错。” 翟青最后一锤定音:“那咱们就这么办了。各位弟兄,接下来,就要靠大家伙劳动劳动筋骨了。” 然后,这位县尉先是笑呵呵地看了眼赵无咎,复又看向众人道:“不错,不错,无咎这孩子确有捷智。 人家都说,‘吾儿既少,更事未多’,可观无咎之言行,却正好与此话相悖…… 以后,咱们就都管他叫‘知事郎’罢,诸位觉得某起的这诨号如何?哈哈哈!” 麻烦有了解决的办法,之前的烦忧扫除了大半,众差役也跟着翟青一起对赵无咎这个新人插科打诨起来。 一时间,空气里充满了快活。 只不过,聊着聊着就有一阵突兀的“咕噜噜”声突然响起,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我朝食吃得不多,因此肚子有点饿了。”赵无咎有点难为情地承认,刚刚是他肚子里发出的响声。 哈哈哈…… 又是一阵哄笑。 不过,有了饿肚子这个理由,翟青这群大人也就“放过”了赵无咎,让其自行去衙署附近的街市逛逛,寻些吃食来填饱肚子。 “装肚子饿这招挺管用的。”一边向县衙外走,赵无咎一边暗自窃喜。 他其实并不太饿。 【饕餮胃】那个天赋虽然令其食量大增,但同样也让他对于食物的利用效率提高了许多。有早上吃下的几张油饼垫底,哪怕上午又是角抵又是执盾冲阵,可对他来说这种消耗其实并不算什么。 刚刚肚子之所以会“咕噜噜”地叫唤,其实是因为他用上了【抟龙九转】的功法,令自己的肚皮震动发出了一连串响声。 献计完毕,赵无咎没兴趣继续陪着众人闲侃,因为今日他还有别的一些打算,需要抓紧时间去完成。 第38章 鼠儿 就算赵无咎自己忘了,可系统里面关于【调禽】之术的介绍也会提醒他。 现如今,东山城里可还存留着许多件流传自那传说中祝鸡翁的“宝贝”,正“眼巴巴”地等着他这个有缘人哩! 一边在心里念叨着“此物与我有缘”,“天与不取反受其咎”之类的话语,赵无咎一边在街巷间穿行。 他不是在瞎打乱撞,而是在等待那有用的线索自己送上门来。 迫近午时,七月里的太阳火辣辣地当空直照下来,令人浑身发热,在街上走上一会儿就要汗流浃背。 可这个时间点,恰好也是东山县城里面一天之中,街面上人气最足的时候。 因为午时的光线好,除了剃头、掏耳朵的生意不好做之外,其它的各路买卖都能借着光亮,看个真着。 “榆钱饼嘞,刚下屉的榆钱饼儿,十文钱俩,还热乎的诶——” 听见路边的吆喝,赵无咎从袍子夹袋里捡出五个铜钱,买了个醋坛口大小的饼子,一边吃一边走着。 往常年景好的时候,这种饼子两文钱能买仨,现在五文钱却只能买一个。 要不是有点馋那榆钱儿的味道,以及衙门的厨舍在中午有不能开火造饭,他肯定不会掏钱买这饼子的。那么小一个饼子,甭说他了,就是寻常的精壮汉子,下肚连半个时辰都撑不住,人就又觉着饿了。 一边啃着饼子,赵无咎一边拐进旁边一条小巷子,看样子是想要抄近道回衙署去。 可刚刚走进巷子,还没走几步,赵无咎便捂着肚子扶墙而立。他后背还一耸一耸的,看样子像是肚内突然绞痛得厉害。 也就在这时,小巷子路口又走进来三个人,而巷子里面岔路口处也拐出两道身影。 “小子,可算是堵住你了。” 巷口三人中为首的那个人突然开口说道,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十分尖刻,让人乍一听就很难以忘记。 “怎么样,你章爷爷的鬼藤草味道还不赖吧,肚子遭不住了呗?” 随着这人说话,前后堵截赵无咎的这五人纷纷发出窃笑声,还挥舞着手里的短棒或短斧等家伙什,以壮声势。 只有为首的那人例外。 他拿着的一件是把长柄锯短了的铁镐,和其他几人相比,多少有些不伦不类。 不过,作为一只以掘坟盗墓为生的土耗子,用短镐当武器,倒也说得过去。 “打死这只缁衣狗!”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五个人立马向扶墙背对着他们的赵无咎冲了过来。 然后…… 一堆碎饼渣就如同狂风卷起的碎石,砸得冲在最前头的那人头面生疼。 一对铁尺分握于两手,或敲,或击,或点,或戳,赵无咎三下五除二就将围堵自己的五个人全部放翻在地。 要么是被铁尺戳穿了一条大腿,要么就是被打废了手臂,无一例外,这五个人的身上全都见了血。 “除了林家,现如今整个东山,谁家买卖人还往外倒腾粮食? 你们几个不知从哪儿弄来个摊子,支起来就想骗小爷上当……真就是癞蛤蟆娶青蛙,长得丑,玩的花啊!” 赵无咎早就防着他们呢! 原来,两个时辰之前,在估衣巷冲阵的时候,他碰巧就看到了章鼠儿几个人。 他认出了对方就是昨天夜里在鬼市碰到的那几个戗了祝姓老者买卖,后来还想着图谋不轨地跟踪他的那几只土耗子。 只是没想到,昨天鬼市卖鸡的章鼠儿竟然也是二马帮的人,他身上还套了件赭色号坎,说明此人也是一名帮内头目。 不过,因为赵无咎昨夜前往鬼市做交易改变了身量高矮,又蒙着脸,所以这个章鼠儿没能认出赵无咎。 他只是在估衣街那一战,才见识到了赵无咎的神勇,骇然之下远远地躲到了其他人身后。 这货之所以这时非要来“弄”赵无咎一下,其实也是一时起意:因为去武县尉家里汇合“办事”时去得迟了,所以昨夜那带队的郑二虎不仅罚了章鼠儿处理尸体,还在估衣巷一战之后支使他去跟踪从估衣街离开的差役,盯梢监视这帮“缁衣狗”的一举一动。 而眼见赵无咎县衙出来,似乎是想要在街上买点吃食,章鼠儿立刻就打起了鬼主意。 他寻思,今天帮里这么多弟兄都被打了,而他要是能阴到赵无咎一手,不说立功,至少也能让其他人高看一眼。 于是,这才有了赵无咎逛着逛着,就在路边碰到一个卖榆钱饼子的摊子和接下来的这档子事。 只是,章鼠儿还不知道,这顿毒打他们挨得一点也不冤枉。因为赵无咎早就注意到他们。 翟青带队离开估衣巷的时候,身为七品武者,赵无咎的六识皆敏感异常,一下子就察觉到有人缀在自己等人后面。他不经意地扭了扭脖颈,用余光瞟了身后一眼,就发现鬼鬼祟祟的章鼠儿这伙子人。 本来,在估衣巷认出章鼠儿之后,赵无咎还想着等回过头再去寻这家伙。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那章鼠儿竟然还上赶着往他跟前凑,这不就巧了吗…… 在那兵房值舍里,之所以要向顶头上司翟青献上“抓小放大”之计,他就是为了等逮到这个章鼠儿回去,也好跟其他人解释。 而后来,他之所以要装肚子饿跑出衙门,主要就担心章鼠儿他们几个跟到衙署之后就走了。那样的话,之后他还得花时间、费精力,再去将这只土耗子逮出来,然后才能打探到关于祝姓老者家里情况的线索。 一想到这,赵无咎不由得暗自庆幸:“得亏这几人有点锲而不舍的精神。” 不过,他的话一到嘴边就变成了:“正好就缺你们这样的小蟊贼呢” 说完,赵无咎洒然一笑,将除了章鼠儿之外的其他几个混混,全都打晕了过去。 然后,他先往章鼠儿嘴里塞了个麻仁,再将其衣服撕下来一大块塞入其口中,防止他把麻仁吐出来。 就这样,赵无咎拎着这个章鼠儿——这家伙大腿上有个被铁尺捅出来的窟窿,前后对穿,现在根本走不动道——很快就返回了衙门之中,找到了他的顶头上司翟青。 赵无咎禀告翟青的内容,隐去了鬼市上祝姓老者那部分。他只说是在街面上找吃食的时候,碰巧遇到章鼠儿等人,察觉到这些人在跟踪自己,于是就加了点小心。结果这些人果然是对他下手了。 听了赵无咎的报告,翟青没管其它,先是问了句:“无咎,那你可曾受伤?” “您放心,只是打发一群猪狗辈罢了,我没受伤。”赵无咎憨笑着说道:“不过就是人多了一点,而我手上也没有绳索之类的,所以只是将其他人都击晕了过去,只把这个看起来像头目的家伙带了回来。” “这就好,这就好,没受伤就好。”其它几个捕快、捕手也纷纷为赵无咎感到庆幸。 可即便如此,翟青还是下令将章鼠儿暂押进了兵房下辖的一间刑舍,并且让心腹魏三郎亲自去招待他。 过了不大一会儿,刑舍里的嚎啕痛呼声戛然而止,受招待的章鼠儿变为发出呜呜咽咽(因为被麻仁弄麻了嘴巴)的哀鸣。 名为审问,但实际上却只为炮制章鼠儿的魏三郎,推开刑舍的大门走了出来,在其他人略带不解的目光中举起自己右手,他手上拿着一枚颇具古意的青玉韘(扳指)。 “翟头儿,我刚刚用鞭子抽了那个狗贼一顿,结果您猜怎么着——” 就跟献宝似地,魏三郎用手托着这枚古色古香的青玉扳指,递到自己上司面前。 “——我刚把他衣服打成了布条,夹袋里藏着东西就露了出来。您看,这东西没错吧,应该就是武县尉原先手上带的那个,衙门好多人以前都看见过。” 第39章 罪愆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而那枚从章鼠儿身上发现的青玉韘,则更是让刑舍对他的招待,上升到了另外一种强度。 刑罚不单单只是简单的毒打拷问,又或者断绝食水,还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公门秘刑。 比如,章鼠儿品鉴的种种刑罚之中,就有一个名目被唤为“突地吼”的—— 先是让人饱餐一顿,再将其捆住手脚放入一个等身大小的木桶内,封好盖子;然后,三四名差役围成一个圈子,或是拉扯,或是蹬踹,反正就是要令那个大木桶在地面上骨碌碌地滚动个不休;一两炷香过后,等到差役都累了,他们才会将里面的人拖出来…… 凡是遭了这“突地吼”的,几乎就没人能自己爬出木桶,都是被差役像拖死狗似地从桶内拖出。 受刑者此时必定屎尿齐流,身上还会沾满自己呕吐物。虽然实质上受的伤并不严重,但是受刑者却无不几欲立时身死,以得解脱。 而类似“突地吼”的酷刑,公门里其实还流传了很多、很多。 不过,东山只是大周朝廷治下的一座小小县城,此地差役们的业务水平自然而然也不能和京畿之地,又或者稍大一些的郡城、府城相媲美。 像魏三郎他们,其实也不过只掌握了七、八种折腾囚犯的套路,远不如刑部里那些专司此道的积年老吏。 可即便如此,差役们也仅仅只是花了两天工夫,才堪堪复习了三种酷刑,章鼠儿的精神便已然全线失守。 无论是该说的,还是不该说的。宛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这货一股脑就全说秃噜了。 被翟青请过来代写供状的书吏,一开始还愿意帮忙,可越往后听越心惊,最后就干脆罢笔了。 无奈之下,翟青只能询问自己几个心腹谁会写字,结果却只有老六和赵无咎两人提得起笔。 所以,这差事就只能落到他俩人的身上。章鼠儿说了一天,他俩就写了一天。得亏可以轮换,否则像他俩这样并非常年握笔之人,没有什么技巧和经验,一天写这么多字,提笔的手腕非得肿起来不可。 “真是罪行累累,罄竹难书。”记录了一天,投笔之后,那老六当即就发出了感慨。 赵无咎也跟着附和了一句:“确实,就算活活打死这章鼠儿,他都一点也不冤枉。” 经过几天拷问,他现在已经知道这人名叫章鼠儿,乃是二马帮十三名“孔方兄”中的一员。 仅仅看他“该说的”那部分供述,将章鼠儿犯下的事情粗略一分,当即就能分出四个大类: 挖坟掘墓,贩人为奴,散播谶纬,杀人越货。 按照大周律法,犯下这四类罪愆之人均要被处以极刑。甚至都不需要去翻卷帙繁多的《刑统疏议》,最轻最轻也得判此人一个腰斩。 更何况,章鼠儿还集齐了四大类,共计犯下二十多桩案子。 像那祝姓老者,便是这些案子中的一件。也正如赵无咎的预料,那个被戗行的祝姓老者已然死在了章鼠儿等人手里。不仅如此,这伙人还将祝姓老者家当成了自己的一个窝点,专门留了人负责喂养那些肥鸡。 因此,赵无咎打算这一半日就抽空去一次,把对自己有用的物件全都运回自己家里。 而除了“该说的”,章鼠儿也同样供出好些“不该说”的,其中尤以“贩卖私盐”一节听起来最让人心肝乱颤。 大周朝廷施行盐铁专卖,只有官府的商榷有权经营这两项物产,私人胆敢染指便是重罪。 贩运私盐一斗,卖者既会遭到鞭笞和流徙;而贩运私盐合一升以上,则买卖同罪,买卖双方都要被抄家,被处以绞刑或者干脆就开刀问斩。 当然,官盐贵重,私盐便宜,二者间的巨大价差,导致愿意购买私盐的百姓多如过江之鲫。 而贩运私盐的盐枭,只须运货一趟,得利就能抵得过本金数倍。 所以,哪怕朝廷用严刑峻法震慑,可地方上仍有不少官员和地方豪强,私下里偷摸经营着私盐生意。 二马帮自然也不会例外。 在二马帮内,章鼠儿就是替冯文宇做这掉脑袋生意的人……的其中之一。因为他有一手掘坟盗墓的本事,东山县周围百十里内大大小小的坟圈子,就没有一处他没光顾过的。 只要大批贩运私盐,冯文宇都需要让章鼠儿帮忙出谋划策,为其制定出一条极为妥当的押送路线。 章鼠儿制定的路线,沿途肯定会经过一些坟圈子,而且这些坟圈子里面也都会有被其挖空了的坟茔。 万一突然遭遇暴雨,或者遇到官府稽查私盐的人马,又或者干脆是遇到抢劫私盐的同行、盗匪,押送队伍便可以就近找到一处大型坟圈子。 只要往里一钻,带队之人再打开章鼠儿提前交付的锦囊,依文字或图画找到空坟,二马帮的人就能迅速将大量私盐藏于其中。 即便无法完全规避损失,可有了这些藏盐、屯盐的空坟,至少能将损失降低一些。 就凭这手绝活, 章鼠儿才得了那冯文宇的器重,被划拉进二马帮里成为“孔方兄”的一员。 事实上,要不是有着冯文宇的赏识,二马帮里其它那些靠着武力上位的“孔方兄”,哪里会拿正眼看他这么个人见人嫌、狗见狗憎的土耗子? 也正是因为如此,之前受到那郑二虎的支使来盯梢众差役时,一窥见赵无咎落了单,章鼠儿才会生出些本不该有的想法,企图通过戕害这个打得二马帮众人胆战心惊的年轻捕手,来给自己树立些威信。 老六翻看完章鼠儿的供状,确认了这人所有交待的事情均已经写入其中,便对赵无咎打趣道:“无咎,这人把你当成立威用的靶子了。” 赵无咎笑了笑,把自己写的几张纸笺也塞进老六手中拿着的那叠。 “六叔,您又逗我呐,我哪能算什么靶子?这小蟊贼估计是脑袋拎不清了,才会如此满口胡沁。您说,咱们待会儿给他冲刷冲刷再放出去,他那些‘兄弟’要是知道了他这几天都像这样胡说八道,会不会感到心寒?” 听见赵无咎说自己会被放出去,即便神态萎靡,可那带着重枷“伏”地而坐的章鼠儿依旧支棱了一下。 然而,当听到赵无咎最后说的那句,兄弟们心不心寒他不知道,反正他的心真就像是掉进冰窟窿似的。 老六斜眼乜了下章鼠儿,摇了摇头,说道:“心寒我估计不至于,有什么话不能摊开来说? 掏心掏肺地讲上那么一讲,再大的事情也就过去了。毕竟,都是兄弟。” 只能说,老六果然是老六,他在“掏心掏肺”四个字上特意加重了语气……听着就跟真事儿似的。 第40章 反目 郑二虎很烦。 赌档的生意很不错,可抽头和油水,九成九还是落到那位冯老爷的夹袋之中。 哪怕在赌桌上看见再多的银钱,他这个赌档的囊家也就只能是过过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而且,就算只能拿到釜内浮油般的微末赏钱,他还依旧得在冯老爷跟前听喝。 明明是那只土耗子办事不力,捅出了大篓子,可是最后还得让他郑二虎去为其擦干净屁股。 当上囊家之后,他居然开始有点理解之前因其告密而被杀的张狗儿了。 毕竟,钱少可事却多,搁谁当这囊家,心里不得窝把火? “都是废物!” 郑二虎一抬手,就把刚喝了一口的酒碗扔到地上。绿蚁酒伴着崩飞的陶片,溅湿了面前之人新置办下的乌皮靴子。 这人是冯家赌档的一名乞头,一大早就来到郑二虎家里,向其汇报这位新囊家交代自己办的事情的情况。 只是因为那事情办得不好,所以他现在也得谨小慎微,任凭郑二虎责骂。 “我叫你们去接人。人呢?章鼠儿呢?你把这人给我带哪里去了?” 郑二虎质问道。 “翟青那个直娘贼昨日收了我三十贯钱——整整三十贯啊——他答应酉时之前就会将那章鼠儿放出来,怎么地,难道他说话不算话了是吗?” 遭到质问,那乞头有点为难地用靴子底蹭了蹭地面,然后才吞吞吐吐地回答道:“倒也不是那样。人是放出来了,时辰卡得也挺准。可那只土耗子一走出衙署后门,看见咱们弟兄,拔腿就向西边跑。” “你们没去追?” 郑二虎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章鼠儿被关进县衙兵房刑舍整整三天,他又不是翟青的阿耶,那帮缁衣狗怎么可能不给他“松松筋骨” ? 七八个好吃好喝过了三天的精壮汉子,去“接”一个挨了三天毒打的人,结果却还眼睁睁地让其跑走了…… 这也太废物了吧?! “不是,不是,我们当然追了。”那乞头见郑二虎即将发怒,连连摆手,并且也赶紧解释道:“虎爷,我们其实很快就要撵上那只土耗子了。 可谁成想,那个章鼠儿从衙门出来,居然一头就扎进了鬼市之中。 您是知道的,鬼市的买卖是林家开的,有个善用刀的刀客——好像叫什么袁爷——每天都在鬼市那边戳着。我们去了好说歹说均不好使,那个袁爷非但不让咱们进去,甚至还提着刀砍死了咱们两个弟兄。” “咝——!” 郑二虎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那个“袁爷”,他怎会不知? 没有冯家麒麟儿冯奉先在的东山县,那位袁爷就是东山最强之人。 实打实的七品武者,别说在小小的江湖之中,就是在大周朝廷的军队里面也能凭一身艺业,当上个八品上下的宣节、御侮校尉。两军对垒之时,七品武者就是斩将夺旗的主力。 世人皆讲:学成一身文武艺,货与帝室换功勋。 就比如同样身为七品武者的冯奉先,便是去了府城,又在其父尽全力捐输之下,在折冲府当上了领兵的实权武官。 可那袁爷偏偏反其道而行,选择蜗居于东山县这样的小地方,在林家这个一县之地的豪强家中当了个供奉,还猥自枉屈地为其镇守那个名为“鬼市”地下交易市场。 一些对“袁爷”有所耳闻的江湖客都传言,袁爷之所以不愿“货卖帝王家”并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他们猜测袁爷只是一个化名,其实际的身份很可能是在刑部都挂了名的江洋大盗。 但无论怎么说,袁爷很强,这是郑二虎必须承认的事实。 他色厉内荏地喝问向那名乞头:“你们这帮废物,招惹他做什么?他后来没说要找我……不,是找咱们二马帮说道说道之类的话吗?” “这倒没有。” 那乞头装作没注意到郑二虎的紧张,只是老实回答道: “那位袁爷说了,他砍人是因为咱们那两个弟兄坏了规矩,他们没进场费就闯进鬼市入口所在那个小院,而且还想要闯进鬼市去抓人——这算是扰乱鬼市的秩序——所以才引得他拔刀相向。” “那就好,那就好。”郑二虎刚刚已经悬到嗓子眼的心,又重新放进肚子。 不过,他马上就又质问道:“然后呢?鬼市不是开到鸡鸣时分就会闭市吗?章鼠儿就算在那待了一宿,鬼市落锁之后不也得出来?你们一共去了几个,到底被砍了几个人,怎么没在鬼市门口继续堵那家伙?” 乞头的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他先是交手施了一礼,又上前了一步,同时走路时看起来还有点跛,他的一条腿似乎受了些伤。 “虎爷,我说砍了‘两个’弟兄,这‘两个’一词其实就是虚指。实际上,那位袁爷虽然一般不会动刀,但是动刀就不会留情,咱们的人都被他给砍了!” 听了这个回答,郑二虎不由得气急败坏道:“所有人都死了,那你怎么还活着!你告诉我为什么……” 本来,他没想过那个乞头能回答他。 可后者不仅回答了,而且还来个抢答。 借着交手行礼作掩饰,那乞头将深藏于袖子中的一把匕首滑了下来,正好被其握在手心。紧接着,“乞头”就举起匕首,合身扑向了踞坐于一张矮榻上的赌档囊家。 “……因为得杀了你,我才能逃命去啊!”他低吼着,将匕首狠狠刺向郑二虎的心口。 因为喊这话的时候表情狰狞,所以在肌肉的拉扯下,覆盖在他脸上的一层蜡膜碎成了渣渣。 郑二虎吓得赶紧抬手去抵挡,结果就被匕首给扎透了手心。 “来人,快来人!”他大喊道。 可结果却想起来,这里是自己家而不是冯家赌档。他刚刚当上囊家不久,虽然积攒了少许浮财,但也还没置办奴婢家仆。 他家里现在只有他,以及他哥哥、嫂嫂三个人,那公母两个都是睡到三竿才起床的懒货,现在多半还都缩在被窝里呢。 第41章 心意 来个人啊! 阻一阻啊! 此时,郑二虎无比渴望能有人出现在自己面前。哪怕是他那不堪用的哥哥嫂嫂也好,他们至少也能为自己垫两刀。他也就能有机会逃跑了。 可手掌被刺穿处传来的剧痛,却真实无误地告诉他,自己这回可能真就生机渺茫了。 于是,郑二虎急迫地喊道:“章鼠儿!背叛二马帮,冯老爷不会饶了你的!莫要自误!” 没错,对其挥刀相向的并非是赌档里的那个“乞头”,而是伪装成了那人长相的土耗子章鼠儿。 因为刺杀动作太过凌厉,他脸上易容伪装用的蜡皮掉了大半,所以露出了自己的本来面貌。 “我不背叛,你们就能饶了我?”章鼠儿似笑非笑,但手上刺杀的动作也不停止,追着手掌受了伤的郑二虎在厅堂内上蹿下跳。 “对,我说的……啊不,是冯老爷亲口说的!”郑二虎抓住机会,想要先唬住眼前这个疯狂的家伙,再做别的计较。 “那么——” 章鼠儿的语气似乎松动了点,可就在郑二虎感到一丝希望时,他却猛地喝道:“——我真就背叛了二马帮,所以你们不可能放过我的!” 这家伙又一次猛地挥刃向前,用匕首尖挑瞎了郑二虎的一只眼睛。 “啊啊啊……!” 郑二虎疼得发出喊叫,而且他这回是真的绝望了。 此时,二马帮两名有资格穿那赭色号坎的“孔方兄”,一瞽目,一跛足,并且终于要非出个你死我活了。 然而,令二者都没想到的是,这时候刚好有人跃过了院墙,正巧赶上看到这两个残废抵死相搏的场景。 “倏!” 那人一扬手,一根铁尺就带着刺耳的破空声,飞射而出。 “砰!” 数十步的距离,对于飞射的铁尺来说不过转瞬即至,这把铁尺前端的尖刺直接将欲要行凶的章鼠儿打了个脑袋对穿。 不仅如此,铁尺所挟的巨大力道,还令章鼠儿的尸身横移出去数尺,一头栽倒在厅堂中间的矮榻上边。 与此同时,脚步橐橐,一个高大的身影也走了这间厅堂。 赵无咎低头看了眼倚靠一根椽子,勉强立着的郑二虎,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古人诚不我欺。虎爷,您说对也不对?” 刚刚逃得一死,郑二虎心下骇然不已。不过,当用仅剩的一只眼球看到衙门捕手所配的、成对铁尺中的另外一把,此时还好好地挂在赵无咎腰间——看样子不像也要对他下手…… 郑二虎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连连点头道:“啊,对、对、对,差爷您说得都对。” 就现在这局面,哪怕赵无咎命令他给自己舔沟子,他也得去含口蜜水,笑脸相对。 “虎爷,您把心搁肚子里,我们的人也是在盯着这个章鼠儿,不是在针对你。 我只是跑得快,赶在了前头,后面六叔和三哥他们都跟着呢,说话就到。 昨天这人闹出来不少动静,翟叔给你家冯老爷面子把他放了,结果他却跑去鬼市,惹得那个袁爷掣刀杀了好几个你们二马帮的人。 他章鼠儿借此脱了身,可倒霉的却是我们一帮弟兄。 夜半三更,当值巡街遇到这种见血的破事儿,沾染了晦气不说,还被人家吆喝去处理了那些死肉。 您说,这人可气不可气?” 赵无咎一边说着话,一边缓步走到倒在矮榻上的章鼠儿旁边,看着这人脸上的脱落的那层蜡壳。 “怪不得好几拨人都差点跟丢了他,原来这只土耗子居然还有易容的手艺傍身。 怪哉,怪哉。 你们不都是二马帮的‘孔方兄’吗,你难不成之前也不知道他有这一手本事?” 郑二虎虽然因为被刺瞎了只眼睛,所以疼得都快要把后槽牙给咬断了。但此时赵无咎在问他话,他也不敢不作回答。 他咬着牙,忍痛说道:“好叫小郎君知晓。章鼠儿的事情,我多少知道一点,可也就仅仅是一点罢了。 这只土耗子平日挖坟掘墓的事情没少干。从那些坟冢之中,除了被其刨出来的财货之外,听人说他还在有些墓主人的陪葬物里面寻得过一些竹简、布帛之类的陪葬品。 这些东西上面,可能还写了些墓主人的生平,又或者家传技艺的文字。他这手用蜡壳易容的手艺,十有八九就是从不知哪个坟包里偷学来的。 这土耗子因为会的东西挺杂的,懂得也不少,平时也因此比较得我家老爷的器重。” 听了他的回答,赵无咎点点头,这答案确有可信之处。 数日之前,这章鼠儿在街上准备对他下手,盘外招使的就是用外形相近的鬼藤草来伪装榆钱儿,想让他吃下去之后由于腹内绞痛,继而失去与其相搏之力。 这招固然阴损下作,可想要使用出来,至少也得知道鬼藤草为何物、该从何处取得。 章鼠儿就是东山县本地人,他家往上捯三代的情况,县衙的户民黄册里均有记载。在对其动刑取供状的时候,县尉翟青特意去了趟押司房,将其仔细调阅了一番。 黄册上对于他的记录,早年间就是一个不事生产的无赖汉,家里祖辈也没留下什么像样的手艺傍身。 就连那挖坟掘墓的“主业”,多半也是为了求财,他自己一点点独自摸索出来的经验。 像易容术、分辨药性之类的专业技能,除了从墓主人的陪葬品里自己偷学得来,赵无咎并不觉得有第二个人会愿意为其传道授业。 “倒也的确说得通。” 赵无咎想着,低头将章鼠儿的尸身从矮榻上拎了起来。与此同时,郑二虎家门口也传来了“嘭嘭”的拍门声,以及捕手捕快们的叫喊。 “小郎君且去为差爷们开门便是,此獠您且搁在一旁便是,小人待会就让人来收拾了。”郑二虎赶忙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待会儿小人定还会有一笔心意奉——” “上”字还没说出来,郑二虎今后就再也没机会说话了。 赵无咎攥住了章鼠儿尚未僵硬的手掌,其手掌中还擎着那把匕首,趁着郑二虎开口说话就将匕首狠狠捅进了他的心窝,旋即还不忘扭了一下。 这样受伤,因为肌肉一瞬间的僵直,常人其实是叫不出声的。而心脏被匕首尖豁开,郑二虎自然登时毙命,连眼睛都还瞪得溜溜圆。 “早日往生。” 赵无咎轻声说了一句。 只不过,他这次说这句话时连半分诚意都欠奉,不过就是随口一说罢了。 而且,赵无咎也不像之前在武县尉家中那样,为那名被虐杀致死的小姑娘阖上双眸,而是任由郑二虎保持死不暝目的模样,僵挺倚靠着那根椽子。 “世道不该如此不堪,你若不信,便亲眼看着我的所做所行。” 斜乜了眼郑二虎的死尸,赵无咎杀人之后十分平静的脸庞,瞬间变出一副略有些惊慌的样子——就像那章鼠儿一样,戴上了一副面具——紧接着,他就“急忙”向郑家门口方向跑去,为门外的同僚们开门。 第42章 匪懈 “……杀人者,章鼠儿。入室强侵,执羊角短刀一把,刃长一尺两寸,刳苦主心肝以致其亡。 当日巡街捕手赵无咎因恰逢其会,睹其逞凶杀人之事,乃飞掷铁尺入其颅,即行诛灭。” “……苦主,郑二虎,盖一囊家者也。虽与杀人者相识已久,但近日龃龉颇多,故遭其入室侵杀。 被杀之时,苦主屋内,尚留宿有其兄、嫂二人。凶徒杀其弟时,此二人皆苫背蒙头,不作理会。 故疑其与杀人者有所共谋,乃暂押入县狱,堪摩拷略,以明正典刑。” 这是郑二虎被杀一案的具结文书。从兵房被送到推事房,然后又被送回来时,上面就已经加盖好了县令的官印,并且那位梅县令还在上面作了批注。 匪懈,甚善。 翟青拿起这份写在上好黄麻纸具结文书,用手指掸了掸,发出“啪啪”两声脆响。 兵房值舍里,原本正在闲聊的差役们顿时停止了交谈,纷纷向这位县尉大人投去热切目光。 “郑二虎的案子结了。” 翟青微笑着向众人宣布。 “之前某还劝过他,像‘虎爷’这类诨号,哪能乱往自己头上安?这不,才当上冯家赌档囊家连一个月都没有,那厮就把自己给访死了。” 赵无咎接茬道:“翟叔,正所谓‘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像他这样的憨货,死球了也是活该。” 翟青也被赵无咎的俏皮话逗笑了,众差役亦是跟着哈哈大笑起来,值舍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氛围。 而眼见大家伙情绪都差不多了,翟青也不再吊人胃口,直接撩开了搭在一个大箩筐上的苫布。 箩筐里满满登登地装着四五十贯钱。当然,一贯钱就是一千文,大约得有六斤多沉,众人眼前这个箩筐里面肯定盛不住三百多斤的东西。所以,除了铜钱之外,箩筐里还有一些银馃子和小金铤子之类的贵重物品,大约相当于二三十贯钱的价值,用一个小包袱皮裹着,端端正正地码放在了铜钱上面。 这些都是差役们费力气从郑二虎家搜刮出来的“循例钱”。 事实上,除了这些钱财之外,郑二虎家里其实还有别的一些值钱东西。 像盐、糖、酒水、烟熏腊肉和粮食之类的吃食,全都被当时上门的几名差役分了。 比如说赵无咎,他就分了一袋黍子和好多条肉干。而作主并且当场为众人进行分配的人,正是那个被赵无咎唤作“六叔”的老六,作为翟青的心腹和衙署里的老人,也只有他拥有这份权限。 去现场的差役均分这类实用物品,也属于“循例”的一种,老六回衙署后单独跟翟青汇报一番就可以。 而除了实用物品之外的值钱东西,比如说钱财,还有一些更加值钱的东西——田契和房契——这些就不能由去现场的差役们自己分了,得由作为县尉的翟青来给所有捕手、捕快进行分配。 只是,田契和房契不用想了。 一来是因为像今年这样的光景,这类东西对众差役的意义其实不大。就算是翟青分了,这些东西也全都无法快速变现,拿在他们手里其实就跟废纸没多大区别。 二来则是因为郑二虎毕竟既是冯家赌档的囊家,又是二马帮里的头目,所以他家里的浮财说不定就是从属于冯老爷的产业里面偷偷划拉来的。 而东山人皆知那冯文宇悭吝贪财,若是翟青将郑二虎的家产照单全收,很可能就会恶了那位冯老爷。 于是,他干脆把郑二虎家的田契和房契,连带着之前由那只土耗子章鼠儿口述的、写有冯家如何通过东山周围坟圈子来贩运私盐的供述状,一起装在匣子里送去了冯家。 冯老爷把田契约和房契都收了下来,章鼠儿的那份供述状则被他丢进煮茶的火炉子,烧成一团灰烬。 不过,在收了这些东西之后,冯老爷先是向翟青表示了感谢。同时,他也表示自己是个懂规矩的,郑二虎家里其余的浮财该是谁拿就由谁拿,他冯家绝对不会觊觎。 他是否真这么想,翟青不得而知。只不过,有了冯文宇这句话打底,只要再完成了最后一项程序,县尉翟青就能给手下的捕手和捕快们开开心心分钱了。 而那最后一项程序,便是刚刚从推事房送来的具结文书。县令官印盖在上面,这起案件就算了结了。 作为第一个追踪到章鼠儿的捕手,以及在之前乌衣巷冲突中出力最多的赵无咎,翟青直接分了他二两半沉的银馃子外加两贯铜钱。 其它差役,没出力或者出力少的分到几陌铜钱,出力多些的则分到了一到两贯。而像老六、魏三郎和杜伏等翟青的心腹,都至少分到了三贯钱或者与其等价的金银。翟青自己拿了一块小金铤子,约莫价值四、五贯钱的样子。 对于这个分配方案,众人都感到很满意。自打那日在值舍定下“抓小放大”的计策之后,衙署里的三班捕手、捕快都在加班加点地工作,今天分得这些钱,相当于这段日子都没有白干。 因为昨夜赵无咎在巡更当值,所以一分完钱,他便没做太多停留就下了值回家休息去了。 事实上,若非知道城内的绿眉细作已经悉数伏诛,他其实并不希望在夜半时分跑出来巡逻,而是更愿意留在家里守护自己的母亲和祖母。 一回到家里,他就看见自己祖母和母亲正坐在院子里,正在和两个上门拜访的邻居阿婆拉扯家常。 这段日子,因为赵无咎当上东山县衙里的壮班捕手,所以总会有一些远亲近邻上门……“攀附”什么的倒是也算不上,但肯定是想要和他家搞好关系就是了。 见赵无咎进门,那两个阿婆继续东家长、西家短地拉扯,本来可能还想着同赵无咎这个正主套套近乎,可是赵无咎却没给他们这个机会。 他回自己屋里换了身衣裳,把缁衣换成了日常穿的圆领短袍,随后就又向赵杨氏和赵吴氏请辞:“祖母,母亲,今日下了值,我出去采买些要用到的东西,大约未时归家。” 得到首肯,他便再次走出家门。 第43章 铁匠(上) 这几日的天气愈发热了。 暑热的一直浸到人骨子里不说,连喘的气儿都有黏糊糊的,仿佛灶台边上经年累月留存下来的油渍。 赵无咎从家里走到棋盘街,又沿着棋盘街漫步,经过七八个路口便来到了自己要找的一个铺子。 附近都没什么行人,只有叮当作响的打铁声,以及手拉风箱往炉膛里面“丰丰”的灌风声。 这是一家铁匠铺,东山县城可以打铁的地方止此一处,铺子的主人兼唯一的铁匠姓古,常被唤作老古。 不过,赵无咎走到铁匠铺门口,开口叫的却是:“古大叔。” 正守着铁砧挥锤的老古见有客来,只是先向其颔首示意了两下,他还是紧着手头上的活计忙活。 只见,老古找准角度又往根铁条上砸了两下,这才将被砸弯成钩状的铁条埋到一个装满草木灰的大木盆里,令其自行慢慢降低下温度。 “这淬火降温的方式可真奇怪,”赵无咎有点好奇地看着老古的操作,不过并没有多话。 他不明白,为什么要用草木灰给铁器降温?虽然这样比用水油降温更均匀,但是费时费力不说,红热的铁器在草木灰里待久了,难道不会“吃”入更多的碳? 当然,他没有直接问老古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就算问了,人家多半也不愿意说。 有手艺傍身的百工普遍都奉行一个准则: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而赵无咎对此也没什么不满。毕竟,他自己也一直坚信,任何知识都自有其价值。 不可轻慢,亦不可轻得。 等到把手上停不了的活计处置好,老古这才放下工具,向赵无咎这个来客抱了抱拳。 “小郎君来啦,您要的东西已经备下。阿吉,别忙着拾掇柴炭了,赶紧去给客将东西取来。”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赵无咎交付他制作的器物,所以他也只能以“东西”这个词泛泛指称。 被唤作“阿吉”的少年人是老古的独子,被父亲一叫,原本还箕坐在地上专注地拉动风箱、调控炉内柴炭的他也赶紧爬了起来,一边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黑灰,一边快步走向铺子后面。 从置物架上去取来一个木匣,阿吉双手捧着,将其躬身奉于赵无咎这个客人面前。 “有劳了。”赵无咎亦向阿吉抱了抱拳,作为回礼。 因为他注意到,这个小哥身上那件无袖短袍上面比去时多了两团黑印,当是为了避免弄脏货物,他在拿木匣子前把双手在身上蹭过才留下的。 赵无咎打开木匣,里面依次并排放置着三件器物,均是长约七寸、粗一寸五分左右的空心铜筒子。 “小郎君请看,这三件均是用泥胎模范一体浇铸成的空心铜筒,耗时三天,用料皆是您送来的那批熟铜。老古我未克扣一分一厘的铜料,将其全部用在这三根铜筒子上,您大可拿去称量此三者重量加以比对。” 老古分外看重操守,毕竟事关他家五代人在东山县经营铁匠铺子积攒的名声,甚至比手艺更重要。 因此,赵无咎也很信任老古。 称量重量是不需要的。 赵无咎只是拿起一根,用指甲磕了磕,又弹了弹,铜筒子立刻响起一阵轻轻的“铮铮”嗡鸣。 拿眼睛看,用指甲摩擦,可以查验铜的光滑度和硬度,他确定了这空心铜筒确实是通体熟铜制成。 弹之铮铮然,则说明了铜体内部浑然一体,没有由于铸造手艺不精而留下的空泡和裂隙。 赵无咎依样检查了另外两根铜筒子的质量,然后便再次向古家父子抱拳拱手道:“多谢了,古大叔,还有阿吉兄弟。” 几日之前来交付委托的时候,他只是带来了从鬼市采买的材料,还有一半的工费。这时货物查验完毕,他十分痛快地将尾款交与了老古,用的是值约两贯钱的银馃子。 此外,他还在老古这里买了五斤的铁砂,直接将今天翟青分给他“循例钱”里的银馃子全都花了个干净。 在他抱着那个装着铜筒子和铁砂的宝贝匣子离开铁匠铺之后,阿吉不由得有些好奇地问向老古: “阿耶,那个小郎君弄的是个甚咧?” 其实,老古也有这个疑惑。 开模铸铜,还要一体浇铸,最后内外打磨光滑……那三个空心铜筒子不算料钱,但是工费都要四贯钱。 而要算上之前他带来的十几斤的熟铜——那可都是朝廷改元、一开始铸造新币时才会用的好料——不得值个八、九贯钱? 将工本费全都加起来,赵无咎造的那三根空心铜筒子,总共花费至少十二贯钱! 这么说吧。 县衙武库在他这里采购的铁尺,一对不过300文;城外那支备贼军使用的长矛,一斤六两沉的矛头,价200文;军中制式的横刀,便宜点的800文一柄,即便是使用镔铁和包铁覆烧工艺制作的精炼横刀,也不过就是价值三贯钱左右。 这样一对比就知道了,赵无咎定做的那三根不知道干什么用的空心铜筒子,价值甚至堪比三把品质最上乘的百炼横刀! 也难怪老古也犯迷糊。 不过,阿耶毕竟是阿耶。听到阿吉的问话,老古的脸色顿时一冷,抬手就“啪”地扇了儿子的后脑勺一下。 他教训道:“你个瓜怂!咱打铁的,卖的是手艺,不是在卖嘴。 只要不违法犯禁,客人叫咱做啥就做啥,你管人家做出来东西干什么? 多动膀子,少动嘴,小心祸从口出!” 见老古有些发怒,阿吉只是讪讪然摸了摸肿起了个鼓包的后脑勺,而不敢犟嘴。毕竟,他阿耶常年打铁,手劲可比寻常人大出许多……打起他来也是真疼啊! 当然,见阿吉接受了教训,老古也就不再发作,更没有继续责打他。毕竟,他是阿耶不假,可这儿子也是亲生的不是? 打铁是个费体力的活计,不可能一日就像普通人家那里吃两顿。赵无咎走后,阿吉他娘就端着刚蒸好的麦饭,外加两碟小咸菜过来,让父子俩就热饱餐了一顿。 等到吃饱喝足,父子俩便又开始忙活起上午弄了一半的活计。 老古把那根放在草木灰里令其自然冷却的铁钩取了出来,然后又将其置于炉火之上,准备复烧。 第44章 铁匠(下) “风!” 随着老古的命令,阿吉用力拉动风箱,发出“丰丰”的响声,而那闷烧了一个时辰的柴薪和木炭复又重新烧旺起来。 “水!” 阿吉拿起早已准备好一瓢温水,含了满口的水,然后又将用棉线绷成一排的麦秆塞进嘴里,用力朝炉膛内那么一吐。 温水经由麦秆分流,化作数条细线,浇在了炉地闷烧出的一层积炭上面。 “嗤啦——” 水汽升腾,不过炉膛内的火苗并没有因此而削减半分,反而还伴着升腾起的“水煤气”,火苗之中隐隐出现了一些蓝色。 老古瞅准时机,用钳子夹着那根铁钩就放于蓝色火焰上灼烧,等火焰的蓝色褪去,他就赶紧将钳子移开。 而阿吉则再次喷水,令火焰变蓝。 如此往复数十次,等那一瓢水都被阿吉喷尽,老古才用钳子夹着铁钩,将其彻底移出炉火灼烧的范围。 与此同时,老古再次开口道。 “土!” 阿吉马上从铺子角落拿出一个毫不起眼的木桶,木桶上盖着厚厚的盖子,盖子边缘与桶沿缝隙间还还用厚棉布垫了一层。 桶里的东西颇有些沉重,阿吉两手才拎着这桶走到炉膛旁边,然后又用力才打开了塞得紧紧的盖子。 一股骚臭味霎时窜起。 不过,无论老古还是阿吉,仿佛都对此毫无察觉,他们都在专心默默计数。 老古数到“十五”,这是那铁钩需要用空气冷却的时间,然后就立刻钳着它,将其深深埋入桶内的稀泥之中。 刹那间,烧得通红的铁钩就冷却下来,不过桶内的“稀泥”表面却燃起了火苗。 阿吉把桶盖移至近前,老古一将那铁钩从木桶里夹出来,他马上就将桶盖覆在木桶上面,闷灭了火焰也让桶盖重新盖紧。 而老古这时也才夹着铁钩,把它扔进打造普通铁器时,用来随手淬火的那个水桶之中。 当然,这么做就不是为了淬火了,他单纯就是为了把这根铁钩洗刷一下,好除去上面因为使用秘法淬火而残留的污渍和气味。 等到老古将铁钩洗刷干净,阿吉也刚好把那个装着特制稀泥的木桶收拾回原处。 阿吉看着被老古拿在手里的那根铁钩,此时这铁钩表面已经不再是原本那种黑不溜秋的颜色,而是隐隐泛着青蓝色泽,莹润得如同一件玉雕。于是开口问道:“阿耶,这是成了吧?” 老古点了点头。 如果赵无咎还待在这,看见这手绝活,他肯定也会为其感到惊讶咋舌。 当然,要是有赵无咎这样的客人在场,老古和阿吉两父子肯定不会亮出这手绝活也就是了。 这是古家几代人才摸索出的一套淬火秘法。 草木灰浸是第一步,也不怪赵无咎感到诧异,人家为的就是让铁器吃进更多的碳。 而制作水煤气,产生的高温蓝色火焰复烧则是第二步,目的是快速将积碳烧掉并且填补上铁器表面那些 肉眼看不到的细孔。 最关键的则是第三步,既要用一种秘制的“稀泥”淬火。 这种“稀泥”的主要材料有四种,分别是:过筛之后的精细高岭土粉末;牛骨粉末;鱼皮、鱼鳔和猪油共同熬煮出来的胶质浮油;以及雄性牡马的尿液。 稀泥的具体秘方只在古家内部父子相传,口口相授。不仅概不落于文字,而且还都是只传给家中的长子。 哪怕就是年景特别好的时候,古家的铁匠铺由于生意太好,不得不雇佣一些学徒来帮忙干活。可在配置这种淬火用秘制稀泥的时候,也只能由古家的当家人——最多带着其长子——夜半时分,连灯都不会点亮,就在屋子里背着别人偷偷制作。 考虑到它的四味主料里面有什么东西,又是在自己就寝居住的屋子里调配,那份罪糟得可大了去了。 但是这份苦头,对于古家这样的铁匠世家来说,吃的其实相当值得。 虽然在制造普通铁器时,用这种淬火秘法,效用一点也不明显,加上淬火过程太过繁复,还会拉升成本。 但若是有人花大价钱,想要用西域传入的镔铁打造昂贵兵刃,那可就是这种淬火法大显身手的时候。 锻打烧红的镔铁兵刃,淬火淬不好,当时就得崩折。 即便用覆土淬火、桐油淬火之类的办法,崩折的概率也有两三成。而兵刃崩折之后,则必须将断刃花时间回炉重炼,不仅费时费力,反复熔炼的镔铁还极有可能失去其原有的物性。 要是下订单的客人准备得材料不够多,铁匠万一失了手,可就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之前用料就全废了。铁匠最后认倒霉,愿意自己搭钱赔偿,这样的结果还是好的。 愿意花大价钱打造刀兵,不是江湖豪客,就是世家大族子弟。若是铁匠恶了他们,这些人可未必拿了钱就能善罢甘休。 而使用古家的这套秘法淬火,不说是十成十,铁器至少九成九不会在淬火的时候出现问题。在为那些豪客们打造上品兵刃时,止这一项优势,不仅能让古家避免惹出麻烦,还能将利润一下子提高数倍。 “若非东山县实在太小,几代人加起来,受委托打造上品兵刃的次数都很有限,因此手艺没有什么扬名的机会,我古家人说不定早就能以此而名闻海内,家业必定能兴旺发达起来。” 看着正在用脚踏砂轮,小心地给铁钩的钩尖打磨开刃的阿吉,老古一时感慨良多。只是,他并没有将这些感慨宣诸于口的打算。 他走进铺子里间,从置物架上取下一个木匣。这匣子和装着为赵无咎铸造的、那三根空心铜筒的匣子,样式有些类似——凡是大客户委托的高价货品,古家铁匠铺都会用类似的木匣来盛放。 一炷香左右的工夫,阿吉便为铁钩完成了粗略的开刃。剩下的精细打磨,则需要买主自己按照实际需要或者习惯,自己动手来一点点完成,铁匠铺不能越俎代庖。 老古接过粗磨好的铁钩,打开了那个木匣子,将其放置在了里面。除了今天新打造的铁钩,木匣子里面还有十一个与其大小、形制完全一致的钩子,它们全都整齐地插在一张打了两排、十二个穿孔的熟牛皮衬垫上面。而在这个垫子下面,还以“回”字型的码放方式,盘着一条用细铁环串成的锁链。 而就在其刚刚将一切收拾妥当,铁匠铺外,由远及近便传来了趵趵蹄声。 少顷过后,一匹大青骡便被人勒住缰绳,止步在了古家这铁匠铺的门口处。 第45章 宝物 冯家厅堂。 端坐在圈椅上,双手架在扶手上,端着碗浓酽的茶汤,大口吞了一口,冯文宇这才开口问道:“东西拿来了,钱给了吗?” 在他面前,有一个穿着号坎的“孔方兄”单膝跪在地上,一直保持着交手行礼的姿势,等冯文宇问了话才抬头回答。 “老大,那古老头忒不识相,张口就要七贯钱,我将其狠狠痛殴了一番,然后只给了他两百文汤药钱。” 这头目说着话,将放置于自己身侧的木匣子往前一推,然后就打开了盒盖。 “精炼镔铁短钩一十二把,连环细索三丈五尺,我检查过了,全都符合您交代下来的样式,那个铁匠没敢偷奸耍滑。” 说完,这头目便再次低下头,乖顺极了,显得比其它那些“孔方兄”都要懂礼数。 