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亨的回答在承辉帝看来很温和,没有超出他的预料之中。
“案子是贾琏接的,看大理寺的卷宗,一点问题都没有,你是怎么看出来这案子不对的?”
李亨犹豫了一下才正色道:“堂堂国舅爷与一群百姓打官司的时候,真相已经很明显了。这还是打官司的,没打官司的也许更多。”
承辉帝抬头看着屋顶,语气飘忽的说道:“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个案子?”
“先从大理寺少卿王进入手,搞清楚整个案件的细节。大理寺毛大人和少卿葛大人,都不适合继续留在位子上了。”
承辉帝突然睁眼坐直了身体,盯着李亨问:“有他们什么事情呢?”
李亨道:“不作为!听贾琏说过,国法存在的意义,是为了保护弱势群体的根本利益。作为执法者无视底层百姓的利益受损而不发声!失职!”
“贾琏说的么?看来你们之间关系不错。”承辉帝敏锐的抓住了李亨话里的漏洞。
“当初在鸿胪寺的时候,儿臣与贾琏讨论过相关话题。”李亨反应很快,没有默认所谓的关系不错。
“嗯,贾琏确实总会有一些独特的想法,仔细想想总觉得他说的是对的。”
李亨对此没有任何表态,安静的等待。承辉帝看了看他,有气无力的挥挥手:“去见你母后吧。这事情办的要快!要保密!”
李亨并没有着急走,而是低声问一句:“王进该如何处置?大理寺少卿可不是不起眼的小官,随便找个借口处置了,内阁怕是要炸。”
“容朕好好想想,你先去见母后。”承辉帝一时半会也没想好两全之策,不能暴露皇室丑闻,也不能放过大理寺那帮人。
回到临时的办公地点,这里的布置已经搞好了,看起来还很简陋,诸位履新的手下们精神很不错。
得知贾琏回来,秦本重立刻招呼大家前来拜见。跟着这个上司有前途,年龄之类的不重要了。
贾琏见众人进来,和颜悦色的招呼一番后,交代工作:“内阁就相关事务组建了三个工作组,各位两人一组,上班的时候跟组就行了。记住,把看见的事情记下来,每五日提交一份报告。任何人征求任何意见,一律不许表态。工作期间,不接受任何请客,内部人员聚餐,可以报销。如果做不到以上要求,可以提前请求退出,本官可以另作安排。”
众位官员很珍惜这次机会,如果不出岔子,三大政策顺利落实后,他们作为监督人员是可以晋级的。
能考中进士的人,智商是足够的,他们也很清楚,能有这么一个机会,真就是单纯的运气好赶上了。
多少同进士干一辈子都在七品打转转,退休的时候才能提一级。
“我等无异议。”早就商量好的众人,在秦本重的带领下,整齐回答。
“那就好,现在大家收拾收拾,到各个工作组报道吧。”贾琏下令,众人整齐告退。
留在办事房里的贾琏,突然浑身没了精气神,靠在椅子仰面发呆。
他不是在气被人顺手丢了个地雷,他气的是在皇帝面前没有勇气要求依法办理关于国舅的案子。
非但如此,开始的时候贾琏首相想到的是遮掩皇室的丑闻。
案件并不复杂,李逆案抄家过程中,拿到了大量的土地。理论上土地归官方所有,承辉帝直接给老丈人赏了五百顷土地。
现实是,拿到赏赐的土地后,国舅一家并不满足,看上了周边一些土地后,直接给土地的主人安了一个与叛逆有来往的罪名。
这不是废话么,两边的土地都挨着,那么多年下来,怎么可能没来往呢?
