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娇女》 第1章 为奴 金陵的冬月天黑得早,才交一更鼓,钞库街上的面馆酒楼便陆续打烊,到戌时宵禁,官道巷道中已寂寂无声,此时天水巷深处的忠义伯爵府,一场大宴也至尾声。 宴会是为庆祝府中老太太六十大寿而设,凡金陵数得上的世家、官绅、陆老爷的江湖和商人朋友都前来贺寿。宫里也派下赏赐,除金银玉器、绫罗绸缎、寿桃寿饼外,还有当今圣上的一副墨宝,可谓给足了脸面。 今日这最后一席,请的都是自家人,可这自家人里却没有茵茵。 茵茵在厨下帮厨,饭点前后正是忙碌的时候,“茵茵,你手脚也忒慢了,早前叫你把那盆里的白瓷碟洗了到现在也没动静!” “茵茵,红豆糕上的花儿都拓完了吗?前头要得急,该蒸上了!” “茵茵,给灶里添点儿柴火!” “茵茵……” “来了来了,就来了!”茵茵忙得陀螺似的转,她是陆家养在外面的女儿,半年前接回府,现被安排在厨下打杂。 虽是名义上的小姐,大家使唤起她来可不含糊,每每一顿饭下来,她便累得满头大汗,即使在天寒地冻的冬月也能把里衣湿透,这时刘大娘便会嘱她去换衣裳,“要冻着了,可不是好顽的。” 刘大娘算茵茵半个师父,所以每回她值夜,茵茵都会过来相陪,譬如今晚,茵茵沐浴更衣后便回了大厨房。 此时宴后的收尾工作已毕,厨房里人去了大半,只剩几个值夜的厨娘在唠嗑儿,刘大娘不与她们一样,正独自在案板上和面。 茵茵无事可做,便坐到灶前添柴禾。 “茵茵,加点柴!” 茵茵哦了声,把两根干燥的竹节填进去,噼里啪啦,火光大盛,把她的双手映照得通红,胡萝卜一样。 在厨下做粗活儿,冬天就没有不生疮的,茵茵这双手,原先也养得水葱似的,谁想回到自己家的头一个冬天便生了冻疮,起先是食指,而后中指小指,最后十根手指都红肿了。 此时冻疮遇着炉火的热气,又发痒了,她不敢抓挠,只用手掌重重抚摩…… 每当这时,厨娘们便有意无意拿眼睛瞟她,她身子单薄,穿的还是自个儿带来的一件暗红色长棉衣,已洗得发白。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本该像小姐们那样梳个俏丽的螺髻,却为了做活儿方便,学厨下妇人的样子在脑后挽一个低髻,用木簪子簪着。 然而这无损她的美丽,她不是那类明眸皓齿的美,她的美是不可言喻的,如细雨中的莲花塘,烟雾朦胧,却又有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花叶一抖擞,便有雨露飞溅出来。 厨娘们都叹茵茵可怜,“十二岁细皮嫩肉的小姑娘,本该做主子的,却在这儿当烧火丫头,唉……” 其中一新来的不解,悄声问吴家的,“那小姑娘生得真不赖,怎么没分到二门内伺候,在这儿蹉跎青春?” 吴家的笑道:“你才来,不知其中缘故,她是外室养的,也就是咱们太太实在人,听闻外头的生了儿子,说陆家血脉不能流落在外,立刻派了人去接,可惜她们运道不好,回来时连日大雨,行路艰难,最后连人带马车跌进山谷……唉,就活下来这一个。” “哟?大人和小儿子都……” “可不嘛,差一步就登天了,可惜咯,没那个命!” 两人在边上叽叽咕咕,时不时往茵茵身上瞟一眼。 这时,门帘被掀起,一着香色短袄的小丫鬟打着灯笼进来了,那是在三小姐院里伺候的秋兰,常来厨下要东西。 她唤吴家的:“我们小姐咳得厉害,想吃碗冰糖雪梨,你们快做了送来!” 吴家的殷勤地诶了声,这就装模作样去橱柜里寻枸杞和莲子…… 秋兰一走,她便立刻丢开手,唤茵茵:“去切个梨子来,拣那烂了不好的,”茵茵依言去了。 新来的厨娘不懂,便问:“三小姐要吃冰糖雪梨,怎么用不好的梨子?” “哪里是小姐要,分明是底下伺候的指着小姐的名义要,大晚上的喝冰糖雪梨,亏她们想得出来!” “三小姐院子里的奴才这样不讲规矩?” “三小姐只知吟诗作画,又不理事,奴才可不就嚣张起来了?” 谈着谈着二人便转了话题,说起三小姐院里的闲事,那边茵茵则在兢兢业业地准备食材。 熬冰糖雪梨的梨不能削皮儿,所以得用盐水清洗两遍,银耳得用清水泡发,莲子更需提前过一道水,否则蒸不熟。 最后茵茵把备好的食材一齐放进锅里熬煮,她在灶前掌握火候……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高个儿丫鬟掀帘进来,她看见炉子上在蒸煮东西,走过来抓起灶台上的白布,把那双兽首山水纹汤锅的盖子揭开了。 咕嘟咕嘟—— 茵茵回过神,起身看来人,认出这是四小姐身边的三等丫鬟抱琴,才要说话,便有吴家的小跑着赶过来,殷勤地问:“抱琴姑娘,您要什么?” “谁大晚上的还吃雪梨汤啊?”抱琴没在意茵茵,只跟吴家的说话。 茵茵便默默退回灶前,蹲下身把灶里的柴火抽出几根,用小火慢炖那雪梨汤。 “是三小姐咳嗽,说要吃这个润肺,”吴家的回。 “三小姐我今儿才见着,哪里咳嗽了,分明是底下人要吃,哦……我知道了,准是秋兰要的,不要给她,先给我。” 吴家的只能好声好气地问:“抱琴姑娘也要喝雪梨汤?这个是给三小姐做的,您的我们再另做。” “有现成的还另做什么?我们四小姐要吃,她的再另做就是,”说完便要上手。 四小姐虽非嫡出,却是府里最得宠的,吴家的不敢怠慢,陪着小心道:“四小姐要自然是尽着四小姐,”说着还搭了把手。 等抱琴提着红漆剔花食盒离开,脚步声再听不见时,吴家的才松了口气,使唤茵茵道:“再做一盅来!” 那新来的厨娘不解,“三小姐是嫡出,四小姐庶出,怎么先让四小姐?” 吴家的走过去,很有点老人教导后来人的故作深沉,“府里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清,你才来,要长点儿眼色,往后跟着我们行事,”正说着,见茵茵挑了个上好的雪花梨,她大为不满,指着茵茵:“诶,挑这么好的做什么?” 第2章 黑锅 茵茵脸色霎时通红,连忙把梨子放回篮里,换了个不那么新鲜的,而后用温水清洗干净。 在大厨房,吴家的是老资历,她不能不听她的,只能更细心地将梨子洗干净,把坏的那一点剜出来……她是个精细人儿,活儿做得非常漂亮,但因此手脚也比旁人慢。 她这头才开始烧水,那头秋兰已摔帘进来了,“人都死了?我们小姐要个冰糖雪梨到这会儿还没送来!” 吴家的一惊,撂下谈天的那厨娘,风一般赶上去赔不是,“正在做呢!这新来的小丫头手脚慢,秋兰姑娘担待。” “我来担待你,谁来担待我?”秋兰拨开挡路的吴家的,径直走向茵茵…… 茵茵心下惧怕,迅速把切好的梨块放进汤壶里。 秋兰眼尖,抓起遗留在砧板上的一小片捏了捏,感到些许绵软,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回头冲着吴家的:“一个雪梨,好像吃了你们的似的,平日捞的油水还不够,还想克扣主子,拿这样的烂梨来糊弄我们小姐?” 吴家的装作惊慌的样子,“我们哪里敢?都是底下人不懂事,”说罢指着茵茵大骂:“没眼色的,给小姐做汤的梨能用这样品相的?还不快挑最好的来!” 秋兰心知打杂的小奴婢不敢乱来,必是听了吴家的,但吴家的资历老,不好真得罪,而她又有一肚子气要发,便也食指点着茵茵的额骂:“没规矩的,小小年纪就做这些手脚,还想欺负主子不成,墙根下站着去,今晚不许睡觉!” 茵茵被那食指点得一股火直往脑门上蹿,她并没有故意用坏梨子,都是吴家的吩咐的,可她又不能直言,不然得罪了因吴家的,回头准给她小鞋穿。 见茵茵僵立着不动,秋兰又推她,“怎么,聋子啊?” 茵茵脑袋低着,藏在袖管里的手紧握成拳,一旁刘大娘看见,忙走过来拉茵茵,“秋兰姑娘,这孩子向来懂事,行事也恭敬,并不敢敷衍主子,”说着,连拉带拽地终于把紧绷着身子,一言不发的茵茵拉到门外了…… “这一盅雪梨汤还能喝吗吴家的?” “不能了,我再去做一盅来。” 厨房里争吵不休,厨房外悄无人声,唯有北风呼啸着像两条长龙盘旋不去,唔——吁——唔——仿佛要把夜晚整个儿吞进去。 刘大娘把茵茵拉到檐下,抚了抚她的脑袋,“别犟,孩子,给人当奴婢就是要服服帖帖,不然吃亏的是你自个儿。” 茵茵低头不语,刘大娘也没多说,转身掀帘进去了。 檐下只剩茵茵一个了,冷风裹挟着湿气直钻进她棉衣里,冲刷四肢百骸,她感觉自己的衣裳像铁片一样贴在身上,没有丁点儿温度。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秋兰提着食盒出来,往红豆馆方向去了。紧接着刘大娘也撩帘出来,冲茵茵摆手,“快回去歇息吧,别冻着了。” 茵茵此时气已消了大半,“可……可是……”她怕秋兰知道她没站一晚上,回头来找茬儿,到时还连累刘大娘。 刘大娘走过来抚了抚她的发顶,“傻孩子,这点小事谁还认真计较不成?你自去歇息,明儿也不用过来了,厨房里又不缺你一个,今儿的事你别往心里去,委屈受着受着就惯了,看开些,啊?” 茵茵冻得直打哆嗦,“谢……谢谢大娘,您也……您也早些回去歇息。” “知道了,去吧!” 茵茵举步往对面廊庑上走,廊庑的左手边是排库房,此时门窗紧闭,破烂的窗纸被风吹得发出“喋喋”响动,檐下的灯笼摇曳着,鬼影一般,茵茵害怕,想加快脚步,奈何因站得太久,双腿冻僵,走几步便感到阵阵麻痹。 等她回到住处时,已是三更天了。 她和厨娘们住一个大通铺,眼下大家都已睡熟,她小心翼翼推门进去,鼾声此起彼伏…… 借着牙桌上那支黄蜡发出的微光,她看见自己的床位上,旁边王大娘的大半个身子压了过来。 这是常有的事,王大娘身子肥胖,又睡得死,要把她翻过去不是易事。 茵茵无法,只得把自己床上叠得方块一样的薄被抱过来,展开披了,而后伏在四方小桌上…… 桌上那支蜡烛安静地燃烧着,它的火焰是虚弱的,有点发蓝,烛泪兜不住似的,顺着烛身缓缓流下,最后凝固在底部,茵茵的眼泪也兜不住了,“吧嗒”一声,砸在桌面上。 周围鼾声如雷,她却把这一声听得真切,不知怎么,这半年来在陆家受的委屈瞬间都涌上心头,眼泪“啪哒啪哒”豆子般掉个不住。 若是娘亲在便好了,娘亲从不叫她受委屈的,便是委屈了,扑进娘亲怀里哭一场也什么事都没有了。 茵茵的眼神渐渐迷离,似乎睡着了,紧接着便看见一架马车走在崇山峻岭之间,外头大雨瓢泼,山路崎岖,马车摇晃不止,车里,她娘亲抱着啼哭不止的弟弟,摇着拨浪鼓轻哄,而另一个小小的她则紧抱着娘亲的手臂,“娘,我们要去哪里?” “回家。” “是回爹爹家么?” 拨浪鼓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女人的尖叫,马车跌落山谷的轰隆声,她的梦境整个儿坍塌了。 “茵茵,茵茵?” 她缓缓睁开眼,天光已经大亮,刘大娘的脸放大在眼前,她正摇晃她的肩,“你怎么睡在这儿?” “我……我也不记得了,”茵茵揉着眼睛坐起,盖在身上的被子便滑落在地。 刘大娘拾起被子,“快起来梳洗,林妈妈传你问话!” “啊?”茵茵人还懵着,“问我什么?” “这就不知道了,昨儿厨下值夜的几个都叫了去,连同你我在内。” “昨儿值夜的都叫去了?”茵茵纳罕。 第3章 问话 林妈妈是四小姐陆玉菡的奶母,陆玉菡的饮食起居及院中一应大小事宜皆由她照管。 茵茵自问与林妈妈并无交集,不知为何突然传她去问话。 因年纪小,多少带着天真,茵茵首先想到的还是血缘这层关系,按序齿算,她该唤陆玉涵一声四姐姐。 所以出门时她是高兴的,直到跟随刘大娘来到班房,一切幻想便都瞬间烟消云散了。 这小小一间屋子挤了十来个人,却丁点儿声息也无,正中条炕上坐着一中年妇人,面沉如水,穿了身不合年纪的红褐色福纹长袍,发饰简单,满头只簪一支银扁方,很有些故作老成的样子,然而她的威势究竟不足,倒是两边立着的四位身高体胖的妇人,比她年纪大,很压得住人,下首站着的几个闲杂人,以及抱琴和吴家的都为她们的气势所迫,把头埋得低低的。 茵茵一进门,林妈妈的眼神便如一把钢刀横过来…… 茵茵心头一怵,看了眼身旁的刘大娘,刘大娘向她点了点头,她这才挪步过去,与吴家的站作一排。 “昨晚厨房做了碗冰糖雪梨汤上来,我们小姐吃了,今早脸上就长了大片红疹,大夫说是碗里有少许香芋粉,阖府谁不知我们小姐一吃香芋便长疹子?昨儿碰过那碗冰糖雪梨汤的就只你们几个,是谁故意往汤里放了香芋,赶紧从实招来!” 香芋?茵茵心想谁会往冰糖雪梨里放香芋?横竖她熬汤时没放。 吴家的从来办事是能拖就拖,甩锅却第一个站出来,“昨儿那碗雪梨汤我是沾也没沾一点儿,熬是小丫头熬的,”她瞥了眼茵茵,“端是抱琴姑娘端去的,”说着又瞥了眼抱琴,“厨房里有眼睛,大家都看见的。” 抱琴登时拉下脸,横了眼吴家的,“我自小伺候小姐,小姐的忌口我怎会不知道,谁往小姐碗里放香芋,我也不能往小姐碗里放香芋!” 茵茵知道这时候必须开口了,否则她们又得把黑锅扣在她头上,然而她声音弱,才说两个字便被旁边的大嗓门抢了话,“我不过路上遇见抱琴姑娘,同她说了几句话,并不知她拎的是什么,更不能往汤里下香芋粉了。” 茵茵:“我在厨下——” 话没说完又被吴家的打断,“抱琴姑娘是细心人儿,伺候小姐多年,自然知道小姐的忌口,赵姐姐只是搭个讪,连食盒里放的什么也不晓得,更不会是她了!”说完默默望向了茵茵。 突然的回护令抱琴摸不着头脑,她愣愣看着吴家的,见她正瞧着茵茵,突然反应过来,立刻也调转视线看向茵茵,“我自然不会出错,吴家的更是没沾手,那这汤是谁熬的?”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落在茵茵身上…… “雪梨汤是你熬的不是?”林妈妈开口。 茵茵连连摇头,“汤是奴婢熬的,熬雪梨汤只需雪梨、银耳、莲子、红枣和枸杞,用不到香芋,奴婢没往雪梨汤里下过香芋,望妈妈明察!” 吴家的睃了她一眼,心想上头主子们都不待见她,横竖让她背了几回黑锅了,不差这一回,于是趁热打铁对着茵茵冷嘲热讽:“来了半年了,熬个雪梨汤也不会,记得昨儿我说四小姐吃的东西精细,梨子要好生着实地挑,你倒好,挑了个烂了半边的,叫你换你也不听,你做事这样不仔细,把香芋带进汤里了也未可知。” 茵茵急得张口欲辩,却又被抱琴抢先一步,“怪道!我说怎么那雪梨汤里有块梨子看起来颜色深些,原是不新鲜了,这样的东西我们小姐怎么吃得?” 一张张狰狞的脸孔像地狱里的恶鬼,围住了她,茵茵脑子里一片空白,不住摇头辩解:“没有……我没有!” 她慌忙望向身边唯一能帮助自己的刘大娘,见她背过了脸,她的心也彻底沉下去,无人能庇佑她了,母亲走后,这世上便再无人能庇佑她了! 她颤抖着唇,望向上首的林妈妈,“妈妈,我挑的梨子是最大最好的,芋头就更不可能放进雪梨汤里了,昨儿厨房里压根没用芋——” “还狡辩呢?”吴家的冷笑着瞥了眼她,抱琴也围过来,“除了你还能有谁?” 刘大娘终于捺不住良心,站出来向林妈妈道:“这孩子是个老实的,手脚干净,做事仔细,来了半年了,没出过一点儿错。” 吴家的呵的一笑,“她是你的徒弟,她做错了事你也得担责,人还有挑自己错处的?” “说话要讲良心的!昨儿是谁叫茵茵——” “我正是摸着我的良心说话呢!” …… 林妈妈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吵什么?叽叽喳喳的一点儿规矩没有!” 吵闹不休的众人被惊得住了口,望望上首林妈妈的脸色,都知趣地退至一旁不再言语。 林妈妈冷眼瞧着茵茵,她并不认为茵茵是误将香芋粉放进了雪梨汤,而是受人指使故意加害陆玉涵,“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说罢她给了身边人一个眼神,那人会意,大步上前,去搜茵茵的身。 茵茵吓得直往刘大娘身后躲,那健妇却把她拉出来,按小鸡一样按住她肩头,然后麻利地从她的领口往下,直摸到脚踝……没摸着什么,当众就要解她的盘扣,把里衣翻出来。 茵茵感觉自己像一只供人观赏的猫狗,马上要裸露着展示在人前,她奋力一挣,“别碰我!你别碰我!” “小丫头片子,鬼叫什么!”妇人抓着她的衣领子一扯,只听“刺啦”一声,领子被扯开一道,几缕棉絮从麻布里飞扬出来。 茵茵吓得惊叫,用手护住胸前。 “还犟,还跟我犟,妈妈您瞧,这丫头就是这样不老实!” 茵茵浑身乱颤,紧紧搂着被扯烂的棉衣,这一刻仿佛听见自己牙齿摩擦的声音,骨骼颤动的声音。 “一点儿规矩不懂,搜个身哭哭啼啼,办事也不力,熬个雪梨汤往里放香芋粉,留在府里也没甚用处了,回头叫人伢子带了去!”林妈妈边说边向左右使眼色。 立刻两个健妇上前来拉茵茵,她挣扎着不肯教她们擒住,高声冲林妈妈道:“我又不是府中奴婢,如何发卖?” 陆家是大家族,府里发卖奴婢不打紧,可要发卖陆家血脉,那就是天大的事! 虽说她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陆家小姐,但始终是陆家人,将来若是给人伢子卖去别家做使女,更有甚者,卖去青楼,那陆家的面子也就没处搁了。 “笑话,你不是奴婢,还是主子不成?” 这时刘大娘终于站了出来,支支吾吾道:“这……这孩子她……她姓陆。” “姓陆?姓陆又——”林妈妈先还不觉得,突然想到什么,眸光一沉,从头到脚细细打量起茵茵。 老爷养在外头的女儿半年前接回了府,后被邱姨娘发配去厨下打杂,此事她知道一二,原来正是眼前人。 不过既能被丢到厨房打杂,可见上头主子对她的态度,说起来是陆家女儿,其实不过是歌妓生的小贱人,便不能卖,赶总是能赶的。 “犯错受罚天经地义!来人,把她捆了看管起来,回头查明了回了姨娘,管你姓什么,打三十个板子扔出府去!” 茵茵还欲辩驳,不想立时被人塞住口,反剪双手押了出去。 第4章 转机 那边还在审,茵茵被她们三下两下绑了扔进另一间班房,由两个当值的婆子代为看管。 那两婆子本围着火炉谈天,谈得正起兴呢,突然多了项差事,很是不悦,把被捆得粽子般的茵茵往角落里一扔便不管了。 可怜茵茵从早起到现在一粒米一口水也没进过,现下还坐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两婆子悠哉悠哉地嗑瓜子。 瞧瞧,当奴才的都比她这个陆家人舒服自在,说起来,她也不知自己在陆家算什么,说是奴才,没有卖身契,说是主子,却在做伺候人的活儿,现下还要含冤受屈地被赶出府,到时她真连个安身之处也没有了,她这个年纪,什么也不会,难道去当乞丐? 便是当乞丐也强过在陆家做打杂奴婢! 她原也是不愁吃穿,被母亲放在掌心里疼爱的,如今回来半年,便清减了十来斤,还天天教人议论,日日背黑锅,再不离开,她迟早叫那群欺善怕恶的势利眼祸害死。 只是……只是爹爹还在外公干,她若离府恐再没有相见之日,也不知爹爹发现她不见了可会派人寻她,兴许那时她已经饿死街头了。 她娘死了,弟弟死了,她也要屈死了,他们这一家子就要如草芥一般,无声无息地没了。 不成!她要留下来,她姓陆,她是陆家人,母亲生前多么想回到这个家,真是日也盼夜也盼,如今她替她回来了,怎么也不能这样灰溜溜地被赶出去! “我肚子饿了!”茵茵冲那两个婆子喊。 她们瞥了眼茵茵,很不屑的,“这时候了还想着吃呢?”说完回过头,继续谈她们的闲天,做她们的针线。 一整日,她们没给茵茵一滴水一粒米,茵茵饥渴难耐,到傍晚时分已头昏眼花,浑身无力,最后靠着墙睡了过去…… 这一睡睡到第二日日头升起,她是被昨儿押她过来的健妇一杯冷茶泼醒的,尚未完全清醒,便又被她们松了绑,一左一右挟持着出了班房。 她也不知她们要把她带到哪儿去,只觉脸上的茶水教那寒风一吹,直冷到骨头里。冬日晌午的日光温煦宜人,照在身上却不觉得暖,她想,她大概是要被扔出府去了。 只是……愈往里走景色愈宜人,老太太的六十大寿刚过,各处大门、仪门、角门前还贴着新对联,悬着金粉寿字的红灯笼,往来奴婢们的衣裳也都是崭新的。 她对内宅不熟悉,主子们的院落她们进不得,来了半年了她也只在厨房那一亩三分地打转儿,就回来头一日去过邱姨娘房里,但她早忘了。 “这是……去哪儿?”茵茵开口,发现自己的声调比昨儿还虚弱。 押她的妇人瞧她一眼,似笑非笑的,“你不晓得你这事闹得太太都知道了么?” 原来昨儿茵茵被带去班房后,林妈妈便派了人去搜茵茵的屋子,结果什么也没搜着,她便又审了其余几人,自然什么也没审出来。 只吴家的把昨夜秋兰来要冰糖雪梨,抱琴抢了秋兰那盅雪梨汤的情形说了,林妈妈没处下手,只好将此事禀报了陆玉菡。 四小姐陆玉菡乃邱姨娘所出,平日在府中横行霸道,比嫡出的三小姐陆玉菁排场还大,因此两人积怨颇深。 她无事还要疑陆玉菁三分,如今有事,秋兰和抱琴又是前后脚去的厨房,她更疑心是陆玉菁给她下的香芋粉,好让她不能前往十日后知州夫人设下的暖寒会,于是来了火气,怒气冲冲跑到陆玉菁的新桐斋质问,恰好后脚陆夫人去女儿院里,两边一逢,自然知道了,于是今早在重霄院,夫人审问了一干人等,眼下正是传茵茵过去问话。 茵茵听闻事情闹得夫人也知道了,心思立刻活络起来,心想若是待会儿夫人再审,她定要先吴家的一步揭发她的种种。 不过她深知自己性子软,怕到时面对众人又紧张得说不出话,于是一路上都在心里默默谋划该如何辩驳。 只是,她想到的所有辩驳之词都没派上用场。 第5章 夫人 陆夫人常年独居,一心养花逗鸟、修身养性,不问府中琐碎。 她所在的重霄院是一处宽阔的院落,外围栽了几棵古树,郁郁葱葱,院门左手边两丛青竹,用小圃围了起来,如今都已萧瑟。 茵茵跟随二人走上回廊,拐个弯,便可以看见满院子的白梅,花瓣纷飞,簌簌如雨,两个粉衣奴婢挎着花篮在花树间穿梭,大约在采梅枝插瓶。 突然不知哪里传来“啪啪啪”的几声,茵茵望过去,原是对面厢房前有人在挨板子,看不清那人面容,只知个子很高,看着像抱琴。 “三姐姐好计谋,既叫我起疹子,又叫我折损一个奴婢,哼,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是怕暖寒会上我抢了你的风头,故意害我……”回廊尽头传来一道女声,茵茵抬头望了眼,只见一红一白两位小姐往这边来了。 奴婢见着主子应当行礼问好,但不该拿眼睛直直盯着看,这是规矩,所以茵茵自觉低下了头。 一打眼看不真切,茵茵只觉出那穿水红色长袄的戴了面纱,林妈妈说四小姐脸上起疹子,想必就是她了。 而着白衣的大约是三小姐陆玉菁,早听厨娘们说嫡小姐喜素服,吃素菜,养得孤高自许的脾性。 “你来我院里闹,我叫你收着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方是道理,你偏不听,不然何至于闹到母亲跟前?你那奴婢又何至于受五十个手板子?说什么长红疹是因我往你汤里下香芋粉,我才不希得做这烂事。” “不是你还能有谁?” “抱琴不来抢我的雪梨汤,也没有今日这事,妹妹应当好好约束底下人,不然红疹消了,又有个旁的什么病,你且忙不过来。” “哼!说得好像姐姐院子里的多懂规矩呢,去年撵出去的春桃犯了什么事你当我不知道?” …… 两人快步从茵茵面前走过,一片水红的衣角翩然而去,有股甜丝丝的苏辛香直钻进鼻腔。 茵茵记得母亲在时也熏过这样的香,那时她还是养尊处优的小姐,也呼奴唤婢,锦衣玉食,衣裳上常年熏香,只是回了陆府,身上便只有汗臭味了。 “瞧什么,赶紧的啊!”前头人不耐烦了。 茵茵只得收回视线,随她们往重霄院正厅去…… 南边这一带水气甚重,所以屋子大都造成二三层小楼式样,一楼做会客用,二楼是寝居,茵茵走进正屋的门,便看见林妈妈和吴家的在角落里垂头侍立。 正指挥小奴婢擦铜活儿的一红衣婢子瞥见她们,立刻迎上来,问可是厨房来的,问明白了便领茵茵往东梢间去了。 东梢间也作会客用,因陆夫人爱花,屋里凡是能放花瓶的地方,就必然插着花儿,花与花之间的摆放也都错落有致,疏密得宜。 高几上放置的梅瓶里,一支白梅遗世独立;临窗一松石绿地宝相花福庆纹花盆里,栽种了一株垂丝海棠,隆冬天寒,海棠早败了,眼前这株却开了花,想是屋里烧火盆暖和的缘故;除此之外,还装点了些叫不上名字的小花小草,种类多,且各具特色。 茵茵看得眼花缭乱,简直忘了自己来这儿为的什么事,直走到罗汉榻前她才醒过来。 只见两个衣着华贵的妇人各据软榻的一边,右首那个茵茵记得,正是邱姨娘,她回府头一日便去见了她,容长脸,柳叶眉,眼睛细长,五官小巧,拆开来看都不过尔尔,但不知怎么,拼凑在一起却别有一番韵味。 左手边那位想必就是陆夫人,三十几岁年纪,着一身家常的青色大袖衫,头上挽堕马髻,只用几点珍珠点缀,眉目清朗,行止端方,只是脸色不大好。 她们二人都发觉茵茵过来了,但都不看她,仿佛品茶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茵茵低眉顺目立在她们跟前,她知道自己这时该行礼问安,但眼下的气氛……她不敢无端打破沉默。 第6章 当罚 一息的功夫,方才门上那奴婢又匆匆进来了,向陆夫人禀报说:“夫人,抱琴打完了。” 陆夫人这才放下茶盏,看了眼邱姨娘,“抱琴原是你的丫头,后头给了菡姐儿,我记得她原先也算伶俐乖巧,殷勤能干,怎么才去红豆馆几年,便养出这霸道脾性,”言下之意是抱琴跟坏了主子,“我方才命人打她手板子,是要叫她铭记凡事有先来后到,长幼尊卑,不可坏了规矩,但她毕竟是你的丫头,接下来怎么处置,你拿主意罢!” 原来回廊对面打手板子的真是抱琴,茵茵想起她连同吴家的沆瀣一气污蔑她的场景,心中恶气尽出。 说起来,前日的雪梨汤本就是秋兰先要的,抱琴后过来,却非要先尽着她,把汤抢走,这才有后来秋兰生气罚她站墙跟的事,而这碗雪梨汤把陆玉菡吃出了红疹,她们又去怪秋兰,怪陆玉菁,不是胡搅蛮缠是什么?怨不得夫人罚她! “抱琴不过伺候了我几年,谈不上是我的丫头,太太说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不过……”邱姨娘含笑道:“依妾身的主意,她这样脾气的是不该在人前伺候了,没的带坏菡儿,看在她伺候菡儿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不如让她去看园子,姐姐,你看呢?” “甚妥。” 邱姨娘便向身边的嬷嬷使了个眼色,那嬷嬷会意,回身出门,下去办差了。 这时邱姨娘才发现茵茵似的,瞥了眼她,然后继续向陆夫人道:“说句实在话,姐姐信任我倚重我,把府里的事都交给我,我心里只感念姐姐的好,只是底下人拜高踩低,眼见我在管家,不免就做些巴结讨好之事,既菁姐儿先要的雪梨汤,抱琴不顾先来后到抢了去,便是抱琴不懂规矩,我们菡儿又是个鲁莽的,吃了雪梨汤脸上长疹子,再听抱琴这小丫头一挑唆,脑子就昏了去找菁姐儿的麻烦,这真叫我没法儿说了,但说来说去都是我的错,平日我忙着料理事务,没空管她,让那些小丫头把她带坏了,才闹出这些事,此番回去我一定好好教导她,姐姐别为这个同小孩子置气。” 言下之意陆玉菡没错,都是底下人的错。 “那倒也不必,”陆夫人紧绷的脸色终于放松下来,她端起白瓷茶盏抿了口,才又道:“菡姐儿脸上长了疹子,就叫她在屋里好好养着,暖寒会她来年再去也无妨。” 邱姨娘微愕,但很快又挤出一个笑,“倒也不必,大夫说她这疹子几日便可消了。” “还是养着罢,”陆夫人望着邱姨娘的眼睛,“万一留下印子,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邱姨娘的笑瞬间僵在脸上,然而她用帕子掸了掸身上,下一刻又笑了出来,“也是,横竖还有来年。” 陆夫人满意了,她放下茶盏,视线终于移到茵茵身上,邱姨娘也跟着看过去,两人都在打量茵茵。 一阵难耐的沉默过后,陆夫人再度开口,“若不是此事闹到我跟前,我亲自审问了几个厨娘,还不知道你把这孩子调去厨下打杂了,她母亲虽出身不光彩,养在外头多年,但到底从了良,也生了儿子……这些都不去说它了,当日我派人去接她们回来,不想就回来这一个,后头我病了,把这孩子交给你,你怎么把人丢去厨下,弄得主不主,仆不仆的,你管家多年,心胸更应当放宽阔些,别同一个没了娘的孩子计较。” 邱姨娘霍地站了起来,堆着层层叠叠宝相花纹的裙摆随着她的起身轻轻摆动。 茵茵看着,一颗心也跟随那裙摆动起来,她知道自己的命运就悬在这两人的舌尖上。 “姐姐说的是,当日这孩子一回来我便先见过了,小猫一样,可怜见儿的,我叫盛妈妈把她先带下去吃饭,想着吃了饭再领过来说话的,谁知后头有事耽搁了,就忘了,盛妈妈大约以为我不待见这孩子,自作主张把她派去厨下打杂了,说起来这都是我的疏忽。” 茵茵想起那日,确实邱姨娘和颜悦色地召见了她,备下一桌子好菜叫人带她下去吃。 那时她才渡过生死劫,又失去了母亲和弟弟,抓着一根稻草,便以为能逃出那深渊,以为陆家人会善待她,不想等来的却是另一个火坑。 如今邱姨娘把此事撇了个干净,要换做以前,她必然傻傻地相信,可在厨房历练的这半年,她看清楚了人心险恶。 “不过,我也实在不知如何安置她,府里骤然多出来一个半大姑娘,将来外人问起她的身份,可怎么说才好呢?”邱姨娘故作忧虑地看了眼陆夫人。 “这虑得也是,”陆夫人沉吟着,揭开杯盖,轻轻拨弄浮在面上的茶叶。 茵茵看明白了,邱姨娘不待见她,但陆夫人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这时必须要推一把了,平日她不是主动的人,可眼下面对唯一的机会,她得豁出去。 “夫人!”茵茵一咬牙,“扑通”跪了下去,巴巴望向陆夫人,“求您留下我,我和我娘临走前爹爹曾有信来,交代我回家后要听夫人您的话,他说他公干回来一定要在府里见到我,我……我想等爹爹回来同他道了别再回扬州!” 陆夫人看得出茵茵的小心思,但已求到面前了她便不能不帮,不然等老爷回来问孩子哪儿去了,她不好全推给邱姨娘。 “府里的事再杂,也不能怠慢了自家人,至于场面上,人家问起来就说是家里的小女儿,因着年纪小先前没带出来见人罢了,”说着,陆夫人向茵茵伸出手,笑得很和煦,“是叫玉茵吧?” “见过夫人,”茵茵肃拜下去。 “自家人不必拘礼,起来!” 茵茵起身,挪步上前,看见脚踏上那双缀着红珊瑚的精致绣花鞋,一点儿灰尘不沾,再看看自己洗得发白的黑布鞋,她毅然决然伸出手,轻轻放在陆夫人手上, 而后便听见陆夫人感叹:“多漂亮的一双手,竟生了疮,可见在厨下干了多少粗活儿,不过往后好了,既把你接回来了,自然将你当陆家小姐一样待。” 茵茵这才抬头,只见陆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艳,紧接着便听见她啧啧赞叹,“真是个美人胚子,可见你娘貌美,怨不得润生喜欢,可惜……”说着便命身旁大丫鬟红桃搬个绣墩过来,让茵茵坐着,又命人送了个八角镂花鎏银手炉来,递到茵茵怀里,“孩子,你的事我全晓得了,底下人不知你的身份才欺上来,我自会处置她们,”说着问红桃:“那两人可还在外头?” “回夫人,在外头候命呢!” 陆夫人颔首,捏了捏茵茵的手掌,“你说那两人该如何处置,嗯?”说完又瞥了眼一脸愠怒的邱姨娘,“不过林妈妈是玉菡的奶母,也不要罚重了。” 邱姨娘却道:“尽管罚,是她办事不利,查不出缘故,还险些把这孩子屈打成招赶出府,当罚!” 陆夫人借着茵茵和邱姨娘打擂台,当然也是借此事看茵茵这孩子的心性城府。 茵茵年纪小,并不理解其中玄机,但她也知道林妈妈是邱姨娘的人,自己无权发落,况且她初来乍到,不知府里惩罚奴婢如何量刑,便低头道:“我……我不知该怎么罚,还是夫人做主吧!” 一句话又把皮球踢了回去,一时叫人看不出来她是真老实本分,还是大智若愚。 “也是,”陆夫人微微一笑,望向邱姨娘,邱姨娘才刚被陆夫人两次打压,这一件事上便不甘妥协。 她道:“林妈妈也是护主心切,我看就免了她半年的月例小惩大诫吧!姐姐以为呢?” “也好,”陆夫人淡道。 而后,妻妾二人心照不宣地端起茶盏抿了口。 第7章 主子 而后陆夫人命红桃:“把这孩子带下去洗个热水澡,再备一桌好菜。” 红桃应是。 茵茵这时才感觉到饥饿,她已一整日没用饭了,于是感激地向陆夫人一福,跟随红桃退了出去。 屋里又静下来,罗汉塌上的两人都没再作声,陆夫人端起茶盏,揭开盖子抿了一小口,因茶水凉了,她不禁蹙眉,将那口茶吐在痰盂里,用帕子掖了掖唇角,这才又语重心长地开口: “年关将近,老爷不日便要回来,老太太的生辰也才过去几日,家宅安宁是重中之重,若非去新桐斋正好碰上此事,我也懒得管。还有那个孩子,你把她丢在厨房,底下奴才们以为你不待见她,也见风使舵要把她赶出府,若真赶出去了有个三长两短,说出去也叫人笑话,好像我们陆府容不下一个孤女似的。” 邱姨娘心里不服气,却也只能装作受教的样子,起身道:“是妹妹欠考虑了,我这就命人把秋爽斋收拾出来。” 陆夫人淡淡嗯了声,“府里的事都是你在管,我也不想插手,那孩子的饮食起居你自去安排,别苛待了她。” “她虽是外头接回来的,但到底是老爷的血脉,我不敢苛待,往后菡儿什么吃穿用度,她就什么吃穿用度。” 陆夫人深深看了她一眼,眼中似有嘲讽,“你能这样待她,我还有什么可说的?”说罢右手扶着额,顿在花梨木几上,不再说话了。 邱姨娘偷眼觑她,见她双目半阖,似有睡意,这便起身告辞道:“姐姐保重身子,若无事,妹妹便去忙了,大宴后还有好些礼品得造册归置呢!” 等了好一会儿没听见回应,邱姨娘抬眼再一瞧,见陆夫人已全然阖上双目,她便不再多问,知趣地退了出去。 …… 从梢间出来,见林妈妈仍在正厅侍立,邱姨娘手一扬把人带走了。 直走回自己的漪澜院才拉下脸来,她之所以敢把茵茵派去厨下,是因陆润生每回的来信上都只提到“月娥母子”,极少提茵茵,她便知陆润生并不多看重这个女儿,她也很清楚自己调茵茵去厨下的事儿夫人一早便知道,半年了也不见她说一个字,便以为她默许了,谁知今儿竟装模作样地做起了好人。 所以说管家也有管家的难处,做得好是应当的,做得不好了,谁都能来敲打你几句。 可太太凭什么敲打她,太太不过娘家家世好些,可她自己不争气,做了人家的夫人,却关起院门过日子,不敬婆母、不事夫君、不理家事。 而她,只不过家世差了些,但比孙姨娘之流也高了百倍,她父亲是金陵数一数二的商贾,她当年自带十万两嫁妆嫁给陆润生,几年后又生了陆家唯一的儿子,她本人又有才干,待婆母夫君无不恭敬,那由她管家是理所应当,太太凭何置喙! 一肚子气没处发泄,邱姨娘只好把林妈妈训斥了一通,叫她往后好生约束自己,少在玉菡耳边煽风点火,并罚了她一年的月例,而后,命人将秋爽斋收拾出来,随意指了几个丫鬟过去。 茵茵吃了半年来最好的一顿饭,饭后又立刻来人领她前往新居。 秋爽斋在内院的西南角,地处偏僻,若说陆家子孙的居所都围绕正院而设,男东女西,那秋爽斋显然在这建筑群之外,就像外层突然冒出来一个院子,离得老太太的翠微堂和夫人的重霄院最远,请安不便,每日须得比旁的姐妹早起一刻钟。 不过相比于在厨房打杂,茵茵对此已经很满意了。 调来伺候她的丫鬟共有六人,不像旁的姐妹有十几人之数,这些奴婢的为人处世,干活儿利不利索暂且看不出来,茵茵只能看出来她们相貌平平。 奴婢也代表主子的脸面,从来在内院伺候的就没有容貌不美的,可见邱姨娘给她送的奴婢是什么等次。 领头的大丫鬟叫兰香,十七八岁年纪,容貌最出挑,看得出是个爱管事的,一来便自觉领众人先去见过茵茵,而后给她们安排活计。 谁人干擦洗烧火盆,谁人去把新被褥、帘子、屏风等物件收拾摆放,谁人将院子里急需但缺少的用具记录下来去库房支领等兰香全都安排得妥妥贴贴,她自个儿当然捡最轻省的活计——给茵茵泡茶。 一点无关痛痒的偷懒茵茵并不介意,相反,她喜欢伶俐的丫头,于是一边抿着茶一边观察兰香,“兰香姐姐,你原先是在哪里伺候的?” “回小姐的话,奴婢原先在二公子院里伺候,后头被调去看园子,现在小姐您是奴婢的主子了。” 茵茵颔首,心知兰香从伺候公子到被调去看园子,其中定有隐情,但如今两人还不熟悉,不便深问。 她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兰香姐姐,我对府里的事不甚清楚,往后有不懂的,你可以讲给我听么?” “自然,小姐想知道什么,奴婢知无不言。” “我想去屋外走走,咱们边走边说?” 之后茵茵便领着兰香走出院门,沿着高高的院墙一面散步一面闲聊。 兰香为她介绍的全是茵茵早已知晓的,譬如陆老太爷原是泥腿子出身,因在敌阵中救过今上的命才被封为忠义伯。 他有两房子孙,大房陆润生便是茵茵的父亲,文武双全,为人正直,前年升了左佥都御史,去年浙江翻起大案,连折两位御史,皇上震怒,遣他下去查案,是以他连陆老太太的六十大寿也没赶得回来。 陆润生有一子三女,除嫡小姐陆玉菁和四小姐陆玉菡外,还有一个不得宠的小妾所生的陆玉芙,只比茵茵大半岁。 陆家女儿各个都好,不知怎么,儿子却接连夭折,原本陆家是有三位公子的。 大儿乃陆夫人所出,自幼体弱多病,五岁便夭折了。 二子为邱姨娘所生,唤作怀章,年十七,也是娘胎里带出的不足,身子并不健朗。 三子为孙姨娘所出,养到七岁突然患上怪病,三日便去了,所以府中只剩二公子这一位公子,可以想见齐家上下是如何宝贝眼珠子一样宝贝他。 陆夫人之所以执意接茵茵母亲回府,便是因陆家子嗣单薄,只留下一个儿子,那时茵茵她母亲才生下小儿子不久,陆夫人想把这儿子带回来养在名下,可惜天不遂人愿。 第8章 新衣 两人说着说着便到了午饭时分,她们回到院子里,此时里外已收拾得差不多了,兰香招呼众人吃了午饭,休息过一回,又各自去忙。 茵茵上午在夫人处用过饭,中午便只吃了几个饺子,现正在厅里帮着摆放物件。 忽院子里传来嘈杂的人声,她回身看去,原是两个陌生的妈妈端着红漆托盘过了来…… 二人快步入内,向茵茵行了礼,而后把手中托盘交给兰香。 茵茵瞧了眼那托盘里的东西,一个放了两套衣裳,桃粉的,湖蓝的,锦缎光滑,绣花精致;另一个里头放着两套头面,鎏金的,纯银点翠的,霎时把整个乌漆沉闷的正厅映照得金碧辉煌。 年长些的妈妈是邱姨娘手底下办差的,她上前向茵茵道:“六小姐,奴婢是给你送衣裳首饰来的,您如今是伯爵府的小姐,衣饰不能随意,像您身上这个往后便不能再穿了,这两身您瞧瞧,布料和裁剪都是上等,只是尺寸稍大,您先穿着,叫裁缝给您量好尺寸再另做合身的冬衣。” 说着,另一位妈妈便拿了钞尺上前要为茵茵量身,茵茵这便领她去了自己卧房。 其实邱姨娘日理万机,才懒得管这些小事,她只是命人把自己女儿的旧衣服拿了两身过来,叫茵茵先穿着,至少有个小姐样子,如此,明儿早上请安问起来也不显得苛待她。 由裁缝量好尺寸后,茵茵便由兰香伺候着穿上了那件桃红撒花袄子,配粉白洋绉银鼠皮裙…… 兰香初见这位小姐,便在心里暗暗称道她的美貌,现下她脱了那身猪血一样的破棉衣,换上这身颜色鲜嫩些的,整个人便焕出光彩来。 兰香的惊叹冲口而出,“小姐真好看,小姐是奴婢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茵茵脸上显出一点羞赧,不过也仅止于此,夸赞她容貌的话她自小听到大,便是厨下不待见她的几个妈妈,说起她时也必要先夸一句美貌。 她看向铜镜中的自己,觉着这衣裳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合身,袖子和裙摆长了半寸,而她的妆发又太素净,配不上这身衣裳。 接着茵茵用新送上来的脂粉和首饰梳洗装扮了一番,才走出屋子。 外头几个奴婢和婆子瞧见,都惊艳了,私下感叹这位六小姐的美貌便三小姐四小姐和五小姐捆在一起也及不上。 “不过,你觉不觉着这身衣裳眼熟?”廊上,奴婢绿屏捅了捅绿翘的胳膊肘,正洒扫的绿翘直起腰,望了两眼道:“诶,你一说好像真在哪儿见过,是……是四小姐穿过不是?” “对对对,就是四小姐的衣裳!” 两个小丫鬟对望一眼,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拨来伺候茵茵的小丫头总有这样那样的缺点,要么干活儿不利索,要么喜欢搬弄是非,嘴不牢,几人聚在一处便难免讨论起主子的闲事,不一会儿两个婆子也知道了。 “怎么把四小姐穿过的衣裳给六小姐?” “毕竟六小姐才上来,院子也才收拾出来,哪里就先给她把衣裳裁好了呢,自然先尽着旧的用咯,今儿裁缝不是来了么,过几日六小姐的冬衣就该送来了。” “那也不能用穿过的呀,三位小姐里四小姐的衣裳首饰最多,我听她院里的二等丫头说,四小姐每年都有好些不爱穿不爱用的新衣裳新首饰赏给底下大丫鬟,怎么给六小姐的反倒是旧衣服?” 几人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作声了。 这种事,提醒主子不是,不提醒也不是,横竖才来第一日,还是装作不知道,少生事端的好。 几人中自然也有心思活络的,意识到这位六小姐往后的路怕是难走,已经在想着另谋高就了。 不过她们之所以会被分派到秋爽斋伺候,就是因着她们在府里不受待见,又无人脉,要调走可不容易。 茵茵对此一无所觉,又或者,哪怕知道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她今儿吃上了饱饭,穿上了又好看又温暖的棉衣,还有了住处,再不用去厨房打杂受人欺凌了,就连陷害她想把她赶出府的几个也受到了惩罚,穿个旁人穿剩下的旧衣裳,又有什么呢? 而更令她高兴的还在后头。 午饭后,夫人身边的薛妈妈领了个端肃的教习嬷嬷过来,说要教导她行站坐卧的规矩,若是学得好了,十日后知州府的暖寒会夫人便带她去见见世面,后又给了她一个红璎珞金项圈,道:“这是太太给你的见面礼,本要亲自给的,方才你去用饭了,只好便命我老奴送过来。” 茵茵收下礼物,受宠若惊,连连道谢,原本还对陆夫人存着防备,现下立刻觉得自己思虑过甚了。 陆夫人是真心待她,不然何以送她金项圈,还派教习嬷嬷前来教习礼仪,愿意领她出去见人呢? 她原先太把人看得坏了,夫人是个好人! 第9章 风向 这几日府里给老太太办寿宴,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好容易办完了,老太太又因连日会客见了风,病卧在床,于是接下来半个月的请安都免了。 不必去请安,茵茵也仍按以往的作息每日卯正起来梳洗,白日里有教习嬷嬷来教她学礼仪规矩。 当然她本就不是村野长大的,她娘入妓馆前是一落魄官宦人家的小姐,后把那套姑娘家的闺仪教给了茵茵,甚至还专门请了夫子给茵茵启蒙。 伯爵府的规矩礼仪更重,府中的教习嬷嬷也更严格,一些细节上分外讲究,茵茵学得艰难。 渐渐府中上下都在谈论多了位六小姐,内情自是从厨房传出去的。 先前茵茵被卷入陆玉菡误吃香芋粉一事,大家都以为她犯了错要被赶出陆府,但在重霄院审过一遭后,反而吴家的被训得狗血淋头,回来像只被阉了的公鸡,也不打鸣了。 