一阵“窸窸窣窣”的翻动声响起,冯文宇没有搭理这人,而是俯身自己亲自又检查了一遍匣子里装的东西。 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查验货物的声音消泯于无形,冯文宇的话语声亦再度响起。 他说:“果然,货真价实,这件事情你办得不错。二虎死了,赌档的生意就交给你来打理吧。其它的我不作要求,唯有一条——郑二虎没还完张狗儿那笔账,他人死了,债不能消,这笔账要由你来背负。” …… 赵无咎回家时拉着一辆临时赁来的板车,车上除了装着许多盆盆罐罐、箩筐笊篱之类的物什,还叠放着几个用竹席苫住的竹笼。 原来,从铁匠铺拿了自己定做的东西之后 ,根据章鼠儿的那份供状,他又去了一趟名叫斜阳巷的小巷,找到了那祝姓老者庑舍。 几个无赖闲汉鸠占鹊巢,赵无咎也没多费口舌,三拳两脚就将那些人皆尽放倒。 然后,他才将祝姓老者家里“与自己有缘”的东西逐一找了出来,全都放上赁来的板车上面。 期间还发生了一件小事—— 斜阳巷的几家住户听见了响动,见赵无咎把之前霸占祝姓老者庑舍的无赖闲汉都打翻在地,不知是因为真的遵纪守法,还是因为惦记起了那祝姓老者家产,所以有人竟然去找来了一队在日间巡逻全城、弹压地面的差役,想要将赵无咎拿下。 带队的队正恰是杜伏。 那结果,自然是告密的人没了好果子吃。赵无咎只是稍稍解释了两句,又让那队差役一人带上一笼已然被喂得足够大的肥鸡回去。 而赵无咎自己,除了一些鸡卵和小鸡雏之外,就留下了公鸡和母鸡各一只。 差役们跑了趟腿就平白得了好处,自然也都不吝嘴上夸赞:知世郎,通人情,分者众,无不均。 不患寡而患不均。 赵无咎知道此句之深意。 因此,拉着板车回家时,他还特意用找来一张竹席作为遮挡,免得自家邻里看见那几笼他准备用“调禽”手段来饲喂的“种子鸡”。 过段日子,他或许会主动将豢养家禽的消息透露出去,但在成事之前,他是一点风声他都不愿意泄露。 把板车上的东西卸进赵家肉铺院子里,看见赵无咎带回来这么多东西,特别是里面还有好几笼可以养大换钱的活物,他母亲和祖母都很高兴。 最近这半个多月,两位长辈能清楚地感觉到,随着赵无咎在衙署里谋了个营生,成了新的顶梁柱,她们赵家过的日子总算又开始有了盼头。 这份新希望的诞生,甚至似乎都冲散了许多因为赵无咎他爹赵不尤的失踪,继而带来的一系列悲戚。 那祝姓老者家里养鸡用的器皿,大多都是其亲手制作出来的,形制都仿照着古代传说中的祝鸡翁。 章鼠儿和他那帮无赖汉兄弟,得了这些东西也都不会使用,完全就是令宝物蒙尘。 就比如,那些竹制的鸡笼其实可以通过镶嵌组合,形成一个离地一二尺的鸡舍。再将此鸡舍置于院子东北方位,于其顶上压上一两块瓦片或青砖。 《调禽》有记载,这种方式布置的鸡舍,暗合了“山天大畜”的卦象。 山天大畜,止而不止。 既蕴含了勃勃生机之意象,大畜又止是中上的吉卦,不虞豢养家畜之类事情“压”不住那上上大吉。 当然,彩头归彩头,赵无咎作为一个实用主义者,他的眼睛更多还是看到:这样的鸡舍不仅方便简洁,很容易就能布置完成,还兼有着防兽、通风、遮雨之类的诸般妙用。 而且,这样的鸡舍其实是模块化的。未来扩大养殖规模时,只需像堆积木一样,不断拼接就成。 看着自己只花了一会儿工夫,就像模像样搭建起来的鸡舍,赵无咎不由得感慨:“这种碾压同时代的技术,才是真正的宝物。” 而一想到“宝物”,他难免心头一热,又想到了自己在古家铁匠铺定制的那三个铜筒子。 吃过晚饭,陪母亲和祖母唠了些许家常,赵无咎便以困倦想要休息为由,一头钻进自己屋中。 成了七品武者之后,赵无咎的六识敏锐异常。无须点灯,只是借助窗外映入的月色和星光,他就能看清暗室之内的一应事物。 没去动木匣子里的那三个铜筒子,他先是从榻下取出一个用油纸封口的陶壶,还有一个小布袋。 布袋子里装的一盒糨糊,以及一大堆他连日来在半夜里独自糊制的纸筒。 这些纸筒都是用上好的皮纸糊的。 所谓的“皮纸”,并不是指用兽皮做的纸,而是指在制浆过程加入了大量桑皮等树皮的纸张。 这种纸因为纤维含量多,可以制得比一般的纸厚实一些。而赵无咎在做纸筒时又用糨糊黏了好几层,所以那些纸筒也做得更显厚实——自然而然,密闭性也就更优。 至于说那个陶壶里面,装的则是一粒粒黄豆、绿豆大小的,黑不溜秋的“丹丸”。 当然,此“丹丸”非彼“丹丸”。 感谢那些为穿越之前赵无咎提供“电子口粮”的阿婆主们,以及理工科出身培养出的粗陋实验素养。 遵循少量多次、定量分析、二分原则之类的标准,在鬼市买到硫磺、芒硝之类的东西之后,他没用多少时间就试出了一种目前条件下燃烧速度最快的黑火药配方。 他还在配方里加入了一定量的糖粉,并且将其制作成更容易储存的“颗粒化”黑火药。 有了颗粒化的黑火药,皮纸糊的纸筒,以及今天买的一些铁砂——当然没有铁砂用碎陶片、碎石子凑合下也不是不行——简陋但却未必不好用的“米涅弹”,总算是被他成功手搓出来了! 而有了米涅弹,还有今天到手的空心铜筒子,赵无咎的另外一件宝物也即将呼之欲出。 三把单发的手铳,或者干脆绑起来做成一把三眼铳,那就完全是看赵无咎的心情了。 此时,看着这件自己从无到有、一点点制作出来的、剧本碾压时代技术的宝物雏形,但凡是个正常人,胸中就很难不升起起一股壮怀激烈之感。 虽然这么做并不合适,但赵无咎还是很想登高一呼—— 第46章 遽变 “还有谁?”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林老爷子,罕见地摔破了自己最心爱的一支酒爵,任由里面盛着的酪浆污染了屋内那张毛色纯白的毡毯。 而他之所以勃然作色,是因为林家的一个管事。更准确来讲,是因为后者带回来的一个噩耗—— 绿眉贼军首领罔顾往日的交情,非但拒绝了林老爷子劝阻其绕过东山县城的建议,还派人袭杀了林家一支从南方来的运粮队。 押队的林家长子被俘,所有武装家仆皆尽被斩,整整百辆骡车的粮食全部被抢走。 眼见老爷子动了怒气,带来这个消息的管事,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出了如此大事,他最好的出路其实是一走了之,可念及家人全都在东山城内,他就是再不想回来也得硬着头皮回来。 这人趴伏在地上,额头杵着地砖,头上的纶巾都垂落到地面上,两股战战地说道:“老东家,商队里除了大少爷和我,其他人全部被那乱军擒住之后杀了。而那伙绿眉贼之所以放我回东山,就是想让我回来为您捎带口信,他们说,他们说……” 似乎是被管事这副样子给惹急了,厅堂里的一个青年人跳了出来,一脚便将其踹翻,随即怒叱道:“猪狗之辈,说话这般不爽利,我看你就和那些绿眉贼一伙的,吃我林家黍子,还砸我林家的碗!” 说完,这个青年还犹不解气似地,继续对那管事一顿拳打脚踢。 那管事被打得连连求饶。 就在这时,厅堂里唯一的一个女子突然发话了:“三郎休要发狂!莫要让人看低了我林家的家风,先让这管事把话说完。” 这妇人看着比那年轻人年纪稍长,约莫三十岁左右,姿容昳丽。她头上梳着高髻,肩披红帛,上着鹅黄色广袖罩衫、下着绿色曳地长裙,活脱脱一副贵妇人打扮。 此女是林老爷唯一的女儿,家中行二,也即那个被俘的林家大郎的妹妹、此时发怒的林家三郎的亲姊。 她也是梅利坚的妻子,而那位东山县令此时也端坐于厅堂之内,乃是这个厅堂里唯二坐着的人之一。 遭到阻止,林三郎没有念及对方是自己姐姐,而是立刻反唇相讥道:“嫁出去的姑娘,就是泼出去的水。林丽娘你现在只是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管我!” “混账东西!” 林老爷子暴喝一声。 紧接着,他就抓起手边放置的一盘用油煎炸至金黄的樱桃毕罗,连碟子带东西一股脑掷向了他的小儿子。 林老爷怒目而视道:“不懂礼数的孽障!我丘…林家世代都是品行周正,知书讲礼的人家,怎么出了你这个满口胡言乱语的田舍人、市井儿……” 见老父亲对自己发这么大脾气,林家三郎就像霜打的茄子一般,立马就蔫了下去,不敢继续造次。 厅堂里发生如此激烈的吵闹,而林家东床快婿梅利坚却始终端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口,如石胎泥塑般不言不语。 只是,梅利坚口上不说话,并不代表心里也是那般无念无想。事实上,他现在满脑子都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刚刚林老爷子气急之下有些结巴,口中抖落出的那个“丘林”是什么意思? 是他林家本来是姓“丘”,还是说,他家原本姓的是复姓“丘林”? 梅利坚的目光微微垂下,瞟了眼在地上铺的那张素白毡毯,因为刚刚洒上了一些酪浆,又被林三郎反复踩踏,所以毡毯上面已经粘上了许多污痕。 “还真是出人意料,我这位岳丈老泰山的家底子原来竟是杂胡出身,怪不得他喜欢的享乐方式颇似胡人。” 梅利坚顿时心内了然。 大周定鼎初年,因北境多有胡人袭扰作乱,故朝廷遣鹰扬将军率大军出塞击敌。致塞外诸胡大部落被破十二,小部落凌乱无数。而被打散部落的诸胡由于人仃离散,所以大批大批地内附至大周境内。 丘林应当就是一个小部落的族氏,而林家祖上则应当是该部落的一员。内附之后,他们将“丘林”改为“林”,多半就是想要遮掩出身和过往。 梅利坚是真没有想到,随自家娘子回家省亲一趟,虽然恰好得到一则对他来说不怎么好的消息,但是作为“补偿”,他也探知了林家所隐藏的一些秘密。 当然,出身杂胡其实也并非什么可以被其拿捏住的、特别致命的把柄就是了。 最多就是有些不体面。 但问题是,林家不过是东山一县之地的大商贾,最多算是摸到一方豪强的门槛,而并非盘踞于整个州郡之地的真正望族世家。 体面与否,对他家影响其实并不大。 而一想到这些,梅利坚也不由得想起自己十几年前远行京畿之地,参加那科举考试时的所见所闻。顿时,他的内心便被无力感以及各种无奈填满了。 “世家之上犹有世家,乃谓之门阀。” 一想到这终其一生都几无可能实现的目标,梅利坚不由得感到有些绝望。 若不曾见过,便不会有妄念;可毕竟曾经见过,又怎能不心生艳羡?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而就在梅利坚默诵圣人之言语以锤炼心志的同时,林老爷子也总算骂累了,他想要那杯酪浆解解渴,可却伸手抓了个空。 他这时才回想起来,刚刚那管事前来报告消息,止听了一个开头,他就将厅堂里所有奴婢皆尽遣出去了。 自然也就无人为其斟酒换盏。 “没人,呵呵,好,很好。” 林老爷子的目光,倏尔间便扫过厅堂里众人。一子,一女,一婿。在前两者身上,他的目光只是一掠而过;可是在梅利坚身上,他却着实深深看了一眼。 不过,他旋即就看向趴在地上一边蠕动,一边低声呜咽的管事。 “刘管事,你先把口信说了罢!” 林老爷子的话,就如同一柄凿子,刺得那刘管事登时浑身一震。 他忍着身上的疼痛,复又重新跪好,开口道:“回禀东家,那些绿眉贼让我带的口信十分大逆不道,还请您宽宥则个——他们说十日之后必来东山,您要是心里有点数,就应该,就应该……” 刘管事说话声越来越小,最后那几个字更是几如蚊蚋。 林老爷子道:“应该什么!” 刘管事看了眼于旁端坐的县令梅利坚,然后又咬了咬牙,把心一横。 “……就应该率众打开城门,迎义军入城,就食于东山。否则,城破之日,阖家性命必定难保。 ” 他说完便一头趴在地上。 林老爷子用眼神挑了自己小儿子一眼,后者立刻会意,大声骂道:“竖子!乃公几败于尔之谵妄之言。” 这话的意思是:孙贼,你爷爷我差点被你这胡话给糊弄过去了! 而说话的同时,林三郎还飞起一脚,一下子踹中了刘管事的太阳穴。 第47章 贼帅 等到再去当值点卯,赵无咎身上已经带了个隐囊,里面装了他的大宝贝。 他还用铁尺尖为那三根铜铳子都刻上了铭文,分别名为:礼、智、信。 何谓礼? 手持此物,令人知礼。 何谓智? 寻机而发,智珠在握。 何谓信? 怕不怕由别人,但他说开火就一定会开火,人必须要对自己讲信用! 赵无咎对这三根铜铳子的命名,合了圣人教诲,只少了“仁、义”二字。 因为他觉得既然都用上此物了,所面对的必定是敌人,而对待敌人讲仁义,便是对自己的残忍。 “……那可使不得,使不得啊。” 赵无咎进了衙署,一走入兵房所在那个小院,就看见几个差役正凑在一起聊得热火朝天。 刚刚他听到那句嗟叹,便是出于一个上了岁数的差役之口。 那人一边说着还一边摆手。 赵无咎又听了几句,这才听明白,他们是在闲聊昨夜东山衙署里发生的一些事情。 据他们说,昨日晡时分,在各家各户正在吃或准备吃晚饭的时候,县令梅利坚突然回到了衙署公堂,一连签发了两道急令。 第一,他派出了两名马快,骑上衙署目前仅有两匹健马,分两次、走不同城门去了备贼军的营盘,不知去下达了什么军令。 第二,梅利坚派了一队人,于寅末之时去鬼市附近街巷鸣金三声,而公门里人尽皆知那鬼市可是县令老丈人林老爷子的买卖。 听到这些,赵无咎心下不由得暗道一句“好险”。从那县令梅利坚的急令不难推测出,之前还只在城外闹腾的绿眉贼军,这回大概是要迫近东山县城了。 兵灾既至,若是他之前没早做打算,早早就将家中地窖收拾好又堆满了食物和所需的一应事物,现在再想要去购粮,恐怕就算有银钱也很难花出去了。 而庆幸之余,赵无咎又思忖起了一个问题:这个壮班捕手,他现在还要不要继续干下去? 绿眉贼军真要来攻县城,以他这些日子以来对东山县令梅利坚行事风格的判断,情况紧急的时候,他们这批人十有八九会被其发往城头,当那填线宝宝去。 赵无咎倒不太担心自己。 一个七品武者,若是不求杀敌,两军阵中自保绝没什么太大难度,大不了也可以从容一走。 他担心的是家中的亲人。 绿眉贼一旦攻城,城内必有动乱,趁火打劫之类的事情多半是少不了的。 而他家中还有待产的母亲,以及年迈的祖母,要是有贼人趁着赵无咎不在家的时候上门抢劫,他母亲和祖母决计难以幸免。 就算两名妇人将财货乖乖奉上,上门的贼人定然也不会饶了她们的性命。 这是因为交战之时,城门一闭,行打家劫舍之举的就不会是流寇,而只可能是城内的宵小之辈。 还是那句话:东山城不大。 就以他近日来阅读过的过往卷宗来看,犯下案子的宵小和受戕害的苦主,其实很多时候都互相识得。因此,敢趁着兵乱打家劫舍的贼人,九成九……不,应该说肯定会杀人灭口。 而赵无咎之所以愿意花钱送礼当上这壮班捕手,主要就是因为想借着这身缁衣更好地护佑自己的家人,保得家宅平安。 做人做事,皆不可本末倒置。他和他的家人才是“本”,这身缁衣只不过是“末”。如果非要以家人牺牲家人安危为代价来保住这捕手的身份,那赵无咎肯定会把衣服一扒,掉头就走。 谁回头,谁就是小狗! 然而,就在赵无咎一边默默寻思,心里面渐渐升起一些请辞心思的时候,那群闲聊的差役之中突然有人又提起个令其有些感兴趣的话题。 还是那老差役挑起的话头:“尔等可知,那绿眉贼的贼首,其人是个什么跟脚?” 众人各执一词。 有的人说,那贼是塞外内附的杂胡后裔,早对朝廷有不臣之心;有的人说,那贼是个贩卖私盐的盐枭头子;还有的说,那贼是一个江湖中人,是朝廷刑部都挂了名的江洋大盗…… 可是,听了众人所说,那老差役只是“嘿嘿”一笑。 然后,他才开口道:“那人姓葛,名修礼。这葛修礼就是咱们常州人,原本只是个放牛娃出身。 只不过,这人从小生得手长脚长,善跑善跳,未及束发就当上了驿卒,靠跑腿奔走的本事谋生。 有一次,他接了一趟使司差事,从常州府送信到国都洛京。到了洛京之后,花花世界迷人眼,葛修礼干脆请辞不干。 虽然无人知晓,他一个常州籍贯的外乡人如何能够留在那‘居大不易’的洛京,但是他确实成功留了下来,还进了学,乃至得师长赐予了一个‘修礼’的名字。 再后来,这葛修礼甚至还参加了科举,只是运气不好或者说学业不佳,屡试不第。 从弱冠之年,一直考到了而立之年,他也这才对科考一途死了心,复又返回了家乡……” 见众人皆听得入了迷,那老差役又是满意地洒然一笑,捻了捻自己嘴巴上的胡须,接着说道:“……至于说你们说的盐枭、杂胡后裔,还有江洋大盗,其实吧,也不能说是错的。 因为,那葛修礼返回常州之后,一开始无以谋生,只能靠着能写、会算两项本事,在一出塞的商队里当了段时间的账房先生,跟着商队一起前去塞外苦寒之地收皮毛、马匹牛羊。 当商队的账房没两年,这葛修礼觉得走商不如贩卖私盐来钱快。于是就谎称自己是内附的杂胡,在塞外收拢了一些人手,干起贩卖私盐的买卖,成了一个大盐枭。 只是,随着他贩私盐的买卖越干越大,结果不可避免地遭遇同行的倾轧,官府得到了关于他的大量举报。 于是在一次押送私盐,葛修礼就被官府的兵马设伏堵住。他也只能丢弃货物,带着几个人杀出重围逃跑,自那以后也就成了官府通缉的江洋大盗。 再后来的事情你们也就知道了,自打去年,年景不好,常州有盗匪开始闹事,号为‘绿眉’。葛修礼借机会加入其中,最后很快成为这支贼军的魁首。” 直到此处,老差役才算清楚地讲完了,那个“绿眉贼帅”的跟脚由来。 第48章 微瑕 跟听说书似地,赵无咎从头到尾听完了老差役的那段话。 他唯一的感想就是:那个绿眉贼的头子,是在哪儿学会的“叠甲”? 那人的一系列“人设”,让他脑海里面浮现出了一个个名字——朱重八、李自成、张士诚、黄巢、葛荣、鲜于修礼…… 但这倒是也令赵无咎想起了一句“老话”:叠最厚的甲,挨最毒的打。 这么多的“人设”,可见此人活的并不稳当。更不必说,这些“人设”让赵无咎想起来的那些人名之中,最后能成事者,只不过有且只有一人罢了。 虽然常州附近郡县今年的年景不好,但时局也不至于说是糜烂到天下大乱、饿殍满地的地步。以东山为例,县令梅利坚还能高坐公堂,朝廷法度仍在,民生秩序犹存。 同时,从舆图上看,常州所在的郡县地处濒临北境的平原地带,西面是太室山,东临沧海,南面则是名为德水的大渎。 常州、并州、冀州,此三州之地,就像是被圈在围场里牛羊一般。朝廷只要派大军堵死西、南两面,就算三座州府皆乱,燃起的烽烟也很难扩散至整个天下。 再说,就连一个东山县的老差役都知道些那葛修礼的底细,三州之地的世家大族又岂会对其过往经历一无所知? 他们肯定知道得更清楚。 旁的不论,单说此人起家时所谎称的杂胡后裔身份,这或是能方便他从塞外拉来廉价的打手,但却也是一个昏招,等于是将自己晋身之路堵死,三州之地各个世家的大门从此便绝无可能为其敞开。 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具备。 葛修礼凭什么敢造大周朝廷的反? 他敢这么做或许有别的倚仗,这是赵无咎不知道的,但更多可能还是由于短视。 别看绿眉贼军现如今势大,可他们实际就是一团无薪之火,绝难以燎原。 各个县城只要坚清壁野,绿眉贼军便只能在乡野间流窜。他们又不事生产,缺少稳定的补给和后勤支持,无论朝廷正规军队东出太室山,又或者是折冲府的牙兵整训完毕之后出城挥师清剿,那时候绿眉贼军的灭亡怕是只在旦夕之间。 而想通了这些,赵无咎的眼神蓦地一亮。 “既然连我都能预见到绿眉贼的失败结局,那么能够提前整整一年的时间,从零开始创建出一支备贼军的梅利坚,难道还会意识不到这一点吗? 那位智计不俗的东山县令,之所以还要打造备贼军,要么是因为察觉到天下即将大乱的迹象,抱着‘搅动天下大势,助人争龙,混个从龙之功’的想法,不惜倾尽家资来给自己打造一支私人军队...... 然而,这种可能性实在不太高。 如此看来,就只剩下一种合理的解释了——东山县的这支预备贼军,极有可能是梅利坚专门为了交付给其他某个人来而创立的。 这个人,必须能够为他提供足够诱人的条件和利益回报,而且这些好处想必远远超过了组建一支军队所需要耗费的资源。 比如,那人答应保他未来在官场上平步青云、飞黄腾达。甚至于得到很多县令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去那天下繁华第一的洛京城出仕任职的机会。” 此时,赵无咎突然想起了一个距离他这样的屠户子、公门小吏很遥远的词汇:门阀。 豪强士绅跃马于乡梓,世家大族盘踞于州郡。 但是在真正的门阀眼中,无论是豪强士绅,还是世家大族,其实也只不过是些强壮点的蝼蚁罢了。 因为在大周朝廷中,只有真正的门阀才有资格假节戎,列九卿,被倚为柱国。 “而要真是这样,或许我现在也就不用请辞了。 梅县令既然派人去了备贼军的大营,想必他迎接的人不是已经到了,就是快要到了。 而堂堂的门阀子弟,如果只囿于东山县城内固守,而非带着那支备贼军大破贼兵于野,回到洛京城后又怎能向其他人夸耀武功?” 想到这层干系,赵无咎不由得感到一阵轻松,先前的一些忧虑一下子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就在此时此刻,就在同一个衙署内,除了赵无咎之外,还有一人也不再患得患失。 那人便是梅利坚这位东山县令。 推事房内,他就站在桌案,俯视着自己刚刚写下的八个大字——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梅利坚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将狼毫大笔搁在笔架上。 “现下,虽然我那岳父老泰山的路子走不通了,遭瘟的绿眉贼势必要来我这东山县碰一碰。 但好在,洛京的两位贵人已经快要到了,只要将这支可堪一用备贼军交与其二人执掌。 选锋、守土,以此二者叙功,也足够助我梅利坚去那九万里之上一游了。” 这位东山县令畅想着未来要过的日子,醺醺然如满饮一斛美酒,手指亦不由得在桌案上轻轻敲击起来。 古有击缶而歌的说法,而今则有他梅利坚击案而自得。 不过,只是自得其乐了一会儿,梅利坚的目光便不由得落在了桌案上一块如羊脂般洁白的玉瑗上面。 这是一件信物。 因为古代有“召人以瑗”的说法,所以一些世家大族才会使用这种内径略大于边宽的环形玉器,来作为他们与亲近之人的交接信物。 而地位低的一方,比如梅利坚送去给那两位洛京贵人的信物,则是一枚没有穿孔的完整玉璧。 他盯着那玉瑗看了又看,这件信物通体洁白,唯有一处地方有着铁锈色的斑块。 梅利坚揣度道:“白玉微瑕……贵人送我这件信物,是否还有一些别的暗示?” 他不由得怀疑,就是自己治下的这东山县城里面,可能也存在着其所攀附的那家洛京贵胄的眼线。 “是极,是极。” 而且越是往深处想,梅利坚越是觉得这其实很有可能。 “否则,那般遮奢人物又岂会让家中两位嫡子轻车简从前而来,人家怎会不晓得‘千金之子不垂堂’的道理? 肯定是有了万全的准备,人家才会派遣嫡子来常州,历练一番之后也才好回到洛京城夸耀武功。 那这块‘白玉微瑕’的玉瑗,除了是信物外,它所蕴含的意义恐怕还又人家对我治下的东山县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问题是,这‘微瑕’指的是什么呢?” 第49章 赌档 “魏三郎,作为捕头,你亲率甲队沿街巡逻,纠察不法,整肃宵禁。” “老六、杜伏,你二人领乙队,去巡视东山四门,监察盘点守城物资。” “无咎,你跟着我,还有丙队的弟兄,今夜与我同去弹压地面。” 临近黄昏,县尉翟青集合了衙署内的三班差役,开始分配起了人手。 他将差役分作三队。 老成干练者为甲队,交由捕头魏三郎一人率领;孔武有力者为乙队,让有经验的老六襄赞有勇力的杜伏,两人一起管理;剩下的人虽然资质稍差,只能分作丙队,但是由他本人亲自带队,还叫上了赵无咎。 衙署里的所有差役,无论轮值还是休息的,全都被叫了回来,一齐参加今晚的行动。 这是县令梅利坚下的令,而县尉翟青也只是执行者。 唱喏过后,三队缁衣差役便依次走出了县衙,开始执行夜间巡视整个东山县城的任务。 老实说,他们也不乐意这么做。 首先,差役们往常在晚上当值时,基本就干个巡更的活,像今晚这样大的阵仗还是头回经历。 其次,还是因为今晚这次行动规模浩大,所以三班差役共计三十余人都被翟青叫上了。 哪怕今天白天已经当值了一天,晚上也得跟着一起连轴转。累点倒还不怕,主要还是容易让家里人担心。 就像赵无咎,得亏他白天当值时提前收到了风声,下午借着巡逻的机会,跑回家跟母亲和祖母说了一声。否则,未告而不归,家里准得为其担惊受怕一整晚。 事实上,除了“加夜班”的差役们有些不情不愿之外,接到那位县令老爷这个差事的时候,就连翟青其实都有些嘬牙花子。 不同于他向下属们转述,翟青听到的命令,是梅利坚在推事房里亲口对他说的。 因此,对于那位县老爷想要做什么,他领会得最为清楚明白。而也正是因为明白梅利坚的意思,翟青才会感到有些为难。 只不过,就算再怎么为难,他也得听命行事。虽然手下们都唤他“县尉”,但是翟青知道,他自己现在还只是个“代县尉”。 而且,就着这“代县尉”,也是被梅利坚一手提拔上来的。如果不愿做其掌中趁手的尖刀,对方随时都可以将他一撸到底。 所以…… “今夜,尔等随我稽查冯家赌档,缉拿所有违背了宵禁规矩,寅时后仍留外嬉戏之民。” 出了衙门,走了一段路出去,然后又拐进一条巷子,翟青这才向他所辖那“丙队”的差役们,讲出今夜行动的详情。 顿时,一片哗然。 之前,赵无咎第一次当值点卯那日,翟青就带着一队人冲击过一次估衣巷。 不过,那次是赶得时机比较凑巧。当值的十几个人,除了翟青的心腹手下,就是往日的老兄弟。 可就算如此,在前往原先那位武县尉家里收尸、与二马帮的人发生冲突时,差役们仍因为畏惧冯家的威势,所以“干起活”来不如往常那般干脆利落。 得亏有赵无咎执盾陷阵在前,翟青引弓射箭在后,叔侄二人联手狠狠地压服住了那帮浮浪子的气势。 一些既定的“规矩”,也才没因此而被打破了。 城内所有浮浪子、无赖汉往后再看见穿缁衣的,依旧还得保持敬畏,至少在明面上必须如此。 不过,翟青和赵无咎虽然打翻了二马帮的一众守卫,但却过冯家大门而不入。 他们俩奉行的就是一个原则:我们打的就是二马帮的喽啰,与冯家有何关系? 而且没过几天,翟青就借着“章鼠儿怒杀郑二虎”一案,向冯文宇示了一次好。 由此可见,在这东山城里,就算是官面上的“三把手”,也要对冯家的那位老爷保持敬意。 县尉都这样了,更何况他们这些普通的差役? 殴打二马帮的爪牙,或许还能找理由搪塞过去。可直接去冯家赌档稽查抓人,和当面去抠冯老爷的眼珠子又有何区别? 况且,今晚这丙队的差役,之前也尽都是些“骑墙派”。 他们虽然不像前任武县尉的那几个心腹一样,翟青上台后旋即就遭到了开革,但这些人也根本谈不上是翟青的“自己人”。 翟青一说要去冯家赌档,这些人立马表现出了异议,有人甚至开始小声鼓噪起来。 只是,单独将这些人选出来由自己带领,又岂是翟青随便作出的决定? 翟青看了赵无咎一眼。 而赵无咎此时恰好站在队尾,与翟青一头一尾将丙队其它差役夹在小巷中间。 赵无咎登时叱道:“聒噪!” 他这突然在背后一发声,把站在其前面那几个差役全骇了一跳,各个都吓得一哆嗦。 而就在众人扭头看向一刹那,他已然抽出了插在腰间的双铁尺,两手一合,发出“铛”地一声脆响。 紧接着,他又将铁尺的尺杆互相那么一剐蹭,在发出刺耳摩擦声的同时,还溅射出了一团火星。 “你们哪个若是不满意受我翟叔的调遣,先同我手里这对笔架叉讲讲道理!” 老罴当道卧,貉子那得过! 以赵无咎这身气魄,说是老罴,可能有些委屈“这孩子”了。但是将衙署内这帮原先“骑墙派”的差役比作貉子,那绝对是在抬举他们。 因此,经赵无咎这么一吓唬,别说当面詈骂了,这些人连个“不”字也不敢宣诸于口。 赵无咎扮红脸,翟青则扮作白脸。这位县尉好言安慰了丙队的差役们几句。他向这些人解释,今夜的行动是县令大人特别要求的,而且他也有分寸,不会给大家伙带来麻烦和不便。 就这样,临阵做了回统战工作,翟青才再带着这群人直扑冯家赌档而去。 等到了冯家赌档所在那条街巷,隔着半条街,所有人就都能轻易找到它的大门。 这地的门头简陋异常,只是一座侵占了街巷一半宽度的棚屋,门口也只是挂着一块破旧的布招,上面写着一个“冯”字。 然而,尽管外边看似条件简陋,可是穿过棚屋外间,走入里面就能发现此地赌客盈门。 灯球火把,亮子油松。 赌档里的光亮很好,烟雾弥漫,人声鼎沸。 赌客们或坐或站,围绕着一张张破旧的桌子,眼睛紧盯着桌上的骰子、牌九等赌具。 他们的表情各异,有的兴奋激动,有的紧张焦虑,有的则是一脸的疲惫和麻木。 在赌场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乞头。这些人全都坐在一种特制的高脚椅子上面,可以俯瞰正在博戏的众人,实时监察自己所负责的几张赌桌,防备有人出千耍诈。 尽管赌场简陋,但赌客们似乎并不在意。他们被赌博的刺激所吸引,忘记了周围的环境,全身心地投入到这场赌局中。这里没有豪华的装饰,只有赌客们对财富的渴望和追求。 即便这些人也知道,只要踏入这座赌档,他们也就成了那位幕后东主冯老爷获取财富的目标。 第50章 撒花钱 是夜,赌档里的打手不多。 这是因为前一段日子,二马帮折损了不少帮众,现在人手实在有些不够用。 他们先是在那夜围杀绿眉贼细作时死了二十几个;转天又被赵无咎执盾冲撞、翟青引弓射箭伤了不少;后来在鬼市门口,又被那“袁爷”直接掣刀砍死七、八人…… 不到一个月,二马帮就有近五十人连死带伤,真真可谓是元气大伤。 现如今,冯家赌档里的打手、帮闲拢共不到十人,甚至连镇场子的“乞头”都只剩下三个。 所以,为了照顾好赌档内部的几间上房,盯好那些赌局更大买的卖。 赌档新任的囊家任由那群“穷酸赌鬼”们自行耍弄,只留下了一个乞头在赌档外边这大开间里看场子。 这乞头名叫来俊,此人长着只令人一望便印象深刻的鹰钩鼻,一对招子也是相当好使。 相比于那些沉溺于博戏的烂赌鬼,来俊无疑更有眼色。因此,当东山县尉带着一群擎着锁链,拿着铁尺的捕快、捕手走进赌档,他立马从那高脚凳子上跳了下来。 不过,来俊还是慢了一步。 随着翟青一声令下,几名差役或蹬、或踹、或推搡、或砸击,把面前碍事的赌徒全都扫到一边,扑上前去就将来俊锁拿了过来。 被押至翟青近前,来俊吓得连说话都磕磕绊绊:“铁…铁狮子,额,不,不对,是翟大官人。小人可是大大的良民,您派人拿我作甚?” 翟青没搭理他。 当这群缁衣差役将来俊这个乞头抓捕的时候,原本嘈杂喧闹的赌档突然变得鸦雀无声,除了被打翻在地的几个人之外,其它的赌徒也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纷纷抬起头来,将目光投向这群不速之客。 然而,与一般情况下人们对公门中人的敬畏不同,这些烂赌鬼们的眼神中并没有丝毫的惊惧或敬畏,反而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清澈的愚蠢”。 他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那俊被押得身体向前倾斜,屁股撅得老高,双臂还向后高高翘起,活像只待宰的羔羊。而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除了因为挡路而被差役狠狠打倒的几个人——他们正倒在地上哼哼唧唧——其他人似乎完全无动于衷,仿佛只是在欣赏一场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闹剧。 有的人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戏谑的笑容,似乎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充满了好奇和期待。 翟青环视四周,看着这些赌徒们脸上的表情,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怒气。 他厉声呵斥道:“尔等竟敢趁着宵禁的时候擅自外出,聚众赌博,难道是在藐视大周律法不成?” 赌徒们面面相觑,似乎并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往常不也都是如此,怎么没见差役来这冯家赌档,为何今夜偏要过来上纲上线? 这时,一个赌徒小声嘟囔道:“我们只是找点乐子,又没犯什么大罪……” 翟青瞪了他一眼,“律法如山,岂容你们随意践踏!今日便是给你们一个教训。来人,将那人也锁了!” “喏!” 差役们又应了一声,随即便有人拉起锁链,狞笑着扑向那个多嘴多舌的倒霉蛋。 赌徒们见状,纷纷哀求道:“官爷饶命啊,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了……” “若再有下次,定不轻饶!尔等须省得,明日每人午时前要去衙署缴纳两百钱的罚没,谁若胆敢不去缴纳,我就派人锁了那人去城墙上服徭役。 尔等放心,城外绿眉贼闹得正凶,县令老爷已经开始命人整备城防。 城墙那边正好缺人手扛东西,就算你们所有人登城去服徭役都可以,多多益善。万一实在没东西可扛,我也可以把你们挂在城墙外面,多少也能挡住几根城外射来的箭矢。” 短短两句话,翟青就把这伙赌徒吓得不轻。他旋即冷哼了一声,转而对正要去记名的差役们说道:“给我把这些人挨个笞三下,要不然,这帮人下次还不长记性。 另外,记录这些人的名字前,让他们三人一组,每组成员互相结保。 一人胡说八道,三人同罪。 谁要是举报了有人说谎,举报者的鞭笞之苦就能免了,让说谎的人代替其挨上那三下。” 差役们再次唱了一声“喏”,然后便如狼似虎似地,扑向了那群瑟瑟发抖的赌徒。 惹不起“铁狮子”,打不过站在后面督战的那头“人熊”,还治不了眼前这帮小鸡雏? 因此,刚刚从赌桌上爬起来的赌徒们就算乖乖结保,老老实实记名,也得结结实实挨顿削再说。 而翟青也说了,要“挨个笞三下”,这帮差役又没带专门打板子用的水火棍,所以只好因地制宜,什么趁手就暂时用什么行刑。 于是,转眼之间,这冯家赌档里面便铁链铛锒、铁尺纷飞。 要是有人敢反抗,那就“笞三下”则会变成“笞一通”。铁尺、铁链一顿猛削,反抗者立时就会被打得满脸是血,趴在地上哀嚎不已,涕泪满襟。有些胆小的赌徒甚至还被吓得屎尿齐流。 当然,赌徒里面也有聪明人。虽然反抗是肯定反抗不过,但是逃跑总能成吧? 冯家赌档很大,外边的大开间里容纳了至少数十人,而翟青带来的差役满打满算不过八、九个人,根本无法将这赌档团团围住。 能钻的空子不仅有,事实上,其实还有很多。 只不过,因为刚刚翟青带人从大门闯进来,一时间把赌徒们给唬住了。同时,也是因为他们没想到公门中人,查“犯夜禁”竟然查到冯家地头。所以他们一开始才没有想到“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策”。 现在,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了。 趁着差役们还没冲到自己面前,中间还隔着一些“赌友”,这些人立刻用袍袖掩面,脚底抹油。 甚至还有几个机灵的,跑路时还不忘在路过的赌桌上摸一把,想着带走一些别人放在桌上的赌资。 而这些机灵人里面,有一名个头不算矮只是身材有些单薄的半大小子,显得最为“机灵”——他顺手牵羊拿了一大堆别人的赌资后,没有将这些东西往自己怀里揣,反而用力向身后天女散花似地一抛。 “撒花钱喽!谁捡到就归谁。捡了就跑,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 第51章 后院起火 牵一发,动全身。 随着这一嗓子,冯家赌档里一众赌徒,登时便全都醒悟过来。 打不过还不能跑吗? 今晚受了如此大的惊吓,顺便带点“精神损失费”逃跑不过分吧? 本就是一群赌徒,他们怕个球? 抢钱! 跑路! 常言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更何况,已经有人打了个样,他们模仿总是会的。这群赌徒瞬间炸了营,疯了似地纷纷上手去抢夺赌桌上的赌资,抢到之后就拼命往冯家赌档外面冲。 当然,一旦红了眼,人的脑子多多少少会受到些影响。 有些人,就跟那慌不择路的走兔一般,直接就冲向了翟青带差役们堵住的赌档大门。 结果也像一头撞上了木桩。 堵在门前的差役毫无顾忌,抡起铁尺就对这些没脑子的赌徒痛下杀手,将其打得头破血流。 不过,也有些像之前喊“撒花钱”那人般的聪明人,他们没有走大门,而是跑向了赌档后面的小院子,想要跑到院墙边上再逾墙而走。 “无咎。” 翟青只是喊了声名字,赵无咎就领会了这位翟叔要表达什么。他从身边差役手中夺来一条铁链,扭头就走出了赌档大门,绕向这个院子后面的院墙。 如果说逾墙而走的赌徒是一群狡兔,那赵无咎就是一头下山的猛虎。他闪电般地出现在冯家赌档高高的院墙旁边,正好看到几个赌徒正用胳膊扒着墙头,露出个脑袋,正在发愁怎么下来。 接着,他就手挥铁链,奋力甩出,铁链似匹练疾驰,猛地缠绕上一个人的脖颈,将其狠狠拉下。 其余赌徒见状,皆惊恐万状,吓得纷纷从墙头上直接一跃而下。有的人因此崴了脚,有的人则因此摔断了手,哭嚎声不绝于耳。 然而,赵无咎毫无怜悯之意。 他健步如飞地走到近前,铁链执于他手如握铁鞭,频频击打向那些摔坏手脚的赌徒。 一个接一个的赌徒被他彻底击倒在地,有些人甚至刚刚看他抬手欲打,便直接吓得晕死了过去。 而就在这时,赵无咎却翕张着动了动一只耳朵,听到了一丝有趣的声响。 紧接着,他的目光就看向冯家赌档院墙方向。七品武者的感官告诉他,院墙内有人正在躲藏,而且这人躲藏的位置十分刁钻。 是只极聪明的小老鼠。 赵无咎想着,原地轻轻一跃,搭手就按住了冯家赌档将近一丈来高的院墙,轻松翻过了墙头。 “嗒”的一声轻响,他的双脚稳稳踩实在地,然后三两步就走到院中一座井台旁边站定,抬手拍了拍架在水井上的辘轳。 “是你自己爬上来,还是让我把你提拎出来?某只倒数三声,三、二……” 他的威吓起了作用,“一”还没有说完,辘轳下悬着的井绳就开始抖动起来。 而令其感到有些意外的则是,那人的双臂和双手似乎十分有力,攥着湿漉漉的井绳向上攀爬,都没有发出费力的喘息声。 比起整日游手好闲的败家赌徒,这人不仅更聪明,而且其自身的勇力也颇为不俗。 于是,赵无咎抽出了铁尺。 而就在那人脑袋露出井台,四目相对的一刹那,赵无咎不由得愣了一下。 “怎么是你?” 原来,这人赵无咎昨日才见过,他便是在古家铁匠铺里为他阿耶打下手的那个阿吉。 赵无咎不由得皱眉道:“阿吉,大半夜你怎地也来这赌档耍弄?你阿耶要是知道了,按古大叔的脾气,抡圆了胳膊打你几个大耳帖子都是轻的!” 一提起阿吉的他爹,阿吉那张脸蓦地抖动了一下,这个和赵无咎差不多岁数的铁匠铺少掌柜也认出了赵无咎是谁。 “小……小郎君,您……”他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不过最后还是一咬牙说道:“……您别管我了。” 赵无咎还以为阿吉想要和他“套磁”,想让他放他一马,可没想到这少年旋即开口继续道:“你快些离去,往前院走,离开这个院子。越快越好,再迟的话就来不及了!” 嗯? 赵无咎发现阿吉脸上的焦急神色不似作伪,他能感到这个和自己同龄的少年说此话真是出于善意。 虽然脑子还没转过弯,但是一股若有若无的、针刺般的异样感,蓦地就出现在了赵无咎心头。 芒刺在背,说得就是这种感受。 他突然伸出手掌,推了一把撑着井台、面露焦急神色的阿吉,将这个少年一下子重新推进井里。 “拽住绳子!” 赵无咎只来得及提醒阿吉这一句话,接着他就跟着趋利避害的本能,猛地冲向冯家赌档高高的院墙。 这次情况有点紧急,他跑了几步就用力一跃,张开双臂,跟鹰隼似地直接“飞”出了这个小院。 “砰!” 就在他“飞”出院墙的一瞬间,如同春雷乍动,冯家赌档后院里响起一声剧烈的爆炸声。 “嗖、嗖、嗖——” 许多大小不一的铁渣和铁砂,被炸得四处飞射,发出一声声凄厉如鬼啸的破空声。 赵无咎心生警兆,在半空就硬生生使出来一个“千钧坠”,重重地落到地面。 他踩到一个之前已被他用铁链抽断了一条手臂的赌徒,而且好巧不巧地踩到这人那条好手,帮这个人彻底戒赌。 不过,落地之后的赵无咎却旋踵即走。这倒不是因为他奉行做好事不留名,而是因为心里头那种危机感此时还未消退。 果然,当他疾奔出去几丈之远之后,赌档后院里随即就又一连“砰、砰、砰”地响起三声爆炸声。 这三次爆炸虽然没伴随着“破片攻击”,但是爆炸的威力明显比之前那次更猛,就连一段用夯土和砖块砌成院墙都被炸塌了。那几个被赵无咎抽趴在地上的赌徒,全都被倒塌的院墙给埋了进去。 不仅如此,这三次爆炸还溅射出一团团的流火。有的落在赌档后院的建筑的瓦片上,有的落到前面茅草屋顶上,有的还崩到了厨舍墙边堆放的一大堆柴薪上面。 “走水啦!” “起火啦!” “死人啦!” 连续间隔很短的四次爆炸,让赌档里无论前院和后院都被炸懵了,后院里更是伤者、死者甚众。等到火苗子都爬上屋顶,攀上椽木,才有人扯着脖子,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喊了出来。 赵无咎此时则已经重新站定,他摸了摸后背,发现身上那件缁衣的背后都被撕破了好几道口子。 好在他走得及时,爆炸时已经离爆点有了段距离,再加上七品武者筋骨皮膜皆受过淬炼,否则他这回非得被弄得挂了彩不可。 第52章 祸不单行 翟青头都要大了。 他今天晚上要打击的目标很明确,是且只是那群烂赌鬼,理由就是他们犯了夜禁。 所谓的“烂赌鬼”,其实和冯家赌档新上台那囊家定义的一样,就是只配在赌档大开间里耍弄的那群人。 这些人几乎都出自东山县城内一些中产之家,而且也尽是些崽卖爷田心不疼的败家子。 拿他们开刀,不仅合理、合法,还不至于过于得罪冯家。 而且,从他们这些人身上收到的罚没,也足够给衙署里的兄弟每人都发一些“加班费”了。 翟青不贪心,更不冒进。 对那些在冯家赌档后院雅舍里开设的赌局,他是一丁点管的想法都没有。 甚至,别人都不知道,在今晚带队来这冯家赌档之前,翟青下午其实还独自来过此地。 “交个朋友?” “给点面子?” 翟青说了几句类似的软话。 而赌档的新囊家虽然表现得半推半就,但最后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县尉老爷的请求。 要不然,今夜他为何只安排一个乞头在外面撑场子? 这是因为,那个叫“来俊”的家伙之前是郑二虎的嫡系,也是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手下。 所以,他才将其安排在赌档外面的大开间里看场子,捎带着给县尉大人“送个人头”,以便交上翟青这个有用的“朋友”。 而那位囊家则带着自己人留在后院,去支应那些在雅舍玩耍的真正贵客。 也正是因为有了沟通,所以翟青虽然带着差役们在前院闹得很凶,但是二马帮看场子的打手和囊家等人却全都窝在后院里,一待一个不吱声。 可谁能想到,随着那雷霆般的巨响震了四震,这帮人再想吱声也都没机会了。 事实上,在第一次爆炸发生的时候,那些如箭矢般四处激射的铁渣和铁砂就收割了他们的性命。 那次爆炸的爆点距离雅舍最近。 之后的三场爆炸则更像是“补刀”:三场爆炸将那雅舍四面墙中的三面全部炸倒,只留了一面厚实的背墙还支棱屹立,雅舍里的人全都被埋进了砖石、瓦砾以及断裂的木料之中。 除此之外,后面那三次爆炸还点燃了整座冯家赌档,没多久就将这个院子化成一片火海。 