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将朝廷比喻成嘈嘈杂杂的菜市场,当倭兵在朝鲜登陆的消息传到后,就好像整个菜市场瞬间被静音。
原本在历史上,大明朝廷没这么快收到消息。但是在本时空,因为先前林泰来“备倭疏”的争议,朝廷下令让辽东加强对朝鲜方向消息的搜集。
只是现在只有倭兵登陆成功的消息,还不像林泰来所预测的那样朝鲜全境大崩溃,大明朝廷没什么紧迫感。
那些就事论事,只是说“不可能”和哭穷的还好,但攻击林泰来“心有异志、阴图不轨”的左都御史陆光祖立刻就被打了脸。
当即就有御史跳出来,弹劾陆光祖私心作祟、诬陷大臣。
陆光祖则强辩说,虽有倭兵登陆朝鲜,但林泰来就没有虚张声势、夸大其词、妄图借机揽权的过错么?
朝鲜是否被入侵这个问题,似乎也成了大明朝廷的党争工具。
这非常符合万历朝中后期的国情,那就是万物皆可党争。甭管是妖书案还是楚藩案,最后都能演化为党争。
面对出现的新情况,万历皇帝便下旨咨询林泰来。
当六百里加急诏旨送到苏州城的时候,正是暮春时节。
文坛第一副盟主、一代诗宗林大官人考虑到,近三年来忙于政治和军事,忽略了春季题材的创作。
所以他决定在今年春天,更新一下自己的春季诗集,所以在苏州第一大园子拙政园发起了雅集。
在众目睽睽之下,林大官人慢慢酝酿着诗意,别人也不敢着急,耐心等待林诗宗新作品的问世。
一刻钟后,只听林诗宗负手而立,深沉的吟诵道:“秋来何处最销魂?残照西风啊不,错了错了,换一首。”
随即林诗宗熟练的切换到另一首:“今日非昨日,明日复何如?朅来真悔何事,不读十年书。
为问东风吹老,几度枫江兰径,千里转平芜。寂寞斜阳外,渺渺正愁予”
林诗宗今日的一组词才发表了十分之一,忽然被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
不多时便见有个衙役冲了过来,高声道:“府衙转达,皇上急诏垂询林大官人,请速速回奏!”
众人惊讶之余又艳羡不已,林大官人这待遇堪称国士了!
但林大官人却冷哼一声,自言自语道:“居然只是加急咨询,而不是十二道金牌急诏我回京。”
旁边离得近的人听到这句后,谁都不敢接话。只能说,林大官人脑回路实在非常人也。
却冷不丁的又听到林大官人长叹道:“这说明朝廷里太过于平稳,需要掀起斗争的新高潮!”
旁边的人还是听不懂,仿佛与林大官人是两个世界的物种。
而后林大官人告了个罪,顾不上所预备的几百字诗词的发表,急忙回家写奏本,回答皇帝的咨询。
主要内容有两点,一是请求朝廷紧急往辽东划拨二十万两银子,以应付朝鲜局势所需。
二是请求朝廷调集十万左右的兵力到辽东,准备作战。
辽东镇还有防御北虏左翼的任务,不能全部抽调,故而又建议从宣府、大同、延绥、固原、宁夏等镇调兵。
至于蓟镇和甘肃镇防御任务较重,可酌量抽调。
林泰来的奏疏仍以六百里加急速度发到了京师,立即又引起了轩然大波。
主要是林泰来所建议的动静太大了,甚至远远超过了去年宁夏用兵的规模。
在很多人的认知里,朝鲜只是遭遇了“倭寇”而已,就像是嘉靖朝东南沿海所曾经的遭遇,林泰来是不是有点反应过度?
先期划拨二十万两银子,又要征调十万大军,林泰来这是想干什么?