众人多方打听,才知道吴家的被夫人罚了三个月月例,而茵茵,摇身一变成了府里的六小姐。 “这府里的风向转得真快,前儿茵茵还是个打杂的,今儿就成小姐了,到底太太仁厚,纵是外头养的,也拿来当亲生的一样待,”某厨娘一面切蒜一面嘀咕。 她们平日干着枯燥乏味的活计,唯从闲谈中得到乐趣,没事还要编出些事来说,何况身边就有个大新闻。 旁边那个立刻附和,“所以说咱们就做好咱们的本分,谁也不巴结,谁也不怠慢,事事按规矩来,便不会出错,毕竟府里到底是夫人做主还是邱姨娘做主,还真看不出来。” 又一个插进来说:“自然是邱姨娘做主,夫人不过偶尔管事,这回是碰上了,你别看夫人管了一回事便又向着那边了,二公子的生母是邱姨娘,可别拜错山头,到时出了事,夫人可不会保你!” “嘿,咱们这样人,要拜山头人家还不定看得上呢,是吧吴姐姐?”一厨娘看向正埋头在那里剁排骨的吴家的。 吴家的心里有气,把排骨剁得乒乓响,整个大厨房都能听见,她知道这话是在讽刺自己,因着她几次巴结四小姐不成,这回还惹了一身腥。 她举着刀,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拜什么山头也别拜茵茵那小妮子,你们是糊涂了,真个拿她当小姐,不过是一朝随风飞上了天,风一停,后头没人护着,迟早得摔下来!” 那厨娘不服气,“纵再不是也是主子,你当初那样欺负她,你瞧她会不会把你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吴家的冷哼,“我可不怕她!” 厨房里乱哄哄的,各人忙各人的活儿,都没瞧见抱琴怒气冲冲地跑进来。 她被打了五十下手板子,这几日都在养伤,今儿伤稍好些,手上还缠着纱布她就过来了。 她想着自己好端端在红豆馆伺候,全因茵茵和刘大娘坏事,她才遭此劫难,如今手废了,还被调去看园子,心中一股怨怒无处发泄,茵茵是小姐了,不好拿她怎么样,厨房她总是要闹一闹的。 “不过说起来,茵茵平日看着与翠明这么亲,真正高飞了却把人忘了,怎么也不见调人家去院里跟着享享福?”吴家的被人呛了,便找刘大娘出气。刘大娘的小名叫翠明。 众人闻言,仿佛又找到了新的调侃对象,纷纷望向刘大娘…… 刘大娘却似没听见,头也不抬,手上不疾不徐地仍旧擀她的饺子皮。 “哎呦,你们不知道,茵茵今早才传了翠明去,过几日说不定就被调去秋爽斋伺候了,茵茵如今是六小姐,还不是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从厨房调个人,一句话的事,”有人看见今儿刘大娘去了秋爽斋,说出来为她解围。 “是啊是啊,翠明如今傍上六小姐了,岂是我们能比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咯!” “六小姐可真是能人,想从哪里抽调人就从哪里抽调人,比三小姐四小姐的排场还大呢!” 阴阳怪气把人讽刺得不知怎么接话。 抱琴听了这些有的没的,突然转了心思,这就跑出厨房,匆匆去了红豆馆,把听来的那些话添油加醋告诉了陆玉菡。 陆玉菡近日运程不好,先是吃个雪梨汤吃得满脸红疹,眼下尚未痊愈,她不敢出门见人,只好待在房里写写字。 这事查又查不出是谁害的她,她去质问陆玉菁,反而自己损兵折将,还被母亲一通责骂,没落着一个好。 现在更了不得,无缘无故牵扯出一位不明不白的六小姐,听说生得比她还好,夫人甚至有意领她去知州府的暖寒会,宁可带这个外头养的,也不带她去,这不是打她的脸? “她们真说那叫茵茵的如今排场比我和三姐姐都大了,还说她想从哪儿抽调人就从哪儿抽调人?”陆玉菡正坐在罗汉塌上由小奴婢为她涂寇丹,言语中掩不住的讽刺。 “回小姐的话,她们是这样说的,还说……还说如今府里风向变了,咱们姨娘只是管事,从前几日那件事便可看出来,府里还是夫人最大,夫人想把那厨下打杂的提拔成小姐,咱们姨娘也不好说什么,三小姐是嫡小姐,如今又来了位六小姐——”抱琴抬眼觑觑罗汉塌上的人。 指节一凉,凤尾花汁没小心滴在手指上,陆玉菡瞟了眼跪在塌前为她涂寇丹的小奴婢,那婢子吓得直打哆嗦,“小……小姐?” 陆玉菡不言,立即有另一奴婢替换上来,那出错的婢子默默起身,自个儿下去领手板子了。 第10章 初见 冬月天亮得晚,将要卯时了天边才泛起鱼肚白,茵茵卧房里静悄悄的,八仙桌上一只蜡烛燃到了底,火焰只剩青豆般大小,幽蓝的……突然“啪”的一声爆炭声,把在罗汉塌上守夜的兰香惊醒了。 她睡眠浅,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却听见茵茵床上传出些微的动静,似在啜泣。 “小姐要茶么?”兰香打了个哈欠,掀开被子准备起身。 “你不必起来,我只是醒了睡不着,起来坐一坐,”声音沙哑孱弱,显然哭过了。 这些天来小主子总是在梦里喊娘,喊着喊着就哭起来。兰香叹了口气,柔声问:“六小姐想娘了么?” 茵茵不言,她紧抱着自己膝头,脸挨着,眼泪便顺着鼻子直滴在月牙白的亵裤上,洇湿一片。 “兰香,你说我暂且……暂且不能把大娘调来伺候,那你传她来,我见一见她说说话总成吧?” 去了的人唤不回来了,还活着的人要珍惜,这世上除了父母亲,唯有刘大娘待她真心,她想她。 兰香说不成,语调很严肃,“前儿小姐才见过她,怎么又要见?您如今是小姐了,小姐就该有小姐的派头,总和厨娘往来不成样子,您应当多去其他几位小姐院里走动,联络联络,至于那位刘大娘,您要不舍得她,明儿一早奴婢去厨房看看她,把小姐您的意思带到就是了。” “可是……” “小姐,快睡吧!” 茵茵无可奈何,吸了吸鼻子,“那好罢!” 于是次日一早,茵茵用完早饭,便命兰香去厨房探望刘大娘,顺带替她带几句话。 以为没什么事,不想竟出了事,兰香听厨下的说昨晚四小姐要了碗雪蛤汤,点名叫刘大娘做,大约汤做得不合心意,四小姐吃完后召了刘大娘过去,后不知发生什么事,今早刘大娘便收拾铺盖到外院打杂去了。 兰香大惊,她在内宅伺候了几年,心思灵敏,几乎立刻便知道此举是冲着谁来的。 而就在她去厨房探望刘大娘时,有个老婆子过来秋爽斋传话,说老太太得知外头的孙女儿回来了,想见见。 茵茵那时正在房里绣一方帕子,听来人说老太太要见她,惊得险些扎了手,“老太太要见我?可老太太不是病着,不便见人,连请安都免了么?” 那婆子生得圆滚滚的,一笑,脸上的肉都挤在一起,“是这样,可老太太听说六小姐您回来了,心里一直记挂,今早起来觉着身上好些了,便想见您一见,小姐还是赶紧换身衣裳过去吧,别叫老太太等急了,老奴还得去别处传话,便先失陪了。” “哦,好的,妈妈您自去忙吧!” 茵茵不疑有他,祖母想见孙女儿,人之常情,便是不满她的身份想责罚她,也要见人不是? 等传话的婆子一走,茵茵便放下绣了一半的帕子,踱到镜台前,想着头回见老太太不能失礼,得装扮起来。 看看首饰盒,里头只盛了两只发钗,两朵绒花和一支鬓钿,再看看自己身上,桃粉撒花袄子并不合身,袖子长了一大截,另一身昨晚叫绿屏拿去改了,尚未改好,她往椅背上一靠,气馁了。 其实没什么可装扮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到时老太太怪她失礼,她也只能受了。 于是她补了点胭脂,把过长的袖子往上挠了挠便起身去了。 兰香去厨下还没回来,茵茵等不及,只能叫绿翘陪着去。 绿翘原先在漪澜院是个跑腿的,压根没进主子房里伺候过,真伺候起人来还有些手忙脚乱。 出门前她记得给茵茵披上披风,却忘了给她拿手炉,直走出去好一段了,她看见茵茵红肿的手才想起来,“呀!小姐,您手冷么?奴婢该把手炉带上的。” 茵茵说不冷,她迎风而行,那狂风几乎要把她的气息夺了去,每说一句话都费老鼻子劲儿,“我的手生疮了,用不了手炉,一碰着就痒,”说着望了望天,“就是风太大了,你瞧,天也暗沉沉的。” “是呀,这怕不是要落雨。” “看来咱们得走快些。” 然而她们走不快,那狂风吹得人迈不动步子,往前走三步就得往后退一步,茵茵的棉衣被吹得紧贴在身上,大红披风扬起来,像一面旗子。 “好像真下雨了!”茵茵说。 她的发顶被什么砸中,接着一粒两粒,哔哔啵啵…… “下雪霰子了,”绿翘道。 茵茵伸出手掌接了两三粒,“果真是,咱们走快些!” 二人加快脚步行了一段。 “越来越密了,小姐,奴婢回去拿把伞过来吧,这雪霰子淋在身上,掉进衣服里融成水,也冷得很呢!” “雪霰子下一会儿便会停,不必大老远跑回去,”茵茵说着,举目远眺,前方是大片的梅林,白梅胜雪,花瓣随风簌簌如雨,远远地被卷到脚下来了,“前头没地方躲雨,咱们往回走。” 去时迎风,回时顺风,两人行得很快,穿过月洞门便是假山,假山两侧游廊环绕,茵茵立即携绿翘冲到廊上避雨。 风雨中行路,满身狼狈,绿翘一边骂这坏天气,一边给茵茵整发理衣,她抓着披风的帽子抖擞,茵茵自己也跺脚,把满身的雪霰子都抖落下去。 她们离游廊的拐角不远,这廊壁上开出一扇窗,说话间,茵茵余光瞥见斜对面镂空的孔洞里,一袭蓝衣翩然往此处过来了。 无端的,茵茵的心砰砰跳起来。 拐角,那人意料之中地出现。 对上茵茵的目光,他也蓦然顿住。 这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有二月春风般温润清俊的相貌,松柏般挺拔昂藏的身姿,因偶遇生人,似有些愕然,看起来呆呆的,然而只一瞬他又恢复了平常神色,双唇紧抿着,淡漠疏离,像一块冷玉,烟波蓝便服在风中招摇,仿佛他整个人是一片浩淼的湖泊,清透、神秘。 有雪霰子落进衣裳里,在茵茵的胸口慢慢融化成小水珠,沿着温热的少女的肌肤往下流,痒痒的,凉凉的,直渗进心里去。 第11章 请安 在旁人看来,二人对视不过一息,茵茵却觉这个瞬间太漫长,漫长得仿佛跨过了千万个时间。 她脸上作烧,自己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只是窘迫,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脚尖,梨花白的鞋面上,缠枝莲纹卷曲着直延伸到鞋底子上去,正像她此刻纷繁缠绕的心绪。 再抬起头时,发现对面还在看她,茵茵脸红得更厉害,心想那人怎么这样呆,突然想起自己的衣饰不合身,那人怕不是看她穿得不伦不类才一直盯着。 她更窘了,回身往游廊另一边走了几步,假装看外面的假山,雪霰子落在山石上,落在草丛里,落在屋顶的瓦楞上,哔哔啵啵,哔哔啵啵,整个世界陷入吵闹…… 茵茵的心潮平息良久,才想起一件早该想起的事。 这人是谁? 看穿着打扮应当是富贵人家的公子,能出现在陆府内宅,要么是邱姨娘生的怀章哥哥,要么便是堂表兄弟,她想问绿翘这人身份,可又觉当着人家的面问太过尴尬,只能怀揣着满腔疑问在那里僵持着。 “九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可叫奴婢好找!”一道清脆的女声。 茵茵循声望去,只见一粉衣婢子执罗伞从对面游廊过来,显然“九爷”是在唤那少年。 怪道!看这奴婢的穿着应是陆府的二等丫鬟,陆家大房的孩子加起来统共也没有九个,哪里来的九爷? 那奴婢果然走到少年身边,伞高举过少年的头顶,“九爷您再不过去,老太太又得派人来催了。” “九爷也要去老太太那儿么?”绿翘激动开口。 “怎么?”对面的小丫鬟立刻防备地望向绿翘。 “我们小姐也要过去,九爷能否行个方便,把我们小姐也捎带上?” “我们爷也只一把伞,你们小姐要去,自个儿去前头班房里借一把就是了,也不远,怕是你想偷懒罢!”那奴婢是先打量了茵茵几眼,见她穿得寒酸,才敢这样反驳绿翘。 “不带就不带,有那么多说的,”绿翘掉过头去。 “绿翘!” “淡雪!” 二人同时出声喝止,旋即一愣,又都同时望向对方。 茵茵腼腆地低下头去,陆九思清了清嗓子,“那便一同去罢!” 茵茵心里别扭,不接话茬儿,陆九思便接了淡雪手中的伞,撑着走到茵茵跟前。 她觉着自己若是再推辞,就过于扭捏了,于是福了一福身说:“多谢,”这便与陆九思并肩走下游廊…… 绿翘和淡雪互相白了眼对方,冒雨跟在自己主子后头,往前去了。 那是把竹青色的伞,因是男子用的,伞面很大,足矣容纳两人,许是用得久了,木质伞柄被它的主人盘出包浆,光致致的,伞面却干净清透得像是一片浸了油的绿裳,从天上往下俯视,想必就如茫茫天地间的一叶浮萍。 陆九思贴心地把伞倾向她,茵茵站在伞里,无端生出某种奇异的安全感,就像窝在母亲的怀抱。 她稍稍抬眼,用眼角余光去瞥那只握着伞柄的手,骨节分明,纤细如女子,再往上,发现他烟波蓝的衣裳上原来绣了同色的鱼儿,正在他胸口处跃动,再往上,便瞧见他圆融的侧脸。他的额和鼻头都微微凸出,然而并不显出山势突起的严峻,鼻头是圆的,宽广的额也是圆的,令人愿意亲近。 他冷不丁开口:“可是六妹妹?” 茵茵像是偷吃被抓包的小孩儿,烫了似的收回视线,“我叫玉茵,兄长是……” 这句话像是触碰了他某处逆鳞,突然的,他不言语了,伞下的气息骤然结冰,茵茵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低下头,听着雪霰子砸在伞面上的哔啵声,像一串杂乱的音符。 …… 老太太的暖阁离邱姨娘的漪澜院不远,正屋是个三层小楼,面阔五间, 西厢房是奴婢们的住处及灶房杂物间,东南两面用回廊围起来,四面严丝合缝,构成中间幽深的天井,有几个衣着鲜艳的年轻丫鬟在廊上走动,然而所有活泼的颜色都被这逼仄的幽深吞没了,茵茵从她们脸上看不出十三四岁年纪该有的灵动。 她跟随陆九思来到正屋,立即有奴婢奉上茶来,二人便在厅里静坐等待,看着一着茶褐色长棉衣的妈妈轻手轻脚上楼,去禀报老太太。 陆家老太爷原先是个泥腿子,因此娶的妻子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这位陆老太太娘家原是金陵街上开小茶馆的,后头她沾丈夫的光荣封诰命,她娘家也跟着鸡犬升天,在金陵又开了两个茶馆两家酒楼,不过这份基业在富贵人家眼里也就小打小闹罢了。 老太太那时正歪坐在榻上,预备喝药,听说六小姐过来请安,奇道:“我不是免了她们的请安,怎么没把话传到?再说,府里哪里来的老六?” “奴婢听说是外头养的那个,接回来了,”老太太身边的一等丫鬟明月是个消息灵通的,一面伺候老太太喝药,一面把她听知的全告诉了老太太。 凡是体面人家,子孙在外养歌姬都不是有脸的事儿,尤其外面那女人老太太早先听自己儿子提过几回,很是不满,便始终不许他把人接回府,为此母子两个没少生闲气。 半年前陆夫人突然主张把人接回来,老太太与这儿媳多年前便势同水火,陆夫人便不愿意上这儿来请安,她也不愿意见陆夫人,因而凡是陆夫人做的决定,她都坚决反对。 况且,她喜静,最讨厌不请自来的人,听说这孩子来请安,她自然没有好声气儿。 “请安?”老太太语带讥诮,把药碗顿在紫檀木小几上,明月吓得不敢言声儿,低着头掏出帕子为她擦拭了唇角的药汁子,“我在病中,早传了话下去,没我的传唤不必过来搅扰,怎么,这孩子一回来便不听话,非得来我跟前现眼?叫她在厅里等着,把九思先叫进来。” 奴婢彩练低声应是,赶紧却步退出去叫人了。 第12章 祖孙 茵茵在厅里坐等,眼见着一着绿衣的奴婢下楼,以为是传召她,谁知却领了陆九思上楼,她更纳闷:这究竟是什么人,老太太不是专门派人来传她问话的么?怎么不先传她进去。 待人上了楼她才敢悄声问绿翘,“你唤他九爷,难道府里还有行九的兄弟么?看年纪也不像啊!” 绿翘这便附耳将陆九思这个人的来龙去脉说了。 原来陆九思并非陆家人,府里人称九爷、九公子,是取了他名字里“九”这个字。 他是陆润生十二年前认下的义子,现记在邱姨娘名下,平日吃穿用度同老二陆怀章一样。 说起内情,只有府里人知道,当年陆润生的几个儿子接连夭折,唯一幸存的陆怀章因胎里带出的不足,自幼体弱,为此他延请过许多名医,什么千年灵芝,千年野山参,甚至连土方子都吃过,丁点儿用处也无。 某日陆润生外出踏青,途中遇上一化缘的老和尚,那和尚见了这孩子,说是有缘,要渡他一渡,让陆润生为这孩子寻一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孩子作替身,养在府里,他的病症便能去除。 此事在富贵人家并不少见,多是买替身去寺庙替人修行,养在家里的倒不曾听说过,陆润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真给他碰着了,自从认下这义子,陆怀章百病俱消,从此身强体壮,再没吃过药。 陆九思也是个争气的,自小行事得体,又肯用功,因此陆润生也愿意栽培他,拿他当亲生儿子一样待。 现陆九思到了娶亲的年纪,却无人为此事上心,陆夫人平日深居简出,不愿理事,自然更不管这个义子。邱姨娘满心扑在自己亲儿子女儿身上,又兼管家,更没空为他张罗,陆润生只好托了老太太。 老人家今儿传陆九思过来,便是为此事同他商量,看何时得空安排他与柳家姑娘见面。 茵茵得知他的身份,大惊,心道自己是该将这人当作兄长还是外男?方才与他同遮一伞,算合规矩还是不合规矩? 绿翘似看出茵茵心中所想,“小姐把他当兄长就是了,我听三小姐四小姐五小姐都唤他哥哥。” 茵茵颔首,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落寞。 为什么而落寞?她不知道。 她只觉自己与这人相处的不长的一段,令她身体里似乎有股潮涌般,如此感受,先前从未有过。 这时有两个年轻婢子进门来,一个端着磁石小茶盘,一个提了盏铜壶,她们都不动声色地往这儿睃了眼,随即交换了个眼神,低笑着快步上了楼。 茵茵被看得颇不自在,低下头假装抿茶…… 不多时那两婢子又下来了,茵茵仍坐在大厅里,原先厅堂中还有侍奉的奴婢,这会儿也都躲出去了,这两婢子一去,屋里就彻底安静下来。 茵茵百无聊赖,又不敢起身走动,便端起茶盏来抿了口,茶水已经凉透,她勉强吞下,立刻那冷意直流进心里去。 绿翘也瞧见了,很为自己主子不平,但也只能如此而已。 她敢向陆九思开口是因陆九思在陆家内宅地位不高,且又最是谦虚友爱,在奴才面前从不摆主子的谱儿,而老太太就不同了,别说是她,便是陆夫人在老太太院里也不敢随意叫添茶。 枯坐了半个时辰,才终于看见陆九思从楼上下来。 茵茵想着,方才受了他的恩,也不曾唤他一声兄长,于是起身上前,向他一福道:“方才多谢阿兄,若得空,可去妹妹小舍坐坐。” 陆九思似是脸色不好,淡淡嗯了声,便越过她大步走了出去。 茵茵没做多想,回到原位坐下,继续等待。 等啊等,越等身子越寒浸浸的,屋里几个火盆已烧过了,无人来添炭火,也无人传召她,她冻得瑟瑟发抖,心想老太太院里的奴婢怎么这样不懂规矩。 这时几个奴婢端着红漆描金托盘送饭菜进门来,热气腾腾,香味扑鼻,茵茵不禁瞄了眼菜色,只见三个托盘中共有两蔬五荤和一道甲鱼汤,另配小食若干。 不过那饭食与她毫无干系,几个奴婢径直上楼,看也没看她一眼。 此举显然在赶客,可茵茵想着,是老太太传她过来的,还没请安怎么好独自离开?所以宁可饿着肚子也要坐住了,如此方能显出对老太太的敬重。 二楼卧房内,老太太因病没胃口,只喝了点儿汤,其余饭菜都赏给奴才们了。 撤了桌后,她歪在榻上,问给她装烟袋的钱妈妈:“人还在?” “还在那儿坐着呢,厅里的火盆都熄了,老奴瞧这孩子也算诚心。” 老太太却不这么认为,熄了火盆,又故意叫饭菜到房里吃,如此也赶不走她,可见这小姑娘为了露脸多么忍得,又或者,她那个做歌姬的娘没教好她,她四六不懂,人家赶客也没瞧出来,可见小家子气。 老太太接过烟袋,吧嗒吧嗒抽了两口,而后缓缓吐出一口白烟,那苍老的一双眼在朦胧的烟雾中更显出精明的光亮来,她默了会儿,随即用烟杆子敲敲几角,“罢了,叫她进来吧!” …… 没一会儿茵茵便由钱妈妈领着上了楼,她小心翼翼地跟着,掀帘入内,首先便闻见一股子奇怪的味道,想是老太太上了年纪,被褥衣裤等贴身物件上沾了她身上的味道,散发出来的。 茵茵不敢大肆瞧屋内的布置,只低着头用眼睛瞟,她看见右边靠墙的博古架上,摆了一个翡翠玉白菜、一只墨玉貔貅和黄玉葫芦。通常官宦之家不摆这些东西,不雅,反而商贾之家摆得多,目的为招财。 再走近些,便看见铺了层凫绒毯的罗汉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歪坐着,右手搭在丹凤朝阳大迎枕上,身上盖了花纹繁复的波斯绒毯,她的发髻略微松垮,头上并无装饰,只戴了一镶翡翠的孔雀蓝绣花抹额,身子略微发福,脸上兜不住肉,哪怕上了妆,眼角嘴角的纹路仍十分清晰。 “茵茵见过祖母,”茵茵上前,向榻上老人福了一福。 老太太淡淡嗯了声,也不请她坐,只挑剔地上下打量,“怎么做这样装扮?府里裁缝不中用了,给你做不合身的衣裳?” 第13章 教育 茵茵才要解释,老太太不等她开口便又接下去道:“《礼记》有云,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你来见长辈,如何连衣装也不整?” 老太太家里从商没读过书,后来娶了个书香门第出来的儿媳妇,听她满嘴的之乎者也,很不服气,便也请了个先生来教读书识字,那以后训人时便把些文绉绉的话挂在嘴边,好像这样才配得上伯爵府老夫人的身份。 茵茵听老太太这样说,羞愧难当,连声应是,“祖母的教诲,茵茵谨记。” 老太太见她乖巧,心里舒坦了些,抬抬额示意她坐,随即钱妈妈也端上热茶来,茵茵起身接过,“谢谢妈妈,”手触及茶杯的那一瞬,整个人都暖了过来,这便像抱汤婆子般紧托着那茶盏取暖。 老太太瞥了眼她手上的冻疮,又想到方才命奴婢不许添茶拨火盆,才令她冷得这可怜模样,撇了撇嘴。 她道:“你原先随你母亲在扬州时,听说住在一个小院落里,虽也有奴婢侍奉,到底不是正经大家族,规矩必然松散,如今你回来了,便要知道守礼,在家里不可横冲直撞,不能把那些小门小户斤斤计较的脾性带到府里来,平日有不懂的便问你的丫鬟,问你……问你嫡母,如此才能与姐妹兄弟和睦,我看你年幼不知事,你母亲又是……咳咳咳,想必你没读过书,也不识字吧?针黹女红你娘可教过你?” 茵茵说识字,“我娘给我请过先生,针黹女红也略懂,自然我做得不如我娘好。” 老太太嘴角抽抽了一下,钱妈妈把烟袋递到她面前,她推开了,直盯着茵茵道:“你母亲可还教过你什么。” “还教过我做菜,”茵茵说:“不过我学得不好,做出来的比我娘做的差远了。” “你母亲竟懂得这许多?”老太太冷笑。 茵茵双眼放光,骄傲道:“我娘她可厉害了,她什么都会!” 老太太似笑非笑瞧着茵茵,心道一个扬州妓馆里长大,专门弹琴奏曲伺候男人的,识字读书、针黹女红、下厨烹饪无所不能?这女孩儿不实在。 “才教过你不能把你们原先那一套搬到府里来,你立刻就忘了,娘啊娘的叫,你嫡母才是你母亲,往后你只能称她为娘,记住了吗?” 茵茵不解,为什么不能叫自己的亲生母亲为娘亲,要唤嫡母作娘,但见老太太那般严肃,只得应道:“记……记住了。” 老太太不想再同她说话,便唤大丫鬟明月:“去年给珍姐儿的那把小金锁还在罢?”明月会意,转身向内室去了。 老太太虽不喜欢茵茵,但礼数得做到位,那小金锁原是去年她给自己妹妹的外孙女珍姐儿预备的过年礼,珍姐儿已有了把金锁了,老太太便送了她旁的物件,现在正好把这金锁给茵茵。 茵茵受宠若惊,立刻起身道:“谢谢祖母。” 老太太听见她唤“祖母”,端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掀眼皮子瞧了眼她,复低下头继续抿茶。 接着金锁送到了茵茵手里,茵茵心中大为惊叹,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金锁,足有她的巴掌那样大,沉甸甸的,正中镶了颗冰种紫罗兰,底下錾有“吉祥如意”四字,外围嵌了一圈儿粉的蓝的宝石,颜色俏皮,煞是好看。 茵茵不自觉地抚摸起那宝石,又怕自己太失礼,便停了手,只小心翼翼托着,想到祖母这样疼爱自己,见自己的第一面便赠送如此贵重的礼物,不禁感动,泪盈于睫,道:“祖……祖母,原先我还在扬州时,爹爹便常同我说起祖母,说祖母是个能人,年轻时祖父在外征战,祖母操持家里,上侍奉公婆,下拉扯小辈,在家族中无人不夸赞,说祖母您又有才干,又有德行,我那时没见过祖母,但心里已经把祖母当作榜样了,总想着什么时候回府见一见祖母,我娘……她没有娘家,如今她和弟弟又……”茵茵顿了下,继续道:“我只有父亲和祖母了,”想了想又道:“还有夫人和兄弟姐妹们,茵茵回来这些日子,不曾前来拜见祖母,实在不该,请祖母原谅则个。” 茵茵的确常听父亲夸赞祖母,所以这话发自肺腑,如此反把老太太说得不好意思。 当初陆润生想把她娘俩接回府,府里最反对的便是老太太,她低头看着淡黄的茶水,问:“润生在你面前这样说我的?” 茵茵点头,望着老太太的眼睛诚挚道:“前些日子祖母做寿,孙女儿应当为祖母贺寿的,可是……可是我身上什么也没有,今儿还得了祖母一个金锁,我……我往后得了好东西,再补上您的寿礼罢!” 小孩子的心是最干净的,不像大人们那样嘴上一套心里一套。 老太太教她说得有些动容,清了清嗓子道:“你这话可不是说来哄祖母的罢?” 茵茵连连摇头,“句句发自真心,不是说出来哄人的。” 老太太似是想笑,但那笑意只露出一点儿便立刻收敛了,重新做出严肃的样子,“你坐罢,别站着说话了。” 明月看老太太对茵茵态度缓和,也知趣地送上一貔貅手炉来,茵茵接了,“谢谢姐姐。” “她们是奴才,伺候你是应当的,有什么可谢?” “可是我想着她是伺候祖母您的,孙女儿敬祖母,那您身边的丫鬟仆妇,也是要敬的,”茵茵回说,她记得她娘亲这样教过她。 老太太这才发觉眼前孩子并非不懂礼数的乡下小丫头,因而对她的态度又更缓和了些,原还想着给她个见面礼早早打发了去,现受了她真心实意的奉承,心里受用,倒愿意多教导她几句。 她道:“原先你们扬州小院子里只有你和母亲两个主子,仆人我料至多不过二三十人,好管教,咱们府上光主子便有二三十位,奴才又有数百之众,其间相处的分寸,你要向你几个姐姐好好学习——你院子里派了多少人?” “四个丫鬟,两个粗使婆子,”茵茵回说。 老太太微微颔首,心知茵茵身边伺候的比其余几个孙女院里的少了半数,可她并不想驳邱姨娘的安排,毕竟茵茵身份不光彩,能把她接回来大家都做了很大的让步。 “秋爽斋院子小,这些人伺候你也尽够了,回头我再派个教习嬷嬷去,好好教教你。” 茵茵心中感激,“祖母,夫人给我派了教习嬷嬷来——” “夫人?”老太太的轻嗤打断了茵茵,“也是,金陵贵女们闺中的琐碎规矩,还有谁比她更清楚?” 茵茵听出她语气里的嘲讽,微微一怔,知趣地没再接口。 第14章 嫉妒 接着老太太又教育了她,大多是叫她如何行事,如何敬人,当然还尤其强调她原先跟着她母亲学的那一套在伯爵府不能用,很有些贬损她母亲的意思。 茵茵想要反驳,奈何老太太说得太隐晦,要真拿它当庄事来反驳又显得太矫情,只好隐忍下来。 听着听着,忽觉腹中疼痛,她看了眼老太太,老太太并未发觉她的异样,仍在滔滔不绝。 她不敢打断,只好忍下,继续聆听她老人家的教诲,幸而疼痛并不剧烈,只是隐隐灼烧着,不至于失态。 人老了似乎尤其好为人师,老太太说起来没个完,足足教育了茵茵半个时辰才终于说累了,茵茵见状忙知趣地告退了。 离开时雪霰子已停,外头狂风大作,东厢房内的小佛堂里,黄幔迎风招展。 茵茵肚子疼得厉害,但还顾及小姐的仪态,只能一手捂着肚子慢慢地走,跟在她身后的绿翘见她姿态不对,问:“小姐怎么了?” “不碍,大概前两天着了凉,肚子疼。” “那可怎么办,要不咱们回老太太院子里休息会儿再回去吧!” 话音才落,便有个老婆子追上来喊:“六小姐留步,”二人回头,便见那婆子呈上一把青色的伞来,正是方才陆九思撑的那一把。 “九爷留下给六小姐的。” 茵茵心头一动,“那……那他怎么回去的?” “九爷走回去的,”婆子径自把伞递给了绿翘,绿翘接过,谢了那婆子。 “九爷还真是多此一举,一把伞,便是他不留下,难道老太太院里的妈妈们能眼见咱们淋雨?”绿翘摇摇头,跟着茵茵往院门口去。 “到底是兄长的一片心意,”茵茵从绿翘手中接过那柄青色的伞,心中又汹涌如潮。 她腹部的疼痛止住了,又或者压根没止住,是她的心思放在另一件事上了。 “你还知道什么关于九哥哥的事么?” “奴婢原先是姨娘院里一跑腿的,府里的故事听过一些,但九爷院里从未出过什么事,奴婢没听过他的闲话。” …… 二人边走边说,不一会儿便到了梅林,梅林中有一望月亭,离得二人所行的小路不远。 陆玉菡就在此处等着看这位传言比她还要美三分的妹妹什么模样,她远远地只看见她的身形,娇娇小小,袅袅婷婷,年纪轻轻便有些勾人的样子了,只是穿着不合身的衣裳,怎么看怎么别扭,况且瘦得麻杆一样,实在没什么看头。 陆玉菡抚了抚自己一丝不乱的鬓边,淡淡道:“我瞧着就那样吧,糟蹋了好衣裳,前几日我娘叫我拿两身旧衣裳过去,我还以为做什么呢,原是给她穿,”说罢冷哼了声,“早知道就把赏抱琴的那身给她了。” 茵茵似是察觉到什么,望了眼亭中,花枝掩映下,她只看见亭中有个人影,并未在意,然陆玉菡却终于看清她的相貌,突然说不出话了。 她顿了有一息的功夫,鼻子里哼出一声,看向她的婢子红樱,“她们都说这个六妹妹比我好看,你觉着呢?” “自然是小姐好看了,”红樱答。 陆玉菡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然而她心中隐隐知道,自己的容貌并不如眼前人。 扶了扶脸上戴的粉色面纱,她不悦道:“我脸上长红疹说不定就是她害的!对了,宋妈妈那头怎么说?” “宋妈妈说六小姐……呸,宋妈妈说秋爽斋那个去求见老太太受了冷遇,老太太叫她在客厅里等了一个时辰,茶也没给添,火盆也没给烧,连午饭也没留,赶也赶不走,实在她总赖在那儿,老太太才不得不见了她,起先老太太也不待见她,后头老太太送了个金锁作见面礼,那人便说了一箩筐话讨好老太太,老太太年纪大了,耳根子软,听了她的奉承,心里受用起来,反而叫明月给她添茶,还同她说了好一篇话。” 陆玉菡气绝,往楣子上一屁股坐下去,冷哼道:“真是眼皮子浅,送个金锁她就讨好起祖母了,果然她娘是专门伺候人的,连女儿也学了样儿,最会说好话讨人欢心!” “小姐,那楣子上冷,仔细受凉。” 陆玉菡火气大得很,正需要冷板凳来凉一凉她的怒气,她不理会红樱的劝告,继续道:“况且宋妈妈不是说今早祖母起来,头疼得更厉害了么?祖母病中最不喜人打搅,尤其头疼症一发作起来谁都不认,秋爽斋那个这时候去触她老人家的霉头,怎么反而……” 今早去秋爽斋传话的是老太太院子里的粗使宋妈妈,宋妈妈又是得了陆玉涵的好处才跑这一趟的。 “小姐不必忧心,往后相处的时日还多呢,不急在这一时,您瞧这风愈刮得紧了,奴婢服侍小姐回去添衣裳罢!” 陆玉菡横她一眼,“你哪里是关照我,分明怕我病了我娘罚你。” “奴婢是真心体谅小姐,”红樱忙不迭表忠心。 “啰嗦!” …… 第15章 葵水 却说茵茵回到秋爽斋,才进院门便听见灶房传来兰香训斥奴婢的声响:“你们都糊涂了,来个人说传老太太的话,你们问也不问就当真,万一那人不是老太太院子里的呢?也不知道留住小姐,等我回来再作定夺,我知道你们,主子的事儿你们不上心,整日只想着吃喝拉撒聊闲天,得过且过。” 有人不服气,回说:“兰香姐姐,您说话不能这么没道理呀!谁会平白无故冒充老太太院里的人来传唤小姐,谁这么吃饱了撑的呀?”说话的是绿蕉,十三四岁年纪,声音清脆得像小黄鹂。 “还顶嘴,你……” “兰香姐姐,”茵茵来到厨房门前,撩起蓝布帘子,只见兰香背对着门,面前站了绿屏绿蕉两个小奴婢和两个老婆子,她们低着头不敢看她,唯有绿蕉气吁吁地仰着头,兰香伸手,似要去拧她的嘴,茵茵微微一笑道:“我饿了,赶紧开饭吧!” 兰香见茵茵回来了,这才没再教训人,丢下一句:“摆饭,”便帘子一摔走了出去。 绿翘也被兰香吓得半死,低着头默默走进小厨房,跟绿屏绿蕉站在一起。 茵茵见兰香的脸色不好,也不大敢说话,一直把她领到正房,离了那些人,才道:“兰香姐姐,你别对她们那么凶嘛,我今儿过去拜见祖母,并无什么不妥,你瞧,”茵茵把挂在脖子上的金锁掏出来,递给兰香看,“祖母送我的,你瞧好不好看?” 兰香见了那金锁,面色稍霁,说好看,“奴婢替小姐收起来罢。” “好,”茵茵把金锁摘下来递给兰香,兰香用帕子托着进了内室,归置好才又出来,她似乎想到什么,问茵茵:“都这时候了,怎么老太太没留饭?” “祖母她先吃好了才传我进去说话的。” 兰香眉头微蹙,“那……老太太可有为难小姐?” “没有为难,祖母待我很好,”茵茵天真地望着她。 兰香若有所思,接过茵茵手中的天青色罗伞,撑开来放在檐下。 接着饭菜便摆上桌来了,陆府小姐的例菜是两荤两素,茵茵饿得紧,捉起筷子便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小半碗,这才从饭碗里抬起头来,“兰香姐姐,你把我的话带到了么?刘大娘怎么说的?” 兰香神色有些微不自然,她不愿茵茵知道刘大娘被调去外院了,便道:“她叫我给小姐您带话,她会等着小姐把她调上来伺候的那一天,还叫您平日不必记挂她,她在厨下一切都好,并没有人为难。” 茵茵颔首,“那便好了!” …… 这顿饭茵茵吃了满满一大碗,因四样菜菜都是她爱吃的,炒素什锦鲜香料足,扁大肉酥金黄酥脆、凤菜心脆爽可口,火腿炖黄芽菜吃着暖胃。 一顿饭下来,方才的腹痛也已缓解,茵茵心想之所以腹痛定是方才午饭没用饿着了,人在吃饱穿暖后,再没有什么病的。 饭毕,她盥了手,用巾帕擦干,而后接过兰香递来的一杯热茶在手里暖着,绿翘几人进来收拾碗筷,来来往往,脚步声有条不紊,一切都安静祥和,今后若都是这样安闲自在的日子便好了。 “这几样菜都很好吃,”茵茵感慨。 “那道扁大肉酥吃得多,其余的……奴婢看并非菜色好,是小姐太饿了,”兰香边说边走到门口去,把晾在外头的那把天青色罗伞收拢了,复又进来。 茵茵看见那伞,无端的,心又激跳起来。 兰香左看右看手中的伞,心想这伞若是老太太院里的老婆子给的,她们再粗心也不至于把男女用的伞弄混,于是问道:“小姐,这是谁的伞?” “哦,是九哥哥的,九思哥哥,你……你知道他罢?”茵茵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把视线对着手中青瓷茶盏上的纹路,细细端详。 “知道呀,他是老爷的义子,与二爷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前些年常来二爷院里坐,跟二爷玩得很好,那时奴婢也还在二爷院里伺候,”兰香似乎想到许久之前的事,脸上浮起异样的光彩,渐渐那光彩暗淡下去,她道:“九爷是个好人,为人谦逊,行事有度,对待主子和对待我们下人都一样可亲,不像二爷,总爱拿我们这些小奴婢取乐,嘴上没正经,说些叫人下不来台的话。” 茵茵腼腆地笑了,把视线从茶盏的花纹上移开,望向立在墙角的那把伞,“是么,他是个很好的人……”说完羞涩地低了头,自言自语:“是了,他是个好人。” 忽感到一股温暖的潮水从身体里缓缓流出,茵茵纳罕,赶忙放下茶盏,起身去如厕。 才走出去两步,便听身后兰香“呀”了声,“小姐,你……” 茵茵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见自己方才坐的官帽椅上印了块铜钱大小的血渍,她惊了一惊,望着兰香,“兰香姐姐,我没有受伤呀!” 兰香是过来人,立即明白了,这便上前拉了茵茵回梢间,随后附耳向她悄声解释,茵茵先是一怔,后想起她母亲的话,她知道,她来葵水了。 一年前她母亲还在世时便告诉过她女孩子到了年纪都会来葵水,她母亲用前人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的话教导她:“其血上应太阴,下应海潮。月有盈亏,潮有朝夕,月事一月一行,与之相符。故谓之月信、月水、月经。”又教给她每月到了日子该如何保养,吃什么膳食可补血,以及如何用月事带。 她娘还告诫她女子来了葵水,不可与男子共室,因《本草纲目》中有言:“女人入月,恶液腥秽,故君子远之,为其不洁,能损阳生病也。” 那时茵茵问她娘:“既然月信上应太阴,下应海潮,那便是自然了,既为自然,为何又说是腥秽不洁之物呢?” 她娘答不上来,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来了葵水,女孩子便长大了,我的茵茵什么时候会长大……” 今日,兰香为她换下里裤时也是这样说的,“小姐长大了。” “原来我方才腹痛便是因为这个,那兰香姐姐,我该怎样止血呢?是戴月事带么?” 兰香说不是,声调尽量压着,“月事带不是止血的,只是教那血不流在裤子里,奴婢们用的月事带中间是封草纸的,小姐的同我们的不一样,小姐用雉鸡羽或棉花,给小姐换好衣裳奴婢便去做,现下便先委屈小姐用奴婢的垫一垫了。” 茵茵乖巧地点头。 院子里绿屏的手最巧,兰香命她去做月事带,随即又命绿蕉去泡红糖姜茶,换下的裤子她扔给粗使婆子了。 不多时,茵茵便换上了新的里裤和外裤,坐在床上,手里端着碗红糖水,她先抿了一小口,暖暖的,甜甜的,还有微微的辣。 “兰香姐姐,什么是长大?” “长大便是……便是小姐可以说亲了。” “说亲?”茵茵面上一红,“我还小呢,”说完低头默默又抿了口红糖水。 第16章 探望(一) 第二日,茵茵肚子疼得厉害,一上午都没起来床,兰香给她灌了个汤婆子放在被窝里,温温暖暖的,她睡了一觉,午饭时又爬起来喝碗红糖水,渐渐感觉肚子也不那么疼了。 外头风声雨声飒飒,屋里暖意融融,兰香守在她床前绣肚兜儿,她的针线活儿并不怎样,一面绣一面抱怨说绿屏针线好,就是不爱干活儿,叫她绣个月事带改个衣裳像要她的命似的,所以这肚兜只好她自己亲自动手。 有人这样絮絮说着话,屋里便不至于冷清,茵茵心里很安宁,渐渐的,想到一件要紧事。 她入主秋爽斋有几日了,原以为夫人会为她引见诸位姐妹,但到今日都没听见动静,便问兰香:“姐姐,你说我是否该去探望探望几位姐姐和兄长呢?” 兰香深以为然,她怕茵茵发现自己在府里受排挤心里难受,便特地解释道:“本来小姐回来的第一日就该由长辈领小姐认人的,可惜老太太卧病在床,夫人又不管事,到年关了邱姨娘更忙得陀螺似的,这才忘了小姐,小姐不要介怀才好。” 茵茵微微一笑,她心里清楚自己在府里的地位,“我知道的,她们各自都有各自的事忙,所以忙得忘了我,但我不忘了她们,兰香姐姐,我现在肚子舒服多了,换上衣裳我们就去吧!” “小姐您能起来么?” “能的。” 兰香这便伺候茵茵起身梳洗,她知道夫人喜欢姑娘家装扮素雅,尤其茵茵还要去见几位姐姐,打扮得太点眼怕惹人嫉恨。 于是兰香只给茵茵梳了个简单的小髻,盘在头顶,用一支鎏金点翠小金鱼簪子点缀着,身上一件半旧的湖蓝色妆花长袄配白绫裤子,装扮好后,便一同去了重霄院。 夫人比老太太好见得多,茵茵在客厅里坐了半盏茶的功夫,夫人便下楼来了。 她今日也只穿了身家常的翠色暗花长袄,外罩一件青色团花比甲,袖口、领口和衣襟处白狐毛滚边,衬得面白如雪。 下得楼来,陆夫人在客厅上首坐下,受了茵茵的礼,重新命她坐了,又命奴婢们把她新配的梅花青茶沏一盅来。 “天儿这样冷,你不必特来向我请安,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倒是老太太……她是个规矩严的,”陆夫人似笑非笑,“你往后很该常去她那里走动。” 茵茵这会儿肚子又隐隐作痛起来,却还是强打精神,道:“祖母那儿我去过了,本来昨儿便要过来向太太请安的,只是那阵子下雪霰子,便罢了,一直耽搁到现在才来,还望太太不要怪罪。” “见外了,”陆夫人向她脸上望了两眼,道:“我看你脸色不大好,可是住得不惯?屋里缺什么少什么,或有什么病痛,要吃什么药,都告诉月如,她会替你安排妥当,”她口中的月如便是邱姨娘。 茵茵说知道了,“我院子里一切都好,没什么缺的。” 茵茵不喜给人添麻烦,尤其陆夫人把她提上来,给了她小姐的身份,她已很感激了,若再要求更多,她怕闹得妻妾不睦,反而辜负了夫人的一片心意。 “你的规矩学得很好,”陆夫人又道:“庄嬷嬷是我的陪房,她的师父又是宫里退下的女官,规矩礼仪她学了十成十,所以如今府里几个孩子自小都是由她教养的,她轻易不称赞人,前儿却向我称赞你来着,说你是几个姐儿里学习最认真刻苦的,还说你基础不差,想必你母亲给你请过教习嬷嬷,还请过先生教识字?” 茵茵说是,“我娘……”稍顿了下,她想起前儿老太太说按府里的规矩,只有嫡母一个才能称母亲,自己的生母不能直呼为娘亲,她只好改口道:“她给我请过先生,至于规矩礼仪和针黹女工,都是她亲自教导的。” 陆夫人微微颔首,“她把你教得很好,可见也是个不俗的女子。” 听闻此言,茵茵心头一震,呆呆望向陆夫人。 她回府以来,每逢旁人议论,都要先讽刺她母亲扬州歌姬的身份,说她不配入府门,从没有一个念她母亲半句好,连老太太昨儿也是话里话外的嫌弃,好像她母亲不光彩,她从她母亲肚子里爬出来,就也被教坏了一样,只有陆夫人说她母亲不俗。 “我娘……我娘真是很好很好的人,”茵茵鼻尖酸涩,眼中不由泛起泪意。 陆夫人被茵茵这态度弄得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正好见奴婢奉上茶来,她忙岔开话,“这茶是我新配的,青茶里加了少许白梅,舒肝和胃,味道香浓,尝尝。” 茵茵发觉自己失态了,忙收敛哭腔,起身道谢,随即接过竹叶纹青瓷盖碗,略顿住理了理思绪,这才揭开杯盖,抿了口…… 花茶入喉,白梅花香立即盈满唇齿,只是味道稍浓,甚至盖过了茶香,因而并不算可口,但茵茵仍是道:“很好喝,很香!” 陆夫人微笑着颔首,随即命薛妈妈,“包几两待会儿给茵姐儿带回去喝,”薛妈妈应了声,转身走出客厅。 接下来两人又聊了些无关痛痒的闲话,茵茵都一一答应着,她在等陆夫人自己提出来,然左等右等等不到,眼看着茶叶都包好送上来了,她怕陆夫人要下逐客令,连忙将今日前来的真正目的向她说明:“太太,我回来几日了,还没去见过诸位兄弟姐妹,恐怕失礼,我想今儿先去认一认,往后姐妹间才好往来。” 陆夫人颔首,“我原想向老太太请安时你与他们见过,顺理成章,可巧这几日老太太病了,闭门谢客,罢了,既然你想去认认人,那便让薛妈妈领你去!” 不及茵茵说话,薛妈妈便应了差事。 “好了,我乏了,你若还想在这儿坐坐便再添盏茶,若赶着去探望你几个姐姐,便随薛妈妈去罢!” 茵茵只能知趣地应是,目送陆夫人上楼。 