这样一来,雅舍里的人就算没被第一次爆炸之后的破片扫死,也得被第二次爆炸的冲击给震死;就算没被震死也得被倒塌的房屋砸死、闷死;而就算没被砸死、闷死,他们也得葬身于火海之中。 看着一片狼藉的冯家赌档,赵无咎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阿吉那张和他差不多,看起来似乎还留存着一些稚气的面孔。 “一环扣一环,就像生怕冯家赌档后院里的人没法死绝一样,那小子真是太狠了。” 他心想道:“那阿吉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又是如何做出此等威力爆炸物的?还有就是……他还活着吗?” 想到这些,赵无咎甚至产生了一些跑进火场,扒开那个井台看看的想法。 可是,还未等他将这想法付诸于行动,一场异动便在他眼皮子底下再次发生。 跟着翟青前来的丙队差役,因为爆炸发生的时候都还在外边大开间内弹压烂赌鬼,所以虽然被吓了一跳,但是却没出现伤亡。 火起之后,为了保命,这些人也顾不上那些烂赌鬼了,全都争先恐后地退出了火场。 在翟青的调派下,他们不是去周围通知住户防备流窜的火苗,就是去衙署去取灭火用的水车、唧筒,再不然就是跑去通知乙队和甲队,快点赶来帮忙救火。 冯家赌档一起火,这队人立马变得捉襟见肘,人手根本不够用。 也正是因为如此,刚刚在赌档里面唯一被铁链锁了的乞头来俊瞅准了机会,一脑袋顶翻了同样是唯一负责看着他的、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差役,逃命似地贴墙疾走。 不过,这人运气实在不好。 之前,他就被新上台的囊家卖了做人情。刚转了点运,侥幸逃出生天,结果跑了没几步竟然就在巷子拐角处撞见了赵无咎。 “此路不通。” 赵无咎伸手就捉住了这家伙的后颈,跟拎小猫似地一把将其提拎起来。任凭如何捣腾双腿,他的双脚也始终沾不到地上半点尘土。 因见其太过闹腾,提着他的赵无咎干脆五指用力,来俊立刻就从后脖颈一直麻到了尾巴骨。 “差爷饶命!小人家里有钱可以赎罪,我愿意掏钱,保证不食言而肥,快点放我走!” 来俊大声求饶,不过赵无咎却完全不为所动,他直接将其拎回翟青面前,又随手将其背部着地掼于地上。 这摔法也有讲究。常人被这法子摔一下,轻点也会手脚僵直;稍稍摔得重些,当场被摔死也只是寻常。 这个摔法还是翟青传下来的,不只是赵无咎,其他捕快和捕手也都曾习得过,它属于公门之中种种角抵擒拿套路里的一种。 只不过除了赵无咎,其他差役都没有足够的力气,能将这种摔投之法用得如此得心应手、举重若轻。 因为担心翟青要问话,所以赵无咎只把那来俊摔得身子暂时无法动弹,可却不影响他开口说话。 或许是知道自己没机会跑了,来俊也不再求饶,干脆开始破口大骂:“你们这群缁衣猪狗,还不知道自己马上也要大祸临头了!就算一死,老子也只比你们早一会儿罢了,你来阿耶走前头等着尔等……” 此时的翟青,不说是焦头烂额吧,也至少可以说是火大尿黄,哪听得了这个? 他“噌”地一声拔出腰间挎着的横刀,双手反握刀柄,“唰”地就刺向来俊的两腿之间,刀尖直接插进地面。 锋利的横刀不仅割破了来俊下身穿的短裈,甚至还划破了他那个小物件上的一点油皮儿。 胯下一冷,来俊吓得当时就想爬起来逃走。可是因为身子僵挺,所以他就像是一条被扔上岸的游鱼,无助地弹了两下,接着也只能无力地继续躺平。 翟青冷着脸说道:“竖子再敢浑说,老子立马骟了你。” 威吓了一番,翟青才继续问道:“你刚刚说我们要大祸临头了,却是为何?老实交代,若是胆敢隐瞒或胡说,老子一样立马让你断子绝孙。” 因为担心自己无鸡而终,来俊这回总算老实了,一五一十地说出了一个令翟青都有些后悔自己为何要问上那么一嘴的噩耗。 原来,来俊之所以要逃跑,其实主要不是想逃避犯夜禁将受到的惩罚,而是担心自己受到迁怒。 而他担心自己可能受到迁怒的原因,则是和今晚在赌档雅舍里死的一个人有关。 那人便是林老爷子的次子,林家三郎。他今晚上正好在赌档雅舍之中,约人一起樗蒲、弹棋、打双陆。 可谁能想到,一边吃着佳肴美馔一边狎妓博戏,好端端地,那位贵公子竟随着雅舍一起被烧成了灰烬。 这可真是要命了。 第53章 喀赤哈 得知幼子身死,林家老爷顿时悲伤得不能自已,哭得死去活来。 而当那具残破又焦黑的尸骸被他那县令女婿带着送回到林家,他更是完全不顾女儿林丽娘和梅利坚的劝慰,坚持穿上粗麻的上下衣裳,系了麻绳腰带,绳缨为冠,脚上还穿上了草鞋。 丧有五服,而像林老爷这样的穿着打扮是五服中最为隆重的,名曰:“斩衰”。 然而,他的这副打扮在女婿梅利坚眼中,却处处透露着鄙陋和粗俗。 按照大周的礼制,“斩衰”是子女在父母或祖父母孝期内的穿着规范。唯一的例外情况,那也是家中有嫡长子丧命,父母在为其守“子期”的时候,才会着此“斩衰”之服。 乘祧继嗣,非嫡长不可! 而像林老爷子这样,为家中幼子穿如此规格的丧服,其实也就是一种不懂礼数的表现。 当然,梅利坚不会将鄙夷展露在脸上,也没心思同自己岳父论论“礼”为何物。 看破,但不说破,才能继续处。 更何况,这事情上面,还有梅利坚没能堪破的蹊跷之处—— “轻忽长子而溺爱幼子,这分明就是正儿八经的胡俗! 而且,不像喜好和习惯,风俗和礼节这两样讲究的是‘因地制宜’和‘时过境迁’。 我这岳父就算祖上是杂胡出身,可他家毕竟几代人都扎根东山。 如此风格明显的胡人风俗,经过几辈人的洗刷,不早该被他家忘干净才对? 但是,他既然能作出如此奇怪的举动,里面多半有一些我还不知的缘故。” 故而,来林家吊唁,梅利坚全程大多数时候都保持着静默。他最多只是偶尔开口劝慰一下林老爷子,以及自己的发妻林丽娘不要哭得太狠,说些什么“斯人已逝,生者如斯”之类的话。 等到梅利坚夫妇离开时,林家老爷只是送到门前便返回了中院,接着就用沙哑的嗓音喊来一个同样披麻戴孝的商铺管事。 “啖狗肠的贼奴儿,老夫要让尔等死无葬身之地!”此时,他的眼神充满了悲痛和愤怒。 约莫一炷香过后,被林老爷前那个管事就回来了,而且还带回来一个其实鲜少在林家出现的“林家人”。 看着出现在中院的灰衣男子,林老爷立刻挥了挥手,让那管事以及所有穿着缟素的奴仆们离开了中院。 他开口打了声招呼:“袁纥俟斤。” “袁纥”是姓氏,也是部落名,而“俟斤”则是胡人部落“酋长”的称呼。 林家老爷对这个灰衣男子表示了尊重,不过对方却似乎并不怎么领情。 那人竟直接道:“林老爷,你还是叫我‘袁白柳’吧。敕勒川已久未回过了,往昔的记忆也都淡薄了许多。” 如果赵无咎在这里,他一定能认出来这个灰衣男子是谁。因为每次他去鬼市时,这位“袁爷”都会抱着刀躺在鬼市前院小憩。只有人坏了鬼市规矩的时候,才会惹得“袁爷”动手。 总去鬼市做买卖的人都知道:袁爷一般不动手,动手则必抽刀,而抽刀必要见了血之后才会收刀入鞘。 对于袁白柳的态度,林家老爷表现得倒是不以为忤。他只是将左手的袖子褪了上去,露出腕上用一条细绳串着的手串。 这条手串上既没有串玉石,也没有串玛瑙,而只是串了两块洁白如玉、方方正正的狍子骨。 此物名曰:喀赤哈。 喀赤哈通常四个一组,一般使用牛羊等动物的膝盖骨制作,多为塞外稚童的玩物。 塞外诸部落的俟斤、头人行军,有时打仗之前也会用它们来占卜,又或者当成军棋来参谋战术。 林家老爷解开手腕上的皮绳,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两块喀赤哈中的一块取了下来,然后又将皮绳仔细地拴好,再重新拉下了袖子。 他把喀赤哈递向袁白柳。 袁白柳将其接了过来,拇指轻轻一弹,喀赤哈就“歘”地一声升起数尺之高。而当它再度落下时,袁白柳已经并拢了五指,令其稳稳落于自己手背之上。 “林老爷,你还剩两次使唤我的机会,你现在确定要用掉一次?” 袁白柳开口问道。 虽然这么说似乎是为林老爷着想,但在说话的同时,止一翻手腕,那枚喀赤哈就从他手背上消失了,不知道被他藏到身上何处。 林家老爷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家三郎含冤惨死,我要你替我去杀尽我的仇人,为我家三郎报仇雪恨!” 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分外狰狞,就好像一头欲择人而噬的饿虎。 对此,袁白柳不由得稍稍感到一丝诧异。当然,堂堂七品武者不可能是被一个老头子给吓到了,他只是对林家老爷的这个要求感到奇怪。 “你家大郎前两日不是被绿眉军的人绑了吗?你用掉一块喀赤哈,我还以为是让我跑一趟,将你那个大儿子给救出来呢。” 袁白柳说这番话的时候脸色颇有些古怪,似是戏谑,又似是有些诘责。 “袁先生,你只要按照在盟约,帮我去斩杀仇人即可。其它的事情,老夫都可以自己来做。” 袁白柳点点头表示同意,随后又道:“你的仇人都有谁,一并说出来吧。” “第一,就是昨夜在冯家赌档里侥幸活下来的那群烂赌鬼,还有二马帮的无赖汉们。没有他们勾搭,我家三郎也不会流连于赌档,我儿死了,他们怎可能活? 第二,我女婿梅利坚已经命县尉翟青去彻查这件纵火案,他保证在我儿下葬前后就能有个结果。我要你把那纵火的奸人全身的皮都剥了,令其活活疼死,以告慰我家三郎的在天之灵。 第三,若是没有那县尉翟青去冯家赌档搅扰,我儿说不定也不会窝在后院里面博戏。而要是那啖狗肠的冯文宇没有开这狗屁赌档,我更不会去那里博戏。所以,翟青和冯文宇,这两人也得给我儿抵命!” 林家老爷一边说,袁白柳一边听。直到他全部讲完,袁白柳才摇了摇头,淡淡说道:“那可不够。” 第54章 丘林往事 林老爷皱了皱眉。“什么不够?” “一块喀赤哈可不够。” 袁白柳平静地回答道。 “无论是二马帮的喽啰,还是放火烧赌档的人,我都可以替你拔刀砍杀。 可杀翟青和冯文宇,和杀那些人不同,这两人可都已经沾了‘官’气儿了。 县尉是官身而非胥吏;儿子在府城当官,他爹冯文宇就是官员亲属。 按大周律法,民杀官,乃是遇赦不赦的‘十恶大罪’之一。 就算这种事出现在地方,相关的文字多半也会载于文书,出现在洛京城的凤台。 没被贵人们看到还则罢了。 要是被人看到,朝廷的刑部一定会一追到底,把整桩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东山城的新丰美酒我还没喝够呢,回敕勒川去喝马奶酒可非吾所愿!” 袁白留这是在讨价还价,林老爷自然也看出来了。 他只是伸出两根手指。 “秋末冬初,我家前往敕勒川袁纥部的商队,所携带茶砖和盐砖比照去岁增加一倍,但交割价仍不变。 你巩固七品武者境界,所需的那份大药,无论还差多少钱才能凑齐,你只管报出来,我会为你足数补齐。 我能给予你的只此二者。 若是你还不愿意干,那就请把那块喀赤哈还与我,你自行离去便是。 就当我没找过你。 而且,自此往后,丘林家和袁纥部的盟约便不再作数。是你打破了我们两部在长生天见证下的友谊。之后两部再要做生意,也没有了往日的一应互惠。” 听了林老爷这番话的前半段,袁白柳自是开心不已。不过当后半段也听完,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了许多。他攥着刀鞘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不断压抑着自己的杀意。 没办法,形势比人强。 袁白柳就算再怎么不愿意,但也得承认林老爷和他祖上几代人确实是草原上少有的人杰,眼光领先了其他部落至少百年。 人家早早就看出,为何大周朝廷的崛起势不可挡。而塞外草原的诸部落,却始终难以凝聚成类似的大一统的势力。 说得简单点就是四个字:物产不丰。 大周的物产丰富,人家能产出的东西多如天上繁星,怎么数也难以数清楚。 而草原诸部落能产出的东西,虽不至于说是屈指可数,但实际也就只有那皮子、牛羊、甘草之类的寥寥十几种罢了。 无论是为了部族繁衍生息,还是单纯为了自己享乐,草原上各部的酋长俟斤都需要想方设法获得来自大周的东西。 他们能想到的法子,归了包堆,不过也仅仅只有两种:抢劫和交易。 而进犯大周境内抢劫掳掠,对于很多小部落来说,其实都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抢的近了,未必能抢到什么值钱的东西;抢的远了,则很有可能将部落的青壮男子全都折在大周境内。 为了均摊风险,草原诸部落往往只有联合到一起,才敢于大举深入大周境内抢劫。 可问题是,在分配战利品的时候,没人愿意吃亏,谁都希望自家人占便宜。 势力弱小的部落加入到这样的部落联盟,即便能抢到了一些东西,回草原的时候大概率也没法带回去。 更何况万一惹急了大周,让朝廷再来上一次出塞之战,草原上那些部落估计又得变成十不存一。 所以,对于小部落来说,获得大周各种物产的最优解,其实还是老老实实进行交易。 而交易之道,则极需要开阔的眼界,和灵光的脑筋。 在绝大多数小部落还在每年等着大周商队带货上门,他们再用自家部落物产以物易物的时候,丘林家的先祖就敏锐意识到,行商或许不只是大周的商人可做,他们的部族其实也可以做得。 于是,几代人之前,林老爷的祖先便以内附杂胡的身份进入了大周。 他们改了姓氏,将“丘林”改成了“林”,几代人之后就变得和大周人氏别无二致。 或许有些草原部落会觉得,丘林部这么做,完全就是舍弃了长生天祝福的不智之举。 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丘林家的先祖清楚,自己部落只是一个男丁不满百的小部落——长生天就算对他们有祝福,这祝福又能多到哪里去? 而阖族内附于大周境内之后,他们不足获得的东西却是之前百倍、千倍…… 甚至犹有过之! 比起大周商人,至少在最初的几代人,草原来林家人肯定更了解那片草原。 他们更清楚各个大小部族到底需要什么物产;他们更清楚草原上的道路怎么走才更安全,更便捷;他们更清楚和各个部族打交道都需要注意什么,都有哪些禁忌。 只是两三代人的努力,林家就从丘林部变为了常州府东山县的一方豪强。他们甚至做到了像最成功的大周商人一样,在大周境内经营起了大规模的粮食生意。 草原上的一个丘林部没了,而大周境内则多了一个林姓的豪族势力。 当然,作为祖传基本盘,林家也还保留着大量对草原的贸易,并且每年也都能因此而收获大量财富。 为了将这条财路攥在手里,林家这几代继承人在尚未束发之前,就会被自己的父亲亲自送往草原行商。 而且,他们这一走往往便是一去经年,非得把过去丘林部在草原上的关系网络全都摸清楚、弄明白才能离开草原,重新返回大周境内的花花世界。 像林老爷他自己,便是十五岁就离开了东山,在草原和大周边境附近一直待到二十五岁才启程返家。 而这也是为什么,或许在其他人面前掩饰得很好,可林老爷那个进士出身、心思足够机敏的女婿梅利坚却总能一眼就瞧出自己岳父老泰山藏在骨子里的、那种纯粹的胡人作派。 青年时期养成的习惯,向来都是很难改的,寻常人一生都会受到青年时期各种遭遇的影响。 同样地,林老爷之所以如此宠爱那个林三郎,也正是由于他青年时期这段在草原上的经历。 和大周的嫡长继承制不同,草原诸部的继承酋长方式,大都是长子析居、幼子守灶。 在林老爷的想法里,粮食生意和兼并土地,其实是到他这代才新拓展出的生意。故而要交给长子来打理。那个林家大郎要出城负责押送粮食,则正是他这种思想的实际体现。 而林家的基本盘,林老爷依旧还认为是前往草原诸部族交易的商队。他一直将其拿在手里,为的就是想要让幼子林家三郎去草原历练一段时间后,再将家业交给他。 虽然因为林老爷过于溺爱,所以林家三郎都已经快二十岁了还未曾出塞,但是他觉得这其实并不算什么太大的问题——他老林家都奋斗了几代人了,自己小儿子多享受享受难道不应该吗? 可林老爷怎么都没想到,草原上的寒风和狼群都还来得及伤害到自己宝贝儿子,东山城里却有人直接刨了他老林家(丘林部)的树根。 所以,他才如此悲痛。 所以,他才如此懊悔。 所以,他才如此想要杀人泄愤。 第55章 民怨 东山衙署,县狱。 赵无咎倚着根木椽,双臂环抱于胸前,看向关在对面囚室中的少年阿吉。 等了好一会儿,确认看管牢狱的节级又押着人去了兵房所在的小院,他这才开口问道:“你阿耶和娘亲出什么事了?” 这一问,少年原本那浑浑噩噩的表情刹那间出现了一丝情绪波动,不过转眼间就他就变回了之前那种木讷模样。 “算了,你不说我也猜到了。”赵无咎轻声道:“想活命,你就点点头,我给你阿吉指一条能活命的法子。 放心,我不是什么滥好人,帮你我也是有所图的——只要你点点头,答应告诉我你是怎么制造的那场爆炸——当然,你不用担心我是套你供述来,因为你可以在确认自己安全之后再跟我讲解分明,” 言罢,稍作等待,见那少年人终于颔首,赵无咎才附身低语,将脱罪之计细细说与阿吉听。 他的计策共分两步骤。 第一,赵无咎让继续让阿吉保持这种被吓坏的模样,继续装傻充愣。 第二,在接受提审的时候,赵无咎让他一口咬定自己是看到高来高去的“神仙人物”,一时害怕才慌不择路地跌入了井中。 至于说,要是审讯中有人追问那“神仙人物”长什么样,赵无咎告诉他一定要说出那“神仙人物”的两点特征——穿着玄色衣服,手里握着把雪亮的横刀。 冯家赌档里活下来的那群烂赌鬼,其中肯定没人知道后院爆炸起火的原因,所以再怎么审讯也得不出个调查方向。 如果不出意外,这帮人对破案没什么帮助,赵无咎猜测他们在受审之后很快就会受到迁怒。 冯家在城内最大的生意没了,二马帮失了人手又赔了钱,冯老爷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林家三郎死于爆炸和大火,此人是县令大人的小舅子和林家老爷的幼子,白发人送黑发人,那位东山首富肯定正琢磨着复仇。 那群没了半点用处的烂赌鬼,就是现成的出气筒,冯、林两家有什么招数多半都会先在他们身上练练手。 而阿吉则因为说出了“神仙人物”这个侦破方向,会被认为还有点用处,所以一时半会儿不会有性命之忧。 有了那“一时半会儿”的喘息,赵无咎寻个时机夤夜再来这县狱一趟,将老古家这根独苗从容带走。 当然,后面这些话他并没有同阿吉和盘托出。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失其身,几事不密则成害。凡欲成事者,须将此字刻在心头。 阿吉很聪明。 听了赵无咎的计策,他虽然疑惑,但是赵无咎不愿讲,他就不去继续刨根问底。 最后,戴着木枷的阿吉只是先努力站直了身体,然后再费力地交手行礼,对着赵无咎深深一拜。 而就在赵无咎受了他这一拜之后不久,节级就再次返回大牢,将阿吉从囚室内带了出来,押送去兵房去接受拷问。 赵无咎之所以会来这县狱,是因为翟青安排他过来镇场子。 冯家赌档遭纵火,林家三郎暴毙,东山县东西两城的富贵之家皆遭巨大变故,承担缉盗捉贼之责的县尉必然是首要责任人。 大火被扑灭后,翟青带着队伍回来,脚刚踏进衙署的门,就和堵在门口的县令梅利坚撞了个正着。梅利坚好一顿数落,翟青不得不当众立下军令状,答应一定会尽快侦破此案,把所有匪徒捉拿归案。 前半夜,众差役对着那唯一剩下的乞头来俊,还有从赌档里抓来的、没来得及跑掉的赌徒,就是一顿严刑拷打。到了后半夜,这些人跟打了鸡血似的,全城出击,大半夜的就跑到那些逃跑的赌徒家里,把人给逮了,连那些当天没去赌档、但以前经常去的潜在嫌犯也没放过。 东山县的县狱被填的满坑满谷,别说看管犯人的节级和狱卒了,就连枷锁和刑具都不够用了。 因此,翟青才会让赵无咎这个“猛将”来这里镇场子,再将所有赌徒按年龄由大到小分好,分批次带到人手更充足的兵房去接受审问和拷打。 又因为人数太多,所以差役们也没法再用之前折腾章鼠儿时用的那种“突地吼”之类的精细活,只能怎么方便怎么来。 翟青的思路是,先从这些人口中打(字面意义上的那种)听到一些人名,看看东山城里到底有哪家哪户被冯家赌档害惨了。然后,通过互相比对,筛选并缩小犯案者的嫌疑范围。 翟青很清楚,短时间内自己根本弄不清冯家赌档着火前那几次如同天雷落地似的爆炸,到底是何缘故。 他也不想去搞懂,他的目标就是抓人。这减轻了分析犯罪手段的难度。毕竟,抓人的时候,着眼于犯罪动机往往才更具效率,而且也与他手下那些捕快和捕手们专业对口。 只是,翟青低估了一件事,那就是被冯家赌档折腾得家破人亡者的数量。 尽管在讯问那些赌徒姓名之时,对于怀恨在心、可能实施如此残暴报复行为的人,他特别添加了“近期”这一限定。 然而,仅一日工夫,县狱中竟然又多了二、三十多户,足足近百名被差役上门拘捕回来的嫌疑人。 这些人都是近几个月来在赌档里输得倾家荡产,不得不卖儿鬻女,甚至直到昨夜赌档被烧成灰烬,家中都没法还上债务。其中不乏因为二马帮的人频频上门逼债,所以闹出了人命的人家。 见到如此情景,哪怕是那些久在衙署任事的老公门,哪怕平素已经被锻炼得铁石心肠,可他们心里也都暗骂那冯文宇真他娘是不当人子。 至于说翟青,这位县尉连骂人都懒得骂了。他已经快要愁疯了,活脱脱就好像一只掉进风箱的老鼠。 一边是豪强的怨气,一边是沸腾的民怨,他感觉到了,自己此时已经到了危急存亡的时刻。 算上最初抓来的赌徒,这一晚上加一百天,他就在东山城抓了接近两百余人! 县丞和负责掌管文书的押司都来找过他了,向其透露了一件只有极少人才知道的事情。 根据户民黄册记载,虽然整个东山县下辖七千余户,人口总计约六万人,但是那是摊到整个县所有治下的土地上。 如果单算东山城,这座县城里只有两千三百余户。而且县城不比聚族而居的乡里,一户人口平均下来能有5、6个人就很多了。因此,在城内居住的百姓数量,往多了算应该也就一万五千人左右。 翟青抓来了两百余人,已经超过城内人数的百一。如果他还要继续抓人拷问,县丞和押司都很担心,这很可能酿成那种不可言说的可怕变故。 与翟青素来交好的、那位主管文书的押司,最后算是推心置腹地跟他撂了一句话:“贤弟切记,正是因为惧怕那样的变故发生,所以古来才会有‘法不责众’的说法啊!” 第56章 猿击剑 听人劝,吃饱饭。 如果不懂得这个道理,翟青也没法在公门之中从捕快一直干到捕头,然后又被擢拔成了县尉。 因此,在县丞和押司离开之后,他立刻叫停了差役们根据赌徒们口供上门抓人的行动。 这不代表他就放弃了破案。 毕竟,他已立下令状,若无法给冯、林两家一个合理的交代,且不说汹涌的民怨反噬,只怕他会先被那两家愤怒的豪强所撕碎。 事实上,他昨夜就已经派出了魏三郎、老六、杜伏等心腹,牢牢监督住了东山城四座城门。 说是监督,其实也就暂时对东山施行单向的封锁:入城可以,可出城却不成。 既然此刻无法继续抓人,那他也只能在继续封锁城门的同时,赶紧为衙署内差役们安排轮班休息。 赵无咎是第一批被放回家的。 一来是因为赵无咎从昨日到今日,已经连轴转了两个白天加一个晚上,属于最为疲惫的那一拨人。 二来是因为翟青觉得赵无咎勇力过人,捕贼时还得需要他出力,所以得让他先去养精蓄锐。 翟青则依旧亲自坐镇衙署,同时,他也只给自己留了刚刚够看管那些被抓之人数目的差役。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也只能把那些被抓来的赌徒和嫌犯,一股脑全都硬性塞进县狱。 而那些些捕手、捕快和牢房里的节级狱卒则都集中在一个地方,这样他们至少能轮番休息片刻。 这样一来,有几间囚室,人们连坐下的地方都不大够。只不过是碍于差役们的弹压,那些人才没爆发严重的肢体冲突。 翟青自己留在兵房值舍。 他倒不是给自己放假偷懒,实际上,他一直在忙着审阅那一沓沓打出来口供。 虽然都被关进县狱,但很多人根本没有作案的嫌疑和时机,翟青准备明天就给这些人交钱走人的机会。 给了他们出狱的机会,翟青这确实是出于良心。但还是得令其交钱“赎买”,因为这是翟青给三班差役们谋取“加班费”的唯一手段。 而且,更关键的还是,东山县狱里根本关不了两百多人。县衙的厨舍也根本无力给这么多张嘴供饭。 饿这些人一天半天还好说,饿上两三天那有可能会死人的。 况且这些人还都身上带伤,聚集在一起弄不好就会滋生疫病。要真是这样,到时候可真就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 综合了以上种种,这才有了翟青决定给一部分人赎买己身的机会,此法亦是他此时的最优解。 灯火如豆,翟青以笔蘸墨,麻利地将一个个“可”字落在一张张口供上面。 虽然他的这手字写得要间架没间架,要结构没结构,但却决定着许多人和许多家庭的命运。 写着写着,翟青就听见衙署外边街道上传来一阵金铁之声,这是巡更的差役们在敲响铙钹。 心里默数着,这位已年过三旬的县尉突然回忆起自己总角之年,爹爹带着他背的一句诗。 不自觉地,翟青就将其轻轻念了出来:“但得平安已为幸,孤灯残火过三更。” 只不过,今夜三更想要但得平安,却是有些难了。 虽然刚才一刹那还在出神,但转眼间翟青就从座位上蹿了起来,因为他听到一些不对劲的声音。 站起来之后,他马上扑向墙边,伸出两手分别抓向挂在值舍墙上的弓韬和箭袋。 因为从昨夜一直忙到今晚,所以翟青还没来得及解下弓弦。 但也得亏如此,他才能抄起弓箭,身形一闪便如疾风般掠进院子。 他目光如炬,紧紧锁定了一个正在衙署房屋脊上飞掠而过的身影,那是一个黑衣蒙面的持剑之人。 翟青张弓搭箭,弓弦紧绷,“咻”的一声,箭矢如闪电般疾驰而去。 然而,那黑衣蒙面人却身形敏捷地侧身一闪,轻易地躲过了这一箭。 未能一箭毕功,翟青接连又射出几箭。只不过,他射出的每一箭都被黑衣蒙面人以惊人的速度和灵活的动作从容避开,那人仿佛早已知晓箭矢的来势。 箭雨在空中交错,气氛紧张到了极点。翟青的额头也渗出汗珠,他瞪大眼睛,不敢有丝毫松懈。那黑衣蒙面人则在箭雨中穿梭,如鬼魅般难以捉摸。 翟青顿时心下骇然,这人绝对是个高手,而不是什么普通夜贼! 突然,黑衣蒙面人一个凌空翻身,剑身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光,直逼翟青的面门。 翟青连忙旋身闪躲,同时抢到那人侧身位置,手中弓弦也再次拉紧,箭锋直指那人腋下——这是翟青家传的射术,也是军中射声高手抵近开弓的绝活——纵然敌人有再好的兜鍪甲胄护身保命,可其腋下部位必然无甲,七步左右,射中即死。 当然,若是敌人已经侵入七步之内,那么一般来说,再好的射手也得抛开弓矢,换刀剑来杀敌。 所以,这一箭,其实也是翟青此战所能射出的最后一箭。 然而,这一箭他,依旧没能射中那黑衣人。 虽然直面锋镝,但那人却是艺高人大胆。翟青弯弓引弦之时,他非但不闪躲,反而还用双手以一阴一阳的古怪姿势握住剑柄,将剑刃垂于腰腹侧面。 然后,他就奋力一拔,剑刃如一道匹练升起,准确无误地迎上了翟青射来的箭矢,羽箭登时被剑刃从中破开,一分为二。 这一剑,妙至毫厘之巅。 而当这扬起的长剑再度落下之时,它已经带着那个黑衣人来到了大惊失色的翟青面前。 这位东山县尉只看见一双明亮的双眼,以及对方那被染成柳叶般翠绿的双眉。 翟青瞪大眼睛叫道:“绿眉贼!” 不过,他仅仅来得及叫出这一声,随即就感觉肩膀一痛,那是长剑刺入他的肩胛所致。 而随着一剑刺入,那个黑衣人另一条胳膊也托臂上举,以“老猿挂印”的姿态,用掌缘狠狠斫中翟青的脖颈侧面。 这下,翟青不仅被打晕,整个人也被一股巨大的推力给推飞至数丈开外,正好被“褪”出了串起其身体的那把长剑。 猿击剑,可不止是猿击剑,还可以是打出的猿击再加上刺出的一剑。 第57章 血狱 “人人都只传东山县尉铁面无私,活脱脱一只‘铁狮子’转世,可又有几人得知人家其实是个如假包换的‘射雕者’。” 给翟青肩上开了一个洞眼,然后又将其击晕,袁白柳心里不由生出一丝感慨了。 对于善射者,作为草原上来的人,难免会生出一些特别的亲切感。 但这并非袁白柳只伤而不杀的理由。 更主要还是因为林老爷已经发话了,要等找出导致其幼子身亡的元凶之后,再杀了翟青和那个冯文宇来泄愤。 “你的命不好,得罪了丘林部那只老狐狸。再多活几日已然幸甚,也算对得起你这手射箭的技艺了。” 解决了翟青,袁白柳便迅速离开了兵房小院,直奔县狱而去。 …… 归家之后,止稍事休息,等到夜半三更时分,祖母和母亲都已安眠,赵无咎蓦地从床榻上醒了过来。 运用起《抟龙九转》第二转的功法,改变了身形,乔装打扮一番之后他便再次溜出家门。 葛巾遮面,短褐穿结,芒鞋履地。 这时的他完全没了平时那气宇轩昂的样子,活脱脱一副流寇模样,甚至还用浆糊往眼眉上贴了两片绿叶。 于无人的街巷中荦荦疾行,赵无咎很快就来到衙署后院墙边,轻轻一跃便翻墙而入。 今天下值回家时,翟青正在分配值班的人手,只点了不到一队人留下来继续坚持一晚。那时赵无咎就决定了,选日不如撞日,今晚就过来劫走古家那个阿吉,兑现承诺,完成契约。 然而,当他刚刚踏足衙署,便不由得心头一紧。 刚刚隔着墙还没闻到,现在翻墙进了衙署,赵无咎立马就嗅到了空气中氤氲的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虽然血腥味并不浓郁,但毕竟是屠户子,他一闻就闻出了血气的新鲜程度。 这也太新鲜了! 折腾了一天一宿,还在值守的差役恐怕都快累趴下了。就算有些差役确实喜欢虐打囚犯以取乐,可现在也绝对没那种心思了。 他们就没那个能力知道吧。 赵无咎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 他的目光紧盯着县狱的方向,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衙署里此时太静了,除了螽斯在诜诜鸣叫之外,赵无咎听不到其它任何声响。 没人在衙署里巡逻,或许还能用差役们偷懒说过去,可是那帮人总不会睡觉都不打呼噜吧? 刚走到县狱所在院子的耳道栅,他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赶紧闪身藏于耳道栅墙边。 顾名思义,所谓的“耳道栅”,其实就是一条狭如耳道的短巷外面设的木栅栏。 这巷子最多只能三人并肩,可两边包夹的砖墙却足足垒至距地面一丈五尺,常人根本无法攀援。 并且,在这条巷子外面还设有了一道厚实的栅栏门,作为分割县狱和衙署内部其它职能建筑群的最后一道关卡。 和很多人想象中不同,各地方官府的囚牢并非是那种地牢形制,而更像是一座座微缩版的“圜城”。 而且,除了狱卒和节级的值舍之外,囚犯所在的囚室也都只有高墙和栅栏,而哪怕一根茅草,一片瓦来遮风挡雨。 外面下小雨,囚室内就成了中雨;外面中雨,囚室内就大雨倾盆…… 总而言之,囚犯被关入牢狱,即便没有差役对其动刑,也得饱受饥馑冻馁之苦。 也正是由于县狱的这种构造,赵无咎来劫阿吉,原本其实也只需要要跃上高墙,以躲开那些呼呼大睡的疲惫往日同僚,然后再进到县狱里面,将那少年吊上高墙,最后带其悄然离去即可。 可当他翻进县衙之后,因为察觉到了异常,所以才稳了一手没有贸然上墙 。 而这,也才让他没有第一时间被那个正在县狱高墙上飞奔纵跃的身影发现。 赵无咎藏在暗处,观察着那人的一举一动,不过他不是用双眼直视,而是尽量用眼角余光“不经意”地扫过那人,心里也没有刻意寻思自己对上那人该如何出手。 因为对方虽然刻意遮掩面容,还换了手里常用的兵刃,但赵无咎已经从其身形体态看出来这人多半是那位“袁爷”。 负责给林家看顾鬼市的高手,肯定不会弱于八品武者,甚至是七品也说不定。 因为同样是七品武者,赵无咎很清楚自己的感知有多么敏锐,所以观察那“袁爷”的时候,他才会如此小心谨慎。 虽然实际上他是小心过头了。 他还是见识不够,不知道并非所有功法都能如《抟龙九转》一样,每转一转就能激发人体产生诸般神异。 袁白柳苦练猿击剑到七品,他从这份功法里领悟的妙用,止于“寄情山林”——非得有巉岩乱石、茂林修竹之类的地利,才能令其将感知能力拓展到最大化。 县衙里又不像鬼市,附近也没有那一大片竹林,袁白柳的感知范围和寻常七品武者差不多,笼罩周身五六十尺就已是极限。 赵无咎没有攀上高墙,而藏身于暗处,袁白柳根本就没发现他的窥视。 但无论怎样,小心无大错。 即便像袁白柳这样有些傲气的人,来这县衙也第一时间去寻到东山县尉翟青——后者是衙署里名义上的最强高手——料理了翟青之后,他才来县狱处理剩下的小杂鱼。 袁白柳如下树的猿猴,从高墙跃入一个个囚室,杀尽囚室内之人便再次跃至墙上。 这种杀戮速度,快得令人咋舌! 他每次纵身跃起进入一间囚室,手中的长剑便宛如闪电般到处游走,剑光闪烁之际,囚室内的人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就已经悄然死去。 被他提在手中的利剑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如臂挥指,每一剑都精准无误地刺入要害部位,让人瞬间失去自己的性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一百三十五,”他心中默数道。 只半盏茶的工夫,连带之前杀死的差役,超过半数被囚禁于县狱的、和林家三郎之死有关之人已被其斩杀殆尽,但袁白柳的眼神依旧毫无波动,就好像那些死去的不是一个个活人,而只是一些蝼蚁或蚍蜉。 他是不知道县狱里死了这么多人,明日天亮消息泄露出去,东山县城会掀起何等风波吗? 他自是知道的。 只不过,袁白柳并不在乎。 反正,他只是按照丘林部和袁纥部的盟约,履行了丘林部族长、那位林老爷提出的请求。 哪怕掀起了风波,而且这风波极有可能席卷到林老爷自己,那又与他袁白柳有何瓜葛? 如果运气好的话,他说不定还能因此而获得一些好处——林老爷手腕上还挂着一颗喀赤哈,他可以用其来要袁白柳再办一桩事情。 而收回四颗喀赤哈之后,袁白柳身为袁纥部族长的长子,就算为生养自己的部族履行完了所有责任。 长生天在上,等他获得了属于自己的全部自由,袁白柳可是很愿意回到敕勒川一趟。 他要去同自己那偏心的父亲和愚蠢的胞弟谈谈,他要将自己这些年学到的大周礼仪诉与他们听听—— 乘祧继嗣,非嫡长不可! 第58章 吾刀利否? 赵无咎不可能知道袁白柳此时的想法,但他却清楚这位“袁爷”是给林家办事的。 他心中不由得暗道:“让人来县衙杀了这般多的人,只为自己幼子报仇,那林老爷怕是真的状若疯魔了!” 只是,林老爷疯不疯和他关系不大,现在他面前只摆着一个问题。 那阿吉救还是不救? 通过窥视,他推算出袁白柳正一个囚室接一个囚室地杀人,不过尚未去到过阿吉被关的那个囚室。 “若是去救人,免不了要与这个高手拼上一拼,风险并不低。而事后的收益,除了能履行信义外,也只是能从那阿吉口中得知,他制作那种爆炸物的法子。可那并非我所必需的东西,其实不是……” 而就在赵无咎心生退意的一瞬间,他又一次感到系统发生了变化,劫数点突然开始激增。 可真正令其感到惊异的是,除了劫数点之外,以往似乎只能用劫数点兑换的运数点,此时竟然也第一次自行开始增长! 一点、两点、三点……系统里面那分外“高冷”的运数点,居然能像劫数点一样跳着脚似地增长,这是赵无咎之前从未料想过的情况。 救不救阿吉,战不战袁爷,对他来说其实都不重要。但系统出现的变化,对赵无咎很重要。 “再好的底牌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用到而准备的,亮了底牌,可挖掘出系统里面隐藏的秘密——这买卖,不会亏!” 正所谓:犹豫就会败北。 瞬间衡量出了得失利弊,赵无咎“噌”地掣出了那把被麻布包着的精钢横刀,这还是他第一次果断出击获得的装备奖励。 刀在手,他的杀意亦如潮水一般,毫不隐讳地向四周荡漾开去。 赵无咎伸手往凸起的墙砖上一借力,随即便如飞燕般跃上高墙。他手中横刀闪烁着寒光,眼神坚定而锐利。刚刚还在县狱这小鱼塘里“翻江倒海”的袁白柳,立刻注意到了他的出现。 没有戏文里“来将何人,可留下姓名”那样的桥段,两个人都是高手,只一对眼就瞧出了端倪。 赵无咎大喝一声,如雷贯耳,身形如疾风般冲向袁白柳,横刀挥舞,带起阵阵破空之声。 袁白柳侧身一闪,剑如游蛇,于号里之间专刺赵无咎要害。 一时间,刀光剑影交错。高墙之上,气氛紧张,战斗激烈。 赵无咎虽然没学过刀法,但他练过一段时间的铁尺,套用里面一些大劈、横挥、顺袖、横扫、撩拨、斜斩之类的招数,每一刀的力气都很足,似乎蕴含着无尽的力量。 袁白柳平时只是拿横刀当武器,来隐藏自己的真正本领,他所练猿击剑一旦寄情于山林之间,出招必定刁钻诡异、灵活多变,并且常常能够克敌机先。 赵无咎用刀一看就是“以势压人”,袁白柳用剑的精髓则在于“后发先至”。 实打实比拼了几下招数,两人都对彼此有了一些了解。反正,袁白柳看出来了,这个突然出现的“流寇”应当是个八品武者,且气力十足。 只不过,他用刀的招式并不巧妙,属于那种大路货色,只是仗着着一身的蛮力才与自己快速抢攻,看起来斗得个旗鼓相当。 “这流寇也蒙着脸,可是眼眉上却贴着两片树叶。”刀剑相击,离得近了,袁白柳很难不注意赵无咎古怪“伪装”。 都是假扮绿眉贼,我还特意用染料染了眉毛,你这人居然直接贴树叶装事儿。 这也忒敷衍了! 好歹是个八品武者,可做事也能不能要点脸,这家伙是个什么来路? 袁白柳明明有几次机会后发先至,不说刺死赵无咎,至少也能令其受创。可就是因为在琢磨赵无咎的根脚,所以他才没能果断施展出猿击剑的克敌击先。 “哼!” 感受到自己的失策,袁白柳马上调整了心态,虽然怀疑眼前这古怪的家伙可能于自己有碍,但他还是决定先刺死对方再考虑其他的问题。 “大不了提着你的脑袋去问林老爷,这东山城里总不能平白无故多一个八品武者,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谁家派来的。” 想到这里,袁白柳立刻凝聚起心神,战斗立刻就进入白热化,赵无咎顿感压力大增。不过,他对此也早有预料。 正如之前说的,他既然知道“犹豫就会败北”这句,难道会不晓得另外那句“果断就会白给”? 赵无咎果断出击是有原因的。 只见,他突然发力,横刀如泰山压卵般劈向袁白柳。袁白柳避其锋芒,顺势一剑刺出,直逼赵无咎胸口。 他俩站在高墙之上,没有办法侧身闪躲,袁白柳料定赵无咎下一招不是用横刀顺势一撩,就是干脆举刀格挡,而那样…… 然而,令袁白柳惊讶的是,赵无咎居然没有抵挡这一招,反而飞速后退,以近乎于逃跑罢手的方式和剑锋拉开了距离。 明明刚刚用的都是一往无前的搏命招式,结果现在居然不想打了? 他在搞什么鬼?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当和我袁白柳动手是去娼馆里打转不成? 袁白柳有着自己的骄傲,登时就被赵无咎的行为激怒了,随即就要挺剑向前。 然而,赵无咎此时却一边向他连连摆手,一边开口对其喊道:“袁爷且慢,是林老爷派我过来的,有一事向您询问……” 听到这话,袁白柳不由得一惊。 他明明已经伪装得很充分了,连眉毛都染绿了,可谁知对方还是道出自己的身份。难不成这人真是那丘林部族长派来的?那老头派了个高手跟着我,是要做甚? 袁白柳心思频频转动,一时间便动了十七八个念头,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动作不由得稍稍慢了半拍。 赵无咎瞅准机会,猛地开口,发出一声如滚滚惊雷般的暴喝。 “……吾刀利否!” 袁白柳当时就以为自己上了当——虽然的确是这样——他认为赵无咎要趁着怒吼扰乱自己心神,再度挥刀攻过来。 于是,他赶紧运剑摆出防守姿态,只要对方一攻,哪怕拼着受点轻伤,几招之内也要将这阴险狡诈之辈刺死在剑下。 只是,就像他这猿击剑也可以拆开变成“猿击”和“剑”,谁规定赵无咎问了句“吾刀利否”就只能用横刀砍杀过来? 袁白柳败就败在没见识上,他压根没见过某种更新版本“剑圣”的风采。 暴喝一声的同时,赵无咎确实提刀摆出来架势,但他另一只手上也多了点东西。 棘轮滑动,燧石摩擦,炮药爆燃。 “砰!” “砰!” “砰!” 三根被绑成一束的铜管里面,低配但药量足够的三颗米涅弹同时激发,由细铁砂组成的弹幕瞬间就糊了袁白柳的一脸。 虽然九品高手便可以练皮,但是相比于赵无咎,这个袁白柳的脸皮确实是薄弱了太多。况且,就算能抵挡刀剑锋刃的熟牛皮,七步之内,难道还能防住子弹破片? 袁白柳的一张脸立刻就像是被千斤铁锤砸中,整张脸都变得血肉模糊。 哪怕因为是七品高手,生命力比寻常人顽强太多,可这也依旧是遭受了重创。 而就在这时,随着一句轻声的“早日往生”,袁白柳突然感觉自己脖子一冷,然后整个人就轻飘飘地升了起来,他尽力睁开眼皮看向头颅下面的身体。 “原来是这种感觉……” 第59章 口里藏锋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 赵无咎诛杀袁白柳不是上来就“七步之内枪又准”,而是拔刀力战,令其先入为主地认为他就是以勇猛刚劲见长的武者。 然后,赵无咎又出其不意地叫破了袁白柳的身份,在其疑神疑鬼的时候,再次出其不意地亮出了“礼、智、信”。 待到胜局已定,赵无咎才讲起了仁义,干脆利索地给了袁白柳一个痛快。 作为武者,袁白柳不是输在技不如人,而是输给了更高屋建瓴的兵法,打了超级逆风局而被一波带走,输得并不算太丢脸。 虽然他那张脸也确实没法看了…… 因为弄出来偌大的响动,所以明明感受到劫数点和运数点出现了大度增长,可赵无咎暂时也顾不上系统加点,而是赶紧在袁白柳身上翻找了一下,拿上他的宝剑,又将其它收获的东西囫囵往装着“礼、智、信”的夹袋里一塞,然后就赶紧沿着高墙跑向关着阿吉的囚室。 此时,县狱里之前还未被袁白柳屠戮的囚室里,其实已经有不少人惊醒过来。 这不仅是因为他们听见了赵无咎和袁白柳兵刃相击声,更是因为最后那三声铳响。 对他们来说,“礼、智、信”的发声,简直就是昨夜冯家赌档里的那可怕爆炸的翻版。 最多声音小一点罢了。 有些人更是吓得狂呼乱喊,想要唤醒那“睡成死猪”的狱卒。每个人都惴惴不安,生怕这县狱接下来就会像昨夜冯家赌档那样墙倒屋塌,大火连营。 好巧不巧,关押阿吉的那个囚室里,便有这么一个大声呼号者。 不仅如此,这人还利用自己长的好舌头,说动了好几个人同室之人一起撞击囚室的栅栏,企图撞破栅栏门逃走。 当赵无咎拎着滴血的横刀从高墙跃下,这才将囚室里几个躁动之人给震慑住了。 赵无咎很快发现了阿吉,这少年此时已经被除去了重枷,正蜷缩在囚室的角落,不过似乎晕了过去。 少年的头上、脸上还有许多拳打脚踢形成的瘀伤——这不大可能是差役们动刑留下的,因为差役审讯犯人时没理由放着现成的刑具却不用,非得动拳脚。 只是在囚室其他人身上扫了一眼,赵无咎也就明白了其中的缘故。 囚室内里的其他人都是昨夜被抓回来的赌徒,也尽是一些成年男子,白天遭受审讯时可没少遭到差役们的大刑伺候。因此,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刑具留下的伤痕,只是或多或少,但却和阿吉身上的伤截然不同。 这些人既没有阿吉那样的年龄优势,又没有赵无咎给出的活命计策,今天一定过得相当难熬。 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也好,说“弱者只会向更弱者挥拳”也罢。反正,回到囚室看见少年人阿吉还好好的,甚至还不用再戴枷锁,而反观他们自己却全都被用了刑。这些人肯定会心生不满,会生出嫉恨。