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宝钗回府,其实只想看看过往生活的地方,这也算是一种道别。
至于接见族人和亲戚,其实她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最亲的母亲就在身边,其他人见不见都无所谓!
可不见又显得不讲情面,加之还有薛王氏在一旁说情,最终宝钗来到了外厅升座。
对此,最高兴的便是薛王氏,毕竟她的女儿是太子妃,不显摆一番她浑身难受。
得知太子妃要宣召,薛、王、贾三家皆在外院排班站好,并由薛蟠领衔叩见。
最终,三家人都得以被宣召入院,但一应男丁只在厅外叩拜,仅三家女眷得以进入厅内。
贾家众人,自然也在其中。
“拜……”
“臣妇……叩见太子妃娘娘,千岁千千岁!”
一连跪三拜,这才算把礼给行完,其中的一些细节动作,可以说是非常折腾人。
但每个进到殿内的人,都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她们恨不能天天能见到太子妃,就是一天磕几十个头也无妨。
“诸位长辈、姊妹,许久不见了,今日回府……让你们不得安宁,还请诸位不要怪罪!”
不管这是不是客套话,到了宝钗的这个位置,能在言语上如此礼敬下面人,就已是非常难能可贵之事。
这个时候,如果有人来捧两句,那就称得上完美了。
夏月桂正打算开口,谁知一旁王熙凤抢先道:“娘娘尊贵至极,臣妇等得天之幸,方才得以面见叩拜,这是旁人求都求不到的福气!”
“若非礼制所限,臣妇还想给娘娘磕几个头,多沾沾娘娘的贵气呢!”
王熙凤这话说得露骨,有种甜得发腻的感觉,配合着她那夸张的表情,此时看起来显得很另类。
她的这幅样子,和刘姥姥在贾家异曲同工,如此出丑都是为了生活。
宝钗淡然一笑,随后说道:“知道你嘴巴刁钻,说什么再磕十几个头,传出去了……还不得说我待人苛责!”
敢开玩笑是一回事,敢接宝钗开过来的玩笑,那就需要些胆量了。
王熙凤胆子很大,只听她答道:“谁若敢这般诋毁娘娘,臣妇第一个骂死他!”
于是乎,宝钗笑了,笑得非常高兴。
只见她环顾左右,徐徐说道:“当年我与母亲初至都中,借住荣国府时便领教过她的泼辣,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这般牙尖嘴利,可见是本性难移!”
众人都跟着笑了,贾家众人也都跟着陪笑,只是多少笑得有些勉强。
一门两国公,家出太子妃……
曾经的荣华已成过眼云烟,从神都豪门到狼狈回应天苟活,其中起落的心酸只有贾家人才知道。
此刻宝钗道出的这句话,让贾家几人回想到曾经的荣华,此刻自然一个个都会心有哀戚。
宝钗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不太妥,但她也没太放在心上,何况她也不可能为此致歉。
王熙凤只开了个头,其他薛家和王家的人,都把脑子开足了马力,想着如何能够插两句话。
此刻她迟疑了一会儿,立时就被别人抢了话,然后各种奉承起宝钗来。
这种情况,这些年宝钗也习惯了,所以别看她有说有笑,其实却没真正融入其中,是作为旁观者静静看着。
客观来说,这三家女眷的平均水平,比她平日接触的命妇要低,所以拍马屁的方式相对浅薄。
正当她觉得无聊之时,却突然听见了啜泣之声,这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为防止是自己听错,宝钗往声音方向多看了几眼,最终发现是一个姑娘在哭。
这姑娘约十七八岁,模样生得极美,正是贾家四姑娘惜春。
宁国府被抄了,其父兄全部都身死,惜春如今被“荣国府”收留,因其身份敏感所以存在感很低。
今天这样的日子,贾家的长辈们原没打算让她来,是惜春主动请求要来拜见太子妃。
此刻见她不合时宜的哭泣,邢夫人和王夫人心都悬起来了,好在王熙凤立马拉住了惜春,并以眼神提示她不要乱来。
“别哭了!”王熙凤压低声音。
她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惜事情发展不受她控制。
“惜春妹妹,你这是怎么了?莫非有什么委屈?”
一旦宝钗开口,贾家众人就不能干涉了,此时都神色复杂看向惜春,心中祈求着她不要乱说话。
“启禀太子妃娘娘,臣女孤苦伶仃,多遭磨难……”
好家伙,只听到这一句,贾家众人就遍体生寒,心都砰砰直跳起来。
“今见娘娘慈光四照,懿范可亲,臣女感戴,喜不自胜,故而失态!”