陆夫人拾阶而上,时不时往客厅里瞥一眼,见茵茵正恭敬立在玫瑰椅前,略微侧身面对自己的方向,头半低着,可谓老实本分,礼数周全。 不知怎么,她在心里想象起那位陆润生宁可忤逆母亲也要接回来的女子,陆润生曾说她容色倾城,温柔小意,兴许就像眼前这小姑娘一样。 上了楼,随侍的大丫鬟红桃便捧了才熏好香的衣裳来为陆夫人换上,一面解衣一面道:“六小姐穿得也太不得体了,像是四小姐旧年的衣裳改小了穿在身上。” 连小奴婢都发觉了,陆夫人自然看得更清楚,但她不愿点出,本来她给茵茵小姐的身份便是顺带手的,如此既敲打邱姨娘,又给了陆润生一个交代,并不认真拿她当女儿养。 方才夸赞茵茵的母亲,也全是因她们几个是她同意接回来的,后头半途出事故母子俩送了命,她心中有愧。 须知当年她得知陆润生养外室,可是闹了好大一场,半年都没让陆润生进她的屋子,加上她出身名门,从小养尊处优,最看不起勾栏瓦舍里不知廉耻,供男人取乐的女子。 第17章 探望(二) 却说茵茵随薛妈妈出了重霄院,便往离此处最近的新桐斋去。 薛妈妈是陆夫人的陪房,见过了前首辅陶家的烈火烹油之盛,性子也便也随了自己主子,从来清高自恃,因此对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六小姐很看不上眼,尤其她母亲还是那样的身份,更令人不耻了。 因此领茵茵去探望几位小姐的差事她办得不情不愿,正好半路上遇见个婆子请她办事,她便借机走开了,临走时她叮嘱兰香:“你也认得路,你领你主子去也是一样!” 其实怎会一样呢? 若夫人请哥儿姐儿们到她的重霄院,郑重介绍茵茵,姐妹几人互相见礼,一同吃顿饭,那是夫人认可了这位六小姐。 现今夫人不愿意做这东道,命薛妈妈领她去见过姐妹兄长,她们看在夫人的面子上,也不得不出来见见。 可如今连薛妈妈也自去忙了,茵茵独自个儿去探望几位姐姐,她们怎会把她放在眼里? 因此薛妈妈这一走,茵茵心里便没了底。 果然,主仆二人来到新桐斋前,兰香上前叩门,不多时一小奴婢过来开门,那奴婢同茵茵差不多年纪,脸圆圆的,一团孩子气,见了茵茵,狐疑地上下打量。 “六小姐来看望三小姐,劳烦通禀一声,”兰香道。 那小丫鬟长长哦了声,“原是六小姐,奴婢这就去回小姐,”说罢竟也没请茵茵进去,把门一阖便转身自去了。 茵茵怔然,和兰香对视一眼,心道这小丫鬟也忒没规矩了,兰香于是附耳悄声道:“小姐有所不知,三小姐一心扑在琴棋书画上头,院子经营得并不上心,对底下奴才也稍有纵容,所以三小姐院里的小丫鬟都不大懂规矩。” 茵茵颔首,“原来如此。” 她不愿把事情往坏处想,也不想被关在门外显得自己可怜,便故意找些闲话来说。 北风把院门前的青竹吹得飒飒响,新桐斋不远有个小池塘,塘中一群五彩斑斓的野鸭在凫水,突然被什么惊吓,嘎嘎嘎的一哄而散,只余圈圈涟漪荡漾开去。 等了许久也没见人过来开门,反而门内嬉笑打闹声不断,连兰香下狠劲儿叩门也没惊动一个人。 茵茵心里不是滋味儿,到底年纪小,忍不住自怜起来,心想自己一个小姐在寒风中凄凄冷冷地等人,奴才们反而在打闹嬉戏,好不欢快,全没把她放在心上。 当兰香抬手再次叩门时,她淡淡一声打断道:“罢了,我们往别处去罢!” 兰香只得放下手,“小姐,您身子还受得住么?”茵茵颔首,眼神示意她前面带路。 其实并非陆玉菁不见茵茵,而是底下小丫头捉弄她,故意不开门,想看看这位六小姐能等多久。 待茵茵离开了她们才去禀报陆玉菁说六小姐来过,她那时正在临摹颜真卿的字帖,也没细听,只知道有人来见她没见着便自去了,因此也没放在心上。 接着,茵茵去了红豆馆。 陆玉菡的丫头更嚣张,一听说是她,连禀报也没进去禀报便道:“我们小姐去表小姐家探望了,六小姐改日再来罢!”说罢把门“咣”一声阖上,关门时带起的风把茵茵迎头吹了个面凉心冷。 兰香气得咬牙切齿,叉着腰低声咒骂:“小蹄子,也不进去禀报便替主子拿主张,当自个儿是什么?” 茵茵心里明白,小丫鬟的自作主张大多是主子授意的,必是陆玉菡不想见她,底下人才敢这么不把她当回事。 “没事儿,小姐,咱们去见二公子,二公子为人热情和善,肯定愿意见您!” 茵茵摇摇头,“回去罢!” “小姐!”兰香不服气。 茵茵抚了抚小腹,“我这里疼得厉害,想回去歇息。” 兰香叹了口气,不得不作罢,扶茵茵回秋爽斋去了。 一路上,茵茵都闷闷不乐,兰香便说些开解的话来哄她,诸如“小姐这样诚心,三小姐四小姐五小姐总会喜欢小姐的,今儿她们肯定是不得空,小姐改日再来就是。”“小姐,您看,咱们不虚此行,这不还得了一包茶叶么?” 大约人心情郁结,身上便也跟着不舒服,回去后茵茵的肚子愈发疼得厉害,下半晌她都躺在被窝里,没用晚饭,也起不来床。 那边厢,陆玉菡听说茵茵前来探望,被守门的小丫鬟萍儿挡在外头,乐得赏了她一把银瓜子,命道:“往后她再来,你连门也不必开了!” 萍儿得了赏赐,更要卖乖,应声道:“奴婢往后才不给她开门,小姐,您不知道她今儿身上还穿着您的衣裳呢,好好一件袄子被改得不成样子,不伦不类的,奴婢真为那衣裳可惜,原先穿在小姐身上,多好看啊!” 陆玉菡冷哼一声,“我就说嘛,她也配穿我的衣裳!”说到这儿突然想起什么,命红樱:“去把给秋爽斋那个做冬衣的绣娘给我叫来。” 红樱领命下去了。 第18章 衣裳(一) 不多时红樱便领了何绣娘过来,只见何绣娘手上捧着一红漆描金海棠托盘,托盘里一叠颜色各异的冬衣,见了玉菡便呈送到她面前。 “四小姐,这便是给六小姐的衣裳,姨娘命我们十日内做出来,十日绣三身衣裳赶不及,我便把原给五小姐做的两身改了尺寸,送去给六小姐正好,横竖五小姐那里不急,今儿做好了,正预备送到六小姐那儿去。” 玉菡用食指挑起最上头那身衣裳,粉蓝色素面杭绸小袄,领口的绣花精致,用料比她的低一档次,她又拨了拨底下几身衣裳,都同面上这件差不许多。 “糊涂!”她将衣裳一掀,吓了那绣娘一跳,腿软得险些跪下,这时她突然想起前几日她娘让她不可在府里嚣张的告诫,只得把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 红樱是个聪明的,立即代她训道:“真是糊涂了,六小姐过几日要去暖寒会,用这样的料子做衣裳,穿出去岂不丢咱们府上的脸?拿回去重做。” 玉菡意会,看着红樱连连颔首,“对对对,回去重做,要用最好的衣料,从我这儿拿匹浮光锦去给六妹妹,绣花也要绣得精致些,你瞧瞧这身,同下人衣裳有什么两样,”她左挑右拣,最后拎起来里头绣花最繁复的一件。 何绣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连连应是,“奴婢做得不好,这便回去重做,这便回去重做,”边说边告退,最后回身退了出去。 玉菡和红樱相视一笑,心绪大好。 “底下人太不会办事了,待会儿奴婢去说说她们,还有五小姐,若她知道自个儿几身衣裳被改了给秋爽斋那位,不定多不高兴呢!” 玉菡捵了捵身上的团花小袄,“我想起来许久没去看五妹妹了……” 接下来的两日天总阴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北风刮得一阵紧似一阵,秋爽斋里日日门窗紧闭,茵茵因来月信,前两日腹中隐隐作痛,什么也干不了,一日里有半日躺在床上。 她觉屋里气息不好,再多的苏辛香也掩盖不了,于是叫兰香把支摘窗打开,兰香不肯,说她定是她前半年在厨下打杂没保养身子,才致体弱宫寒,头回来月信便腹痛不止,若再受了凉,更了不得。 “都疼了两日了,奴婢来月信也至多疼一日,奴婢曾听大夫说这样症状可大可小,若保养得好,往后便无碍,否则往每月来月信都会腹痛腰痛,小姐您想想,一个月便有四五日疼得下不来床,得多憋屈,所以还是躺着好生歇息罢,冷的不要吃,窗也关上为好,”说着又捧上一碗红糖水来。 茵茵接过,讨好似的望着兰香,“那我不开窗,把糖水也喝了,能把庄嬷嬷叫来么?我前两日学的礼有些忘了。” 茵茵昨日去给夫人请过安后,回来便腹痛难忍,于是没传教习庄嬷嬷过来,俗话说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她总疑心自个儿学的都忘光了。 兰香摇头,替她掖了掖被角,“几日功夫小姐便学了许多礼仪,奴婢看您的本子上都记满了,其实不必这样用功,这些跪啊拜啊的一时记不住的,得慢慢来,多看多练,往后自然记住了,”一面说一面走到花鸟屏风后,把茵茵方才换下的衣裳抱了出去。 茵茵觉兰香说的有礼,安心捉起青花瓷勺,一勺一勺把热气腾腾的红糖水摊凉,舀着吃了。 吃完后她将青花小碗搁在床头几上,拉了被子重新躺下,她觉被窝里的汤婆子不那么热了,便抓过来放在自己肚子上温着。 屋外北风呼啸,隐约可以听见廊下洒扫的婢子们在抱怨说风太大,叶子扫了一层又落一层,渐渐的,那声音被兰香严厉的训斥声取代。 入住秋爽斋以来,茵茵每日都能听见兰香训斥婢子,兰香是个暴脾气,不仅其他小奴婢,连她也有些怕兰香。 只见兰香掀帘进来,手里捧着几件衣衫,脚步极快,把木质地板踏得咚咚响。 “怎么了?”茵茵试着坐起来。 兰香把茵茵的小衣和里裤放到熏笼上晾着,面色很不好,“也不知她们是来做奴婢的还是来做主子的,日日挤在一处说话,东家长西家短,就是不干活儿,小姐几日前换下的袄子晒出去,昨儿就该干了的,现奴婢去要,绿屏说忘了收,前儿午后下了阵雨,把衣裳又淋湿了,我说她们怎么衣裳能忘了收,饭却记得吃呢?” “没事儿,我原先还有两身旧棉衣,可以拿来穿。” “那两身一身洗得发白,另一身太宽大,领口又被扯坏了,奴婢虽给缝起来了,看着到底不雅。” “冬衣快下来了罢?”茵茵想起来,问道。 “应当快了,小姐三日后要去暖寒会,奴婢谅她们也不敢怠慢!” 茵茵颔首,不禁在心里想象自己的新衣裳会是什么样子,想着到时装扮上,跟夫人和几位姐姐一齐前往侯府的暖寒会,肯定能结识许多朋友。 她从小到大都没有朋友,因她娘是个孤女,在扬州没有亲友,加上是人家养的外室,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带她也从小便无玩伴,每日在院子里同自己的奴婢玩耍。 她想,三姐姐四姐姐大约是不喜欢她的,因此她吃了闭门羹,若是五姐姐和二哥哥喜欢她,她也能和他们做朋友,到时一同赴会,几人说说话熟识起来,不知有多好! “兰香姐姐,我的月信什么时候完啊?” “大概后日便可完了,不妨碍小姐出门。” “那便好了,”茵茵心中激起希望,但很快又紧张起来,唤兰香道:“书案上我的本子姐姐你给我拿过来罢,我再看看。” “奴婢再没见过像小姐这样勤奋的了,”兰香感叹道。 茵茵道:“勤能补拙嘛!我不是在府里长大的,姐姐们知道的事我不知道,姐姐们见过的世面我也没见过,只能从头学,若能学会便最好了!” 其实她心里藏着一个微不足道的愿望,那便是替她母亲好好活下去。没了母亲,她在这世上无依无靠,唯剩这个不熟悉的家,她希望她们能接受她容纳她,让她有一处可以安身。 第19章 衣裳(二) 兰香把茵茵的小本子从西梢间的书案上拿了来,稍稍翻看了一翻看,茵茵的字迹娟秀,记的东西倒不很整洁,大概是庄嬷嬷说得太快,她写字跟不上,所以一句话里就记几个字,显得散乱。 旁人看不懂,茵茵自个儿看得懂,她从兰香手里接过本子,便趴在床上,自个儿翻阅起来。 首先是金陵城中的几大家族,包括两位国公,八个侯和二十几位伯爵,其中盘根错节的关系庄嬷嬷给她略提了提,其余多在讲向不同的人参拜该用什么礼节,旁人问什么话可答,什么话不可答,闺中女儿该如何避嫌,与同辈兄弟打交道又该遵循什么规矩,连出席各个场合穿的衣裳都有讲究。 譬如九拜中的最隆重的稽首礼,庄嬷嬷教的比茵茵母亲教的要苛刻得多,一丝一毫不能错,这礼茵茵只是学过,但极少出门见人,家中又无祭祀,因而用得不多,总也做不标准,于是这便起身下床,趿拉着软鞋去到铜镜前,双手加额,端端正正跪拜下去…… 外头狂风呼号,不久,黄豆般大的冰雹砸下来,砸得窗纸劈啪作响,茵茵一无所觉,全然沉浸镜子里自己的行礼动作上,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兰香端了盆热水过来要给茵茵擦身,她撩起毡帘,便看见只着单薄中衣的那小人儿站在铜镜前,重复地做着同一个动作,拜下去,又站起身,再拜下去,双膝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叩头…… 兰香悄悄退了出去,心道小主子为了暖寒会这般用功学礼,那为暖寒会准备的衣裳也该送来了。 次日,服侍茵茵用完早饭,她便去了府里的绣房,寻那管事妈妈,问给六小姐的衣裳怎么还没做好。 管事妈妈命何绣娘出来应对,何绣娘撂下一句:“这才几日,又是给小姐做衣裳,怠慢不得,裁剪和绣花哪样不要最好的?自然做得慢了,过几日做好了自会送去,”说罢便转身要回绣房,兰香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 “你别哄我,这么多人手做不好一件衣裳?我们小姐两日后便要穿的,没做好到时耽误了小姐跟太太去暖寒会,看不揭了你的皮!” 何绣娘不以为然,她心知若玉菁小姐因一件衣裳去不了暖寒会,太太兴许动怒,这新来的六小姐不能去,太太不定会管,府里那许多事,也不见太太管过一件,她一个外室养的,哪来的面子? 于是她也不同兰香多说,甩开兰香的手,转身又要掀帘进去。兰香气急,奔了两步上前,死死拽住她的胳膊,“你赶紧把给我们小姐的衣裳赶制出来,实在不成便先用给另几位小姐的改一改用着——”何妈妈被抓得胳膊疼,哎呦一声,“做什么做什么?你抓着我也没用,抓着我我就能给你变出一件衣裳来?” “我不管,横竖两日后我们小姐的衣裳必须得做好!”兰香怒目瞪着她,颇有点威胁的意味。 “兰香,你这就逼人太甚了,我又没有六双手十条腿的,才七八日功夫,又是裁剪又是绣花儿,怎么做得出几身衣裳!难不成叫我日夜赶工,便是日夜赶工也完不成,我手头又不是只有六小姐一个人的活儿,还有老太太太太,邱姨娘和其他几位小姐公子要伺候呢,加上丫鬟们的冬衣,哪里忙得过来,大家都是给主子当差的,互相体谅罢!” 这里正说着,那头陆玉芙身边的小丫鬟春莺过来了,那是个俏皮的,说话声跟黄鹂鸟一样好听,见了何绣娘便道:“妈妈,我们小姐叫我来问问,怎么她半个月前做的衣裳还没送来?” 何绣娘连声应:“快了快了,就差袖子上的滚边了,明儿就能送去。” 春莺嗯了声,“明儿可一定要送来,别改了给人家做衣裳了,不然我们小姐要生气的。” “这我们怎么敢呢!” 春莺瞅了兰香一眼,转身满意地离开了。 其实春莺不是奉了陆玉芙的命来问的,而是听玉菡身边的小丫鬟说绣房要把给她家小姐的衣裳改了尺寸,先给六小姐,她这才赶了来问询。 她一走,兰香便道:“五小姐与我们小姐身量相当,把她的衣裳先拿来改一改,六小姐的衣裳急着用,回头我们小姐亲自去向五小姐赔罪。” “急用?谁不急用啊!五小姐的衣裳就不急用了?兰香姑娘,你这是叫我们难做了。” 这里正说着,又有一绣娘打帘出来,手上捧了三四身新做的袄子裙子,一看那用料绣花便知道是给四小姐的,三小姐的衣裳素净,不比四小姐讲究。 兰香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那衣裳道:“怎么四小姐的衣裳你们就做得又快又好,我们小姐的就得三催四请的?” 捧衣裳出来的绣娘笑道:“兰香姑娘,这就得怪你跟错了主子,你若跟了四小姐,哪用得着跑这一趟?大家都是奴才,你知道我们也是看上头脸色吃饭,谁也别为难谁,”何绣娘附和了声:“就是!”说着便甩了她的手,帘子一挑进屋去了。 兰香气得直喘粗气,但又奈何不得她们,眼睁睁望着何妈妈消失在门帘后,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去。 她心中郁愤难平,想到当初自己伺候二爷时确实没受过这气,二爷的衣裳,便是没急要,也几日功夫就送过来了,不需人去催的,那时把衣裳不当衣裳,多少绫罗绸缎往衣柜里一塞了事,来年看着旧了便赏人,不像现今这位,连一身自个儿的衣裳都没有。 眼前忽闪过昨儿茵茵对着铜镜练习稽首礼的情形,兰香心中五味杂陈,又想到三小姐四小姐五小姐养尊处优,自家小姐没有靠山,又单纯天真什么也不懂,以为凭着几分勤勉努力便能够得上她们,学个礼数还拿本子记,生怕错漏了什么,身子也不好,一个月信疼了几日,如此仍爬起来练习,做足了功夫,最后却败给了一件合身的衣裳,还是不能去暖寒会,真真是可怜! 她不忍心,摸了摸自己挂在腰侧的粉蓝色如意云纹荷包,里头有她攒的几两碎银子,一咬牙,她又转身回了绣房。 第20章 衣裳(三) 重新把何绣娘叫了出来,这回兰香陪着笑脸,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知趣地把银子奉上。 何绣娘的态度才终于缓和,她推开兰香的银子,道:“兰香啊,就剩两日功夫,你便给我一座金山我也做不出一件衣裳来,这些银子你拿回去罢!”说完看了眼左右,见无人往来,这才又附耳向兰香道:“不是我要跟六小姐过不去,是有人跟六小姐过不去,我们只能奉命行事,”说罢将昨日见玉菡的事儿向她说了。 兰香倒吸一口凉气,心知这位四小姐是存心不给人留活路了。 先是把爱护茵茵的刘大娘调去外院,再又截了茵茵的新衣,往后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如此,她不能不禀报给自家小姐,叫她好生防范。 那边厢,绿屏去支领本月的银丝炭也碰了钉子,管事刘世明家只给了她半个月的,说府里的炭已不够用了,还得等采买上来,另外剩下的都是些黑炭,她若不嫌弃,可以拿去用。 绿屏自然不肯要,气呼呼地回来了。 她不像兰香那般,既被调来伺候六小姐便把六小姐当主子,忠心不二,只盼着小姐好了自己也能跟着起来;也不像绿翘绿蕉两个没一点儿野心,有一日是一日,得过且过等年纪到了便放出去过平常日子。 她是个心高气傲又心思活络的,想着跟了茵茵这样的主子,连底下奴才都欺负,恐怕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 于是把半个月的炭领回来扔在灶房后,她便坐在一边生闷气,该她缝补的她不去缝补,只是长吁短叹,拉着绿翘和绿蕉两个,诉说自己此番去领炭受了多少委屈和冷眼,她又是如何据理力争,最后被人不待见,受尽欺凌,千难万难地才领了一半的银丝炭回来。 兰香正好从外回来,事情没办成,正忧心忡忡,又百般踌躇着不知如何将此事禀告茵茵,便在廊下踱步,正好听见灶房里几个人嘀嘀咕咕,听见几句不好听的,她疑心,便走到窗前去细听。 只见绿屏坐在小圆凳上,绿翘和绿蕉围着她蹲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 “这才过来七八日,除了饭食没短,什么不是短了,昨儿咱们六小姐又穿回她那身掉颜色的旧棉袄了,可见给六小姐做的冬衣还没送来,今儿我去要银丝炭,人家又是只给一半,另一半叫我用黑炭先填补着,还有教小姐礼仪的庄嬷嬷,也几日没来了,怕不是连夫人也厌弃了她,你瞧着罢,过些时候咱们院里每日吃的果蔬也得缺斤少两,咱们几个出去,也得被别个院里的排挤,我就是没门路,要不早走了,绿蕉,我听说你姑姑在二门上当差,那就是姨娘的人了?” “我娘跟我姑姑不对付,早年吵过几回,后头就不大来往了,”绿蕉双手捧着脸天真道:“我觉着你虑得太过,哪里就连饭也吃不上了呢?好歹是小姐。” “邱姨娘当家,老太太和夫人都不管事,你以为呢?”绿屏连连摇头,摸了摸自己的柳叶耳坠,长长叹道:“这儿不是个久待的地方,我是一定要走的。” 绿翘和绿蕉听她这样说,也跟着叹起了气。 气才叹了一半,便见兰香摔帘进来,指着绿屏,“要走赶紧走,谁还拦着你不成!” 几个人唬了一大跳,都慌忙起身站成一排,垂目颔首,等着兰香的训斥。 兰香两步走到绿屏面前,对着她的发顶直喷道:“你最是跳得高,要走你赶紧走,拉扯另外两个好的做什么?说小姐又穿上了旧衣裳,这事儿我还得问你,怎么你晾衣裳能把干衣裳晾成湿的,让小姐连干衣裳也没的换洗?幸而小姐仁厚,不追究你,若告诉姨娘,我看不叫人伢子过来把你卖了。叫你去领个银丝炭,你倒好,领了一半回来,自个儿办事不力还怨在小姐身上,那人人院子里都有几桩难处,叫你们来就是料理事情的,料理不了便怪主子,谁经得你伺候?” 绿屏低着头,不服气地白了一眼。 骂完绿屏,兰香又移步至另外两人跟前,来回踱了几步,“你们两个,要不要跟着绿屏去谋前程啊?” 两个绿本就没存异心,眼下更是连忙摇头表态,“我们都是六小姐的人,绝不背弃主子。” 兰香冷哼一声,重又走回绿屏面前,不言不语,只冷冷盯着她。 绿屏终于服软,“真挚”地望着兰香道:“兰香姐姐,我方才糊涂了,那些话胡乱说的,我知道错了。” “算你识相!”兰香冷哼一声,“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你们被分派在这儿伺候六小姐,就本本分分干活儿,想着攀高枝?也不拿水照照自己,够不够得上!” “我们再不敢了,兰香姐姐,”绿翘说。 另外两个默了会儿,才跟着回道:“我再不胡言乱语了!” “兰香姐姐放心,我们会忠心伺候六小姐。” 如此兰香的气才顺了,她最后撂下一句警告:“做你们的活儿去吧,少聚在一处说东道西,下回再叫我看见,我可不如小姐那样好性儿,”说罢回身,帘子一摔走了出去。 然骂归骂,兰香心里其实没底,她知道绿屏说得没错,确实因六小姐没靠山,这院子里的事才件件难办。 她去领衣裳没领着是实情,绿屏去领银丝炭只领了一半也是实情,这还只是个开头,往后怕更艰难,还有刘大娘被调去外院的事,四小姐针对秋爽斋等,她都不敢告诉茵茵,怕她小小年纪发觉家里人都在排揎她,会承受不住。 就这样忧心忡忡地进了茵茵的卧房…… 第21章 驭人 茵茵此时正坐在镜台前温书,她除了跟着庄嬷嬷学习礼仪之外,自个儿也在看书,听见脚步声,她便知道是兰香回来了,她抬起头,“兰香姐姐,衣裳做好了么?”却看见兰香双手空空,不好意思似的赖在榉木衣柜旁,不敢近前。 茵茵阖上书,“姐姐,怎么了?” 兰香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而后缓缓走上前来,茵茵也从官帽椅上起身,等着她的下文,她却只是问:“小姐身上可好些了?肚子还疼么?” 茵茵说不疼,“干净了,待会儿换下月事带便不必再换上了,戴着那个行动不便。” 兰香颔首,垂首立在茵茵面前,不好开口,也不离开。 茵茵微笑道:“姐姐可是有什么难处,但说无妨。” “小姐,奴婢若有法子,这些小事也不会禀给小姐叫您操心,实在是……”兰香爱怜地看着茵茵,这便将自己和绿屏去支领东西碰壁,绿屏有离开的心思及四小姐故意刁难的事儿说了,说完后咽了口唾沫,看看茵茵的脸色,见她呆呆的,心想小姐到底年纪小,遇到这样的事恐怕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料理了。 茵茵不言语,她自认自己一直与人为善,不给人添麻烦,不知为何总是招致她们的排挤,甚至她连那位四姐姐也只是远远见过,连话也没说过一句,她却不许何妈妈给她做衣裳。 “兰香姐姐,我并没有得罪四姐姐,她为什么这样对我?”茵茵问。 “四小姐她……”兰香压低了声,“她多少有些跋扈,小姐您什么也没错,是奴婢办事不力,没把衣裳领回来。” 茵茵摇头,“我知道不是你的错,”她只是心实,并不是傻子,她们之所以敢怠慢她,全是因她没有靠山,眼下这些恶心琐事若不能在初期杜绝,往后她们更会变本加厉,就像她在厨下打杂时,因着性子软,受的欺负也是一日比一日多,如今连下人都起了异心,她更不能坐视不理了。 “兰香姐姐,你也不要怪绿屏,她之所以想离开,也是因伺候我没前途还受人刁难,”茵茵垂下眼眸,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着,像个孱弱可怜的小兽。 而后她在官帽椅上重新坐下来,一手撑着脑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静静思索。 兰香知道茵茵是在想事儿,她也不打搅,就在原处静立着,等茵茵的下文。 香案上,一对儿青铜洒金博香炉上烟雾缭绕,从窗牗透进来的一丝风,把那白烟吹散了。 茵茵撑着脑袋,思忖良久,“兰香姐姐,你以为应当如何呢?” “奴婢以为,绿屏生了异心,不能再用,应当寻个错儿把她撵出去,否则她迟早闹出事来,”兰香道。 茵茵略略颔首,“姐姐说得对,只是把她撵出去,再填一个进来,来的人便一定像姐姐一样对我忠心耿耿死心塌地么?” “这……”兰香望向面上一派天真的小主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其实谁都知道,除非茵茵能自己挑人,不然邱姨娘塞进来的肯定都不是善茬儿,拜高踩低、吃里扒外、好吃懒做、搬弄是非、愚昧无能,总沾着那么几样。 “我那月事带是你叫绿屏绣的,衣裳也是叫她改的,昨儿我看她和绿翘在耳房里打络子,那手真巧,做活儿又快又好,我看她打完络子又编了个蚂蚱,很好看,我想着,她若用心做事,其实不赖的。” “小姐真细心,绿屏原就是老太太屋里做针线的,要论针线活儿,府里真没几个能比得上她,只是上月不知犯了什么事,触怒了老太太,于是叫她老子娘来领了去,她老爹在府里马厩给马儿喂草料的,瞎了只眼睛,她娘呢,又在外院干点儿碎催,都是顶顶可怜的人儿,好容易培养个女儿进来伺候老太太,全家都指望她的月例贴补家用,听说女儿犯了事,便哭求老太太开恩,好歹留她在门内伺候,老太太看他们可怜,便把她交给了邱姨娘,让她去分派,正好小姐您上来了,就把她拨到您院里了。” 茵茵连连颔首,“兰香姐姐,你知道得真多。” “这事儿闹得不小,奴婢在二门内伺候了几年,有几个姐妹,她们告诉奴婢的。” 茵茵心内有了计较,她道:“姐姐,原先我在扬州的小院子里,统共只有二十五个奴婢,都由我娘辖制,我从未管过人,因而也不知道怎样管人,但我前几日正好看了前朝帝师所作的《驭人术》,书中有云,’奸不绝,唯驭少害也,奸不止,唯驭可制也……’这世上没有完人,要紧的是你如何用他,驭他,有人忠心,便用他的忠心,有人有谋,便用他的智谋,还有什么也不会只是说话好听的,那也用他能说会道这一项,如今绿屏擅针线,那便用她的针线活儿,如此方是正理,至于她的忠心,我想着,我若能给她足够的好处,她自然对我忠心,这就是我要做的事了。” 兰香从未听过这番见解,怔怔望着茵茵,没想到茵茵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地,她原先在二爷手下伺候,从来把不好用的丫鬟撵了去就是,因着二爷院子里人多,这一套搬到秋爽斋来却是不能,所谓因地制宜,因人制宜,茵茵懂得竟比二爷还多! 她忖了片刻,复向上道:“小姐果然是读过书的,懂得的道理比奴婢多,奴婢没读过书,想事情便也只想到浅的那一层。” 突然被夸赞,茵茵不由羞红了脸,其实她什么也不懂,只是看书上这样说,她便学着做罢了,心里并没有底。 “我哪里懂得这些,就是胡诌罢了,不过这件事得慢慢来,眼下最要紧是我去暖寒会没有得体的衣裳,现做又来不及,我方才想过了,只能去借!” 第22章 借衣(一) “奴婢也是这样想的,”兰香说着,发觉香案上那对博香炉不冒烟了,她便走到黄花梨刻花鸟镜台前,蹲身拉开最底下的抽屉,从里拿出一雕花铜盒,一面道:“五小姐与小姐身形相近,奴婢想着便去向五小姐借,借了来叫绿屏连夜改一改,两日总够了,后日小姐便可穿上新衣去侯府的暖寒会。” “五姐姐会愿意借我么?”茵茵殷切望向兰香。 兰香微顿,叹了声,走到那香炉前,把雕花镂空盖子揭开,用香匙一勺一勺地舀了香灰进去,道:“五小姐同四小姐交好。” 这句话足以表明了,茵茵的目光暗淡下去,低头默然,而后道:“那只好去向邱姨娘借衣裳了,她若不借,便去向夫人借。” “去向姨娘借?” 茵茵颔首,站起身,就地踱起了步子,“我想……姨娘再不待见我,面子总是顾的。” 兰香略一顿,明白过来茵茵的用意,“小姐说的是!”说罢立刻盖回了香炉盖子,放下香灰盒,去衣柜里寻衣裳了。 她边翻找边喜兴地道:“小姐不仅要向姨娘借,还要穿那身猪血似的棉衣去借!” “猪血似的?”茵茵不禁扑哧一笑,“哪里有猪血似的,那是暗红色。” “哈哈哈,总之是那身破烂衣裳就对了。” “我瞧着倒也不破。” 说话间,兰香已把暗红色撒花长棉衣寻着了,茵茵上前接过,自去屏风后更换。 换好了出来,茵茵又走到铜镜前,把自个儿头上的绞丝银簪子和鎏金点翠小金鱼簪子都取下,换上一根短簪簪着,便又好像是当初厨房里打杂的那个小丫鬟了。 不过茵茵发觉镜子里的自己两颊微鼓,比原先更白胖些了。 兰香却觉这样还不够,走上前来,轻轻抓过茵茵的衣领子看那密缝的针脚,道:“原先这块儿叫扯得棉絮都飞出来了,后头命绿屏缝好,她就给缝得这样密实,扯都不好扯开了,奴婢拿剪子来。” 茵茵吓得赶紧护住胸口,“怎么,姐姐还要剪开么?不必了罢?” “要的,愈是凄楚可怜愈好,”兰香一本正经说着,从螺钿柜里翻找出把银剪子,上前诱哄道:“小姐别怕,只剪开一点儿。” “不必不必,”茵茵回身躲避,兰香追上去,“要剪开的。” “真的不必。” “小姐听话。” …… 最后,那领口处才缝上不久的黑线被剪开了一半,使得里头的棉絮不至掉出来,但又依稀可见衣领处扯烂的痕迹。 茵茵理了理衣裳,望着镜子里自己领口的残缺处,默默良久。 她从不是个弄虚作假装可怜的人,如今为了生存,也不得不行此下策了。 “好了,走罢!” …… 漪澜院并不像陆夫人的小院那样雅致,春天桃花冬天梅花的,她这院子里只有几株梧桐树,阶下两只铜鹿,因邱姨娘是管事的,常有丫鬟婆子进出,中间的天井分外宽阔,冬天大家都在耳房里等传话,若是夏日,便都站在庭院中,那时喇叭似的紫红色的梧桐花便会落满肩头。 眼下院子里正是人来人往,因到了年关府里事情更多更杂。 有庄子上的管事陆续来府里交租,几个庄头颇用心地预备了给老太太贺寿的礼,请邱姨娘过目,外加几个商铺的账本、年下这府那府里喜事不断,单单各处该送什么礼便是一门大学问,因此邱姨娘这几日都在清点单子,调派人手,忙得不可开交。 到晌午人有些困乏了,便命盛妈妈代为料理,她自去房里歇息。 凳子还没坐热,便听见禀报说六小姐求见,她没当回事,命费妈妈下去应付,没一会儿费妈妈回来,说茵茵非见她不可。 邱姨娘那时正坐在镜台前打哈欠,身后丫鬟在为她卸簪环,她十分不耐,“什么事非得见了我才说。” “听说是给她做的冬衣还没送到,她没衣裳穿了,”费妈妈对插着双手立在门口。 “不是给了她两身菡儿的衣裳么,怎么她穿不得?” “老奴问过了,六小姐说那衣裳尺寸与她相差太大,改也改不好,恐怕还得借五小姐的衣裳来穿。” “那就叫她找芙姐儿去,来我这里做什么?” 钗环已卸干净了,邱姨娘起身,立即有奴婢捧了寝衣来,她转到美人屏风后头去换衣裳,再不言语。 费妈妈会意,自去禀报茵茵了…… 邱姨娘每日午后都得歇息小半个时辰,雷打不动的,今儿她歇息好了,也换好衣裳理了妆,却仍未出去理事,而是命人送点心进来,她坐在如意小桌前逗猫儿。 小食送上来,一碟蟹黄包、一碟松瓤卷、梅花糕和赤豆酒酿,邱姨娘一面自己吃一面喂猫。 盛妈妈掀帘进来,禀道:“今年给太医院三位太医的炭敬已备好了,还同往年一样,听说那位谢太医几日前家中丧母,姨娘看可要表示表示?” “谢太医?哦,我记起来了,你再按往年的规格发一份帛金就是了,”说完邱姨娘忽想到什么,坐直身子,叫住她:“等会儿,宫里派的恩赏命人去领了么?” “已派人去了。” 邱姨娘略略颔首,夹了个蟹黄包入口,盛妈妈自去了。 紧接着,又有费妈妈进来禀报说:“六小姐还没走呢,姨娘可要见见?” 邱姨娘口里的包子还没下咽,似乎不悦,瞅了眼身旁伺候的大丫鬟如芸,如芸会意,立即将帕子展开来送到邱姨娘口边,邱姨娘吐了,另一边丫鬟递上茶来,她接过漱了口,手挡着吐在痰盂里,而后像没看见费妈妈似的,继续尝另一碟松瓤卷,她缓缓地吃了半个,还饶有兴致地点评道:“今儿的包子皮太老了,松瓤卷倒不错,把那碟包子给猫儿吃了罢!” 费妈妈见如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又回身出了门…… 第23章 借衣(二) 平日里来漪澜院回事的妈妈们都在正厅或门外等候,因近来人多,且外头风又大,两边耳房都空出来专门让妈妈们暂歇。 耳房里火盆烧得很旺,暖意融融,屋里只有几张椅子,坐了几个资历老的妈妈,大家伙儿都聚在一处烤火谈天,唧唧呱呱,像五百只鸭子在叫。 茵茵和兰香已在房里等了近一个时辰了,因好歹是个小姐,茵茵是有座的,几个才进门不知内情的婆子看见她,都纳闷这小奴婢的身份,还是旁人告诉她们这是府里新进的六小姐。 小姐穿得像个奴婢,甚至比三等奴婢还不如。 从一个时辰前到现在,人一拨一拨地来,又一拨一拨地走,唯独她还坐在这儿,这来来去去的人就没有不议论茵茵的。 茵茵纵是在厨下历练过半年,闲言碎语没少听,这会儿也不好意思了。 她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实在窘迫时便低着头抿茶,茶水续了一杯又一杯,喝多了茶水又忍不住去厕轩,来回两趟,终于等到费妈妈过来。 方才还叽叽喳喳说事的众人立刻噤了声,耳房里鸦雀无声,她们假装不在意,其实都竖起耳朵听费妈妈说话。 “六小姐,姨娘午睡醒了,可又有两件大事赶着来非叫姨娘料理不可,只怕今儿下午姨娘都没空见您,您看……” 听这样说,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互使眼色。 茵茵也终于放下茶盏,站起身道:“那我晚上再来,”说罢也不及费妈妈应声,便领了兰香往门口去。 丫鬟婆子们自发让出一条道,茵茵害羞,半低着头不敢看人,但如芒在背,她知道屋里人都在瞧她。 待她一走,耳房里立即热闹起来。 “诶,那就是六小姐啊,今儿头回见,生得真好,尤其穿着这身破衣裳,谁见了不说可怜,不过听说已派了屋子了,怎么还穿得这样寒酸,比二门外的还不如呢?” “还用说嘛,外头接回来的,谁还真当小姐一样待啊,做做样子罢了。” “说的是,她都在这儿坐了一个时辰了,姨娘也不愿见她。” “方才费妈妈便说了姨娘事忙,叫她先回去,她不肯走,自己非要在这儿等着,脸皮也是够厚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不一会儿便把秋爽斋的事儿扒了个底朝天,什么绿屏去领银丝炭只得了半个月的;四小姐与她不对付,把给她绣衣裳的绣娘骂了个狗血淋头;绣房的裁缝绣娘们怠慢她,她连换洗衣裳也没有,如今还穿着旧的。 其中也有不服邱姨娘的几个妈妈,见缝插针,“姨娘平日看着公正,其实有私心,这孩子原先是被调去厨下做丫鬟的,后头太太知道了给提上来了,说起来还是太太仁厚,大家出身,到底不一样。” “夫人只是不理事,若是理事,哪还有姨娘站脚的地儿,前儿赵瑞家的因病故了,姨娘一点儿东西没赏,赵瑞家的原先在姨娘跟前办差,多体面,不过犯了个小错儿,就这样苛待,连死了也不给他脸面,这样行事,往后谁还敢跟着她!” …… 不多时这些话便传到邱姨娘耳朵里,把她气得砸了个官窑甜白瓷小碗,“她们说我苛待她?笑话,我何时苛待了她,冬衣不也叫人做了么,不过才几日尚未裁出来,裁缝也不是只给她一个做衣裳,来这儿现什么眼。” “主子,六小姐说您现在不得空见她,她晚些时候还来呢!” 邱姨娘冷笑一声,心道这小妮子就是故意来做样子,下她面子的,于是吩咐费妈妈:“待会儿她再来,你亲自送她回去,不许她踏进我院子半步!” …… 才刚酉时,天色便已昏沉,风一阵紧似一阵,把远处竹林都压得倒向一边,茵茵和兰香在风中寸步难行。 为了装可怜,茵茵出门时没披披风,眼下湿冷的风直灌进她单薄的夹袄里,侵肌裂骨。 “小姐,您待会儿还去么?”兰香说一句话,便灌一口冷风。 茵茵紧搂身上的袄子,哆嗦道:“去,不能不去,今儿晚上还不见我,便明儿再去,我日日去,她总不好不见的,若实在不愿见,那……那咱们就去求夫人。” 兰香冻得牙齿直打颤,“可……可真苦了小姐了,这身袄子太薄,挡不住风。” 茵茵说不冷,说完却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二人艰难地回到秋爽斋,回到卧房挤在火盆前取暖,一直到晚饭时分,吃罢晚饭就又去了,这回连院门也没进便被小丫鬟拦下,“六小姐,我们姨娘睡下了,您明儿再来罢!” 睁着眼睛说瞎话,茵茵分明看见院子里灯火通明,她于是立在门口不走,请那丫鬟再去通报,然而人家存心赶客,茵茵也奈何不得,又是无功而返。 到第二日她仍然过去,仍然没进院门便叫小丫鬟拦下了,这回费妈妈陪着笑脸迎出来,说姨娘不得空,派她来亲自送茵茵回秋爽斋。 人家几次三番下逐客令,一个姑娘家但凡还有点脸皮,就该知趣地自己回去,往后再不登门。 茵茵也是要脸的人,在院门口当着两个小丫鬟的面接连被拒,脸上也挂不住,可想想自己的处境,便又强打起精神,向费妈妈道:“妈妈您不必忙,姨娘有旁的事我就在这儿等,什么时候事情料理完了我什么时候进去。” “可今儿怕是……”费妈妈故作难色,觑了觑茵茵。 “那我也等,若实在等不着,我也只好去求太太,若太太也事忙,我便去见老太太,妈妈,前几日我才去向老太太请安,老太太便责怪我穿得不得体,我若再去,老太太定要过问的。” 费妈妈知道轻重,赔笑道:“太太和老太太一个不问事,一个病着,小姐还是不要去打搅的好。” 茵茵不言,只立在原地定定瞧着她…… 周围人来人往,费妈妈的笑渐渐僵硬,像面具一样戴在脸上,最后她咽了口唾沫,请茵茵在此处稍待,她进去回邱姨娘了。 茵茵和兰香对看一眼,都稍稍放下心来。 第24章 借衣(三) 不一会儿,便来人领茵茵进门。 今儿院子里仍有许多丫鬟婆子来回事,有几个站在廊上说话的看见了茵茵,茵茵不好意思,垂下眼睛不看她们,跟着来人快步入内。 邱姨娘此时在梢间的软塌上歪着,一着青色福纹长袍的老妈妈立在一旁,正回说修葺园子的相关事宜,余光见茵茵进来,立刻不说话了。 邱姨娘看也没看茵茵,“来了?”接着自有奴婢上来伺候茶水。 邱姨娘命那仆妇继续说,待听完内情,命丫鬟带她下去再领五十两银子。 回事的人下去了,屋里无人说话,突然静下来,邱姨娘捧起热茶抿了口,才对茵茵道:“你瞧,我这儿一刻不得闲,昨儿没见你是因杂事缠身,我一忙就把你给忘了,叫你在外头等了许久罢?” “姨娘事忙我还来叨扰,等一等不碍的,”茵茵道。 邱姨娘见她识趣,微微笑了,上下打量她几眼,“诶?你还穿着初来时那身衣裳,前儿不是给你送了两身,怎么不穿那个?”不及茵茵回答便又自言自语起来,“我知道,定是你身份还没转过来,没习惯当小姐,衣饰也还同原先那样随意,不过从今开始你要留心起来,什么身份便穿什么衣裳,下回再穿成这样,我可不许你进我院子,我院里人多眼杂,倘或有几个搬弄是非,不安好心的,说我苛待你,那我就洗不清了!” 三言两语把责任都推给茵茵,好像衣着寒酸是茵茵自个儿作的。 茵茵不想争辩,准备说衣裳的事儿,立刻邱姨娘又道:“你去秋爽斋那日,我便命人来给你量体裁衣,方才又命人去问了,怎么衣裳还没给你送去么?” 茵茵道:“等了十来日了,还没有送来。” 邱姨娘脸色微变,瞅了眼费妈妈,立即费妈妈下去过问了。 接着,邱姨娘便把茵茵晾在一边,继续传外头的婆子们进来问话。 茵茵在旁听着,发现进来回事的妈妈们口齿伶俐,邱姨娘说话办事也很是利落,她不需参照什么,仿佛什么都记在心里,三言两语便把事儿料理清楚了。 譬如有个妈妈领了在园子里栽海棠花的差事,邱姨娘命拨四十两,叫领了对牌去,那婆子还不肯走,这般那般地找出许多事由来,便是为了多要几两银子,邱姨娘一概挡了回去,道:“你打量我不知道市价?前几年的账目上就只给了三十五两,这我记得清楚,今年我已另多派了五两,你禀的那些小事难道还不能涵盖过去?” 那婆子无话可说,方悻悻去了。 茵茵不禁在心里感叹,邱姨娘这个家不是白当的,果然有两把刷子。 两刻钟后,费妈妈回来了,附耳向邱姨娘说了几句,邱姨娘这才又看向茵茵,“衣裳确实还没做出来,你先将就着,做衣裳不比别的,急也急不来。” “本也不急的,可我明儿便要跟随太太去暖寒会,若没有好衣裳便只能穿身上这衣裳去了,所以姨娘您看,能否先借给我五妹妹的衣裳,五妹妹只比我大半岁,身形相当,她的衣裳我穿得,若有不合身的,我拿回去改好了也不消多少时候,明儿正好能穿上。” “原给你的那两身呢?那两身太大太长了,改也改不好,我穿了去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还说我来着。” 邱姨娘眉心微蹙,心想这几日老太太卧病,免了众人的请安,怎么她过去了,她以为是茵茵想讨好老太太,可她清楚老太太的性子,那是个油盐不进的,想到茵茵被老太太甩脸子的模样,她唇角浮起一点笑意,但很快压下去了。 茵茵丝毫不察,继续道:“姨娘,那我的衣裳……” “你说你想借你五姐姐的衣裳,怎么不自个儿去借?” “我……我与五姐姐不熟,不敢贸然前去。” “怎么你还没去拜见过你几个姐姐么?”邱姨娘故作惊讶,其实她早知道茵茵去新桐斋、红豆馆吃闭门羹的事儿了。 茵茵想起那日的窘况,脸上红得滴血,无可言答,只能低下脑袋默默盯着自己脚尖。 邱姨娘抓住了茵茵的软肋,便迫不及待敲打,她故作语重心长道:“你虽年小,却也不能总想着让兄弟姐妹来担待你。若懂事,就该自个儿去探望探望她们,说说话,或送个什么礼物,如此方显出你的诚心,他们也才好来照拂你,怎么你还想端着架子,让姐妹们先来同你问好,你才纡尊降贵去就她们不成?” 这番责备份量不轻,屋里几个丫鬟听了吓得都不敢抬头,落针可闻,只偶然听见檐下的滴水声,嘀嗒——嘀嗒——良久良久才滴下一滴来,叫人等得心发慌。 茵茵心中的委屈几乎满溢,她连合身的衣裳都没的穿,哪还有礼物送人,况且她并不是没去探望过几个姐姐,只是她们连门也没让她进。 于是她也不甘示弱,回望向邱姨娘,“姨娘教训的是,都是茵茵不懂礼数,不过姨娘今儿既教训茵茵,想必心里很为茵茵着想,不然您把几位姐姐和二哥哥叫来,我就在这儿向几位哥哥姐姐赔礼道歉,请姨娘亲自见证。” 邱姨娘端茶盏的手一抖,没想到说来说去把自己套进去了,她道:“老太太和太太自会领你去认人,我怎好越俎代庖,”说着揭开杯盖,抿了口已冷却的茶水,察觉不对,又放下了。 她用帕子掖了掖唇角,“罢,我事忙,也管不得你们这许多,如芸,命人去向芙姐儿要身好衣裳来,就说送给茵姐儿的,回头再给她补上。” 