别说万历朝以来,就是近百年来,似乎也没有使用过这么大规模的军团。
万历皇帝也对林泰来的奏议疑惑不已,决定发挥集体智慧,将林泰来的奏议下发廷议。
朝臣议论纷纷,不过就算支持林泰来的人,也不敢太过于坚决,毕竟十万大军这个要求确实有点“骇人听闻”。
此时最为难受的人就是左都御史陆光祖,当朝鲜问题演化成为朝廷党争后,他就已经被架起来了。
他只能继续质疑林泰来的动机,揭批林泰来的野心,没有回头路可走。
但是看到林泰来越赌越大,陆光祖的心里也惊疑不定,有点害怕起来。
当一个人不自信的时候,总会想着借助于外力,于是陆光祖将他所认为的聪明人都召集了起来,共同商议策略。
但就算是自己人内部,意见也不统一。
资深掌道御史钱一本慷慨激昂的劝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为人做事最怕的就是犹豫不定,此时退缩只会成为世人的笑柄!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等必须咬牙坚持到底,怎么也不可半途而废!
哪怕为此付出代价,也好过首鼠两端,被人所耻笑鄙夷。
若总宪公需要保重自身,那便让我与林泰来周旋到底!”
钱一本的话十分热血和提振士气,完全符合清流的政治正确,别人也说不出什么错来。
如果没有人表现出宁为玉碎的勇气胆量,那清流势力凝聚力也就荡然无存。
只有另一个掌道御史何倬在心里默默计算,他们用名画换来的一年特权时间似乎还没到期?
但礼部主客司主事赵南星则谨慎的多,也开口道:“虽然林泰来向来胆大包天,但却从不无的放矢。
他这样下重注,只怕还有什么依仗和底牌。如果我们在不明敌情的前提下,盲目跟着下注,只怕会遭遇不测之风险。”
对于赵南星的保守,众人也可以理解。
毕竟赵南星已经被连降三次了,再降就要去外地当知县了,不能不加倍小心谨慎。
结果两种不同意见似乎各有各的道理,仍然无法拿出一个定论。
看着赵南星,陆光祖忽然问道:“朝鲜使团还在会同馆?可否为我引见?”
正所谓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陆光祖决定亲自接触朝鲜国上层,掌握第一手的信息,然后再做打算。
放在过去,陆光祖根本不会在意这种藩属小国是什么鬼样。但如今涉及到了党争,也不得不重视起来。
在廷议的前一日,左都御史陆光祖亲自前往南会同馆,拜访并设宴款待朝鲜使团正使尹卓然,就朝鲜事务进行咨询。
酒过三巡,陆光祖问道:“贵国兵马可抵御倭寇否?”
尹正使汉话十分流利,并不需要通事,直接傲然答道:
“敝国虽然不能与大明相较,但也有三千里纵深,多有山川险要,兵马军民可用。
倭寇虽然一时趁我不备,登陆成功,但敝国各地仍可拒险而守,再调集国中兵马围剿,足可灭之!”
虽然朝鲜国是大明的籓属国,但他尹卓然作为正使,嘴上不能丢了小国的尊严!
民族自强,从嘴炮做起!
陆光祖默然良久,再想想嘉靖朝抗倭的经验,便觉得尹正使所言不差。
倭寇这东西,也就能在沿海突进百十里地吧。
再怎么说,朝鲜国也是号称东之强国,哪能需要大明调集十万大军去救援?
次日,百八十号人聚集在东朝房这里,这种廷议的规模可比廷推大多了。
六部郎官、科道言官想来的都可以来参加,主打一个集思广益,广泛征求意见。
三年级御史、更新社社员王禹声站在人群里,心里忐忑不安。
他现在正处于一个关键阶段,需要一点业绩来助推。所以组织上决定了,今天由他来主攻,主要目标就是陆光祖。
对于出身富贵的王禹声来说,确实不擅长撕破脸怼人这种活,被林泰来怼的经验倒是有一些。
他爷爷的爷爷已故大学士王鏊留下的家传学问,也没说怎么怼人啊。
王天官作为外朝第一人吏部尚书,廷议也需要他来主持,但他简单宣布了一下开始,就闪开了。
这种似乎没有人事斗争的会,王天官毫无兴趣。
心情极为紧张的王禹声听到廷议开始,头脑一热,就冲了出去,对着陆光祖有点结巴的说:
“陆,陆总宪!你年迈,年迈无能、识见不明,还有误国!在朝鲜国事务上因私废公!”
陆光祖一脸懵逼的看着王禹声,你踏马的算老几啊?
事情还都没摆开说,上来就直接开始人身攻讦,你礼貌吗?
