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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中秋(四)

    晚风习习,月凉如水,九思独自在廊子那头赏月,茵茵便在这一头赏景。

    圆月映在粼粼的水面上,波纹将漾出了褶皱,临水的柳树下,两位女先生在弹琴吹箫,曲声飘渺,涉水而来,勾起人的情丝。

    木柞廊子边上架了几株葡萄藤,藤蔓生长得过于旺盛,勾勾缠缠爬到了廊柱上,这时节葡萄已下架,只剩零落的一两串挂在枝头——烂熟了的。

    茵茵的心事也如这藤蔓,从心头爬到眉间,她忍不住走到游廊那一边,喊他:“九哥哥,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九思早留心到她了,因此并不惊讶,只道:“今夜月色很好,妹妹也过来赏月吗?”

    茵茵走近他,与他并排站着,说:“是啊,方才爹爹只让尹姑娘和两位哥哥作诗,我看应当让九哥你也作一首,你这么爱赏月,想必心中已有诗了。”

    九思说不敢,“有二哥珠玉在前,我不敢献丑。”

    “二哥的诗一定不如九哥的好。”

    这句话像是触动了什么,两人心照不宣地默了下来。

    有微风拂过,一股清新好闻的皂荚香在空气中涌动,茵茵深吸一口,那香中夹杂着薄荷和药草的味道,香气透彻,直冲脑门,她忍不住问:“哥哥戴的什么香包,很好闻。”

    九思道:“淡雪做的,你若喜欢,我回头叫她给你也做一个。”

    “好啊!”茵茵笑着,“也给尹姑娘做一个罢?”

    九思微愕,笑道:“这就不必了。”

    茵茵不禁微微笑了,至少这个香包是她有而尹素梅没有的。

    还想再试探下去,但九思仿佛能洞穿茵茵的心思,立刻岔开话道:“送给妹妹的那个描金黑漆四方盒,拆开来了么?”

    茵茵唉了声,“我拆了几回也没拆出来。”

    九思笑道:“我拆了三年了都没理出个头绪,你才拆个几回,拆不开来也是寻常,”正这样说着,突然听见窸窸窣窣的几声,茵茵回头,只见玉菁正从那草丛中走来,笑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

    茵茵迎上去,“赏月呢,姐姐轻手轻脚的,怕不是要从后面蹿出来吓我们?”

    玉菁笑着摇头,“我没有轻手轻脚,若这样也能吓着你,想必是你在做亏心事。”

    茵茵一怔,九思听了这话,心中一惊,也不自在起来。

    玉菁只是打趣二人,并不真知道什么,见他们如此,更笑道:“怎么,叫我说中了,真在做亏心事?”

    “哪有啊!”茵茵急道。

    九思也道:“三妹妹莫要玩笑。”

    “好了好了,不打趣你们了。”

    “姐姐怎么独自到这里来了,不是跟尹姑娘在一起说话么?”

    “我还是想来寻你说话。”

    ……

    她一过来,许多话便不好说了,于是茵茵邀玉菁去假山那头逛逛,玉菁应了,姐妹两个边走边闲聊,不一会儿便走远了。

    玉菁说:“若非中秋,我可不愿意出来。”

    “姐姐的病不是好了么?”茵茵心不在焉地答,回头望,九思已不在了,只剩一轮寂寞的月倒映在湖中。

    “病是好了,可她们看我的眼光叫我不喜欢,”说着,命知夏退下。茵茵料她有要紧事说,便接过兰香手里的灯笼,也示意她也退下。

    于是两个丫鬟便共一盏灯笼,远远地跟着两位主子。

    这时茵茵才道:“姐姐多虑了,没人敢对姐姐不满,也没人敢议论姐姐,姐姐本就没做错什么事,只要自个儿不觉着自个儿错了,就没人能说你错,最怕你自个儿先心虚——其实也没甚可心虚的。”

    “你不懂,”玉菁站住脚,仰头望天上那轮月,“有些话我没有人可说,只好说给你,我知道你不是爱嚼舌根的人……”

    原来这几日太太冷着她不同她说话,却调了个妈妈过来她院子里,名为她院里奴婢太贪玩儿,不干事,叫个严厉的妈妈来管管,实则管的不是丫鬟,是她。

    譬如她收到的每一封信,都得先交给这妈妈过目,这妈妈觉有异的,立刻转交太太;连她白日无聊时写的诗作的画,这妈妈也要看过,觉不妥的,仍要报给太太;这妈妈还劝她,说过些日子老太太请赵臻来府上做客,她万万不能过去。

    “那姐姐想过去见他么?”茵茵边走边问。

    玉菁立刻摇头,默了会儿,又轻轻点了点头。

    旁人或许不懂,但此时的茵茵却很明白玉菁的心境,想见不能见,爱又不能爱,不正如她自己么?

    她与九思碍于人伦,永远不能,可玉菁与赵臻之间只隔着家世,还有老太太的鼎力支持,只要双方有心,不是难事。

    茵茵问道:“姐姐心仪赵臻是么?”

    玉菁听到这句话,如头顶响了个焦雷,慌得连忙摇头,“不不不,不是的。”

    “若不喜欢,不去见就是了。”

    “可是……”玉菁刹住脚望着茵茵。

    “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这是姐姐的路,姐姐千万考虑清楚,我是不能帮你的,任何人也帮不了你,”茵茵道。

    “若是你呢,你怎么样?”玉菁将她望着。

    “若是我,我就去见!”茵茵想到了九思,语重心长道:“不比姐姐在爵府长大,常跟太太出去见世面,我在扬州的某个小院子里长大,因母亲身份特殊不愿出门,我便也被圈在府里,只有元宵端午随母亲去街市上逛逛罢了,爹爹很少过来,我一个人没有玩伴,只能和小丫鬟们玩儿捉迷藏、投壶,后来弟弟出生了,母亲全副心神便都放在弟弟身上,某日我坐在院子里,从早到晚看了一整日的太阳,没有人来打搅,天地间仿佛只有我一个人,那时我就想,我再也不要孤孤单单的了,我要找到另一个人,同我一起,生在一起,死也死在一起,至于其余的什么东西,有什么要紧呢?”

    人这一生,什么是要紧的,什么是不要紧的,其中轻重缓急,实难取舍,说到底,最难的是看清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