如芸应是,撩帘走了出去。 邱姨娘虽看不上茵茵,但既然几次三番求到她面前,还故意穿着那身破棉袄,可见有备而来,她不愿落人口实,只想赶紧打发她了事。 “咳咳……”邱姨娘又清了清嗓子,意思是她可以退下了,茵茵却仿佛看不懂眼色,仍好端端坐在那里。 邱姨娘心道这人究竟是明白还是愚蠢?才刚要赶客,还不及出口,便见茵茵起身请求道:“姨娘,我可以坐在这儿看您理事么,我觉着您真威风!” 小孩子说话,没头没脑的惹人发笑。 邱姨娘一面暗笑茵茵没见过世面,一面又被这句奉承挠得心痒,淡淡一句:“是么?”终于没再赶人。 茵茵便也老老实实坐在一旁看她理事。 两盏茶的功夫,如芸端了衣裳进来,呈送给茵茵,茵茵悬了几日的心终于放下,接了衣裳预备起身告辞。 兰香轻拉了拉她的胳膊,她会意,把那身柿子红折枝梅花长袄拎起来看…… 果然裙摆处一个铜钱大的口子,这口子边缘齐齐整整,想是用剪刀故意剪破的。 于是茵茵命如芸把这衣裳呈上去给邱姨娘,邱姨娘见了,也只道:“想是放在柜子里久了,叫老鼠咬的,”说罢便斥如芸,“办事愈发不上心了,衣裳拿回来也不知查看查看,回去换一身来。” 如芸小心翼翼端过托盘,领命自去了。 第二次送过来的是一身素绒绣花短袄配香色撒花马面裙,外加一件蜜合色镶白狐毛的披风,茵茵细细检视了两遍,确定完好无损,这才向邱姨娘告辞,退下了。 来时光顾着担忧,方才又光顾着应对邱姨娘,这时候走出来被冷风一吹,人突然醒了似的,有了五感,茵茵这时才感到身子冻僵了,她打了个冷颤,对兰香道:“兰香,这棉衣真不能穿了,冻死我了!”口吻颇有些撒娇的意思。 兰香心里也跟着高兴,“现在好了,小姐有新衣裳穿了,我看这棉衣毛绒绒挺暖和的,小姐回去就换上!” 茵茵果然回去就换了新衣,这身素绒短袄和香色马面裙搭配十分素雅,也合身,唯有领子略低,袖子长了约莫小半寸,她在铜镜前转了几转,瞧了又瞧,愈瞧愈顺眼,觉着这点小瑕疵不必改了。 兰香却执意让茵茵脱下,她收好挽在臂弯里,掸了两掸,道:“小姐觉着好,奴婢却看着别扭,那宴会上的夫人小姐们是见惯了好东西的,小姐穿的衣裳不合身她们一眼便看得出来,到时背地里不定怎么笑话呢,得叫绿屏拿去改小些!” 提到绿屏,兰香又瞅了眼茵茵,茵茵知她什么心思,转到屏风后把衣裳换下,一面道:“看她把这衣裳改得好不好,若改得不好,后头的事我自有计较,若改得好,暖寒会回来我也有话同她交代。” 兰香应是,她是个有主意的,往常看茵茵年幼,怕她不懂,便常给茵茵出主意,但自从听了茵茵那番驭人的话后,便知道自己跟的小主子看似天真,其实心里也有成算,于是不再自作主张替她拿主意了。 那边厢,绿屏接到给茵茵改衣裳的活计,当即便量了尺寸,划好要改的地方,而后坐在窗下,穿针引线缝补起来。 她上回议论主子被抓包后,这两日都过得战战兢兢,生怕茵茵处置她,尤其听说今日茵茵去了邱姨娘处,以为茵茵去告状,更是茶饭不思,坐立难安。 等来等去没想到什么事也没有,反而兰香拿了衣裳来叫她改,脸色也如往常一样,如此便是放过她了,她心下稍安,也不好意思再推活儿。 第25章 家书(一) 却说陆润生两个多月前的书信不知怎么在道上耽搁了,今儿才送到府里。 他一旦写信必写三份,因府里三个女人都为他争风吃醋,他稍稍薄待了哪个,回来都没好果子吃,也因是一家之主,府中几百口人全仰赖他。圣人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齐家不力,更休谈治国平天下,而齐家首要是平衡好这三人的关系,所以,哪怕他在朝堂上敢冒死谏言,都察院里也威风八面,但在这三个女人面前,他通常只能认栽。 一个是老太太,当年他爹上战场杀敌,数年未归,是他娘又当爹又当娘辛辛苦苦把他和弟弟拉扯大,所以他不能不敬他娘。 每回给老太太的信上他都报喜不报忧,说自己办案如何顺利,地方官员如何全力协助,当地风土人情如何淳朴,再问老太太身体可康健,请她老人家保重身子,自己不日便会回金陵。 另一个则是陆夫人,她名唤陶沅,家中幺女,陶家世代簪缨,祖上出过两位内阁大臣,以她的身份,当年足以入主东宫当太子妃,可她偏偏在自家祖父的寿宴上,于千百个青年才俊中相中了陆润生。 陆家老太爷那时虽是朝中新贵,颇得隆宠,然在百年世家陶家面前还是不够看,陶沅却不顾家中反对,绝食相逼,执意下嫁于他。 只是可惜,她做惯了受宠的女儿,做不了受气的儿媳妇,下嫁之后,她清高习性不改,天长日久,便与老太太不睦,陆润生夹在中间左右为难,难免怠慢了她,加上陶沅艰难产子,不久后嫡子又夭折,接连打击,令陆润生对她十分愧疚,平日写给她的信不是最长的,却是最花心思的。 信中必要附上他自个儿作的情诗,因夫人最好这一口,还要问候她院里的花儿开得如何,她心情如何,身子如何,女儿如何,近来看了什么书,总之,与夫人谈风花雪月,方能顺了她的心。 然此番家书上,除了风花雪月,陆润生还请她千万向小舅子打听浙江布政使王明厚与户部侍郎的关系,信中说此人做事摇摆不定,似是而非,令他很摸不着头脑。 他奉皇命在浙江查盐税大案,地方关系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好往深了查,怕牵扯京中势力,又不好敷衍了事,怕皇上怪罪,因此必得摸清了这些官员的老底,方能收放自如,把局势掌控在自己手中。 陆夫人读着夫君写的情诗心中冷笑,及至看到此处,更是拉下脸把信丢开了。 下首端坐的玉菁瞥了眼花梨木几上的信,不敢拿起细看,只问:“娘,怎么了?爹爹在信里说什么让您不高兴的了么?” “你爹远不如从前了,”陆夫人说着,随手拿起把银剪子,将旁逸斜出的垂丝海棠剪下来一枝。 “娘为什么这么说?” 陆夫人端详着这盆海棠,觉不顺眼,又几剪刀下去,把小半边裁了,道:“我当初嫁给你爹便是看中了他刚直不阿,敢在朝堂上公然斥责几位皇子及辅国公长子当街扰民,与圣人政见不合也能据理力争,如今却学得和他们一样,会看上头脸色行事了。” 在陆夫人眼里,陆润生作为都察院的御史,有肃清朝廷之责,就该将苏州那起子贪墨蠹虫一查到底,至于牵涉到朝中重臣,那也是他们自作自受,为了公平正义,便把朝堂翻个个儿也是应当的,如今却畏首畏尾,还要先查探人家底细,难道那布政使背后有人,他就不查了不成? 自然,夫妻间由爱慕到厌烦,通常不是源于某一件小事,而是长天日久的矛盾积累。 陆夫人心底最在意的始终是当年她和老太太闹不和,陆润生站在了老太太那边,这扎在心里的一根刺不能拔出,陆润生写多少情诗也无用。 “你父亲,起先我同你祖母意见不合时他还会向着我,后来渐渐帮亲不帮理了,我说他的理歪了,行不正了,他倒说我挑剔,揪细,不懂得和光同尘,果然人是会变的,”陆夫人看着手中这盆剪坏了的海棠,长叹一声。 “老太太要强,爹爹也不敢怎样,只好委屈了娘亲这些年,可您为了赌气把管家权给了漪澜院的,我想想也是不值,这些年我看着四妹妹气焰愈来愈盛,把我也不放在眼里,不仅她,连底下人都见风使舵,唯她马首是瞻,好像她才是太太生的。” “底下人谁敢对你不敬?”陆夫人倏地看向她。 “就是……就是……”玉菁说不上来,要真说谁对她不敬倒也没有,可她们待她与待玉菡,总是有些微的不一样。 “当初也是我糊涂,只想着同你爹怄气,如今这个家由她管了十来年,我要再接手,不是件易事,况且老太太站在她一边,你爹凡事又听老太太的……” 薛妈妈最是爱护自家主子,生怕陆夫人自责,立刻开解道:“那也不能全怪您,当初咱们小姐病了,您衣不解带地照料,对府里的事自然身分乏术,偏这时候章哥儿误吃了东西,上吐下泻,老太太错怪您,说是您苛待他,漪澜馆那个又在旁煽风点火,老爷也不站在您一边,您这才死了心,不然您怎么会撂下一摊子事不管?” 第26章 家书(二) “只怪我那时年轻,”陆夫人抬起头,悠远的目光越过窗棂,望向院中连片的白梅。 她是家中幺女,未出阁时,家中父兄长辈拿她当掌上明珠,当年的她骄傲任性比如今的玉菡更甚,可自从嫁到陆家来做了主母,生子管家,与婆母纠缠,几年时间便尝尽人情冷暖。 那时她心中忧愤,一味逃避,甚至对夫君也爱搭不理,才致青春蹉跎,最好的时光没再要个哥儿,管家权也放了出去,如今磨平了棱角,再想回头,已经晚了。 半年前她接茵茵她娘回来,便是看中她得陆润生喜爱,可以分宠,加上她还有个小儿子,若养在自己名下,她有了儿子傍身,再在陆润生面前争一争,也不是争不过邱月如,可惜…… 思及此,她惊觉自己已变成了当年最不屑的那类女子,那时一场马球会上她听说周御史要纳第十三房小妾,御史夫人还得为自己丈夫操办时,曾意气风发地同自己的小姐妹说:“往后我要嫁的郎君必要人品端正,爱我宠我,绝不能养小妾,不然便叫我爹打上门去!” 不想如今一退再退,甚至愿意把丈夫的外室接回府,还得同一个商户出身的女人争宠耍手段。 陆夫人手重重拍在椅子扶手上,叹了声“命运弄人”。 玉菁见状,忙将话题引向别处,“娘,侯府的暖寒会听说您要带新来的六妹妹过去。” 陆夫人回神,瞅了眼玉菁,“你见过她了?” “只有妹妹来见姐姐,没有姐姐去见妹妹的道理,”玉菁略略昂起了头,“她入主秋爽斋几日了,理应到各处拜见,叫我们认认人,怎么总窝在院子里不出来,我只听见府里许多有关她的闲话,真人却还没看过一眼!” “前儿不是……”陆夫人看向薛妈妈,薛妈妈低了头,嗫嚅着正要开口,又听玉菁道:“我听说她去向老太太请了安,还得了个见面礼呢!” “你对你这妹妹倒上心,她什么事你都知道,”陆夫人似笑非笑看向她。 玉菁理了理云袖,淡道:“我不过怕她也着了四妹的道,你看五妹,跟屁虫一样跟在四妹后头,唯她马首是瞻,还帮着她一起来挤兑我,我看着寒心。” 五妹陆玉芙是孙姨娘的女儿,孙姨娘原是陆夫人的陪房丫鬟,后跟了陆润生,初时倒也对陆夫人忠心,但自她不管事后,她便渐渐倒向邱姨娘一边了。 “旁人的事你不必管,做好你自个儿的事,留侯夫人前些天向我问起过你,她那嫡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也见过他多回了,应当记得罢?” “记得。” “这孩子生得很讨喜,行事也大方,暖寒会上你们再正式地见一见,到时可别一声儿不言,驳人家的面子。” “讨喜么?我觉他生得一点儿不讨喜,”玉菁不耐,转过身往旁边去了几步。 陆夫人笑着摇摇头,“你大了,有主意了,可是自个儿有看好的?” 玉菁淡淡道:“我看都不过如此。” “娘还替你留意了两个,开国侯家长子,今年二十有二,年纪比你大些,但也不碍……”说着在玫瑰椅上坐下,絮絮叨叨了一大篇,末了尤其强调:“尽量拣好门第出身的,至少那样人家讲规矩体统,别像为娘似的,脑子一热下嫁你父亲,跟一家子不讲道理的虚与委蛇数年。” 玉菁不爱听这个,嘴里虚虚应着,实则在那里走神,好容易等她母亲说完,她预备寻个由头赶紧告辞,却听她母亲转了话题:“你玉茵妹妹头回去,年纪又小,礼数也是临时抱佛脚,到时你要顾着她,必要时提点提点,别叫她在人前出丑,丢了伯爵府的脸面。” “她也去?” “自然。” …… 却说漪澜院里,邱姨娘也接到了陆润生的家书,信上先是问候了家中一些琐事,再便是关照唯一的儿子陆怀章,命邱姨娘切勿纵容,好歹劝他读书,预备明年的秋闱,末尾还提到茵茵她母亲,请她务必不要苛待他们母子,说回来一定给带苏州的土仪好生答谢她。 她通读全文,才从犄角旮旯里找到一句慰问她本人的话,她把信倒扣在如意方桌上,腕子上戴的翡翠镯与桌面碰撞出“咣”的一声响,“天杀的,只知道问无干人等,末尾还提到那没福的娘仨儿,偏偏不问我,难道我就是给他管家的?” 邱姨娘娘家乃金陵数一数二的商贾人家,她当年自带十万两嫁妆嫁给陆润生,乃属贵妾,加上生了陆家唯一的儿子,地位不低,不然管家权不会交给她一个妾室。 邱姨娘的陪嫁盛妈妈最会察言观色,立刻捧上一盏茶来,“小姐消消气,老爷这也是看重您,若是旁的人,老爷才不放心把陆府交到她们手上。” 邱姨娘接了茶,并不喝,只顿在螺钿小几上,正待说话,屋外来人通传说费妈妈和王林远家的来回事,邱姨娘心里烦躁,一挥手,命盛妈妈下去料理了,她自己在屋内扶额长叹。 盛妈妈才下去一会儿,玉菡又打帘进来了,只见她把面纱一摘,忿忿道:“娘您看,我这脸上的红疹都快好了,怎么我就不能去暖寒会了?” 邱姨娘无奈,把脸转了过去。 “娘,”玉菡把脸怼到邱姨娘眼前,“您看嘛您看嘛,都好了!” “冒冒失失的,一点儿没有大家小姐的样子,好生坐着,有话慢慢说,”邱姨娘瞥了眼下首的位置,示意她坐过去,玉菡却跟个小孩子一样,偏要和邱姨娘挤在一张榻上,身子紧挨着她,“娘,我脸上疹子真好了,您再去跟夫人说说,让我去暖寒会罢!” 邱姨娘无奈,伸手扶着她的脸端详了一阵,道:“仍有些发红,还是在房里将养着的好,前儿先生给你的几本书可看过了?” “不看,没意思,我做什么要整日看那些书啊,文绉绉的,还不如看账本呢!” 邱姨娘看着这唯一的女儿,摇头不迭,她想把玉菡像玉菁那样培养,让她当个文文静静,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偏偏这女儿随了她,不喜文墨,偏爱算账爱管人,平日行事也鲁莽,在外人面前还能装装样儿,在府里就全露馅儿了。 第27章 家书(三) “娘,我要实在不能去也就罢了,凭什么让那新来的顶我的缺啊!”玉菡把脚一跺,“您还把我的衣裳给她穿,她算什么,连我手下的奴婢也比她强些,至少她们都是清白人家出身,她呢,她娘是个伺候男——”邱姨娘眼一横,把玉菡看得心里发毛,声调不由得弱下去,“娘,我说错了么?” “她再怎么说如今名义上也是你妹妹了,这些话在我跟前说说也就罢了,在旁人面前,尤其在你爹面前,一个字也不能露!” 陈玉菡咬了咬下唇,帕子一甩,“好,我不说了,可是,娘……”她抓着邱姨娘的胳膊,殷殷望向她,“我就是想去暖寒会,您再想想办法罢!” “我能有什么办法,”邱姨娘瞧了眼她,“你要不去找你三姐姐的茬儿,能得罪重霄院那个?她能不领你去暖寒会?你呀!”邱姨娘食指指着玉菡的额上一点,“也是该受点儿教训了,芝麻大点的小事也闹得阖府皆知,还去找你三姐姐,去也罢了,好歹带着证据,什么也没有,就指着她说是她往你碗里下了香芋粉,做事这样糊涂莽撞,也不知随了谁。” 玉菡激动地站了起来,“除了她还能有谁,府里还有谁敢往我碗里下东西,只有她看我不顺眼,我知道就是她!” 邱姨娘深吸一口气,定定瞧着自己这唯一的女儿,“好生给我坐着!”玉菡只得不情不愿地重新坐下,抱着邱姨娘的胳膊撒娇道:“娘,难道我们还怕她么?您才是这府里管事的,她……她空有个嫡女的名头罢了,她娘……夫人也只是空占着位置,在自个儿院子里忙着养花浇水呢,爹爹不喜她,平日只往您这儿来,只看重您,那我凭什么就低她一等了?” 邱姨娘同玉菡解释了无数回了,每回她都有自己的道理,不认为自己比玉菁差,于是邱姨娘也懒得再解释,只问:“你一定要去暖寒会,娘也能给你想想法子,只是你告诉我,为何非要去,是要会林家那小子?” “他?”玉菡把头撇向另一边,满脸不屑,“我见他做什么,他不过一小小给事中,我是听玉芝说那日国公夫人也过去,听说她家大公子在外戍边多年,上个月才调回京,这一回来可不该说亲了么?” 邱姨娘兀自一笑,把桌上那张倒扣的信捡起来,慢悠悠折好了,道:“这个人,便是玉菁的身份,都不一定够得上。” 虽然私心并不觉自己女儿比旁人差,也不认为她是庶出便比玉菁矮一等,但邱姨娘这点儿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公府大爷不仅家世显赫,他本人也有军功,传言将来是要尚主的,便不是,也该从那些侯啊王啊家里寻结亲对象,伯爵府的庶出女,人家一眼也不会多看,尤其这伯爵全仰仗圣上垂青,实则毫无根基,所以自家女儿,很不必白忙活。 但玉菡不这样认为,她看画本子上有崔莺莺月下吟诗爱上张生,既有大家小姐对穷书生,便可反过来,有国公府公子对伯爵府小娘子嘛!人与人之间,并不全然讲究门当户对,要紧的心仪与否,她生得俏丽,比那什么公主县主的,不遑多让,万一那位大公子见了她便走不动道呢?如此不是成就金陵城中一段佳话? 邱姨娘的身份只能在内宅行走,场面上都是陆夫人亲去应酬,但她这些年筹办府里的这个那个宴,倒也结识了些人脉,尤其跟通判夫人来往密切,那通判李夫人八面玲珑,辗转于世家大族之间,消息灵通,擅长给夫人们荐人伢子,戏班子或做法事的僧众,又或做媒,金陵城里的事,没有她不知道的。 邱姨娘给了她许多好处,因此她告诉邱姨娘许多不为外人道的秘闻,邱姨娘便隐约知道城中哪家的郎子外强中干,或背地里吃酒赌钱,或尚未婚娶便把通房搞大了肚子,又或者谁家看着门庭鼎盛,实则内囊已空了。 有了这些消息,邱姨娘自个儿从金陵贵公子里挑出了几个稍好的,眼下谈起婚配的事,便顺带提起来,可玉菡并不认真听,她心想这些人的家世哪比得过国公府的门楣。 正说着,便有奴婢秋霜进来回事,说陆夫人派人来取此次老太太寿礼的礼单,邱姨娘立即命人找出来送了去。 玉菡不解,问邱姨娘:“太太要这个做什么?” 邱姨娘抿了口茶,才道:“自是有用处,你以为你娘我管家,把家里的东西都把持着呀?重霄院那个只是不管事,并不是傻子,她要礼单要账本,我也不能不送过去,至于她看礼单子做什么……”她忖了忖道:“她在外头迎来送往的,大约也得以此参详罢,万一人家提起来什么时候送了什么礼来府上,她不知道,那不叫人说嘴么?” 玉菡微微颔首,低下头若有所思。 邱姨娘想到什么,放下茶盏,故作长叹道:“所以说,你往后少去找你三姐姐的麻烦,府里毕竟不是我的一言堂,还有太太、你爹和老太太呢!” 玉菡仍是不以为然,“横竖祖母和爹爹向着我们!” “那有什么用,你祖母年纪大了,她能带你去暖寒会不能?你爹……哼,那更别提了,心从来就没有偏向,他谁都喜欢,谁都不得罪,把谁都当心肝儿,也不知他有几副心肝儿!” 一番话又把玉菡说得不悦,她撅了撅嘴,伸出只食指来顶着洋绉帕子转圈儿,帕子很快掉了,她便俯下身去,捡起来继续转。 “好了,别在这儿杵着了,回你院子里去,好好把那几本诗集温习了,到时先生要考,仔细答不出来。” “那娘你再替我想想法子,我一定要去暖寒会的!” “知道了。” 玉菡又欢喜起来,“那我这就回去温书,”说罢起身,立刻告辞出去了。 第28章 暖寒会(一) 每逢“大雪”时节,知州夫人都会在自家举办暖寒会,这其中也有缘故。 知州夫人原出生通州富户,远嫁来金陵,其父母宠爱女儿,为她备了许多嫁妆,其中便有早年在金陵置下的宅子——荟芳园,与知州府仅相隔两条街。 园中屋舍连片,空无人住,只几个陪嫁来的婆子日夜看守,多年后知州夫人双亲逝世,她又不常回通州,那园子便作怀念父母之用了。 因其父母都是在冬日去世,她便设暖寒会,于“大雪”那日广邀好友相聚,后头渐渐演变成金陵贵妇间互相联系,儿女相看的盛会,距今已有十年。 这些往事都是庄嬷嬷告诉茵茵的,茵茵因次日要去暖寒会,夜里翻来覆去,好容易阖眼睡了会儿,再睁眼时也才五更天。 东边隐约泛起一点蟹壳青,房中灯火葳蕤,茵茵翻身对着墙,回想庄嬷嬷说的话。 守夜的兰香也醒了,听见床上翻身的动静,问道:“小姐怎么又醒得这样早,还做噩梦么?” 茵茵说不,支着身子坐起来,“我实在睡不着,我……我还是起床罢!”说着,撩开重重茜纱帐,起身更衣。 兰香只得跟着起来,忙前忙后地伺候她梳洗。 新的一日在忙碌中到来了。 茵茵换上了那身改好的素绒短袄,配香色马面裙,不得不说绿屏的手艺是真好,衣裳一点儿看不出来修改的痕迹。 兰香说要给茵茵梳个望仙髻,茵茵嫌太繁复,道:“梳个螺髻便罢,再簪一支簪子,旁的首饰一概不戴,如此才与这身衣裳相配。” “小姐这身便够素净的了,头上再梳个简单的式样,未免太……” 茵茵顺了顺头发,“今日想必见到几位姐姐,就这样罢,太张扬反惹得她们不高兴。” 兰香觉她说得有礼,便依言给茵茵梳了个螺髻,只用一支素银绞丝簪子簪着,侧边再贴一朵藕粉的绒花儿,十几岁的小姑娘,天真可爱,一点点缀便足以动人。 兰香端详镜子里的可人儿,很是满意,“小姐也就是才十二岁,若过几年再去暖寒会,恐怕金陵贵公子们都要排着队来向夫人求娶了。” 茵茵腼腆一笑,她这个年纪尚未思及婚嫁之事,只想着那暖寒会上有什么没见过的,好看的好玩儿的,自己又该如何同几位兄弟姐妹们相处,才学的礼数拿到场面上去走一圈儿,不知过不过得去,可别闹出笑话来。 因知道自己身份,茵茵不敢让人家等她,约好的时辰是辰时三刻,茵茵却早两刻钟便去了正大堂。 太阳尚未升起来,临街几株槐树叶子都掉光了,萧萧立在那儿,枝桠上结满了白霜。 大门口车轿陆续就位了,浩浩荡荡一行人,有管事的前后奔走在安排人手,府里女眷出行须得有人开道,左右随行也众多,每人悄声说一句话,便是叽叽喳喳的一片。 那声响直传到明和堂内,茵茵听了很欢喜,她一个人待在秋爽斋太久了,喜欢热闹,于是走出大堂,想去大门口瞧瞧。 才下得阶,便听见右后边游廊上响起一串轻快的脚步声,回头看,只见一着雪青色圆领袍的贵公子领着两小厮往这儿过来。 这公子眉眼间与邱姨娘颇为相似,都是细眉长眼,唇红齿白,意气风发,外披的孔雀羽织就的大氅在风中猎猎,色彩斑斓。 这便是陆怀章,陆润生唯一的儿子。 兰香在旁提醒,茵茵这便上前向他行礼,“见过二哥哥。” “你是?”陆怀章面露迷茫。 “二哥哥恐怕不认得我,我才回来不久,如今在秋爽斋住着。” 陆怀章是个场面人,对女子又天生一副怜香惜玉的心肠,府中新来了个妹妹一事他也有耳闻,便问候道:“我听人说起过妹妹,回来有半个月了罢?在府里可住得惯?怎么没上我那儿去逛逛?” 一连三问,倒把茵茵问得不知该答哪一个,只好一口气全答了,“回来许久了,在府里吃住得很好,前儿本要去拜访哥哥的,恰好那日身子不适,便罢了。” “那往后要常来常往啊,”陆怀章说着,拿眼睛往茵茵身后的兰香身上溜了一眼。 兰香垂目颔首,只作不见。 简短的两句问答,茵茵便发觉这位二哥哥很好相处,他的热情是不掺假的,如冬日暖阳般和煦,不至热烈张扬,绝没有逢场作戏的成分。 茵茵不自觉轻快起来,就在这时,兰香拉了拉她的袖子,“九爷过来了。” 茵茵听见“九”这个字,心跳便漏了一拍,眼前仿佛再现那日游廊拐角处幽蓝的身影。 她感到有脚步声从背后过来了,不是二哥哥那样轻盈的,他更稳重,更笃定,节奏更缓。 茵茵回过身去,感到那脚步声朝着她过来了,不敢抬头,口里自然而然蹦出问候的话,然后她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仿佛管不住嘴似的,也管不住眼睛,总往已停在她面前的九思身上瞟,他的络玉佩的络子,底下结着金黄的穗,随着他的衣摆轻晃,他的一尘不染的小朝靴上绣了两条小金鱼,栩栩如生。 “六妹妹来得这么早?” 光听声儿茵茵便心里打鼓了,她道:“起……起得早,便也来得早了些。” “咦?你们见过了?”陆怀章问。 “前几日去见老太太半路遇上的,”陆九思应着,没再过多问候,便同陆怀章走到一边去说话了。 “昨儿我去寻你下棋,听说你不在,是又出门了?” “嘘——悄声些,别叫人听见了去我娘那儿告状!” 茵茵立在原地竖起耳朵听,听他们提到陆怀章前几日去醉香楼,与朱学士的外侄一见如故,通宵对诗,把酒言欢一事,然后又听见陆怀章向陆九思道喜,说:“老太太给你选的人不赖,那柳家姑娘我见过,是个清秀佳人,你平日话少,今日见了人家,可别一句话不说叫人家姑娘先开口。” “我没同女子打过交道,也不知该说什么。” 陆怀章兴奋地拍他的肩,“怕什么,我给你参谋啊!” 第29章 暖寒会(二) 女儿家打扮更费时,因而来得晚。 一刻钟后,玉菁、玉菡和玉芙几乎是前后脚到了,其中玉菁携婢女独自走在前头,不与后面两个说话。 她装扮得十分素静,缠枝莲纹的长袄配湖蓝色撒花绫裙,外罩狐肷披风,发间只用羊脂白玉簪和一些小珍珠作点缀,腕子上一对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除此之外通身再无旁的装饰,端得一副清雅高贵模样。 她身后的玉菡把脸养好了,今儿没戴面纱,茵茵终于看清这位四姐姐的样子,她同邱姨娘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细眉长眼,娇俏妩媚,不同的是那双眼睛更年轻也更锋利,看人时自带三分倨傲。 紧跟在她身边的玉芙,同茵茵一般高,脸庞清秀,肌肤莹白,大概还没长开,下半张脸稍短,显得整张脸过于局促,看着并不十分顺眼。 茵茵想到那日连吃两回闭门羹,心中升起一丝不快,却仍是上前,恭恭敬敬向她们福身行礼,“见过三姐姐、四姐姐、五姐姐。” 玉菁打量了她两眼,略一颔首,算作回应,玉菡却是不紧不慢道:“六妹起得真早,不在屋里多待,早早跑来这里受冻做什么?” 茵茵诧异她们竟没刁难她,想想又明白了,无论里子如何,到了外头,总是要收敛些顾及大家颜面的。 “我也才来,在这儿等着向几位姐姐行礼,”茵茵道。 玉菁似乎不想同她们多说,上前向两位哥哥打过招呼,便走进大堂,同自己的丫鬟说话了。 玉菡倒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茵茵,越看嘴角的笑意越深,突然直不楞登来一句:“你没自己的衣裳么,怎么穿着老五的袄子?” 一时间,正在说话的怀章和九思也看了过来…… 玉芙是玉菡的小跟班,最明白她的心思,立即知趣地接过话茬,“可不就是么!”说罢伸手扯过茵茵的袖子,假装在细看,“昨儿姨娘命人过来向我要衣裳,我以为做什么呢,原是给她穿,怎么袖子都改短了,那我往后还怎么穿啊?” 茵茵脸红得滴血,这个年纪的姑娘最好脸面,尤其是在九思面前,她拿眼去瞟他,见他正盯着自己,真恨不能地上裂开道缝好容自己钻进去。 玉芙看完她的袖子又去拽她的衣领子,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咦,领子也改小了!” 茵茵把抓着自己衣领子的手一撇,直对上玉芙的眼睛,不卑不亢道:“五姐姐,这衣裳确实是借了你的,往后我会另做一身好的还你。” “做一身好的?”玉芙被甩了手,气极,“你的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官中的,府里有一针一线是你的?就这还打肿脸充胖子给我做呢,你的月例便攒一年也才够买半块做这衣裳的料子!” “五妹!”玉菁走出来喝住她,另两个兄长见状,也赶紧上来打圆场:“不过一件衣裳,芙儿你这么生气做什么,府里多的是料子!” 玉芙把头撇向一边,“三姐姐,她穿了我的衣裳,怎么我还说不得她了么?二哥哥,她进来才几日你就这样偏心了,总帮着她说话!” “吵吵闹闹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陆夫人在游廊上站着看了有一会儿了,这时候才走过来。 玉芙吓得忙收了声,其余人也都散开来,齐齐向陆夫人行礼问安。 陆夫人今日装扮了一番,灰鼠皮披风将她整个人笼住,只露出一双玉手,捧着鎏金镂婴戏图手炉,她旁边还站着二房的陆玉芝,也是个眉清目秀的可人儿,同玉菡一般高。 “芙姐儿方才拽着你六妹妹的衣裳做什么呢? 玉芙深怕陆夫人,一时话都说不整了,“我……我觉着六妹妹这身衣裳好看,便凑近多看了两眼,”说罢略略抬眼去瞧茵茵,生怕她说出实情。 果然下一刻陆夫人便问到茵茵身上,“茵姐儿,是这样么?” 茵茵将衣领子拉齐整了,眼神不偏不倚,“姐姐并无冒犯我,只是凑近看我衣裳上的绣花。” 玉芙松了一口气。 玉菡瞥了眼茵茵,心道算她识相,若在夫人面前搬弄是非,回头准叫她好看! 陆夫人也就没再说什么,目光扫过几人,见除茵茵外都穿的新衣裳,尤其玉菡,也不管繁复不繁复,把压箱底的都挂在了身上,头上甚至还戴了沉重的花冠,只茵茵穿了身不起眼的半旧袄子,头饰又只有轻飘飘的一支银簪和一朵绒花,实在不像样。 她命茵茵:“你过来,”茵茵走过去。 她便把自个儿头上一支梅英采胜金簪取下,簪在茵茵发髻间,抬起她的脸端详片刻,嗯了声道:“这才像样,你这身在府里穿穿也就罢了,出门就是忠义伯爵府的小姐,不好生装扮叫外人看了,还以为府里养不起你,回头我命人给你送些首饰过去。” 茵茵大喜,连忙一福,“多谢太太。” “好了,走罢,你跟你三姐姐坐一块儿。” “是!” 一会儿功夫便各自就位了,茵茵和玉菁同坐,玉菡和玉芙同乘,夫人和玉芝同车,待夫人车帘放下,立刻有管事的叫启程。 马车辘辘向前,行过天水巷,直往荟芳园,此时日头也才升至树梢头那样高。 马车里,玉芙在为玉菡剥葡萄皮,“这个六妹妹才来几日呀,就把太太笼络住了,装可怜竟让太太把自个儿的簪子给她戴呢,我都没见太太给三姐姐戴过,”边说边看玉菡的脸色。 “那我还没见你把衣裳借给旁人穿呢!怎么她要借你就借了?”玉菡冷冷瞅了眼她 玉芙连忙放下剥了一半的葡萄,对天起誓:“四姐姐,绝不是我愿意借的,是姨娘派人来要,我不好不给,若是她亲自来,别说借衣裳了,我非一口唾沫啐给她不可!” 玉菡哼了声,“这样的人,就是要啐她才好!” 而另一驾马车里,茵茵和玉菁两人一个腼腆,一个高傲,都缄默不言,车内的空气仿佛结了冰。 茵茵有时会偷眼看玉菁,从她的坐姿神态,茵茵品出一点别样的优雅清贵。有些人是天生的贵女,她不同你说话,你不觉得她怠慢你,那骨子里的骄矜,是你连责怪也责怪不了的。 玉菁并未特地留心茵茵,但她能感觉出这个妹妹不一般,譬如马车颠簸时她自己身子晃了一下,这位妹妹便自觉伸手去挡她的身子,可见她体贴,然而她又不言语,玉菁起初以为她胆小,想到母亲交代她照顾妹妹,于是终于主动开口询问了她两句,“你的衣裳真的是五妹妹的?” 茵茵道是,“我的冬衣还没做好,便向五妹妹借了衣裳,改了改还挺合身。” “你回来也有些日子了,怎么冬衣还没做好?” “这就不知道了,兴许是绣房事忙,赶着做别的衣裳罢。” 第30章 暖寒会(三) 茵茵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荟芳园,下得车轿,立即有等在一旁的侍从上来牵马,除她们外,还有另外几驾华盖马车前后脚到了。 金陵就这么大块地方,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互相认得,几位命妇见了陆夫人,热情地上来打招呼,随后各自具了拜帖,一同被引入荟芳园内。 这几家的孩子也是旧识,聚在一处便谈兴大起,唯有茵茵头回来,既无相识,又不被姐妹搭理,冷落在一旁,但她并不尴尬,光是一路上的风景便目不暇接,够她惊叹的了,哪还记得周围人。 然而她不在意旁人,旁人却在意她。 美貌就像沙砾中的黄金,即使被灰尘掩盖,也熠熠生辉。 这些贵女们说话的间隙总往茵茵身上瞟,哥儿们也凑到陆怀章面前,问他何时多了个天仙似的妹妹。 自然不好说是外室生的,不然便是打父亲的脸,因此陆怀章只说是庶出的妹妹,如今大了,带出来见见世面,轻易含糊了过去。 暖寒会将酒宴设在梅林,日头高升,茵茵远远便看见远处红的白的一片,像是画上滴了红墨水,晕染开了,一点点绵延至画纸的尽头,没有边际,不是陆夫人院中那几树梅花可比的。 穿过几处亭台楼阁,终于到了梅林,此次暖寒会的东道知州夫人听说陆夫人过来了,携一众人亲自出来相迎,“夫人可来了,我们才刚念起夫人。” “念我什么?”陆夫人含笑,不紧不慢拾阶而上。 “念去年我儿大婚夫人因故未至,没看见荷花满塘的盛景,真是遗憾,说起来,我还特地请张画师画了幅采莲图,然而画出来的终不及眼见之万一。” “比起荷花,我还是更爱梅花。” “那今儿可有的赏了,我这两年又在这园里栽了些梅树,你今日远看这梅林可是比前年更广阔了?” …… 说话间,一行人进了门,男东女西,茵茵跟在几个姐姐身后去了宴客的西厢房,厢房内众人围着两位侯夫人而坐,陆夫人因出身高门,也被请至上位,接着,茵茵等人被拉过去向几位侯夫人、伯爵夫人见礼。 自然几位夫人的注意力都放在玉菁身上,尤其留侯夫人,她是武将世家出身,眉眼生得颇有些粗犷,说话也爽快,因自家男人大大小小都是行伍出身,因此尤其喜欢玉菁这等才女,平日但凡见着她必定拉着问长问短,这会儿到了场面上,生怕人家同她抢似的。 玉菁正在那里同武安侯夫人说话,她抓住玉菁的手便拉了过去,笑道:“同她有甚好说的,她家孙儿已案台一般高了!”说着命人再添一张椅子来。 大家都是熟人,武安侯夫人丁点儿不介意,笑对陆夫人道:“瞧瞧她怕我抢呢!我家大郎早婚配了,幺儿又还没到说亲的年纪,我想抢也没合适的人去配,倒是我们芸姐儿,若能养得跟菁姐儿这般懂事得体,就好咯!” 留侯夫人不理会她,只拉着玉菁问:“你先前见过我家那二小子罢!现就在东厢房内,那小子近来也想学作诗,姐儿吟诗作赋不是最拿手么?待会儿得空了指点指点他。” 玉菁连声说不敢。 傍边玉菡玉芙玉芝等人也被一群命妇围着,然而这些都是陆家看不上的门第,她们一面应付着,一面望向主桌上坐着的玉菁,无不羡慕,只茵茵局外人一样,呆呆坐在一边吃茶水点心。 美人总是引人注目的,武安侯夫人瞧了茵茵有一会儿了,她故意咦了声,问陆夫人,“你家那位六姐儿看着面生,先前好像没见过?” 陆夫人淡淡道:“这孩子体弱多病,早年一直在府中修养,极少带出来见人,”说罢立即转了话题,问起她扩建府邸的事儿。 一旁的留侯夫人和知州夫人都听出端倪,只不好细问,还是武安侯夫人把话题转了回去,“我瞧那孩子小小年纪就生得清秀灵动,将来恐怕造化不小,陆夫人,你快别藏着了,把人再叫过来我们细瞧瞧!” 陆夫人无法,只好把命人把茵茵叫过来。 薛妈妈来请茵茵时,茵茵正在吃一块儿糍粑,吃得满口粘腻,看见薛妈妈,她立即端起半盏茶灌了口,艰难地吞咽下去,薛妈妈看不上她这副模样,冷着脸道:“前头武安侯夫人要见姐儿,姐儿庄重些罢!” 茵茵心道吃个点心有甚不庄重的,这宴会不就是吃吃喝喝吗?她又没到说亲的年纪,没有那些命妇来相看她。 她又用茶水漱了漱口,而后才起身随薛妈妈过去,向武安侯夫人和留侯夫人再次行了礼,武安侯夫人叫茵茵走近些,盯着她的脸啧啧赞道:“真是少有的可人儿,叫什么名字来着?” 茵茵见这武安侯夫人眼角眉梢显出精明的样子,并不十分喜欢,回道:“小女玉茵。” “多大了?” “今年十二了。” “十二?正巧,我那小侄儿也十二,”武安侯夫人笑道:“听你母亲说前些年的暖寒会上没带着你是因你在府上养病?” 陆夫人微微蹙眉。 茵茵哪知道她们妇人间是如何讲她来历的,因此只能应是。 武安侯夫人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低头抿了口茶,“什么病症啊?” 需要在府上将养不能出门的病必不是小症候,因此不能说轻了,但又不能说重了,说重了往后只怕难说亲,因此茵茵也在斟酌。 幸得留侯夫人解围道:“别真要给你侄儿说亲罢?又是问年纪又是问病症的,瞧瞧把人家姑娘问得都不好意思了!” “可不是,”武安侯夫人放下杯盏,向陆夫人笑笑,“我是真心稀罕这孩子,实在生得好,一时忘了形了,”说罢复又招呼茵茵走近些,把手头一个茶果子赏了她。 那边厢,玉菡时刻关注主桌上的动静,见玉菁被赐坐也就罢了,竟连她最看不上眼的茵茵都得了武安侯夫人的青眼,她心中十分不服,于是拨开身边的人,莽莽撞撞凑上去,向武安侯夫人和留侯夫人各行一礼,道:“我这妹妹其实没什么病的。” 第31章 暖寒会(四) 陆夫人登时拉下脸,冷冷盯着她,仿佛在警告,武安侯夫人和留侯夫人都知道玉菡,因平日这宴那宴的总能遇上,也看得出玉菡的脾气秉性,因此都不大待见她,于是各人喝茶的喝茶,打眉眼官司的打眉眼官司,就是不接她的话,倒把场面冷了下来。 东道知州夫人绝不让任何一句话掉在地上,她连忙接口道:“我看茵姑娘也不像有什么病的,想是已养好了,”既替玉菡解围,也替茵茵解了围。 之后陆夫人便向二人道:“你们下去吃点心罢,别在这儿杵着了。” 茵茵和玉菡这便双双告退下去。 玉菡因方才的冷遇,觉脸上无光,不好再在屋里待着,这就拉了玉芙出门,茵茵则生怕待会儿又有哪位夫人问她“你今年多大了”,“生的什么病?”“你娘是谁?”“愿意配我家侄子么?”这样叫人答不上来的话,于是不久也出了门去。 门内是夫人们互相联络,攀高踩低的秀场,门外却是全然另一番景象,暖阳当空,寒气尽除,连风也比往日消停,屋前一望无际的梅林,白的粉的梅花直挤到人眼睛里来。 在花与花之间,是比花更俏的美人,她们与男子各据一边,中间一条人踩出来的小道似乎成了约定俗成的分界,男女不越界,但又可在赏花之时偷偷望一眼对面,人面梅花相映红,若有哪个看对眼了,回头两边父母一说定,便可提亲。 树与树之间置桌椅数张,每张酒桌上放一黄釉婴戏图花口梅瓶,一套同色盛梅花酒的酒具,点心若干——一应酒器碟盘甚至点心颜色几与酒桌形如一体。 茵茵上前细看,发觉那桌椅不仅外形似木桩,甚至案面凳面上的年轮也十分逼真,直至有一见多识广的小姐轻叩案面道:“这树桩是不老松,从黟山深处运来的,不老松能长到这样大的不多,至少有五百多岁了,且看这取的都是树干最底下那一截,树木要保存长久,不虫蛀开裂,得在外头涂一层树脂,树脂外再涂一层特制的石蜡,如此反复涂抹几层……” 茵茵心道怨不得知州夫人办的暖寒会能请来侯爵夫人们撑场面,甚至流传十年之久,果真是下了功夫的。 这时玉菁也应酬完退出来了,她远远看见茵茵,立刻上前提醒:“你跟着我行事,别到处乱逛闯祸。” 话音未落,便有薛妈妈寻过来,附耳向她说了几句,只见她很不情愿似的,跟了薛妈妈而去,不久,茵茵便望见一身材昂藏的男子过去向玉菁打招呼,隐约听见他自报家门,似是留侯世子,茵茵心下明了,立即知趣地走开去。 在各样场合里浸淫多年的金陵贵女们,各个你知道我我知道你,便不熟也有话说,早便三五成群地围坐在酒桌前行酒令了,唯独茵茵,除了几位姐姐谁也不认得,更融不进去。 她沮丧地扫了一眼周围欢声笑语的人群,最后在心里自己劝慰自己:今儿头回来,落单难免的,往后常来自然就熟了。 于是她也不再强求,独自走进梅林里去折梅枝,而后挑了张无人的桌案,把桌上梅瓶里的花儿抽出来,把自己采的插进去,调整摆布…… 在她前头,与她相隔的另外一桌也有个着鹅黄短袄、披白底绿萼梅斗篷的小姐正独自饮酒,她看见了茵茵,正好茵茵抬眼,两边视线交汇,茵茵微愕,那姑娘却回以一笑,她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煞是可爱。 茵茵也笑了一笑,而后低下头继续摆弄梅枝,她以为这就完了,没想到那姑娘竟主动走过来同她说话。 “你是哪家的,怎么先前没见过?” 茵茵有些拘谨地往旁边让了一让,“我今儿头回来,姐姐自然没见过我。” 接着两方自报家门,茵茵这才知道眼前人是昭信校尉柳运家的长女,唤柳从心,年十五。 对面听说茵茵是陆家六小姐,双手一拍,直呼:“缘分,真是缘分!” “什么缘分?”茵茵不解。 柳从心冲茵茵笑得意味不明,“待会儿你就知道了,”茵茵也没细问,继续摆弄几支梅花,其实茵茵不好意思同不相熟的人说话,因此手足无措,手底下的花怎么插怎么修剪也弄不好了。 柳从心倒自在得很,她坐在茵茵身旁,自斟自饮,见她把几朵花翻来覆去忙活了好一阵,终于纳罕道:“这花儿不是插进瓶子里了么?你还用剪子剪什么呢?” “修剪了才好看。” “修剪了才不好看呢,花儿原先长什么样就什么样,自然的就是好看的,”柳从心道。 茵茵微微一怔,似有所悟,望向她喃喃道:“你说得对!” 柳从心这便斟了杯果子酒递给茵茵,“喝一口?” 茵茵一向不大爱接陌生人递来的东西,她看了眼柳从心,不知怎么,竟鬼使神差接了过来。 柳从心与她碰杯,“那今日我们便算相识了罢?” 茵茵颔首,二人相视而笑,一起把杯中酒饮尽。 这酒喝过之后,茵茵便对柳从心放下了戒备,柳从心也开始滔滔不绝同她讲这金陵城中的趣事,譬如哪个不知名巷子里的酒好喝,哪个酒楼的厨子手艺绝佳,哪个寺庙佛祖灵验,甚至她还跟随她父亲去看过神机营操练,摸过他们用的火器。 总之,柳从心口中的金陵是茵茵从未见过的金陵,茵茵听得意兴风发,心道自己往后也要多出去走走看看。 柳从心说完自己,便又目光灼灼盯着茵茵,“你说你是从扬州回来的,那扬州有什么好玩儿的呢?” 茵茵顿住,回想扬州的风土人情,却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绞尽脑汁地想……还是什么也没有。 她幼时极少出院门,连同她母亲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甚至不知道扬州的街巷是什么样儿,她眼里的扬州,便是那个小院,四方的天,里头有一年四季开不完的花,还有母亲做的饮子的甜味儿,某一个傍晚,母女坐在院子里看夕阳,外头响起货郎贩子的拨浪鼓声,“买糖糕咯,又香又甜的糖糕!” 茵茵的泪渐渐漫上来,她把头仰起来,道:“我不知道。” “啊?你自小长在扬州怎会不知道?” 茵茵把头撇过去,“我……我是个没见识的人,我不知道扬州是什么样子。” 柳从心怔住,舔了舔下唇不知该说什么,默默拎起酒壶为自己斟了杯酒,喝完了才又道:“没关系,你如今回金陵了,往后得空,我带你去见识见识金陵城。” 茵茵偏过头来看向她,眼中仍有泪意。 在这里,她交到了回府后的第一个朋友。 第32章 暖寒会(五) 她们二人坐在一处有说有笑,着实刺痛才从门内出来的玉菡和玉芙的眼睛。 “今日出来就没有一件顺心的事!”玉菡揪着帕子。 “姐姐不必苦恼,那几位侯夫人不同姐姐说话,那就不说好了,不还有节度使夫人和知州夫人喜欢姐姐么?”玉芙道。 玉涵不愿旁人看出来她受了冷遇,如今玉芙大大咧咧地说出来,更惹她生气了,于是她白了玉芙一眼,玉芙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慌乱无措地低头揪起了帕子。 还是红樱玉菡的心思,她宽解道:“小姐本也不与她们一路,今儿过来等的是国公夫人,国公夫人见识高,比旁人更知道什么是好的,定不会同她们一样,一味的看家世论嫡庶,”言下之意那几位侯夫人不理睬玉菡是因她们见识浅薄,没认出玉菡这块美玉。 玉菡心里受用,乐得抿了抿唇,而后故意的略过这话不提,朝茵茵那处努努嘴,“你瞧那边,她旁边坐的是柳家的大小姐罢,就是要跟九思哥哥说亲的那个,怎么她们两个走到一处了。” 玉芙才刚失利,立刻迫不及待重整旗鼓,讨好道:“柳家小姐她爹才不过一昭信校尉,六品的衔儿,他家的小姐和五妹妹身份般配,正好玩在一起。” 这话更宽解了玉菡,她笑道:“说的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话虽这样说,但看见茵茵笑,她心里又一阵不适,心想她自己都不高兴,秋爽斋那个凭什么高兴?