恐吓的招数并不好使,这年月土地就是命根子,谁家也不会轻易交出来。
国舅一看不起作用,便找到顺天府派官差抓人,几十号地主被抓后,又威逼他们的家人签字卖地。
几十户人家不服气,找到顺天府打官司,顺天府给人轰走,这些家人们又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这边直接按照与逆贼有勾连,没收土地,结案了。这被没收的二百顷地,以白送的价格给了国舅家。
这么说吧,这案子办的极其的粗糙。彻底颠覆了贾琏潜藏的属于现代人的法律意识。
案子是三天前结案的,顺天府把抓来的人也放了,还威胁人家不要继续上告。
葛少卿也许是还有点良知,自己很怂不敢声张,看着气势汹汹的贾琏,直接把地雷丢了过去。
贾琏真就是那种没看见的就算了,看见了就不能不管的性格。怎么说呢,做人的底线吧。
一个人哪天没了做人的底线,就不能称之为人了。
平时贾琏私下自嘲不做人,那都是自我调侃。人生在世不做人,难道做一个畜生么?
贾琏决定用认真工作来忘掉穿越以来人生最怂的一次,别说什么是为了那些苦主好,免得他们被国舅家灭口的屁话。
怂了,就是怂了!说的难听一点,就是被这个社会同化的进度表快满格了。
贾琏很担心,哪天自己进化成为一个不把人当人的阶段。
这一天,贾琏难得的处理了很多的公务,最后回到临时办公点,还见了一群下属,问他们第一天的工作情况。
换成以前,贾琏绝对不会这么勤奋的。
跟组的特设巡视员们汇报了一天的工作情况,严格按照贾琏的要求,只带了眼睛没带嘴巴,一些要紧的事情用笔记下。
贾琏表达了对各位第一天工作的满意,希望他们继续努力,不负大好机会。然后,宣布下班。
闲下来的贾琏感觉到了烦躁,脑子里忍不住又想起国舅爷的案子。
就在贾琏决定下班,走出大门的时候,看见了一身便装的承辉帝,站在门口东张西望的打量,神态意外的悠闲。
贾琏见状赶紧上前拜见,承辉帝抬手打断他的礼数:“不必多礼,朕……,我就是来看看,这地方有点简陋啊。”
“督察院没有空场地,只好出来租一个地方,左右是临时巡视组,不需要太好,能用就行。再说了,经费有限。”
贾琏小心的解释一番后,承辉帝好像没认真听,信步入内。贾琏赶紧跟上,承辉帝进来后到处乱窜,连茅厕都没放过。
贾琏不明白,赶紧看看跟在后面,装作一个老仆的裘世安。
老太监任何表情都没有,亦步亦趋的跟着承辉帝。
“李逆案抄了不少房产,还没来得及处置吧?”承辉帝很突然的问,裘世安如同电脑一般瞬间作答:“夏守忠在负责,奴婢不知。”
已经下班的庭院内空荡荡的没有外人,承辉帝露出自在的表情,背着手走到院子中间,抬头看着天空:“白云苍狗!”
贾琏还真不懂承辉帝的意思,到底是《可叹》的字面意思呢?还是河东柳氏引发的感慨。又或者二者兼有呢?
(还是说一下白云苍狗的典故吧,出自杜甫为友人鸣不平作的诗《可叹》。)
承辉帝似乎进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继续自言自语:“朕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国法存在的意义何在?”
贾琏听的清楚,却没有接过话的意思。承辉帝回头看看贾琏又问:“怎么,你不想回答?”
是【不想】,而不是【不知道】。说明承辉帝认定贾琏心里是有答案的。
“是,微臣不想回答。”贾琏很直接,毫不掩饰自己的态度。
承辉帝点点头,认可了贾琏不回答的决定,换了个问题:“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出自何处?”
这次贾琏没法不回答了,老老实实的作答:“商君列传!”