再有别有用心之人一挑拨,这群人很自然地就对阿吉发起了围殴。 赵无咎迅速替阿吉检查了一下,发现这孩子只是晕了过去,应该没什么大碍。 “这倒还真得谢谢他们了。” 赵无咎现在是使用《抟龙九转》的功法对身形作出了伪装,他本来还琢磨着自己顶着这副面孔把阿吉救出去,得再想个什么说法把这件事给圆上,现在却是不需要了。 他把目光投向了囚室内的一人。 就是这人刚刚鼓动别人和自己一起大喊大叫,同时又蛊惑囚室内其他人撞击栅栏。 虽然他身上也有一些受刑的痕迹,但应该只是被抽了一两鞭,囚室里原本只有他受的伤比阿吉轻。 很明显,挑拨众人动手殴打阿吉者,十有八九就是此人。 巧的是,赵无咎也认得此人。于是他马上装出副“大喜过望”的样子,当着所有人的面用“惊喜”的口吻对那人开口道: “你就是来俊,来乞头吧。城外义军的兄弟让我来看看,您受苦了没?那帮缁衣狗真是不当人子,居然让您戴上了腕枷!” 说着话,他挥刀就砍了过去。 “哐当”一声,精钢横刀一下就斩碎了拷住来俊一双手腕的木头枷锁。 看着一脸懵逼的来俊,赵无咎也不多作解释,只是抱了抱拳,然后扭头就走向被打晕过去的阿吉,拎着少年蹿上了高墙。 这一连串事情发生得兔起鹘落,囚室内的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赵无咎的身影就趁着夜色掩映,消失得无影无踪。 等到那些人反应过来,他们似乎是错失了一个除去枷锁、逃出县狱的机会,每个人都追悔莫及,不住地跺脚懊悔。 有个“聪明”人看到被赵无咎砍断腕枷锁的来俊,眼珠一转,立马凑了过去。 “来乞头,刚刚那位高来高去的大侠是个什么来路,他好像自称是城外义军,他是和您有旧的故人?我看他眉毛上贴着两片树叶,这是不是就是那绿……” 这个“聪明人”压低了声音,想要和来俊套套近乎,可他话还没说完,来俊突然就“咯喽”干呕了一声。 那人赶紧关切地问道:“来乞头,您怎么了,无妨吧?” 来俊像是呕出什么东西,一边用手接着,一边向这人摆了摆手,袍袖正好挡在那人脸前。 而等到来俊把胳膊放下,那人也双手攥着脖子,瞪大眼睛,带着三份不甘,三分惊愕,以及全部的恐惧,“噗通”一声就委顿倒地,汩汩鲜血从他手指缝里流了出来。 来俊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间,多了一根寸许长的薄刃刀片,而这根刀片正是他刚刚从嘴巴里呕出来的东西。 “直娘贼的奸人,居然想用言语害我,老子才是干这个的祖师爷!” 来俊愤怒地詈骂着,也不知道是骂心思歹毒的赵无咎,还是在骂刚刚被他划破喉咙的套话者,也有可能兼而有之。 骂完之后,来俊蓦地抬起头,用恶狼似的双眼,将囚室剩下几个人扫视了一圈。 接着,他就扑了上去…… 是夜,东山县狱出了两个脱狱之人。 一个是被高来高去的江湖游侠劫走的,另外一个则是用某种锐器挑开囚室木栅上的大锁,然后十分幸运没有遇到哪怕一名差役阻挡,一路溜出了县狱,最后逾墙逃出东山县衙署的大院。 第60章 肉太岁 砍断来俊的腕枷,赵无咎并非是为了放了他,而是为了害他。 别人都戴枷锁,就他不戴,那他也就成了囚室里的众矢之的,十有八九,他也得像阿吉一样遭到毒打。 县狱里今晚死了这么多人,明日一大早必定大乱,若是一查发现来俊与城外绿眉贼“有交情”,那他来俊就死定了。 可赵无咎没想到,那家伙居然是空空儿出身,口中一直暗衔着枚刀片。腕枷一被斩断,这刀片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时也?命也。 不过,别说赵无咎还不知道这件事,就算是知道了,一时半会儿也没心思追上并料理了这个混蛋。 他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干。 趁着阿吉还没醒来,赵无咎把他一路带回了自家那条小巷,然后将其暂时安置在了王老儒生家里。 虽然王老儒生家里已经被洗劫一空,床榻被褥一件都找不见,但此时已经入了夏,阿吉被安置在这里倒也不妨事。 他检查过了,这少年并无大碍,之所以会晕过去一来确实是遭了殴打,可同样也有心神劳累、饥肠辘辘的缘故。 赵无咎于是去自己家里拿了点吃喝,又用左手写了封短信,一起放到阿吉身边。 此间事了,他立马飞也似地折返回赵家肉铺,直接钻进自己房间,一弹指都不愿多待。 又可以系统加点了! 换好衣裳,变回了本来模样,赵无咎激动得搓了搓手,然后又强逼着自己才冷静了下来。 他打开了系统。 ++ 劫数:1290点 运数:172点 天赋:【长生久视(空置)+】、【趋吉避凶+】、【饕餮胃+】 技艺:【庖丁解牛+】、【抟龙九转+】、【齐谐志怪+】、【铁尺术+】、【枪斗术+】 权柄:【家门柱石】、【众胥佐吏】 ++ 解救了铁匠老古独子阿吉,以兵法战袁白柳并大胜之,赵无咎得到了超过一千的劫数点。 这绝对是一次巨大的收获。 只不过,劫数点收获固然令人欣喜,但更令赵无咎感到激动的则是运数点的自行增长。 之前十几年他都没见过。 而且,足足172点的运数,这个数目甚至超过了他之前十几年一点点用劫数点兑换运数点的总和! 赵无咎不敢保证自己以后过多久才能有类似的机会;同时,他也不能保证以后想要用积攒的劫数点兑换运数点时,会不会因为什么更紧急的升级加点需求而耽搁了。 “时不我待,机不可失。” 想到这,他很干脆地将172点运数,一次性全投入到了天赋栏里的【长生久视】之中。 作为系统里最具“惰性”的一种天赋,【长生久视】十四年来就跟块石头似的,趴在系统天赋栏里从来没发生过变化。 赵无咎此时投入的172个运数点,就好像是一柄大锤,瞬间狠狠砸中了这块顽石。 他甚至感觉,系统的天赋栏似乎都颤动了一下,而【长生久视】这个词条本身则被砸出了一丝丝的罅隙,如大日初升般涌出一道道金光。往日令其无可奈何的“空置”二字,倏尔间便消失了。 这还不算完。 可能是因为点亮【长生久视】需要更多的资源支持,所以系统里的劫数点此时竟然自行开始兑换成一个个的运数点。 而且,每兑换出来一点,系统就自动往【长生久视】这个天赋里增加一点。 见到劫数点一点点地被用掉,赵无咎心都在滴血。不过为了解锁长生久视,他还是把心痛给忍了下来。 当劫数点皆尽消耗完毕,足足又往“长生”天赋里投入了128点运数,系统里的变化才再一次发生。 天赋一栏中,在【饕餮胃】后面,又增加了一个新的天赋—— 【肉太岁】: 地之所载,六合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 安身方能立命,立命才可致长生。以肉身为太岁,其利者广,其益者甚。 血肉速生,断肢再续,无中生有,【肉太岁】妙用非凡,欲长生久视,必需善用之。 宿主既可用【饕餮胃】天赋与之相配,遵“服食之法”以温养己身之【肉太岁】,也可用运数点直接加以升级。临危之时,若有将足量运数点投入此天赋,肉身转瞬即可复原,此实乃保命之不二法门。 注1:【肉太岁】心得,宿主目前阶段仅可血肉速生。断肢再续、无中生有,只能以消耗大量运数点为代价临时获得。 注2:此天赋愈强,自身体魄再生能力愈强,行险保命时投入运数点越少。 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赵无咎仔细研读了系统对【肉太岁】给出的介绍,而且还反复看了好几遍。 因为这天赋真的很强、很重要。 得益于前世的一些认知,他自然明白“超级再生”这个天赋有多么强大——金刚狼和死侍凭什么能当超英独立电影的主角?拥有“超级再生”这个天赋,这一点绝对是重要的加分项。 除了明白【肉太岁】的强大之处,赵无咎在系统给的介绍之中,看出了这个天赋的重要性。 安身方能立命,立命才可致长生。换成更直白地话讲,【肉太岁】其实就是【长生久视】的前置条件。 长生就是活得久,而活得久,难免就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危险。 以大周朝廷治下的百姓为例,活几十年的人一辈子最多也就能遇到一次、两次的天下动乱,可真要是有谁能活到一百多岁,那他们所要经历的动乱次数,至少得三次往上。 劫难加身时无法立命,长生必然也只是一句空谈。可有了【肉太岁】的天赋,在面对长生之路上的各种挑战时,那时的容错率可就高多啦。 想明白这些,赵无咎不由得一阵心旌激荡,喜悦之情已然溢于言表。猛吸了一口气,然后又缓缓吐出,他这才压制住了自己放声大歌的那种冲动。 不过,实话实说,四海九州,寰宇之内,今夜最得意之人,恐怕还真得莫过于他这个屠户子出身的小小胥吏。 第61章 错判 人世间的快乐是定数的。 快乐鲜少增减,但却时不时就会转移。有人得意,则必有人失意。 第二天,昨夜“最得意”的赵无咎前去衙署当值点卯,就正好碰到了那个“最失意”倒霉蛋。 不过,最失意者并非是身受重创,而且被县令老爷解下了“代县尉”职务的翟青。 他最多在失意榜上排名第二,真正的榜一大哥,还得说是梅利坚本人。 因为昨夜县狱里的一场大乱,突然就打乱了这位有志于更进一步(乃至几步)东山县令的心境。 一夜之间死了百余人,而且这些人还都是被人刺死在守卫森严的县狱之中…… 这件事不仅比之前绿眉细作夤夜杀人带来的后果更严重,还让梅利坚变得极度没有安全感。 丑时末,被家中仆人匆匆叫醒,一听到到差役传来的噩耗,他甚至没有第一时间赶回县衙坐镇,而是乘上车马带着妻子儿女,直接奔赴东城老岳父家中避祸。 那位正在给自家幼子守灵的林老爷,看到梅利坚和自己闺女外孙,一开始其实还装的很不错。可是,当其听说县狱里的犯人只死了一半,林老爷就察觉出有点不对劲了。 以林老爷对袁白柳的了解,不过是杀些囚犯,这个七品武者肯定不屑于分批、分次。他肯定会选择毕其功于一役,省得回头还得为猪狗一样的家伙再拔剑一次。 只杀了一半,还留着一半,这说明袁白柳也遇到了麻烦。 而梅利坚吐露的另一个信息,也验证了林老爷的猜测:有犯人看见杀进县狱的是两个人,而且他们还莫名其妙地打了起来,其中一人被另一人用“妖法”夺去了首级。 妖法什么的,林老爷自然是不信的。他只是简单地认为,那多半是袁白柳的剑术展露了些许异象,令那些没什么眼界与见识的囚犯错认。 没错,直到听到这个消息,他还依旧坚定认为是袁白柳夺去了别人的首级——堂堂七品武者,在东山县怎么会被人所杀,只有他杀别人的份。 因此,他也就顺理成章地认为,那位袁纥俟斤之所以只杀了一半囚犯,就是因为此战消耗了一些精力,稳妥起见,所以才先行离开了县狱。 他当时就拉住了梅利坚的手。 “贤婿不必惊惶,攘外必先安内,你将丽娘和孩子们先安置在我家里,保证不会出问题……”林老爷和梅利坚虚以逶迤起来。 也恰恰是因为如此,从惊惶之中渐渐缓过味的梅利坚,才开始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岳丈老泰山什么时候这样大方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孽。 梅利坚的智慧慢慢夺回了高地。 他马上装作感激涕零,跟着老丈人一起虚以逶迤,采用熬老头战术一直聊到了鸡鸣时分,他成功把老丈人耗至榻上呼呼大睡。 接着,这位东山县令才顶着红眼圈,带着几个仆从,一路乘车急匆匆地从林家赶到了县衙。 到了县衙之后,在一怒之下将县尉翟青罢免之前,他也才从后者口中得知了和翟青交手并轻易将其击伤的贼人是城外绿眉贼的消息,而且那人还是个高手。 此外,他还看到了实证。 差役们在处理县狱里尸体的时候,从里面拣出来了袁白柳那具身首异处的尸体。 因为被铁砂喷了个正着,所以人头的长相的确看不出是谁,不过袁白柳染出来的那对绿眉依旧很好辨别。 他要也像赵无咎那样只是贴两片树叶糊弄事,估计也就没接下来的事情了。 梅利坚仔细打量了一会儿袁白柳的尸体,然后又皱着眉头对身边的差役说道。 “扒了这人的裤子!” 差役们皆不明所以,不过他们还是遵照县令老爷的命令除去了袁白柳的裤子。 梅利坚这回是真忍着恶心再一次凑了上去,细细打量起袁白柳那两条长着黑毛的长腿,着眼点主要在其大腿内侧和两个腿弯。 “大腿内侧有茧子,腿弯稍稍有些罗圈,这都是从小就长在马背上的证据!” 原来,梅利坚刚刚就是看出,袁白柳用来染眉毛的染料应该是螺钿。 有诗云:螺钿妆成翡翠光。 这东西价格相当不菲,要是那祸乱郡县的绿眉贼都用螺钿来染绿眉,那也就别制备什么军械了,买染料的钱都不够。 所以,袁白柳的精心伪装,在梅利坚这样心思细腻同时也吃过见过的人眼里,反而是最大的破绽。 人一旦起了疑心,势必就会产生“自圆其说”的想法。用得起起螺钿染眉,梅利坚有理由怀疑,这人是来自豪奢之家,又或者是被豪奢之家里派出来的刺客。 他很难不去怀疑自己的岳丈,谁让那位林老爷是东山县的首富呢? 而他之所以要除去袁白柳的裤子,其实也是要寻求一个答案,可结果还真就很凑巧地印证上了:袁白柳双腿的特点,确实是草原上长大胡人才常有的身体特征。 再联想到林老爷杂胡后裔的身份,梅利坚马上就推断出了身首分离的“无面”剑客,就是林老爷家里的武装力量。 这一点,他确实猜对了。 而且,他也基本猜到林老爷派人这里杀人,多半是因为要泄愤。 不过,他想不清楚林老爷派来的人为何会被杀,杀了他的人又是谁? 事情又变成了一团乱麻。 “按翟青的说法,这个死掉的胡人用剑高手能轻易伤了他,至少说明对方的武艺在翟青之上,也就是至少是八品或更强。 这样一来,基本就可以排除掉冯文宇和二马帮的可能性。虽然冯文宇的儿子据说是七品高手,但他本人最多不过八品,二马帮里更不可能有那样的强人。 狱里有犯人说,来的两人都是绿眉贼,只不过是一个杀了一个。被杀的这个是我那岳丈派出来的冒牌货,那个将其枭首的高手会不会就是绿眉贼里的真正高手?” 平心而论,能推测出这些结论,梅利坚其实已经很强了,只可惜由于他知道的信息并不全面,所以纵然颇有智计,但他的推测还是与真相差了一点点。 有时候,“一点点”意味着可容忍的“误差”;但也有些时候 ,“一点点”就变成了不该存在的“错误”。 因为人一旦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很有可能就会跟着做出错误的决定。 第62章 出城 自行脑补,最为致命。 城内有一绿眉贼大高手,这个念头一经出现,就在梅利坚脑子里难以抹去。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对的。 绿眉贼和他岳丈林老爷子最近闹翻了,还扣押了后者的长子、他的那位便宜大舅哥。 接着,对方还把商队管事放回来,让其带回来一条实实在在的威胁—— 如果想要林家大郎活命,那就只能配合他们,在绿眉军攻城时帮忙打开东山县的城门。 当时他梅利坚也在场,听得那叫个清清楚楚。虽然他并不认为林老爷真会如此,但绿眉军欲攻东山这个消息却做不得假。 鉴于人家之前就往城里安排过细作,现在再派一个高手进来就也很合理。 而一个高手能做的事情就很多了,既可以在军队攻城时在城内里应外合,也可刺杀城内主官以动摇军心。 “嘶——!” 梅利坚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接着,他又不由自主地看了眼地上那具身首分离的尸体,只觉着自己的脖颈也跟着有点疼。 “那个高手昨夜来县衙行凶,目标恐怕并非是被杀的这人,而是我这个东山县主官!只不过,他可能因为看到了林家派来这人伪装了绿眉,所以才与其发生了冲突,将其枭首。” 想到这一层,梅利坚立刻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因为要真跟他想的一样,那昨夜他还真是全赖祖先保佑,这才大半夜没来县衙而是跑去林家避祸。 可就算他这段时间一直躲在林家,敌在暗我在明,那他还是随时有被人刺杀的危险。 况且,林老爷现如今只剩一个儿子了,派出来的一个武者又被绿眉的高手杀了——那老商贾万一权衡之下觉得降了绿眉才更划算,他梅利坚当时就得变成被关在门里的狗,又或者是被放上案板的鱼肉! 他又思考一下,自己现在要不要联合一下那个冯文宇以自保。不过,一想到绿眉贼之前安排进城内的细作是走了谁的门路,梅利坚马上掐死了自己的这个念头。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现在就好像一只掉进风箱的老鼠。 虽然颇有些万念俱灰,但是梅利坚还是咬着牙,用在洛京城出仕的美好愿景不断自我激励着。 最后,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不能坐以待毙,我得出城!哪怕城外并不安全,可也比城里这种不知何时就会被杀的情况强上一些。只要能顺利进入备贼军的营盘,大军在侧,这条命多半就保住了!” 想到这,他赶紧抬起头,看向今天一大早就被召来的各个差役。 现下这盗贼四起的年景,像他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要是孤身出城,多半走不完去县城和备贼军营盘之间那几里道路,半道就得崩殂。 他是需要人保护,可东山城的勇壮不是在林家,就是姓冯。而护送他出城这件事,无论林还是冯,他都不敢透露半点风。 那么可供他选择的护卫,算来算去,也就是此时眼前的这群差役了。 如果翟青没受伤,那梅利坚肯定会让这个县衙内的“第一高手”、大名鼎鼎的“铁狮子”送自己一趟。 可翟青昨夜先是被刺了一剑,又被打了一掌,受了重伤,行动不便。而且,他刚一到县衙,盛怒之下便当众将其一撸到底。两项相加,就算翟青提出要送他,梅利坚也不敢让他护送。 所以,梅利坚现在只能“矬子里拔将军”,单凭眼缘,挑选几个差役送自己去备贼军的营盘。 而这样一来,便没有任何意外,赵无咎自然而然就因为块头而被县令老爷选作了护卫。 …… 梅利坚身着一袭粗布衣裳,腰上挂着个算囊,头上戴着一顶斗笠,骑着一匹老驴代步,俨然一个小商贾的样子。 他身旁的几个缁衣捕手也纷纷换上了短袍芒鞋,肩上扛着扁担,乍一看就像是力巴或者长随。 一行人脚步匆匆,经西门出了东山县城,又穿过一片遍布茅草棚屋的附郭,这才看到了真正的乡野。 所谓附郭,就是依附城池而建的居民区。只不过,盖在这里的房屋全都没什么规划,而且全都于城墙保护圈之外。 一到战时,只要有敌军攻城,势必会拆除附郭的建筑物来制作攻城器械。故而根据大周律令,州府郡县的附郭均不能有砖石建筑,居于附郭者只能盖一些茅草棚屋来庇护自己和家人。若是到了需要坚清壁野的紧急时刻,官府只要放一把火,就能将这地方全部烧成白地。 虽然梅利坚觉得打扮成小商贾,自己已然足够自轻自贱、足够小心谨慎,但是在经过附郭的时候,他们的衣着打扮还是与周围那些真正的穷人有着很大的区别。 “读书把自己都读傻了吧,各个都有衣裳、鞋子穿,还有老驴代步,这算哪门子的小商贾?” 走在最前头的赵无咎,一边走在众人前头带路,心里一边吐槽梅利坚让他们做的这些乔装打扮。 事实上,如若不去花心思找来这些行头,止一路走到城外备贼军营盘,几里路的距离半个多时辰也早就能走到了。可谁让人家是县令老爷,而且还非得坚持如此呢? 甚至,为了唬弄赵无咎替自己卖命,这位老爷还随口封了他一个“前军捕快”的职务。这波操作属实是在欺负人家年纪小,以为人家没什么见识了。 不过,赵无咎也依旧装得“感激涕零”,差点纳头就拜。而一当上这“前军捕快”,他直接就一溜烟似地跑出前头一二里地,把骑驴的县令和其他人远远甩在了后面。 因为往日鲜少有出城的机会,所以对于东山城外的世界,赵无咎就算有一些印象也都是道听途说来的。 好不容易出一趟城,他自然要借机自己好好看上一看,万一日后有用得上这份见识的地方呢? 从梅利坚的一系列反应,赵无咎隐隐推断出来,绿眉贼军最近就可能对东山城有所动作。 虽然不大可能,但如果真有城墙被贼人攻破的那么一天,他如果带着祖母、母亲离开东山,多少也能从今日所见之中得到些裨益。 官道都通向哪里,山川河流的走势,哪里有人烟可以去补充物资、交换情报,哪里的地形方便躲避追兵…… 这些东西哪怕一时无法全部记住,可亲眼看上一看,多少也能有所印象。这种惠而不费的事情 ,赵无咎向来的态度都是多多益善,力所能及随手便做了。 第63章 侧目 赵无咎是个“小人物”,行于夏日的乡野之中,只觉处处可爱,一山一水皆是学问,一草一木也可卒读。 而有些从洛京城出来的“大人物”,在感受东山县这穷乡僻壤的风土时 ,他们得出的看法和赵无咎相比,不说是针锋相对吧,也可以说得上是南辕北辙。 哪怕坐在铺着毡毯,四壁雕花的香樟车里,喝着避暑的薄荷茵陈美酒,两位身着直裾华服的贵公子亦觉得此时暑气蒸腾,天气热得他们好不难熬。 “大兄,咱们这样直接入城,而不先接手东山县的备贼军,真的好吗?” 一个体态微胖,身材敦实的青年,抓着块樱桃毕罗(注:也即饆饠,饆饠需油煎而成,里面的馅料以肉为主,但有时也会有水果)一边往嘴里送,一边问道。 只不过,别看他说是这样说,可实际无论是脸上的表情,还是心里面真正想的,他其实也是一点没把这件事当回事。 因为他和他的兄长上辈子可能积够了德,所以这辈子托生在郑家,还是主家的长房嫡出,生来就能骑大马,坐大车。 更始元年,新帝登基大婚迎娶的皇后就是郑家贵女。而那位小名“大车”的郑家贵女,则正是此时乘着香樟大车的、两位贵公子的亲姑母。 但是,如果仅将郑家看作一个“家凭女贵”的外戚家族,那绝对是小觑了郑家。 陉阳郑氏,天下闻名。 这是一个在大周建立之前,就已然传承了数百年的世家大族,而在大周建立后郑氏更是跻身门阀之列。 已经连续四代人,郑家主枝均有族人在朝堂上坐过那“三公九卿”的高位,故而郑家又被世人称为“四世三公”。 “阿楠,难道领兵打仗,就一定想要去和那帮厮杀汉同吃同住?” 如果说刚刚提问的贵公子郑楠还仅仅是体态微胖,那回答他话的大兄郑櫎(guǎng)那可就真的是头大如斗、腰合十围,仅仅卧在车中就像一座小小的肉山。 “往日在国子学里读书,咱们都学过《六韬》,习过那《素书》,古之名将打仗讲究的就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 咱们兄弟或许比不过那些古之名将,但决胜于几十里之外总该可以吧? 更何况,咱们此番对手——那些所谓的“绿眉贼”,不过就是些没见过世面的田舍郎、泥腿子罢了。 你我是郑家子,是洛京贵少,剿灭一群燕雀宵小还要亲冒矢石,这不让世人笑话吗?” 这兄弟二人在香樟车内肆意聊天,毫不避讳前头有个人正在为他俩驾着车。 因为那人不仅是他俩的国子学同窗,还是投靠于郑家门阀的汝阳士族子弟,是郑家未来家臣的重要人选。 郑家长辈之所以派他来给郑櫎、郑楠驾车,就是因为要考校他的才能,以及让他给两兄弟保驾护航的。 他没有穿什么直裾华服,而是一身的素白色的短袍,看起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白身”。 只有上前伸手摸一摸,看一看,才能察觉到此人这身行头和普通人“白身”的不同之处。 它的用料是正儿八经白缭绫,而并非什么白棉布,近处看还能看见织物里面的暗纹。 有诗云:缭绫何所似?不似罗绡与纨绮,应似山前明月,四十五尺瀑布泉。 用此物制成的衣物,最是能祛暑除热。只不过,一卷白缭绫轻易就能卖出上好蜀锦十数倍的价格,别说穿了,非家资巨万者就连见都没有见过。 只不过,驾车的这少年似乎对这种昂贵的布料毫不在乎。他不仅十分浪费地将其制成了一件乡野村夫穿的短袍,此时将其穿在身上还背靠着香樟车的车架,用上面雕刻出种种明暗花纹蹭着自己后背来解痒按摩。 “噫!吁嚱!毕罗有馅,不敷于皮。”他一边挥动手里的长鞭,策动鞭梢驱赶着拉车的两匹马,一边在心里编排应景的小曲儿以自娱自乐。 而就在这时,郑楠从推开了车架的门,从香樟车里探出半个身子说道:“仲达,来饮些酒水解解渴!” 这个郑家嫡子手里提着个酒壶,可是他却忘了拿酒杯出来。 不过,那个叫“仲达”的御者却好似没有察觉,交手行礼,随后便从对方手里接过那个酒壶。 咕咚、咕咚、咕咚…… 他竟然“带瓶吹”! 一仰脖,满饮了好几大口薄荷茵陈酒,直到仅剩的几滴残酒实在倒不出来,他才将酒壶重新还给了郑楠。 这人有些意犹未尽地用舌头舔了舔嘴唇,然后又用袖口擦了擦嘴巴,丝毫不心疼绿色的酒液将昂贵的布料染上了颜色。 “仲达善饮!” 郑楠连连叫好,又掂了掂酒壶,发现里面的薄荷茵陈酒真的见了底,不禁赞道:“天下慷慨之士,又有几人能如我家‘司马’,谈笑间畅饮一壶美酒而不见醉态?” 他这里说的“司马”,其实就是个文字游戏。“司马”既是掌管武事的官职,应了他们此行常州目的;除此之外,“司马”还是那个御者的姓。 仲达只是名,驾车之人的姓名全称,叫作——司!马!仲!达! 一听郑楠的夸奖,司马仲达的脸“腾”地就变红了,就像是酒劲上头,又像是受到这等夸奖而不好意思。 他一边用袖口掩面,一边低下头,口中连连道:“哪里,哪里,楠公子过誉了。仲达真就只是馋酒了,进了东山城,可得好好畅饮一番。” 等到郑楠拖着肥硕的身躯爬进车内,再度阖上车门,司马仲达那一对眼睛才从袖口上露了出来。 “薄荷茵陈酒。呵呵。既无郎官清的爽利,又不如葡萄美酒醇厚,明明陈旧得让人作呕,还非得画蛇添足地加上薄荷,想要徒增几分冷冽,实乃画蛇添足的典范。劣酒,真他娘的的难以入喉。” 他重新扭过身子,坐正之后将肩膀舒舒服服地倚靠在了香车雕壁上面,专心架起了马车。 车轮辚辚,行了几百步,司马仲达突然看见路上有一行人。那人不仅身材异常高大,行为举止让他感到颇为好奇。因为他看到一路走一路四处张望,时不时还走几步蹲下身子,伸手去抓起地上的土壤细细捻过。 等到香车在那人身边经过时,司马仲达不由自主地侧目看向正蹲在地上捻土的那怪人,结果却与那人正好来了个四目相对。 “嘶!” 司马仲达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看面相还只是一个少年,可竟然就生得恁般高大,若是等他长大岂不又是一古之巨毋霸。” (注:“巨无霸”就是翻译时引用了巨毋霸。他是如今大山东地区人,是古代比较可信的一个巨人,实打实两米多高。虽志向击胡,但结果却成为王莽内战的前驱,下落不详。) 第64章 狂飙 大周是有一些交通规定的,总结起来就九个字: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 而且,这九个字所代表的规则,默认是优先度依次递增。 不过,对于“酒驾”什么的,大周朝廷迄今还没有一条法令加以约束。 当那辆华贵的大马车从自己身边经过,赵无咎灵敏的鼻子远远就嗅到了一股浓浓酒气。 正在亲手感受东山附近土质和粒度的他,一抬头,随即就看见驾车的一个青年也正带着好奇的目光朝自己张望。 好家伙,赵无咎不由得心道:这驾车之人的不仅喝了大酒,而且还不看路! 搁这儿作死呢! 心有所想,脸上必有所映——哪怕神色再怎么如常,可是眼神却从来不会瞒住一个人真实意动。 虽然赵无咎也算是喜怒不形于色,但他的水平,最多也就只能在东山县城的这个小舞台上拿“小金人”。 毕竟,无论是穿越前和穿越后,他都也没地方去学那种名为“表演”的专业技术。 只不过,他不没机会去学习这门技术,不代表别人也没有。 出生就是士族,弱冠之年就被送去洛京求学,整日在世家大族和门阀贵胄之间打转的司马仲达,在揣度人心方面,妥妥就是一个天赋、机会,以及个人努力三才俱备的绝顶高手。 而且,他除了善“演”,更擅长“看”。他的那双眼睛,除了鹰视狼顾的表象,更具备罕见的识人之明。 他一眼就从赵无咎眼里,看到出一句话:你吃枣药丸。 司马仲达眨了眨眼皮,确认自己绝对没有看错。那颗被国子学的夫子们乃至祭酒大人都称赞过的聪慧大脑,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些疑惑。 这人为什么这么想?这人凭什么这么想?以及更重要地,这人是不是要干什么? 思接千载,心游万仞。 聪明人就是这样的,很多时候,他们都会从一件小事继而想到其它一连串的事情。 不过,司马仲达是聪明人中的聪明人。遇到想不通的事情,他不像东山县令梅利坚那样喜欢自行脑补,然后说是“果决”,但其实却写作“盲目”地作出决定。 心里生出疑惑和警惕,他没有想着去寻赵无咎立马“问”个分明。 虽然他有着一名七品武者的实力——没错,这个二十还不到的年轻士族子弟,别看常年不是在国子学求学,就是与自己那些同学交游冶行,可暗中仍旧抽出足够的时间勤练他司马家传的《龟元功》。更殊为可贵的则是,他暗中习武,几乎每日不辍。若以年龄论,像他这样岁数的七品武者,绝对也当得一句天赋异禀。 而除了一直隐藏着实力的自己,他还从种种蛛丝马迹判断出,郑家绝对还派了一名实力未知的供奉,一路跟随护送。 别看赵无咎的个子生得如熊罴般可怖,可论及手中暗藏的底牌,司马仲达绝对是不虚的。 但就算如此他也没想过以此为恃,更没有停下车去拷问赵无咎的眼神问题。 他只是默默提起十二万分警惕。 接着,他就“蹭”地一下从香樟车那宽敞舒适的御位上站起身来,双腿微微分开,稳稳地扎下一个标准而坚实的马步。 与此同时,他那双原本就充满力量感的大手,紧紧握住了用于操纵两匹健马的缰绳。 此刻,他全身紧绷如弦,蓄势待发,仿佛一头隐于冢中随时准备出击的恶虎。 司马仲达紧紧握着缰绳,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阡陌。突然,伴随着一阵“哕哕”马嘶声,一队骑手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的视线内。 他们身披轻甲,手持长矛,马蹄飞扬间,撞开了周围阡陌里因为无人耕种而长出来的、高高的野草。 司马仲达暗道一声“不妙”。 他看出来了:这些骑手之前一直都埋伏在远处,并且还人衔枚、马勒口,保持着静默守候的姿态。 “这是一队精锐突骑!” 司马仲达向来不喜欢弄险。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就算对方是来纳头便拜——那也得等他们站到东山县城墙上,居高临下、依险而立的时候再接见这些人。 于是,他猛地一抖缰绳,然后用手里的马鞭狠狠一抽两匹马的臀部。 香樟车开始在道路上狂飙起来,车轮飞转,不时溅起泥石,车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断裂。 而令司马仲达感到不安的情况发生了。香樟车一提速,那些骑手也策动胯下的战马,快速贴了过来。 这下,司马仲达心里就笃定了:“这伙突骑就是冲郑家这两个公子来的,不可能是偶然路过此地的盗匪。” 同时,他也在庆幸:“还好我警醒得足够早,隔着很远就发现了这伙人的踪影。此地距离东山县城不过二三里路,驾车虽然比骑马要慢,但拉着这辆香樟车的是两匹精挑细选出来的健马,所以……” 司马仲达回头瞥了眼背后的车架,他刚刚建立起的自我安慰,转瞬间就如同朽木般不堪一击,被自己轻易地推翻了。 毕竟,载着两头“猪一样”似的乘客,这辆两马力的香樟车再快又能快到哪里去呢? 一想到如果将这两头猪交待在这,自己之前的投资可就全都打水漂了,司马仲达顿时三分惊惧、七分酒意一齐激发,即便穿着祛暑佳品的白缭绫衣衫,他也依旧汗如雨下。 马车在狂奔中摇晃不定,仿佛随时可能倾覆。司马仲达没有爱惜马力,用马鞭很抽马臀,拼命向前冲去。而那股突骑则如同旋风一般,紧紧跟随,不断缩小与马车的距离。 在这惊心动魄的追逐中,时间仿佛凝固了。司马仲达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他知道,稍有不慎,自己便会满盘皆输。所以,前路纵然崎岖,可此时的他也唯有狂飙而已。 车轮滚滚,带起一阵风尘。 突然,他看到前方有一队行脚的商贩,其中有个领头者还骑着一头大公驴。 然而,司马仲达并没有丝毫减速或避让的意思,而是驾着香樟车径直冲了过去。 见此情景,商贩们纷纷向道路两边避让,只是那大公驴受到了惊吓,突然发狂,四处乱窜,还尥着蹶子 商贩们惊恐万分,试图控制驴子,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侧骑在大公驴上的人被甩了下来,“噗通”一声就跌落在了路中心。 而还没等他爬起来,疾驰而至的香樟车便无情地从其身上轧了过去,沉闷的撞击声响起,鲜血四溅。 那人的胸腹部位,被车辙压出一道血肉模糊的痕迹,倒在血泊之中,再也没有了生机。 撞死了人,可司马仲达却丝毫没有停留,反而还挥动马鞭压榨着马力,继续狂奔而去,只留下了惨不忍睹的现场和一群不知所措的“商贩”们。 第65章 坚壁清野 司马仲达驾车绝尘而去,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越是用果决的方式保护了车上的两位公子,就越是能保住了自己和家族的未来。 因为这是他的本分。 虽然给两头猪当门客,绝非他所愿,但司马仲达拿不准现在有没有人在看着自己。 毕竟,他之前就觉察到了,陉阳郑氏在暗中派了高手在护卫着郑櫎、郑楠一路东行。 而这伙突然出现、身份不明的突骑都已经开始追击了,郑家的那个高手竟然没有出面阻敌,这多少有点说不过去。 那人不可能因畏惧而逃跑。 像郑家这样的数百年世家,近几十年还成功跻身门阀之列,家中一定不缺阴养的死士。那些人随时可以为主家送命。郑氏嫡子遇险受辱之时,郑家的死士又岂会惜命? “除非人家是想要考验一下我,查验一下成色,看看适不适合给他郑家当狗、当奴婢。” 想到这里,司马仲达眼里不由得闪过一抹狠戾之色。他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马鞭再次狠狠地抽打在马臀上,马儿吃痛,发出一声长嘶,速度再次提升。 此时,司马仲达的心中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怜悯和迟疑,他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将这辆香樟车安全地驶入东山县城。他的眼神变得冷酷,如同冰封的湖面,没有了一丝波澜。 追在后面的突骑越来越近,再追一会儿,他们估计就能用长矛碰到香樟车的车厢了。 “这伙追兵还好不是胡人的弓骑,又或者北境边疆的精锐突骑,”司马仲达想道:“这些骑手虽然既会骑马,又懂得伏击,但应该没有经过军阵里的骑兵操练,底色多半还是盗匪……” 或许确实和习练了多年《龟元功》有关,司马仲达十分善于隐忍。危急之时,他很擅长使用一些恰到好处的心理安慰,让大脑重新恢复冷静。 只不过,在这距东山县城最后几里的道路上,他善用的这手绝活居然再一次的折戟。 隔着数百步,站在车辕上驾车的司马仲达,抬眼便看到了依东山县城而建造的附郭。 庐舍连绵,道路竭蹶,这句话就是对东山县附郭道路的最好诠释。 司马仲达不是没见过附郭。只不过,因为常年久居于洛京那样的繁华都市,而这一路东行也都尽是挑选州府大城落脚,所以他真就对这种在小小县城之外的居民聚落没什么概念。 等他真的亲眼看见了,再想绕路而行也来不及了。 而就这一刻,司马仲达随即便显露出了除了善于隐忍之外,自己其它一些性格特质。 隔着很远的距离,他就站起身,对着东山附郭的行人大声喊道:“有贼人迫近,意欲扫荡劫掠,汝等速速归家避祸!” “有贼人迫近”是实话。 而且,正策马扬鞭追击他这辆香樟车的骑队,就是他这句话的实证。 只不过,那队突骑只有二十余众。想要扫荡和劫掠如此规模附郭,不能说是完全不可能,但也只能说不怎么现实——那队突骑杀人放火可以,可二十多人又能带走多少东西,附郭又有什么财货可供其劫掠? 而最后那句“速速归家避祸”,则更是那种看似“为你好”式的谎话。 真要有贼人来附郭烧杀抢掠,此地居民最好的选择,其实不是赶紧躲入自家的草庐窝棚。明明不远处就是东山县城,趁着城门未关闭,赶紧冲进城内才最有可能保全住自己的性命。 但问题是东山附郭内的道路本就又窄又破,人们要是都往城里一跑,这条路说不定当时就会堵死。或许走路还能通过,可想驾车通过就绝无可能了。 所以,趁着大部分人的脑筋转不过弯,很大可能会习惯性盲从的时候,司马仲达就又一次行了欺骗之举。 越多的人跑回家关起门户,附郭里的小道不也就相对越好走了? 至于说那些回家回得慢的,或者因为稍微有些经验,所以开始往东山城方向跑的行人,司马仲达也根本不在乎。他避也不避,十分干脆地继续驱策马匹加速狂奔。挡在路上的行人及时往两旁躲开了马车,那是他们的本分或者说运气。而那些躲不开被撞死、碾死的,则是他们自己的命数。 甚至,为了给追击的马队添点堵,在驱车前行的同时,司马仲达竟然还想出来一条计策。 香樟车之所以被称为“香樟”,就是因为它的车厢周围始终被香气环绕。而它的车厢之所以会被香气环绕,则是因为在车架上方,一左一右,分别悬着一个由精铜铸造的熏炉。 这种熏炉上下分为两层,上面一层放置用郁金、樟脑、苏合、笃耨、茉莉油之类名贵香料做出来的芸香,下面一层放上些禁烧的雪花炭。 只要保持炭火始终阴烧,熏炉里的芸香一经焙烤便会升腾起一团浓香。这样一来,香樟车行车之时,整车都会被香气缭绕。周围之人必然会被这股香气吸引,向车驾投来羡慕的目光,而洛京的贵人们则最是喜欢这种备受瞩目的调调。 司马仲达此时驾驭的香樟车上,两尊熏炉下面的炭火还在阴烧! 他一手拉着缰绳,用另一只手从挂钩上摘下熏炉,也不顾其价值几何,扬手便将它们分别扔到路边不知谁人家的两座茅草屋的屋顶上。 这几日东山县附近都没下雨,茅草是干的。雪花炭从熏炉里滚落出来,顷刻间便引燃了茅屋。而又因为附郭民居与民居之间挨得很紧密,一处起火,火势很容易就会向四周蔓延。 待司马仲达驾着香樟车冲出附郭时,其后已然形成一条“火龙”。 屋主人匆忙冲出门欲要救火,则正好就阻拦了正在追击的突骑。骑手们以长矛驱刺良久,方得以继续前进。然而此时,东山附郭之火已彻底燃起,条条火蛇连成一片,处处皆为起火点。 见事已不可为,骑队之中的发号施令者也只能作罢,悻悻然下达了一道命令:“撤退!” 第66章 灭口 驾车奔驰数里,撞死者七八;故意引火,既阻击追兵,又顺便替东山县城搞了次“坚壁清野”,可同样也致使数百户人家的庐舍被焚毁,死难者人数逾百人之多。 一将功成万骨枯。 司马仲达短短几里路上所做的一切,虽然还配不上这句评价,但其所行、所致也隐隐暗合了这句话的真意。 不过,如何评价他,此时不是赵无咎此时要首先考虑的事情,他现在急需考虑的是如何去处理爆发在车祸现场的争议。 “回去,我们还能有命在?” 一名差役如丧考妣地说道。 他这句话道几个人的共同心声。 他们要护送县令老爷去那备贼军的营盘,谁能想到眼看都走了一半路了,梅县令居然被一辆疾驰的大车给压死在路中心。 虽然那辆肇事的“大车”十分显眼,而且其飞驰的方向是往东山县城去的,如果进了城,这群差役有信心很快将其找出来。 但他们也同样看见有一队穿着打扮像是乱匪,可是骑马狂奔时却显露出精锐气势的突骑在追着那辆处处透着豪奢的“大车”,在经过他们的时候,那队骑手甚至连停下都没停下,直接就纵马踏过梅县令的尸身继续向前面的“大车”追了过去。 那辆车和后面骑手之间有什么仇怨,这些差役们一概不知,不过只要不傻就能想明白:两方人马都是他们惹不起的。 这样一来,别说那个驾车的肇事者会不会被骑队追上抓走或者杀死,就算他们在东山城里找到肇事者又能怎么样? 上去就抓人? 那妥妥是得了失心疯。 而他们如果什么都做不了,仅仅把梅县令拼凑拼凑,用兜子给带回县城。用不了多久,等上面的人查下来,黑锅十有八九也得由他们这群小小的胥吏来背。 这时,有人干脆提议道:“直娘贼!回城已然无望,倒不如索性投奔城外那支绿眉义军!俺也有所耳闻,加入义军皆为兄弟,可纵情饮酒、肆意吃肉,金银过称分!” 然而,话刚出口便有人驳斥道:“不可,我全家皆在城中,我媳妇日前才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况且,咱们皆在城内安家立业,若投身贼军,家中老小谁来照料?” 随即又有两人附和此言论。 而提议投军之人,以进城后必会受惩为由,指责他们目光短浅。 一时之间,几名差役争论得面红耳赤,大有一言不合就动手开打之势。 赵无咎一看情况不对,当机立开口道:“稍安勿躁!当务之急是先把梅县令的尸首收敛一下,再慢慢商议对策。” 有些人同意他的看法,这些人基本上和他一样铁定要回城里的,因为一家老小都在东山,根本割舍不下。 可也有人摇摆不定。 “埋在哪儿呢?这四周都是旷野,若是被野兽啃食了,我们岂不是罪加一等?” 说话之人,是最开始那个提议投奔绿眉的差役,他马上又阴阳怪气道:“我们几个弟兄可不像你,在翟头儿边上叔叔伯伯的叫,没两天就被混了个知世郎的名号。 姓翟的被撸成白身,转头你又得了这死鬼县令的提拔,做了个前军捕快。 他想得倒是挺好,让你赵无咎去前头探路,可你又探回来什么?那么大一辆大车横冲直撞过来,后面还跟着马队,你连通知大伙一声都没通知,那姓梅的提拔你算是倒了血霉,连个囫囵死法都没混上!” 赵无咎用冷冽的目光看向此人,不过旋即便将目光移向远方。隔着几里路,升腾而起的浓烟就映入赵无咎眼帘,而稍稍一估算,他也就算出起火的位置正是之前路过的那片附郭,那是一片形似棚户区的地方。 “不好,这肯定是绿眉义军攻城了!兄弟们,这时要是不去投效,等到东山被义军攻破,城里的亲眷可真就没……” 那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却想带着兄弟们投靠绿眉贼的家伙又开始了蛊惑。 不过,赵无咎这回没等他说完,便伸出手抓住了此人的脸庞。 他单臂用力,一下子就将其拽离了地面。那人还想要挣扎怒骂,其他几名差役也想要劝赵无咎不要动手,可马上这些人就都说不出话了。 “嗖、嗖、嗖——” 矢如蝗,声裂帛。 七八名身上缠绕着一些草杆、藤萝之类伪装物的武士,突然间从撂了荒的田野中钻了出来,拨开了身前碍事的蒿草和野禾,持着步弩就对赵无咎等人展开了一轮疾射。 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赵无咎知道任何的犹豫和迟疑都可能导致致命的错误。他用力拽起那名提议投奔绿眉义军的差役,将其作为人肉盾牌,左突右支,将射向自己等人的箭矢皆尽挡落。 “你们若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做!”赵无咎的声音冰冷而坚定,趁着那队绿衣武士重新装填,他对剩下的差役们下达了命令:“拿起武器,钻进‘青纱帐’中,冲杀一次,然后再迂回返城。” 差役们各个心中惶恐,赵无咎一威压,他们就纷纷拿起了自己此时找到的武器。 然而,他们的武器不是扁担,就是解腕尖刀之类的东西。因为听了那梅利坚的安排,所以出城时皆乔装打扮成行脚商的样子,没有带上什么趁手的家伙什。 当然,就算他们手里拿着平常用惯了的铁尺和铁链,这时候也多半不怎么顶用。 赵无咎可是看得很清楚,袭击他们的这伙人别看人数不多,可手里用的可都是步弩! 能用步弩,而且身上还穿着“吉利服”的队伍,又怎么会是寻常的匪徒? “但是,观这帮人的行为举止,多半也不是官军,反而更像传闻里高门大族家中阴养的死士。” 