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她立刻附耳向玉芙如此这般地说了几句,玉芙渐有难色,最后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不成的,若出了事,太太一定会责罚我!” “怕什么,你年纪小不懂事,太太又不会把你怎么样,顶多罚你抄《女诫》。” “可……” “可什么,你瞧,柳家姑娘走了,咱们赶紧过去,”玉菡起身,不由分说地拽着玉芙,直奔茵茵而去。 茵茵好容易才交到朋友,高兴了一会儿,又迎来玉菡和玉芙这两尊大佛,她心想惹不起还躲不起么?一见她们过来,立刻起身要走,然而玉菡快她一步,先喊道:“六妹妹!” 茵茵只得回身一礼,“四姐姐,五姐姐。” 玉芙被推着上前,百般的无奈,面对茵茵,她咬了咬唇才下定决心似的道:“六妹妹,你……你去给我采一支红梅,我就不必你还我衣裳了,从此你身上这身爱怎么穿便怎么穿。” 兰香听闻此言,脸色大变,直拉茵茵的袖子,生怕她着了道,茵茵不是傻子,便是傻子也看得出来。 界限以东多红梅,是男子的地界儿,界限以西多白梅,是小姐们走动说话的地方,跨过那道约定俗成的边界到男子的地盘上采梅花,便是她年纪小,不至于背上私会外男的罪名,也足以治她个规矩不严的罪过。 她于是笑道:“我身量矮,够不着梅枝,不然让奴才们去罢,”这儿每张酒桌旁都有个侍酒的婢女,说罢,茵茵便要唤奴婢。 玉菡冷哼一声,“你也才当主子几日,便在我们跟前拿乔,往常在厨下做的活儿还少么,叫你折一枝梅花也不乐意,还学着使唤人了。” “小姐!”红樱直拉玉菡的袖子想制止她。 “怎么,我说得不对么?”她瞥了眼红樱,红樱不住摇头,示意她不可往下说。有些话,在府里与在府外说终究不同。 茵茵懒得周旋,向玉菡一福,“姐姐若想要梅枝,叫奴婢采罢,我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容妹妹先行告退,”说罢不及她应,回身便走,脚下生风,生怕她们再不依不饶地跟上来。 一口气走出去二十几步,没听见脚步声追来,她回头看,见她们正站在原地冷冷瞧着她,她终于放下心,缓下了步子。 那里玉菁同留侯家世子谈得很不投契,面上虽听着,其实在走神,忽远远望见茵茵跑到梅林深处,怕她乱逛惹出事来,立即便命贴身侍女知夏前去告诫。 知夏领命疾步追去,好容易追到茵茵,拉着她气喘吁吁地劝告道:“六小姐当心,再往里便无路了,也没有侍奉的人,不可往下走了。” 茵茵颔首,“替我谢过三姐姐提醒,我不往下面去,就在附近逛逛。” “在这白梅树一带逛逛就成,千万别往男子那边去。” “晓得了。” 打发了知夏,茵茵就在原地折了两支白梅,揣在怀里,回头看,人声已离得她远远的了,这里没有人过来,对面倒有几个穿梭与花树间的蓝的绿的身影,茵茵与这些人都隔着相当的距离,看她们仿佛与自己不在一个世界。 兰香见她发怔,“小姐,您怎么了?” 茵茵木然地摇头,“没什么,走罢!” “走?去哪里,小姐还要往里走么?” 茵茵不说话,只提着步子继续往前,她自认自己不会走岔路,红梅白梅颜色如此醒目,她怎么会跑到男子那边去? 兰香在后头跟着,见周围无人,便悄声为她谋划道:“小姐,咱们回去吧,多去认得几个人,像方才那柳家小姐不就很好么?您同她们多交往交往,以后再来这宴会,便有人可说话解闷了,而且……” “且什么,”茵茵步履不停。 “过几年小姐大了,就要说亲了,小姐也可……也可略瞧瞧适龄的男子,看可有中意的,自然奴婢这话为时尚早,但奴婢就说句不好听的罢,小姐的身世于婚事上多少有妨碍,夫人不管事,邱姨娘也不会为小姐着想的,不如早瞅准了,使些手段,自然也不是叫小姐去做败坏门风的事,只是早预备起来总比到时候手忙脚乱,无处发力,处处受制于人强。” 茵茵才十二岁,纵明白兰香的用意,也并不着急,她摇头笑道:“兰香姐姐,你想得太远了,不过——”她瞅兰香那张映着梅花的秀丽面庞,忍不住打趣道:“我年纪还小,你的年纪却正好呢,我想想府里有谁可堪配你,” 兰香把脸羞得通红,背过身去,“小姐学坏了,也会打趣人了!” 茵茵禁不住捂着嘴笑,兰香也笑,梅林深处传来女子轻灵的笑声。 笑过之后便是深深的宁静,茵茵意识到自己走远了,不敢再往下去,连忙领着兰香向来路返回…… 第33章 暖寒会(六) 不久后茵茵回到人群里,发觉在坐有半数人三五成群在酒桌前或占花名或行酒令,唯有柳从心孤零零坐在一梅花树下,呆怔望着某处。 正好,茵茵望见她时,她也转过脸来,望见了茵茵,于是她欢喜地立刻起身上前…… 茵茵见她近前,也喜得张口欲问候她,谁知她好像很激动,上来拽住了茵茵便往梅林边缘去,她手上力道很重,把茵茵拽得腕子都发疼了。 “怎么了?你拉我去哪儿?” “我方才偷听来一件要紧的大事,在坐许多人还不知道呢,”说着,已走到少人处,她放开茵茵的手,煞有介事道:“你知道方才你不在那一会儿发生了什么事么?” “什么事呀?姐姐还跟我卖关子呢!” “我先问你,你可有越界去男客那边?” 茵茵连忙摇头,“不敢不敢,我怎么敢去那儿!” “有人就敢,你可知道方才有奴婢去红梅林里添酒时发现一女子的荷包,呈给了知州夫人。” 茵茵大惊,心道哪家姑娘光天化日的敢去男客那儿闲逛,“有这等事?” “这样的事不少呢,我就知道几桩,不过那都是私下里传的,像这样青天白日光明正大与人私相授受的我也是头回听说。” “还有几桩?哪几桩?”茵茵边问边本能地去摸自己挂在腰侧的小荷包——什么也没摸着,如头顶响了个焦雷,茵茵立刻急得一双手前后上下摸索找寻,“兰香兰香,你看看,我的荷包还在么?” 兰香一看,也惊得花容失色,“不见了,小姐,怕不是掉在回来的路上了!” “什么?你的荷包掉了?” 茵茵连忙向柳从心做嘘声的手势,柳从心会意,悄声问:“掉哪儿了,我陪你去寻!” 茵茵看了看身后的梅林,而后,便与柳从心一起往梅林深处去了…… 光天化日之下发生男女私相授受之苟且,陆夫人原本预备撮合玉菁和留侯世子的事儿也不提了,生怕叫人误会了去,如此玉菁反乐得自在,与留侯世子分手后便去梅林中同两个闺中好友喝酒联诗。 那两个好友调侃她和留侯世子,她不屑一顾,心道一个举止粗鲁,出身武将世家,一个屡试不第,只能等父亲百年之后继承爵位,她才看不上,她偏爱有才学有品行的男子,只是这样的男子通常家世又低微。 她母亲吃了低嫁的苦,再不肯女儿低嫁的。 而玉菡呢,此时正坐在酒桌前揉脖子,因着繁杂的头饰太重,压得她直不起脖子。 她听说此次暖寒会国公夫人将携大公子参加,央求她娘想法子令夫人领她前来,好容易过了这一关,她在心里想了许多招数来对付那为国公府大公子,于是特特打扮得花枝招展来了,可等了这么会儿也没见国公夫人,直到方才节度使家的大小姐无意提起,她这才知道,原来南边来信,国公家唯一的外嫁女儿今重疾卧床,恐怕不治,国公夫人爱女心切,连夜南下探望女儿去了,所以今儿来不了。 顶着这劳什子花冠等了这许久,终是空忙一场,心里怎么不气? 而几位侯夫人、伯爵夫人因着方才梅林中捡到女子荷包一事,预感不好,已是如坐针毡,恨不能立刻打道回府,连给自家儿女相看的心思也淡了,然而知州夫人还在极力掩饰,“定是那小丫鬟看花眼了,至于这荷包,我府里有专门的奴婢每日来采梅枝插瓶,掉了荷包也是有的。” 几人只低头抿了口茶,并不答话。 知州夫人知道不能多说,越说越错,不如当作什么事也没有,眼下又不好再谈及男女相看之事,怕更触了在座几位的霉头,想着要岔开话,正好想到前两日户部主事的夫人托她,说想要结识陆夫人,为此还送了她一对儿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她这便悄声向陆夫人说了。 “你说她是谁的夫人?”陆夫人猛地问。 “户部王主事的夫人,”知州夫人小心回道,她知道陆夫人本性高傲,不会随意结交人,于是陪笑道:“夫人若不喜欢,我便回绝了她。” 陆夫人想起前些日子陆润生信上提到要弄清楚浙江布政使王明厚和户部主事王伦之间的关系,当下便抬手,“慢,待会儿开宴后,你请她过来我们这一桌说话罢!” 知州夫人喜出望外,连声应是,这就命人去请王伦的夫人了。 此时已到了午饭时分,有管事的过来请诸位夫人小姐们移步二楼正厅。 四散的人群立刻从梅林四面汇聚,涌入阁楼,茵茵等人在人群末尾,她终究没寻着她的荷包。 而作为陆家女,茵茵也不能同柳从心同坐一桌吃席,她进入正厅后找不着位置,还是玉菁身边的知夏过来引她入席的。 第34章 行令(一) 却说酒宴分男女席,女客所在偏厅共设有九张如意大方桌,茵茵和玉菁、玉菡、玉芙及另外几位伯爵府小姐在一桌,等大家到齐落坐,酒馔佳肴便陆续端上来。 暖寒会之所以长盛不衰十数年,全赢在午宴的菜式上。 知州夫人是个有心人,对吃喝玩乐颇为热衷,加上家资颇丰,府上便请了东南西北各地的厨子,水牌连着转,人在府里便能吃到天下各种各样的菜式点心,因而最懂得吃。 这暖寒会上的酒特地订了醉香楼的陈年花雕,另有两种姑娘们爱喝的果子酒,至于菜品,半数都是每逢酒宴必不可少的金陵名菜——盐水乳鸽、神仙蛋炖生敲、葫芦美人肝、雨花凤尾虾和百花春满园等,还有民间船菜菊花锅、双冬炖老豆腐、葱笋焖野鸭,外加几样大厨改良过的北方菜式,譬如藕盒,改为了双夹的,酿入两种金陵本地馅料,因金陵临水近,尤爱吃虾,荤的那一面便酿入虾蟹,素的那一面酿入金陵特有的矮脚黄青菜,更合金陵当地口味,除此外还有两道知州府上自己研制的菜品。 这顿饭夫人们吃得心满意足,也就把先前在男客那头捡到女子荷包的事儿暂且搁下了。 酒足饭饱后,大家三五成群外出散步消食儿。 旁人悠闲散步,茵茵却心下着急,立刻携了兰香前往梅林深处,去寻自个儿丢失的荷包。 寻了一圈儿没寻着,垂头丧气回来,正好玉菁在四处寻她,见她从梅林深处走来,立刻迎上去,气冲冲把她拉到一边,“才叫你老实些你又乱逛,万一出了什么差池,母亲又要说我没看顾好你!” 茵茵只得赔罪,“我再不往里去了,便有事也不连累姐姐。” “你以为是你说不连累便不会连累的么?咱们是一家人,场面上谁出了错丢脸的都是一家子,你规矩些既是为自己好,也是为我们好。” 茵茵连连应是,这时有薛妈妈过来让玉菁领妹妹们去花厅,玉菁应了,眼神示意茵茵跟着她,而后又命知夏去通知玉菡玉芙和玉芝。 姐妹们一道进了花厅。 花厅内已聚集了不少人,吵吵嚷嚷的,可以看见正上首放置了一张花梨木案,案上清供有一盆兰花、一支红梅和一黄蜡佛手。 底下用八扇紫檀木山水屏风隔成东西两边,男客在东,女客在西,东西各设十几张如意小桌,桌上小食酒水若干,还有婢女穿梭其间伺候茶水。 茵茵觉厅内不寒不暖,梅香四溢,一张望,原是窗牖门墙上都插有梅枝,甚至窗纸上也题有诗词。 玉菁是最爱诗词的,她凑近瞧了一眼,复退回来,笑对身旁的程家小姐道:“这知州夫人心思真是灵巧,冬日于闺房中设白帐,帐内挂梅枝,夜里熄了灯睡时帐内便冷香四溢,梅影重重,这习俗我原先在一本讲宋朝士大夫起居的杂书上看过,没想到夫人用在了这里,虽不及书里说的有趣,但意思也算到了。” 程家小姐素来钦佩玉菁的才学,连声应道:“你懂得真多,是什么书,我怎么没看过?” “一本杂书,书名我也记不得了,还是前几年从我外祖书房里淘来的,也不知书上写的是真是假,”玉菁道。 “自然是真,玉菁你外祖十五岁便高中探花,在翰林院任职,之后又入内阁,官至首辅,想必博览群书,见识不俗,他书房里的藏书若能有假,我们看的书怕不都是后人杜撰的了!” 玉菁听得心里熨帖,面上却仍露谦虚之色,“言重了,有些书我祖父也不定能辨真假,如今许多书都是杜撰的,东仿一些,西抄一点,三分真七分假,寻常人看几句恐怕真要被骗了去。” …… 玉菁能诗善画,外祖家家学渊源,因此是金陵公认的才女,每逢她开口,总有一群人围坐过来细听。 玉菡最见不得这场面,这时她便搭讪着挪到旁边酒桌上去,扭过身子不看不听,实在不服气了,便悄声向玉芙抱怨:“怎么她一出门便有这些话说,平日在爹爹和祖母跟前也不见她多话呀,还每逢说话必谈及外祖家,谁不知道她有个当过首辅的外祖父,犯得着日日挂在嘴边?” 没听见玉芙回应,她又自顾自说下去,“分明是故意的,她就是故意显摆家世,我知道她们这些人,爱读个诗词,作几句华而不实的酸诗便自鸣得意,不把人放在眼里了,哼!也就是我不愿学,我若愿学,有她什么事儿!” 红樱斟了杯茶递上前,一面俯下身凑到她耳边:“小姐若有心向好,回去便把前儿先生给您划的书背了。” “不背,我才不背,”玉菡推开红樱递上来的茶水,向玉芙道:“我不背你也不许背!”玉芙打从一进来眼睛就盯着茵茵,一刻也没离开过,她敷衍道:“不背,我不背,”玉菡见她望着别处,不乐意了,伸手掰过她的脑袋,“在瞧什么呢,也不听我说话!” 玉芙回过身来,煞有介事道:“姐姐,你瞧六妹妹身上可少了什么!” 玉菡循着目光望过去,“少了什么,没少什么呀!” “她的荷包不见了。” “荷包?她原戴了荷包么?”玉菡看向茵茵腰间。 “戴了,我方才在府门前拉扯她时,分明看见她腰间系着个粉紫色鱼形荷包,现下没有了。” “没有就没有,荷——”玉菡随口说着,突然反应过来,瞪大眼再细细一看,心下了然,冷哼道:“呵!方才叫她去她不去,在我们面前装清高,我们一走她就背着人去了,怕不是方才男客那儿捡的荷包就是她的。” “听说捡的荷包是红色的,”玉芙小心翼翼提醒。 “你肯定听错了!”玉菡说罢,附耳向玉芙如此这般地交代了几句,玉芙听得直摇头。 玉菡便加重了握她胳膊的力道,“方才你没哄住她,眼下将功折罪的机会来了,你不去,那往后也就不必叫我四姐姐了。” “四……”玉芙的目光与玉菡一对上便败下阵来,她咬了咬下唇,终于下定决心起身走向茵茵…… 茵茵此时正听玉菁讲诗听得津津有味,突然有个人走到身边,她唬了一跳,“五姐姐,你……你做什么?” “六妹妹,你的荷包哪儿去了?”玉芙指着她腰间问,过高的声调把玉菁的说话声也盖过了,立时周围几桌人都齐齐望了过来,其中就包括陆夫人和那两位侯夫人。 “什么荷包?”茵茵听讲得太入迷,尚未反应过来。 “难道是掉在半路叫谁捡了去?”玉芙把话说得更明白。 茵茵悟过来了,玉芙是想把水搅浑,方才有奴婢在男客那处捡到女子的荷包,此事知道的人不少,如今玉芙再这么大张旗鼓一问,旁人自然疑心她,疑心归疑心,又不能坐实,她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什么荷包,五姐姐,我今儿走得急忘了带荷包,怎么呢?”茵茵强装镇定。 “分明系了,我看见的,”玉芙急了。 茵茵心跳得厉害,脸上却仍然不温不火,“姐姐看错了罢?” “五妹你准是看错了,我记得六妹没系荷包,方才来的路上,六妹还问我荷包没系要不要紧,有好玩儿的能不能放我这儿,”玉菁直直望向玉芙,眼神中颇有警告意味。 她知道轻重,府里一家子姐妹怎么闹都成,在外人面前却是要顾及姐妹颜面的。 那头玉菡见玉芙势弱,立刻站起身准备帮腔,教红樱死死拉住了。 陆夫人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她笑看向一旁户部主事的夫人,“小孩子玩闹呢,小小年纪,鸡毛蒜皮的小事于她们便是天大的事,都拿到台面上来说,贵府上也有三位千金,幼时可曾这样闹过?” “哎呦,比这还闹腾百倍呢,今儿扯头花,明儿又和好,来来回回,女孩儿还不比男孩儿,脸皮薄,又爱哭,说几句可了不得!”王夫人配合着,三言两语便把话岔开了。 第35章 行令(二) 如此便只当是个小插曲,再无人留心到这一边。 玉菁也无心再同众人说笑,她借口赏梅拉了玉芙出门,不用说,少不得训斥她一通。 几个时辰的相处下来,茵茵发现三姐姐虽清高自矜,不爱同妹妹们说笑,仿佛很瞧不上她们,但其实处处留心,处处提醒,对她们几个颇有照顾,极力在外人面前维持自家的体面。 果然再回来时,玉芙灰头土脸地跟在玉菁身后,脑袋低得很低。 茵茵看玉菁脸色沉凝,也不敢多说话,乖乖坐在一边,玉菁仍坐过来,她深深望了眼茵茵,茵茵回以天真的一笑,而后亲自斟了杯茶递给玉菁,“我一直跟着姐姐,并没有乱走,姐姐知道的。” 玉菁接过茶盏,也就算把此事揭过去了。 接着厅里有人提议说干喝酒无趣,要行令,留侯夫人以为甚妥,于是推举了知州夫人为令官。 可怜知州夫人正要借机抽身,下去查问那奴婢当时捡荷包的详细情形,眼下却被绊住脚,她只有推脱道:“我的学识远不及陆夫人,令官当推陆夫人才是。” 陆夫人笑道:“当令官又不需你自个儿行令,要什么学识,快去罢,你是东道,非你不可。” 知州夫人无奈,只得从了,而后她从桌上的梅瓶里抽了一支梅花,举着往上首梨花供案前去,道:“以往行令,我们这些不会作诗的只能干看着,要我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咱们这回不作诗词,不行酒令,也不联句,以我手中的梅花为题,这梅花传到谁手中谁便说出一句咏梅的诗来,这个不难罢!” “不难,只是也没意思,”男客那边有人喊道。 “什么没意思,我觉着挺有意思,”玉菡站了起来。 “我是令官,这件事可要听我的,”说毕,知州夫人把手中梅花递给了头一桌的宋家小姐,从她那儿那儿往下传。 只听宋大小姐起身念道:“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梅花传递下去,有一个起身道:“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 又一个接下去:“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檐外双梅树,庭前昨夜风。” “不好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 这样依次下去,初时答得很顺,到了后头就要停下想一会儿了。 茵茵也在心里想了七八句,有几句不久便从旁人口里说出来了,她不得不再想。 旁边的玉菡初时跃跃欲试,好容易有一次不用作诗,轮到她一展才华了,可几句下来,她想到的全叫人说了,快要轮到这桌了,她心急如焚,抓着玉芙的袖子,“你可有了?” 玉芙摇摇头,“我想到的旁人都说过了。” “你呢?”她突然看先茵茵,茵茵微愣,而后道:“没想出来。” “我就知道你没读过书,”她不敢高声说话,便向茵茵做口型,茵茵只作没看见。 不多时便轮到前面的玉菁了,玉菁说完便是茵茵,只见她站起来朗声道:“清香传得天心在,未话寻常草木知。” 一旁的玉菡心道这诗里没提到梅花,怎么看出来是咏梅的,这诗她也没听过,想是茵茵杜撰的。 然后茵茵说完,周围并无人起来反对,她心下纳罕,可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便轮到她了。 她接了梅花,不得不站起身来,这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只能看向身旁的玉芙,玉芙把一张小脸憋成了猪肝色,最后憋出来一句:“微雪初消月半池,篱边遥见两三枝。” 这是实在想不出,用了茵茵方才所说那首诗里的前半句。 茵茵低头抿了口茶,果然立刻有人指出来,“这句与方才陆家六小姐那句同出自方孝孺《画梅》一诗,作不得数的,再想。” “怎么作不得数,令官又不曾说不能出自同一首诗,”玉菡激动道。 “夫人评评理,看究竟算不算!” 众人纷纷看向知州夫人。 知州夫人不愿得罪任何一个人,于是道:“这是我的过失,方才没说清楚,这一句便罢了,往后不可再如此了。” 于是玉菡被轻轻放过,她坐下来时,不服气地向茵茵挑了挑眉,茵茵撇过头去,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诗句继续接下去,玉菡的这一顿,给了玉芙喘息时间,她急中生智想出来一句,答了。 玉菡便又责怪玉芙把好的留给自己,藏着掖着不告诉她,自私小气,无论玉芙怎么解释她也不听。 抱怨声太大,周围人都看向她们,茵茵最受不得旁人的眼光,她浑身不自在,不得不小声提醒:“两位姐姐,别吵了,人家看着我们呢!” 玉菡一抬眼,正好对上玉菁责备的眼神,再一环顾,发现果然程家的和李家的两位小姐在看自己,她也立刻正襟危坐,不发一言了。 眨眼间,女客这十几桌都接过了,轮到屏风另一边的男客。 他们那里初时也还顺畅,不一会儿便不成了,断断续续,终于轮到某个人时整个花厅了无声息,默了好一会儿,只听令官笑道:“李家二郎,当自罚一杯罢?” 那李家二郎举杯喝了,不满道:“这不公平,容易的都叫她们你那里说了,我们这里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一句来。” 周围男客都哈哈大笑,有人道:“这也同她们计较?李兄太小器了罢!” “李兄自己想不出来,不能怪旁人,下一个。” …… 梅花继续往下传,不一会儿便又有一个被罚了一杯,顿在那里,传不下去了。 令官笑道:“你们没想出来,我这个不大读书的倒想出一句,‘绝讶梅花晚,争来雪里亏’。” “令官说得好,我也有了,‘湘妃危立冻蛟背,还越冷挂珊瑚枝’。” 立刻便有人提出来说:“这句是谁的,不曾听过,怕不是你杜撰。” “不曾杜撰,我记得是有的。” “谁的,你倒是说出来。” 那人大概也不记得了,站在那里支支吾吾,只道:“我记得有,一定有的。” “不忙不忙,叫慕容兄想一想。” 这边玉菡与玉芙的那点不愉快很快过去了,她一面吃茶果子一面对玉芙道:“说不出出处便是没有咯,还在这里胡诌!看他说什么出来!” 令官看几人相持不下,便问道:“在坐可有谁记得这一句出自哪首诗?” 第36章 行令(三) 这句诗不算很偏,出自萧德藻的《古梅》,茵茵前几日才读过,然而她料想有人答得出来,便不说话,等了会儿,却听全场鸦雀无声,她看向玉菁,见她正悠哉悠哉地抿茶。 “在座无人记得起来出处么?”令官问。 自然有人记得,然而她们或懒得提点,或不好意思在众人跟前卖弄学识,或因是小辈们的玩闹,不便起来说话。 于是令官道:“既然无人想得起来出处,那便——” “若没有记错,是南宋萧东夫的《古梅》,”茵茵起身道。她心想大家都没不起来说话,如此岂不冤枉对面罚酒,她最看不得人受冤屈,因此站了起来。 同时说话的还有屏风后墨衣玉冠的男子,“乃千岩老人作下的《古梅》,这是他较有名的一首,只是知道这位诗人的不多。” 敲金嘎玉之声,端得与人不同,茵茵心下暗暗吃惊,好奇对面这男子是谁,怎么不紧不慢的声调听起来仿佛有摄人之感,比爹爹更甚,须知爹爹在都察院任职,管司法刑狱,审讯的都是朝廷官员,积威甚重,竟然在这男子面前也落了下风,只听那人又说了句什么,听语气又分明是二十几岁的男子,茵茵与他同时出声,她的声音相比之下显得气息不足似的,因此无人留心。 果然令官只注意到对面男客,甚至女客这头分明听见茵茵起身说话,也无人在意她,众人都以对面的话为尊。 “要你多事,一个出风头便罢了,你也上赶着去,赶紧坐下来吧你!”玉菡冷冷道。 茵茵咽了口唾沫,把那口气憋回去,坐下再不发一言。 玉菁倒是因茵茵这句话高看她一眼,本以为这外头回来的妹妹是个不大读书的,毕竟母亲是那样的身份,现下看来,能想到这句诗的出处,想必读书不少。 上首令官道:“既然如此,这一句就算过了,接着往下。” 接下来又顺了几句,顺到后头又顿住了,罚酒,如此来了两轮,男客那头也轮完了,共有五人被罚酒。 将要再轮时,有人站起来提议:“没意思,说前人的诗没意思,还是要现做。” 众人深以为然。 令官只得罢了,道:“那便行酒令罢,我这里拈三个阄儿选个题目如何,你们想做什么题目,说来。” 接着众人踊跃发言,最后拈阄定下以“北风”为题,作诗词赋令等。 这就是玉菁的拿手好戏了,男女两边轮流各一首,渐渐有些斗诗的意味,茵茵因着方才玉菡的话,不敢再出风头,便隐起身来吃她的茶点,自然她的才情本也不高,比不得在座半数之人,尤其玉菁。 作诗作到后头,女客这一边还有一战之力的只剩玉菁和另一位小姐,男客那里也差不多少,茵茵光是看着玉菁吟诗便觉享受,心道这个姐姐咏絮之才,果真祖父是当首辅的,想必她本人受到的熏陶,也绝不是她们这等外头请先生教便能达到的,只能羡慕仰望。 玉菡呢,眼睁睁看着玉菁出风头,半点法子也没有,不住喝茶,不住揉自己被首饰压得直不起的脖子。 她听说此次暖寒会国公夫人将携大公子前来,央求她娘想法子令夫人领她前来,过了这一关,便又在心里想了许多招数来对付那国公府大公子,今儿特特打扮得花枝招展来了,光是头饰便压得她直不起脖子,可等了这么会儿也没见国公夫人的影儿,可见不来了。 她便只能顶着这劳什子花冠坐在花厅听这些无趣的酸诗,越想越气,心道:每年的暖寒会都行什么酒令,联什么诗,文绉绉的,也不嫌烦,若是比看账本、算账,这里没一个是我的对手。 然而世家贵女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必为生计操心,更没必要算帐看账,在她们看来,任何东西沾上铜臭味就不雅了,她们要清高,要懂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要做无用之用。 因而她在这里反没了用武之地。 却说陆夫人那一桌不知突然又听了什么消息,各自脸色都凝重起来。 知州夫人虽在上首作令官,其实眼神一直在主桌逡巡。 这一桌坐的两位侯夫人和一位伯爵夫人可是本次暖寒会上宾中的上宾,没把她们伺候好,这暖寒会就不算办得成功。 接着,她看见武安侯夫人的一个丫鬟过来,向武安侯说了几句,武安侯夫人脸色大变,与陆夫人及留侯夫人凑到一处说了几句,于是一桌子人的脸色都不好看了。 知州夫人于是忙忙请自己的手帕交胡夫人替换她,而后走下来去到陆夫人那一桌应酬,“夫人们吃得可好?怎么也不加入进去,陆夫人您当年宫宴上一首《临江仙》连太后娘娘都称赞不迭,您要肯开金口作一首,他们怕都羞惭得不敢再作诗了。” 陆夫人勉强牵了牵嘴角,并不答话。 在座另外两位侯夫人也不说话,仿佛心思不在这上头,正为什么事忧虑似的。 紧接着便有奴婢过来,向知州夫人说了几句,知州夫人心知出事了,道了声“失陪”便急急忙忙下楼去。 她立即着人来问,方知道那奴婢呈上荷包时说了谎,原来她并非添酒时偶然拾着女子荷包,而是误入梅林深处时,看见一对男女在林中拥抱亲吻,她上前去喝止,两人慌忙逃走时女子掉了荷包。 而这桩事,那小奴婢方才不说是怕搅扰了夫人们的心情,等夫人小姐们都去花厅了,她闲下来才跟自己的小姐妹透露,不想正好教武安侯夫人身边的小丫鬟听见,所以这才赶紧报了上来。 知州夫人眼下明了武安侯夫人为何脸色不好了,她问那拾荷包的小丫鬟道:“可看清是谁?” “那时隔得远,又有花枝遮挡,奴婢没瞧真切,只看见男子着青色,女子着红色。” 知州夫人深吸一口气,心道宴上多数男子都服青,女子服红,据此辨别不出人来,她于是摆摆手命人退下。 正在犯愁,立刻花厅里一侍菜奴婢过来,禀报说武安侯夫人家中有事,要提前离席。 知州夫人心道不好,忙忙做出笑脸上楼去。 武安侯夫人一走,留侯夫人和陆夫人自然也要去的,她们走了旁人看着还以为怎么了呢!过不多久,府里暖寒会上有男女私相授受一事便会在金陵命妇圈中流传开,往后暖寒会办得再好也请不来人了,她苦心经营多年的圈子也就散了。 她必须全力补救! 等回到花厅,两边客人斗诗斗得如火如荼,大家都在兴头上,唯有武安侯夫人这一桌子气氛凝重。 武安侯夫人见知州夫人进来,立刻起身告辞,奴婢把大氅都为自家主子披上了,另外两位夫人也有告辞之意,知州夫人忙陪笑着道:“怎么就要走,眼下正热闹呢,是小丫头们招待得不周惹夫人生气了?” “哪里哪里,早便要同你说来着,我那庶儿媳这两日要生产,我想着还是早回去的好,”武安侯夫人道。 接着两边又拉扯了两个来回,最后还是陆夫人看不下去了,径直向知州夫人道:“方才那件事,恐怕你瞒了我们。” 第37章 离席 虽然一个字没露,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什么事,一时桌上宾客都面露尴尬。 窗户纸既然捅开了,也就没甚好瞒的,知州夫人这便领了三位夫人前往梢间说话…… 茵茵远远瞧见,心知出了事,本能也立刻想到荷包事件,她思来想去,觉着还是稳妥些好,于是叫兰香把自己的荷包取下来,她接过了系在自己腰间,然而忖了忖,又觉此举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味道,于是又把荷包递还给兰香了。 这厢才完,那厢几位夫人便回来花厅,坐回原位。她们商量好了对策,那便是把荷包的主人寻出来,只有如此,在坐的诸位小姐们才能洗脱嫌疑,否则,便提早回去也无用,谁人还不知这些夫人们携女儿来了暖寒会么? 接着,厅里多了几个小丫鬟,拎着茶水和点心从过道里一路走下来,添茶添点心。 待添完后,便有领头的丫鬟去到主桌,附耳向知州夫人回禀:“全席有五位小姐没系荷包,节度使家二小姐,不过她腰间佩了玉佩,还有萧山伯家的二小姐,腰间佩红珊瑚禁步,另还有林家大小姐,和陆家六小姐,不过陆家六小姐方才便说了,她过来时忘了系荷包,想来并不是遗落了,最后便是……”那奴婢瞧了眼武安侯夫人,道:“王刺史家的三小姐,奴婢看时,她似乎发觉了,还很不好意思。” 王刺史的夫人正是武安侯夫人的妹妹,武安侯夫人闻言,面色登时冷下来。 她头一个要走,却反倒是她的亲戚嫌疑最大,她下不来台,要走的心更坚决了。 知州夫人连忙喝命那婢子退下,武安侯夫人不再多留,也不多言,接过奴婢递来的手炉,等婢子将大氅的系带系好了,便风一般走出去,无论知州夫人如何训斥婢子,如何相留也无用,紧接着,留侯夫人和陆夫人也告辞了。 玉菁此时作诗正作得兴起,突然被薛妈妈叫起来,心里老大不高兴,玉菡那里已经整理了行装,先一步走出屋去了,她早便想离开了,这酸诗她再听下去难保不会呕吐。 茵茵也披了披风跟上玉菁,姐妹一行人跟着陆夫人下了楼,另两位哥哥也跟了下来,一行人匆匆离去。 随后几人各自登上来时的马车,茵茵仍与玉菁同乘。 玉菁大概也猜到什么了,一上马车便质问茵茵:“六妹妹,方才荷包的事我替你遮掩了过去,但你的荷包究竟哪里去了?” “荷包……丢了,”茵茵心虚地低下头。 “丢了?丢哪儿了?”玉菁定定看着她。 茵茵只好实话实说。 茵茵不像不知分寸的,加上头回出席暖寒会,玉菁忖了忖,觉她不是到男客那边去私相授受的人,于是没再逼问,只道:“母亲提前离席,我看今日之事不简单,往后咱们家姐妹去金陵各色的宴会,更要规行矩步,处处留心,没的叫人抓住把柄或陷害,丢了阖家女眷的名声!” 茵茵道是,“我往后会更加留心,绝不叫人拿住话柄,连累姐姐们。” 二人忧心忡忡,一路无言。 半个时辰后回到府上,各人自去各人院子里换衣歇息。 暖寒会上种种事迹仍在茵茵心中回转,她换衣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作了许多猜想。 兰香在床前侍奉茶水,也嘀咕道:“没想到青天白日的,竟有人胆子这么大,敢在人来人往的梅林里胡乱走动,走到男子地界上去,偏生小姐的荷包又掉了,方才五小姐当着众人的面问起来,险些就……小姐您说,五小姐是不是故意的?” 茵茵垂下眼眸,身子转了个向平躺下来,望着茜纱帐幔上绣的如血般的杜鹃,肃道:“不可胡说!” 自然是故意的,但那又如何呢?是她丢失荷包在先,她担着最大的干系! 直到上灯时分,突然有夫人房里的小丫鬟来传话,向茵茵道:“六小姐,夫人说自您回府,还没同姐妹们正式吃过一顿饭,索性就定在今儿,重霄院已备下好酒好菜,今儿晚饭您就到夫人房里吃罢!”言下之意是请了园中所有姐妹。 当然陆夫人不会无缘无故请她们用饭,当日茵茵亲去求见,希望陆夫人能把姐妹聚齐好让她与众人见过,陆夫人并不管,只命薛妈妈领她去,今日却这般好心,专门请她们吃饭,不简单! 茵茵不敢怠慢,立刻起身换衣理妆,领着兰香匆匆去了。 夜里风大,花园里几株高大的梧桐树在风中招摇,树影婆娑,不知哪里来的一只黑猫,躲在假山石后,有人走过时突然跳出来“喵”的一声,把人唬一大跳。 “作死的!”玉菡被唬得口不择言,红樱忙上前,挥手把那猫儿赶走了,而后责骂两边打灯笼的奴婢:“灯笼在你们手里,怎么也不知道照一照暗处,一只猫蹿出来了也不知道,险些蹿到小姐身上,还不警醒着点儿!”说完安慰玉菡道:“小姐莫怕,只是只猫儿,大概是哪个不知事的下人带进来的,回头我命人下去查,这样来历不明的野猫不能养的,会咬人。” “岂止是猫,人也是一样,我看秋爽斋那个就会咬人,如今还小,往后爪牙锋利了,非蹿上来咬一口不可!”玉菡心中郁愤。 几个姐妹中,连玉芙都猜到夫人请她们过去用饭,茵茵只是个幌子,恐怕真正要说的是今日暖寒会上荷包一事,唯有玉菡真以为夫人是专为茵茵设的宴,心里对茵茵更是忌惮。 她继续抱怨道:“她一个外头养的,也值得兴师动众叫我们去见?况且她什么样儿今儿我们不都见了么?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并不比旁人出色到哪里去,要不是姨娘非要我去,我才懒得去捧她的场呢!” 一面说一面走,心里已经想好了如何在宴上整蛊茵茵,叫她下不来台。 第38章 问责(一) 陆夫人通常把饭开在二楼的厅堂里,今儿几位小姐陆续被引入大厅,坐在了陆夫人平日用饭的紫檀木雕花如意八仙桌上。 桌上放了个幽蓝的冰裂纹细口花瓶,里头插了枝红艳艳的不知什么花,香味儿浓郁而奇特,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平日这桌上会放些果品的,今儿也撤下了,用晚饭的时辰到了,饭菜也没端上来。 原本还很不服气的玉菡也意识到了不对,老老实实坐在位子上,看看这个瞅瞅那个。 过了会儿,厚厚的靛青色帘子被撩起,陆夫人从卧房过来,她身上已换了身家常人玫瑰紫团绒袄。 众人便都起身向她行礼。 她在上首坐了,问众人,“饿了么?现在传饭上来还是等我把话说完再用饭?” 言下之意她有要事要说,这时候谁还敢说自己饿? 玉菁道:“母亲说了话我们再吃饭罢!” 陆夫人扫了眼其他几人,她们也都颔首称是,她这才开口:“有些话原本今儿一回府我便要同你们说,但那时你们各个看着精力不济,我放你们回去歇了两个时辰,现下可歇好了?” 众人都答:“歇息好了。” 随后陆夫人屏退了奴婢,只留一个薛妈妈在侧,几位小姐见这阵仗,都有些怵。 陆夫人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酝酿了会儿才道:“今日暖寒会上,你们几个都犯了错,茵姐儿我就不多说了,原先你们不认得,今儿也都认得了。” 茵茵恭恭敬敬低头聆训。 “茵姐儿,你今儿的荷包是真没戴在身上,还是丢了?” 茵茵如实相告,“掉了,不知掉在了哪里,不过太太,我没去过红梅林,她们拾着的荷包不是我的!” 陆夫人悠悠瞧了她一眼,茵茵立刻意识到自个儿说错话了,她太沉不住气,不该主动把这件心照不宣的隐秘挑明,可已来不及遮掩。 幸而陆夫人没再深问,她这些年见多了人和事,猜得到与男子私相授受的不是茵茵,只道:“你年纪小,又才回来,一时规矩不严尚可原谅,要怪须得怪贴身伺候你的奴婢,她既跟着你,你的衣饰她就该时时留心,可你的荷包掉了她竟一无所觉,可见粗心大意,照顾不周,这样的奴婢得狠罚一顿,才能长记性,”说着一扬下颌,薛妈妈会意,这就要下楼去处置兰香。 茵茵激动得脱口而出,“慢着,”薛妈妈站住了,陆夫人看着茵茵,面露不悦。 其实话一出口茵茵便意识到这样叫住薛妈妈有些不敬,但她管不得这许多,她站起身面对陆夫人,诚诚恳恳请求道:“太太,这事怪不得兰香,都是我的错,是我在梅花林里来回走动去摘花,大概荷包被梅枝勾住,我没留心,所以才……我该老老实实坐在酒桌前听姐姐们说话的,都是我的错,我的错我一人承担,请太太开恩,放过我那奴婢罢!” “不忙,你也是要罚的,你们各领各的罚,兰香罚两个月月例,到门外去跪着思过,”她这话是看着薛妈妈说的,“不仅要告诉她罚她什么,还要把罚她的因由也告诉她,叫她心服。” 薛妈妈应是,领命下去了。 茵茵张了张口,还想再为兰香求情,然后立刻陆夫人便把矛头对准了她,“我听你方才的话,好像你并不知错。” “茵茵知错,”茵茵答应道。 “你口里知错,心里不知,丢了荷包于女子而言是大事,如今男女大防已不像原先那般井严,这事儿要放在前朝可不是那么善了的,女子的荷包乃贴身之物,若丢了,教哪个男子拾得,问上门来,便名声不保,往后再难说亲,不仅你,就连阖家女眷也要被你带累,你父亲也得背个持家不严,家风不正的罪过,这样的事,到你的嘴里,怎么成了丢几两银子那样的小事?” 茵茵脸上火辣辣的,她知道陆夫人说的不错,前朝规矩是这样严,于是郑重向陆夫人一福,道:“茵茵知错,请太太责罚!” 陆夫人见她说得恳切,舒了口气,道:“罢了,那到底是前朝规矩,如今是新朝,你这错误虽不小,却也还可补救,加上你年纪又小,便罚抄《女诫》、《女训》各十遍!” 茵茵也松了口气,这样冷的天儿,脑门上已渗出一层细汗。 陆夫人命她坐,她这才坐了下来,用帕子抹了抹额,但很快又想到正在受罚的兰香,她瞟了眼窗棂,想看看外头此刻是否在下雨下雪,兰香因她连累才受罚,可别再淋湿了冻着了才好,可惜视线被窗纱阻隔,什么也看不见。 旁边玉菡见茵茵吃瘪,早喜得嘴角都压不住了,又不好公然笑出声来,只能低头掩饰。 对面的陆夫人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不悦地调开视线,端起茶盏来抿了口。 玉菁知道自己母亲说这番话便是动了气,心下不由有几分惧怕,这时见母亲眉头微蹙,料是茶冷了,她便要叫奴婢上来,陆夫人却抬手示意她不必多事,把茶杯盖严了,继续道:“芙姐儿,你虽也年纪小,可跟着庄嬷嬷学规矩多年,许多事应当比你六妹妹更明白才是,怎么也这样糊涂?” 玉芙深惧陆夫人,比惧怕父亲和老太太更甚,听见夫人问责,她登时站了起来。 “你见着你妹妹的荷包不在了,上前提醒不为过,为何在大庭广众之下高声叫嚷,这是什么出头露脸的事儿,非要嚷得旁人都知道么?” “我……我……”玉芙揪着帕子,低头诺诺。 “若是无意也就罢了,不过做事莽撞,往后记得三思而后行,若你有别的心思,因你六妹妹穿了你的衣裳心中怀恨,便故意当着外人的面叫你妹妹丢脸,那你就更是不知轻重了,姐妹之间难免有些龃龉,你若不服,来告诉我,或告诉姨娘与你料理,自会给你个公正,你露到外人跟前去是何道理?须知你们同出一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妹妹规矩出错,人家又会怎样瞧你?漫说如今还在府里,便是将来出了门子,姐妹之间少不得联系,姑爷若都是官场上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到时怎么说?总有你求到我,我求到你的时候。” 玉芙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几人听见动静,都往她那儿看了眼,却也噤若寒蟑,不敢为她出声。 陆夫人见她快哭了,大概也觉训得差不多了,便道:“罢了,便罚你抄《礼记》十遍,好好复习复习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道理。” 玉芙哽咽着应是。 第39章 问责(二) 玉菡听见这惩罚,心里老大不自在,便请问陆夫人:“太太,这事儿都是六妹妹丢了荷包起的头,六妹妹才该重罚,五妹妹不过提醒提醒罢了,怎么也要受罚?太太,这不公平!” “不忙,菡姐儿,我问你,你五妹妹高声说你六妹妹没系荷包时,你在何处?”陆夫人淡淡看向玉菡,目光冷静。 “我……我在……”玉菡心虚地垂眸,瞥了眼桌上的茶水,“我横竖在那屋子里。” “你那时就在你五妹妹身侧,你作为二人的姐姐,比她们年长近三岁,为何不叫住你五妹妹?”陆夫人不怒自威,且又占着理,玉菡只有辩解道:“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五妹妹话都出口了,太太您说我还能如何补救呢?” 玉芙抬眼望了望玉菡,她眼中还蓄着泪,渐渐那眼泪越聚越多,终于滴落下来…… 玉菁看不得玉菡对自己母亲不敬,斜了她一眼道:“我看五妹妹还算明白,她那些话恐怕是他人教唆她的。” “谁教唆的,五妹妹站起来说,是谁教唆的你!”玉菡转头,逼视着玉芙。 茵茵也看向玉芙,看见她委屈地瘪了嘴说:“没有……没有人教唆……教唆我,是我自个儿……糊涂了,太太,我认罚,”边说边啜泣,好不可怜。 茵茵收回视线,心道玉芙不敢说实话,旁人想帮也没法儿帮。 “方才见过几位夫人时,武安侯夫人在同茵姐儿说话,菡姐儿你为何多事插话,后头我看见刺史夫人对你青眼有加,问长问短,你倒拿乔,对长辈态度冷淡,言语莽撞,可见你行事进退失据,如此便罚你抄《女训》、《女诫》各十遍,不可叫人代劳!”陆夫人继续道。 玉菡更觉不平了,凭什么玉菁同侯夫人伯爵夫人们说话,她就要应酬那些个叫不上名字的命妇,然而她也心知自己态度不当,怠慢长辈,加上陆夫人已一锤定音,她不好太过,便转而抱怨:“太太偏心,只罚我们三个,不罚三姐姐,只因三姐姐是太太您亲生的,我们——” “住嘴!”薛妈妈正从楼下上来,楼梯才行至一半处便听见她顶撞太太,于是噔噔噔冲上来,怒目瞪着玉菡,“四小姐好歹也是大家小姐,怎么连尊重长辈这等礼数也忘了,太太的话也是你能顶的?若再说一句,不等太太发话,我先要把你扭送至邱姨娘处,问问你如此不知尊卑,不顾长幼,可是她教唆的!” “我如何不知尊卑、不顾长幼了?我不过问一问,问一问也有错么?” “有你这样问的么?”玉菁冷声道。 玉菡气急,张口欲辩,突然被陆夫人打断道:“我说话,你听着,我说完了你还有不明白的才问,话未说完你问什么?” 一番话把玉菡生生压了下去,她恨恨盯着桌面上的茶杯,猛喘两口气,终于还是乖乖坐回位子上,不再发一言。 陆夫人方才也给玉菡气着了,然而身为长辈,她不好与晚辈吵嘴,尤其玉菡还是邱姨娘的女儿。 她缓了缓,把鼻子凑到那鲜花上闻了闻,花香将心绪抚平了,她才又道:“若说最大的错处,那还是出在玉菁身上。” 玉菁始终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样,陆夫人说她错了她也不辩驳,仿佛早料到似的。 