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无天日的大理寺狱,四处充斥着腐败的味道。
在这里呆上一刻,人会从内而外变得沮丧,悲观,丧失斗志。
凌姑娘出现在这里,于关押在此的重犯而言,无疑是一道久违的光亮。
她一身白衣,圣洁无暇,如同一缕阳光照进囚犯们的心里。
邓筵茆作为一名武艺高强的重犯,在这里享受到了他应有的尊重:
八根粗壮的铁链将其严密控制,令其无法轻易地动弹。
他的每个动作都跟惯了铅那般艰难,但纵使如此,当他看到凌照水时,他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朝他探去。
在那个瞬间,在与邓筵茆眼神交汇的电光火石间,凌照水心生一丝不忍:
他那样年轻,他曾也是那样朝气蓬勃、彬彬有礼的青葱少年。
可惜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输。
曾几何时,他们也曾有过相谈甚欢的时候,可眼下他们的交谈便只剩:
“凌姑娘,你对邓某可曾有过喜欢与在意?”
“邓二公子,时至今日,你还是不愿将幕后主谋供出吗?”
“便连一星半点也没有吗?”
“邓公子若能将主犯供出,照水可以代为陈情。”
“你当初对邓某说过的那些话,难道没有一句是出于真心吗?”
“照水真心劝邓公子认清眼下的形势,切莫以身试法,执迷不悟。”
......
话不投机,双双死心。
就在凌照水转身欲走之际,邓筵茆突然脱口而出道:
“照水,你以为他肃王武瑛玖便是什么清白人物吗?”
“但凡在京都城这块淤泥里淌过的人,就绝无可能是什么白莲。”
“他肃王武瑛玖手上沾过的血,比我邓筵茆多得多。”
凌照水停下来,凝视邓筵茆凝视她的眼睛,良久:
“邓筵茆,你究竟想说什么?”
很多爱意,爱着的人未必有旁观者看得分明。
邓筵茆如今已然看清,凌照水看自己的眼神如此冷漠,说出的话与大理寺提审自己的官员别无二致,她来见自己最后一面俨然是出于公事公办的无奈,亦或是道德使然的无法推却。
她规劝着自己,眼里却无一丝迫切。
可当他提及肃王殿下一句不好,她原本淡然的小鹿眼一下子变亮了,精神抖擞仿佛一名随时准备战斗的勇士。
邓筵茆凄惨一笑,最后一丝希望破碎,他已然知晓自己在凌姑娘心目中的地位比不上肃王武瑛玖的一根头发丝。
既然如此,他便也不留情面:
“你可知道,当初四王围剿百威楼时,是何人现身解了百威楼之围,放走了罪行昭昭的百威楼楼主。百威楼楼主还因此跟他达成了约定,许诺答应他任何一个条件。”
“你可知道,百威楼主退出大雍境内后,是何人在背后实际操纵着百威楼的一举一动,借助百威楼杀人放火,清除异党,排除异己。百威楼有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出他的掌控,那些买凶之人也好,杀人之徒也罢,都成为了他独家的情报,成为了他拿捏别人最好的把柄。”
“这些年,表面上他的名字高挂在百威楼射杀榜的榜首之位,可任是百威楼杀手如云,却没人能够伤其分毫。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凌姑娘方才说邓某知法犯法,可在大雍治下,死刑早已超越了法度,法度早就成为了他肃王武瑛玖的一家之言耳。”
“解甲弄权,肃王武瑛玖这一路官途,远非世人表面所见的坦荡与清明。”
“敢问凌姑娘,肃王殿下此趟出京,是为了什么?”
“他为何会对绑匪窄叶不死鸟的行踪掌握得如此迅速?”
“敢问凌姑娘,凌小公子此刻是掌握在何人手中?”
......
邓筵茆时任京都巡防营统率,又为晋王亲信,拜异党的严密盯防所致,他所搜集到的有关肃王武瑛玖的情报,远比旁人丰富。
凌照水原本不为所动,直到他提到了窄叶不死鸟。
凌照水心念一动,这件事的动向原本只有她这个买凶之人和达拉这个绑匪知晓,但肃王殿下却能在第一时间得知绑匪的动向,恰到好处地出现在鸣金山,适时救下凌三川。
她此时已然知晓达拉是故意选择在鸣金山动手的,目的便是引肃王武瑛玖前来。
那么他是如何将肃王殿下引到鸣金山的呢?
达拉没有同凌照水细述这中间的曲折,凌照水只知道达拉冒充窄叶不死鸟接下这起绑架案时,曾向百威楼报备过他的行踪和计划。
邓筵茆作为晋王的亲信,肃王的死敌,他的话固然有失真失实的成分,可偏偏就是他的论断,恰好能够解释百威楼游离在大雍法度之外的存在......
邓筵茆口口声声的质问,终于击溃了凌照水强制忍耐的心防:
“邓筵茆,你给我住口。”
凌照水几步上前,被紧随其后的凌洒金拦下:
“照水,你不要听一个死人的胡言乱语。”
“你我都知肃王殿下品性,邓筵茆胡言乱语无非是想往殿下身上泼脏水。”
邓筵茆的图谋被突然冒头的凌洒金打断,原本凌姑娘只要再往前走上一步,他便能用铁链将其困住,死前能够一亲芳泽,做鬼定然也风流......
邓筵茆愤恨地瞪了眼凌洒金,八根粗壮铁链俱震,转头对一步之遥的凌照水道:
“凌姑娘若是不信,大可拿着肃王的令牌去百威楼试一试,看看百威楼那些妖魔鬼怪是不是唯肃王殿下马首是瞻......”
邓筵茆胡言乱语不断,凌照水被凌洒金拖走,
“照水,要相信你自己的感知。你感知到的肃王武瑛玖,比任何人口中得知的,应当更加准确。”
凌照水突然停住脚步,看向凌洒金的严重有难得一见的软弱:
“兄长,我相信肃王,也相信父亲,但是我不相信权力。”
京兆府命案真凶伏法,但凌捭阖旧案遍布疑云,以凌照水从慧妃那里得来的讯息来看:
凌捭阖主动献上倚梅园祖地以求自赎,如果慧妃没有撒谎的话,凌捭阖也并非为慧妃顶包置自己于万劫不复。
由此推论,事情似乎又回到了原本的定论:凌捭阖贪赃枉法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凌照水为此思虑良多,她因此自嘲:
“你说权力真的会让人变得面目全非、对面不识吗?”
“我甚至不曾看清自己的父亲,又怎么能看懂以人为棋的肃王殿下呢?”
“人心,本就是这世上,最难领会的东西。纵使上一课,我自以为领会了,但保不齐他下一刻就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