哪怕与惜春是旧识,如果她在此时说不中听的话,宝钗也一定会严惩。
好在此时,这姑娘说的话很好,是种比较高级的吹捧,这便让宝钗笑容依旧。
稍加回味惜春前后的表现,再结合她比较悲惨的经历,宝钗便猜到闹这出她是有意为之。
有意为之目的就不纯,但宝钗却比较理解惜春,只因一众姊妹中她确实最可怜。
其实此刻惜春也很忐忑,今天在宝钗面前表现可怜,是她认为难得的改命机会,所以她精心筹备了这番话。
可即便用了心,惜春也无多少成功把握,最终只能把希望寄托于,这位宝姐姐的仁慈。
这是在赌,但她不赌不行,她在贾家如今被视做“不详”之人,她只能靠自己搏一把。
好在,她赌对了!
“惜春妹妹,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父兄虽因罪亡故,但此事与你却无瓜葛,而今家中长辈还在,想来定会周全照料,又岂会是孤苦伶仃!”
说完这话,宝钗向惜春招了招手,待后者靠拢后方拉起她的手,问道:“莫非……是在家中受委屈了?”
“臣妇等岂敢!”
这个时候,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李纨等全都跪下,纷纷出言说照顾惜春是如何的好。
但宝钗没去看她们,而是盯着面前的惜春。
惜春小心翼翼答道:“启禀娘娘,婶子们对我极为爱护,嫂子们也对我极好!”
“只是父兄不在了,臣女心中总觉……”
前后两句结合起来,其实意思就很明确了,虽然婶子们对他非常好,但终究不是亲爹亲哥。
这小姑娘倒有意思……宝钗露出一丝笑意。
“斯人已逝,如今家人呵护备至,你当安心无忧生活,往后相夫教子……顺遂一生!”
如果是旁人这样说,那只叫做美好的祝福,但这话从宝钗口中道出,便是她“钦定”的惜春人生轨迹。
不管最终结果如何,贾家人都会倾尽全力让惜春幸福,否则便有负太子妃(皇后)之厚望。
贾家众人应下之后,宝钗便让她们起身,这件事就算是揭过了。
经过这么一遭,众人才深刻体会到,“伴君如伴虎”的危险之处,跟大人物挨太近也并非全是好事。
接下来,众人又聊了半个时辰,之后宝钗觉得甚是无趣,便让众人各自散去了。
至于一众外男,则是在厅外拜后离开,唯有几个亲近些的女眷,得以留下陪宝钗用膳。
除了薛王氏和夏月桂,便只有宝钗的一位舅母,以及王夫人和王熙凤。
午饭众人用得很拘束,基本上可以说是没怎么吃,只顾着看宝钗脸色去了,唯有薛王氏与宝钗聊得高兴。饭后,众人又到园子里消食,王夫人跟在靠后的位置。
刚才宝钗回护惜春之意,在吃饭时她便体会到了。
惜春关系隔得远,宝钗都能如此维护,那宝玉这更近的姨表弟,岂不是该更照顾些。
如今贾家败落,元春也已靠不上了,她不希望儿子受太多苦,所以便想着能让宝玉重新入族谱。
如此有了正经身份,一则可以继承家业,二则可以考取功名,三则可以名正言顺在她膝前尽孝。
“太子妃娘娘!”
王夫人突兀的呼唤,让说话的几人安静下来,然后宝钗面露疑惑转过了身。
“姨妈有事?”
此刻,跟在王夫人身侧的王熙凤,一时间也摸不着头脑,不明白姑妈这是想做什么。
“娘娘,原本……臣妇,是……是有一难言之隐!”
宝钗面露笑容,说道:“姨妈,你向来老成持重,有话直说便是!”
听到这句话,夏月桂和王熙凤这俩人,便已明白了其中的弦外之音,这是在告诫王夫人说话要谨慎。
显然对这位愚蠢的姨妈,宝钗是不抱任何希望。
只可惜,王夫人根本没多想,当即答道:“娘娘也知,臣妇虽有两子,但实际膝前并无一人!”
“老大珠儿早逝,老二宝玉……如今流落在外,每每念及此事,臣妇便泪不能止!”
对贾宝玉,宝钗可谓深恶痛绝,只是她宽宏大量没去极好,否则这厮早就死在臭水沟里了。
此时听王夫人提及,她的好心情顿时消失,可作为太子妃她仍保持着基本仪态。
只听宝钗叹道:“个人有个人的命,也怪他行事不正啊!”