茵茵回想了一回想,从头至尾没觉出玉菁有任何错处,她一直顾着几位姐妹,尤其照顾她、提点她、连玉芙故意把她丢了荷包的事儿嚷得众人皆知,也是玉菁解的围,若说她有错,那就错在她是夫人的女儿,夫人为了服众,不得不把自己女儿推出来连坐。 茵茵看向玉菁,眼中满含愧疚。 只听陆夫人道:“玉菁身为长姐,没能约束好几位妹妹,还同菡姐儿闹脾气,便是最大的错。” 玉菁咬了咬唇,道:“太太说的对,是我错了。” 茵茵想不到她就这样领受了责罚,心道若换作自己,必定心内不平。 夫人行事公正,然而又公正得太过了,茵茵觉是自己带累了姐姐,心中有愧,于是起身道:“太太,三姐姐在宴上处处指点我,并无什么错,说到底是我的错,您别怪罪三姐姐了,往后我一定看顾好我的首饰、荷包,三姐姐要领的罚,也全给我受着罢!” 此言一出,众人都诧异地望向她。 玉菁心道自己同这个六妹妹才说了几句话,方才替她解围也全因长姐的责任在身,并不因为她本人,她如今却这样相护,倒叫她不好意思了。 玉菡也睃了眼茵茵,心道果然母亲是奉承男人的,女儿也学了那些逢迎手段,不能用在男人身上,便用在玉菁身上,这样明目张胆地贴上去,也不嫌臊。 陆夫人显然也没想到茵茵愿意替玉菁受罚,一时错愕,顿了会儿才道:“你小小年纪,自己的罚且受不过来,还替你姐姐受?” 玉菁抻了抻脖子,一脸清高道:“不必了,我的罚我自会领着。” 茵茵看玉菁的脸色,似乎她很不乐意,她心道罢了,三姐姐与她毕竟感情不深,再强求说不定反惹她不高兴,于是也不再坚持。 接着,陆夫人便给玉菁定下了责罚,除抄《女训》、《女诫》之外,每月还得抽出半日来与姐妹们联络感情。 前头抄写的罚倒还好,后头还得姐妹联络感情,这可难坏了她,她看向自己母亲,见她满面严肃,跟断案的包公似的,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玉菡和玉芙都狐疑地望向陆夫人,不明白这算哪门子惩罚。 茵茵更是心有戚戚,她扫了眼桌上几位姐妹,心道每月都得同她们联络感情,那自己还不得叫四姐姐五姐姐磋磨死?叫三姐姐尴尬死? 然而转念又一想,兴许相处下来,几位姐姐对她的恶意也会渐渐消除,这也不失为一个融入她们的好法子。 一旁薛妈妈见罚得差不多了,便上来问陆夫人:“太太说了这许多话,怕是饿了,小姐们也饿了,不如把饭开上来,边吃边说。” 陆夫人允了。 于是不久便有十来个粉衣婢子鱼贯而入,把蒸笼、碗筷和酒馔都摆上来,另有持银盆和巾帕的侍立在一旁。 第40章 问责(三) 午饭才在知州夫人府上吃过大鱼大肉,晚饭便多预备的清淡小菜,共有九样,蜜汁藕、炖菜核、知了白菜、松子鱼米、碧波素鱼圆、灌汤蟹虾球和菌菇汤。 待陆夫人动了筷子,茵茵等人才开动,因才受了训,加上陆夫人在座,众人便都老实得很,一语不发,埋头用饭,一时桌案上只有碗碟汤勺碰撞之声。 玉芙是被训得最惨的,因此胃口也不好,才吃了小半碗就无心再用了,然看其余人都在吃,她不好先放碗筷,便就装模作样地随意吃了几口菜。 茵茵心里也油煎一般,她此刻除了愧疚自责,更忧心兰香。 楼下除了兰香外还有其余几位姐姐的丫鬟候着,兰香又是个要强的人,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薛妈妈罚跪,心里肯定过不去,加上都这个时辰了,她还没用晚饭,天气又冷,她独自个儿在风里,也不知怎么样了。 “太太,有一件事——”玉菁吃着吃着,看了陆夫人两眼,似乎想问什么,陆夫人却自顾自吃饭,头也没抬,“食不言寝不语。” 玉菁知趣地闭了嘴。 不多时众人用毕了饭,各自擦嘴盥手之后,残盏扯下,奴婢们为众人各自送上碗陆夫人自制的花茶来,陆夫人接过茶抿了口,这才道:“有什么话,说罢!” “宴上丢荷包的人不知查出来没有,若没查出来,那岂不是今日到会的女客都有嫌疑?”玉菁问。 陆夫人深叹一口气,杯盖盖严了放回桌案上,道:“没查出究竟是谁,只知是个穿红衣的女孩子,席上有五位女客没系荷包,除茵茵外,正好她们各个都穿的红色,这谁能说得清楚?况且要查也不好查,惊动了人,事情闹大更不得了了,因此,凡今日到场的女客便都有嫌疑,如今只盼此事少些人知道,能早些过去罢!” 此言一出,哪怕是憋了一肚子气的玉菡也知道轻重,不敢乱说话了。 “还有一件,方才忘了说了,你们几个除了茵姐儿外,从小便在庄嬷嬷身边教导,菁儿已及笄,你们几个也快了,都要出阁了做事还是莽莽撞撞,可见原先都是混过去的,不如趁着这些日子,把规矩礼仪再好好复习,如此也可增进你们姐妹之间的感情。”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色各异,虽然大家满心不情愿,却也不得不应是。 茵茵心道这下学规矩有伴儿了,只是这几个伴儿算好还是不好呢? 再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众人便告辞各自回自己院里。 兰香在冷风里站了有半个时辰,已冻得鼻头通红,眼中泛泪,茵茵下了楼,看见檐下瑟瑟发抖的她,立即迎上去,将自己的翠纹织锦羽缎斗篷解下来为她披上。 兰香跪得腿都麻了,茵茵双手把她扶起来搀着往院门口慢慢地走,“兰香姐姐,都是我不小心,连累你受罚,你那两个月的月例银子,我从我的月例里给你补上罢!” 兰香推却那斗篷,道:“小姐的斗篷奴婢怎么能披着,小姐的月例怎能给奴婢添补?那奴婢罪过更大,更要罚了,况且……阿嚏!” “瞧瞧,果然受冻了,快披着罢!”茵茵把斗篷再次为她披上,还裹得更紧了,“大晚上的人少,黑灯瞎火旁人也看不见,没人责罚你的。” 兰香推辞再三,到底拗不过茵茵,只好披了。 “回去叫绿蕉给你熬碗姜汤喝,去去寒。” 兰香吸了吸鼻子,呼出一口白气,“冷倒不冷,就是……就是心里难受,方才我一个人站在那大院子中间,四小姐五小姐身边的红樱和春莺笑得什么似的,还有夫人院子里的丫鬟婆子,都看着呢!我……我……”说到后头带出了点儿哭腔。 茵茵忙抓着兰香的手安慰道:“姐姐不要放在心上,她们笑她们的,我们过我们的日子,往后相见的时候也不多,若她们再敢对你不敬,你告诉我,我无论如何会护着你的!” 十二岁的小人儿说“我护着你”这等话,真真可爱又可亲,兰香瞅着她,想笑,但到底忍住了,道:“我不必小姐护着,小姐能护着自己便足够了!” 这话不是虚的,茵茵在府里孤立无援,长辈待她不上心,又有几个姐姐处处刁难,底下的奴才还不服管,做事儿也不麻利,往后受欺负的事少不了。 譬如回到秋爽斋后,茵茵吩咐底下人给兰香熬姜汤,奴婢们便都不大愿意。 今儿值夜的是绿蕉和一个粗使婆子,那婆子推说肚子疼,要歇息会儿,叫绿蕉去熬,绿蕉听说是给兰香的,她与兰香很不对付,心想待她把手头的事忙完了再去也不迟。 兰香得茵茵的首肯,不必守夜,这会儿正宿在耳房里,等了许久不见姜汤来,她更觉着头重脚轻,便挣扎着起身,披了衣服,去到厨房里问绿蕉:“熬个姜汤也要熬一日一夜么?” 接着两人便起了口角,连正屋里的茵茵都听见了,她那时正由绿翘帮着卸簪环,卸了一半她便闻声出门,问怎么了。 兰香正好从灶房出来,看脸色显然是气着了,茵茵上去问怎回事,兰香如实说了,茵茵便命绿翘去催,而后扶着兰香回自己屋子,叫她睡在自己榻上。 “奴婢不敢!”兰香连退几步,话音才落,又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她忙把脸转过去道:“没的把病气过给小姐。” “哪有什么病气,你不过着了凉罢了,在我被窝里跟我同睡,再灌两个汤婆子,我房里又有火盆,暖暖和和的,一夜就好了,你伺候我这么些时候,今儿换我照顾你。” “小姐折煞奴婢了,”兰香吓得连退几步,茵茵却上前握住她的手道:“我说使得就使得,你别同我谦了,”说着强拉了她到床前。 兰香没力气,只得依了,她一面咳嗽一面道:“我实在气不过……咳咳咳,绿屏好容易消停了,绿蕉又作起妖来,底下两个婆子也存心怠慢,不干活儿。” 茵茵拍着她的背道:“你放心,我自会整顿她们,只是眼下还不到时候。” “等什么时候呢?”兰香望着她,这时绿翘掀了帘子进来,她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小姐,绿蕉说她方才事忙,忘了熬了,并不是故意不给兰香姐姐熬姜汤的。” “知道了,”茵茵上前,亲自接过姜汤,感觉汤太热,便放在一旁摊凉。 绿翘忙上来帮手,“小姐当心,奴婢来伺候兰香姐姐罢!” 茵茵看了眼绿翘,略略颔首。 第41章 疑心 当晚,茵茵无论如何拉着兰香在自个儿床上歇息她都不愿,不住以规矩、尊卑来劝导,茵茵却直盯着她的眼睛道:“我与你之间,在外人面前是主仆,可在我心里,你就是我姐姐,姐妹同睡一席,不是正当的么?我不管外人怎么说,横竖在这院子里,我做主!” 烛火在茵茵的眼睛里摇曳,照亮她眼中的执着,兰香默默望着她,终于答应了。 于是这一晚,主仆两个同床而卧。 茵茵还和兰香说了好些悄悄话,后头兰香大约真累了,终于支持不住睡了过去,茵茵于是把汤婆子轻轻踢到兰香那头,又替她掖了掖被角,而后自己也安心地睡去。 这晚她又梦见她娘了,梦里是个盛夏,弟弟尚未出生,她娘搂着她睡在竹簟铺就的榻上,用蒲扇为她扇着风,风也是闷热的,但阿娘的歌声是清凉的,“大月亮,二月亮,哥哥起来学木匠,阿娘起来扎鞋底,嫂嫂起来蒸糯米……” 次日茵茵尚未醒来时,兰香便悄悄溜到自己平日守夜的长榻上睡了。 时辰一到,她照旧去叫茵茵起床,伺候她梳洗。 茵茵见她脸色不好,便命她回房歇息,而后叫了绿翘进来为她梳妆。 绿翘从未贴身伺候过主子,只会梳丫鬟的发髻,她初时站在茵茵身后,拿着那枣红木梳还有些怵,左看看右看看不知从何下手。 茵茵说:“不怕,今儿不见客,你随意梳便好了,”绿翘硬着头皮答是,而后想起自己原先打水进来时见过两次兰香为主子梳头,便凭着记忆里的样子动手了…… 等捯饬完,茵茵看着镜中的自己都惊呆了,她用手扶了扶堆在发顶的云髻,“你说你原先在邱姨娘院子里跑腿,怎么连头也梳得这样好?” 绿翘端详着自己梳出来的发髻,也摸不着头脑,“这是奴婢头回给主子梳头呢,奴婢也不知道……奴婢就是学着兰香姐姐给小姐梳的式样来的。” 茵茵拍掌一笑,回头对着绿翘道:“咱们院子里真是卧虎藏龙,怎么原先不知道你这样能干,你在邱姨娘院里真是埋没了。” 绿翘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鬓角,“小姐谬赞了,奴婢只是恰好看着兰香姐姐梳头,才会了这个式样,旁的不会梳,况且奴婢也不是家生子,年纪又小,自然不配到主子身边伺候,因此一直在院里跑腿儿。” 主仆这里正说着,忽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便见太太院里的红桃领着两个奴婢过来。 茵茵赶紧理好装发出去见客,红桃领二人进来向茵茵行了礼,随即命她们把两个四角包银的木匣子放在条案上,向茵茵道:“这些是太太给小姐的首饰,小姐您瞧瞧,其中有个别上了年头,或有镶嵌的珠子宝石脱落了的,您报上来,奴婢差人去外头首饰铺镶嵌。” 茵茵喜出望外,连连应是,没想到昨儿出门时太太说她衣着素净,回头会派人送首饰过来,竟不是说说而已,她于是再三请红桃替自己向夫人道谢。 按理此刻该赏红桃些什么,可惜茵茵没银子,只能罢了。 好事成双,红桃才去,又有何妈妈端着两托盘冬衣过来,请茵茵过目,这回的衣裳都是按照茵茵的尺寸来的,加上用的料子也是先前玉菡为了截胡茵茵的衣裳,故意说要用好料子,于是拨给的一匹云锦。 茵茵看了看,有四身长短袄子,四条或白或橙的马面裙和皮裙,还有两件披风,她立刻拿了进去比对,尺寸合身,衣料和绣花都很讲究,她只当府里对她比从前尽心,心中更是欢喜,摸了又摸,抚了又抚,只是抚摸不够。 看完了衣裳她又去看首饰,她兴兴头头地过去,把两个匣子一齐打开,里头金的银的、红的绿的、点翠的、鎏金的、镶珠的,发钗、步摇、手镯、项圈,无所不有,一时映照得满室光华灿烂,叫人移不开眼。 茵茵不知道,这两匣子首饰是玉菁给她的,因着昨儿茵茵那番话令她心里触动,她向来清高,送人东西也不愿以自己的名义给,怕显得私心偏爱这个妹妹,于是请陆夫人代为送了,毕竟茵茵缺首饰是事实。 另一边,用完早饭邱姨娘便放下手头所有事,叫玉菡过去问话。 玉菡将暖寒会上的情形和陆夫人昨儿的惩罚都向邱姨娘说了,她那时坐在内室的美人榻上,坐下的猩猩毡都叫她用手抓皱了,她不住抱怨:“那什么国公夫人,说好了来又不来,害我白跑一趟,昨儿满头的花冠珠钗,压的我脖子都抬不起来,上马车时还险些闪了腰,气死我了!” 邱姨娘用杯盖轻轻刮着茶碗,良久没说一句话,任由玉菡抱怨发泄。 “还有那两位侯夫人,只同新桐斋那个说话,对我爱搭不理的,哼,不就是侯府么,还能大得过国公府去?”玉菡不服地又冷哼了声。 邱姨娘听她抱怨得差不多了,开口道:“你说太太罚了你们每个人,除了罚你们,可还说了什么?” “她还有什么可说的,不就是叫我们循规蹈矩,在庄嬷嬷那儿再好好学习,不可莽撞行事,要团结姐妹,在外人跟前,不可为着一时意气丢自己姐妹的脸么?她最爱说这些,我早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邱姨娘低头沉思,想着陆夫人为何突然叫几个孩子去训斥,虽然她有教管庶子女之责,然而在此之前,便是她们犯了错她也不过略微提点,更多的是教养玉菁,这回兴师动众,怎么瞧着有想要插手府里大事的苗头? “娘,您在想什么呀?”玉菡见邱姨娘不说话,挪过去到邱姨娘身侧,呆呆望着她。 邱姨娘也看向她,眼中有几分锐意,“往后太太和你三姐姐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你都来说给我听,我倒要看看她们究竟想做什么!” 玉菡隐约猜到邱姨娘的想头,不禁严肃起来,“娘你放心,往后我们有什么事我全都告诉你。” ……” 第42章 说亲(一) 却说暖寒会那日的事虽知道的人不多,但与会者中总有几个多嘴多舌的,于是半月之内,那件秘事便在金陵命妇中传开了,且传得愈来愈不堪。 原本说是有一男一女在梅林中相会,掉落了荷包,渐渐成了女客中有人与男子私通,正颠鸾倒凤之际叫人看见,匆忙逃跑,掉了荷包和小衣。 至于究竟是哪位女客,当日没系荷包的那几位小姐都有嫌疑,可谓无妄之灾,譬如刺史家的二小姐,她最要面子,听闻这些风言风语,在府里闹着要上吊,可把刺史夫人急坏了。 茵茵自然也在猜测之中,加上她容貌惊人,那日又得了武安侯夫人的青眼,一时也引起诸多嫉妒,有谣言说她不是陆家女儿,还有说她是外室生的。 而凡是当日前往暖寒会的适婚女子都在避嫌,一时间连说亲也搁置了,听说将行纳征礼的刘家小姐被未来夫家以日子不好为由延迟了婚期,大家都在等这阵子风头过去。 陆家老太太并不知暖寒会那日的事,她近来身子好转,又恢复了往日的晨昏定省。 暖寒会上陆九思见过柳从心,回来说很满意,于是老太太更着手推进两家的婚事。 说媒的是户部王主事的夫人,她与陆老太太乃故交加干亲,但因陆老夫人近些年不爱与外头往来,二人见面的次数不多,她与柳家二房也相熟,柳从心几乎是她看着长大的,因而她来说合。 同陆老太太提到柳从心时,王安人少不得赞她的品性气度,又旁敲侧击提到那日暖寒会上她穿的鹅黄袄子,身上也系荷包,并不是传闻中做下丑事的女子。 这倒把老太太说懵了,她身子前倾几乎凑到王安人面前,“什么荷包,什么丑事?” 王安人微顿,意识到老太太还不知此事,只能尴尬地笑道:“你瞧我,又多嘴了,不提这个,不提这个。” “有话就说,你知道我的性子,最怕话说一半不上不下的。” 如此,王安人才不得不将此事告诉了老太太。 老太太断想不到知州府的暖寒会上,出席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教出的女孩子竟能做出如此下贱之事,一时唏嘘,又想到茵茵也卷入此事,脸色更不好看了,“外头领回来的,话是说的好听,规矩却总也学不明白。” 王安人见如此说,忙描补道:“你放心,你家六姑娘虽未佩荷包,但那捡的荷包绝不是她的,一则她穿的香色衣裳,二则她才十二岁,还是个小孩子呢,干不出这样的事!” 老太太垂下眼眸,一声儿不语,因她想起茵茵的生母是扬州妓院里的歌姬,恐怕孩子被她教坏了。 王安人一直盯着老太太的脸色说话,见她沉吟不语,忙岔开话:“怎么说到这里了,咱们不是在说府上哥儿的婚事么?暖寒会上他和柳家姐儿见过了,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是好还是不好呢?” 老太太说好,她从头上拔下长簪,拨了拨鎏金貔貅手炉里的炭火。 “柳家姑娘有什么不好的,我先前也见过她一次,说话脆生生的,又爽利又漂亮,我很喜欢,九哥儿我前几日问过,也说姑娘人很好,但你知道年轻孩子跟我们那时候又不同些,他们有自己的主意,不肯盲婚哑嫁,九哥儿的意思是再见见,了解得更深些,若性格相合,便去提亲。” 王安人大喜道:“我说他们是一对儿,果真是一对儿,柳家姑娘也是这样说的,我原先还不知怎么开口呢,你先说出来了,正好!” 老太太也笑,“那更好了!” 接着,两人各抿了口茶,老太太又引王安人吃了两块府里自制的点心,道:“这桩媒要成了,回头咱们两家更有往来了,回头叫九哥儿带着大礼去府上谢媒。” “那我可不客气!”王安人笑道,她看老太太笑得开怀,便乘热打铁:“若我能把你家三姑娘的媒也做成了,那便有两份礼可收了。” 老太太倏然望向她,眼中笑意渐渐收敛,只听王安人道:“贵府上三小姐才名在外,人又生得标志,好些夫人向我打听,我说这门亲事可难攀上,一则伯爵府的门楣就不是寻常人家可比的,二则润生是圣上跟前的红人,隆宠日盛,将来更大有作为,三则三小姐是嫡女,母亲家世又极好,这样的人儿,天下真少有人能配,只是她们盛情托我,我也不好不为他们提一提。” 老太太的脸拉了下来,嘴角两侧深深的褶皱向下垂,她冷笑道:“三姐儿有个家世好的娘,她的婚事哪儿轮得到我这个老人家做主。” “话不是这么说的,”王安人也肃道:“您是三姑娘的祖母,您替她说合婚事再正当没有了,况且陆夫人虽说家世好,书也比我们读得多,可看人这一项,说实在的,读多少书也是纸上谈兵,还是咱们老人家眼睛利。” 老太太心里受用了些,神色也稍缓和下来,她屏退左右,只留一个心腹钱妈妈在屋里,而后才道:“我的话也要她肯听。” 王安人逢迎道:“有些话我这个外人本不该多说,可心里实在替你鸣不平,润生那媳妇,真叫人不知说什么好,她是大家出身,本该比我们更懂礼数才是,可是这些年来,她做的事就没有一件像样的,不侍奉婆母,不顺从丈夫,又不料理家事,当家主母躲在自己院子里不闻不问,不听不说,这算怎么回事?” 这些话真真说到了老太太心坎上,她搁下茶盏,双眼放光望着王安人,“还是你知道我!有些话我闷在心里多年,平日也找不着人说,为着大家的体面,更不好同外人说,你我二十几年的情谊,我信你不是那多嘴多舌的,其实前些日子你来为我贺寿,我便想与你长谈,只是那几人客人太多,你又是来吃席的,不好耽搁你,这才没同你多说,今儿可算逮着机会坐下来长谈。” 王安人多少知道一点老太太与媳妇的不和,只是没想到她突然感慨起来,原先还有些拘谨,这下又找回年少时的情谊,于是拉着陆老太太苍老如树皮的手,动情地道:“老姐姐,除了我你还向谁说去,尽管说给我,我把你的话烂在肚子里,绝不告诉第三人。” 如此,老太太才将自己与陆夫人这些年的恩怨一一道来。 第43章 说亲(二) 陆老太太与陆夫人之间的龃龉,说来话长。 老太太是个要强的性子,年轻时陆老太爷还只是军中一小小校尉,常年在外征战,她一个女人,家底不厚实,还有婆母、小姑子和两个儿子要照顾,没点儿要强的心性早叫人欺负死了。 性子一旦养成,便再难改变,那以后家里没人敢不听她的,便是老太爷发迹了,被封作伯爵,在家也还是事事顺着老太太,后来陆润生兄弟相继成家,在官场上也有了名声,但在老太太面前,仍同幼时那样,乖得跟个猫儿似的。 陆夫人呢,生性高傲,在娘家时千宠万爱长大,她要葡萄不给西瓜,因而性子有些清高、娇气、又不懂得忍让,初时与老太太还不相熟,对她还有几分尊重,礼数也做得到位,后头因一些琐碎小事,二人生了分歧,各不相让,那之后感情便差得多了。 经年日久,再小的嫌隙也裂成巨大的鸿沟,最后甚至陆夫人不顾孝道礼仪,再不来向老太太请安,陆润生三催四请也不肯,老太太大怒,立刻请了亲家公来教育女儿,事情闹得这样,两人当场便吵翻了。 老太太自觉被儿媳下了面子,便给陆润生纳妾,那邱姨娘便是她替他选的,于是两人彻底闹开,从此各管各的事,谁也不搭理谁。 王安人听了这些话,直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尤其你们府上人口众多,事情自然也多,这又显出小门小户的好来了,”说着,摇了摇头,“所以说人不可貌相,譬如在外头看着,谁不说陆夫人是个知书识礼,不争不抢的性子,在府里却全然是另一番模样。” 老太太也跟着叹气,“早知道这高门贵女这样难伺候,当初就该给润生配个门第低些的,那个陈家的——罢了,不说了,就说眼下菁姐儿的婚事,我掺合不了。” 王安人却说不然,“我素来知你,你当初故意给润生纳妾,大概也实在被你那儿媳妇气着了,其实你并非斤斤计较、睚眦必报之人,三姑娘是你的嫡亲孙女儿,看着长大哪有不疼爱的,她的婚事,你自然也想参详参详,你那儿媳……叫我怎么说呢,她是首辅家里出来的,见识广阔些,但难免犯了文人清高的错误,因此她看中的人,未必多么好,就我所知,那些大门大户里的女人,多少表面看着光鲜,背地里熬油一般把心都熬干了,男女婚事,若是一味的看重门第,将来必在旁的事情上吃亏。” 陆老太太是从一小小商户之女鱼跃龙门成了伯爵夫人的,但她骨子里自立自强,又与命妇们走得不近,因此门第观念淡薄些,对王安人的话很是赞成,她连连颔首,“说的正是,其实我那几个孙女里,我最看重的还是菁姐儿,虽然她母亲与我不合,但在我跟前,几个孩子里她的礼数最周到,性子最沉稳,对几个妹妹也有担待,因而我看重她。” 老太太确实最看重玉菁,只是因陆夫人的缘故,平日不能表露罢了。 “我说的果然不错罢,你素来不是斤斤计较,心胸狭隘的,哪怕同陆夫人不和,对孩子也还是没有迁怒,说到底都是陆夫人不懂事,做媳妇的哪有公然顶撞婆母的?真是闻所未闻,所以我才说,你年长她们几岁,便不同小辈计较了,给菁姐儿物色好人家是正事。” 王安人一通话下来,把老太太的毛都捋顺了,因此后头的事也就顺理成章。 “前太医院副院判大人赵家长孙芸哥儿,是我看着长大的,明年便弱冠了,如今在太医院任职,虽只是个七品的医官,但医术精湛,人品贵重,颇得贵妃娘娘赏识,加上又有做院判的祖父留下的人脉,往后要升官不是难事,最要紧的是,赵家只这一个儿子,人口简单,少了那些妯娌姑姐的相处,菁姐儿嫁过去,不会受委屈。” 老太太不禁眉头蹙起,瞅着王安人,“赵家我知道一二,门第……似乎太低了些。” “低是稍低了些,可那孩子青年才俊,品貌无双,我这个老姐妹打包票,你见了必定喜欢!”王安人望向老太太,目光殷切。 老太太没言答,她轻轻摸索手上的白瓷茶杯,盯着斜对面花几上那对儿没插花的细口瓶,沉吟良久。 一旁的钱妈妈立刻知趣地上来添茶,待茶水添好了,还不见老太太发话,便向王安人道:“我们老太太近来身子不爽,昨儿大夫便来看过,说病才好,得多静养,少说话,少费神。” 王安人也是场面人,立即顺着台阶下,“也是,你瞧,我光顾着同你说话了,累着了罢?快去歇息,旁的事来日再说,咱们这把年纪了,身子最要紧。” 老太太却拂开钱妈妈搀扶的手,望向王安人道:“我身子骨还好,不必歇息,你过几日先把人带来我这里,我先见过,我觉着好了,再论其他。” “甚好甚好!”王安人喜出望外,像是自己儿子要配伯爵家的姑娘似的,笑得合不拢嘴,“还是你想得周到,也是你这个作祖母的为孙女儿着想,先替她把关,若好了,再叫她来见,真是再好没有了。” 两人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就把此事作定了,约在三日后,王安人再来探探陆九思的口风,顺带把那赵家公子带过来给老太太瞧瞧。 第44章 说亲(三) 三日后的清晨,长辈和小辈们陆续去老太太的翠微堂向她请安,请过安后一家人坐在一处说话。 老太太问邱姨娘可备好了腊八节的酒宴,邱姨娘说预备好了,因知道老太太爱听戏,还特地请了南曲班子来唱戏,老太太甚是满意,后来又问玉菁等人暖寒会上都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大家都一一答了,自然那件丑事无人特意提起,老太太也只当不知道,最后众人各自退下,老太太留下了玉菁和茵茵。 玉菡纳罕老太太同玉菁并不亲近,茵茵才回来,更是只见过一面,怎么独留下她们,不留她和玉芙,难道有什么好处绕过她,单独给她们两个? 然而她也只能在心里乱猜,自己不能留下,只好怀着不忿去了。 玉菁和茵茵同样纳闷,尤其玉菁,她性格冷淡,对人一向不冷不热,尤其老太太与她母亲不和,这些年来她对老太太只有表面恭敬,并无祖孙之情,上回老太太留下她说话,还是四五年前葛先生——陆润生请来教他们兄妹几个读书的,夸奖她才情过人,老太太留下她来赏了她一套珍珠头面。 二人忐忑地跟随老太太进了内室,老太太屋里熏着浓重的香,把她房里的老人味儿都盖住了,但其间又夹杂了中药的味道。 老太太在妆蟒绣堆里坐下,立刻一碗浓黑的汤药端上来,若是此刻有玉菡在侧,她一定上来,将自己随身携带的雕花银盒打开,从里捻出来一颗蜜饯送到老太太口中,并哄她说:“祖母,这就是苦中一点甜了!” 然而这样的事玉菁是做不来的,新来的茵茵还不熟悉,更不敢轻易近前。 老太太扫了眼桩子似的立在眼前的两个孙女儿,轻轻摇头,钱妈妈最知道老太太的心思,也清楚玉菁是个清高的,不敢叫,便拿眼神示意茵茵。 茵茵半懂不懂地走上前,钱妈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只素银盒子,打开来,里面躺着几十枚糖水浸过的红艳艳的蜜饯,茵茵会意,在老太太将要喝药时,从里捻出一枚来递到老太太口边,“祖母先吃个蜜饯吧,吃了就不苦了。” 老太太望着玉菁,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含了茵茵递上来的蜜饯,问:“茵姐儿,听闻暖寒会上你丢了荷包,可有这事?” 茵茵脸上火辣辣的,“有这事,”对面玉菁也惊了惊。 “你上回来给我请安,我说你什么,你还记得?”老太太缓缓吹着药汤。 茵茵说记得,“祖母用《礼记》教导孙女儿要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愈说声音愈低下去。 老太太见她知错,也就点到为止,随即命人搬上绣墩来,请茵茵和玉菁坐。 二人一左一右在老太太跟前坐了。 老太太吃罢药,瞅了眼始终一言不发的玉菁,“祖母记性不好了,菁姐儿你是今年七月才及笄的罢?” 玉菁道是,绝不多说一个字。 “你平日无事都做些什么?” “看书,写字,弹琴,闲暇时也种种花儿。” 老太太颔首,“看书写字是好的,但针黹女红也不能落下,菡姐儿和芙姐儿去年给你爹绣的护膝我看了,很好。你的画我见过几幅,刺绣却没见过……你如今大了,这两三年便要出门子,到了婆家,光会读书写字,恐怕不能胜任主母之职。” 玉菁微哂,却仍乖巧应是。 茵茵心下暗奇,玉菡竟会绣护膝?看她毛毛躁躁的样子也不像坐得住的,她绣的护膝怕不是旁人代劳的罢? 接着老太太又问了玉菁一些日常穿衣吃饭等琐碎小事,甚至还不解玉菁为何平日总穿些白色、香色、豆青色这样素净的颜色,“女孩子还是该穿鲜艳活泼些好!” 玉菁不愿同老太太周旋,便都一味应下,老太太叫她多吃肉,她说嗯,叫她穿鲜艳衣裳她说好,叫她常来这儿陪着说话她说会的,茵茵瞅着玉菁那冷得像冰面一般的脸,心道玉菁和老太太怎么比她还不熟,既然不熟,又坐这儿硬聊什么呢? 果然玉菁瞅准个空隙,便起身告退。 茵茵早也待不住了,老太太只顾同玉菁说话,把她一个人晾在那里,她也大概清楚老太太留她下来是叫她作陪客的,于是玉菁一说要告退,她也跟着告退。 老太太却道:“待会儿我有个老姐妹要过来,你们留在这儿,拜见拜见。” 二人无法,只得留下。 之后老太太便乏了,很有点似睡非睡的样子,茵茵和玉菁便知趣地挪到梢间去。 两个本也不熟悉的姐妹在一间屋子里,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言。 添了两道茶了,茵茵看玉菁仍是不紧不慢一脸沉静,想着要这位姐姐开口闲聊,怕是要等到下辈子去,于是率先打破沉默,“姐姐,你喜欢下棋么?” 玉菁这才掉过头看了眼茵茵,“会下。” “要不我们来下盘象棋罢,”茵茵道。 玉菁瞅了眼外头的天色,道:“我下棋最怕有人打搅,若是下个一盘两盘的,就没意思了,我料那客人就快到了,不便下棋。” 茵茵乖乖哦了声,捧起茶抿了一口,心道自己已经尽力了,这位三姐姐不愿接话茬,那便这么冷着罢! 才这样想,玉菁便开口了,“这身衣裳很衬你,比原先那几身看着利落,你这朝云髻梳得也好,显得你额丰面圆,尤其点缀的这条金累丝嵌红宝石带饰,艳而不妖,不多不少,恰到好处,我原先还嫌这带饰华丽,虽样子好看,却不知搭什么好。” 茵茵抚了抚自己的发髻,笑道:“是我那丫鬟的功劳,她原先是个打杂跑腿的,有一回我那大丫鬟身子欠佳,我叫她上来给我梳个头,才发觉她头梳得甚漂亮,配衣裳首饰也颇有心得,那以后便都用她了!”说罢突然意识到玉菁后半句的意思,她说这发饰她原先嫌太华丽,不知怎么搭配才好,难道自己头上这发饰原是她的? “前儿夫人送了我两匣子首饰,其中也有姐姐的么?”茵茵问。 玉菁淡淡道:“那全是我的。” 第45章 说亲(四) 茵茵一愣,心道这姐姐是真大方啊!她赶忙起身向玉菁道谢,“原来是姐姐送给我的,那里头的珠钗环佩无一不是又金贵又漂亮,姐姐竟舍得送我,我还以为……以为……多谢姐姐解我燃眉之急,不然我总那几支钗子换来换去的,祖母又要说我形容不佳,衣着不正了。” 实则玉菁送她的首饰都是她自个儿不用的,因她喜素净,多佩玉饰和珍珠,不爱金银,因此那些鎏金的点翠的发簪便都给了茵茵,自然她的东西就没有不好的,因此她送给茵茵的饰品,与玉菡穿戴的相当。 玉菁不由多看了几眼这位六妹妹,发觉她素面素服时惹人怜爱,簪金带银竟也艳而不俗,比她自己多一分柔媚,比玉菡又多一分温婉,真是浓淡相宜,惹人喜爱。 正说话间,忽然正厅传来人声,是王安人到了。 梢间与正厅就隔着一堵墙,因而王安人与老太太的说话声她们隐约能听见,只不过她们两人说话声都不大,因此只能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 玉菁受孔孟之教,端得是个正人君子,绝不肯听墙角,所以分明心里想听,却还故意走开去。 茵茵却按捺不住好奇,她从方才老太太对玉菁的过分关心,猜出来今儿的主角是玉菁,自己不过一个陪客,因不是主角,她反而心下放松,于是缓缓挪到墙边,光明正大地听起了墙角。 “那后生我已领过来了,此刻就在你们明和堂里喝茶,”一个陌生的说话声。 “正好,我命人叫九思去会客,他们一般年纪,更谈得来,”是老太太在说话,说完了就命小丫鬟去请陆九思了。 茵茵一听人提起陆九思,便想到他这个人的形容样貌,一瞬紧张起来了。 她更把耳朵贴着墙面细听,并不知道此时的自己在玉菁眼里是如何野蛮不懂规矩,只听那头又提到柳从心,茵茵便大约明白了,这客人是来为陆九思和柳从心说媒的。 原来那日与她交好的柳从心便是她的未来嫂子,怪不得柳从心听她自报家门后便说二人有缘,茵茵默默的,已不再留心她们说什么了。 “六妹妹,”茵茵听见玉菁喊自己,回头一看,见她面露不屑,又带着几分愠不由得红了脸,不敢再听了。 “六妹妹,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前几日母亲才教导过五妹妹这个道理,你就忘了么?”玉菁义正言辞道。 茵茵只好悻悻走过去,“我知道,我只是一时忘形,难道姐姐不想知道她们在说什么么?”说着望向玉菁,玉菁自然说不想听,茵茵却非要告诉她,“姐姐,那客人好像是个媒婆,来给九思哥哥说亲的。” 玉菁神色冷淡,茵茵见她不为所动,知她还没反应过来,便把话说透些,“祖母叫我们见的客人想必就是她,你说祖母好端端叫我们见媒婆做什么?” 见媒婆自然是说亲,茵茵才十二岁,没到说亲的时候,那…… 玉菁终于反应过来,原本清冷的脸上立刻显出震惊愤怒之色,正好这时钱妈妈过来请她们出去见客,二人只好一同去到明间儿里。 来人是个同老太太差不多年纪的老人家,但看着较老太太健朗,保养的也好,两鬓略有斑白,着一身十成新的墨蓝色盘绣牡丹长袄,外罩浅蓝色流云纹镶滚的杭绸比甲,胸口处缀有两指宽的一溜儿白貂毛,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矍铄。 二人向王安人见礼,王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茵茵身上,但很快便又调转视线望向了玉菁,对着她啧啧赞道:“老姐姐你好福气,两个孙女儿都生得这般标志,都是将来有大造化的!” 玉菁始终冷冷的,也不答话,也不羞涩。 王安人自觉尴尬,便把目光对准了茵茵,又是一番赞不绝口,“宴上你府中的几个姑娘我都瞧见过,独独不见这位,真真是天上有地上无,说句得罪人的话,老身活了这些年,见的姑娘家多了,再没有比这个生得更好的!” 茵茵知道这话把玉菁踩了,于是看向玉菁,见她神色如常,心下稍安,而后向王安人一福,走到一边去了。 老太太笑道:“安人谬赞。” 王安人却仿佛真是爱极了,对着茵茵左看右看,“我那大孙女儿已嫁出去了,小孙女儿还只有这么点大呢!”说着比了比椅子一般的高度,继续道:“要是我有这么个孙女儿,就天天叫她到我跟前来说话,不拘说什么,只要在我跟前,光看着心里也高兴。” 王安人之所以处处抬举茵茵,一则她确实生得讨喜,二则玉菁才刚给了她冷脸,她故意不理玉菁,下下她的面子。 然而玉菁本就不愿见客,来了又受冷遇,因此等她把话说完,便向老太太告辞道:“我今儿的书还没温,回头母亲又要责罚了,容菁儿先行告退。” 老太太登时拉下脸,瞅了眼她,“书日日都有的看,不急在这一时。” 玉菁便又道:“可是母亲要问的,我若没看完,母亲便会降责,还请祖母容谅。” 搬出陆夫人来,老太太脸色更沉,她把茶盏往紫檀木几上一顿,不言语了,其余人也不敢说话,一时屋内落针可闻。 茵茵想着,玉菁送了自己首饰,自己一定要回报给她的,于是鼓起勇气站出来道:“祖母,就叫三姐姐回去罢,孙女儿替三姐姐陪祖母说话。” “还是茵姐儿乖巧,”老太太就着台阶下,态度和煦地看了眼茵茵。 玉菁向老太太一福,这便退了下去。 待人一走,老太太不再忍让,鼻子里哼出一声,指着地下向王安人道:“瞧见了罢,她就是这不冷不热的性子,可以想见她母亲是什么样子。” 王安人怕老太太不高兴,接下来的亲事作不成了,于是笑着宽解道:“罢了罢了,人人都有性子,没出嫁时我还脾气火爆呢,你看这些年下来,什么都磨平了,你也别跟孩子们置气,毕竟做祖母的人了,该为她们着想,还是得为她们着想,为她们把今后的路铺平了,她们如今不当回事,往后懂事了,就知道你的好处了。” 第46章 说亲(五) 老太太长叹一声,“说的是,我们到了这个年纪,还希图什么,不就是盼着儿孙好?”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把方才那点不愉快慢慢揭过了。 她们好像不把茵茵当大人,什么话都当着她的面说,茵茵呢,见她们聊得兴起,也没插嘴,也不好告退,只能乖乖坐在一旁听着。 听那王安人的口气,她不仅操心陆九思和玉菁的婚事,简直想把陆府阖府郎君姑娘的婚事都一手包办了,尤其对陆怀章这陆家唯一嫡子分外上心,但老太太回绝得干脆,“这孩子明年还得秋闱呢,读书要紧,他的婚事他老子会为他操持,我们这些后宅妇人是插不上手了,”如此王安人才罢了。 不过王安人似乎真对茵茵有特别的兴趣,后来不住问茵茵“多大了,”“平日喜欢做什么?”“你拿的帕子是自个儿绣的么?”“平日在家读书不读?”甚至还想给茵茵见面礼,叫老太太回绝了。 王安人说:“我真喜欢你家这个六姑娘,人生得好,又乖巧伶俐,我问什么她答什么,绝不给人冷脸,想必不是自小养在陆夫人身边的罢?是孙姨娘的不是?不对呀,我记得你家五姑娘同这个一般大,总不能……”她看向老太太,老太太噎住了,调过头去,端起茶盏来喝茶。 王安人又看向茵茵,茵茵咽了口唾沫,心道这可怎么答,到如今府里还没给她定个确切身份呢,说是外室养的伤体面,肯定不成。 茵茵无法,只得转移话题,问老太太:“方才孙女儿过来时,看见您菜圃里的胡萝卜破土了,白菜却似乎长得不大好。” 王安人果然被转移了注意,他咦了声,“萝卜白菜,你还在院子里种菜么?” 老太太笑说:“可不是,我不兴那些花儿草儿的,就喜欢种菜,所以命人在院子里竖了篱笆,开垦出一片菜地,我这把年纪种不了了,就命底下人种,夏天结西瓜香瓜,冬天出白菜萝卜。” “那我可要瞧瞧去。” “好哇!” 两个老姐妹这就起身,兴兴头头地去看老太太的菜圃。 茵茵便瞅准这空当,向老太太告退,说夫人罚她抄的《女诫》尚未完成,老太太现在无心理会她,命她自去。 茵茵深深呼出一口气,她从老太太院子里出来,整个人都落了地,神清气爽,身上也暖洋洋。 其实冬天的日头并无什么暖意,远不及室内烧火盆的暖,然而不知为何,待在老太太房里,多暖也觉着阴冷,在外头,冷风扑面也觉畅快。 因兰香感染风寒正在修养,因此今儿随茵茵过来的是绿翘,想到绿翘原是个跑腿的,打听消息必是个中好手,茵茵便命她去前院探听陆九思与客人说了什么,可是要定亲。 绿翘领命去了。 那边厢,玉菁从老太太屋里出来后,便直奔重霄院,将前事向陆夫人说了。 陆夫人与老太太不和,自然不愿她插手自己女儿的婚事,况且老太太出身商户,目光又短浅,陆夫人并不认为她能给玉菁说到好人家,于是也命人前去老太太院里打听。 不久后人回来,向陆夫人禀报说老太太的客人果真有意为玉菁说亲,要说的人正是城南赵家的长孙,人就在前院,老太太已亲去见了。 陆夫人知道这城南赵家,一家三代都在太医院任职,他家老太爷在御前伺候汤药,官至副院判,因此家族很荣光了些时候,可惜后继无人,加上又没有爵位食邑,这样的门第配她女儿,简直是癞蛤蟆吃天鹅肉! 她已吃了低嫁的苦,绝不能让女儿重蹈覆辙。于是她立刻换了衣裳,亲去前厅见客。 …… 两刻钟后,前厅便散了。 王安人板着脸从陆府出来,携赵家长孙登车扬长而去。 陆夫人一脸淡然地回到重霄院,命人泡了杯酽酽的茶,坐在罗汉榻上慢慢地品。 老太太则是一回自个儿院里便躺倒在床上,似乎病情加重,立刻命人煎了汤药过来服下,接下来几日果然又免了晨昏定省,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且说绿翘回到秋爽斋,先灌了两口茶,而后才绘声绘色地向茵茵描述当时的情形。 “那赵家公子玉面书生模样,真论起来,比咱们二爷生得还俊呢,老太太见了,喜欢得不得了,咱们九爷也同他很聊得来……” “接着太太就来了,她往正堂一坐,老太太的脸色便不大好,那个王安人不住奉承咱们太太,太太也不理她,只说待客的茶不好,命人重泡了云雾茶过来……”绿翘事无巨细地说着,直把兰香这急性子说得不耐烦,她打断绿翘,“捡要紧的说来,鸡毛蒜皮的事有什么可掰扯!” “你别急嘛,就要说到了,”绿翘说着,学陆夫人的样子,双手交叠端坐在椅子上,冷冷地一瞥过去,“太太问那赵家公子‘我记得你祖父原先受皇命来我家给我祖父治过病,你师承你祖父,想必医术清湛,青出于蓝,现在太医院做什么官呀?’‘你母亲卧病五年了罢,都是谁在床前侍奉汤药,你医术精湛,应当首要治好母亲才是?’‘你姨母如今痊愈了么?听说她的吐血之症始终不能好,你母亲的病同她的病怕不是一样?这病可不会遗传后代罢?’一字一句,问得那赵家公子无可言答,王安人脸都涨红了,最后两人只好先行告辞。” 兰香起初不可置信,后头忍不住咯咯直笑,“咱们……咱们太太真是四两拨千斤,怎么能这么挤兑人,哈哈哈……” 第47章 礼者 茵茵却对此并无兴趣,只盯着绿翘急急问:“那九哥哥呢?他与柳家姑娘是要定亲么?” 绿翘一愣,好像才想起来茵茵叫她此去探听的目的,她抓了抓后脑勺,“这个奴婢……奴婢没打探清楚,要不奴婢再去一趟?” 茵茵回身在玫瑰椅上坐下,摆手道:“罢了,人走了也没甚好探听的了。” 兰香这时却反应过来了,问:“小姐,您问九爷的婚事做什么?”因方才笑得太厉害,她现下脸还是红的。 茵茵也跟着脸一红,“我……我就是随意问问,”说着连忙起身,借口《女诫》尚未抄完,挪到次间去抄书了。 其实茵茵命绿翘去打听事儿实在吩咐错了人,绿翘之所以会被分派来秋爽斋,便是因她本职做得不尽人意,平日最爱凑热闹,这里吩咐她去哪儿办件事,她半路遇上两只猫狗打架也能跟它们较上劲儿,反把正事耽搁了,因此很不得邱姨娘喜欢。 却说陆夫人把老太太的客人挤兑了的事儿很快便传得阖府皆知,其中自有下人多嘴多舌的缘故,也有邱姨娘的推波助澜。 不过这对婆媳的嫌隙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府里老人已司空见惯,至多不过私下念一句太太对老太太不孝顺。 三日后便到了茵茵等人去向陆夫人交罚抄的时候,茵茵的院子离得重霄院最远,因此早早动身去了,不想去早了,另几个姐妹还没来,陆夫人又在书房练字,不好打搅,于是她只得退出去,到重霄院外逛逛。 她走过一片紫竹林,来到池塘边看野鸭凫水,一面往池塘里扔小石子一面同兰香说话,问她可吃过野鸭肉没有,她说吃过,“原先我还在二爷院里伺候时,二爷赏过奴婢一块儿,吃着同平常的鸭肉也差不多少。” “那你吃过雉鸡肉没有?”茵茵又问。 她说没有,“从未听说过吃野鸡肉的。” 茵茵忖了一忖,“那想必很难吃了。” 兰香不解,“没吃过怎么就知道很难吃呢?” “你想想,雉鸡又不是难得之物,咱们这样人家却没吃过,想必是它太难吃,没人拿它烹菜。” 兰香不禁笑道:“小姐说得有理。” 话音才落,便听见白玉桥上传来说话声,接着便看见玉菁、玉菡、玉芙一齐过来了,玉菁独自走在前头,玉菡跟在她身后追赶,还提到前几日王安人为她说亲的事,似乎在讽刺玉菁自甘下贱,去配赵家那样的门楣,玉菁不同她多说,一味往前走。 茵茵不想掺合几人的争吵,立刻转身往另一边走。 