赵无咎得出了一个猜测。 而有了这个猜测作为假设,他也很难不去联想那辆因为被一队突骑追击,所以狂奔疾驰撞死了梅县令的香樟大车,以及那个满身酒气的驾车者。 这队弩手,难道和那辆大车的车主有什么关联不成?若是如此,他们为何不速速去护卫被马队追杀的主人,反而要将被他们家主人酒驾轧死之人的苦主置于死地…… 这是什么奇葩脑回路? 第67章 失策 赵无咎想不通,是因为他两世为人皆非高门大族,所以不知道“虚名”能有何用。 陉阳郑氏嫡子的车驾碾死一商贾,就如同碾死一蝼蚁,此话诚然。 但是,做这种事就好比去勾栏听曲,最好还是得避着点别人的眼睛。 当然,如果实在没能避开,补救的法子也有,只要能让看见的人自己把眼睛闭上就成。 作为百年大族,郑家自然也有专门负责让人闭眼睛的人手,比如袭杀赵无咎他们的这队弩手。 只不过,他们遇到了赵无咎。 在用一具人肉盾牌挡住了突然射向自己等人的弩箭之后,赵无咎果断组织起那群差点被吓破胆的差役,见其稍稍有了一战的勇气,便马上下达了命令。 接着,他就把那具已经被射成“刺猬”的差役尸体远远掷了出去,砸向了那队正重新装填箭矢的弩手。 “向死!乞活!” 大吼一声过后,赵无咎便拿着一根扁担,身先士卒地冲进了青纱帐中。 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距离东山城足足有好几里。此时如果径直掉头,那队弩手只需衔尾追击,便能从容点射死除了赵无咎之外的所有人。 所以,就算是想撤也不能沿着路傻乎乎地逃跑,得找有遮挡的路线迂回后撤。 而除了迂回撤退之外,赵无咎还觉得,他自己十分有必要带着剩下的几人先反冲那队弩手一波。 首先,钻进青纱帐迂回,其实也不过是逃跑之举。虽比沿大路逃窜,被敌方轻易射死的结局要好一些,但估计结果也不会好上太多,最多只有一两人能与赵无咎一同活着回城罢了。 其次,一旦选择迂回后撤,他便再无机会组织起这群人。 就如同遭遇猛兽追击,人人皆知,只需比同伴跑得快即可。而赵无咎恰恰又需要组织这些人,为他办一件事情——他刚刚看得很清楚,在朝他们射击时,那队弩手其实并没表现出先后或从属关系。 这说明,他们肯定有一个队正或者说首领,此人正隐匿在不知何处。 如果赵无咎之前猜测是对的,这队弩手是高门大族阴养的私兵死士(事实也确实如此)的话,那够资格统领他们的人,也绝不可能是什么小喽啰。 那人现在并未露面,可能是出于对他们这帮“商贾”打扮差役的不屑,也可能那人天生就很阴险。 赵无咎更倾向于后一种。 他很笃定,那人现在肯定就在附近猫着,监督并掌控着战局的走势。 赵无咎一旦逃跑时展露出自己的些许不凡,那人说不定就会亲自下场出手了。 与其之后一个人去遭遇未知的偷袭,倒不如趁现在还能组织起那些差役,让他们和自己一起来承受。 此外,赵无咎这么做,也并非是毫无仁义可言。毕竟,即使是被当作“钓饵”利用了一回,但这些差役今日能幸免于难的可能性,确实也比赵无咎听任他们自行逃跑要高很多。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赵无咎之所以敢于施计,其真正的七品武者实力便是他的底气与底牌。 就这样,在赵无咎的带动下,所有差役全都脑子一热,抄起“武器”就冲进了道路旁边的田野里面。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借着开始时那股心气,这帮差役冲得很快,而且边跑还边大声呼喊、大声叱骂,以增胆气。 随着他们逐渐接近弩手的位置,紧张的气氛几乎凝固,因为眼尖的人已经看见那批弩手中已经有人完成了装填,重新抬起了步弩开始瞄准。 “冲啊!向死!乞活!” 赵无咎再次大喝,然后再次冲到了最前面。其它几个差役也被他的这股悍勇之气所激励,纷纷紧随其后,他们手中的扁担和尖刀虽然简陋,但在这一刻却成为了他们最坚实的依靠。 而那些弩手们,显然没有预料到赵无咎他们会发起反击,真到了拼命的时候,说一点都不惊慌那绝对是假话。但他们毕竟训练有素,最先完成复装的弩手,立刻将步弩对准了赵无咎。 然而,赵无咎比那些人更快。 “给我死来!” 随着一声爆喝,他竟然将手里的扁担当作投矛,“倏”地一声就掷到一名弩手的面门之前——就是这人第一个想要用弩箭射赵无咎——自然而然,也就遭遇到了针对。 这一击的力道之大,不仅令扁担一端直接爆裂,被击中那名弩手的脸面也都被捣成了一团糨糊。 同伴的惨死刺激到了旁人。 心头大骇之下,十几个弩手竟然纷纷都随手丢下了手中的步弩,赶紧拔出了腰间悬挂的刀剑御敌。 这其实相当不明智。 因为除了赵无咎之外,其它几个差役压根没能冲到他们身前。而且,距离还不远不近,抬起步弩只需一轮齐射,就能将其皆尽射毙。可他们却亲手把这次轻易全歼敌人的机会放跑了。 冲入敌阵,瞬息之间,赵无咎便一拳砸碎了又一弩手的梗嗓,并且顺手抢过那人的腰刀。 其它几名差役这时也才堪堪赶到,趁着赵无咎为其打开的局面,用扁担和尖刀之类的武器和那些弩手们开始了肉搏。 但不得不承认,即便有着赵无咎悍勇在前,可一来那些弩手们其实并非庸手,二来他们拿着的刀剑也比扁担和尖刀之类的要更适合拼杀。 所以,只是碰撞了一个照面,刚刚被鼓起勇气拼命的差役就倒下三四个人。 反观那队疑似高门大族私兵的弩手,除了被赵无咎所杀的几人之外,就只有一人被几个差役用小刀捅死。 不过值得肯定的则是,作为“饵”,这些差役的使命确实是完成了—— “竖子不足与谋!” 随着一声文邹邹的怒叱,一个身着青衿,头戴进贤冠,一手握着竹卷,一手按着腰间佩剑的老者终于从漫漫“青纱帐”里走了出来。 虽然这人是一儒者打扮,但当此人一出现,赵无咎就感觉到了一种莫大的压力。 系统里的那个【趋利避害】天赋,此时竟然破天荒地向他疯狂示警。 “坏了,”他心里咯噔一下,“这人绝对比之前碰到的那个袁爷强上许多,至少应该一个六品的武者,甚至更强一些?” 第68章 儒者? 儒者的出现,仿佛给这片血腥的战场带来了一股清流。 他的动作优雅而从容,就连出剑时的动作,仿佛也合乎某种礼教制度。 “君子以文会友,以武会敌。” 儒者轻声吟诵,手中的剑却如同游龙般灵动,一剑刺出,登时便有一名差役应声而倒。 赵无咎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因为那名倒地差役,距离那名倒地的儒者,两者之间至少隔着七八步之遥。 “这是什么功法,是内力,剑气,还是别的什么东西?”赵无咎完全无法理解自己看到的场景,穷其想象,也只是想到了一些前世小说之中看到的内容。 此刻,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而这股压力则来自于未知。 他心里跟明镜似地。眼前的这个儒者,绝对是他目前见过的最强者,没有之一的那种。 “君子不器,以道为器。” 儒者的声音再次响起,剑光一闪,又一名差役倒了下去。不过,这一回那儒者倒是没有用“剑气”伤人,而纯粹就是用其手中那把颇具古意的长剑,将那个差役从当中一分为二剖成了两瓣。 赵无咎的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不安。因为他觉得就算自己已经觉醒了天赋【肉太岁】,应该也没办法在身体被一分为二之后幸存下来。 他突然理解了,为何上一世看网文时,那些书里为何有那么多“苟”道前辈穿越者。 赵无咎的脑筋开始飞速运转,一边对那些围攻自己的弩手开始虚以应对,一边开始在想辙了。 “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儒者的声音再次响起,剑光如同闪电般划过,除了赵无咎之外,最后一名差役倒在了地上。 赵无咎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君子以义为上。” 那儒者催命似的声音再次响起,只不过,这回他出剑的对象就轮到赵无咎了。 剑锋虽未加身,但是赵无咎立刻感觉自己仿佛背负上了重于泰山般的重担,四肢百骸都被束缚得死死的。 就好像是他正在和一个人在进行辩论,明明没有任何论据作支撑,可对方就是随便说了条纲领似的结论,赵无咎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己辩无可辩。仿佛他只要一反对,就会变成一个千夫所指的罪人。 这感觉真的很不好过。 不过,看到赵无咎没有倒地,那个儒者眼眸里顿时便闪过一道精光。 “君子以勇为德。” 他这回用剑直接劈向赵无咎的胸口,如同从九天倾泻而下的天河,古意盎然的长剑一下子就砸中赵无咎的胸口。即便赵无咎手里还拿着一把抢来的横刀,可愣是没想起举起它来挡上一挡。 “轰!”一声巨响,赵无咎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扁担胸前传来,他那壮硕的身体立刻就像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儒者的身影缓缓走向赵无咎,手中的长剑的宽厚的剑脊上滴着鲜血——他刚刚是用剑脊拍的,而非用锋刃直接剖开赵无咎的胸腹。 “君子以诚为贵。” 儒者的剑尖直指赵无咎的咽喉。 赵无咎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仿佛自己被某种樊笼所束缚,只能乖乖授首…… 才怪!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在感受到剑尖刺破自己喉咙油皮的同时,赵无咎猛地一口气讲出了这么一句。 那个儒者的长剑顿住了。 “汝知止否?” 听了这句话,赵无咎连忙把手里的横刀扔到一旁。反正拿着它暂时也打不过对方,扔了也没什么区别。 如此,那个儒者这才收剑入鞘。 “回城之后,谨言慎行。”他只是给赵无咎留下这么一句话,然后便带着剩余的弩手离开了此地。 在离开的时候,这些人还将那些差役、弩手以及道路上梅利坚的尸体,连同地上散落的弩箭和兵刃等物一同带走,似乎想要抹除掉此地发生过的一切痕迹,只是留了赵无咎的一条性命。 劫后余生,此等境遇,赵无咎尚属首次,系统内的劫数点亦骤增。然则,即便瞬间获数百劫数点之奖励,此时的他却无太多兴奋与喜悦。 他在田埂上坐了片刻。 而就在这时,一头大公驴竟然摇着脑袋,晃着腚,从青纱帐里慢悠悠地钻了出来。 刚刚发生搏杀的时候,这只被那梅利坚骑着赶脚的牲口没人看管,吓得第一时间就钻进了道路旁边那长势惊人的草窠。 赵无咎看了眼这畜生,想了想,开口说了句话:“但得平安已为幸。” 昂嗯——昂嗯—— 大公驴叫唤了两声,似乎也是在表达它对赵无咎话的认可。 然而,看着这头大公驴那悠哉悠哉的模样,赵无咎没来由地就联想起刚刚那个儒者。 他脑子里突然蹦出个想法:“要不,今晚上吃一顿驴肉火烧?” 只不过,想与做之间,通常存在一定差距。口舌尚未沾到驴肉火烧,牵着那头大公驴回城的路上,赵无咎的眼、鼻、耳就先见识到了真正的“火烧”场景。 短短半个时辰,东山县城的附郭就被烧成一片焦土。 这地方原本盖的不是茅草屋,就是那种窝棚,着火之后根本不怎么禁烧。火舌舔舐过后,留下的只有一地的焦炭和号哭不已的人群。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烟熏味和燃烧后的焦糊味,混杂着泥土和草木灰的苦涩,在这片焦土有一两百步开外经过,赵无咎也能感受到火场辐射出来的残余热力。 风中偶尔会卷起的尘埃,是那些曾经温暖的家园最后的遗物,它们在空中旋舞,最终无力地归于大地。 在这片废墟之中,许许多多人的哭喊声此起彼伏,他们的悲痛和无助在空气中回荡。 老人的哀嚎、妇女的啜泣、孩子们的尖叫,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人间炼狱般的画卷。 这些人有的失去了家园,有的失去了亲人,甚至有些人连尸体都未能找到…… 但此时此刻,他们也只能一边哭嚎,一边在灰烬中尽量寻找着一些自己能用上的东西。 当赵无咎牵着大公驴绕过这一大片焦土,一言不发地埋头默默走入城门下的阴影时,他好巧不巧地在此碰见了一个正准备出城的“熟人”—— 冯二十七。 第69章 奉先入城 冯二十七,何许人也? 他就是那个上赵家肉铺收靖安费时,被赵无咎打掉整整一口牙齿的二马帮混混头目,也是那个东城冯老爷的本家亲戚。 有道是:祸兮福所倚。 虽然被打成了“没牙佬”,但也正因为如此,前一段时间一直养伤的他才没被牵连进“郑二虎被杀”、“冯家赌档被焚”这两件十分要命的祸事里。 然而,当冯家的势力接连受损,手下变得几无人可用之时,就算伤的再重,只要还能喘气,这个冯二十七也得出来干活。 如果不是在看见赵无咎的第一眼,冯二十七就吓得顿住了脚步,变得畏葸不前。赵无咎多半也不会仔细搭眼,瞧一瞧他这个肩上用三角巾挂着断手的青面兽。 不过,虽然认出这人是冯二十七,但赵无咎也只是瞅了他一眼,就牵着驴继续穿过了城门洞。 二马帮的一个小喽啰眼珠一转,偷偷凑上前来,对着背部紧贴城墙才立住身子的老大悄声附耳道:“二十七郎,那人是否就是那缁衣獒?” 背地里,二马帮的混混通常都管衙署内的差役叫“缁衣狗”,可他们最近却都把赵无咎唤作“缁衣獒”。 就在这时,医学奇迹发生了! 冯二十七竟然猛地抬起了断手,一把就捂住了那个不长眼货色的嘴。 可不敢胡说! 直等到赵无咎走远,冯二十七才把手放了下来。那个小喽啰则因为口鼻被捂住,所以好悬没被憋死过去。 冯二十七那个疼啊,疼得都不愿动手打罚手下出去,而只是恶狠狠瞪了那人一眼。 缓了一口气,他才开口说道:“都给我把嘴闭严实了,跟老子出城去收附郭那帮穷鬼的靖安费。冯老爷现如今火气可很大,要是下次要交的数目凑不足,咱们可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跟着他的几个手下皆神色讪讪,纷纷表示:老大就是英明。 可就算冯二十七再怎么“英明”,一炷香过后,等他重新带人往城内走的时候,他和他的那帮手下也无可避免地变得神色麻木僵硬,如同一具具行尸走肉一般,机械地往城内挪着步子。 “完了,祸事了,这回真的要出大祸了!”冯二十七满脑子就只剩这一句话,而且还在不断循环往复。 别看二马帮的人员构成尽是一些浮浪子、无赖汉,可好歹也算是东山县城的坐地户。 虽然他们肯定不懂什么叫作“可持续性竭泽而渔”,但是在鱼肉城里城外东山百姓的时候,没有足够的利益驱使,他们也不会每次都去行那破家灭门的勾当。 比起为了阻拦十几骑的突骑就果断放火的司马仲达,二马帮这些混混的“凶狠毒辣”就像是一个笑话。 就好比小巫见大巫,二者从来就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人物。 而且,说来也好笑,此次出城别说收上靖安费了,冯二十七还因为遇上了一个阖家被烧死、独余老翁一人得活的七舅姥爷,所以把出城时身上带着的几十枚大钱全都赔了出去。 他现在满脑子都在琢磨,自己该如何和冯老爷求饶,求求那本家的长辈饶了自己这回办事不力。 毕竟,那城外的景象实在太惨了,二马帮的帮众里面也有很多人的亲戚住在城外附郭。 看着那一堆堆的焦土灰烬,还有从废墟里伸出来的那令人头皮发麻、不敢细想的焦黑之物,跟冯二十七一起出城的那群喽啰不仅有人暗自垂泪,闻见空气里那种怪异味道,有人甚至直接就弯腰大吐特吐。 不过,冯二十七还不清楚:此时,冯老爷已经顾不上靖安费,因为那只不过是一些散碎银钱。 真正大富大贵的机会已然出现,而且极有有可能即将落到他冯家头上。 唯一的问题就是,人世间每一场富贵的背后,老天爷肯定也一定会为其早早标好了价钱。 而这位冯老爷,平生最不喜的事情便莫过于,“付钱”和“加钱”。 此时,在冯家后院的马厩里,冯老爷和一个人站在一处,两人正在不停细细交谈着。 站在冯老爷身前那人,身高比冯文宇高出半头,面如傅粉,唇若涂朱。虽然只是穿着身马倌的衣服,但是脚下踏着的却是一双粉底皂靴。 “吾儿奉先,你所领的那份令旨……真是由那位贵人亲口说的,而且有无留下凭证?” 没错,这个让冯文宇背着所有人私下交谈之人,正是他的亲儿子。 冯奉先今日突然返家,则是为了给老父亲带来一个消息。而因为这个消息太过机密,所以他才不得不乔装打扮成下人的样子,再偷偷回到估衣巷的家中。 听了父亲的质疑,冯奉先虽然感到有些不耐,但还是压下性子交手行礼道:“父亲,此事绝无差错,玄撼将军在与我交代此事时,常州府裴刺史也在场作为见证,是这二人与我在暗室之中面授的机宜。 只是因此事干系甚多,所以并无文字留书。不过,裴刺史为我写了一份信,借着‘番上’轮值的机会,举荐我前往洛京入骁骑卫为队正,他当场加盖了别驾的大印,火漆封口,当天便交给马驿送往洛京。” 冯文宇这才点了点头,然后又开口问道:“那位裴刺史,可是河东裴氏?” “正是。”冯奉先恭敬地回答道。 冯文宇脸上露出满意之色,他深知河东裴氏四个字的影响力。若是能与之搭上关系,冯家的未来可谓一片光明。 “好!好!”冯文宇连声道好,“此事若成,我冯家定能更进一步,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冯奉先微微皱眉,提醒道:“父亲,莫要高兴过早才是。 虽有裴刺史的引荐,但是最终能否进入骁骑卫,还要看咱们冯家是否能将两位贵人交托的差事办好。 郑家那两位,现下已然上了戏台,咱们必须得能够将这场‘郭郎戏’演好。”(注释2) 冯文宇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精明,“我自然明白。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切不可操之过急。你且将要调派的人手,以及所需资费报与我听。” 第70章 伽蓝问策 日上三竿,常州刺史裴鲤才刚刚从睡榻上醒来,又喝了一碗下人奉上的鲫鱼汤,这才缓过劲来。 放下空碗,裴鲤不由得感慨了地摇了摇头,说道:“匆匆岁月,从来不饶人半分。” 昨晚宴饮,郎官清和羊羔酒轮番来过,三巡未到,已过知天命之年的他就败下阵来。 而宴会主人,那位刚至而立之年的玄撼将军,自始至终与众宾客把酒言欢,据说宴后还无需他人的搀扶,亦能纵身一跃跨上那匹新得的特勒骠,前往折冲府大营,把例行巡营事务干完。 喝了醒酒汤,裴鲤倚靠着榻上的软囊看了会儿书,觉得脑袋彻底清醒了这才起身。 “来人,更衣。” 裴鲤吩咐了一声。 很快就有仆僮步入卧房,伺候他穿上了直裾长衫和十方鞋,又为其头上戴了顶硬角的幞头。而只瞧这身打扮就能看出来,这位裴刺史并不是想要去衙署正堂处理公务,反而更像是要去丛林寺庙礼佛求缘。 事实也的确如此。 裴鲤一个人从后门离开了刺史府,骑了匹枣色的良驹,一路打马向西,不多时便来到了常州府城里香火最旺盛的玉佛寺。 进庙烧香,他同样走的是后门。而不像那些虔信居士们似地,进门就先去参拜大雄宝殿。 进了寺庙之后,裴鲤照例先乐捐了一些布施,然后便在知客僧的热情带领下,一路来到了大香客才能踏足的庙后小院,享受着寺庙为其奉上的一顿斋饭。 清粥、小菜、豆腐,裴鲤吃得就好像是在吃什么美味珍馐一样,那叫一个细嚼慢咽。 而用过了斋饭,知客僧人也被裴鲤打发离开了,他这才放下碗就走向小院里单独为那间厨舍。 “嘎吱”一声,推开了厨舍的门扉,裴鲤就看见一个身材佝偻的老厨子仍守在灶台边上,正在用长柄的汤勺小心翼翼地在锅里搅拌着,似乎还在整治着什么菜肴。 “杨公,还忙着呢?” 那身材佝偻的老人回头看了裴鲤一眼,只是“呵呵”一笑,却也不回答什么。然后,他就又扭过头继续搅拌起锅里的羹汤,时不时还会用勺子舀起一点,尝尝滋味。 见状,裴鲤也不恼怒,而是直接干脆地说出了此次前来玉佛寺的因由。 “昨日酉时,飞鸽来报,郑櫎、郑楠二人已于昨日未时进入了东山县城。” 听裴鲤讲完,那个被其称为“杨公”的老头点了点头,然后总算是开口了。 不过,他口中说出来的第一句却是:“熬了这么久,这汤才算是刚刚入了点味道。” 裴里就站在厨舍门前耐心听着,连门都没进去,仿佛是在向先生求学问道的弟子一般。 而说完这第一且唯一与“汤”有关的话,接下来,那位杨公说的也随即进入了正题。 “羡泉。” 杨公以表字称呼裴鲤,这是与裴鲤极为亲近的人才知道的表字。 “你和我那痴儿玄撼以三州之地作为棋盘,以那些绿眉小贼作珍珑生死题,邀请郑家人入局一试,可想过……如果你们这盘棋下输了该怎么办?” 面对质疑,裴鲤斩钉截地回答道:“我等此举上顺天意,下应民心,岂有不成之理?” 他之所以会这么说,弦外之音其实还有一个大背景需要补充: 自更始元年,郑家女以姿容侍天子,郑家一应外戚便逐渐盘踞于朝堂之上。 去年春天,郑家女诞下皇子,天子欣喜之下抱着那小婴儿上朝,并且对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当众说了一句‘此子竟类朕至此’。 群臣皆震怖不已。 于是当即谏言天子,说万万不可行那废长立幼、废嫡立庶的倒行逆施之举,可随即就有三人被暴怒的天子斩首,遭贬谪者更多达十数人。 而裴鲤正是那十数人之一。 他从原本四品的尚书左丞、少府监、领户部侍郎职,被贬来了常州府,当了一个度支使。 后经累功,再加上家世煊赫,数年之后又升迁成了常州刺史,官职也晋升回了四品。 但区区一个州刺史,无论是权柄还是前途,又怎能比得上有着“储相”之称的尚书左丞? “呵呵。” 听到裴鲤的这个回答,杨公轻轻一笑而不置可否。 接着,他又开口道:“既然羡泉执意如此,那老夫便与你分析分析这天下大势,之后再授你三策。至于说最后如何选取,就由你和玄撼自行定夺。” 裴鲤连忙俯首作揖:“鲤谨受教。” “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也不会认为,圣人欲换太子仅仅因为过于宠溺那郑家女生的小子吧? 你不用回答和表态,这答案就由老夫替你说了。 他主要还是因为担心储君已年近而立,可能会威胁到自己的权柄,所以才想行那废立之举。 而既然要换储君,最好的选择自然就是郑家女生的儿子,仅仅因为那小子最年幼。 不过,即便再怎么想立幼子为太子,可圣人也得考虑自己大行之后那小子能否撑起天下这座大厦。 年纪越小,皇帝就越得依靠两类人——少了二两肉的内侍和外戚——来把持朝政,抑制权臣。 内侍的问题,我不清楚当今圣人有没有后手,不过外戚这方面…… 郑家那一家子虽然富贵了好几百年,但也仅仅是比一般人家富贵一些罢了,至少他们肯定就不如我杨家,也不如你们裴家——朝堂内外,天下九州,比郑家有能力、更尊贵的门阀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若是郑家女生的小子,日后真成了这天下之主,郑家真有能力辅弼其治理天下吗? 圣人必须去考虑这个问题。 而郑家的人也必须要倾其全力,不放过一切机会地向圣人和天下人证明,他家有这个资格和手腕。 所以当你们摆出了珍珑棋局,郑家无论知不知道对手是谁都要欣然受邀,以身入局。 而且,郑家唯一的胜法便是速胜、大胜,如果拖延得太久又或者险胜,那其实也算是他们告负。 你和玄撼应该也料到这一点,所以才敢布置下这盘棋,并且对于己方最后能获胜有着足够的信心。 毕竟,你们的‘胜’,比郑家要容易得多——只需要让他家的嫡子不断出丑即可——哪怕在郑家的支持下,那两头猪子十有八九最后能平定绿眉贼叛乱。 可是,他们一旦被试出成色平平,那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和圣人就难免产生一些想法:郑家的嫡子都这样了,其族内其他人岂不更加不堪?他们会觉得,这个家族恐难托付大事。 羡泉,我说的对不对?” 第71章 杨公啖汤 在常州地盘上对裴鲤当面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语,如果换做旁人,这位常州刺史一定将那人当即诛灭。 可说出这番话的人是杨公,情况自然也要另当别论了,因为就算裴鲤也不敢在这位真大佬面前造次。 杨公者,姓杨,单名一个诛。 只挑他最要紧的身份来讲:此人乃弘农杨氏族长;司空、太子太傅开府仪同三司、大行台领吏部尚书事;上柱国,授爵越公,食邑三万户。 昨夜邀请裴鲤等人夜宴的杨玄撼,便是这位杨公的长子,也是裴鲤现如今最有力的支持者。 不过,除了裴鲤等极少数的人之外,世人皆以为这位杨公早在更始元年就因病去世了。 他“去世”的当天,圣人直接从中书省发出敕命,为其在洛京城外设立祭棚。 不仅如此,天子还换上了素服,携文武百官一齐出城祭拜。 而在杨玄撼扶灵回乡的路上,各州府主官更是皆率众出城,执子侄礼祭祀此公。 所以,哪怕这位杨公改头换面,在常州府一座寺庙里当上了为香客们整治斋饭的老厨子,可作为常州刺史的裴鲤在其面前,也依旧要恪守下对上、卑对尊的礼仪。 这其中,既有礼不可废的缘故,但更多还是出于畏惧。 虎老威犹在。 而像极了一头冢中之虎的杨诛,则更是殊为可怖。 “羡泉啊。” 杨诛将手里的长柄汤勺放到灶台上,背着手,转身面对着裴鲤。后者此时虽然是站着躬身作揖,但实际上,他头上戴的幞头已经能碰到厨舍的门槛了。 “现在你和玄撼动赢面虽然大,可想要彻底奠定胜局,最好还是要在三个‘气眼’上提前落子。 其一,调动绿眉贼首葛修礼,或诱之以利,或用之以间,或恫之以势,让其放弃与常州折冲府兵虚耗,尽快将目光投向郑家二豚子所在的东山城。 其二,郑家此时的势力,不在洛京,就在陉阳。而他们之所以敢于派遣两名嫡子来常州东山城入局,必是提前在此地设置了‘武库’、‘敖仓’,只要瓦解了这些布置,那两个郑家子再想有所作为可就难了。 其三,是最简单也最直接挫败郑家的办法,不过却是一个下策。 你们只需要想办法剪除郑家子的护卫,让那两兄弟再无法回到洛京,郑家那徒有其表的威势就会被戳穿,天下众世家将再无一家会相信陉阳郑氏的能力。 毕竟,连家族嫡子的性命都护不住,这样的家族又能有什么力量? 不过,若要行此计策,你要如何做我不管,但是我不允许玄撼参与其中……” 一口气讲完了这么一大段话,年迈的杨诛似乎也有些气喘。于是,他便让一直保持头顶门槛姿势一揖到底的裴刺史离开了寺院。临走前,裴鲤还不忘亲手为这位杨公重新阖上了门扉。 而等到裴鲤离去之后,杨诛那佝偻的身形方才站直,用手掌轻抚着疏朗的“廉廉君子须”,微微阖上双目,闭目养神。 “叮铃铃——” 突然,厨舍房梁上响起了清脆的银铃声,三声之后便复归于阒静。 杨诛这才重新睁开眼睛,然后走到厨舍角落,从一筐果蔬之中取出了两封信笺。 一封信笺上贴着翎羽,乃是朝廷驿路传输公文的专门制式,上面还加盖了裴鲤的官印。如果冯奉先在场,他肯定一眼就能认出,这封信就是那位裴刺史保举他前往洛京骁骑卫的举荐信。 而另外一封信,上面虽然没有落款画押,不过却书写了四个虬劲有力的大字:洛京故人。 杨诛先那封举荐信丢入灶台下的火洞,任由火舌将其舔舐成了灰烬。 然后,他又将另外那封信放进从房梁垂下至灶台边的一个垂篮内,这本是装盐用的垂篮很快就升了上去。不过杨公却对此视若等闲,仿佛连抬头看一眼都懒得去看。他只是重新拿起了之前放在灶台上的长柄勺,继续搅动起锅里正在熬煮的羹汤。 仿佛只有在整治吃食的时候,这个老人才能感受到片刻的欢喜,他的嘴角不由得微微上翘。 “治大国,不如烹小鲜;烹小鲜,亦不如调羹汤。越熬就越有滋味,此法甚妙,此法甚好。” 看着越来越浓稠的羹汤,杨诛眉眼间的笑意已然跃然而出。转了七八转,杨诛便用长柄勺捞取了满满一勺白得如同天上云彩也似的香汤,放入口舌之中慢慢品尝。 “虎骨调汤,果然滋味非同凡响,每次喝到都如那第一次喝到一样。” 舔了舔嘴唇,杨诛满意地点点头,不过旋即又轻轻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何时,我才能将那条大龙也放入锅里,熬出一碗真正龙虎归元汤。 丰屋美服,这辈子老夫已经享受得足够了。可那厚味姣色,却始终有那么一味,难得一尝。 羡泉,你可不要让老夫失望啊,一定要赢下这盘棋……” 而想到那一丝丝不足,虎汤的美妙滋味仿佛也稍有失色。于是,杨诛又将勺里的浓汤洒进锅里,继续熬。 不过,虽然此时还有些遗憾,但是他却对刚刚离去的裴鲤颇有信心。 因为裴鲤,字羡泉,号“不了居士”。 羡者,盈也;泉者,钱也。 所以那裴羡泉,又可以被称为裴不了。 之所以赔不了,是因为每次下注投资之前,他都会预演个成百上千次百次,不算无遗策概不会轻易上桌。 大周定鼎天下之前,河东裴氏经乱世而愈发强盛,就是因为家中历代都有许多这样的善庙算者。 裴鲤,裴羡泉,就是他家这一代的最强庙算者。杨诛从来没有小看过这个别人家的晚辈,他甚至比重视自己儿子更重视裴鲤。 因为他早早就知道,自己这辈子想要喝到“龙虎归元汤”,还是得指着裴鲤去赢了那一场场豪赌。 “……老夫不想要一直赢,但只需要赢上最后那么一次。”看着那一锅正在“咕嘟嘟”沸腾的浓汤,杨诛突然想起了一些往事,口中居然喃喃地吐出始终藏在心里的一些话语:“我不贪的,真的。” 第72章 点拨 百多里外的府城这一两日之内发生了什么事情,赵无咎是一概不知。 他只是知道,自己现如今不好直接回东山衙署去了。因为昨天进城不久,他远远就看到那辆撞死了梅县令的香樟车,而它就大喇喇地停在了衙署门前。 几名衙役正在忙活着用锯子锯断衙署的门槛,似乎是想要将其从大门推入衙署里面。而拉车的那两匹点缀着白花的高头大马,则被马夫从车辕上解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请”着走向了衙署后门的马厩…… 见此情景,赵无咎果断选择掉头,牵着那头白来的驴子直接回家里,和母亲、祖母吃了顿晚饭。 夜里,躺在床上的他辗转反侧,很长时间都没有睡着。 经历生死之后,系统奖励给他的那些劫数点,破天荒地没有被第一时间消耗掉。 赵无咎将其都兑成了运数点。 看着各词条后面那一个又一个的加号,他忍住了升级它们的冲动。而是将接近一百点的运数点,暂时全都留作了储备。生死关头,【肉太岁】可以主动激发超速再生能力,他必须留着些运数点以备氪金保命所需。 自打从“儒者”手中死里逃生,赵无咎就一直感觉心里不踏实。直觉告诉他,他与那人不久就还要碰面。 “要不然,我明天就带着两位长辈离开东山城?那人多半是今日入城‘贵人’家中的供奉高手,只要‘贵人’还待在东山城里,那人应该不会为了去寻我而离开他所要保护之人。” 不过,赵无咎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虽然这么想可能是对的,但问题是他一个人离开东山城很好办,可还要带上母亲和祖母就难了。 且不论赵母没几个月就要分娩了,就算他能带着母亲和祖母成功逃离东山,可他们家的户籍黄册可都留在这里呢。 出城之后,除非他们一家子不与任何人接触,否则但凡想要在某地落脚,没有籍贯和官府发放的路引,那都会惹出一连串的麻烦。 赵无咎自己一个人,那他往山里一躲或许可以,难度不大。 可他没法把握,自己能否也让母亲和祖母与他一起当个野人,二老经不经得起恶劣环境的摧残? “一走了之并不现实,”赵无咎在闭上眼睛之前想清楚了这一点。 转天一大早,吃过了朝食,他便独自一人出了家门,想去找个高人寻求一些点拨。 而那个高人也不是旁人,正是被梅县令一怒之下罢了官的“代县尉”翟青。 来到翟青家门口,他就闻到一股子药味。 “这位老上司‘伤’的的确不轻,”赵无咎想了想,旋即拉起门环轻轻敲了敲。 开门的是翟青的媳妇,赵无咎向这位婶婶问了好,随即就赶紧将近些天家里积攒的一些鸡蛋送了上去。 得亏之前习得“调禽”手艺,又从那帮泼皮无赖手里抢来了那祝姓老者的养的鸡子,他今天一大早上门拜访才没空着手来。 现下,鸡蛋在东山县城里可是稀罕的吃食,等闲人就算想花钱买都买不到。 赵无咎被这位婶婶让进小院,他才看到那位翟叔正穿着一身单衣,胸前包着白棉布,斜靠在院里的一张竹床上面。看到来人是赵无咎,翟青也只是病恹恹地同他打了声招呼,就继续喝完白瓷碗里的药汤。 等到那位婶婶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小娃娃进了堂屋,赵无咎这才向翟青交手行礼,深深作了一揖。 他说道:“翟叔,您这几天暂时在家养病,不在衙署盯着,兄弟们也都没了主心骨。我这年纪最小,资历最浅,觉得还是得找您面授机宜一番,得了您的吩咐,我才能踏实去当差。” 听完赵无咎这番话,翟青不由得多看了他好几眼,然后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只有被起错的名字,没有被叫错的诨号,古人真是诚不我欺。” 翟青感慨道:“无咎啊,你这个‘知世郎’的诨号,看来我真是给你起得对极了。” 宁和聪明人打一架,也不和傻子多说一句话。两个聪明人三言两语,明明什么都没提,可是却又好像把所有事情都交了底。 原来,赵无咎早就看了出来,虽然翟青看似是梅利坚从县尉一撸到底,但那根本没有什么效力。 因为能够做到县尉,翟青就已经不是“吏”了。哪怕品阶只有从九品,可这县尉也是个“官”身。 早在一月前,梅利坚就将前任那武县尉的请辞文书、以及翟青的注色经历,全都交于驿路送往洛京城,以官驿的通行速度算下来,此时这两件东西早就已经被送入了凤台。 这两样东西,多半不会被摆放到中书省、秘书省那些大佬的桌案,而是会被直接发往吏部。 若是一个上等县,或许吏部选官处理得还要慢一些,毕竟这样的任命大多会有一些孝敬。 而像东山县这样的中等县,它们的县尉、县丞选拔,吏部选官就算想要伸手吃拿卡要都会因为难以触及,所以干脆放任给该县的县令自决——当然,还得看该县的县令,往日里会不会做人——那梅利坚有个有钱的老丈人,中了进士之后,年纪不大就被选官成了县令,所以想来也是个懂规矩的。 因此,翟青的新注色经历,现在说不定已经正在发往东山的路上。而这时候,他的注色经历可就和之前送过去时不一样了,那上面会盖上吏部尚书印。 要知道,除了圣人天子之外能随意指示之外,就算是作为宰相的中书令在面对吏部尚书时,很多时候也得商量着来,乃至需要进行一些利益妥协。毕竟,二者都是正三品的实权高官。 梅利坚除非脑子抽了,否则,他绝对不会做出旬月不到就再给凤台送一份罢免县尉的文书。 要是梅利坚真敢这么做,哪怕最后真能把翟青替换下来,他的名字也得进吏部考功司的黑名单。 一个中等县的小小县令,又不是什么世家门阀的子弟,居然敢调度吏部的天官在一个月内用两次印……既然不想干,那他这官也趁早别再当下去了。 清楚这层逻辑,赵无咎当时就知道,翟青被一撸到底只不过是梅利坚在气急败坏的时候说的狠话。因此,他可不会像某些脑子不清楚的差役那样,愚不可及地捧高踩低。 第73章 精气神 翟青将将汤药服完,随即就那白瓷碗放在一边,然后又从竹床上坐了起来。 此举由于牵动了被割伤的肌肉,所以他亦不由得疼得咧了咧嘴。 “无碍的,皮外伤罢了,”赵无咎想要搀扶一下翟青,不过后者却摆摆手拒绝了,坚持自己坐起来。 “想来,这也瞒不过你那双眼睛。” 赵无咎没接这话茬,只是微微笑了笑。 他确实在昨天就看出来,翟青受伤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严重。 这有两个原因:一是他九品武者,皮膜坚韧,筋骨凝实;二是那个袁白柳在伤他的时候,下手极有分寸。 胸前中了一剑,又被一掌打晕过去——这要都是实受的重伤,翟青恐怕前天晚上都熬不过去。 而实际上,昨天早上的时候,被人抬在担架上的他还能与梅利坚交谈汇报。 赵无咎当时就看出来了:他这位翟叔虽然受了重伤的确不假,但是长剑只是刺破了腠理,没有伤及脏腑;挨的那一掌,也只是让他一时心气受阻而晕了过去,并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致命伤。 他看明白了这些,但不说,也不能说。因为他同样看出来,翟青估计也想借着自己受伤,以及被梅利坚口头“罢免”的机会,回家里避祸养伤。 若非急需听一些点拨,得一些干货,赵无咎今天带着礼物登门探望这位翟叔,绝不会将此事点破。 翟青端坐在竹床上,赤脚踩在地上,正色问向赵无咎道: “说吧,县衙里出了什么事情?” 赵无咎事无巨细地将昨日发生的一切,就连遭遇那个“儒者”的事情也没落下。 说瞎话,前后的事情连不上,根本瞒不住,还不如全都实话实说。 翟青的眉头顿时皱成了丘峦,也不顾伤口疼痛,胸口不断,想要通过深呼吸来压过自己的震怖。 失神之下,他不由得喃喃自语道:“炼神高手,师傅说得竟是真的,这世上竟真有如此之人吗?” 赵无咎要素察觉,眼睛眨了眨,捕捉到了一个自己从未听过的词汇。 炼神境? 而就在这时,翟青也察觉到了自己刚刚失言,于是抬头瞅了赵无咎一眼。 不过,转念一想过后,他随即便说道:“罢了,罢了。既然瞒不住了,那我干脆也就不必藏着掖着。” 翟青问道:“无咎,你可听说过武者,以及其品阶划分,也就是练皮、练骨、练脏腑之类的?” 赵无咎回答得也很诚实:“家父和翟叔一样都是九品武者,小侄自是知晓‘武者’代表了什么,也知道关于九品划分的一些说法。” “这倒是方便讲了。” 翟青想起赵无咎那父亲赵不尤的九品武者身份,于是点点头道: “事实上,武者除了九个品阶的划分之外,其实还有另外一种境界划分方式。 不过,非但很多人不知道,而且就算知道的人,大多只是将其当成故弄玄虚。 比如,之前的我。 因为,那种说法实在太玄奥了。 它将武者的境界分成了三种: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返虚。 这个说法是我的师傅教与我的。 建业五年,我时年十七,比你现在稍年长一些。朝廷因为要组织远征高氏扶余,所以河北道各府县皆大募勇壮。 那时的我先是一腔血勇,应募当了团结兵,之后又被选锋去了越公麾下效命。 虽然一直到战事结束,我所在的那个团并都没被调往前线过,也没捞到什么太大的功劳。但在行伍之中那几年,我却遇到了我的贵人,也就是我的师傅。 他是我所在那个团的旅帅,也是他传授了我们所有人武艺。 那时,其实师傅他只比当时的我们稍大一些,不过言语、见识都远超我们那群泥腿子兄弟,只因他是世家大族的子弟。 不过,除了治军极严、极其讲规矩之外,师傅待我等兄弟也是极好的。 他慷慨地将家传的武艺《弓弦劲》传授给我等。只不过,就算当时学得最快、练得最对路的几个人,最后也只不过练到我这个程度——能成为九品武者已是侥幸,而八品武者那就是祖坟冒青烟了。 不过,这也并非是师傅藏私。 而是因为像《弓弦劲》这等功法想要练到大成,除了个人禀赋、日积月累的水磨功夫之外,还得从小用药浴、服食之类的法子来辅助修炼,三者缺一不可。 像我那师傅,就因为有这个条件,所以能练到一身劲力如大弓一般,或蓄而不发,或穿山裂石,转圜之间无比圆融。 我等皆不及他百一。 只是,师傅也亲口承认过,虽然他这身工夫已经练成了七品武者,但是再想要向上继续攀登也已经基本没办法了。 哪怕他知道《弓弦劲》后面的练法,可他因为只是庶出,而并非嫡出子嗣,所以不知道后面辅助练功的药浴和服食之法,强行继续习练身体必定承受不住,说不准哪天就会像那张到极限的大弓,猝然崩折。 唏嘘间,也是当天喝了点酒,师傅透露了他这辈子除非能够突然开悟,能从原本的弓弦劲上另辟蹊径,将这门功法本身优化提升到更高一种程度,能够使得功法本身提升到那种习练之后,练习者可以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返虚的路子。 他说,炼精化气,就是能练出什么叫做真气的东西,游走诸身窍穴,圆融己身。而炼气化神,则是让自己的武艺合于功法之道,举手投足间皆犹如神通附体。至于说炼神返虚……他自己也没听说过。 酒后,他还和我们那帮兄弟吹嘘,炼神高手,或许按照九品武者划分,与人交手时看似也只是五品到三品的实力,但一身神通又岂能以普通道理来衡量? 就算是理论上可能更稀少的、将肉身打磨到极致的上三品武者,遇到这种炼神高手,要是被其所践行的神通所困,其实都有败亡的可能。 更何况,能够炼气化神的高手,绝对是天资绝顶到不可思议地步之人,谁能保证他们的肉身打磨不到上三品的境界? 当时,讲这些,我们其实都以为师傅像往常一样,在和我们一起酒后吹牛。 可是,无咎,当你刚刚讲完面对那儒者时,你的那些感受……我就想起师傅当年说过,且仅仅就在酒后说过一次的,那种不可思议的炼神高手。” 第74章 小人物、怪道人 翟青对赵无咎说的这一番话,已经算得上是传道解惑了,殊为难得。 要知道,真正的聪明人就没有好为人师的,他们不会将自己的见识轻易讲与他人听。 所以,赵无咎也投桃报李,再次交手执弟子礼向翟青表达了感谢。 这倒也应了翟青对他的夸奖——“知世郎”——通晓人情世故,与之相待,如沐春风。 不过,即便大概了猜到了那神秘儒者的底细,叔侄二人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来应对此人。 因为就像翟青他那师傅说的,炼神高手,无一不天资禀赋超越常人太多。像赵无咎这样的“小人物”,坐在家里算计再多,说不定也架不住人家一力降十会似地镇压过来。 更何况,那个儒者还和乘着那辆香樟车入城的、撞死了一县之主都跟没事人一样的贵人有关,赵无咎对于人家一点了解都没有,信息不对称,怎能作出有针对性的对策? 他来翟青家拜访只是为了获得点拨,而不是上门逼迫人家给自己想主意。 而且,得到了“精气神”武者道途的情报,本就是意外之喜。所以,在离开时虽然没带上什么锦囊妙计,但他还是十分客气地向这位翟叔千恩万谢了一番。 走在回家路上,他发现东山城里多了很多人。不过,这些人并非是外地来的商旅,而全都是从城外附郭逃入城中的难民。那场大火让这些人失去了家园,一无所有之后,只能逃进城里来寻一条活路。 街上多了这么多的难民,衙署里当值的差役们算是倒了霉,大白天就得上街来巡逻维持秩序。 甚至,在林家粮铺这样的囤积了大量粮食的紧要所在,还专门有一队差役驻守防护。他们各个都亮出了家伙,配合店里拿着木棒、扁担的伙计们威吓行人,谨防有人要闹事抢粮食。 隔着老远,赵无咎就看到,和自己算是比较熟悉的杜伏、老六、魏三郎等人都在那队驻守林家粮铺的差役里面。 “这怕不是什么好事,”他皱眉想道。 此数人原为县尉翟青的亲信,此前为查冯家赌档被焚一案,皆被调至东山县诸城门,协城门守军盘查过往行人,以防“嫌疑犯”出城逃逸。 要知道,即便在衙署遭到夜袭时遇受了伤,翟青可都没把他们调回到身边! 刚才在翟青家里,他向赵无咎提了一嘴,说这样布置是之前在行伍中习得的一个法子。 营寨内,若是发现敌人细作出现的迹象,那主官必须立即选派精锐心腹去把守营门。 一是为了督战,增强营门的守卫;二是为了防止敌人搞突然袭击时,有内鬼打开营门策应。 从翟青对杜伏、老六、魏三郎他们委以重任之后,到县令梅利坚在逃离东山城,这几个人可都一直要在城门值守。此时此刻,他们被调回城里为林家的粮铺站岗,恐怕是有其他人下了命令。 “时局混乱却令出多门,乱军临城却守备松懈,这恐怕是败亡之象啊。”赵无咎心里突然想道。 只不过,对此种情况,一个“小人物”确实也没什么办法。