懵逼过后,就是盛怒!毛都没长齐的东西,老子进入朝堂的时候,你爹可能也就刚出生!
“是谁给你的勇气?”被激怒的陆光祖对二十六七岁的王禹声质问道。
王禹声往后面缩了缩,“左都御史难道不让人说话了?”
陆光祖不想继续理睬王禹声这个小垃圾,便转身朝着众人高声道:
“这百十年来,东海倭寇之患时时可能有,而朝鲜国亦在东海,林泰来偶然猜中一次倭乱,也不能说明什么。
反倒是林泰来借朝鲜国倭乱之事,正可实证林泰来之心有异志,阴图不轨!”
王禹声顽强的刷着存在感,又站在了陆光祖前面,反驳说:“怎么就实证了?你说实证就实证?”
陆光祖想着“年迈无能、识见不明”,怒气渐涨,便掷地有声的说:“经我深入研究分析,对朝鲜国情况略懂一二!”
想着证明自己,陆光祖又继续说:“朝鲜国虽然不能与大明相较,但也有三千里纵深,多有山川险要,兵马军民可用。
倭寇虽然一时趁朝鲜国不备,登陆成功,但朝鲜国各地仍可拒险而守,再调集国中兵马围剿,足可灭除倭寇!
情况就是这个情况,但林泰来却倡言调集十万大军,划拨二十万银两,难道不是所图不轨?”
虽然有些人比如兵部尚书叶梦熊很想帮林泰来说话,但面对“十万大军二十万银两”这个看起来极为离谱的提议,说话真的硬气不起来。
陆光祖感觉达到了久违的巅峰状态,嗓门盖住了所有人,“必须否决林泰来奏议,并且申斥林泰来,禁止其再管兵事,以防微杜渐!”
叶梦熊正琢磨着,怎么把话顶回去时,忽然有个通政司官员出现在东朝房门口。
然后朝着众大臣叫道:“辽东巡抚急报!倭兵攻破朝鲜国王京,朝鲜国已经半境陷落!”
众官员:“.”
卧槽啊这朝鲜国到底行不行啊?从倭兵登陆釜山到现在也就半个多月吧,怎么连王京汉城都丢了?
“尹卓然我戳你娘!”一片震惊到无语的环境里,陆总宪突然率先失态了,很不体面的破口大骂。
东之强国、三千里纵深、据险而守、兵马可用,就这?就这?
其他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甚至有点同情陆总宪。
什么叫“对朝鲜国情况略懂一二”啊,也不知道是被谁忽悠了。
王禹声突然再次跳了出来,也不结巴了,指着爷爷辈的陆光祖说:“你就是年迈无能、识见不明,说你还不服气!”
“闭嘴!滚!”陆光祖像是被激怒的老狮子,对着孙子辈的王禹声斥道。
王禹声再次指责:“你身为言官之长,竟然还妄图堵塞言路!
年迈无能、识见不明、因私废公、堵塞言路,你不配为左都御史!”
陆光祖:“.”
兵部左侍郎石星站出来打圆场说:“即便陆总宪判断有所偏颇,难道林泰来就是正确的?
无论如何也用不了十万大军,只要从辽东派一二将官率领本部兵马援救即可!
等我大明这批天兵入朝,在朝鲜军兵协助下,便可剿灭倭寇!”
跟林泰来“十万大军二十万银两”比较起来,石星这个提议显然更“妥善”。
反正大明朝廷的习惯思维就是这样,遇到敌情后稳住防御,然后调动几千最多上万兵马去鼓捣一下。
讨论了一番,众官员还是倾向于石星的提议。
虽然朝鲜国王京失陷,一半国土没了,但好歹还剩着一半呢,总不能废物到全境沦陷吧?稳住再慢慢反攻就行了。
但王禹声想着自己的任务,不依不饶的说:“但陆总宪年迈无能、识见不明、因私废公、堵塞言路,怎么说?”
陆光祖摘下官帽,怒气冲冲的说:“我用这个官位做押注,支持石侍郎提议!
若以后真需要林泰来所言大军,我自当辞官谢罪!”
面对这种话术,年轻的王禹声愣了愣,下意识的说;“你能…立个字据吗?”
众人:“……”
王鏊大学士的后人咋是这样尖酸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