玉菡讽刺玉菁,玉菁不理,一拳打在棉花上,心中怨气无处发泄,远远望见茵茵背对她走,便气得大喊:“六妹妹,我们隔得不远,你在那里装什么聋子瞎子呢?” 茵茵无法,只得立在原地等待,待她走近了便向她行礼称四姐姐。 玉菡袖子一甩,冷哼道:“别叫我四姐姐,你如今攀上三姐姐了,眼里怎么还有我这个四姐姐呢!”边说边越过茵茵,目不斜视地朝前走,小跟班玉芙瞧了茵茵头上簪的赤金镶红宝石簪子,也冷哼一声,往前去了。 茵茵摇摇头,同兰香对视一眼,而后也举步向前,不过放慢脚步,始终与她们保持一定距离。 等几人到重霄院,陆夫人的字也练完了。 几个姐妹一字排开站在会客厅里,陆夫人端坐上首,命红桃把她们的抄写收上去。 首先是玉菁的,她教出来的女儿自不会有错,不仅如数交上抄写,且字迹端秀清新。 接下来是玉菡的,她交上来的《女训》虽有十份,然而仔细翻看便可知最后两份的字迹与前头的略有不同,似是有人故意仿她的,看那字迹,娟秀有余,筋骨不足,想必是玉芙的手笔了。 从小便是这样,姐妹几个在一处学习,总是玉芙这个妹妹替玉菡抄写先生布置的作业,连女红也帮她做,到如今还是一样,不过不是自己女儿,陆夫人也懒得特地指出了。 直到看见茵茵的字,陆夫人愣了一愣,她知道茵茵读过书也识得些字,不想她的笔迹竟如遒媚劲健,颇有王右军遗风,不禁抬头瞟了眼茵茵,十二岁小小的一个人儿,能把字写成这样,很不易了,她于是专门抽出茵茵的那一份,道:“茵姐儿抄得认真,字迹工整秀丽,高出几个姐姐不少。” 面对几人投来的目光,茵茵连忙谦道:“几个姐姐写的才好,我不敢与姐姐们相提并论。” “好了,抄写你们都完成了,接下来便要随庄嬷嬷复习礼仪,从今往后每三日便得抽出一个时辰到开卷堂去,庄嬷嬷说你们学成了,你们便学成了,否则便有一日学一日,不可荒废。” 这是当日给她们下的惩罚之一,几人不敢有异议,齐声应是。 随后她们便由薛妈妈领着,一齐前往开卷堂。 一路上各人表面上相安无事,因着不敢在薛妈妈面前发作,等到了开卷堂,大家各自落座,玉菁坐在头一排,玉菡与她隔了一张桌子,坐在第三排,接着是玉芙和茵茵。 前些年几人向庄嬷嬷学规矩时的座次便是如此,除非陆润生突击检查,不然玉菡绝不肯坐到玉菁身后去,庄嬷嬷说过她几回,后头也懒得说了。 庄嬷嬷是陆夫人的陪房,她原先在陶家跟的师父是宫里退下来的女官,把她的本事学了十成十,从前在陶府时教导陆夫人,如今跟着过来,教导她的孩子们。 前几日,她听闻几位小姐在暖寒会上犯了错,想到她们都是自己教出来的,很是惭愧自责,薛妈妈安慰她:“你教得没甚不好,就是性子太软了,管不住人。” 因此今日庄嬷嬷一脸肃色,命玉菡道:“四小姐与三小姐隔得这么远作什么?坐到前头来!” 玉菡不以为意,随意翻动着书桌上的《礼记》道:“我就坐这儿,坐这儿自在,妈妈您不必太过认真,太太也就是罚我们几日,那些什么规矩礼仪我们早背得做得滚瓜烂熟了,难道您真要再教一遍么?您不累,我们也累了。” 茵茵与庄嬷嬷相处过些时日,知道她性子绵软,从不打骂责罚,然而玉菡说了这些话后,她却分明看见庄嬷嬷深吸了口气,显然在压抑怒火。 第48章 敬人 庄嬷嬷怒极反笑,双手背在身后,缓缓踱到玉菡面前,问:“四小姐说自个儿已经学透了,那老奴问问四小姐,何为礼。” 玉菡虽不爱读书,但《礼记》还是背得下的,她把书案上那本《礼记》的第一页翻开来,指着里头的内容向庄嬷嬷道:“《礼记》的头一篇《曲礼》便是了,嬷嬷叫我背给您听么?” 庄嬷嬷说:“我不听那些长篇大论,我只问你,什么是礼。” 玉菡向来讨厌拽文,读书也只求一个囫囵吞枣,虽能背下整本《礼记》,然真要她概括什么是礼,她一时还转不过弯来,于是在庄嬷嬷眼皮子底下,她悄悄转过头去看玉芙,庄嬷嬷深吸一口气道:“当年三小姐还只有六岁时,头回老奴给三小姐讲课,便说了什么是礼,小姐跟随老奴学习多年,礼之一字本该早已铭记在心,却反而说不出它的道理,可见是老奴教得不好。” 玉菁不紧不慢道:“不是嬷嬷教得不好,是有人学得不好。” 玉菡白了一眼玉菁,“我自然不如你学得好,也不看嬷嬷是谁的人,自然她教你比教我们更尽心。” “住口!”庄嬷嬷陡然厉声呵斥,玉菡一呆,在坐之人无不惊讶,因着不曾见嬷嬷这般发怒,只听她道:“什么你的人我的人,老奴是伯爵府的嬷嬷,姐儿们也是伯爵府的小姐!” 玉菡被嬷嬷这一怒震慑住,低了眉不敢再置喙,庄嬷嬷顺了顺气,看向年纪最小的茵茵,“六小姐说说,什么是礼。” 茵茵一惊,赶忙站起来,回道:“礼者,敬人也。” 庄嬷嬷颔首,命茵茵坐下,朗声道:“六小姐道出了礼之真意,四小姐明白了么?” 玉菡心道这算什么真意,她白了一眼,冷冷道:“明白了。” “礼者,敬人也,且不论长幼嫡庶,光论三小姐平日待四小姐的宽容厚意,是否三小姐该敬姐姐?” 玉菡终于不情不愿地拿着书本坐到前一个位置,后头的玉芙和茵茵也都跟着她前移一个位子。 如此,庄嬷嬷才终于满意,回身走到上首的花梨木书案前,坐下了。 经这一番折腾,方才昏昏欲睡无精打采的几人都提振了精神,一齐望向庄嬷嬷,等她的下文。 只听庄嬷嬷叹了口气,道:“太太向我说了当日暖寒会上的情形,几位姐儿原都是我教的,却在场面上犯了这些小家子的错儿,可见是我教得不好,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个缘由,你们虽学了礼,然只学了皮毛,如何行礼、如何说话、如何布菜,诸如此类的细枝末节,不过是礼的延伸,礼之真意才是关窍,若心中无礼,无敬人之心,又如何能言行不失礼?便是强扭着把规矩礼数做到位了,也不是出自本心,终有一日会露馅儿的,所以我今儿要给姐儿们补上我们的第一堂课,究竟什么是礼……” 接着,庄嬷嬷开始了长篇大论,把底下几个才提起精神的又说得昏昏欲睡。 玉菡最受不了人家拽文,她宁可庄嬷嬷打她们几板子,而后再教她们一遍如何行礼,如何祭祀,如何说话,也不想听那些大道理,因此她如坐针毡,一会儿手撑着脑袋望着窗外发呆,一会儿抚抚自己堆云髻上簪的簪子,一会儿低头数手炉上的花纹有几瓣,东摸摸西摸摸,没个消停。 玉菁虽坐得端正,却并不认真听庄嬷嬷的说话,这些陈词滥调她在五六岁启蒙时便听过,那以后她把知识记在心里,平日也是按圣人之言修身行事,她认为自个儿已学成了,今儿过来只是陪几个妹妹学习,而庄嬷嬷是师长,又是她母亲的陪房,她不能不敬着,因此假装在听课。 玉芙初时也在听,后渐渐走神了,最后百无聊赖地捉起那支紫毫在稿纸上默写她才抄过十遍的《女诫》,全不管上头在说什么。 茵茵一手撑着脑袋,看似在听,实则已神游天外,因着这堂课她前几日才上过,庄嬷嬷的第一堂课上便将礼之要义向茵茵说明了。 茵茵虽年纪小,然而学习并不像旁人那样熟记烂背,她总是把先生教的一言一行,凡是自己能理解消化的都践行在自己的日常中,至于听不懂的,她只记不背,想着长大了总会知道,等过了一两年再把原先不懂的翻出来看,自然就懂了。 因此庄嬷嬷在上头说得唾沫横飞,底下几个学生却各干各的,渐渐说到后头,她也馁了。 想罚又不知如何罚,一则庄嬷嬷是个性子软的,不舍得罚学生,二则几位姐儿都大了,不像幼时那样好管教,这时候惩罚她们回头被记恨上,免不了被使绊子,她是在府里吃饭的,要顾及饭碗。 盖因众人热情不高,分明四面门窗紧闭,四角烧着火盆,堂内却愈来愈冷,其余几个尚且坐得住,只有性急的玉菡忍不住站起身打断道:“嬷嬷,我冷得厉害,叫我那奴婢进来给我手炉里添点儿炭罢!” “才刚说的礼,你又忘了,”庄嬷嬷拿起案上戒尺,佯怒道:“我这里上课,你那里却要添炭,就剩这一会儿了,能怎么冻着你?” 玉菡只得又重新坐下,把自己那手炉抱在怀里,光明正大地发呆,或左看右看寻找银箸拨火。 仿佛有意做出这等行为来抗议,茵茵与她之间隔着个座儿,都发觉了,她心道四姐姐也太嚣张,太不把庄嬷嬷放在眼里了! 将要午时,外头等在耳房里的几个丫鬟都过来了,在开卷堂后门口站着,披风和小点心齐备,就等着接自个儿主子回去用午饭。 玉菡频频回头望,动作也越来越大,最后腿磕在桌脚上,她疼得啊了声,刺破开卷堂内安静的氛围,终于,庄嬷嬷忍不了了! 她站起身,快步走下来,肃问:“四姐儿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玉菡正襟危坐,望着上首的庄嬷嬷,俨然一个好学生。 “四姐儿想必饿了,也是,都这个时辰了,我也不为难你,你答出我这个问题我便放你们去用饭——什么是礼。” 第49章 辩论(一) 玉菡心道这算什么问题,才刚问过,于是随意道:“礼者,敬人也!” 庄嬷嬷盯着她的眼睛,继续问:“何为敬人?” 玉菡不耐道:“敬人便是敬人,还要怎么?” 茵茵和玉菁都隐约猜到庄嬷嬷提问的意图,果然庄嬷嬷问:“四姐儿学会敬人了么?” “学会了,早学会了。” “那四姐儿学会尊敬师长了么?” 玉菡一愣,旋即昂起头来嘴硬道:“学会了。” “不,四姐儿没学会,方才两堂课上,你在底下偷偷摸摸不知做些什么,全然没听我说话,因此今日罚你在堂中思过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玉菡大惊,前后看看,问:“就罚我一个么?” “就罚你一个。” 玉菡看看面前玉菁挺直的背影,仿佛受到嘲讽,她站起身道:“嬷嬷,你太偏心了,她们也没认真听,怎么就罚我一个,您还说我不懂礼呢,我看嬷嬷您也不懂礼!” “四妹妹慎言,”玉菁头也没回,却字正腔圆。 “我慎言,我慎言什么?我说的是大实话,实话都不能说了?嬷嬷您自个儿在上头讲什么礼义廉耻,实则嬷嬷自个儿都不遵这一套,这叫我们怎么学呢?嬷嬷自个儿做到了,不必教我们也就耳濡目染学会了,是吧五妹妹?”玉菡回头找她的小跟班。 玉芙望了望上首一脸怒容的庄嬷嬷,又望了望同样一脸怒容的玉菡,默默低下头,小声说了句“是。” “不要为难五妹了,你自己无理,谁也不愿帮你,犯了错不认,却把事情推到旁人身上,还顶撞嬷嬷,”玉菁也缓缓站起身,瞥了眼身后的玉菡,“可见嬷嬷的话没错,你这两堂课上一句也没听进去。” “呵!我没听进去,我不知礼,姐姐听进去了,姐姐是个知礼的人,那敢问姐姐,我向嬷嬷辨白是无礼,顶撞长辈又是哪门子的礼呢?” 玉菁一时没反应过来,只道:“顶撞长辈也是无礼,在座只有你一人顶撞嬷嬷。” “好好好,”玉菡双手拍掌道:“姐姐承认了就好,既然顶撞长辈是无礼,那敢问对婆母不恭顺,是不是无礼?”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大家都心知肚明她口中的无礼之人是谁。 茵茵望着这位跋扈的四姐姐,心道她真是胆大,连嫡母也敢编排,不过因她没有指名道姓戳破,谁也不好责怪她非议长辈。 而后茵茵又去看玉菁,果见她回过头来瞪着玉菡,那眼神,真恨不能把玉菡撕碎,茵茵从未在这张清冷的脸上见过这般神情。 庄嬷嬷是夫人的陪房,这时候自然向着夫人,她少有的拍桌子恫吓玉菡道:“四姐儿慎言!” 玉菡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得意洋洋望了眼玉菁和上首的庄嬷嬷,“我说了是谁么?我只是听你们说我不懂礼,所以特地向你们讨教,对婆母不恭顺究竟是不是无礼,我记得《大戴礼记》中写妇人有七去,头一条便是不顺父母,’不顺父母,逆德也’,可以休妻的,既然讲礼,那大家都要讲礼,总不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罢?” 这时候必要在理上压倒玉菡,否则往后便再不能以礼管束她了。 庄嬷嬷饱读诗书,自然知道如何驳倒她,然而她有心培养玉菁,于是道:“理是越辩越明的,看来今儿‘礼’这个字确实要好好辨一辨,四姐儿既问了,三姐儿,你怎么看呢?” 玉菡少有在嘴皮子上占据上风,当下十分得意,连午饭也不想着吃了,饶有兴致地盯着玉菁,“对,今儿‘礼’这个字非说明白不可,说不明白便可见这礼就是虚的,那往后我也不学了。” 玉菁冷冷调开视线,望向庄嬷嬷道:“妄议长辈本就不合礼数,四妹妹这一问便问得不合道理,非礼勿言,等妹妹懂得了礼,我们再来辩罢!” 玉菡笑着扫了眼屋里各人,“我妄议长辈了么?我才刚不是问媳妇对婆母不恭顺算不算无礼么?这也是妄议长辈?怕不是有些人心虚,自个儿先把帽子往自个儿头上扣了。” 玉菁立即羞愧得红了脸,她回头定定望着面带挑衅的玉菡,张口欲辩,又不知如何辩。 大约人到了气头上,脑子便转不动了。 茵茵此时静坐在后排,把毕生所学所学全想了一遍,略略找到驳斥玉菡的思路。 一旦找到路子,便不住往深处探,一下子想得入迷了,全不知身在何处,也没听清她们后头又吵了些什么,只隐约听见玉菡惹人厌烦的笑声。 接着,庄嬷嬷叫玉芙起来,“五姐儿可有什么辩的?” 玉芙是玉菡一头的,自然说:“我没什么可辩的。” 玉菡还要火上浇油,便问玉芙,“五妹妹你说,我问得有礼还是无礼,我非议长辈了么?” 玉芙摇了摇头,不知是在说玉菡问得无礼,还是在说玉菡这一问不算非议长辈。 庄嬷嬷已不含期待了,只是顺着问下去,“那六姐儿怎么看?” 茵茵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庄嬷嬷于是又喊了声:“六姐儿?” 茵茵猛然回神,霍地站起身道:“我有个想头,只是不知道对不对,我若是说错了,还请嬷嬷不要罚我。” “说来,我不罚你。” “我想着,媳妇对婆母不恭顺,不能武断地说是有礼还是无礼,不知全貌,单凭这一句如何能断呢?” 玉菡不以为意,右手顺着自己的胸前的一绺发,问:“这样不能断那如何断?” “须得知道这媳妇为何对婆母不恭顺,若婆母做到了婆母的本分,媳妇却对婆母不敬,那自然是媳妇的过错,若媳妇做到了媳妇的本分,婆母处处挑刺,那媳妇对婆母不恭顺,便是婆母自作自受。先敬人,而后人敬他,若是你敬了人,人家对你不敬,那再敬,再敬而不受,那便不必再敬了。” 庄嬷嬷眼中有赞许之意,“说得不错。” 第50章 辩论(二) 玉菁这会儿也转过弯来了,方才之所以说不出话,全因关心则乱,这会儿她也感激地望了眼茵茵,接下话去道:“所以三妹妹这一问就问得不好,媳妇儿对婆母不敬,没有前情,不知全貌,叫我们如何置评?” 玉菡眼见落于下风,立刻慌乱了起来,“你们就是强词夺理,七出之条中分明有女子不顺父母,可以休妻,所以无论如何,媳妇都不能忤逆婆母。” 茵茵觉玉菡说得不对,然一时又说不清哪里不对,便强辩道:“可是《礼记》中说父慈子孝,先有父慈才有子孝,父若不慈,子孙如何愿意孝顺父亲?还有‘养不教父之过’一说,可见子孙不孝,长辈也有责任,所以并非一味长辈是有理的,小辈就是无理的。” “强词夺理强词夺理!”玉菡激动地拍着桌案,冲茵茵大喊:“《礼记》中分明写明了,你还不认,不侍姑舅,是可以休妻的,连当朝律法中也写明了,非说什么养不教父之过,这同养不教父之过有什么干系?” 听到此处,庄嬷嬷已对茵茵刮目相看,她道:“四姐儿,说话便说话,冲妹妹拍桌子算什么?可见先前太太罚你还没罚明白,那便再罚抄十遍,长长记性!” 玉菡冷哼,“我不,你们说不过我便罚我,我才不认!” “这就是你读书不求甚解之过了,道理三姐儿和六姐儿已同你说明白,你却不认,那我便再把这道理讲透,我说明白了,你便把《礼记》乖乖抄十遍,否则我便只能去邱姨娘那儿,请她过问你的学业了!” “好啊,那嬷嬷你说说,《大戴礼记》里写的难道不对么?七出之条难道有错?若是有错,岂不律法错了,大家都错了?所有据七出之条休妻的都错了?” “七出之条自然是对的,可三姐儿和六姐儿说得也没有错。” “是啊,那究竟错在哪里?” 这下,连玉菁和茵茵等人都望向庄嬷嬷,等她的下文。 嬷嬷道:“你们看的书多了,便会发觉这本书上的道理同那本书上的道理不一样,之所以如此,一则你们没能书上的意思悟透,只想到浅近的一层,譬如《道德经》,其中一句话便有若干种解读,有深浅之分,你悟到浅近的一层,同另一本书上另一个道理相悖,于是便糊涂了,实则二者可能在说同一个道理。二则,这世上的事与理都有大小,前后之分,世间最大的道,是天道,天道衍生出人道,人道中便又衍生出伦常、道德、规矩,礼仪……” 玉菡一脸疑惑,不知庄嬷嬷在扯什么,便道:“那又怎样呢?嬷嬷说的同我问的有什么干系?” 庄嬷嬷继续道:“这世上所谓规矩,本就瞬息万变,汉代便有了七出七去之礼制,然而时人却也有不尊七出之条休妻的,直到唐朝把七出写入律法,那以后的休妻才有了依凭,一直沿用至今,然而前朝又有宋濂、俞正燮等人对七出之条提出异议,险些废除此条,所以说,这世上的律法和规矩,甚至朝代都有更迭,今儿是对的道理,明儿便可能是错的。” 玉菁听懂了,不由发问:“那么究竟什么才是永恒不变的真理呢?” 嬷嬷道:“这要放在道家来说,就是道了,天道、人道、而后才衍生出的伦常、道德、礼仪,若一件事你遵了礼仪,但却失了伦常,或遵了伦常,却失了人道,这便是因小失大了,真要论起来,《女则》也不过是唐朝长孙皇后据那时风气所纂写的女子规范,七出之条既能写入律法也可废除,兴许百年之后,天下又是另一番景象,因此,姐儿们要如何过好这一生,要遵循什么,又舍弃什么,这是姐儿们要想明白的。” 庄嬷嬷扫了眼底下几位小姐,她们的眼神中或迷惘或不屑,她意识到自己说得过多了,于是把话题又拽回去,“我的意思是,姐儿们万莫因小失大,孝顺有孝顺的限度,不要把书读死了,可明白了?” 玉菁受益匪浅,她站起身向嬷嬷行了个肃拜礼道:“嬷嬷教诲得是,玉菁明白了。” 接着茵茵和玉芙也都站起来,行礼说明白了。 当然,玉芙不甚明白,茵茵也是一知半解,只不过在心里对嬷嬷更敬仰了。 唯独玉菡半点没听懂,她看看前后几人,心里陡然升起自读书起便如影随形的恐惧,那便是其余人都明白了,只有她还不明白,显得她十分愚蠢,拖后腿似的。 “四姐儿明白了么?”庄嬷嬷问。 玉菡咬了咬唇,她因不知庄嬷嬷说的是什么意思,想反驳也无从驳起,想着自己方才一时冲动,此事万一闹到太太跟前,她母亲定要罚她,于是顺坡下驴,“明白了明白了,她们明白了,我又怎能不明白?” “那叫你抄十遍《礼记》,不算冤枉你罢!” 玉涵深吸一口气,不情不愿道:“不冤枉。” 如此,庄嬷嬷才放心了。 第51章 用饭(一) 屋外的滴漏表明此时已午时二刻,有小丫鬟进来禀报时辰,庄嬷嬷对最后的一场辩论还算满意,便道:“今日的课上到这里,三日后记得过来,到时再像今日一般懈怠,我便只能罚你们手板子了,姐儿们已经大了,要脸面,再受手板子怕不好看相,还请姐儿们自己掂量。” 大家都起身回说知道了,她们了解庄嬷嬷的脾气,嘴上说得严厉,罚起来还是从轻的,因此并不太当回事。 待嬷嬷出门,大家都松了口气,叽叽喳喳地向自己的丫鬟抱怨:“饿死了,嬷嬷怎么总爱拖堂,”“也不知有什么好辩的,嬷嬷口不干么?”“嬷嬷说的大多我都知道了,从头学起没意思”云云。 茵茵手脚慢,是最后一个收拾好的,她饿得紧,便从兰香提的小食盒里拿了片云片糕出来啃。 兰香一面为她披翠色织锦纹披风一面道:“小姐早饭便没吃多少,很饿了罢?” 茵茵嘴里塞满了糕点,只能点头来示意。 前桌的玉菡已收拾妥当,她双手抱着一画珐琅鸟兽纹葵形手炉,定定瞧着茵茵,看她那并不雅观的吃相,不由轻嗤,“六妹妹,你这么喜欢吃的,去三姐姐屋里拿些够得上分量的点心啊!吃什么云片糕,今儿你可真是她的好妹妹呢!” 这话自是揶揄茵茵,玉菁从来不请任何姐妹去她院子里,仿佛旁人会脏了她的地,然而今日茵茵帮了她的忙,她因着茵茵那两句话,对她也大有改观,因此玉菡这话一出口,她竟破天荒地向茵茵道:“我那儿确有不少好点心,六妹妹午饭上我那儿去吃罢!” “啊?”茵茵呆了一呆。 玉菁不理会另外几人的眼光,径自上前,挽了茵茵的胳膊便走…… 玉菡、玉芙,连同她们的丫鬟在内都愣愣望着这一幕,茵茵人也是呆的,走到门口了她才反应过来,回头望了眼玉菡和玉芙,见她们的脸色阴沉,眼中仿佛在朝自己射刀子。 一走到外廊上,茵茵便轻轻挣了挣被玉菁挽着的手臂,玉菁会意,放开了她。 茵茵强笑道:“前儿才收了三姐姐送的首饰,这又去三姐姐那儿用饭,我都没有给过三姐姐什么好东西,如此怎么过意得去呢?” “你我是姐妹,说什么过意得去过意不去的,”玉菁淡道。 茵茵突然想起先前去新桐斋探望吃闭门羹的情形,那时没人搭理她,她在冷风中等了许久,真是今时不同往日。 可她只想与姐姐们亲近,并不想掺合姐妹间的斗争,今儿在课堂上才帮腔了玉菁,这又去她那儿用饭,即便她与玉菁没什么,往后玉菡和玉芙也把她们视作同党,玉菁她们迫害不了,她便成了她们的出气筒了。 再转念一想,自己现在的处境,即便不与玉菁交好,玉菡的战书也早就递上门了,况且,入不入伙还由得她么? 于是茵茵不再推辞,跟随玉菁往她的新桐斋去了。 新桐斋离得重霄院不远,在院子的正中偏东方向,这一带花树繁多,曲径通幽,别有意趣,大约太太不管事,玉菁又喜静的缘故,路上往来的奴婢比漪澜馆那一带要少得多,这一路行来,颇感静谧清冷。 玉菁问:“妹妹平日都读什么书?” 茵茵忖了一忖,道:“不拘什么,四书五经、游记、农书,笑林广记我也读,不过我读书及不上姐姐读得通透,我就是闲暇时随意翻翻,读过就读过,不会细究。” “闲暇时爱翻书,可见喜欢读书了,是谁给你启蒙的?”玉菁边走边问。 茵茵回道:“是扬州的一位私塾先生,因年纪大了不想再教书,我娘便请了来专门教我。” “听说扬州有个甘泉书院,苏杭一带近半数的学生都在那书院读书,可是那儿的先生。” 茵茵说不敢,“那儿的先生都是致仕的大儒,我母亲可请不……”意识到不该称自己的母亲为母亲,茵茵顿了下,道:“我们可请不起,我们请的先生就是我家前头那条街上一私塾的老先生,那老先生学识渊博,待人和善,最要紧的是从不限制我,我想看什么书便看什么书,譬如我不爱看诗词,他也不会强逼着我看。” 玉菁撇了撇嘴角,略有失望。 给茵茵启蒙的不过某个街头名不见经传的私塾先生,而给她启蒙的可是翰林院退下来的当代大儒范先生,可今日的辩论,却是茵茵辩倒了玉菡,而不是她。 茵茵想的却是玉菁的老师肯定不是自己的老师可比的,她该不会因此看低自己罢? 实在要看低也没法子,她承认自己在读书上头不如玉菁,只是别像四姐姐一样讽刺她就成了。 不多时,两人便到了新桐斋门前,玉菁的大丫鬟知夏去叩门,院门很快打开了,开门的小丫鬟正是上回捉弄茵茵的丫头。 她见了自家小姐,自是恭敬,但猛瞧见跟在她身后的茵茵,怔了一怔,反应过来后忙低头退到一边。 茵茵和兰香也认出了她,但茵茵从来不是个多事的,因而并不提那日被关在门外的事。 兰香却是个急性子,待走入门内,兰香便向玉菁道:“三小姐,前些日子我们小姐来这儿拜见您,便被这小丫头关在门外,奴婢怎么叩门都仿佛没听见,那样冷的天儿,把我们小姐都冻得着凉了,回去就肚子疼,在床上躺了两日呢!”这话自然有故意夸大的成分。 “有这等事?”玉菁顿住脚步,偏头瞧了眼正在关门的小丫鬟。 小丫鬟立即跪倒,“奴婢该死,那日奴婢本要禀报小姐来着,但见小姐正在写字,奴婢记得小姐说过,您在写字看书时天大的事也不能搅扰,因此并未立即回禀,后头再要禀报时,六小姐已离开了,奴婢绝不是故意怠慢六小姐,小姐饶了奴婢罢!” 说起来那小丫鬟确实捉弄了茵茵,但后头也确实去回禀了,只是玉菁在练字,没听真切,便随口应了,此时她也想不起来,还是丫鬟知夏附耳提醒了两句,她才明白过来,于是故作严肃道:“下不为例。” 小丫鬟连声道:“多谢小姐开恩!多谢小姐开恩!” 事儿就这样轻轻放下了,兰香心中不平,还要再说,茵茵冲她摇摇头,她这才不情不愿地闭了嘴。 第52章 用饭(二) 又走过一片竹林,终于来到正屋前,果然如茵茵所料,屋里一应装饰都用素色,天青色撒花毡帘撩开,走进客厅,看见的是两排花梨木雕花玫瑰椅,上首的罗汉榻上铺着一条半旧的白狐毛毯子,两边的香几上各一汝窑天青釉梅瓶,除此之外再无旁的装饰。 玉菁上楼去换衣裳,茵茵便由一小奴婢引去了东次间。 平日的饭菜都开在楼上,今儿有客人来,因此在次间开饭。 茵茵走进那屋子,便闻见一股子沉水味儿,可以想见平日几乎没有客来,这间屋子不大用,便缺人气儿。 屋里的装饰也素雅,而最令茵茵不解的是,为何四壁要贴上梅兰竹菊四样画,看着这画儿吃饭,难道不会没有食欲么? 果然是没食欲的,因为不仅装饰素,连菜品也素。 待玉菁换了常服下来,饭菜也开上桌来了,素馅儿的藕盒,火腿炖黄芽菜,里头的火腿只有几片点缀,镶丝豆腐、贺冬汤,汤里除了鸽子蛋,其余的也是素,什么干菌、竹荪、黄耳,唯一像荤菜的便是素刀鱼,茵茵首先便去夹这道素刀鱼,然而夹了吃到嘴里了,才知道这是一道素菜,外层是豆腐皮,里头包裹了香菇、山药和冬笋,吃着倒是外酥里嫩,只是……既不是鱼,便大可不必把它做成鱼的样子来骗人。 玉菁吃饭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她坐在茵茵对面,细嚼慢咽,因此茵茵也不敢说话,哪怕已饥肠辘辘了也不敢吃得太快。 她仔细观察玉菁,发现她吃饭跟数饭粒没甚两样,她自个儿已吃下一小碗了,对面才吃小半碗。 之后侍菜的小奴婢为她舀了半碗汤,她喝完了,便放下碗筷,用白净的帕子擦嘴。 茵茵第二碗饭也吃了大半了,见对面已吃好,她也不好吃下去,连忙扒拉了最后两口,而后放下筷子说自己吃好了。 “这贺冬汤不错,我看你方才没有动,”玉菁看着茵茵。 茵茵说不必了,“我早饭吃得多,这两碗下去已撑得慌了。” 旁边的兰香不禁低头偷笑,她最清楚茵茵早上吃了什么,半碗梗米粥配小菜,方才一下课便缠着她要点心吃来着,且茵茵最爱喝汤。 “妹妹可还要用点儿甜果子?” 茵茵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实在吃不下了。” 按惯例,玉菁饭后必要用点儿甜的,因此碗筷撤下后,又端上来三小碟果子,有才洗好还粘着小水珠的青枣,黄橙橙的一盘金桔,还有碟不知名的白肉果子,外加两盏新鲜温热的牛乳,用琉璃盏盛着。 茵茵心道府里各人有各人的份梨,譬如她每顿的例菜便是两荤两素一汤,除此之外再没有旁的,没想到玉菁饭后还另有果子供上。 玉菁请茵茵吃牛乳,她道:“这牛乳平常我只早上喝,方才见你没喝汤,我便叫她们端了两盏上来,你尝尝看。” 茵茵从没有吃牛乳的习惯,骤然看见,很觉新鲜,便用勺子舀了半勺,尝试着抿了。 很腥! 茵茵吃得直皱眉,赶紧抓了个青枣咬一口吃了,把这股味道压下去。 “不好喝么?” 茵茵摇头,“不大对我的胃口,”说着把那琉璃盏推开些。 玉菁颔首,“初次是吃不惯的,吃多了便好了,这是今晨从郊外的养牛场里新挤的,立刻快马加鞭送到府里,还很新鲜,这东西原先我也不吃,是我外祖家认得的一个商人,天南海北四处走,曾去过吐蕃,说那里的人都吃这个,所以个个身强力壮,我幼时身子不好,那以后便一直吃这个,妹妹若想吃,我便命人每日也给你送一份。” 茵茵齿颊间还残留牛乳的腥味儿,她灌了口茶才道:“多谢姐姐关怀,不过这牛乳确实不对我胃口。” 玉菁没再强求。 虽拒绝了玉菁的好意,但茵茵心里更羡慕起她。 她幼时身子弱,便有专人快马加鞭送来新鲜牛乳吃;她的院子,除了例菜外,还有各样点心小食供应;她不待见的媒婆,也有太太替她赶走…… 不像她,自母亲走后,再没有人对她上心了,兰香虽关心她,但更多的是主仆之情,与亲人之间的感情终究不一样。 玉菁没察觉到她的异样,继续问她喜欢看什么书,听说她除了诗词什么都看,玉菁微微笑了,“我那儿什么书都有,不过除洒扫奴婢外,我不喜旁人进我书房,因此只能我拿下来给你,不领你上去挑选了。” “自然,姐姐的书房我怎么好进去呢!”其实茵茵不好意思告诉她自己近来爱看话本子,她总觉自己的一言一行在玉菁面前都有辱斯文。 “好,那就我给你挑了”玉菁说着,起身去了。 不多时回来,她手里便多了三本青色封面的书,一本《珈蓝记》一本《西游记》,以及一本茵茵不曾听过的《昌邑志》。 “前两本是我的藏书,后一本已绝版了,是我从我外祖的书架上拿来的,你看时要当心爱护,不可涂画,更不要丢失了,这世上可再没有另外一本。” 茵茵深吸一口气,郑重接过那三本书道:“我一定小心爱护,把它当我自己一样爱护,”说罢向她一蹲身道:“那妹妹这就回去看书了。” “去罢!” 茵茵大感解脱,这就抱着几本书出门了。 待走出新桐斋,她便把书给兰香拿着,她接过兰香手里的食盒,迫不及待揭开盖子,拿食盒里的点心吃。 兰香终于忍不住笑道:“小姐,您方才不是吃好了么?” 茵茵塞了块雪花洋糖入口,吃得两颊鼓鼓的,道:“姐姐都吃好了,我不敢不吃好,况且都是素菜,我吃着没胃口,你说姐姐每日吃这些素菜,看着墙上那些画,怎么能吃得下饭呢?” 她自问也是个不大爱吃荤的,但相比玉菁,她甘拜下风。 兰香听她这样说,想到方才饭桌上的情形,更捂着帕子笑起来。 茵茵见她笑,自己也忍不住笑,边笑边吃糕点。 然而笑完了,兰香还是正色道:“小姐与三小姐交好,在这府里的日子便会好过些了。” “你怎么知道大姐姐想与我交好,不过叫我去吃顿饭罢了。” “除了太太,三小姐可从不请旁人去她屋里吃饭,今儿请了小姐,便是认可小姐的意思。” “哦?”茵茵边往口里塞枣泥糕边看着兰香,若有所思。 第53章 菜圃 腊月的天气愈来愈严寒,几日前下过一场小雪,今儿已彻底融化了,朝阳初升,普照大地,久违的光明和温暖。 老太太的身子也转好了,只时不时还会头疼,譬如今晨,她本来卯正便已穿戴好,准备出来接受儿孙后辈的请安,突然又犯了病,挨在床上,不得不歇息了近半个时辰,儿孙们自然也在客厅里等了半个时辰。 等老太太出来,大家再按序齿上前行礼问安,再说些请老太太保重身子这类的话。 吃过一盏茶后,老太太留下邱姨娘、玉菁、茵茵和九思,其余的命他们自去。 同邱姨娘说话时,老太太屏退了儿孙等人,这时她稍稍显出了一点儿弱态,身子往后靠在软垫上,问下首端坐的邱姨娘:“润生给你们来信了么?他什么时候到家?” “来信了,信上说已到了衢州,走水路回金陵,大概五日后便能到家了,妾身已命人把老爷的书斋洒扫干净,怀章这几日我也没放他出去,叫他好生在家看书,回来润生定要考校他的。” 老太太连连颔首,“你做事周到,我很放心。” 邱姨娘得了老太太的赞赏,欢喜也都显在脸上,她道:“都是承老太太的教诲。” “新年准备我看我也不必多嘴了。” “老太太放心,我都安排下去了,”邱姨娘道:“还有今年咱们庄子上收成很好,尤其箩筐庄送来的白貂有二十几只,回头叫人给老太太多做几身白貂毛的大氅穿穿。” 老太太满意一笑,道:“你有心了,我平日不出门,做了也穿不了几回,还是留着你们自个儿做衣裳罢——那几个绸缎庄和裁缝铺又怎么样?” 说到这儿邱姨娘就叹气,“还是老样子,今年又换了个大掌柜,并无什么起色,不过幸好账目上没有亏,这些日子我也着实太忙,又还有哥儿姐儿们的婚事要操心,也就没空去料理铺子里的事儿,过了年玉菡也及笄了,等把她的婚事定下来,妾身便能腾出手来整顿。” 老太太立刻坐直了身子,双眼放光道:“我有个老姐妹,颇认得些人,不如让她为菡儿说合。” 邱姨娘心知以老太太的出身不会认得什么高门显贵,尤其前些日子她为玉菁说合,那媒人还被夫人挖苦了一番。夫人最要脸面,当着外人的面轻易不动怒的,可见说合的都是些什么人。 因此邱姨娘状若为难道:“老太太看中的人自不会有错,可您知道菡儿那脾气,必要她喜欢才好,平日她跟着太太出去,见这个见那个,总有能瞧得上她的,也有她能瞧上的,因此也就不必老太太再为她物色了,您身子不便,还是多多静养为好。” 同样的话,不同的人口里说出来味道也不一样,陆夫人说的就那么叫人听不惯,邱姨娘说的,听着就叫人心里熨帖。 老太太微微颔首,重新躺回椅背上,“说的也是,菡儿自小气性就大,须得她看准了的,不然谁说也无用,倒是九思的婚事,我得为他多操心操心。” 邱姨娘微笑道:“九哥儿真要劳烦老太太您顾看了,他记在我名下,我却事太忙没空管他,幸而他自小听话懂事,不像章儿那样,事事叫人不省心,还老爱往外跑……”提到自己的儿子,邱姨娘总是嘴上嫌弃。 “章儿自有他的好处,每日晨昏定省从不迟到早退,可见心里有长辈,至于读书,我看他也是来得的,你不要把他看得太紧了,哥儿同姐儿又不一样。” 邱姨娘道是,“老太太把夫君和二弟拉扯大,在育人上有经验,妾身要向老太太取经。” 老太太笑了,“我哪里懂得,那时我们还是小门小户,养孩子也不讲究。” 话虽这样说,老太太却还是谈兴大起,邱姨娘在旁虚心求教,听了两盏茶的功夫。 邱姨娘走后,老太太心绪大好,没理会钱妈妈提醒她吃药暂歇的话,立刻命人把九思和茵茵叫过来。 此时陆九思在抱厦内静坐品茗,茵茵和玉菁则是去了老太太的菜圃前。 这菜圃在院子东边的最角落里,只有一个梢间大小,四周用石子砌起来,里头就种了三样菜,胡萝卜,白萝卜和白菜,自然种在院子里,便不如真正农家种菜那样施肥,因此白菜萝卜都生得比平常的小,又因前两日下了场小雪,有两颗白菜被冻伤了,外层的叶子仿佛干枯了,颜色异样。 茵茵看着很觉新奇,因她虽吃过胡萝卜,却不知道萝卜是埋在土里的。 她见菜圃里一根胡萝卜从土里冒出来了一小截,那一小截只比大拇指略粗些,她心道这萝卜怕不就是树根似的,她左右看看,想叫奴婢进去拔出来,好让她看个究竟,又怕老太太生气,只得按捺住了。 正巧玉菁也这样想,她径直命那领她们来看菜圃的婆子道:“你进去拔根萝卜出来我们瞧瞧。” 那婆子略带犹豫地望了眼玉菁,“三小姐,胡萝卜就是这样,没甚好看的。” “我就想看看,你拔出来了再埋进去不就成了?”玉菁道。 茵茵虽也没见过种胡萝卜,但看过农书,知道萝卜拔出来了再种回去也不能生长了,正待要劝说,前头来人请她去老太太那儿。 茵茵诧异,“请我进去说话,三姐姐不去么?” “老太太只命六小姐和九爷进去,三小姐还得略等一等了。” 茵茵狐疑地看了眼那奴婢,终究没说什么,跟着去了。 第54章 走神 她本以为老太太留下她和玉菁,是因知道她们几个在开卷堂辩论,她二人站在陆夫人那边,驳了老太太,老太太生气,因此要责罚她们。 茵茵已想好要如何解释了,不想竟让她和九哥哥一同进去说话,她和九思并无什么干系,怎么突然传他们一起进去? 那边陆九思也从抱厦内出来了,他今儿一身天蓝色杭绸直裰,长发束了一半,在发顶梳个小髻,用白玉禅扣扣住,腰间也佩了块墨玉,用黑白相间的络子络着,行走间那玉轻轻摇摆,把他的袍子荡出微微的幅度。 茵茵一看见他,便不由得低下头,走起路来仿佛不知该先迈哪条腿,其实方才她之所以提议玉菁去看老太太的菜园子,便是要离陆九思远些,怕与他在一处自己笨得不会说话。 倒是陆九思主动停下来等茵茵,茵茵无法,只能低着头跟上,与他一同进屋,往老太太跟前去。 老太太坐在罗汉榻上吃药丸,那药丸拇指大小一颗,通体黑红,她像吃糖果一样一口一口咬下去慢慢嚼,与原先吃苦药汤时神情全然不同了。 原先为老太太诊脉的刘太医年事已高,告老还乡了,现在为她诊脉的是另一位郝太医,根据她的病症及口味,特地为她调了这丸子。 丸子微甜不苦,老太太吃着很好。 见九思和茵茵过来,老太太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水,将剩下那一半丸子送服下去。 二人向老太太行礼,老太太命他们坐下说话,二人便向两边椅子上各自坐了。 “前儿又见了柳家姑娘,你以为如何,婚事可以敲定了罢?”老太太看向陆九思。 陆九思道:“柳家姑娘天性活泼,言谈爽利,家世亦不俗,孙儿怕配不上她。” “什么配不配得上,我陆家的男儿什么人配不上?我知道你多心,总觉着自个儿不是陆家真正的血脉,然而我和你父亲都拿你当亲人待,连你的名字也写入了黄册和族谱,便往后分家,也要分你一份,你怕什么,只要你念你父亲对你的栽培,将来能助章儿一臂之力,不要像别家那样兄弟阋墙,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便是对得起我们了!” 陆九思起身,当即向老太太作揖,道:“九思农家出身,生父早亡,母亲改嫁,养在叔父膝下,饭食无着,是父亲和祖母认下九思,给了九思陆家的名姓,父亲和祖母的再造之恩,九思没齿不忘!” 茵茵在旁听着,心头震动,原来九哥哥的身世这样凄惨,再看向他的眼神中不禁多了些怜悯,由此又想到自己的身世,她的母亲和弟弟亡故了,自己被接回府里其实也同寄人篱下差不多少,尤其想到近半年来的处境,愈发觉着自己与他同是天涯沦落人。 上首老太太听了陆九思的话,连忙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更别总是这样揖啊跪啊的。” 陆九思应是,向老太太又是一揖。 这一揖把老太太逗笑了,陆九思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立刻放下手道:“一时难以改过来,祖母见笑了。” “罢了罢了,不拘什么礼了,我只问你,你对那柳家姑娘到底怎么个意思。” “全凭祖母做主。” “好,既如此,我就索性把话说明白,章哥儿如今埋头苦读,就是为了挣个功名,便是没有功名,总也还有祖荫,你是他弟弟,不能承袭爵位,因此也要有自己吃饭的本事,我想着,府里的商铺将来交给你先管着,几年后再放你去外头历练,从商这条路子,你若走得通,我与你父亲大力支持,将来能有一番作为,也是你的造化,只是你父亲在朝为官,商场上的事情懂得不多,祖母我当年也是商户出身,如今年纪大了,指点不了你,你有不懂的,便去问邱姨娘,正所谓官商官商,其实是一体,章儿入仕,你从商,将来可互相帮衬。这柳家姑娘是个不错的,他父亲又是神机营的昭信校尉,同宫里的黄公公颇有交情,黄公公是什么人你怕不知道,宫里吃的用的都由他采买,将来你会用得上的。” 陆九思又要向上拱手,动作做到一半意识到不对,连忙放下了手道:“祖母处处为孙儿着想,孙儿明白。” 一旁茵茵听得心明如镜,原来老太太是打算让九哥哥从商,怀章哥哥从政,往后互相帮扶,而之所以叫九哥哥娶柳从心,是因她的家世于他有助益,真是盘根错节的人脉、利益。 只是不知在这盘大棋中,她处于什么位置,是否也早已为她想好了将来要配个什么人? 她望着陆九思的侧脸,他的鼻子高挺,鼻上有结,茵茵曾听老人说,男子有鼻结,心中有壮志。 不知九哥哥的雄心壮志是什么,从商么?娶妻于他而言,只是个帮助立业的跳板么? 他不该从商的,他身上全无一点儿商人的精明气,见他第一眼茵茵便觉他是个读书人,加上这些日子一同请安等不多的相处,茵茵发觉他处处多礼,又时时谦逊,这样温文尔雅的人,当入仕做官才是。 茵茵呆呆望着陆九思,想知道他可曾有过心爱的姑娘,又或者有什么想做的事,渐渐思绪飘到很远很远。 直到那双狭长的凤眼看过来,茵茵神思陡然收回,脸腾一下红了……然而她似乎不记得收回眼神,还是呆呆与他对视,直到那双眼睛也因不好意思而垂下了眼皮,茵茵才反应过来,老太太在叫她:“六姐儿,叫了你几声了,怎么没听见么?” 茵茵赶忙起身,走到厅堂中间向老太太一福道:“茵茵方才走神了才没听见,请老太太责罚。” 第55章 同行 老太太眼神暗了一暗,这才又道:“你坐在这儿听我们说话也走神,可见跟着庄嬷嬷学礼仪时也没少走神罢?” 提到学礼仪便想到前日辩论一事,茵茵把心都提了起来,不敢再多言,只等老太太降罚,然而老太太却没提起那日她们姐妹几个辩论的内容,只道:“明儿你便和九思一同去!” 茵茵惊异,猛地望向上首一脸肃色的老太太,“去……去哪里?” “去钟楼同柳家那位姐儿见面,听闻暖寒会上,你们认得了?”老太太问,因着是那边递话说柳家小姐羞涩,须得有个同伴前往,于是点了茵茵。 茵茵说是,“那日算是认得了,些许说过几句话。” “那很好,这回她专门请你前去,想必会问你些话,你可要好好答,”老太太道。 茵茵颔首道:“明白了。” 就是为陆九思说好话嘛,不必老太太交代,她对这位哥哥也只有好话。只是……只是一想到这好话是为作成陆九思和别人的亲事,她心中便不是滋味儿。 “其实六妹妹不必为我美言,按实说就是了,”陆九思看向茵茵。 茵茵突然对上他的目光,腔子里那颗心啊,又突突狂跳起来。 …… 两日后茵茵便同陆九思一起坐轿去金陵外城,这日天气阴沉得与往日不同,大风刮得街口那几株槐树东倒西歪,风吹得那绣折枝梅花的轿帘都飘起来,风呼呼灌进来,茵茵坐在轿子里也能感受到逆风而行的艰难。 想想今日真不是个出行的好日子,尤其待会儿几人要是在户外散步说话,被风一吹,又冷头发衣衫又凌乱。 茵茵今儿特地穿上了那几身冬衣里她认为最好看的粉蓝色水波纹长袄配梨花白撒花马面裙,外罩的衣裳是老太太今儿特地命人送来的银鼠皮披风,头上梳个端庄温婉的望仙髻,用白色小珍珠点缀,两侧贴银鎏金点翠暗八仙纹鬓钿。 临走前她在铜镜前看了又看,妆容改了又改,生怕不够精致。 之所以要装扮得如此精致,一则老太太不许她在外人面前露怯丢脸,毕竟为陆九思说亲,首先要展现自家的富贵繁华和周到礼数,茵茵作为陆家小姐,便是陆家最好的展示。二则茵茵也不肯蓬头垢面地见陆九思,每站在他面前,她便总忍不住检视自己是否哪处沾了泥污,妆容可有不妥,行事是否符合礼数。 就这样颠颠簸簸,逆风而行,大半个时辰后才终于到了内外城分界处的钟楼。 这钟楼乃几百年前作报时用,如今已弃置了,每逢春日,佳人才子游览登高最爱来此,周围是片杏花林,到了四月,一片花海,芳菲漫天。钟楼外有买杏花酒的,买上一壶提着登楼远望,可将整个金陵尽收眼底,那时一面喝酒一面吟诗,真是好不快活! 可惜现在是冬日,天寒地冻,万物萧条,来的人少,连附近酒家的生意也惨淡。 下轿后,九思命茵茵在门外等候,他亲自走进酒家去问询,得知柳从心一行人尚未来到,复退出来向茵茵说了。 “妹妹你冷不冷,若是冷,便进去温一壶酒坐等,若不冷,便随我各处逛逛,你没来过这儿罢?” 茵茵此时是戴着幕离的,因此看他时眼前仿佛笼罩着一层。想到对面也看不清她的神色,她的紧张便缓解了,正大光明地望着他的眼睛回道:“我不冷,我想随你去逛。” “那好,我领你上钟楼看看。” 说着,便向前领路,茵茵和兰香跟上。 他们从钟楼东南角的一个小门入,进门即是砖石梯,从下往上看,梯子高而不耸,直延伸至视线尽头,据说有八十八阶。 二人上了阶梯,茵茵隔着幕离看他,大大方方,肆无忌惮的。 没有人说话,一阵大风把楼下酒馆的酒旗吹荡起来,发出叭叭的声响,接着好像有什么落在头顶上,肩上,茵茵挑开幕离一角,望了望天,下起小雪来了,下一刻视线便被阻挡,她们走进了钟楼。 茵茵放下幕离,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楼梯上无人往来,墙壁将他们与外部隔绝,太静了,静得茵茵可以听见各自的脚步声,一重一轻,一慢一快,交错着。 她竟觉尴尬,不得不搜肠刮肚想找些话来说,但不知怎么,脑子里浆糊似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倒是兰香主动提起,“九爷原先借了把伞给我们小姐,您还记得么?” 