甚至,他连和这些之前的同僚打招呼都没打,趁着自己没有被注意到,扭头就钻入一条小巷,想要绕点远路回家。 然而就在赵无咎刚刚拐进巷子,迎面就在巷口处遇到一个老道士。 那人正半眯着眼睛,悠闲地摇着一柄破旧的蒲扇。老道士虽然相貌堂堂,留着一撮花白的长须,眉宇间隐隐透着几分贵气,但是他那身道袍却是破烂不堪,补丁摞着补丁,与他那端正的面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坐在一张破旧的草席上,身旁放着一个竹制的卦筒,筒内插着几根长短不一的签子。 最引人注目的,是老道士身后随便倚靠在墙上的卦幡子,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一副对联。 上联:一卦不准,两卦不灵,三卦不问天命。 下联:四卦不测,五卦不卜,六卦不问前程。 横批则是:卦卦不灵。 这副对子让赵无咎看得不禁哑然失笑,他从未见过如此自嘲的算命先生。 别的算命先生都自称“铁口直断”,而这位老道士却反其道而行之,公然宣称自己的卦象不灵,这倒引起了赵无咎的好奇。 老道士似乎注意到了赵无咎的目光,他抬起头,用一种深邃而平静的眼神看着赵无咎,微微一笑,说道:“咋了么,后生,稀溜溜看额作甚?有啥想问,过来谝谝闲传,让老道给你打一卦看看命哩?” 赵无咎一愣,因为这人的口音绝对不是东山,甚至不是常州府附近的口音。 他以为这人是个云游的道士,随即摇头苦笑了道:“这世道,命由天定,运由己握,算不算都一样。” 老道士点了点头,似乎对赵无咎的回答颇为满意,他指了指身旁的草席,示意赵无咎坐下:“你这娃儿既然不信命,那老道便给你断断运吧。放心,不准不要钱,准了你看着给点就行。” 赵无咎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走了过去,坐在了老道士的对面。 他心里突然隐隐有种感觉,或许这位古怪的老道士,能给他一些意想不到的启示。 “恭敬不容从命,小子就谨受教了。”抱拳交手说完,赵无咎便一撩衣摆,坐到老道士那张草席上面。 老道士的草席子别看外表破破烂烂,旧得发黄,可坐上去感觉也挺舒适。而且,赵无咎不仅没闻到什么异味,用手指摸了摸之后感觉这东西还有点圆润。 “老先生,你这席子还挺好的哩,坐着一点也不硌得慌。”赵无咎说道。 得了夸奖,似乎是因为遇到识货的,所以老道士显得很高兴。 “咋不是呢?你看看这卦幡、这席子,还有那打卦的筒子——提前说好,我可不是要卖——这堆东西加一搭儿不得值个十几万贯?后生,我可跟你说,一般人我碰都不叫他们碰一下呢!就连皇帝小儿他家里用的东西,都没我用的值钱哩。” 赵无咎不由得“哈哈”大笑了几声,他是真没绷住。这老道士说的话,突然就让他想起前世记忆里一个名为“国宝帮”的老年人群体。 “啊,对对对,”赵无咎竖起大拇指说道:“您这些宝贝是商周的不是上周的,嘎嘎开门,嘎嘎保真。” 老道士被他说得一愣,眼睛都眨巴了好几下。心道什么商周、上周?你小子咋比道爷我还古怪? 第75章 雷地豫 老道士见赵无咎笑得开心,感到奇怪归奇怪,但随即也就释然了。 世人皆叫他“疯道士”,那他怎么又容不下一个少年“疯”一下呢? 于是他便道:“时运这东西,存乎一心,转瞬即逝,你且随意写一字,老道我为你测上一测。” 可就在他准备从签筒里抽出根竹签,让赵无咎当作笔来写上一个字的时候,赵无咎却更快一步,伸出手指就在地上写了个“咎”字。 老道士微微一怔,眼中蓦地闪过一丝精光,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他没想到赵无咎真是那么“随意”。 老道士捋了捋胡须,脸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后生,老道士教你个乖。 这世上测字算卦者,若是跟你扯什么笔画数目,即便讲得滔滔不绝,言之凿凿,可十有八九都是骗人的。 测字讲究的,无非是洞悉阴阳。 阳者,精神也。 阴者,器质也。 你写下这字时,态度果断干脆,雷厉风行,所应阳神应为震。 你是在地上写字,以手为笔,以地为载,所应阴器可为坤。 上震下坤,乃是豫卦。 豫者,乐也。震为雷,坤为地,雷出地奋,正是万物生长,生机勃勃之象。” “勃勃生机,万物竞发?” 赵无咎“啊”了一声,捕捉到了关键词,没有太过高兴的样子。 老道士一看这小子不像其它上卦摊算卦的那样,一听到吉卦就立马喜形于色,于是继续加码。 他向来以自己的一身本事自傲,打卦测字不过其中之百一,虽然只是小道,但他也不愿让个后生给小觑了去。 “豫卦辞曰:‘利建侯行师。’这意味着你若能顺应时势,把握机会,便能建立功业,成就一番事业。 不过,这只是别人打卦时会说的,皆是些浮皮潦草的虚言。 老道给你讲点实在的东西。 豫者,备也,也就是准备。 这个卦象最早与古代楚地有关。古楚人写的文字是虫书鸟篆,而在布帛上书写的,就可以被称作‘豫’。 因为布帛比竹简贵,所以写在‘豫’上的东西,除了国王和贵族们能用得起,其它楚人都用不起。 而能写在‘豫’上的东西,除了古楚贵人们求得的卜筮结果和他们认为和‘巫术’有关的经书外,就只有王族和贵族谱系名册。 你的准备,很可能就和‘名册’之类的东西或者其所在的地方有关,反正老道是这么解的。 再来看‘豫’卦本身,上六,冥豫成,有渝无咎。 这本来是劝诫人不要沉溺于让自己欢乐的事物,可问题是你已经把‘咎’字写了出来,那就是‘无渝’而‘冥豫’贯彻始终。 记住,你会遇到明明已处在天昏地暗的局面之中,但却执迷不悟,仍沉溺于寻欢作乐之中的人。 不要去管,让他继续保持下去,你的运势转折点很快就能见分晓了。” 赵无咎若有所思,老道士的话似乎给了他一些启示,虽然他也全都听懂。 他拱手道:“多谢老先生指点,小子受教了。” 老道士摆了摆手,说道:“不必多礼,我也只是随口一说,信与不信,全在你一念之间。没看我这幡子上写的——卦卦不灵。” 赵无咎哈哈大笑,然后就掏出自己身上带着的钱袋子,将其规规矩矩放在草席上面。 不多,里面也就十几个铜钱罢了。 “您说的有道理,”赵无咎说:“要是卦卦都能灵,那还讲什么‘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呢?” 说完,他就从席子上站了起来,朝老道士交手行礼之后便大步朝自己家方向走去。 而老道士则笑眯眯地看着赵无咎离开,一边继续悠闲地摇着蒲扇,一边不经意地低头看了一眼。 原来,赵无咎方才雷厉风行地离开时,因迈出的步伐致使“咎”字被踩乱两笔,故而这个“咎”字已面目全非。 这本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实际上,一些事情是否真的“微不足道”,在不同人眼中的判断其实截然不同的。 就比如,当老道士看见地上那个变得面目全非的“咎”字之后,立马就将手掌缩进了袖子,指尖弹动,快速掐算起来。 几息之后,老道士不由得手抚胡须,自言自语似地笑道: “九四,由豫,大有得。六五,贞疾,恒不死……‘大有得’,还‘恒不死’,有趣,真是有趣得很!” …… 东山以西,四十余里,绿眉军大营。这座营寨依山而建,正好堵在大行八陉之一、蒲阴陉的咽喉要道上。 营外遍布层层鹿砦,以拒来犯之敌;营内四角修有望台,可观营内人员动向。 大营正中心的军帐此时正大摆筵席,绿眉军首领葛修礼以庆贺自己生辰为名,犒赏诸将。 酒席宴间,觥筹交错。 吃饱喝足之后,看着各个嘴角髭须淌油的“四梁八柱”们,葛修礼不由得感到畅快非常。 “来人,把林家那小子带进来!” 随着他一声令下,一名健卒立刻退出军帐。不多时,就有两人扛着一个嘴里塞了麻仁,被人像捆年猪一样捆在一根木杆上的男子,趋步进入了营帐。 众多贼将都玩味地看着这头“年猪”,不知道自家这位“大将军王”又要搞出什么节目来。 “给他清清口,我要与他问话。” 葛修礼说完,便又有健卒上前,先是掐住那个林家大郎的两颊,抠出防止他大喊大叫的麻仁;然后又拿了块醋布,用木箸塞进其嘴巴,也不管林家大郎呼痛,四下狠狠搅了搅。 醋能中和麻仁的药性。 林家大郎的口舌这才有了知觉,虽然嘴巴里被粗暴地蹭破了好些地方,但好歹能说话了。 “兀那林家小子,本将军叫人带你进帐,你可知所为何事?” 坐在主位上的葛修礼侧着身子,翘起脚,斜乜着瘫软成一滩烂泥的林家大郎。而早就被折腾得没了脾气的林家大少爷,此时哪还有一开始被抓时的桀骜不驯,窸窸窣窣的样子,就如同吓坏了的鹌鹑一样。 见他连答话都不敢答,葛修礼不屑地冷“哼”了一声,接着便戏谑道: “明明某已经放人去给他通风报信了,可你那吝啬老阿耶却始终没给某回信。某今日叫你进来,就是想问问,你这个‘林家的大郎’是不是婢养的?” 军帐里爆发出轰然大笑。 林家大郎顿时气得脸都红了,可也就只敢红一下脸,连半句的硬气话都不敢说出口。 第76章 秘密泄露 “嘭!” 葛修礼重重拍了一下案几,震得空碟子、空碗乱颤。 这个绿眉军首领,瞪起豹子似的双眼,指着林家大郎怒骂道: “你林家算什么东西,不过是猪狗一样的货色,居然也敢如此敷衍本将军。留你在营里,白白吃了老子这么多天的粮食,这让某这帮弟兄怎么看,让某手下儿郎们怎么看?” 见首领发怒,分列坐于两侧下首一众贼头贼将们,也纷纷破口大骂起来。 一时间,群情激愤。 “林家小子,既然留着你只是浪费粮食,那老子也就不留你了。等会儿我就让人磨刀,劈柴,生火,把你放锅里烹了,为儿郎们加顿肉菜!” 一听这话,林家大郎哪还有半点往日在东山县城吆五喝六时的样子,他的脸色变得苍白,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一双原本显得有些轻佻狭长眼睛,此刻则充斥着恐惧和绝望。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仿佛一尊即将被推倒的泥塑,随时都可能崩溃。 “将军,将军饶命啊!” 林家大郎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眼泪和鼻涕混合着流下,显得狼狈不堪。 “我……我知道一个秘密,一个关于东山备贼军藏粮点的秘密!我可以告诉将军,只求将军饶我一命!” 林家大郎几乎是在哀求,他的声音里带着颤抖和绝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葛修礼冷冷地看着他,不过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精光。 烂船还有三斤钉,何况林家还是在附近州府都有很有名的大粮商?除了之前劫掠他家的商队缴获的两千多石粮食,他家果然还有油水可榨。 他示意手下将林家大郎拉起来,让他详细说明,越细越好。 “是.……是的,将军。” 林家大郎被拉起后,身体仍旧颤抖不已,不住用脏兮兮的袖子擦着额头上不住淌出来的冷汗。 他结结巴巴地继续说道:“东山县城的备贼军,为了对付您麾下的绿眉贼……不,是义军,他们足足提前了操练了一整年,除此之外,在东山附近百十里内,他们还修筑了几个藏粮点。这些藏粮点都……都建造得非常隐蔽,而且……而且里面的粮食,都是……都是我们林家粮铺提供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但字字都像是鼙鼓震动,敲响在绿眉军诸将领们心里。 葛修礼的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的光芒,他知道这个信息的价值。 首先,起事虽然号称已经快要两年了,但直到今年春天,连克了两座下县的县城之后,他手下的这支绿眉军才能算得上是聚集起了大势,引得更多人加入,渐渐有了几分军队的架势。 在此之前,绿眉军更像是一伙大型的盗贼团伙,各县的官府其实并没有花大力气来剿匪。而东山县居然提前一年开始训练自辖的团结兵(备贼军),多少有些不太正常。 其次,“藏粮点”这个词,或许在座的其他人不知道含义,但葛修礼可知道。 毕竟,他可是在洛京城正儿八经求学了很长一段时间,还参加过科举考试! 兵法有云:故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其法半至;三十里而争利,则三分之二至。 用直白点的话来解释,意思就是: 军队,特别是那种甲胄、兵器都配齐了的正规军队,将领需要特别注意急行军的使用。因为携带辎重,所以正规军士兵,行军要比一般人赶路艰苦得多。 而出于战局需要,必须要急行军打一些歼灭战,兵法里也给了两个法子—— 提前设置武库,和屯粮点。 武库,一般的军队是置不起的,只有洛京城和天下其他几座雄城,才有能够大规模武装士兵的武库。 一旦天下有战事,当那些雄城需要据城自守时,无论是赶来支援的朝廷大军(轻车简从而来),还是其自行招募的士兵,都可以用武库里的装备将其直接武装成起码装备上还算是合格的军队。 至于说屯粮点,性质和武库一样,是依托陆路或水路等交通枢纽,建立起来的大型粮食存储场地。(注1)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用小股力量断掉敌人的粮道,指的也不是带人绕世界转悠去寻找运粮队,而是指要断掉敌人大军沿途的屯粮点。 当然,大周朝廷剿灭他这支“义军”,其实也达不到“国战”的层次,也无须启用大规模屯粮点。 也正是因为如此,东山城那连折冲府都算不上的备贼军,居然还会设置一些藏粮点,这种情况就显得十分可疑了——除非,他们不只是想防止绿眉军攻击东山县城,而是想要利用这些提前藏好的粮食,使用穿插战术,在东山周围不断歼灭绿眉军各部。 “继续说,藏粮点在哪里?”葛修礼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紧紧地盯着林家大郎,仿佛要将他看穿。 林家大郎不敢有丝毫隐瞒,他一五一十地将藏粮点的位置和特征详细描述出来,他知道,这可能是他唯一的活命机会。 “将军,我……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我不敢骗您。”林家大郎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的身体几乎要瘫软在地上,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乞求。 葛修礼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他对林家大郎的表现感到满意。他知道,这个纨绔子弟已经彻底被吓破了胆,他提供的信息,很可能会成为他们绿眉军的一个重大突破。 “某且信你一次。”葛修礼冷冷地说,“如果你的话是真的,我可以考虑饶你一命。” 林家大郎听到这句话,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连连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他知道自己的性命暂时保住了,但同时也清楚,东山城那支备贼军的命运现如今已经掌握在了葛修礼的手中。 第77章 大阿爷 原本,葛修礼尚有话欲言。 然而,因瞥见军帐门前,有一着漆皮裲裆甲的心腹手下身影一闪而过,葛修礼遂让人将林家大郎带离。 而后,他又以如厕方便为由,离中军大帐而去。 及至入一小帐,那穿裲裆甲的军士当即单膝跪地,呈上一封书信。 他端详信封,见上有“洛京故人”四字,复又检视信封的火漆,确认未被拆封,这才挥手遣退军士,拆信观其中内容。 信里的内容着实不多,只有寥寥数行,葛修礼扫一眼便将其全部揽于眼底。 也恰是在一刹那,他手中拈着的信纸居然自行燃烧起来,很快便化作一团灰烬散落到了地上。 见此情景,葛修礼也不由得唏嘘地自言自语道:“那日‘吾一箭耳’这话,原来‘大阿爷’从未忘记。” 什么叫箭? 箭就是哪里需要射哪里,只是靶子都是由射箭的人定的,箭只是负责飞过去。 “吾一箭耳”这话,是葛修礼当年在洛京时,为了获得京城的户籍和进学的资格,求告于洛京城的“大阿爷”时当面讲的。 那时的他,也不过只是一个见识到洛京风光之后,立志于扎根于那“天下第一繁华”之地的小青年罢了。 在辞了驿卒差事之后,葛修礼虽然有着一股雄心壮志,但实际上却处处碰壁。 洛京虽然繁华,但那份繁华又与他区区一个庶民有何干系?说句不好听的,他就算想要委身于洛京大户家中为奴,人家都不怎么愿意接纳他。 当时,眼看要么就得灰溜溜地逃离洛京,要么就得以“流民”的身份被衙门抓去服徭役、修陵寝,葛修礼总算是遇到了人生里一个最重要的贵人。 他听人说了,在这洛京城的暗面,有一个被人唤作“大阿爷”的大人物。 大阿爷手眼通天,黑白通吃。 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黔首白身,求告到他的门下,只要所求之事不是作恶并且答应日后无条件为其效力一次,那么大阿爷保准能够让他心想事成。 走投无路的葛修礼,只能托关系、找门路,之后趁着一个晚上,冒着犯夜禁被抓的风险找了那位大阿爷。 为了留在洛京城读书考取功名,葛修礼不仅保证日后心甘情愿效力,还说了“吾愿为大阿爷一箭耳”这样的话。 大阿爷当场“哈哈”大笑过后,让葛修礼指灯为誓,牢牢记住自己所说的话。而仅仅转过一天,葛修礼就拿到了京畿之地的户籍,以及去四门学念书的凭证,甚至大阿爷还为他准备了一份孝敬先生的束修。 在那之后,葛修礼便从未见过大阿爷,而收到他的书信,如今更是第一次。 信上的内容,是大阿爷让他兑现当初承诺。大阿爷让他遣一队骑兵前往东山县,耀武扬威,威吓城内大户开门献城。 除此之外,大阿爷并无其他吩咐,也没有威胁他如果不做会如何如何。只不过即便如此,葛修礼也不会傻到认为现在自己违背承诺,那位大阿爷就会对其无可奈何。 违背和大阿爷承诺的人,不是没有,甚至葛修礼也听说过。 他还在洛京时,有一个走了大阿爷门路当上天子近臣、黄门侍郎的大官人,就曾经违背过自己的誓言。 然后那人在一次上朝的时候,就被从路边冲出的一伙人杀死在洛京大街上,血溅五步。 除此之外,葛修礼还听过总揽渭水、济水漕运生意的漕帮,因为他们的帮主违背了誓言,所以遭到了大阿爷的追杀。 包括几名四品乃至五品武者的高手在内,整个漕帮总堂遭人一夜屠灭。随后,漕帮还被朝廷定性为谋逆、蓄养甲士,于是各个堂口都被朝廷派大军围剿,连根拔起。帮中死者无算,流放者更是数以千计。 所以,别看葛修礼现在已揭竿而起,麾下绿眉军已荼蘼诸府县,可他仍旧对大阿爷抱有很大的畏惧。 更何况,虽然大阿爷在信中没有威胁葛修礼哪怕一个字,可单单能够把这封信送到他手里,其实就足以说明很多了。 绿眉军不是财大气粗的官军,能够穿上裲裆甲的,都是葛修礼亲自掌握的精兵。 而就在他解衣吐脯而待的精兵之中,居然也存在大阿爷的人——既然能够送信,那就能半夜刺杀他——葛修礼往后睡觉都得睁着眼睛。 想到这些,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宴席间喝的酒都醒了许多。 于是,“解完手”重新回到中军大帐之后,葛修礼当即就向列席于帐内的诸将下达了几道军令。 第一,他要亲自带一骑队前往东山县,绕城而走,夸耀武力,恐吓大户开门献城。 是的,葛修礼不仅要派兵,还要亲自前往。因为,这是大阿爷信里交代的任务,事关他的小命。而相比于绿眉军整体的利益,葛修礼还是更看重自己的身家性命。 第二,根据林家大郎报上的“藏粮点”,他分别派了几名将领分头前去确认。如果藏粮点的粮食不多,那就将其全部运回来;如果藏的粮食太多,那就一把火烧掉。 这中间也出了个小岔子。 有个给葛修礼当谋士的儒生建言说:那么多粮食一把火烧了可惜了,不如往里面下砒霜——若日后真要与东山县那支备贼军遭遇,后者一旦去了藏粮点就食,那绿眉军便可以兵不血刃地将其尽数歼灭。 结果,葛修礼叫人把这个儒生拖出去,结结实实打了一顿。 因为葛修礼觉得,那儒生八成是看演义小说看多了。 他既不清楚可以给供几百人吃的粮食能有多少;也不知道要给这些粮食下毒需要准备多少砒霜;以及那么多粮食堆在一起,怎么下毒才能让敌人军队吃下去之后才会毒发。 “……就是一个只会卖嘴空谈的腐儒。”葛修礼对那儒生作了定性,众将领也纷纷称赞他这位首领的英明。 只不过,葛修礼此时还不知道,被他打了一顿的那个“腐儒”会给他惹来多大的麻烦。 而如果他能预料到未来,他也一定会后悔今天自己为什么没将那人直接干脆杖毙得了。 第78章 壁连 儒生与儒生是不同的,其中的差距,有时候比人和狗之间的差距更甚。 就比如,有的儒生会因言而获罪,有的儒生即便站在那里,也会有人为其气势所慑。 “高师,此番辛苦了。” 郑櫎、郑楠两兄弟住进了县衙,第二天一看到这位替他们兄弟轸灭收尾的儒者,连忙作揖拜谢。 而被称呼为“高师”的那人也没有托大,回了一礼之后才说道:“幸不辱命,昨日路上看见不该看事情的行人,已被我料理干净。 只可恨,那队埋伏二位公子的突骑跑得太快,我率人追袭二十余里,仍是没有追上他们。” 作为郑家二子谋主兼同窗的司马仲达,这时也趋步走入屋内。他手里捧着个匣子,里面装着一块“玉璧”。 说是“玉璧”,可它实际作用却是调兵用的虎符。只不过,因为大周严禁私造符节,所以陉阳郑家和梅利坚才会以此物替代。 玉璧外圈是一个被掏空的玉瑗,内圈则是刚好与掏空孔洞大小吻合的玉牌。 两者相合,说明此时的司马仲达,已然前往过一次东山备贼军的大营。 “两位公子,高师,”司马仲达交手行礼道:“我已去过备贼军大营,我观此军,军容整肃,装备精良,他日必能成为一支劲旅。” 郑櫎、郑楠两人对视一眼,心中暗自惊讶,没想到司马仲达对此军评价如此之高。 “只是......” 司马仲达话锋一转。 “此军目前虽看似精锐,可毕竟是一县之地所练,旅帅以下军官倒还够用,只是缺一良将辖制。” 郑楠点点头:“仲达所言极是,不知可有良策?” 司马仲达微微一笑道:“在下有一计,可派人前往军中,携七品宣节校尉告身与各旅帅当面立约—— 各旅帅所部先克绿眉贼军者、功高者,为校尉。 此法,既可对诸人进行遴选,察其是否可用,优中选优,亦可激励各旅帅与绿眉贼军拼命相搏。” 听了司马仲达的计策,郑家两兄弟虽然都有些意动,但最后还是比弟弟郑楠更具痴肥之态的郑櫎拍板拿了主意。他表态道:“一事不劳二主,我这就手书一封举贤良信,交与仲达去那备贼军中代为通传。” “万万不可,”司马仲达摆了摆双手,接着便推拒道:“唯名与器,不可轻易假人。两位公子若想收服备贼军诸旅帅的心,最好还是亲自去一趟大营与其立约盟誓……” 只是,郑櫎、郑楠两兄弟来到东山县境内,之所以不第一时间赶往军营,不就是因为觉得与那些大头兵待在一起既有失身份,关键还住得不舒服? 另外,他们昨天可是刚刚遭到了一支突骑的埋伏,现在若是还让“领导”单独出城跑一趟,那不就跟让“领导先上,我们慢半步观望、观望”一个意思? 仅仅只会跟“领导”提出这样的正确建议,那可不是司马仲达的风格。 “……还请两位公子请放心。”司马仲达给郑櫎、郑楠两兄弟吃了颗定心丸。 “我已经让那备贼军从驻地开拔,今日下午,诸旅帅就能带队赶到东山城外安营扎寨。到时候,两位公子再出面犒赏将士一顿酒肉,既可以收拢军心,又可以趁机与诸旅帅当面立约。” “不愧是屡屡得到咱们国子学祭酒夸赞的大才,仲达此计甚妙,中而不庸,面面俱到,依此而行肯定不会出什么问题。” 郑櫎哈哈大笑,不吝夸赞道。 和很多人想象中的、世家门阀的纨绔子弟不同,真正的世家门阀子弟很少会表现出倨傲的作派。 特别是对于与其亲近之人,世家子说话通常都很好听,反倒是地方上的新兴豪族“暴发户”才多喜欢依靠贬损别人,来抬高自己。 每个世家子弟,特别是像郑櫎、郑楠这样的嫡出子嗣,从小就被父辈教导得熟知如何运用这种惠而不费的方式来笼络人心。 郑櫎刚刚夸赞完司马仲达,他弟弟郑楠就再次为后者和站在一旁的儒者各自奉上了一杯温酒,两兄弟衔接得天衣无缝。 “仲达,此行来常州,多亏高师和你襄助。等到大破贼军,回归洛京之后,我兄弟二人必会立即向圣人上奏,保举你为都尉,为高师求得国子学的祭酒之职。” 郑楠正色道。 这些“喻之以利”的话不怎么体面,还是得由作为从弟的他来说才合适。 司马仲达和被郑家二子称为“高师”的儒者,接过了酒杯之后,全都一饮而尽。 此谓:上下相得矣。 然而,就在他们这番“上下想得”还没互动完的时候,一阵连促的鼓点却突然由远及近响了起来。 东山县丞很快就跑了过来,这个年过半百的小老头着急忙慌地跑了一路,脸色都变得潮红一片。 “禀…禀告,两位使者,”县丞气喘吁吁地说道:“东山城南面出现了一股马队,眉眼皆染成绿色,是…是绿眉贼军,城门吏见状已紧急闭锁了四门。” “什么?” 郑櫎瞬间便以与其痴肥体态不符的敏捷,一下子从椅子上坐直了身体。 只不过,他并非是出于惧怕,而是出于激动。 “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众里寻他千百度,我等刚刚还在商议如何去寻那贼巢穴,他们这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东山县丞听令,你且先去通禀衙署内的全部差役,按名册将所有人都叫到衙署当值。 就算病了、死了也得把床榻、棺材给我抬过来。谁人敢于虚与委蛇,一律按‘里通叛匪’论处!” 他又扭头看向司马仲达,说道:“仲达,之前你说过的东山县林、冯那两家豪强,将其家主速速带来到衙署,就说我与楠弟要宴请乡贤。今晚犒赏备贼军士卒的酒水、粮食,也就有了出处。” 最后,郑櫎将目光投向了屋内那位儒者。不过还没等他发话,后者就先行说道:“高某将亲自坐镇于衙署之内,震慑宵小之辈。大公子请宽心,夫子有云:邪佞不侵,正气长存。” 第79章 古家谶语 与怪老道分别后,赵无咎并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在走进巷子口时,先前往王老儒生的那座空宅查看一番。 三天前的深夜,他将从县衙大牢中救出的古阿吉藏匿于此。 阿吉遭牢狱中的囚犯围殴,不仅身上受了伤,且许久未曾进食,最终才晕厥倒地。 赵无咎特意留下了治疗创伤的药物,并准备了一些面饼和咸菜作为食物。 不出所料,当他翻过围墙进入到老儒生家中时,故意制造出一些声响,很快便听到屋内传来一阵动静。 紧接着,他推开房门步入堂屋,就瞧见阿吉正好将一块疑似用于自卫或偷袭的瓦片扔掉。 此刻,阿吉的面容虽仍留有伤痕,但气色相较于先前在狱中已明显好转许多。 而待看清楚来人身份后,阿吉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地,地一声叩首,同时口中说道: 恩公,请受我一拜。 赵无咎轻轻摆手,示意古阿吉不必多礼,他的声音平静而淡然:“阿吉,不必如此。我之所以救你,起因是因为你在冯家赌档劝了我快点离去。 而且,在县狱里,救你时我也说明白了——我就是好奇你怎么配出如此威力的爆炸物,能够炸毁一个三进院子,还将整座赌档付之一炬。 这是公平交易,你不必言谢。” 古阿吉站起身,脸上带着感激之情,但语气坚定:“恩公,您的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唯有遵守承诺,将我所知告知于您。” 赵无咎点了点头,示意古阿吉继续说下去。 古阿吉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讲述:“那日我配置的东西,用的就是芒硝、硫磺和木炭,只需要按比例混合,再往里面加入一些金属粉末,以及延州产的石脂,就能将制成一种名为‘猛火雷’的炸雷。” 听得此言,赵无咎眉头一抬,问道:“你家不是铁匠么,怎还会方士炼丹的本事?” 此话一出,就轮到古阿吉感到诧异了。“猛火雷”是他家的不传之秘,确实和上古方式炼丹有关,他想不通赵无咎是怎么知道它的由来? 不过,即便如此,古阿吉仍继续坦诚道:“这是我阿爷教给我的法子,而就连制作‘猛火雷’的材料,在我家铁匠铺里也一直保留了好几辈人了……” 阿吉讲出了他家的一个秘密。 通常来说,铁匠拜的祖师是道祖,天底下各家铁匠铺每年都要祭祀这位先贤。 不过,古家拜的祖师却不仅是道祖一人,每年祭祀的时候都会加上墨家祖师墨翟这位贤者。 因为古阿吉的父亲从小就告诉过他,他们古家的先祖除了是铁匠之外,还是一名墨者。 虽然在他家那位先祖还在世时的数百年之前,墨者和墨家学派就几乎全部消失了,但他仍旧坚持自己的墨者身份和信仰。 古家那位先年轻时祖曾时得到过一”老的传授,掌握了淬炼铁器的秘术以及“猛火雷”的制作方法。 而作为交换,那个老翁让古家先祖举家迁居到东山县,并且还留下谶语一则—— “东山八马食同槽,关耳鬼坞人皆刑;烈火焚天日,人间复清明。” 墨者重信,古家那先祖得了人家的传授之后,不仅立即就迁居到了东山,还在这座县城里开枝散叶。 哪怕以他家传的墨家锻打技艺加上淬火秘术,铁匠铺就算开到常州府城甚至是洛京,说不定都能闯出些名堂,可古家的铁匠铺整整五代人都没离开过东山县的县城! “……那日,就在恩公在我家取走货品,就有冯家一管事上门。” 古阿吉一提及此事,眼里的怒火随即便凝如实质,几欲喷出眼球。 “一个多月前,冯家派人送来一张图纸,让我阿爷照着上面的严苛要求,打造一副细环锁链和一批铁钩。我阿爷带着我,用了足足半个月的工夫才将其分别做好。 那日,冯家那个管事一听我阿爷找他要钱,二话不说就动手打人。 阿爷为了护住我,被那人用铁锤砸中脑袋,那天晚上都没有熬过去。在我为阿爷料理后事时,娘亲不分昼夜号哭了两日,竟然也和我阿爷一起走了,只留下了我一人。 因为阿爷和娘亲的仇,不能不报,所以我干脆用家中藏的原料配成了几颗猛火雷,然后成赌客连日混进那冯家赌档,分数次将猛火雷藏进了冯家赌档的后院。 那日,官府的差爷们来冯家赌档查夜禁,我便是第一个跑入后院,用火折子点燃了那些猛火雷的延时引信,然后我就躲进了后院的那口水井里,谁想还是i被恩公您发现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随着古阿吉的细细诉说,赵无咎也清楚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而且,这古阿吉确有其先祖那重信墨者的遗风,之前答应过赵无咎的那份猛火雷的配方,他全都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虽然藏没藏私不好说,但是他至少没信口开河,胡编乱造——有物理、化学知识打底,赵无咎真假还是能判断出来的。 因为当时真就是兴之所至,才随手救了这少年,所以能交换到这个配方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了,赵无咎并没有太多期待。 而且,听了古阿吉说完,赵无咎身负的系统都没有太多的变化,这其实也足以说明一些问题。 简而言之:猛火雷是很猛,可系统确实没看上它,也没有将其录入成为一项技能。 于是,见之前留下的面饼还够这少年吃一两日,赵无咎便让阿吉先暂时留在王老儒生这所空宅内养伤,等伤养好之后去留自便。 不过,他还是建议这少年伤养好之后,如果附近有亲戚可以投奔,最好还是尽快动身去投奔亲戚。 “冯家赌档的事情,虽然一时半会儿不会继续查了,但是谁也说不准一个月、两个月之后此事会不会被重新提起。你阿爷、母亲的死必然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而你从县狱里怎么跑出来的?这也是个问题。无论你会不会保守秘密,到时候,这件事情一定会变得很麻烦。”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对于这个谋略不俗、性格坚毅的少年,赵无咎干脆就来了一场坦白局。 第80章 八马同槽 和阿吉聊过之后,赵无咎刚一进家门,就听见由远及近的“咚咚”的鼓点声。 而家里新添的那匹大公驴,则“昂昂”地开始叫唤。 “无咎,这夯驴八成是又饿了,赶明儿个还是快点把它卖了吧,咱家可没有多余的粮食可供它吃的。” 祖母正扶着赵无咎的母亲在院子里散步,后者已经显怀得十分严重,挺着个大肚子步履蹒跚。 赵无咎算了算,家里之前虽然屯了不少粮食,但这年月也没处找草料喂养这头驴,用给人吃的粮食喂一头畜生,那确实不是他家这样小门小户该干、能干的事情。 不过,现在这年月,想要卖掉这头驴也确实不怎么好寻买主。 于是赵无咎干脆答道:“祖母,我过会儿磨磨刀料理了这畜生,正好弄些肉给您和母亲补补身子。” 而就在那头驴子耸着两个大耳朵,听这院子里几人兴致勃勃地讨论起驴肉到底是水煮好吃,还是清蒸好吃的时候,赵家肉铺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嘭嘭”的砸门声。 赵无咎出门一看,结果就看到了他那位“六叔”,此时正神色焦急地站在门口。 因为之前来这里送过粮食,所以这个老六知道赵无咎家在何处。 “无咎,赶紧换上缁衣,翟头儿让你和我去衙署点卯。” 老六说完,又凑到近前对赵无咎附耳小声道:“一会儿从衙署后门进去,你就待在厨舍别动地方。你翟叔说,兵房和值舍可能有‘外人’。要是出外差,他会亲自带你和我们一起从后门离开衙署。” 话说到这份儿上,赵无咎知道自己想躲,多半也躲不过去了。 他一大早就去翟青家里拜访过,后者自己其实也在称病不归。可现在翟青却也得去衙署当值,这说明肯定有大事发生了——他联想到了不久前听到的那通鼓响,隐隐有了些猜测。 要真按他想的,虽然以他的本事现在拔腿就走肯定能走得脱,但是院子里的母亲和祖母怎么办? 所以,他也只能赶紧进院换上了缁衣,并且叮嘱祖母和母亲一会儿切记紧锁院门,无论谁来敲门都不要开门,哪怕现在才午时刚到,天色大亮。 出门之后,赵无咎就跟着老六一齐向这衙署拔腿飞奔,他注意到街上多出了一些白天不该有的巡逻差役,正在将街上的行人驱散并赶回各自家中。 一路上,一边跑着,他也从老六这里套出来一些有用的消息。果然,刚刚他听到的那通鼓响,确实是从城墙处传来的。有绿眉贼军的马队出现在了东山城外,而此时,县城的四门已经皆尽闭合并落了大锁。 老六可能是担心赵无咎害怕,还安慰他道:“无咎,莫要过于忧虑。 东山城墙虽然比不得常州府那种砖石垒砌的大城,但这堵夯土墙也足足有三丈高,版筑时还往土里加了糯米、河沙、蜃灰之类的材料,坚固异常。 城墙上的棚楼里,时刻有人盯着城外的动静,绿眉贼就算大军来攻,一时半会儿也凑不齐攻城的器材。 区区马队而已,估计就是来耀武扬威一番。要是他们真敢攻城,等到城外的备贼军一回援,这伙贼军非得在城下死绝了不可。” 赵无咎连连点头称是。 他们二人很快来到了衙署的后门,赵无咎按照老六的指示,悄悄地进入了衙署。 厨舍里,庖丁们全都在忙碌着,有的在准备食物,有的则在整理器具。 赵无咎找了个角落坐下,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起眼。他用手悄悄地扶了扶腰间的铁尺的把手,又将隐囊里的“礼义信”三个铳子正了正,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的情况。 他在提防那个“儒者”。 而就在这时,突然有个差役带着几个面生的厨子——这帮人穿着的像大户人家里的奴仆,只是袖口处的油污却暴露了其身份——抬着一些食材,急匆匆走进厨舍。 那人没注意到安静坐在角落里的赵无咎,而只是着急忙慌地跟负伙房里管事的庖丁说道: “老王,这几个人是从林家和冯家带来的厨子,今晚朝廷的两位‘使者’要宴请林老爷和冯老爷。和‘使者’同行的司马先生吩咐说,让他们几个帮你干活,整治些看得过去的吃食。” 原来,在去林家和冯家请人时,那个司马仲达就考虑到了:县衙厨舍里的庖丁们平日都只是给差役们提供伙食,他们会做的菜肴不能说和宴席的标准大相径庭吧,也可以说是半文钱关系都没有。 当然,如果非按照洛京达官显贵们的宴席标准来,别说东山县了,就算找遍整个常州府多半都找不出合适的厨子。 所以,司马仲达发了请柬之后,干脆将林家和冯家豢养的、负责做饭的厨子一起带了回来。 因为还有别的事情要忙,所以那个差役只是和被唤作“老王”的庖丁伙长说了一声,然后就又急匆匆离开了厨舍。只是,那个差役还不知道,他刚刚说的那番话给在一旁的赵无咎提了个醒。 “司马先生…驷马…还有那匹‘并辔马’……”赵无咎突然想到了什么。 冯文宇的那帮无赖汉手下就叫“二马帮”,而他们之所以这么叫,就是因为“二马”就凑成了一个“冯”字。 四加二,等于六。 赵无咎突然想到不到一个时辰之前,在死去王老儒生的废宅子里,阿吉跟他说的那句谶语。 “东山八马食同槽,”赵无咎心中暗道,“要是再凑齐两匹马,那这谶语岂不是今日便可应验了?” 而就在他琢磨这件事的时候,他的那个翟叔突然带着老六、杜伏、魏三郎等人从衙署前面走了过来。 一看到赵无咎,翟青挥了挥手就将其招了过来,凑近之后形成了一个小圈子。 “诸位弟兄,”翟青扫视了一圈围绕在自己身边的心腹手下,“刚刚我见了朝廷来的两位使者,此二人大有来路,乃是陉阳郑家的贵公子,他们……” 一听到“郑家”,赵无咎不由得愣了那么一下——虽然那“郑家”两位使者多半不会应在“八马”上面,但是“郑”字则又可以被拆成“关耳”两字! “关耳鬼坞人皆刑!” 古阿吉说的那句家传谶语,似乎有越来越多的地方正在获得验证。 第81章 城上一箭 翟青把他刚刚拜见郑櫎、郑楠的事情讲给心腹手下,主要是为了安定人心。 所谓的“使者”,就是指朝廷为了专门处理某件事情,从中枢或者地方选调的能臣干吏。比如,漕运使,盐运使,治河使、捉钱使,等等诸如此类。 虽然使者并无特定品级,但是因为代表了皇权天命,所以各地官员不说是巴结逢迎吧,至少也得老老实实听命从事。 而像郑櫎、郑楠两个世家子出身的使者,各地小官轻易不敢得罪。 他们这回来的是东山,要是去陉阳郑氏的老家陉阳,像剿灭绿眉贼军这种事情,他们要做的只是随便说一嘴,当地的豪族们别说箪食壶浆了,为了自家兴旺发达,说不定都得自己带粮、带人供其驱策。 “……有那两位使者调度,绿眉群不过是群插标售首之辈。” 翟青为了给众人打气,先是刻意贬低了一下城外那声势闹得颇大的绿眉军。然后,他才向大伙交了底:“用不了一个时辰,备贼军就能回援城下,将那伙马队围死。 备贼军的军营距离县城不过五、六里,就算卷甲奔袭至城下,军队仍有战力。 咱们弟兄现在上城墙去,盯着当城门吏的老李和他手底下那伙人,拖上那么一拖,等备贼军一到——无论是夹击绿眉贼,还是吓唬走那支马队,咱们都有功劳。” 讲完了打气的话,翟青不等所有人细细思考,随即就为大家伙排好了计划好了。 东、西、北三门,因为城外没有出现绿眉贼军的迹象,所以交给其他兄弟们去监督,而南门外面有一支马队在夸耀武力,所以翟青亲自上阵,带着赵无咎前往督战。 衙署里的差役共有五十多人,这段日子接连黑白当值,不少人脸上都露出倦意。可即便如此,在翟青的严令之下,所有人依旧得老老实实听命行事。 毕竟,除了上官的弹压和封赏许愿,差役们也都得考虑自家的安危。 他们都是东山县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谁也不敢赌,万一城破之后会发生什么不忍言之事。 在赶往南门的路上,赵无咎特意回家了一趟。明面上,他是为了“重伤未愈”的翟青牵来那头驴子当脚力,实际上主要还是为了把祖母和母亲安置进地窖,并且用重物将地窖口封死。 他动作很快,等他来到东山县南门,翟青等人也不过刚刚赶到罢了。 在将那匹大公驴交托给一名守城兵丁照看后,他旋即向翟青恭敬复命道:“翟叔,城中大牲口委实难觅。倘若其他城门亦有敌情,您需移步他处督战,便只能委屈您以那驴子为代步之用了。” 有代步赶脚的牲口总比没有好,此时翟青也没什么好挑挑拣拣的。而且,他还当即就让当城门吏老李拨付了一些粮食,先喂饱那匹驴子,以防万一。 这一则揭过去。 等到众人登上城墙,就看见城外有一队骑士在距离城墙几百步的地方策马,来来回回地夸耀武力。 他们分成两队,每队约有十骑,身着杂乱无章的战袍,头戴各色头巾,马鞍上挂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横刀、步槊、长矛,等等。 骑手们在城外的空地上划出了一个圆形的场地,中央放着一个木头刻出来的人头。 虽然那人头雕刻得囫囵,但是却戴着顶大周朝廷命官才有资格戴的官帽,帽檐宽大,帽后垂着两根硬翅,顶端上有三道硬挺横梁。 这个木人头被刷了些油彩,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光,远远望去,竟与东山县令的官帽颇为相似。 绿眉贼军的骑手们轮流策马进入场地,他们手持球杆,高高挥起,然后猛地击向那个木头人头。 每一次击中,人头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远处,而贼军们则发出震天的欢呼声,仿佛在庆祝每一次的胜利。 城门吏老李脸色苍白,他紧紧抓住城墙的垛口,声音颤抖地对翟青说:“翟大人,那官帽……怎么和咱们县令梅大人的官帽如此相似?难道……” 翟青的眉头紧锁,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紧紧盯着城外的一举一动。 他知道,这顶官帽的出现,无疑是绿眉贼军在心理上对城内守军的一种打击,他们想借此来震慑守军,削弱他们的士气。 “不要慌,老李!” 翟青断然说道:“那不过是贼军的诡计,想要乱我们军心。梅县令的官帽怎会落入他们之手?这定是他们从别处抢来的,拿来吓唬我们。” 翟青手下的差役们面面相觑,有的惊惶失措,有的愤懑不已。他们中的一些人开始窃窃私语,讨论着那顶官帽的来历,以及绿眉贼军的真实意图。 “翟叔,不能让他们如此嚣张!”赵无咎站在一旁提醒道。 他们一方虽然占着地利,但是城墙上的人数毕竟不多,若是被贼军夺了志气。万一接下来爆发战斗,恐怕要生出一些变故。 其实,此时破除对方诡计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真的梅县令上城墙来激励一番守军士气。 可事实上,他清楚那个梅利坚这时要真出现在他们身边,场景会有多么恐怖。 翟青点了点头,他深吸了一口气:“取一支硬弓来,我要给他们点厉害瞧瞧。” 当翟青接过手下人送来的、拉力将近两石的硬弓,手感沉重而熟悉,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弓身,感受着由牛角和木材混合制成的弓所特有的质感。 然而,当硬弓上手之后他却发现,自己身上此时因为带着那道伤口,要射中两百步开外的目标,实在是没有把握。 想了一下,翟青随即将硬弓递给身旁站着的赵无咎:“无咎,你来。” 赵无咎没学过射箭,所以只是学着之前看翟青射箭时的样子,双脚分开,与肩同宽,左脚微微前踏,右脚踏实地面,形成了一个稳固的射击站姿。 