“哦,秦以变法强国,进而大一统,为何后来君王弃之不用呢?”承辉帝又来了新问题,应该说是连在一起的问题。
“战国乃乱世,自然要用法家强国。后世君王非不用,而是进行了改良,有利于君王的留下了,不利于君王的改动了。微臣不敢欺君,窃以为,后世君王所行,儒皮法骨,道德血肉。法,是一个人的道德底线,现行的儒家走的是愚民的路子。无论是儒还是法,本质上目的都是一样的,都是为了求稳定,一个以严格的法律约束,一个温和的欺骗,手段不同罢了。”
听到这番言论的承辉帝突然后退了两步,上下打量贾琏后,忍不住笑道:“哦,你认为儒家是在愚弄天下?”
贾琏摇头:“是,也不是。世界是矛盾的,有阴阳之分,矛盾的一体两面是在不断变化的。现阶段的大周农耕为国家的基础,所以要把百姓限制在土地上,否则没人种地,大家都得饿死。东南局部地区,通过发展工商从对外贸易中获利巨大,一定会出现改种棉、桑的地方。当地的百姓,或蚕桑获利以资生计,或进城做织工为生。工商业实际上成为了当地财政和生计的主导。佃户与地主的矛盾,变成了工人与作坊主的矛盾。矛盾的变化,本质上是因为生产关系的变化。这种变化在我看来是一种生产力进步的体现。生产力,可以理解劳动创造财富的多少。”
承辉帝听的有点懵圈,刚才讨论的问题不是这个吧?这都拐哪去了?好像觉得说的有那么一点道理。
好在贾琏继续道:“无论怎么变化,从一个国家的角度看问题,稳定都是最重要的。稳定才有发展的机会,乱世人人自危,没心思发展,全想着怎么保命了。所以,儒家是不是在愚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保证稳定,如何以最低的成本保证稳定。自秦以来两千年,历朝历代治国的思路本质上都是人治。当今世界各国的治国之道,本质也都是人治。区别在于,法在治国过程中发挥作用的大小不同。”
承辉帝觉得自己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如懂。
算了,还是把话题拉回到原来的轨道。
“国舅的案子,朕思来想去,不得要领。你跟朕说实话,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贾琏听了眨眨眼,平视承辉帝,语气平稳道:“陛下不是有答案了么?”
承辉帝点点头,自言自语:“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后人引申为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朕与你说实话,本朝太祖留有《手记》一书。其中有言,治国最理想的状态乃是法制,然则法制与人性相悖,甚苦之。”
裘世安不知道从哪弄来了茶几和座椅,摆在院子里,又摆上茶水,承辉帝坐下后端起茶杯喝一口:“国舅之案,李亨建议禁足三年,朕总有意难平之感。”说着话,承辉帝示意贾琏坐在对面,动手推过去一杯茶。
“陛下不必苦恼,太祖都说了是理想状态,这个国家是人组成的,但凡是个人,都会有七情六欲。法律的执行依靠的是人,不是没有感情的机器。法律本身也不是绝对公平的,所以才有春秋诀狱。法律可以无情,执行法律的人却不能无情。微臣以为,国舅之案,罪在执法者。如果一开始顺天府拒绝出动官差抓人,并第一时间上奏,必不会有后面的麻烦。其次,大理寺如果能秉公执法,而不是知法犯法,陛下也不至于落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三皇子的处置,以微臣之间,略有不足,微调一下,给苦主多一点补偿更为合适。”
贾琏说完后,承辉帝内心难以平静,这次的阅读理解不难,还是忍不住问一句:“为何要多赔偿,而不是依法惩处呢?”
“苦主有家人的,该案影响的不是苦主一人,而是整个一家子。既然如此,为何不多考虑一下苦主家人的利益呢?微臣主张,法律是为了维护弱者的利益,因为整个国家弱者占了绝大多数。只有维护了弱者的利益,国家才能稳定的高效的运行。那么请问陛下,苦主的家人是不是弱者?相对于国舅,他们是弱者,相对于那些没有土地的佃户,他们不算弱者。您看,任何事情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人如此,国家也是如此。”
承辉帝突然感觉到一种后脊梁发凉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