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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铁匠(上)

    这几日的天气愈发热了。

    暑热的一直浸到人骨子里不说,连喘的气儿都有黏糊糊的,仿佛灶台边上经年累月留存下来的油渍。

    赵无咎从家里走到棋盘街,又沿着棋盘街漫步,经过七八个路口便来到了自己要找的一个铺子。

    附近都没什么行人,只有叮当作响的打铁声,以及手拉风箱往炉膛里面“丰丰”的灌风声。

    这是一家铁匠铺,东山县城可以打铁的地方止此一处,铺子的主人兼唯一的铁匠姓古,常被唤作老古。

    不过,赵无咎走到铁匠铺门口,开口叫的却是:“古大叔。”

    正守着铁砧挥锤的老古见有客来,只是先向其颔首示意了两下,他还是紧着手头上的活计忙活。

    只见,老古找准角度又往根铁条上砸了两下,这才将被砸弯成钩状的铁条埋到一个装满草木灰的大木盆里,令其自行慢慢降低下温度。

    “这淬火降温的方式可真奇怪,”赵无咎有点好奇地看着老古的操作,不过并没有多话。

    他不明白,为什么要用草木灰给铁器降温?虽然这样比用水油降温更均匀,但是费时费力不说,红热的铁器在草木灰里待久了,难道不会“吃”入更多的碳?

    当然,他没有直接问老古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就算问了,人家多半也不愿意说。

    有手艺傍身的百工普遍都奉行一个准则: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而赵无咎对此也没什么不满。毕竟,他自己也一直坚信,任何知识都自有其价值。

    不可轻慢,亦不可轻得。

    等到把手上停不了的活计处置好,老古这才放下工具,向赵无咎这个来客抱了抱拳。

    “小郎君来啦,您要的东西已经备下。阿吉,别忙着拾掇柴炭了,赶紧去给客将东西取来。”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赵无咎交付他制作的器物,所以他也只能以“东西”这个词泛泛指称。

    被唤作“阿吉”的少年人是老古的独子,被父亲一叫,原本还箕坐在地上专注地拉动风箱、调控炉内柴炭的他也赶紧爬了起来,一边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黑灰,一边快步走向铺子后面。

    从置物架上去取来一个木匣,阿吉双手捧着,将其躬身奉于赵无咎这个客人面前。

    “有劳了。”赵无咎亦向阿吉抱了抱拳,作为回礼。

    因为他注意到,这个小哥身上那件无袖短袍上面比去时多了两团黑印,当是为了避免弄脏货物,他在拿木匣子前把双手在身上蹭过才留下的。

    赵无咎打开木匣,里面依次并排放置着三件器物,均是长约七寸、粗一寸五分左右的空心铜筒子。

    “小郎君请看,这三件均是用泥胎模范一体浇铸成的空心铜筒,耗时三天,用料皆是您送来的那批熟铜。老古我未克扣一分一厘的铜料,将其全部用在这三根铜筒子上,您大可拿去称量此三者重量加以比对。”

    老古分外看重操守,毕竟事关他家五代人在东山县经营铁匠铺子积攒的名声,甚至比手艺更重要。

    因此,赵无咎也很信任老古。

    称量重量是不需要的。

    赵无咎只是拿起一根,用指甲磕了磕,又弹了弹,铜筒子立刻响起一阵轻轻的“铮铮”嗡鸣。

    拿眼睛看,用指甲摩擦,可以查验铜的光滑度和硬度,他确定了这空心铜筒确实是通体熟铜制成。

    弹之铮铮然,则说明了铜体内部浑然一体,没有由于铸造手艺不精而留下的空泡和裂隙。

    赵无咎依样检查了另外两根铜筒子的质量,然后便再次向古家父子抱拳拱手道:“多谢了,古大叔,还有阿吉兄弟。”

    几日之前来交付委托的时候,他只是带来了从鬼市采买的材料,还有一半的工费。这时货物查验完毕,他十分痛快地将尾款交与了老古,用的是值约两贯钱的银馃子。

    此外,他还在老古这里买了五斤的铁砂,直接将今天翟青分给他“循例钱”里的银馃子全都花了个干净。

    在他抱着那个装着铜筒子和铁砂的宝贝匣子离开铁匠铺之后,阿吉不由得有些好奇地问向老古:

    “阿耶,那个小郎君弄的是个甚咧?”

    其实,老古也有这个疑惑。

    开模铸铜,还要一体浇铸,最后内外打磨光滑……那三个空心铜筒子不算料钱,但是工费都要四贯钱。

    而要算上之前他带来的十几斤的熟铜——那可都是朝廷改元、一开始铸造新币时才会用的好料——不得值个八、九贯钱?

    将工本费全都加起来,赵无咎造的那三根空心铜筒子,总共花费至少十二贯钱!

    这么说吧。

    县衙武库在他这里采购的铁尺,一对不过300文;城外那支备贼军使用的长矛,一斤六两沉的矛头,价200文;军中制式的横刀,便宜点的800文一柄,即便是使用镔铁和包铁覆烧工艺制作的精炼横刀,也不过就是价值三贯钱左右。

    这样一对比就知道了,赵无咎定做的那三根不知道干什么用的空心铜筒子,价值甚至堪比三把品质最上乘的百炼横刀!

    也难怪老古也犯迷糊。

    不过,阿耶毕竟是阿耶。听到阿吉的问话,老古的脸色顿时一冷,抬手就“啪”地扇了儿子的后脑勺一下。

    他教训道:“你个瓜怂!咱打铁的,卖的是手艺,不是在卖嘴。

    只要不违法犯禁,客人叫咱做啥就做啥,你管人家做出来东西干什么?

    多动膀子,少动嘴,小心祸从口出!”

    见老古有些发怒,阿吉只是讪讪然摸了摸肿起了个鼓包的后脑勺,而不敢犟嘴。毕竟,他阿耶常年打铁,手劲可比寻常人大出许多……打起他来也是真疼啊!

    当然,见阿吉接受了教训,老古也就不再发作,更没有继续责打他。毕竟,他是阿耶不假,可这儿子也是亲生的不是?

    打铁是个费体力的活计,不可能一日就像普通人家那里吃两顿。赵无咎走后,阿吉他娘就端着刚蒸好的麦饭,外加两碟小咸菜过来,让父子俩就热饱餐了一顿。

    等到吃饱喝足,父子俩便又开始忙活起上午弄了一半的活计。

    老古把那根放在草木灰里令其自然冷却的铁钩取了出来,然后又将其置于炉火之上,准备复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