见此情景,翟青顿时眼睛一亮,低声而快速地指导道:“射箭之要,首在心静。 心如止水,方能百发百中。 另外,有人练了一辈子箭术没弄懂,射箭时拉弦要稳,呼吸要顺畅,而放箭时则需要闭气。你试试。” 赵无咎按照翟青的指导,一边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一边用拇指勾住弓弦将其缓缓拉开。 弯弓如满月,而就在“将满未满”之际,他的手指倏尔就放开了弓弦。随即,长箭便如同一道闪电,带着破空之声,直指目标。 城墙上的守军们顿时全都瞪大了眼珠子,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支飞驰的箭上。 箭矢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准确无误地击中了城外一名绿眉骑手的胸膛。 长箭的力量极大,不仅穿透了那骑手身上的甲胄,更将他整个人都带离了马背,钉死在了地上。那骑手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便一命呜呼。 城墙上的守军纷纷高声喝彩。 而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在城墙守军们的身后响起:“彩!这一箭,足以震慑敌胆。” 第82章 连角起 喝彩声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翟青回头看清来者何人,立刻按下身边几个人举起的刀柄,然后就抱拳行礼。 “司马先生,您怎的亲临城头,可是两位使者有事情要吩咐于我?” 面对这态度恭谨的东山县尉,司马仲达轻摇羽扇,笑着说道:“翟县尉不必多虑,我只是好奇那祸乱诸郡县的绿眉贼,到底是个何等模样? 而两位使者又忙着宴请乡贤,一时间分身乏术,没工夫搭理我,所以我才自作主张来这城头一观。” 虽然话里话外,此人都将自己的姿态摆得很低,可翟青也不会真将其当做一般的奴仆又或者食客来看待——要知道,即便他是,那他也代表了陉阳郑氏的脸面。 而就在翟青准备劝司马仲达先到城墙下面去,继续留在城头有危险的时候,城外的绿眉贼军骑队里突然蹿出骏马,它浑身毛色洁白,只有额间有一抹青色。 马上端坐一人。 只见其内穿深色锁甲,头戴兜鍪,面覆带洞眼的铁面,外罩一套褐色的战袍,战袍上绣有猛虎下山的图案。他生得手长脚长,拎着长矛的矛尾耷拉到地面,矛尖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此人甫一出阵,立刻有两名执着蒙皮小盾的骑手也跟着冲了出来,分左右挡在那人两侧,似乎随时准备为其遮挡冷箭。 骑在马上,那人提起长矛指着城墙,大声喝问道:“城上何人放箭!” 而随着这一声喝问,剩下骑手们也跟着举起武器不断拍打着自己的甲胄,随着他们的首领大声吼道。 “何人!” “何人!” 眼见对方又开始心战,翟青顿时脸色一变,按着堞墙对着城外这些贼兵怒骂道:“藏头露尾的鼠辈,‘何’你们奶奶个腿!” 然后,他便扭过头,悄声对赵无咎说了句:“盯准喊话的那个首领,再射一箭。” 赵无咎点点头,随即就引箭张弓,瞄准了引得绿眉群寇叫嚣的那个骑兵首领。“丰”地一声,弓弦震动,长箭射出,疾如流星。 一来是因为居高临下,二来则因为射得时候抬高了一点点,箭矢射出后的轨迹呈一道抛物线。 所以,即便那人很鸡贼地待在一般长弓的射程之外,可赵无咎这一箭仍找上了他。 眼看长箭扑至面前,那人却也并未勒马逃窜,而是蓦地刺出手里的长矛。 矛尖和长箭迎头撞上,发出“咄”地一声脆响,长矛将那支长箭瞬间击成了碎片。 然而,还没等他向周围人夸耀武力,就在长矛刺出还没收回的间隙,城头上就又“射”过来一件东西。 他中计了!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赵无咎将箭矢射出之后,直接将手中硬弓抛掉,迅速抢过身边守军的一根长枪,然后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扭转腰腹,抡圆臂膀,将长枪当作标枪一样投了出去。 这一举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即便亲率领绿眉军骑队、上前叫阵的葛修礼,也未曾料到会有如此突如其来的攻击。他刚以长矛击碎箭矢,正欲自夸,却见一杆长枪如黑龙般破空而来,带着呼啸的风声,再次直指他的要害。 葛修礼脸色骤变,本能地想要躲避,但长枪的速度实在太快,于是他只能狼狈地从马上滚落下来,避开了致命的一击。 然而,他胯下的骏马却没有那么幸运,长枪带着赵无咎的巨力,狠狠地扎进了马身,穿透了马的胸膛。 骏马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前蹄猛地抬起,随即重重地摔倒在地,掀起一片尘土。 城墙上的守军见状,爆发出一阵震天的欢呼。不仅是翟青,就连那个自称上城墙见识一二的司马仲达,看向赵无咎的眼神里都不由得闪过一丝激赏。 “这古之‘巨毋霸’似的少年,并非只是空长了一副大块头。其随机应变的才能,也堪称一流。” 没错,司马仲达认出了赵无咎。 虽然之前不过只有一面之缘,但是他对于赵无咎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刻。 他哪里是为了见识什么绿眉贼寇才登上城墙,分明就是因为拜访完林、冯两家,在回衙署的路上看到牵驴来赵无咎,所以才升起跟过来的心思。 司马仲达想问一件事情。 他想知道那日驾香樟车经过时,赵无咎看向他的眼神里面,为何会流露出“你大祸临头”这种古怪情绪? 是猜的,还是他早就知道路边有伏兵,亦或者说他其实和那些突骑有关系? 至于说,弄明白之后,司马仲达要做些什么…… 圣人有云:朝闻道,夕死可矣。 司马仲达觉得,这句话的本意就是只要早上问清楚了,那被询问之人晚上死掉也没什么关系。 不过,因为赵无咎此刻又表现出来一些特质,所以司马仲达也随之改变了原定的计划。 他想给蝼蚁一个机会。 只是,在司马仲达觉得赵无咎或许可以活下去的同时,城下的葛修礼则恨不得此刻就将其生吞活剥了。 因为赵无咎不但一枪扎死了他的爱马,还让他在诸多手下面前失了威仪。 于是,刚从地上爬了起来,葛修礼便一把甩开扶着自己的两名亲卫,然后厉声下令道:“吹号角,引大军前来,准备攻城!” 不多时,数个司号的骑手便齐齐鼓起腮帮子,在马鞍上吹响了牛角短号。 嗡嗡然,声震数里。 少顷,一支东山以南的那片小丘之后,一支近万人的流民军队就缓缓浮现出来,并且开始向城墙的方向移动。他们的步伐沉重而拖沓,仿佛每一步都承载着着艰辛和无奈。 这些流民的装备破烂不堪,有的穿着破旧的皮甲,有的仅用几片破布裹身,有的甚至赤裸着上身,露出因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瘦弱的肌肉。 他们的武器更是五花八门,有的手持锈迹斑斑的刀片,有的肩扛着用木棍削尖的简陋长矛,更有甚者,只能用农具作为武器,如锄头、镰刀等。 队伍中,偶尔能见到几面破烂的旗帜在风中无力地飘扬,上面的图案已经难以辨认,但依稀可以看到隐约的“周”字——这应该是他们之前的缴获。 这些流民军的脸上全都写满了疲惫和绝望,他们的眼神中没有一丝战斗的激情,只有对生存的渴望和对命运的不甘。随着军队的靠近,嘈杂的脚步声与哭嚎声渐渐传至城头,那声音听起来一种沉重而杂乱无章,就好像是一群无家可归的幽灵在游荡。 流民军的队伍中,不时有人因为体力不支而跌倒,但很快就被后面的人流推搡着重新站起来,继续前进;又或者更惨一点,倒下之人被后来者直接踩在脚下,再也没办法重新站起来。 第83章 郭郎戏 雕鞍骏马,卤薄仪从……这些洛京贵人早已熟识的事物,在这小小东山县,统统都无。 郑家两位公子想要前往林家赴宴,乘坐的也只是他们自己那辆香樟车,周围也只是跟了一队私兵。 本来,郑櫎、郑楠两个兄弟是想要在衙署里宴请“乡贤”,可吃食仅仅做了一半,竟然出现了一件啼笑皆非的窘事。 庖丁们禀告说,衙署里的柴薪不够了。原因则是,今日本来合该有人送来采买的柴薪,可因为此时城外闹了绿眉贼,送柴火的人进不来城门了…… 在郑家两位使者气得发话要把衙署屋梁拆了当柴薪之前,还是那个林老爷老于世故,干脆邀请两位贵公子过府去他家赴宴。 常言道:一个女婿半个儿。 林老爷这么做,其实也是为了他那“假子”着想,保住了梅利坚的办公场所。 他还不知道梅利坚此时已经死得透透的了,还以为后者是去城外备贼军大营调兵。 他琢磨着,要是东山县衙被拆了,恐怕会有损他那女婿的威仪,对他家也不是什么好事。 因此,在郑櫎、郑楠答应带着冯文宇一起过府赴宴之后,林老爷就让管事回家一趟。 虽然他家还办着丧事呢,但事急从权,也只能先委屈委屈林家三郎。林老爷让那个管事赶紧带人撤下灵堂和一应丧葬用具,再将自己小儿子的棺椁搬到不引人注意的后院,暂为安放。 只能说,林家不愧是东山首富,家里仆役过百。人多力量大,半个时辰不到,之前的满院素缟就被重新打理成了另外一番面貌。毡毯、矮榻分列而置;酒爵、屈卮一应俱全。十分适合欢宴畅饮。 气氛都烘托到这了,舞伎自然也是必不能少的。好在,平日里林家一些婢女也有这方面的培训,家里的管事勒令其换上最好的衣裳,就等着贵客登门时以色、艺娱人。 对于家主老爷突然宴请宾客,林家上上下下百十口子人,除了一人之外全都不敢有任何异议。 毕竟,对他们这些奴仆来说,像林老爷这样的豪族家主就是他们的天——他们可以不知道今夕何夕,甚至可以不识得当朝皇帝的姓甚名谁,但林老爷只要咳嗽一声,他们都得上心听那痰音儿里是不是有宫商角徵羽。 而林家此时敢对林老爷这摆宴决定有所不满的,唯有林老爷的女儿,林二娘一个人而已。 原本她一直在灵堂待着,可当那管事遵照老爷嘱咐跑回家撤掉灵堂的时候,她虽然不情愿,但却还是被两个健壮的使唤婆子架着,回到了自己未出阁时居住的那幢绣楼之中。 “大阿兄如今落于贼手,三弟被贼人戕害,我那夫君还在为国事奔波……阿爷怎么如此糊涂,竟然会邀请朝廷使者在自家大开宴席?” 林丽娘生着闷气,不过因为她不是林家的家主,所以在这个家里完全拗不过林老爷的决定。 “回头我一定要让夫君劝谏一下父亲,这种逢迎投机之举……商贾气还是太浓了一些,若是等他日夫君高升,这种事情要是被人拿出来说,非得惹得同僚们耻笑不可。” 她思索着,目光投向自己的一双儿女。两个孩子各自骑着一匹竹马,正玩得不亦乐乎。林丽娘不禁想到,洛京的那些权贵子弟,儿时是否也会如此嬉戏玩闹? 而就在这时,前院突然传来管事的一声高喊:“贵客到!” 林老爷作为东道主,在头前引路,而郑櫎、郑楠两兄弟——特别是作为兄长的郑櫎——体态极为痴肥,仿佛是一座移动的粮仓般,步履蹒跚地走进了林家的宴客厅。 虽然两人身上皆穿着华贵的绫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但却也掩盖不住那膨胀的肚皮和粗短的四肢。 郑楠的脸上油光满面,一双小眼睛在肥肉的挤压下几乎成了一条缝,可那贪婪的目光却如同饿狼一般,四处扫视着林家上上下下。 随着他们的到来,宴席正式开始。 林老爷亲自为两位贵公子斟酒,而冯文宇则在一旁作陪,脸上也挂着谄媚的笑容。 跪坐于郑櫎、郑楠兄弟下首第一位置的那位“高师”,借着举袖饮酒的,用衣袖遮挡住了眼神中对这场宴会和林、冯两个当地豪强的不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郑櫎看了郑楠一眼,后者直截了当地说出了他们二人“宴请乡贤”的目的。 郑楠张口就要了林家粮铺的全部存粮,称是为了“国家大义”,却只给了林家一些虚名作为补偿。林老爷虽然脸色顿时涨成了猪肝色,但是却很快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他不敢有丝毫反抗,只能连连点头称是。 接着,两兄弟又将贪婪的目光转向了冯文宇。他们提及了“靖安费”,并以此为由敲诈了冯文宇一笔不菲的钱财,理由是“为了东山县的安定”。 冯文宇虽然心中愤怒,但面对这两个权势滔天的使者,他也只能暂时忍气吞声。 见郑櫎、郑楠两人对酒席,以及那些半吊子水准的舞姬并无太大兴趣,冯文宇眼珠一转,立刻献宝似地称自家有一个郭郎戏的戏班,善演傀儡戏,正好可以用来为两位使者大人解闷。 这种傀儡戏在洛京也有戏班,能够以各种巧妙的机关操纵木偶进行表演,既新奇又有趣。郑櫎、郑楠二人这才升起一点兴趣,想要看看在东山县演的傀儡戏和洛京有何区别。 很快,戏班就从冯家来到林家,布好场地。随着一阵锣鼓声响,几个身着彩衣的艺人抬着一个装饰华丽的戏台走进了宴客厅。他们的动作熟练而迅速,很快就将戏台搭建完毕。接着,一个个形态各异的木偶被搬上了戏台,准备开始表演。 郑櫎、郑楠两兄弟一见到这些新奇的玩意儿,顿时来了兴趣。他们一边大口喝酒,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不时发出哈哈的大笑。 第84章 接战 傀儡戏的锣鼓声中,宾客皆为木台上的“郭郎”、“相公”、“参军”所吸引,傀儡戏子的嬉笑怒骂间,喝彩连连。 眼见时机成熟,心怀鬼胎的冯文宇突然就从席间站起,滑稽地撅着屁股,双手向后伸展,一路小跑着来到戏台近前。 “一时技痒,我也给大家唱段听听。”冯文宇笑嘻嘻地将手伸向木台下面,然后就从里面掏出一具制作精美的木傀儡。 明眼人一看便知,他手里拿着的是一具“红粉佳人”,这木傀儡选用了质地细腻、色泽温润的白檀,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傀儡的头部雕刻得极为细致,脸型为圆润的鹅蛋脸,眉毛如远山含黛,眼眸深邃,用细腻的黑线勾勒,再以珍珠粉点染瞳孔,使其显得炯炯有神。傀儡的脸颊上施以淡淡的朱砂,增添了几分生动的血色,樱桃小口以朱红点染,嘴角微翘,似含笑意。 傀儡的发髻以精细的木丝编织而成,盘成仕女图里常见的那种云髻,发髻上还插着几支精致的木制发簪,簪头雕刻成花朵形状,细腻逼真;耳垂下挂着一对似铁非铁的钩子,随风轻摇,发出细微的声响。 冯文宇擎着傀儡背后的牵丝棍,将这具傀儡高举过头顶,模仿着女子的嗓音,唱起了一段淫靡的小曲儿,而傀儡在他的操控下,仿佛有了生命,关节运转间尽显体态妖娆婀娜。 “小奴儿我呀,闺阁空守冷清清,衿冷到三更,只叹暂无良人暖,铁杵霍霍磨成针……” 郑楠看得入迷。当冯文宇举着傀儡靠近时,他甚至能闻到从其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的香味,傀儡朱唇轻启,他甚至觉得自己闻到了少女的体味。 心头欲念一起,他顿觉小腹有些发胀,酒席宴间喝的那些酒水催他去找个地方嘘嘘。借口“更衣方便”,在两个婢女的搀扶下,郑楠便离开了宴席。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边,林家大宅院里正在敲锣打鼓地唱郭郎戏,而东山县南边的城头上却开始渡起了生死局。 东山毕竟既不是府城,也从来不是什么军镇,垒土的城墙虽然足足高有三丈,但它的城防也仅仅就是如此了。 像深壕、堑沟、羊马墙、瓮城、马面墙之类的城防工事,它统统不具备。 因此,当那支近万人规模的流民军缓缓迫近后,城墙上的守军立马感受到了压力。 即便攻城的只是一伙被真正绿眉贼军用刀枪强迫向前的流民,可问题是在东山南门这一段,加上翟青带来的这队差役,人数拢共也不到一百多人。 “不能让那些人其靠近城墙!要不然,就算用手挖、用牙啃、.用屁股撞,他们也能从墙上抠出个洞。” “守其所不攻,攻其所必救……翟县尉还请速速下令,点燃狼烟,让城外正在赶来的备贼军缓步驰援,不要着急赶过来。” 这时候,那个司马仲达也不提自己“只是上城墙来见识、见识”了,他暴露了自己读过兵书战策,懂得攻守之道的秘密。 而且,也只有得到过名师教导,从小熟读《六韬》、《太白阴经》的世家子弟才有察觉到问题的眼力,然后立马能提出两个看似截然相悖的提议。 司马仲达躲在堞墙后,似乎觉得还不保险,所以还为自己找了个篦篱格节,抵挡有可能从城下流民军内射来的暗箭。 此时,赵无咎手里也拎了一张大盾,为自己和翟青做一些遮蔽。 听到司马仲达的“指示”,他第一个反应过来这人说的有道理,其余的差役和守军则都被城下流民军的规模吓得不轻。 人过一万,无边无沿。 只是看见城下那黑压压的人头,刚刚赵无咎用两箭、一枪为他们打出来的那股士气,就全都被冲散了下去。 没有几个人意识到:由于缺乏攻城器材,按道理来讲,绿眉贼军的将领就应该驱策这帮人冲击城门,而不是城墙! 虽然一座城池的城门往往是整座城墙上最坚固的、守卫最严密的一段,但它同时也是城墙防御最薄弱的一环——城墙上还需要开洞、架梯子才能进入,可是城门本身就有洞。 所以,在迫不得已而只能坚守时,城池内的守军通常都需要用土石将城门彻底封死。 自古以来,领兵打仗的人凡是用流民军,无非都只是将其当作“填堑壕”的消耗品。 让他们去挖城墙的垒土会消耗人命,去冲击城门也会消耗人命。 同样是在消耗人命,领兵打仗的将军为何不以小博大? 除非是为了更大的利益。 比如说,围点打援。 朝廷的召令去年就下到常州府,允许各县选拔乡勇,组建名为“备贼军”的团结兵。 虽然常州府各县除了梅利坚这个东山县令外,没谁真的会花大价钱募兵、练兵,但是绿眉叛军今岁连克数县,他们很可能也见识过了那些县城的备贼军,并且有了相应的对敌之策—— 当流民军开挖县城的城墙,守军感到了压力,通常的第一反应就是点燃烽火告急。而等到驻扎在城外的备贼军收到消息,拼命回援县城之际,很可能就直接一头撞进了绿眉叛军早已布置下的口袋阵。 赵无咎的目光越过盾牌,看了眼那些正乌压压聚集到城墙下方的流民军——他们连一些像样的兵器和铠甲都没有,这些人要是绿眉叛军的主力,那他们之前攻克那些县城、抢夺了武库之后的战利品都哪去了? 因此,赵无咎觉得司马仲达的猜测,其实很可能是真的。换而言之,他的建议其实是正确的。 只不过,并非所有人都能这么想。 比如,听了司马仲达的建议,城门吏兼东山城防上的二把手老李马上就作出了反对,但他不敢和朝廷使者的属官讲,而是对翟青说道: “翟头儿,那可不行啊,这么多贼寇攻城,咱们这些人就算一身是铁又能打几颗钉子? 还是让儿郎们赶紧点烽火叫备贼军回援吧,他们足粮足饷训练了一年了,正是想要建功立业的时候。 别看城下这些人多,可那几百人的备贼军其实都相当精悍,估计冲杀一阵就能将这伙贼军全部杀散,东山城危机立时可解。” 第85章 攻敌七寸 翟青可能也看出一些问题,但他既没有苟同老李,也没有立马答应司马仲达的建议。 因为有行伍的经验,所以翟青知道“兵者,命之所系也”这个道理,除了那些天资异禀的不世出名将,寻常人率兵,临战之时最好不要太过果决。 他准备先稍稍试探一下流民军的成色,然后再作决断。 此时的城墙下,流民军如同黑色的浪潮,一波接一波地涌向东山城那脆弱的防线。 他们手中拿着锄头、镢子、甚至从耕犁上拆下的犁镵——这些平日里用于耕作的工具,如今却成了他们攻城的武器。 城墙上的守军紧张地注视着下方,他们知道,尽管这些流民军装备简陋,但数量上的压倒性优势足以构成致命的威胁。 守军中的弓箭手们拉满了弓弦,瞄准了那些正在城墙脚下挖掘的流民。可实际上,就城下那乌泱乌泱的阵型,他们这么做纯属是给瞎子抛媚眼。 “放箭!” 翟青的声音在城墙上回荡,随着命令的下达,一阵箭雨呼啸着划破空气,射入了流民军的人群中。前排许多流民应声倒下,但后排的人却仿佛未曾察觉,继续挥舞着手中的工具,踏着同伴的尸体涌上来,一下下地开凿着城墙的垒土。 这些人,有的脸上带着绝望,但更多的则是麻木,似乎早已知道自己将成为了这场战斗的牺牲品。 只是射了四五轮,不过一刻工夫,城墙下的尸体就越堆越高。 流民军中一些人开始用尸体作为掩护,继续挖掘城墙;还有一些人甚至开始用同伴的尸体作为梯子,试图攀爬城墙。顿时,东山县城的这段城墙就变得岌岌可危。 不过,这几轮齐射并非毫无作用。至少,因为城墙上的守军射死了一些前排的流民,所以令对方的队形发生了改变。 也正是由于改变了队型,城头上像翟青、赵无咎、还有司马仲达等少数有心人,才能看清了一个问题:这近万人的流民并不是毫无纪律的乌合之众,他们其实是能受到指挥的。 流民之中,竟然隐隐藏着大大小小数十个“节点”,而这些节点都是数十人组成的“密集方阵”。 在密集方阵里面的“流民”,其实都是些绿眉贼军假扮的! 虽然他们身上也都穿着破烂的衣裳,但是内里却有甲胄护身,而且手上也都拿着不起眼但却货真价实的小盾以及刀剑等短兵。 流民军最后面,之前被赵无咎射杀一人一马的那队骑兵,时不时就会吹响号角。 随号角声的长短、起伏不同,那些密集方阵里的伪装绿眉叛军,则会随之“推挤”周围那些真正的流民,促使后者以不同的速率向前推进,去做那“填沟壑”的死鬼。 如果有流民敢于反抗,那么密集方阵里的绿眉叛军就不会只使用小盾推拒了,他们会毫不留情地用刀剑去跟流民讲道理——顺从地前进,过一会儿才会被杀死;而后退,现在立马就被砍死。 “传令!” 翟青立时作出决断。而听得县尉这么一喊,城门吏老李等人的脸上立刻露出了喜色。然而,下一秒他们的眼睛就都瞪得滴溜圆。 “狼烟示警备贼军,令其暂缓驰援,并且自行寻找易守难攻之处屯兵集结……” 没有一丝丝防备,老李这些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不过,还没等他们有什么反对,翟青就又马上下了第二、三道命令。 “……魏三,老六,你们带一队兄弟去县衙,把县狱里的那些杀才全都提出来,给他们用长绳绑成一串,驱赶他们上城墙搬石头来。告诉他们,战后有功劳者无罪获释,有过者军法从事!快一点! 老李、杜伏,你二人也带一队兄弟,去将今天扣押在城门前财货全部搬上城墙,同沿街搜寻可燃的物料,我只给你二人两刻钟工夫。至少给我搬五六辆大车的东西上城墙来。” 再然后,也不顾自己胸口还带着伤了,翟青直接拿过一把两石的硬弓。 他大吼一声:“所有人都听好了,不要随意放箭。看我射哪里,你们也瞄着向那个地方放箭!” 紧接着,一根箭矢就“丰”地一声被弓弦推了出去,准确地命中一个“流民”的眼睛。 没错,此流民非彼流民,而正是那些经过伪装、被绿眉叛军首领用来指挥流民军团的密集方阵中的一员。一时不察,那人被翟青一箭射死,而他所在密集方阵里的其它“伪装者”,马上也都遭到了城头上守军们的弓箭集火。 刹那间,一个十数人的密集方阵就被箭雨覆盖,仅有一二人靠着小盾遮蔽头顶侥幸活了下来。 不过,这一两个幸存者,马上就被周围觑得机会的真正流民打翻在地。没了方阵的护持,在人挤人的巨大流民浪潮之中,虽然穿甲持兵,但这两个人其实啥也不是。 “再来!”翟青再次大吼。 因为强拉两石强攻,所他裹着胸前伤口的白棉布上面,渗出斑斑血迹。 但此时他已经顾不上了。 他又找到一个密集方阵“节点”,又是他射死一人,城头上其他人集火杀死一大片。至于说密集方阵里的幸存者,也都再一次被其周围庶民的怒火所吞噬。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翟青一连带着守军齐射了七次,将流民浪潮中最靠近东山县城城墙的“节点”,一个不留地全给拔了个干净。 他的胸口的伤口明显迸裂了,白棉布上被染得殷红一片,根本无力再弯弓引箭。 而城墙上的守军,虽然用得弓拉力达不到两石这么沉重,但是他们一连射了将近十几轮,许多人箭壶里的十四五根羽箭已然射空。想要拉弓射箭,怎地也得缓上一刻钟再说。 唯有赵无咎还有充足余力。 他看出了翟青的用意,所以干脆自己拉动硬弓,去射更远一些的密集方阵“节点”。 一壶,两壶,三壶……赵无咎就好像不知疲惫,拿着那些绿眉叛军做靶子,在城墙上练起了射箭。 第86章 劫数!难逃! 射箭如喝水,一壶接一壶。一刻钟工夫不到,赵无咎竟然足足射空了十五个箭壶! 还是在重新捆扎好伤口的翟青提醒之下,已经陷入“沉迷”的他,这才从摆脱了刚刚那种状态。 翟青拍了拍赵无咎的肩膀,指了指城下已经开始溃散的流民军,说道:“无咎,可以了。” 司马仲达这时也不再担心暗箭,从筚篥格节后走了出来,用看待“神人”的目光看了眼赵无咎,然后才悠悠说道:“翟县尉所言是极,现在是时候换重新放狼烟,告诉备贼军可以开始准备进击了。” 这两人都以为,赵无咎之所以会一息不停的射箭,就是因为要为了以一己之力来创造此时的战机。 但他们不清楚的是,赵无咎沉迷于射箭的原因,其实是因为系统给了他反馈! 一开始的时候,无论是在城头射死那名夸耀无力的绿眉骑手,还是用长枪掼死疑似绿眉首领胯下那匹骏马,系统里都只是给了他少许劫数点作为奖励。 可当他开始不停寻机射箭,以一己之力射死之前城上近百人才完成的、轸灭七八个流民军中绿眉叛贼密集方阵“节点”的壮举,系统居然竟然跟爆了金币似地,劫数点、运数点“噌噌”直涨! 短短一刻钟,虽然手指上当扳指使用的麻布片都被弓弦割破,弓臂上搭箭的地方都被箭杆摩擦出了青烟,但是赵无咎竟然收获了将近两千劫数点,以及足足49运数点! 不仅如此,系统还破天荒地,第一次给了他为何会疯狂给出奖励的提示。 时辰已至,或跃在渊,元亨利贞! 所以,赵无咎刚刚才会如此狂热。 而他以狂暴的姿态,十人泼洒出一蓬蓬箭雨的结果,就是将流民军内“节点”消除了大半,量变引起质变,绿眉贼叛军首领葛修礼传下的命令再也无法操控全局。 没了驱策和指挥,正常人在面对恐惧时的第一反应,鲜少有迎难而上的。 更何况,那些流民本就是被绿眉叛军当作“填沟壑”的送死鬼,绿眉贼众根本就没拿他们当作过自己人,往日里不是拿着棍棒就是靠刀剑与其讲道理。 “节点”消失了大半,剩下的“节点”彼此间无法呼应,近万人的流民就像被沸水泼中的雪堆,刹那间就开始消散。 溃兵就如倒卷帘般,后队变前队,疯狂席卷向了在后面督战的马队。 葛修礼无奈之下,只得发号令通传隐蔽起来的伏兵预备队现身,去收拢剩下退下来的这些流民——虽然不是说不能由骑队来收拢溃兵,甚至骑兵因为坐在马上,所以震慑力也比步卒更强,但他就是舍不得。 骑兵永远比步卒宝贵,养一匹马的耗费能养五六个人,而养一个合格的骑兵,耗费的资源更是武装十个步卒都不止。 万一在收拢溃军的时候,宝贵的骑兵损失掉几骑,葛修礼得心疼死。 “传令下去,速速收拢溃兵,退至东山城南的营地。” 葛修礼下达的命令,以“呜呜”的号角声,便传于战场之上。 随着绿眉叛军的撤退,东山县城的城头上,士兵们迅速点燃了一堆堆干燥的柴草和狼粪。 烟雾在风中迅速升腾,形成了一道醒目的狼烟,直冲云霄。 城头的守军有专门的司烟手,他人将一桶水倒在旺盛燃烧的、浸过油脂的狼粪上,以产生更多的烟雾。 随着烟雾的增多,城头上的鼙鼓也被敲响。特定的鼓点,声震四野,既是为了激励士气,也是为了作为狼烟传达军令的第二道保险。 之前,备贼军已经抵达县城那片烧毁的附郭,不过因为收到了狼烟,所以各个旅帅便勒令麾下的士卒列队待命,准备迎敌。他们看到了狼烟,听到了鼓声,知道这是出击的信号。 这支队伍的每个士兵们都穿着整齐的裲裆甲,手里全都拿着标准的军械,队伍里还有专门用来节省士兵行军体力的、用于驮负辎重和军械的骡、马等牲口。虽然行军数里,但是战力却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至于说之前从东山县附近征调的一些犍牛,此时则全都被聚集起来,留作其它用处。 随着各旅帅一声令下,八百备贼军士兵如同猛虎下山,立刻绕着县城的城墙向战场转进。他们将会从西北方向,对绿眉叛军发起了猛烈的攻击。而在那之前,专门有两个什的备贼军士兵,赶着数十头犍牛从东北方向绕着城墙,潜伏到了南门外战场的不远处。 一收到军令,备贼军的那两个什的士卒立刻向演练过的那样,点燃了用麻布缠住双眼的、那群犍牛尾巴上捆着的浸润了大量油脂的树枝。于是,数十只犍牛顿时惊慌失措地开始策蹄狂奔,从东北方向斜插向了正在收拢崩溃流民大军的绿眉军步卒们。 炽烈的火焰灼烧着那些犍牛的毛发和皮肤,因为疼痛的刺激,再加上眼睛被蒙住什么都看不见,所以它们就只能低着头一路狂奔。 在一群火牛的冲击下,原本还在收拢溃兵的绿眉军步卒们,有一部分人居然自己都变成了溃兵。 绿眉一方很快就陷入了混乱。 而就在这时,绕城奔袭而至的备贼军也赶到了战场——虽然都是步兵,但是他们却有足够的大牲口可以代步,所以短途奔袭对于体力的影响微乎其微——下马、下车之后,八百多名备贼军健儿稍稍整了整队型,趁着绿眉军没有重新建立起组织,很快就对其发起了猛攻。 面对备贼军的猛攻,绿眉叛军无法形成有效的抵抗。一些流民兵开始四散逃跑,而绿眉叛军的士兵们也在备贼军的冲击下纷纷倒下。战斗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绿眉叛军和流民兵就已经被彻底击溃。 备贼军的士兵们在战场上穿梭,追击着溃散的敌人,他们的动作迅速而果断,没有给敌人留下任何喘息的机会。最终,东山城南的这片战场上,绿眉叛军和流民兵的尸体遍布,而备贼军的旗帜在风中飘扬,宣告着这场战斗的胜利。 第87章 家恨 翟青手按垛堞,挺着身子,扭头大声问道:“此战首功,当推咱衙门里出的这‘知世郎’,大家伙说对不对?” “没错!” “是极!” “……” 一时间,城墙上的众人纷纷响应。 大家伙谁也不是瞎子,所有人都看见了,这场仗的关键转折就是赵无咎一箭箭射出来的。 他得首功,确实是实至名归。 更何况,顶头上司都这么说了,他们这些做下属的难道还要当众反对? 这城墙上唯一不归翟青管辖的人,便是司马仲达,可这人精一般的家伙又怎会拂了守城诸多兵将的士气? 虽然他深知翟青的想法十有八九会成为泡影,东山守土之战的功劳,大概率会被郑櫎、郑楠这两兄弟当作“礼物”送给某个备贼军的旅帅。如此一来,他们不仅能够笼络人心,还能更加得心应手地掌控这支备贼军。 但即便如此,这只年纪不大的“老狐狸”还是笑眯眯地问道:“这位小英雄叫什么名字,不如与我一起去见见两位使者?” 赵无咎连忙交手行了一礼,然后答道:“小人赵无咎,不敢贪功。此役之胜,胜在众志成城。 先有先生您神目如电,窥破那围点打援之计策;后有翟县尉临机决断,指挥有方。 内有众兄弟舍命相搏,挡住了攻城的流民;外有备贼军诸将士勇猛精进,一举击溃贼军主力。 此番种种,才是胜之所恃,哪里有一人独领首功的道理?” 听了赵无咎这番自谦之语,司马仲达不由得上上下下又多打量了他几眼。 “此子竟不凡至此!在如此穷乡僻壤,当区区一个小吏,绝对是屈才了!” 赵无咎之所以想着推掉这场仗的首功,主要是因为他不愿意和郑家两个使者,以及那个神秘儒者多做接触。可他却没想到,自己随口说出的这番话,在某些人听来意味着什么…… 无论是“围点打援”,还是那“先后内外之论”,都是普通人甚至寒门(注)子弟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的知识。前者是兵家秘术,而后者则是名家的高论。 司马仲达并不认为,赵无咎这辈子有机会从哪里学到这些,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具有宿慧。 如此美玉良才,年龄还不过十四、五岁,很难不让司马仲达生出收为自己所用的想法。 所以,他立马熄了将继续劝说赵无咎,去见一见那郑櫎、郑楠两人的想法。 见那两个家伙做什么? 先被那二人请客吃饭,然后再被收到郑家门下当狗吗,这对于他司马家有什么好处? 于是,司马仲达便只是言笑晏晏地再次夸赞了赵无咎一番,并且保证一定为城上众人皆请求封赏。 随后,他就引着翟青一齐走下城墙,去向正在宴请“乡贤”的郑櫎、郑楠两兄弟报捷。 而城头这块,翟青则直接将指挥权度交给赵无咎,让他暂时代领其职。翟青估摸着,报捷这种事情就是一去一回,根本用不了多久。 而等到他回来之后,则正好可以协助那支备贼军打扫战场。 此战绿眉乱军死伤者甚重,退走后至少也得留下数千死伤。活着还有口气的,还有那些阵殁者的尸体该如何处理,都需要他这个东山县尉拿主意。 只是,翟青没想到,他这一走可不是一去一回那么简单。 因为,就在刚刚城外激战正酣的当口,东山城里也出了一件天大的事情。 林老爷家又双叒有人死了。 …… 林家,绣楼之下,此时已围聚了许多人。人群之中,林老爷瘫倒于地,涕泗横流,其双手颤抖,似欲触碰又惧触碰那躺在冰冷石板上的三具遗体—— 他的爱女林丽娘,以及她的一双年幼子女。 林丽娘衣裙残破,面容上有着大片青紫,显然是死前还遭到了殴打。而她那衣不蔽体的样子,仿佛在默默诉说着她生前所受之凌辱与绝望。她的子女,两个弱小身躯,紧紧依偎于母亲身侧,似是这世间最后的依靠。 林老爷之悲痛难以言表,其心如被利刃劈裂,每一滴泪皆是心尖之血。 他家仆众亦是一片哀嚎,整个林家深陷巨大悲痛之中。 而在另一侧,衣衫不整的郑楠被人扶着才能站立,目光迷离,显然是饮酒过度,尚未完全从酒劲中转醒的样子。其脸上还有被抓挠过的痕迹,那恐怕就是林丽娘在绝望中留下的最后印记。 “高师,此地不宜久留,我要带着楠弟先回衙署。” 郑櫎带着满身酒气,凑到那名素服儒者身边,小声说道。他在酒席宴间也同样喝了不少,此时也是头脑昏昏涨涨的不似平常。 他刚刚强努着给自己灌了一钵浮着羊油的肉汤,呕吐过后,这才能够勉强思考。 被称作“高师”的那人点点头,回答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公子不妨先回去,召那司马仲达前来向其问计,此地之事就交与吾来处理就好。” 郑櫎连忙拜谢,然后拖着痴肥的身子走到自己弟弟身边,“啪”地一声,狠狠抽在他脸上。 眼神迷离的郑楠被打,“嗷”地叫了一声,想要还手却被他大兄郑櫎一把薅住了披散的头发,狠狠掼到了青石地板上。 “还不清醒一点,丢人现眼,陉阳郑氏的脸都被你丢光了!”郑櫎低声喝骂了一声。 别看他打得凶狠,但是周围那些刚刚扶着郑楠,又不容置疑地将这位二公子与林家家仆隔开的郑家私兵们,这回全都变得默不作声,任郑櫎随意动手。 大公子打二公子,那是“长兄为父”,合乎礼法。 而林家的家仆欲要对二公子不利,那可就变成了“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立场不同,身为郑家的私兵,应对方式自然也有不同。 当然,郑櫎动手打郑楠,也只不过是做做样子。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带其离开的时候,能够减少点阻力罢了,毕竟他们现在还是在林家。 虽然有“高师”坐镇,但是他们带来的私兵不过十几人罢了,林家的家仆却有上百人。 而且,他也已经觉察到了,林家的家仆们好像和寻常地方豪强家的奴仆不大一样。 郑櫎脸上那对小眼睛滴溜乱转,心思转动不停:“仲达曾说过,林家的根脚可能是内附的一支杂胡部落。今日一见,这传言可能真的并非是空穴来风——这些奴仆很可能就是原本那支部落的部民——名为奴仆,实际上却沾着亲、带着故,否则也不会这般……同仇敌忾。” 第88章 城门失火 “义不反顾,计不旋踵。人怀怒心,如报私仇。”瞥了眼满脸怒色的的林家奴仆,被郑櫎、郑楠两兄弟唤作“高师”的高图澄不由心道:“这些人,怕是不能留了。” 他的手掌抚上了腰间佩剑的剑柄。 只待郑氏的私兵将两位公子带走,他就会亲自出手解决这份隐患。 一如之前,动手杀了除了赵无咎之外的、其它全部护送梅利坚出城的差役一般,高图澄的责任就是不能让有可能令郑氏蒙羞的事情存在于世。 就在郑櫎、郑楠刚刚离开,高图澄正欲动手之际,司马仲达突然现身于绣楼之下。 他的身影如同幽灵一般,无声无息地经过了林家奴仆们的身边,来到高图澄身后。 高图澄的手掌从剑柄上滑落,他转过身来,负手面对着这位突然出现的“谋主”。 “仲达,可见过两位公子?他们此时需要你去襄赞计谋。” 他的言外之意就是说,你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吧,我要杀人了,你不要继续留在这里碍手碍脚。 司马仲达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标志性的笑眯眯的表情,但眼神中却透露出一丝冷冽。 他压低了声音开口道:“高师,林家和冯家乃是东山唯二的豪强,无缘无故地被屠灭满门,恐怕难以隐瞒。一旦事情败露,郑氏的声誉将会受到不可挽回的损害。” 高图澄皱了皱眉。 不过转念一想,司马仲达所言确有一些道理。于是,他沉声问道:“那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理?” 司马仲达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他靠近高图澄,低声耳语了几句。高图澄听后,脸上露出了一丝惊愕,随即又变得阴沉,显然被司马仲达的提议所震撼。 司马仲达提出的是一个令人齿冷的借刀杀人之计——偷偷打开一座城门,引刚刚败退的绿眉军进城。到时候,只需将绿眉贼军和林家、冯家全部消灭,再将林、冯两家被灭门的事情扣在绿眉贼头上。 这样一来,既可以消除后患,又可以将罪名嫁祸于绿眉贼,一举两得。 高图澄沉默了片刻,深深看了司马仲达一眼,最终缓缓点头,表示同意。他知道这是一个极其危险且残忍的计划,但为了郑氏的利益,他愿意冒这个险。 司马仲达见状,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轻摇羽扇道:“高师,我们先走吧,这地方不大好留下来的。” 说完,司马仲达便转身离去。 而就在转身的同时,他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不仅如此,他还冷不丁地扭头,不易察觉地觑了眼人群之中的冯文宇。 “郑楠,说良心话,其实并非是一块完完全全扶不上墙的烂泥。 林家女又不是什么倾城倾国的绝色美人,更何况,洛京城什么样的美人没有? 他非得动手轻薄于人家…… 而如果林家出了事,能拿到最多好处的就是那个冯文宇了,再加上这厮酒席宴间竟然不顾身份去演那‘郭郎戏’。 这人八成有问题。 就是不知他是什么来路?仅仅是为了坑害林家,还是有别的什么目的? 而且,这人的眼皮子太浅,还以为这样只会坑害到林家,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同样也是当事人之一。 世家行事,向来稳健,斩草除根只不过是寻常操作罢了。” 司马仲达一边走着,一边思索着这些问题。而跟着他一起来的翟青,此时也完全没有前来报捷时的喜庆劲了,他也在思索自己接下来该如何自处。 夜幕降临,东山城的城墙上,赵无咎正指挥着士兵们打扫战场。 备贼军的士卒携大胜之威,兵骄难驯,打扫战场的时候,因为谁干得多些、谁干得少些,与之前在城上的东山守军发生了多次争执。 得亏赵无咎依靠着个人的块头,以及县尉翟青的任命,双管齐下压住了冲突,没令其升级到动刀兵的地步。 “绿眉贼军虽然败了一场,但是并未彻底退走,而是在城南丘陵后面扎下了营寨,显然是因为其主力未失,尚有战力。 他们打下来数座县城,哪怕不事生产,可相比于只有一座县城供养的备贼军,绿眉贼的资源其实还是占优的。” 虽然刚刚大胜了一场,但赵无咎完全没有被这场胜利冲昏头脑。 他捡起根被削断的长矛,又捡起一把从中折断的横刀——这两件毁坏的兵器,分别属于两名战死的备贼军士卒。 前者是普通的士兵的武器,后者则属于军中的一名伙长(十夫长)。 看茬口就能知道,这两把武器的质量都很不错,只是在军阵厮杀中,因为使用强度太高,所以武器卷刃、折断其实相当常见。 梅利坚当初组织这支备贼军,确实是不惜血本地投入了大量的财力、物力。可他毕竟只是一名文官,仅仅知晓个武事的大概。因此他还以为给军队配上兵器、铠甲就行,而不知道还得为装备提供替换件。 “又是火牛冲阵,又是辎车随行,那梅县令的治军本事,多半是从话本小说上学来的。不能说一点用都没有吧,可这毕竟都是‘出奇胜’的法子,打仗更重要的是如何‘以正合’,而备贼军却不会。 这实非幸事啊……” 而就在他陷入忧思的当口,城门处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叫:“走水啦!快来人救火!” 紧接着,伴随着滚滚浓烟,几辆停驻在东山县南门底下的木辕板车上就蹿起了一簇簇火苗。 随着城门处传来的凄厉喊叫,东山城的南门陷入了一片混乱。 之前原本为了抵御流民军而准备的柴薪和燃料,此刻却成了点燃混乱的导火索。火苗迅速在干燥的木辕板车上蔓延,不一会儿甚至蔓延至城头之上,引燃了城头的棚顶! 城门吏老李的脸色苍白,他没想到自己下午遵照翟青命令费力气寻来的那些守城物资,因为没有用到而暂时堆在一边,此时竟然会引起如此灾难。他慌忙地指挥着周围的士兵,试图用木桶装水来扑灭火焰,但火势过于猛烈,水源又远远不够,一切努力似乎都是徒劳。 备贼军的士兵们刚刚打扫完战场,疲惫不堪,本打算入城休息,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火灾打乱了计划。 一些士兵试图冲进火海,抢救出一些物资,但很快就被炙热的火焰和呛人的烟雾逼退。他们的叫喊声、咳嗽声和咒骂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片嘈杂的声浪。 城门附近的居民也被惊动了,他们从家中跑出来,惊恐地看着眼前的灾难。 妇孺的哭泣声,更是加剧了现场的混乱。人们在恐慌中推搡着,试图逃离火场,却又因为浓烟和火焰的阻隔,找不到出路。 站在城墙上,赵无咎的鼻子不由得皱了皱,因为闻到一些不该属于柴薪、茅草燃烧的气味,而是有点像油脂被点燃才会出现的焦糊味。 “有人在纵火!”他心中大惊,借着火光,目光飞速寻觅着纵火者的身影。 第89章 “冯二十七” 赵无咎的目光在混乱的人群中快速扫过,突然,他的视线定格在一个古怪的身影上。 那人虽然穿着备贼军的军服,但是借着火光的映衬,赵无咎却认出那人的面孔竟然是城内“二马帮”的小头目冯二十七。 冯二十七怎会出现在这? 这人绝对不是备贼军的人,出现在此时此地,无疑与火灾有着莫大的关联。 而且,因为站在城头上、视角居高临下,所以赵无咎能看出那冯二十七的一些“古怪”—— 他的步子飞快,每一次落脚都似乎经过了精心计算,可是膝盖却几乎不弯,手臂摆动的幅度也异常均匀,就像是被某种力量牵引着的提线木偶,缺乏正常人行走时的自然流畅。 除此之外,冯二十七的头部转动也显得不自然,他的脖子似乎只能以固定的角度转动,每次转动都伴随着整个身体的僵硬转动。 周围的人群因为忙于救火,所以基本没人察觉到那冯二十七的异常,可是这种动作在城头上赵无咎眼中却显得格外突兀。 更重要的是,赵无咎身负的系统出现一些反应:技能栏里的【齐谐志怪】词条,蓦地开始了闪烁。 “此事值得一查!” 赵无咎心中暗忖。 他被翟青安排暂代管理城门守军之职责,城门失火,他肯定是要吃挂落的。 