这话的警告意味更浓了,让夏月桂和王熙凤二人忐忑起来,薛王氏和王家舅母也察觉到气氛似乎不对。
唯有王夫人,此刻或许真是上了头,心情激动间根本没用心体会,只顾着说道:“话是如此,如今娘娘贵为太子妃,言出法随可定万事,若愿帮衬你那兄弟……”
要为贾宝玉求情,如果王夫人是以自己年事已高,无人供养为由来说,宝钗倒觉得可以理解。
可她这句“你那兄弟”,完全是以宝玉角度来说,直接便点燃了宝钗的怒火。
反向操作提及贾宝玉就罢了,如今还来第二次反向操作,从拱火的角度来说王夫人是天才。
“够了!”
宝钗终究是没忍住,语气严厉道出了这两个字,吓得周围众人尽皆低头,连薛王氏都被吓得身体一颤。
王夫人当然也不例外,首当其冲的她整个人都僵住了,愣了一会儿方才叩拜于地。
这个时候,王夫人方才如梦初醒,发现自己是操之过急了。
“什么言出法随?我大明朝唯圣上口含天宪,言出法随,你说这些话……是何居心?”
大不敬之罪,那真不是闹着玩儿的,一旁的王熙凤也连忙跪下,因为她也在这罪名株连范围内。
宝钗平日看起来随和,此番威压全开之下,其他人也都跟着跪下告罪,唯有薛王氏这亲娘还站着,但也是口干舌燥惴惴不安。
这也太吓人了,我是跪还是不跪啊……薛王氏心中在纠结。
“尔等贾家,饱受国恩,多有犯禁之举,皆因圣上宽宥,得以保全富贵,而今不思悔过……反心有不甘,妄念四动!”
“如此行径……合乎忠孝人伦乎?”
如此斥责之下,王夫人那里还敢多说。
不光是她,此时一同在场的众人,也都战战兢兢如临深渊,求情的念头是半分都不敢有。
好在现场有薛王氏在,无论如何宝钗都得给亲娘面子,所以接下来没再多说什么,冷哼一声后挽着亲娘就离开了。
随后夏月桂和王家夫人起身,相视一眼后便跟了上去。
王熙凤也跟着起身,看了眼还跪着的姑母后,也没去理会便独自跟了去。
众人离去,王夫人仍把头贴在地上,此刻她被惶恐包裹,脑袋还处于短路状态。
大概几分钟后,她的心才陆续安定,然后极为艰难站了起来。
环顾四周只她一人,天地虽大此刻她却感到无容身之处,无形的压迫感让她极为难受。
在恐惧与绝望中,王夫人如行尸走肉般,走出了薛家的内宅。
而此时贾政贾赦等人,则在外院谈笑着,今天觐见总体来说还算不错。
“老爷,夫人出来了,好像有些……有些!”
侍女吞吞吐吐禀告,让贾政极为不悦,可这毕竟是在贾家,即便是自家的人也不好训斥。
“带我过去!”贾政沉声道。
“是!”
贾政去了王夫人处,问了好一会儿才得知情况,人生大起大落来得太快,贾政差点儿晕死过去。
而王夫人这始作俑者,也遭了今生第一次家暴,挨了贾政全力抽出的耳光。
随后贾政以府中有事为由,带着王夫人匆匆离开了,他是打算回去后思索如何挽回。
宝钗省亲,虽说无时间限制,可到太阳西斜之时,她便要启程回行宫去了。
左右她在金陵还有些日子,接下来相处的时间还长,所以分别是倒没有太过:不舍。
且说王熙凤这边,在送别宝钗之后,原本精神抖擞的她,整个人就跟垮了一样。
然后她便回马车,想要歇息一会儿,这一下午实在太耗费精力。
那是她才安静下来,这时贾琏就找了过来,告诉她说晚上姨妈留饭,让她收拾一番过去说话。
“知道了!”王熙凤语气带有不满。
“你这是?”
以为她是耍小脾气,贾琏也没有多想,正要转身时想起下午的事,于是他便问道:“对了……今日二叔他们,为何匆匆离去?”
提起这事王熙凤就火大,只见她豁然坐起身来,冷冷道:“别提了,你二婶她呀,今日把太子妃得罪死了!”
“啊?”贾琏大惊失色。
随后他追问之下,王熙凤便道出了实情。
原打算晚上跟薛蟠鬼混,听到这消息贾琏只觉天塌了,整个人亦感惶惶不安起来。
“得分家,得分家……不然迟早被拖累死!”王熙凤含怒斥道。
上午觐见时贾琏就有这想法,此刻王熙凤的这句话,直说到了他心坎里去。
没理会贾琏的惊讶,王熙凤接着说道:“还有……四妹妹得咱们带着,今日太子妃对她很是温维护,交给旁人照料我不放心!”
“听明白没有?”
“我……我……我去跟父亲商议!”贾琏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