况且,火灾的起因可能涉及到更大的阴谋,而且冯二十七的异常行为则表明,这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意外,而是有人蓄意为之。 迅速评估了一下城门的情况,虽然混乱,但在其他士兵的指挥下,已经开始有序地进行灭火和疏散工作。他相信,即使他暂时离开,城门的守军也能维持基本的秩序。 “老李,这里暂时交给你了!” 赵无咎对城门吏老李说了一声,同时又叫住了翟青的心腹、与自己相熟的差役杜伏,让他带几名可靠的人手协助老李。 “这火是人放的,抓不到放火的贼人,到时候这口黑锅就得你我几人背了!” 见老李还是满脸疑惑,赵无咎于是跟他直接挑明了。此话一出,老李也蓦地惊醒,甚至还问赵无咎自己去追上去拿人行不行,缺不缺人手? 赵无咎摆了摆手,抽出腰间别着的铁尺。“这边救火更需要人手,你们暂等一时片刻,我去去就来。” 说完,他也不去和救火的袍泽们挤上下城墙的楼梯,而是干脆纵身翻过三丈来高的城头,一跃而下。 在落地过程中,赵无咎将铁尺插入城墙,以减缓坠落速度。落地时,他顺势一滚,卸掉最后一丝坠势。 此时天已擦黑,东山街巷上早已无人驻足,赵无咎如鬼魅一般穿梭于街巷之中,远远跟随着冯二十七。两人距离始终保持在十丈左右,既不会跟丢目标,也尽量不引起对方的警觉。 冯二十七七拐八绕,竟然从东山南城门,一路来到了一座废弃的宅院附近。此处颇为荒凉,罕有人至。只不过这其实是一种错觉,没人比赵无咎更清楚这地方一入夜会有多热闹。 这里就是林家经营的鬼市! “冯家的人来鬼市做什么?”此时,赵无咎拉开了一些和冯二十七的距离,停在十几丈开外的地方。 因为林家那位林老爷,在鬼市周围布了好些个暗桩,在不清楚冯、林两家在搞什么鬼的前提下,他觉得自己还是防着一点才好。 赵无咎隐匿在夜色中,目光紧紧锁定着前方的冯二十七。 只见冯二十七敲响了鬼市那间“废园”的大门,这里通常由那个袁爷(被赵无咎所杀)和一群五大三粗的趟子手看守,以确保市场的“秩序”。 然而,今夜的鬼市,却即将迎来一场意料之外的风暴。 冯二十七停下脚步,他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出一道长长的阴影。 突然,他的身体开始发生诡异的变化,四肢以非人的角度扭曲、延伸,仿佛没有骨骼的束缚。他的背部和腰部也出现了不寻常的膨胀,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要从他的体内破体而出。 赵无咎心中一惊,这种变化他从未见过,但却让他联想到了什么,同时他也明白自己可能正在目睹着一场超乎寻常的战斗。 当门打开的一刹那,冯二十七的身体突然裂开——或许,这个时候已经不能管这人叫“冯二十七”了,甚至这家伙还是不是“人”都不好说——他的背部和腰部伸出了数条由金属和木质部件构成的手臂。这些机械臂的末端装备着各种锋利的刀刃和钩爪,它们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量挥舞着,发出刺耳的破空声。 守卫鬼市的趟子手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虽然也是一些好手,但面对冯二十七这种超乎常理的攻击方式,他们的反应显得迟缓而无力。 那些从其背后伸出来的“蜘蛛腿”,就如同死神的镰刀,每一次挥舞都带走了一条生命。 冯二十七的动作迅速而精准,每一次攻击都直击要害。他的机械臂不仅能够进行远距离的攻击,还能够在近战中发挥出惊人的破坏力。趟子手们尽管奋力抵抗,但在冯二十七的傀儡术面前,他们的努力显得徒劳。 赵无咎看到,冯二十七的机械臂的连接处,似乎由一些细密的锁链连接着,这些锁链灵活地舞动,就像是有生命的触手——他意识到,这东西很可能是控制机械臂的关键。 在冯二十七的操控下,那些机械臂就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它们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死亡的弧线,将趟子手们逐个击倒。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鬼市的守卫者们无一生还,而冯二十七则站在血泊中,他的身体逐渐恢复了原状。 突然,黑暗中走出一个神秘的黑衣人,他走到“冯二十七”身边,调整了一下后者的姿势。 “兄长,老实说,你的这副壳子干得不错,咱们接下来还有更多好戏要登场呢。” 第90章 偃师傀儡 东山县衙,推事房内,郑櫎、郑楠两兄弟早已支持不住,先行被人服侍着前去休息了,只留下司马仲达这个“谋主”,以及武力上的支柱“儒者”高图澄。 就在刚刚,县尉翟青送来了一个让司马仲达感到不可思议的消息。 “什么,南面城门失火?” 高图澄面露不虞地看向司马仲达。 “仲达,你不是说守城之战大捷,备贼军和守城军士们正在有条不紊地收拾战场,准备下一场主动出击吗? 之前在林家,你说要引绿眉贼部分叛军入城,清理那林姓杂胡豪族…… 为此,以刚刚大胜的备贼军为牺牲和诱饵,仲达是不是有些孟浪了?” 听到高图澄的批评,司马仲达不敢反驳,只是苦笑了一下。 “高师抬举我了,我怎么敢拿两位公子的大事作为赌注? 虽然我确有那‘请君入瓮’的计策,但即便发动,我选的、诈开的那座城门,其实是距离冯家和林家更近的北门。 南面城门的守军还有备贼军,在我的计策里,其实都是用来剿灭放进城中那股绿眉贼军的最合适人选。” “这么说,城门失火,这件事当真不是仲达你谋划的?”高图澄有点惊讶地问道。 司马仲达交手,郑重答道:“当真不是。” 高图澄以手抚须,神色幽幽道:“怪哉,这件事到底是谁做的,难不成这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司马仲达其实有个猜测。直觉告诉他,这桩事可能也与冯家有所关联。 事实上,这家伙确实又猜对了。 而此时,一路跟踪“冯二十七”来到鬼市,又亲眼目睹其屠杀了林家趟子手的赵无咎,也看清了那个突兀出现的神秘黑衣人是谁。 东山县不大,豪强也只有两家。 而且,相比于林家人的深居简出,“暴发户”冯家之前的行事风格一直都很招摇。 像在街道间放肆纵马这种恶事,那个神秘黑衣人——冯家的那个“麒麟儿”、被其老父亲冯文宇花大钱送到府城当军官的冯奉先——之前可都没有少干。 “谁能想到,东山有名的武道‘天才’,年纪轻轻就达到七品境界的冯奉先,实际上竟然是个善于造‘木倡’的偃师传人……” 原来,就在认出冯文宇之子冯奉先的瞬间,量劫系统里的【齐谐志怪】就弹出来一段文字。 那是一个名为“偃师造倡”的小故事: “古之名匠偃师,以善造木倡(倡优)闻名。 偃师所造之木倡,领其颅,则歌合律;捧其手,则舞应节。千变万化,惟意所适。 是物,皆傅会以革、木、胶、漆、白、黑、丹、青之所为。肝胆、心肺、脾肾、肠胃,外则筋骨、支节、皮毛、齿发,皆假物也,而无不毕具者。 废其心,则口不能言;废其肝,则目不能视;废其肾,则足不能步。 偃师既卒,留《偃甲术》以馈来者,公输班、墨翟皆治此书,获益良多矣……” 除此之外,【齐谐志怪】还有一些注述,解释了这门手艺是怎么传到冯家人手中的。 “……然及至百家式微,《偃甲术》散佚流失者甚多,唯余技艺,犹存于‘郭郎戏’之行。 二十一载前,房牙冯文宇,觊觎民宅,暗施毒手,害一老者,乃郭郎戏之传人。 冯氏于其宅中,得家传《偃甲术》之残篇,潜心研习,终得其术。遂以偃甲之技,拟武道之艺,渐成东山县之豪强。 然冯文宇之所以能以《偃甲术》拟武道之艺,而郭郎戏之老者仅以之为制傀之具,盖因冯氏行邪道也。 《偃甲术》残篇明诫:‘不得以生人炼制人傀,此举逆天害理,必致子孙灭绝。’ 冯氏视之若无睹,且以己未显达,资财匮乏,竟以己妻为炼制之材。 及至发迹,方传此术于子冯奉先。 冯奉先其人自幼性残虐,以家畜猫犬炼制傀儡,技艺精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看完了【齐谐志怪】弹出的全部介绍,赵无咎这才明白之前看到惊悚场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同时,他还分析出其它一些东西:“那个放火、杀人的‘冯二十七’,应该就是被冯奉先炼出来的人傀儡。 在东山附郭被焚之后,我明明还看见过‘冯二十七’一面,那时他还很正常。 这说明,他就是不久前被炼成人傀儡——冯奉先很可能也是在这一两日才回来的东山县。 放着府城好好的军官不做,非得赶回东山县,这里面必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缘故。 只可惜,这些信息系统也……” 赵无咎想着想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系统无法告诉他,难道他还不能让那个冯奉先自己说吗? 此念一起便一发不可收拾。 现在,整个东山已经变成一团浑水。而想要保着家人和自己平安地泛舟于水上,赵无咎觉最好还是要提前知道一些藏在水面下的是什么东西才行。每次非得等到局势影响到自己才做应对,那未免有些太被动了。 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他决定采取一种大胆的策略。 于是,他便集中精神,运转起《抟龙九转》的功法,他的身形开始发生变化。更重要地是,他的面容也逐渐变得像是另外一个人。 变身完成后,赵无咎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从暗处走了出来,他的步伐举止无不尽显从容,脸上也带上了被伪装那人常常挂在脸上的、如同毒蛇般的笑容。 “冯公子奉先,不在府城述职却回乡梓杀人,你可知罪吗?” 冯奉先蓦地一惊,转过身来看到赵无咎,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司马仲达?他怎么会出现在这?” 赵无咎伪装的司马仲达则仿佛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冷哼一声:“我若不来,岂不是又要错过一场好戏?” 然而,接着他就又变成司马仲达那副智珠在握的经典表情,笑眯眯地说道:“冯家大郎,你冯家的‘郭郎戏’可是师承名家,可否与我提前透露一二,讲讲下一幕剧情里又有何令人捧腹戏谑之举?” 第91章 奉先夜遁逃 剧透是不可能剧透的。 冯奉先是冷笑,他并不相信司马仲达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他猜测这可能是一个陷阱。 但是,这家伙却对自己很有信心,因为他还不清楚“儒者”高图澄的存在。 他认为就算自己的事情败露了,就算“司马仲达”就算带来东山衙署的人,可凭着那些“来报子”、“发正秃”(傀儡戏里丑角的别称),难不成还能为难住自己? “先生,既然连我冯家底色都知道了,难道还能不知道……” 冯奉先只是装模作样地“惶恐”了一下,接着就猖狂大笑着启动了“冯二十七”这具人傀儡。 只见,他双手结出诡异的手势,口中念念有词,一条锁链从其袖口弹出,直接没入了“冯二十七”的后颈。 他这是认真操控起了人傀儡。 随着他利用锁链的弹动发出指令,“冯二十七”的身体突然裂开,一时间就变成了诡异的巨蛛也似,数条机械手臂灵活而诡异地伸展开来。 这些木头手臂的末端,全都装备着各种锋利的刀刃和钩爪,它们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寒光,带着破空之声,向赵无咎袭来。 每一条机械臂都像是有生命一般,扭曲、旋转,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攻击,让人难以预测其攻击轨迹。 赵无咎身形一晃,《抟龙九转》中虽然没有专门身法,但却有那动若游龙的姿态演示,他的身体如同游龙般在机械臂的缝隙中穿梭,避开了一次次致命的攻击。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么自然,仿佛早已预知了机械臂的攻击路线。 这主要也和他是一名七品武者,自身的敏捷、反应全都能跟上有关。 然而,冯奉先的操控技巧同样不容小觑,眼见赵无咎在不停躲闪,人傀儡机械臂的攻击便愈发密集。 而且,他的手臂不时就会猛地一抖,接着伴随绷簧的响动声,木傀儡口中竟然还会射出锋刃处闪着幽光的毒镖,封堵了赵无咎的闪躲路线。 见状,冯奉先再次哈哈大笑道:“司马先生家世煊赫,定是看过许多次朝堂大戏。 但你可曾知晓,这乡野村夫所喜的‘郭郎戏’,又有何迷人的地方? 那真是—— 顷刻驱驰千里外……” 此言一出,冯奉先另一条袖口再次窜出一条纤细的锁链。而这条锁链在伸出之后,立刻就如同归巢的乳燕般,直接没入了“冯二十七”这具人傀儡腰眼上的一个孔洞。 原来,这锁链顶端和人傀儡体内各有一块磁石,两极相吸,当时便能合为一体。 在两条锁链操控了人傀儡之后,冯奉先口中立时爆喝道:“……古今事业一宵中!” 在其操控下,人傀儡双腿处隐藏的绷簧,蓦地释放出积蓄已久的势能。 “嗖”地一声,“冯二十七”拔地而起,翻滚着从半空跃至赵无咎身后。 与此同时,冯奉先双手也向身后一伸,随即掣出两把二尺来长的障刀。 人傀操演,一前一后。 冯奉先一边操控着人傀儡,一边挥舞双刀上前,他与自己的傀儡就如同两名高手合力围攻起了赵无咎。 顿时,赵无咎呈现出了“败象”,他不得不用一对铁尺左挡右支,“叮叮当当”地尽力抵挡。 “看不出来,像司马先生这样的世家子居然还用铁尺,难不成你家是小吏出身? 谁人不知,五品以上无寒门,你司马家先祖要真行了那鲤鱼跃龙门之举,那才真叫让人佩服得紧呢!” 冯奉先一边进攻,口中一边“褒奖”,不过却是用一种戏谑的语气。 这其实也是冯家武艺的精要所在:一心而多用,以妖言而惑众。 被他这么一逼迫,赵无咎顿时变得有些“惊慌失措”,开始后退,似乎被傀儡的攻势压制。 他的步伐看起来有些混乱,每一步都逐渐将他带向冯奉先。 而冯奉先看着赵无咎不断后退向自己,心中也自以为得计,于是他放松了警惕,甚至开始指挥傀儡更加猛烈地攻击。 就在这时,赵无咎突然顿住了脚步,他与冯奉先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了七步之内。 他猛地将刺出手中的铁尺,用小枝扣住了人傀儡与冯奉先之间的锁链,并且将两把兵刃“咄”地一声全部戳进了小巷两侧的墙壁。而这样一来,锁链也都被铁尺给暂时锁住了。 不过,即便如此,冯奉先也依旧是面露喜色。他用来操控人傀儡的锁链虽然被锁住,那人傀儡运转间变得不甚灵活,可同样地,这个“司马仲达”也因此失去了兵刃。 于是,冯奉先当即挥刀抢攻。 这也正好应了赵无咎的算计,他眼神一凛,伸手迅速伸向腰间隐囊里抽出了早已准备好的三眼铳。 这武器在这个距离上,对付一名七品武者,威力是得到过验证的。 冯奉先意识到了危险,但已经太晚了。赵无咎用拇指一撮那燧石打火装置,“礼、智、信随即就发出一声巨响,火花和烟雾中,铁砂从定装的纸壳内喷涌而出,直奔冯奉先的面孔。 冯奉先惨叫一声,他的脸部被铁砂打得血肉模糊,人傀儡也因为他的手抖而做了好多胡乱的动作。 赵无咎没有犹豫,立刻冲上前去,准备给予冯奉先最后的一击。 然而,就在这时,冯奉先的身体突然也开始发生变化! 几对和“冯二十七”身上形制类似,但明显用料要好上许多的机械臂突然从冯奉先背后伸了出来,这些机械臂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形成了一个坚固的防御。 赵无咎蓄势待发的一拳,“嘭”地一声砸在了这堵临时形成的乌龟壳上,砸碎了好多根由铁力木和柏木做成的手臂。 不过,冯奉先也趁着这股力量向后一跃,他舍弃了“冯二十七”那具人傀儡。剩余的手臂则如同蜘蛛腿一般,或攀援、或支撑,带着他迅速在小巷的墙头翻跃疾走,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这一拳砸得力量很重,赵无咎拳头上都迸裂出了一些伤口。 而且这还是他仗着自己神力,以及七品武者的实力,若只是达到“练皮”程度的九品武者,即便用全力击打在冯奉先身上,结果恐怕也会是自损一千,可敌人却分毫无损。 出现了些许皮肉伤,赵无咎的“肉太岁”天赋随即自行运作,几次呼吸间手部就愈合如初。 第92章 八马!鬼坞! 赵无咎目的达到了。 现在,赵无咎至少可以确定,冯家的冯奉先认识司马仲达。 而他既然认识司马仲达,那肯定也认识郑家两个胖公子。 问题却是,虽然他冯奉先是豪强之子,是常州府城的军官,但是司马仲达、郑家公子同他的身份地位仍不啻于霄壤。 他们本不该有交集的! 可现实情况却是他们不仅有了交集,冯奉先还尽力给这些大人物的事情捣乱。 赵无咎很难不产生一个合理推测:冯奉先背后肯定还有人在操控,很可能就是府城的大人物,否则他没理由这么做的,他本人其实也是个听喝的。 城门放火是为了乱军心,鬼市杀人看起来是为了削弱林家,可实际上却是在破坏城内的稳定——虽然林家依靠鬼市赚钱,但东山城内的百姓们可是有相当一部分需要靠这个黑市来吃饭。 “冯文宇、冯奉先父子到底是在做什么,他们这么做难道就不怕成了绿眉贼的从犯?” 赵无咎思忖着。 而就在心里念叨出冯氏父子名字时,他突然想起另外一桩事情。 之前,他从古阿吉处得知了一句谶语,一开始还觉得有了司马(四马)仲达、冯(二马)文宇,还差两匹马。可再加上冯奉先,那八马可就都凑齐了!至于说“八马同槽”后面那句,关耳为郑,鬼坞…… 赵无咎猛地看向了鬼市入口所在的废弃院落。他来过这里好多次了,对于那个就藏在地坑里的黑市一点也不陌生。 因为位置选得十分古怪,他之前还腹诽过入口叫“大北屋”干啥,不如叫“大北坞”得了……这么讲的话,鬼坞好像也能对上号了。那么问题来了,“人皆刑”又该是何意? …… 估衣巷,冯家。 冯文宇正端坐于书房之中,手中把玩着一枚精致的玉佩。 突然,书房中的阴影动了动,一个小巧的木傀儡如同活物般从暗处跳到了冯文宇的书桌上。 此物仅有手掌大小,却雕刻得栩栩如生,它的嘴巴一张一合,竟然口吐人言道:“事有变,人皆刑。” 这句话,往往都是郭郎戏里的奸臣贼子最后的唱白,而接下来就是风卷落叶,奸佞之辈被满门抄斩的大快人心戏码。 因此,当冯文宇一听到此话,顿时脸色大变,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他轻轻抚摸着木傀儡的头部,制止了其内置的循环言语,开始思考起这则消息意味着什么。 这具木傀儡,是冯氏父子利用秘传的偃甲术,做出来的一种通讯装置。内部装有蜡筒和针头之类的机巧,提前录制了几小段不同的话语。 遇到事情,冯氏父子不用碰面。即便相隔数百丈,他们彼此也可以暗中启动对方掌握的木傀儡,准确播放出提前录制话语中的一则,并借此传递消息。 “事有变,人皆刑。这是有‘上位者’在主持‘公道’啊,吾儿奉先定是遭遇了郑家的人手。” 冯文宇自言自语道,眼中瞬间闪过一丝狠厉。 “要真按照戏台上演的,我冯家可就要被‘满门抄斩’了,这怎么能行——要是戏台上非得这么演,那这破戏台不要也罢……” 而几乎就在冯文宇收到消息的同时,东山城北面的城门也突然火光冲天。 不同于南门的混乱,这里的火焰似乎更加猛烈,火势迅速蔓延,将整个城门照得如同白昼。 这是因为,在这北面城门放火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支完整的车队。 而且,这车队还属于东山最大的豪强,这是林家老爷策动起的一次纵火袭击! 在东山城北面的城门,火光冲天,映照着一群身影,皆身着胡人服饰,脸上涂着油彩,口中呼号着: “丘林男,毋人怜。出门怀死忧,尸丧狭谷缝。可汗点兵急,白骨无人收!” 这是林家老爷率领的奴仆们,用胡语大声唱着丘林部的古老歌谣,用以激发士气和斗志。 他们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如同古老的战鼓在敲响,不断刺激着己方……以及周围的人们。 常州府地处大周北地,城头守军就是再怎么没见识,可至少听说过胡人、胡乱。 林家老爷就站在队伍最前方的一辆大车上,他的面容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眼中闪烁着决绝而愤怒的光芒。 他挥舞着手中的火把,如同挥舞着死神的镰刀,指向城门。 “冲啊,丘林部的儿郎们!”他的声音如同雷霆,震撼着每一个林家奴仆的心,“丘林男,毋人怜,人家想要要我们死光,我们不能死绝!” 随着林家老爷的一声令下,那些奴仆们如同野兽般怪嚎着冲向城门,因为战前饱食又饮足了酒水,所以他们此时并无太多的恐惧。 他们手中的火把投掷出去,点燃了城门,也点燃了他们心中的野性。 城门的守卫在猝不及防之下,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所震惊,他们试图抵抗,但在林家奴仆的猛烈攻势下,很快就被压制。 火势迅速蔓延,城门的木头开始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守卫们的身影在火光中扭曲、挣扎,可最终仍是被林家武装起来的林家奴仆们打倒、打死。 林家老爷看着眼前的景象,脸上露出了一丝残忍的笑意,但在这笑容背后,却隐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悲凉。他知道,这么一战,无论是胜是败,他林家几代人的基业都将损失殆尽。 “即便如此,也比任人宰割要好得多,”林老爷紧咬着牙关,不断劝慰着自己。 正是因为之前的几个时辰,噩耗接二连三地涌来,这才让他产生了孤注一掷的想法。 先是因为郑楠那个畜生,所以他的女儿和外孙惨死在自己家中。 紧接着,林家藏在衙署内的“暗子”,那个被他林家女婿选定的县丞就送来了梅利坚的死讯——而且,这肯定也和郑櫎、郑楠有关,因为他们亲自让那县丞具书上报,奏请朝廷东山县令死于绿眉贼军之手。 最后,也就是在不久之前,虽然已经让家里的奴仆们换上了丘林部的服饰,但林老爷心里其实还有些踌躇之际,林家鬼市遭到袭击的消息也传进了他的耳朵。 冯奉先强杀了林家鬼市看场子的趟子手,可还没有来得及冲进鬼市破坏,就被伪装成“司马仲达”的赵无咎拦住了。 因此,在鬼市里面的管事,这才得以将鬼市遇袭、趟子手被强人杀戮殆尽的消息传回了林家。 这也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林老爷不知道冯奉先和赵无咎的事情,结合之前的种种遭遇,他也只能认为,这就是郑家那两个贵公子彻底对他家下手的先兆。 那两人为何要这么做? 林老爷也脑补出了两个合理的理由:一来是为了林家的钱粮,强抢总归比买的价钱便宜得多;二来就是为了不让郑楠玷污民女的事情败露,以保存陉阳郑氏的面子。 “再不反他娘的,我丘林一脉就要死绝了!”想到这里,林老爷的两只眼睛都红了。“好一个世家子,好一个以天下为棋盘,我林老汉算是领教了。 那么,我也有些东西要给你们见识见识,让你们知道知道,什么叫作……豪强之怒!” 第93章 东山城,危! 葛修礼坐在由几块破旧木板临时搭成的案桌后,面前摆着一张东山城的粗略地图,地图上零散地插着几根用来标记的锈迹斑斑的铁钉。 案桌上的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火苗在微风中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射在帐篷的内壁上,随着火光的跳动而扭曲。 这顶军帐是临时搭建起来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和霉味,角落里堆放着一些破烂几捆潮湿柴薪的草料,偶尔还能听到老鼠在其中窸窸窣窣地穿行。 葛修礼的心情就像这中军大帐一样,透着一股萧索和不安。 他的目光在地图上游移,不时地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下午的那场战斗对他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他的部队在东山城下遭遇了意料之外的大败。 尤其是那个在城上以一己之力,引弓射溃了他颇为自得的、安置在流民中那些“砥柱营”的场景,更是让他印象深刻。 正当葛修礼陷入沉思之时,一名探马匆匆闯入大帐,单膝跪地,急切地禀告:“报——大将军,东山城南门突然失火,火势汹涌,城内似乎陷入了混乱!” 葛修礼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立刻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帐篷口,似乎想要穿透夜色,直接看到那远处的火光。 他的裨将和其他几名军将也纷纷围了上来,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兴奋的神色。 一名满脸络腮胡子的军将粗声粗气地说道:“大将军,这可是天赐良机啊!城门失火,守军必然混乱。我等何不趁此机会组织一下,再他娘夜袭东山城一回?” 葛修礼转身,眉头紧锁,他并不是没有想过这个计划,但白天的战斗让他心有余悸,他担心这又是城内守军的诱敌之计。于是,葛修礼摇了摇头,沉声道:“不可贸然行动,恐防有诈。”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时,又一名探马来报:“报——大将军,东山城北面城门也有火起!而且……而且纵火的是城内林家的家主,那个林老爷!” “什么?”葛修礼心中一惊,他没想到林家的家主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他急忙问道,“可知道那个林老头为何要这么做?” 探马回道:“那林老爷派人射出一封信,说是因为郑家二公子杀其婿,辱其女,夺其家产,他故而才愤然反击。哦,信里还说了,‘郑家二公子’乃是陉阳郑家的两名嫡子之一,朝廷派来两名郑家嫡子来常州府,担任剿灭咱们义军的使者。” 葛修礼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光芒,他知道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朝廷派使者前来剿灭他和他麾下的绿眉军,这件事,葛修礼其实已经知道了一些。 如果能够抓住郑家的两名嫡子,那么对于提升绿眉军的士气,以及对朝廷的打击都将是巨大的。 他转身看向众将,斩钉截铁地说道:“传令下去,全军整装,准备进攻东山城!” 众将齐声应诺,随即纷纷退出大帐,各自点兵去了。 晚上用兵,为了避免营啸,必须诸将亲自去组织,不可能交给手下们去喊个话。 等诸将退走,葛修礼则再次看向地图,他的手指在东山城的位置重重地点了点,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 “人心不齐,天意如此。” 夜幕下,绿眉军的营地开始忙碌起来,士兵们迅速地收拾行装,检查武器,一队队的士兵在将领的带领下,悄然向城墙进发。 除了负责看管流民的军士,葛修礼麾下所有能动员的士卒全部都接到了动员,就连于傍晚时分才赶到大营,因此没有加入过下午那场大战的几支部队,也全都被各自的主将调动起来。 夜袭战,不能用散兵游勇,必须出精兵、老兵才行。在这一点上,绿眉军显然没有办法和朝廷建立的、以良家子为兵源主力的府兵没法比,他们的纪律和训练都很不足。 葛修礼站在营地之外,望着那些擎着火把的士兵,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他知道,这些士兵虽然训练不足,但胜在人多势众,足以造成一种压迫感,迫使城内的守军不敢轻举妄动。 “大将军,我们这样大张旗鼓,会不会让敌人有所警觉?”一名副将有些担忧地问道。 葛修礼冷笑一声,摇了摇头:“非也,非也。我们就是要让他们警觉,让他们以为我们将全力以赴攻击南门。 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将注意力全部放在南门,而忽略了北门的问题。 他们人少,我们人多,他们没法分兵御敌,可我们却能双管齐下。” 副将恍然大悟,对葛修礼的计谋佩服得五体投地。 与此同时,葛修礼已经暗中点齐了一千多最为精锐的士兵和军将,他们没有举火,没有骑马,只是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绕到了东山城的北面。 北门的城墙上,火光映照出林家奴仆们的身影,他们正在忙碌地垒起营垒,阻挡企图重新夺回城门的守军。林家老爷站在城墙上,亲冒矢石,和家中的奴仆们一同奋战。 看到这一幕,葛修礼本来还有点悬着的心,总算是彻底放下了。 那个林老爷都做到这个地步了——把东山城北面城门都快拆了,没人会这么诈降的。 他知道,林家老爷的反叛,无疑给了他一个绝佳的机会。而且,只要能够抓住郑家的两名嫡子,那么他和他的绿眉军就有了和之后朝廷对抗的一份重要筹码。 那可是天下闻名的、陉阳郑氏的嫡子啊!在洛京打混了这么多年,葛修礼知道这份筹码意味着什么。 这么说吧,只要郑氏没换家主,家中的嫡长孙们没长大成人,那两个郑氏子就是郑家的命门。 同时他心里也很清楚,在像这么重要的“命门”身边,郑家不可能不安排高手保护。 因此,葛修礼决定,无论今夜战况会如何发展,他自己身边绝对不能缺少亲卫的保护。 “传令下去,让兄弟们都准备好,听我号令,一鼓作气,攻入城中!”葛修礼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眼中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士兵们齐声应诺,他们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准备随时冲上城墙,与敌人展开殊死搏斗。 夜幕下,东山城的城墙上,火光与阴影交织。 城墙上,火光冲天,喊杀声、惨叫声、木材燃烧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片混乱的场面。守军们在火光中来回奔走,他们已经开始被林家的家仆们打得节节败退。 葛修礼率领着绿眉军悄然接近城墙,一俟靠得足够近了,他立马果断下了将令。 “打出绿眉义军的旗号,入城先占据北面城门的城头,然后在城门附近拆屋架设街垒。吹号角,调集大军从迂回向北,一举攻入东山城!” 第94章 各方异动 在葛修礼的调动下,绿眉军的行动迅速而果断,他们在南门制造的混乱吸引了几乎所有守军的注意力,而真正的攻击力量却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北门。 而林家老爷带着家仆们的反抗为绿眉军提供了绝佳的掩护,当葛修礼率领的精兵如同猛虎般扑向北门时,守军直接就被捅了腚沟,防线瞬间便被撕裂。 城墙上的箭矢如雨,绿眉军的士兵登上了城头,与守军在狭窄的城墙上展开了殊死搏斗,刀剑交击声、士兵的怒吼声和惨叫声交织在一起,响彻夜空。 …… 东山城南城,站在城头的翟青此时已经脸色苍白,眼神中满是焦虑。 虽然他试图以县尉的身份指挥部队,但备贼军的旅帅们各自为战,没有人听从他的命令。 他们或是出于对翟青的不信任,或是出于对自己麾下儿郎的过度信任,竟然各自带领自己的百多人队伍出城衔尾追击那些迂回向北的备贼军。 甚至,还有几名旅帅分了一部分士兵,从本就岌岌可危的南门擅自前往北门去增援。 “竖子!皆乃竖子!”翟青气得破口大骂,然而却也无可奈何。 没办法,因为备贼军是原先县令梅利坚自己编练的,所以即便翟青是主管东山一县武事的县尉,可他之前也没机会将自己人安插进那支队伍。 “不对,还有人能调动这些人——” 兵凶战危,逼得翟青不得不心如电转。 “——虽然据无咎所说,那梅县令已然死在了城外,但是郑家那两位使者之前明明仍能调动备贼军,令其从城外团练营地火速回援东山县城。 这说明,那两位使者手里应该掌握着调兵用的符节信物……而那梅县令其实应该就是为了交好这两位使者,所以才会不惜血本打造这支备贼军,并且早早就将调兵信物交给了那几个洛京来客。 只不过……罢了,梅县令已死,这种事也不是我这样的小小县尉能掺和的。 反正,现如今有且只有让那两位朝廷使者得命令,才有可能调得动东山这支备贼军。” 想清楚这一层,翟青立刻走下城头,叫人牵过那匹赵无咎送来的驴子。骑上驴背,扬长而去。 得亏有这匹代步的工具,一日转战下来,早已疲乏甚矣的翟青,这才花了一刻钟多一点的工夫就赶到了衙署。等到他跑进推事房,亲口报告完城内局势的局势,主事的郑櫎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在这种情况下,司马仲达站了出来,他的眼神中闪烁着冷静的光芒。 他知道,如果再不采取行动,东山城即将面临失守的危险——而这也意味着,陉阳郑氏想利用常州府的绿眉叛乱事件,在圣人面前证明自家能力的计划就要泡汤了。 他转向郑櫎,语气坚定地说道:“大公子,情况紧急,必须要请高师出手了。” 郑櫎的脸上露出了犹豫的神色,他知道高图澄是自家长辈派来保护他们的护身符。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意轻易将其外放。但听到县尉翟青的亲口描述,他也意识到了形势的严峻。 “高师,您看……”郑櫎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高图澄,语气中带着一丝请求。 高图澄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夜色,落在了北门的城墙上。 而在那里,葛修礼此时正挥舞着战旗,亲自指挥着绿眉军的士兵。 高图澄知道,此时也只有斩杀了绿眉军的主将,才有可能一举击溃绿眉军的攻势,挽救东山城的危局。 于是,他也就微微躬身,作揖行礼道:“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钺;中刑用刀锯,其次用钻笮;薄刑用鞭扑,以威民也。大公子还请稍安勿躁,吾自去诛那首恶,以正视听。” 言毕,高图澄便大袖一挥,扶着腰间剑柄,率然离开了推事房。 看着高图澄的背影,郑櫎拖着痴肥的身体,尊敬地躬身行礼道:“先生真乃儒者之表率。” 见郑櫎鞠躬,司马仲达也赶紧效仿,只是脖颈弯得更低了一些。精明如他,又岂能不懂这是郑櫎在试图邀买人心,要不然何必说得那么大声——说得声音大,不就是想让高图澄听得更清楚一些? “只可惜,你们怕是小觑了这位的城府,大儒们又有几个是长着木鱼脑袋的痴汉?” 司马仲达心中暗想道。 司马仲达心中念头转动之际,高图澄已经如同一道黑烟般,消失在了夜色之中。他的步伐看似不快,实则迅捷无比,每一步落下,都在数丈开外,几个起落间,便已接近了北门的城墙。 高图澄离开之后,县衙内的气氛显得有些凝重。推事房里,站如喽啰的翟青,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好在,这时有一人及时赶到,为他解了围。 不过,翟青还是有点疑惑地看向来者,问道:“无咎,你怎地来县衙了,南城那边……” “翟头儿!” 当着司马仲达和郑櫎,赵无咎无意暴露自己和翟青之间的叔侄关系,因此就像其他差役那般称呼翟青。 “我刚刚去了南城一趟,城外的绿眉贼军已经基本撤干净了,可是留守的备贼军也只剩下两个旅,不到两百人,老李、杜伏、魏三郎他们已经拼命安抚住了那两个旅帅,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因为好听说您回了衙署有事情和两位使者、司马先生禀告,所以我也赶紧跑过来了……” 说着话,他就把自己背着的一个大竹筐——这还是他从鬼市里找人“借”来的——放到了地板上,撩开了上面蒙着的一块葛布。 “啊!” 养尊处优已久的郑櫎,只是探头看了一眼,接着便发出一声惊呼。 不过,同样看了一眼的司马仲达却看出了里面“东西”古怪,问道:“这是什么东西,虽然看起来像是人尸,但是关节、骨骼都能弯曲成这般模样……还有,这东西怎么有这么多条手臂?” 第95章 萨满 赵无咎赶紧“解释”说,此物是他追踪并与南城门那个纵火者搏杀之后,才发现纵火的是一具人形傀儡。 虽然这个人傀儡确实是人体为基础造的,但其内部填充的却是大量的机括,血液、脏腑之类人体该有且必有的东西却都被掏空了。 除了这些,赵无咎最后只是提了一句:“我观这人傀儡的长相,应当是城中冯家的一个族内子弟,名为‘冯二十七’……” 剩下的话,赵无咎没有明说,可司马仲达的心中却掀起了波澜。 司马仲达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道道讯息,特别是郑櫎、郑楠兄弟二人在林家赴宴时惹出的那场意外的麻烦。席间,冯文宇一个堂堂东山县豪强,居然不顾身份和戏子伶人一样表演郭郎戏,这件事在他事发之后赶到林家的时候就引起了他的注意。如今看来,这冯家的所作所为,似乎并不简单。 “你且将详细情况再说一遍。”司马仲达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急切。 赵无咎点了点头,将他在南城门发现的异常情况以及追踪冯二十七的经过,详细地再次叙述了一遍。 他提到了冯二十七的异常行为,以及在关键时刻,冯二十七身体发生的诡异变化。 然后,他着重讲了这具人傀儡竟然以一己之力,杀了林家经营那个鬼市的七八名看场子的趟子手,并且引得在鬼市里做买卖那些人狂奔逃命的情形。 “此事确实非同小可,若非我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置信。”赵无咎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确定。 司马仲达的眉头紧锁。 他知道,这件事情的背后,虽然看起来只是牵扯到了东山县的两大豪强——林家和冯家——之间的恩怨。但实际上这两家人的博弈,其实都与陉阳郑氏在常州的布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林家本身应当是倾向于支持郑家,想要借着郑家得势,继而得到一些好处。 只不过,因为他们家那位县令女婿“意外”惨死(司马仲达自动忽略了梅利坚是被他驾车碾死的事实),以及郑楠在其府中逼死了林老爷的女儿和外孙,所以那个林老爷才倒戈去帮那绿眉军夺城。 而冯家掺和进这件事…… 司马仲达突然想到一个人,也即之前他看过的一份情报里写的:冯文宇那人,有一个在常州府城当校尉的儿子,名曰冯奉先。 “常州府……” 而一想到这地名,司马仲达随即就想起了一位人物,那个身为常州刺史的裴氏子。 “……刺史裴鲤。” 司马仲达渐渐有点明白了,东山冯家人掺和进整件事情里面,到底是为了什么? 除了代表陉阳郑氏的两位公子,常州这一亩三分地,确实也有其他人能够给予像林冯两家这样一地豪强无法拒绝的、可以令其以为前驱的诱惑。 何况,常州府现在又不是只有一个裴刺史,这地方还有一位越公之后——那位姓杨,名玄撼的贵公子,实际上更是一尊了不得的真神! 而且,杨玄撼和裴鲤其实也有一些共通之处:他们两个都是当朝太子的儿时好友! 再想一想,为何陉阳郑氏,要冒险将家族的两个嫡子安排到常州地界?郑家还不是想要向当今圣人证明,他们是有实力的,是能够在改立太子之后帮圣人那位幼子镇住满朝华衮悠悠之口的合格外戚。 反之,如果郑家连嫡子都做不好剿抚一地叛乱这种事,那是不是说明郑家不配成为合格的外戚? 推而言之,圣人改立幼子为太子这桩事,是不是也要化作一场泡影? 全都对上了! 司马仲达将一切因果都理顺了。 只是,虽然此时的形势对于他们确实有些不妙,但终归也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毕竟东山县城并未易手,而且司马仲达也说动了大高手高图澄前去斩杀敌首。 “只要那位高师能够阵斩了绿眉叛贼的首领,以及那个反叛的林家老头,今夜的危局就算是平安度过了……” 司马仲达看到了此局的胜负手所在。 然而问题却是:有很多时候,在这样的时刻,很有可能出现一些意外。 比如说,林老爷心里迸发出的那股“豪强之怒”,除了明面上夺取东山县城北面的城门,和城外绿眉叛军合兵一处,他其实还在暗中另有一项特别重要的反抗。 鬼市之中,原本熙熙攘攘的地下市场此刻已变得一片死寂。 在遗留的气死风灯的映照下,只见满地狼藉,摊贩们惊慌逃命时遗落的货物散落一地,葛布、麻片等物被踩踏得破败不堪。更有那些被丢弃的竹篮、木桶,以及从人们身上撕扯下的衣物,甚至还有因惊恐而掉落的鞋履,一片混乱,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 然而,就在这废墟之间,却有一个身影在古怪地蹦跳着,其动作之奇特,与周围的环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此人身着生皮子做的胡袍,头戴羽冠,脸上涂满了油彩,绘着草原图腾的神秘图案。 他的手中拿着一根缀满铃铛的皮鞭,随着他的跳跃,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似乎在进行着某种古老的仪式。 他的舞动充满了原始的野性,每一次跳跃都显得那么有力,仿佛要将大地踩碎。他的口中念念有词,发出低沉而富有节奏的吟唱,如同召唤着草原上的神灵。 他的身影在火光的摇曳下显得更加神秘莫测,他的舞蹈似乎在诉说着一个古老的故事,又似乎在祈求着神灵的庇护。在这片废墟之中,他的存在显得格外突兀,却又似乎与这片土地的脉动紧密相连。 他的动作忽而急促,忽而缓慢,手中的皮鞭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铃铛声随着他的动作时而急促,时而悠扬。 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超然的宁静,仿佛周围的混乱与他无关,他只在自己的世界中,与神灵对话。 在这个被恐惧和混乱笼罩的夜晚,这个胡人萨满的出现,就像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正在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