陆九思说记得,“当日雪霰子下得大,妹妹比不得我皮肉粗糙,所以我把伞留给妹妹了,后来想想其实多此一举,难道老太太身边的会想不到给六妹妹一把伞?” 他语中带笑,大概在笑他自己。 茵茵只敢在他身后张望他的背影,并且分外警觉,一旦他微微偏了偏头她便立刻垂下眼睛,躲避他的视线。 “那日小姐从老太太的暖阁出来,雪霰子也就停了。” 陆九思哦了声,声调里带着疑惑,“那已是午饭后了,六妹妹在老太太处用了午饭?” 茵茵终于鼓起勇气,先兰香一步回道:“没有,祖母她吃过午饭才传我进去说话的。” 陆九思身形一顿,回头看向茵茵,茵茵怔怔的竟没来得及躲,两人视线相撞,就像头回见时那样,尽管隔着幕离,茵茵还是紧张得站住了脚。 “六妹妹往后有什么难处,可来寻我,我帮得上的会尽量帮忙,”陆九思的音调更缓了,像外头落在屋顶上,草丛里的雪花一样温柔。 茵茵呆呆点头。 九哥哥是极好极好的人,能与他做兄妹真是人生一大幸事! 可…… 第56章 钟楼 九思回身继续攀梯,渐渐才走到五十几阶的位置,渐渐他听见茵茵大喘气,于是停下步子,“歇会儿再走罢!” 茵茵颔首,这就无力地靠在栏杆上,搭着兰香一只手,眼睛还望着陆九思,见他偏过头来,立刻调转视线去望阶梯尽头……还剩几十阶,她心道这要爬上去岂不汗水会把妆容弄花? 休息了会儿,茵茵便跟着陆九思继续攀爬。 这回才爬十几阶茵茵便又喘上了,还是兰香推着她她才能继续往上走,她边走边抱怨:“九哥哥,你把人约在这儿,柳小姐上楼梯都得上许久呢!万一把她累坏了,她恼了你怎么办?” “是她约在这儿的,不是我。” 茵茵惊得啊了声,“怎么……怎么是她约你过来?” 从来只有男家约女家,哪有女家主动相邀的? 陆九思淡淡嗯了声,其实除了暖寒会上那一面外,前几日两人也在王安人家中见过,可惜只说上几句话柳从心便被她表姐叫去了,因此今儿约在这里,想必要隔出单独的空间来长谈,陆九思心道柳家姑娘也是个有主意的,见过还不够,还得能说到一起去才愿意定下。 须知时下风气多少男女是在盖头揭下的那一刻才知道自己的夫君或娘子是圆是扁,便是父母安排提前见过,也是区区一两面便可定下,像他们这样要求的不多。 终于走到二楼,茵茵立刻软倒在大钟前的红漆楣子上,额上已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子,兰香喘着粗气,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来为茵茵擦汗。 茵茵把挑起幕离一角扫了眼周围,只见这钟楼的正中由红漆柱子和架子隔出来一片地方,顶上吊下来两个成人合抱才能抱住的大铜钟,历时三百年了,这钟楼虽已废弃,然除红漆柱子略有斑驳,铜钟上落了些灰尘外,一切完好。 茵茵见那钟身有密密麻麻的文字,想看个究竟,便起身上前,这时从旁侧的拱门里走出两个男子,她慌忙停住脚步,放下幕离。 陆九思与那两人似是认得,上前打了个招呼,复又回来,向茵茵介绍道:“这大钟乃宋朝费巨资建造,共有两万三千九百斤重,撞出的钟声可传至方圆五里之内,钟身刻有数十万字的经文。” 茵茵道:“我听说以前城里的打更人都以这钟声为准,每过一更这儿便撞钟一下,一次须得撞满一百零八下,为什么呢?” 陆九思背着手,绕钟而行,道:“紧十八,慢十八,不紧不慢又十八,反复两遍,便是一百零八下,一年十二月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相加,得一百零八,因此这钟也就撞一百零八下。 茵茵颔首,小心翼翼走上前去,“九哥哥懂得真多,九哥哥平日喜欢看书么?” 陆九思说喜欢,眼神已经望向钟楼外,那里漫天的雪花。 “那哥哥喜欢读书多一些还是从商多一些呢?”茵茵复问。 极简单的一句问话,却仿佛戳中他的心事,他突然不言语了。 他走到红漆栏杆前,举目远眺,雪下得不大,在地上还没积起来,远处的景色已然模糊,陆府在金陵的中轴线偏东,而他的家乡,是在金陵以西的滁州,并不远,但又仿佛很远了。 茵茵没等来回复,便悄悄撩起幕离的一角,望他,只见他背着手站在铜钟前,目光悠悠正望向钟楼外无边的天际,似乎噙动了下嘴角,然而终于没有回答。 茵茵先尴尬起来,好像她不该问这句话,然而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舔了舔下唇,望着面露忧悒的陆九思,想着是否向他道个歉,可转念一想,又觉道歉太矫情了,万一人家并不介怀,是她多想了呢? “九哥哥,我想下去走动走动。” 陆九思收回神思,道:“我陪你下去。” “不必了,我自个儿下去就成,正好看看柳家姐姐来了没有,若她到了,我再喊你下来。” 陆九思嗯了声,“小心下楼梯,兰香,顾好你主子。” 兰香应是,扶茵茵下楼去。 上八十几阶的楼梯于久在深闺的茵茵而言是个吃力活儿,因此下楼梯时她双腿酸软,每下一阶都觉膝盖酸疼一下,好容易走下来,出了小门,冰雪的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走进雪里,学下得不大,落在她的披风上瞬间便融化成水。 “兰香,九哥哥方才好像不高兴啊?”茵茵问,兰香解释道:“其实九爷读书原比二爷好的,后头不知怎么突然不读了,真是可惜……” “九哥哥很会读书?” “据说正经做学问很不赖,但要论起作诗词歌赋,就比二爷差些了。” 茵茵颔首,觉兰香的话愈发证实了自己对陆九思的猜测,他果然适合考取功名,入仕做官,反而二哥哥喜好玩乐,去做生意才适材适所,但伯爵府的独苗苗,自是要把一切好的都给他,替他把路铺平,这是他们各自的宿命。 二人徐徐往正门口走,走到御制石碑前时,正巧与匆匆而来的柳从心迎面遇上了。 前面带路的是王安人,仍同上回一样着一身茶褐色福纹长袍,一个高髻松松盘在头顶,发已花白,其上插一根素银长簪,她在前头带路,似乎因延误了时候,脚下生风,行得极快,她后头跟着柳从心,三个丫鬟和一个婆子。 柳从心手上拿着摘下的幕离,旁边婢子为她撑伞,她穿得还是上回暖寒会上那身鹅黄色暗绣小雏菊的短袄,配素白的裙子,发髻略有散乱,想是大风吹乱的,额头还渗出一滴汗,从额角缓缓流下,她本人忘记擦拭了,一直顺着额角流到下颌。 第57章 问询 “妹妹你来了,”柳从心欢喜地迎上来。 茵茵也笑着迎出去,道:“姐姐,我九哥哥就在钟楼上呢,我命人把他喊下来,又或你上去寻他?” 柳从心说不忙,“我有几句话想单独问你,我们在外头边走边说罢,或进酒馆里温一壶酒也好,妹妹冷不冷?” “不冷,咱们边走边说罢!” 茵茵想着,她必定要问九思哥哥人品如何了,她可以据实答她,陆九思是个为人谦逊,喜好读书,又懂得关心体贴人的天下第一等的好男子。 茵茵跟随她往前,经过酒馆,有客人从门口出来,直直盯着柳从心,她于是立刻戴上幕离,加快脚步。 茵茵跟上,一直跟着她走到杏花林前,只见她屏退左右,而后瞅了眼兰香,茵茵会意,也屏退兰香,单独跟她进了林子。 这一片杏花的叶子都已掉光,光秃秃的枝丫指着天,毫无生机。 柳从心紧攥着帕子,抿了抿唇,又抿了抿唇,似在酝酿说辞,最后嗐了声,回头对茵茵道:“我说话最不会拐弯抹角,有些事我就径直问了,你别怪姐姐无礼,你那九哥哥真是你爹爹亲生的么?” 茵茵一愣,断想不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没事先想好如何作答,支支吾吾起来…… 她回想起兰香当初向她介绍九哥哥时是说他养在邱姨娘名下,想来对外都说怀章哥哥的弟弟,且虽为义子,却也入了族谱,前儿老太太又说黄册上也有他的名字,便将来分家也有他的一份家产,想来与亲生的无异罢? “姐姐为何这么问?”茵茵望着柳从心。 柳从心把垂下挡在眼前的一根枝条拨开,缓缓往前走着,茵茵跟上去,只听她道:“实话同你说罢,我并不真想同你哥哥说亲事,是那日王安人来同我爹娘一提,我爹娘看中你陆家的家世,恨不能当场就应了,后头叫我去见你哥哥,我初时倒也带了几分好奇,可两次相处下来,我觉着我们并不投契,可前几日我娘同我说,若相处得不赖,年后就议亲,别拖拖拉拉叫你家等得心急,所以我才约他出来,就是想把话说清楚,恰好——”她停在一株枝丫歪七扭八的杏树前,回过头向茵茵道:“前几日,我偶然打听得一个消息,说那你哥哥只是陆家收养的义子,玉茵,我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是个实诚的人,你别骗我,此事究竟是真是假?” 柳从心目光灼灼,有如实质,压迫在茵茵身上。 茵茵被压得低下了头,她心道能作成姻缘自是好事,可若柳从心无意,强把她骗娶过来,于两人不成了一辈子的悲剧了么? “妹妹,你怎么不说话,是感到为难了?” 茵茵摇摇头,抬眼道:“是可惜,姐姐是个好人,我九哥哥他……他虽不是我爹爹亲生的,却也是个顶好顶好的人,况且他入了我们家的族谱,我祖母和父亲都拿他当亲生的一样待,我们姐妹也将他看作兄长,便是将来分家,他也能分得产业,如此,不就跟亲生的一样么?” 柳从心听了这话,深深舒了口气,“不是就好,不是就好,我可以向我爹娘交差了,”说着,一手搭在茵茵肩上,“妹妹,多谢你!” 茵茵心中五味杂陈,深吸一口气道:“你别把这件事告诉你爹娘之外的人,不然……不然我怎么对得起我九哥哥!” 柳从心举起三根手指,指天发誓道:“绝不会,你告诉我这一秘辛已极不容易,我又怎会把别人的伤心事拿出来嚼舌根,你放心,我这就去同他说清楚,”说罢便往来的路上走。 茵茵跟着她一起往杏花林外走,走到一半时突然后悔自己把实情告诉了她,人家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她一句话便就把自己好哥哥的婚事毁了,也不知回头九思哥哥会怎样责怪自己,罢了,即便责罚她也得实话实说,终身大事,不能马虎过去呀! 二人一出林子,丫鬟们便拥上来各自回到各自主子身边,王安人热切地请柳从心进酒馆喝酒暖暖身,说她已派了人上去叫九思下来,到时两人好坐下了说说话。 柳从心却说不必,她要拒绝九思,怎好意思叫人自己下来,于是她示意左右,“我自己上去,谁也别跟来!”接着也不顾王安人的呼唤,提着裙摆便往东南小门去了。 王安人道也好,小年轻们有自己的话要说,她一个老人家杵在那儿反而坏事,加上年老体迈,上不得台阶,便命自己的奴婢跟过去瞧瞧,可别出了事。 茵茵明白柳从心的心思,她要借那八十几阶台阶来表达愧疚,所以非自己上去不可。 其实她此时也愧疚,她自认做了正确的事,却对不住九思,因此王安人说:“孩子,这正在下雪呢,咱们进酒馆避避风罢!”茵茵也只是摇头,她对自己的惩罚就是站在门口等九思回来。 两盏茶的功夫,便看见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从御碑前过来了,并没有想象中的尴尬或愤怒,二人竟并肩而行,有说有笑,茵茵纳罕,难道一番话下来两人反而有了转机。 她立刻迎上去,两人似乎正在说钟楼的典故,柳从心瞧见她,把幕离掀起来,向她招手道:“怎么就你一个,王安人呢?” 茵茵往门庭冷落的酒馆里瞧了眼,“她说冷,进去避风了。” “妹妹也应当进去避一避,瞧雪都落身上了,”九思道。 茵茵脸一红,避开他的视线。 她想象此刻狼狈的自己在九思眼中会是什么模样,而柳从心替他答了,“像个白头翁。” 茵茵一怔,心中略感不快,柳从心丝毫未觉,上前拉过茵茵的手臂道:“妹妹,借一步说话。” 茵茵这便随柳从心往远离酒馆方向走,她眼角余光瞥着身后,见九思进了小酒馆,料想他是寻王安人去了。 第58章 斥责 “妹妹,你哥哥果然是个顶好的人,我同他说我不能与他成亲,他丝毫不觉不快,反而谦逊地说他配不起我,我真不知说什么好,本要请他吃酒赔罪他却说不必,反而叫我放宽心,说男女之间本就靠缘分,我与他没有缘分罢了,”说话时颇有些感慨,然而很快又调整了心情,手拍上茵茵的肩,“妹妹,你放心,虽然咱们做不成一家人,但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朋友,年后我请你来我家玩儿,我府上比不得你府上阔绰,你可不要嫌弃!” 茵茵说:“我怎么会嫌弃姐姐呢?” 这里话音才落,便见酒馆门口王安人气冲冲地冲出来,口里念念有词,九思跟在她身后,神色不安。 茵茵和柳从心赶忙快步迎上去,便听见王安人说什么“你们伯爵府门楣高,我们小门小户配不起,先是陆夫人向我和赵家公子发难,这你又来搅合,无意婚事早干什么去了?这会儿才说,我一大把年纪了是给你们提着当猴耍的?”柳从心刚要为九思说话,王安人立刻抬手打住,“什么也不必说了,从心,咱们走,大不了我回去向你父母赔罪,伯爵府咱们不看了,”说着回头瞥了眼九思,“回去给你们老太太带句话,我门第低,往后不敢登她的大堂,”说着也不听任何人解释,拉着柳从心便走。 “安人,怎么了?”柳从心不明所以,在她手下挣扎着不住回头,王安人显然气坏了,头也不回,伞也不打,任由几个小丫鬟撑着伞追上去…… 茵茵看向陆九思,见他似乎苦笑了下,又看看远去一行人匆匆的背影,大惑不解。 是柳从心不愿意的,怎么还怪起九哥哥了? 茵茵眼看着车轿启程,不一会儿便消失在风雪中,而后回过头来看九思,见他背着双手稳稳站立,双眼仍望着马车驶离的方向,隔着幕离,她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仿佛他们之间什么也没隔着,她可以看见他的心。 因为他们是一样的人。 一样家族中的异类,一样的受排挤。 今日之事,将来或许也会在她身上重演。会有一个男子,因听说她是陆大人外室生的女儿,她的生母是一名歌姬而看轻她,放弃她。 “六妹妹,你冷不冷?”九思回过头来看她。 茵茵倏的收回目光,仿佛他的眼睛也能洞穿幕离看见她的心似的。 她羞涩地说不冷。 “还是进酒馆避避风,吃点儿点心再上路罢,”陆九思道。 茵茵没再推辞,这就跟着他亦步亦趋地往酒馆去,兰香把一把香色印花的罗伞遮过来,九思的长随也撑开一把青色罗伞遮过他的头顶,长随生得比他矮,得把手伸长了举高了才能够得着九思。 等进了酒馆的门,立刻有小二上来招呼,茵茵和九思不必说话,自有长随去交涉,他们径直往二楼走。 酒楼里几乎没有客人,因着茵茵从进门到上楼梯,没听见一句闲人的说话声,也没听见酒水碗筷的响动。 她跟着九思,上到二楼,由小二引着右拐到了最里头那雅间,推了门进去,屋内生着火盆,暖意融融,小二热情地为他们倒上热茶,一面推销酒馆里的酒水小吃,九思觉女眷在内,小二不该多留,当下皱了眉头,那小二也机灵,立刻收了话告退出去,随即九思也跟着出门,向他要了些点心酒水,便又回到雅间里。 茵茵已将幕离摘下,随即命兰香退下,待屋里只剩兄妹两个时才敢向他道歉:“哥哥,对不起。” 九思抬手示意她坐下说话,茵茵也就乖乖在矮榻上坐了。 他始终站着,“你没什么对不住我。” “柳家姐姐问我你的身世,我都据实相告了,因我觉着欺骗是不好的,尤其是在终身大事上,若有隐瞒,往后便做了夫妻,怕也是吵吵闹闹不得安宁,哥哥,我是不是做错了?” 茵茵殷切望向他,这个年纪,她得到的所有教育都来自已逝的母亲和书本,老太太说不能把她原先那一套用到府里,那府里又遵循的是哪一套?她不甚清楚。 幸而九思说她没有错,“便是你不说,她问起我,我也是一样答。” “那你同王安人怎么说的,她为何那般恼怒,还说往后要与我们断绝往来。” 九思苦笑,其实他不是说柳从心看不上自己的家世,而是委婉告诉王安人二人不适合做夫妻,王安人自是气愤,她来来回回几趟陪他们折腾,说看不上就看不上了,又想到先前为玉菁说媒,遭陆夫人羞辱,心中积压的火气瞬间爆发,便扬言再不登陆家的门。 茵茵见他如此,以为他伤心难过,心道自己罪过大了,便又问:“那你喜欢柳家姐姐么?你若喜欢,我就去她府上再劝劝她,看还有没有转机。” 九思嗤的笑出来,似乎在笑茵茵小小年纪就问这些话,茵茵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也立刻红了脸,扭过头去不说话了。 九思本当她口无遮拦,然而看她俏生生的小脸一下红得像漫天的晚霞,他的笑脸忽然僵住,也转过身子背对茵茵,“你在这里吃茶,暖一暖身子,我下去走走,”说罢快步走到门口,拉开门出去了。 茵茵轻轻呼出一口气,抓起小桌上那杯热茶,径自喝了。 旁侧的黄铜双耳香炉里,有香烟袅袅升起,那香味淡淡的,有安神的效果,茵茵闻着,渐有些昏昏欲睡。 这时门被推开了,她猛地醒神,定睛一看,不是他,是小二送酒水过来了。 天青色的细口酒壶,两个同色酒杯,另外四样点心也用同色碟子盛着,点心都是甜口的,梅花糕、核桃糯米糕、龙须酥和马蹄糕,个个小巧精致。 茵茵在府上没喝过果子酒以外的酒水,便好奇地端过酒壶,倒了一小杯出来,却是紫红色的果子酒,她又失望,又不由叹九思是个贴心体人意的,叫的都是姑娘家爱吃的东西。 第59章 回府 然而总想着别人,便会委屈了自己,这滋味儿她再清楚不过了,于是她叫住走到门口的店小二,“你们这儿最招牌的酒是什么?” “竹叶青,小娘子要来上一盅么?” “来一盅罢!” 九思哥哥总在为旁人着想,那她就要为他着想。 她怀揣着一点秘密的欢喜在这儿坐等,默默地等,然而等啊等,等到竹叶青上来了,她那壶果子酒都冷了他还没过来,她只得命小二把两壶酒先温着,她戴上幕离,起身下楼。 陆九思的长随就在一楼喝酒,他告诉茵茵:“九爷说要去外头走走,小的跟上去,九爷不许,也不拿伞,小的只得在这儿等着了。” 此时屋外的雪已越下越大,如鹅毛一般,茵茵于是命兰香带上九思的伞,主仆二人一起撑伞出门,而后据酒倌说的,往杏花林里寻去了。 雪下得很大了,不多时便在地上积起薄薄的一层,掉光了叶子的杏花树干上,也覆了一层薄雪,因没有叶子的遮挡,举目望去,景色一览无遗,要寻人不是难事。 他们穿过一排又一排的杏树,风雪直拍到脸上来,终于在某处望见那个立在枯木前远望的身影,他双手背在身后,在风雪中纹丝不动,头上身上落满了雪,真如一株挺直的雪松,茵茵想起柳从心方才说她的话——是个白头翁了。 “九——”兰香张口欲喊,茵茵立刻捂住她的嘴,向她重重摇头。 兰香会意,等茵茵把手放下来,轻声道:“小姐您瞧,都成了雪人了,咱们再不把伞送过去,九爷就要冻着了。” “咱们别上去打搅,我想九哥他心里一定不好过,”茵茵道。 她们在离他不远处看着,等着,天地间万籁俱寂,唯听见大雪簌簌落下的声音。 她与他的缘分开始于那日的游廊转角,其实他与旁人没甚不同,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但不知为何,她会不自觉在他身上赋予想象,在这样的想象中,认识他,哪怕才只见过几面,说过几句话,她也私心将他看作这府里与自己最亲近的人。 譬如此时此刻,兴许九思只是在看雪景发怔,而茵茵却将他看作是被女子拒绝,心中伤痛,在这里淋雪,她想象他的痛苦,仿佛那痛苦加诸在自己身上,因而不由自主对他心生怜爱。 伞面上应当铺上一层细雪了,茵茵撑伞的手感到沉重,终于,九思转过了头。 在看见茵茵的一瞬,他呆住了,旋即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一面扑掸身上的雪,一面走向她,“妹妹怎么过来了,也不叫我,等了许久了罢?” 茵茵撑着伞迎上去,“我也才来一会儿,见哥哥看得入迷,不敢打搅,”她在他面前站定,看见他眉上也沾染了白色,不由自主将伞举起来想遮过他的发顶,但忖了忖,又觉行为不当,于是放下来,看了眼兰香。 兰香会意,将一直拿在手里那把青色罗伞递过去,九思接了,撑起来,道:“走罢!” 他身上的雪已全都抖落了,但雪覆在身上洇湿的痕迹仍在,额前两缕发也是湿乎乎的,有些粘黏在脸上,狼狈不堪。 茵茵便提议:“哥哥去酒馆里把衣裳烘干再启程罢,我点了这儿的招牌酒——竹叶青,先喝了暖一暖身子。” 九思却说不了,他举目望了眼四周,道:“雪愈下愈大了,路不好走,还是赶紧回去,向老太太交差。” “可是……” “走罢!” 茵茵再三请他进酒馆暖身,他也没答应,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明面上是茵茵的兄长,实际与她并无亲缘,因此算半个外男,如此身份是不该与茵茵独处的。 茵茵拗不过他,只好跟随他去往官道上,而后各自入了各自的轿子,启程回府。 …… 雪果真愈下愈大了,轿子里纵有兔毛软垫垫着,也不觉着暖,兰香把茵茵的手炉接过去拨旺了些又送回她怀中,她百无聊赖地掀开轿围往外探,白雪皑皑,银装素裹,大雪已在地面上积了半寸来厚的一层,随处可见车辙和脚印,还有冻得鼻头红红的小孩子的路旁打雪仗,堆雪人。 她探头去望前面那蓝顶轿子,才刚瞧见一点儿边角,便被兰香拉了进去。 兰香把围子落下,肃对茵茵道:“小姐可不能抛头露面叫路人看了去。” 茵茵知错,乖巧地哦了声,捧着小手炉默下来。 颠簸了近一个时辰,终于回到了陆府。 此时已过了午时,两人却都还没用饭,幸而兰香周到,提前带了一小盒点心,因此茵茵在轿子里已经吃饱了。 九思却不然,他饥肠辘辘,满身狼狈,却还不得不立刻去向老太太回话。 他一进二门,便直奔老太太的暖阁,茵茵要跟着去,他不许,直命她:“今日之事,不要挂在心上,老太太问起来,也只说是我不愿意,别牵扯出那些前情。” 茵茵犹豫了一瞬,正要张口,他已回身大步走了。茵茵低头忖了一忖,终究远远跟随他往翠微堂去。 等她到时九思已被老太太叫进去说话,她便只能在厅里候着。 一分一秒地过去,茶水凉了又添,添了又凉,茵茵愈发如坐针毡,也不知往楼梯上望了几次,始终不见人下来,她无奈,放下茶盏起身去了屋外。 在廊上来回走走,又去抱厦前看婢子们烧茶炊,坐立不安,愧疚难当之时,忽然东边耳房里传来两个奴婢的说话声。 第60章 归家 “你说前几日三小姐叫老太太训了,是哭着回去的?”一个粗声道。 “哭没哭的不知道,脸色确实不大好,我那时送茶水进去,看见三小姐立在老太太跟前,脑袋低着,不言声儿,你想想,三小姐从来瞧人都是拿鼻孔瞧的,可有低过头,老太太也似乎动了怒,一双眼立起来逼视三小姐,胸口起伏得厉害,想是训斥了人,连身边伺候的钱妈妈都不敢上前呢!”一个年轻娇嫩些的声音道。 那粗声的又道:“可见是动怒了,这些年老太太对三小姐虽不十分亲近,却也没向她发过脾气。” 细声的又道:“那也怪不得老太太,谁叫那位这么不给人留脸,公然怼老太太请来的媒人,老太太不好骂还回去,只能敲打孙女了,一个人要寻别人的错处,怎么都能寻到的,只看愿不愿意,这随意一两件寻出来,再为难两句,可不就把三小姐惹哭了么?三小姐多清高的人啊!经得起老太太的冷言冷语?” “你来得不久,对老太太的脾气还没揣摩透,老太太明面上是不搭理三小姐,其实心里对她存着两分敬意,对四小姐那是真心亲昵爱护,要说斥责三小姐,还是不能够,你那日真看清了——” “嚼什么蛆呢!活儿派得太少你们闲得慌是罢?”一道尖利的女声打断了两人。 茵茵抬眼,对面廊上来了个颇有精神气的老妈妈,她看见茵茵,立刻上来行礼,“见过六小姐,您怎么到这儿来了,快进房里坐着喝茶,外头冷,”声音故意拔高了些,把屋里两个说话的惊动了,吓得赶紧跑出来向茵茵行礼。 “我就随便逛逛,你们不必多礼,”茵茵说罢,立即回身往正屋方向去。 听说老太太连嫡孙女儿也斥责,茵茵更忧心起九思的境况,该不会老太太以为他拒了人家姑娘,又得罪了她的老姐妹,而后请家法罢! 茵茵这样一想,更加快了脚步。 而她赶到正屋前时,正巧九思由钱妈妈从门内送出来。 只见九思垂眉耷眼,无精打采,旁边钱妈妈陪笑着宽解他:“俗话说关心则乱,老太太就是太看重您了,也太看重这门婚事了,这些日子她忙前忙后,盼星星盼月亮,以为事儿要成了,突然您给她来个回马枪,那她能不气么?老太太年纪大了,她训斥你两句,你听着,别反驳她老人家,更别放在心上,这就可见你的孝心了,老太太是个明白人,还能不知道你的为人么,等气消了,将来有了好人家的姑娘,还是会说给你。” 九思硬挤出一个笑容,“老太太都是为了我好,我明白,妈妈且回去,不必送了。” “好,九哥儿明白就好,”钱妈妈说着,眼神一斜瞥见茵茵,便招呼她道:“六小姐也来了?正好老太太这会儿乏了,有什么事改日再说罢!” 茵茵道是,她本也不是来看望老太太的,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九思,九思也看见了她,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大约没想到她会来。 “九哥用过饭没有?”待钱妈妈回身进了门,茵茵便迎上去。 九思说没有,声调略低沉。 茵茵便命兰香把小食盒里的珍八件拿出来,叫九思挑着吃,九思却摆摆手,“我没胃口,妹妹自己吃罢!”说罢径自走进风雪里,他的奴婢立刻撑起伞来为他遮挡。 茵茵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跟在他身后,他的背比方才更塌下去些,仿佛肩上挑着重担,因此小朝靴陷入雪中,每个脚印都比她们的要深得多。 最后茵茵陪着他走到花园的小路上,从西边岔出一条青石板路,那是去往浮云斋的方向,两人就要在这里分道扬镳。 九思回过身,他的气色比方才更差了,却还是扯出一抹笑道:“六妹妹回去罢,小心路滑,今日的事本不怪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越这么说,茵茵越是愧疚难当,恨不能把他的痛苦担一半在身上,却也只有向他一礼,道:“我回去了,哥哥也不要把此事放在心上。” 九思不再说什么,转身自去了,茵茵还立在原地,目送他远去,他的靴子踩在雪里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渐渐那声音越来越远了…… 当晚,许久未入梦的母亲来了。 梦里是在扬州的小院,下了一场同今日一样大的雪,母亲拉着她的手赤脚在雪地里跑,跑出门去,跑到街市上,跑到山野里去,只是跑,不说话,一直跑一直跑,跑到遥远看不到尽头的所在。 茵茵突然惊醒了,秋爽斋的院子的东南角,离外围围墙不远,可以听见巷子里的梆子声,三短一长,已是四更了。 雪还在簌簌地下,她被窝里的汤婆子冷了,从膝盖往下那一段的双腿麻僵僵的,动弹不得,好像刚从雪地里赤脚跑过一样。 之后她便再也睡不着,睁着眼睛看帐内绣的半明不昧的海棠花,一簇簇盛开去,看着看着天就亮了…… 一日一夜的大雪过后,早晨起来,只看见满世界耀眼的白。两个绿一大早在廊上扫雪,没长大的孩子最喜欢下雪,扫着扫着玩闹起来,嘻嘻哈哈的笑闹声把整个院子都唤醒了。 老太太先前被陆夫人气着了,那之后病情稍有恶化,因此又免了请安礼,茵茵不必天还没亮便出门去翠微堂。 兰香发觉从昨日回来后,茵茵始终闷闷不乐,待用过早饭,便提议她去院子里堆个雪人,同众人一起乐一乐。 茵茵摇摇头,继续赖在榻上看那本玉菁送她的《西游记》,玉菁说这是集市上淘来的,茵茵看着很觉有趣,每日必要拿出来翻几页,然而今日才看了几行便烦躁得丢开了。 这时,一个小丫鬟匆匆跑进来禀报:“六小姐,赶紧更衣罢,老爷已到渡口了,再有半个时辰便到府门了,老太太等人都去了前厅,奴婢奉太太的命来请您!” 茵茵大喜,衣裳也没披便从塌上起身,“什么?爹爹要回来了?” “是呀!小姐您还不知道么?老太太太太小姐们都在前厅等着呢,唯独不见您,太太便叫奴婢来催您。” 茵茵立刻把书往榻上一扔,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穿着——一身雪青色的家常便服,她立刻道:“更衣,梳洗!” …… 第61章 天伦(一) 好一通手忙脚乱,总算把自己收拾好了。茵茵携兰香匆匆赶往前院正厅,因着下雪,这一路上各处都在扫雪,但雪水浸过的石板木板走起来滑溜溜的,因此她们不得不放慢脚步。 这时候茵茵才想起来:怎么爹爹回府这样大的事儿也没人提前告知她呢?害得她手忙脚乱。 后想想也是,玉菁有太太,玉菡是邱姨娘的孩子,玉芙跟在她屁股后头,肯定也跟着知道了,唯独她,住得离大家远,与她们又不亲近,夫人以为老太太或几个孩子通知到了她,老太太又以为夫人或几个小辈通知到了,却原来无一人告诉她,因此闹得唯独她不懂礼数似的,姗姗去迟。 走过垂花门,来到明和堂,果然阖家人已经在堂中等候了,大房二房分坐两边,各人携各人的孩子,有在静静喝茶的,也有说话的,她们见了茵茵,都顿了下,旋即又当作什么事也没有,继续他们的交谈。 上首的老太太深深看了她一眼,便又扭过头去继续同邱姨娘说话,九思向她微不可察地笑了一笑,茵茵低下了头,自觉坐到最下首最角落的那位子上,玉菁命人端了茶来给她。 茵茵接过茶水,静坐等待,旁人的欣喜可以互相诉说,她的欢喜便只能憋在心里,像那茶水的热气一样,不住冒出来。 她们等啊等啊,等了一个时辰也不见人回来,大家的渐渐有些躁动不安了,这时陆润生身边的随从从大门进来了,禀报说:“老太太,太太,老爷上岸后便命小的先回来报信,请老太太、太太不必等他,先行用午饭,老爷已先去宫里述职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虽说陆润生叫他们先行用饭,但老太太要在大厅等,便谁也不敢回后院歇息。 等到未时一刻,点心吃了几碟,茶也喝了几盏,众人把肚子也掏空了没话可说时,终于看见门房欢喜地蹿进来,指着门口高声道:“回来啦,老爷回来啦!” 登时大家都起身,搀的搀,扶的扶,挤的挤,齐齐涌到厅前,茵茵又被玉菡玉芙玉芝等人推搡拥挤着丢到人群后头了。 不多时,便看见二十几名家丁长随在府门口两边排开,一个身着玄色流云暗纹锦袍的男子被簇拥着走进来,那人步伐稳健,身量颀长,腰间配麒麟纹镶金大带,腰侧悬一玄色暗金梵文药包,深眉长目,高鼻薄唇,满头的发高束在头顶,用一紫金冠盘着,最妙的是那双眼睛,像黑云天骤然升起的两个太阳,灼灼令人不敢逼视。据说作为左佥都御史,审案时凡是心中藏奸的人见了这双眼睛,便什么话都藏不住了。 陆润生入得门来,首先向正中的老太太拜见,道:“儿子不孝,母亲的寿辰也没能赶回来,今儿还劳烦母亲自出来相迎,真是儿子的罪过!” 老太太忙扶起他,“什么罪过不罪过,回来了就好,”说罢抓着陆润生的手臂将他细细端详了一阵,摇头道:“清减了不少,是公事太劳神了罢?” 邱姨娘立即插上话来,“回头妾身给老爷亲自做滋补的药膳,连着吃半个月,就补回去了,”她殷殷望向陆润生,面色含羞带喜,旁边的孙姨娘也巴巴望着,然而她的地位太低,场面上等闲不能出声。 至于陆夫人,虽眼神比平常热切了几分,却绝做不出邱姨娘这般的温柔小意,她见陆润生的目光被邱姨娘夺去,脸上闪过一丝不耐。 陆润生笑着拍了拍邱姨娘的手,“辛苦月如了,”说罢还是看向了陆夫人,含笑问道:“这半年夫人可好?” 陆夫人这才有了点儿笑意,“我在府里过清闲日子,没有不好的,夫君在外公干,风餐露宿,才真是辛苦了,”夫妻俩叙了几句场面话,而后陆润生又向二房问候了两声。 一行人一面说一面进得屋来,陆润生被让到上首坐下。接着,怀章、九思、和玉菁等人按序齿向他一一拜见,称父亲。 陆润生笑得眼角的褶子都绽开了,他向怀章和九思二人问了几句学业,对玉菁和玉菡等人随口说“又长高了,”“可有好生听先生和嬷嬷的话”等语。 他的目光始终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被遗忘在角落的茵茵等玉芙也拜见过了,才挤出来,趋步上前,行了一礼称:“父亲,您可回来了!”短短一句话说完,竟哽咽起来。 她已近一年没见过陆润生,这一年里发生的事比她前十一年经历的还多。 离开扬州,母亲和弟弟意外去世,她在府里做了半年打杂奴婢,受人欺侮,后被夫人接受,被提为陆家小姐,这其中心酸,不足为外人道。 如今见着自己最亲最亲的父亲,万种情绪涌上心头,不由落下来泪来。 “茵茵,乖女儿,你回来了!”陆润生也颇为动容,他伸出手去,示意她到他身边来坐着,这时老太太咳嗽了一声,陆润生恍然意识到这是当着一家子的面,于是收回手,重新做出严肃的样子。 此刻三人看见陆润生称茵茵为乖女儿,都怀疑上首坐的真是自己那严肃自持的父亲。 玉菁从来清冷,除了对陆夫人,与其余人从未有过亲昵言行,因此和陆润生之间始终隔着一层;玉菡因脾气急躁,没少被陆润生教育,对他是又爱又怕,玉芙在陆润生面前常显出畏畏缩缩的神态,因此不得他喜欢。 玉菡最吃味儿,神色掩饰都不能掩饰了,她趁着几人说话时,小声向身边的玉芙抱怨:“你瞧爹爹,怎么对外头养的那般好,对我们就只略略问过,想必是得她母亲的真传,懂得在男人面前哭哭啼啼,撒娇扮痴,所以得父亲喜欢。” 玉芙也不服,因此附和道:“姐姐说得对,她就是学了她娘的做派,专会演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哭得出来!” …… 第62章 天伦(二) 上首,陆润生柔声对茵茵道:“回来了就好,我在外公干时总忧心你们,你在府里可还住得惯?” 茵茵落起泪来便一发不可收拾,她不住哽咽:“好……好,住得……住得惯,”一面说一面用帕子擦拭滚下来的热泪。 她不愿自己落泪的场面教众人看见,想退到一边去,也好让陆润生同旁人说说话,然而陆润生却铆定了她,见她要退下,慌忙叫住:“你母亲呢?” 这一问,更惹出茵茵的泪来。 陆夫人和邱姨娘都不自然地撇开视线,一个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一个用食指梳了梳鬓边杂发,一语不发。 那头老太太连忙用咳嗽声打断,“润生,你舟车劳顿,想必累坏了,午饭也还没用罢?不如先去沐浴更衣,今儿午饭开到我那暖阁里,咱们一家子团聚团聚。” 陆润生收了思绪,起身道:“不是叫人先回来禀报,不必等我,先行用饭么?叫母亲等到这时辰,真是儿的罪过,”一面说一面搀着老太太往门口去。 于是一行人便又跟着他浩浩荡荡进了垂花门,而茵茵,自是无人管她的。 她方才因父亲提到母亲,惹出一腔伤悲,不好放声大哭,便只能压抑,渐渐那哽咽声不能自已,她不得不放慢脚步,落在众人之后。 玉菡和玉芙回头瞅了眼她,见她哭得厉害,更喋喋议论道:“三姐姐你瞧,她演戏还演全套呢,不仅当着人的面哭,背着人也还在哭。” “恐怕待会儿宴上还要哭一哭呢!哼!老太太最厌烦人用饭时哭哭啼啼,说些惹人不高兴的话了,她要是还哭,看老太太不发脾气!” 玉菁和怀章也回头看了两眼,但终究什么也没做。 唯有九思故意放慢脚步,也落于人后,始终在离茵茵不近不远处缓缓走着,没有上前安慰,也没回头看她,只是默默陪伴。 茵茵也没留心到他,只是哭个不住,她想着,自己这个样子去老太太的翠微堂也是叫人看笑话,横竖离午饭还早,不如回秋爽斋梳洗梳洗,换身衣裳,定一定神,再去用饭,因此跟随众人走了一段后便拐到抄手游廊上去了。 茵茵满面泪痕地回到秋爽斋,兰香立即叫烧热水给茵茵净面,另叫绿翘来给茵茵重新梳洗。 两个粗使婆子瞧见茵茵是哭着回来的,面上不动声色,背地里交头接耳,觉着这位小主子果然是不成的,身份低贱,不招老太太和邱姨娘喜欢就罢了,如今老爷回来,天大的喜事,她竟哭成这样,怕不是教老爷罚了,因此更猜测茵茵不得势。 茵茵重新梳洗过后,心情也就平复了,怕教众人久等,立即赶往翠微堂。 却说众人簇拥着陆润生和老太太去了翠微堂,等把老太太安置好了,陆润生自回七录斋洗沐更衣,邱姨娘和孙姨娘等人在老太太跟前陪着说话,唯有陆夫人和玉菁不与她们待在一起,去后头抱厦里坐着了。 翠微堂里热闹非凡,虽平日晨昏定省一家子也在老太太屋里陪着说话,但那时大家有事说事,并不多话,今儿陆润生归来,一家子喜庆,欢喜颜色也都露在外面,邱姨娘等人在那里给老太太说笑话,孩子们在外头玩耍。 起先是二房两个七八岁的小人儿在院子里打雪仗,怀章见了,颇有兴致,便叫了几个丫鬟过去帮着堆雪人,紧接着玉菡和玉芙也去了。 茵茵过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家团聚的欢乐景象,旁人没留心她,唯有玉菡和玉芙,两人把个雪人的身子堆了一半,瞧见茵茵,互相对了个眼色,这便故意从茵茵跟前走过…… 玉芙状似随口问茵茵:“六妹妹哭好了么?我以为要哭一天呢,才刚想用雪做个大缸给妹妹装眼泪,妹妹这就不哭了,白费我的心意。” 玉菡笑玉芙,“糊涂了,雪做的缸怎么装眼泪,一滴泪就要融化了,”一面说一面走到怀章跟前,故意学茵茵方才哽咽的口吻,抚着胸脯不胜娇弱的模样,道:“二哥,你……你可算把这雪人的眼睛嵌上去了!”惹得旁边几个小孩子哈哈大笑。 茵茵只作没听见没看见,径直走过去,兰香却是为自家小姐不平,私下偷偷翻了个白眼,这白眼玉菡玉芙没瞧见,倒教一直盯着兰香的怀章看见了,他不禁低头笑了,心道她还是这样性子。 这时钱妈妈过来,请茵茵上楼,说老太太有话同她说,她这就跟了去。 此时老太太正被邱姨娘的笑话逗得合不拢嘴,旁边的孙姨娘和二房几个也捂着帕子在笑,连一旁伺候的仆妇婢女也都艰难地忍着笑意,或捂嘴,或咬唇。 但茵茵一进屋,老太太的笑容便霎时收敛,她把身子正了正,其余几个也都正色起来。 “六姐儿晓得整理了仪容再过来,比初来时更懂事了,”老太太说道,邱姨娘等人也都连声附和,说茵茵来了这些日子出落得愈发好,都是受了老太太的调理。 茵茵站着这些人中间,周围奉承之言环绕,感到十分不自在,只好低头揪手中的帕子。 只听老太太道:“六姐儿仪容虽好了,行事却还不够得体,你父亲回来是大喜事,你方才因什么事哭得那样伤心?” 茵茵道:“我许久没见父亲,突然见着,眼泪没忍住。” 老太太接过汝窑青瓷茶盏,悠悠吹了吹面上的茶叶,淡道:“父女亲情,无可厚非,但也要知道分寸,你哭了那许久,不知道的以为旁人慢待了你或出了什么事,你父亲才回来,你且让他安一安心。” 茵茵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向上应是。 老太太脸色和缓了,招手道:“好孩子,你过来。” 第63章 天伦(三) 老太太脸色和缓了,招手道:“好孩子,你过来。” 茵茵抬眼,防备地望了望老太太及她身旁的邱姨娘,而后低了头上前,走到老太太跟前站住,老太太那些语重心长的话便不由她不听,直灌进耳朵里来。 “你生母和弟弟故去了,你心里不好受,我们都明白,但这些事恐怕你说不清楚,我自会同你父亲说,还有你回府后被派去厨下打杂,这事儿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原不是你邱姨娘的错,她每日大事小情千头万绪的,且理不过来,是她手底下人会错了意,才把你送去厨下打杂,祖母已派下惩罚,这事儿你也不必同你父亲提起,免得他误会,弄得家宅不宁,明白么?” 茵茵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是为了全她们的体面,痛苦委屈便得往自己肚子里咽。 “祖母,我明白了,”茵茵道。 “明白就好,你下去同你几个姐姐一处玩儿去罢!” 茵茵应是,这便回身退出会客厅,等确定无人关注她时,便“噔噔噔”快步下楼去…… 她行得极快,好像在那屋里的每一缕空气都沉重,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然而下了楼,又远远望见院子里正挖雪人眼睛的玉菡和玉芙,她意识到前面也无路,不能前也不能后,她只好往右梢间去,可走到门口,门帘一掀,又看见九思正坐在官帽椅上,手里捧着本书在看。 九思听见动静,也看了过来,四目相对,二人俱是一怔,茵茵脸上一热,本能把帘子落下,回身便走。 “小姐,您要去哪儿?”茵茵行得飞快,兰香几乎跟不上。 茵茵说:“不知道,”随后径直出门,正撞上他们的欢笑声,她只好右拐,走向丫鬟们起居的抱厦。 于是接下来,茵茵都在丫鬟屋里看她们打络子,编头绳…… 陆润生过来翠微堂了,紧接着,陆夫人、玉菁也都被丫鬟请了过来,茵茵是最后一个通知到的,终于一家子在翠微堂正厅里聚齐。 饭也开上来了,共有三桌,女眷两桌,男人在屏风另一边共坐一桌,先祭神,而后才各自落座,动筷。 其实大家日日相见,并无什么话可说,老太太那桌有邱姨娘和二房媳妇炒热气氛,陆润生那一桌,大家都在问陆润生在浙江的见闻,以及案子查办的进度,陆润生把能说的说了,不能透露的便含糊过去,其实他的心思并不在饭桌上。 从方才在大堂中他没见着茵茵她母亲,便觉奇怪,后又见茵茵哭得厉害,心里更打鼓,好容易敷衍完众人,回自己院子里沐浴更衣,他趁着这时候问了自己的贴身侍女巧月,巧月不敢说,直惧得跪下来,请他去问老太太,他无法,只得过这边来。 开饭前,他在屋里扫了一圈仍没瞧见茵茵她娘,便知道出事了,此刻心中记挂她们,只想着等这顿饭完了便去请教老太太。 好容易熬至宴毕,大家又说了一回话,终于老太太道乏,对众人道:“你们陪着我说笑许久,想必都累了,回去午歇罢,”说罢看了眼陆润生,“润生,你随我来,”而后又瞧了眼茵茵,“六姐儿,你也过来。” 茵茵在众人的目光中起身,跟着老太太和陆润生上了楼去。 老太太和陆润生去正屋说话,茵茵便在次间等着,底下的热闹已散去了,翠微堂又陷入一贯的寂寂无声。 茵茵的心也沉入谷底,这次间与老太太的卧房还隔了个厅堂,那边的说话声她丁点儿不闻,次间墙上挂着个西洋钟,她听见那摆钟打了十四下,过了不知多久,又听见打十五下。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去,推开支摘窗,外头清新寒冷的风立即涌进来,茵茵看见院子里那三个形状各异的雪人,“啪”的一声又把窗又关上了。 这时,一个小丫鬟掀帘进来,禀报说:“小姐,老爷和老太太说完话出来了,老太太叫您送老爷回书斋去。” 茵茵话还没听完便举步往外走,果然一出门见陆润生站在客厅里,他双肩萎顿,身形不稳,正茫然四顾,仿佛不知往哪里去,茵茵忙快步上前,“爹爹?” 陆润生这才回过神似的,目光渐渐聚焦在女儿身上,茵茵走近了,才看见他眼眶泛红,身体摇摇欲坠,忙伸手搀住他的胳膊,“我送您回去罢?” “你母亲……你母亲她……”陆润生哽咽不能言,茵茵立刻被这句“你母亲”惹出了眼泪。 一高一矮父女两个身影,缓缓下楼,走出翠微堂…… 一路上,陆润生始终沉默不语,茵茵则强忍啜泣,后头跟着的奴仆们不敢走得太近,怕打搅两人。 许久许久,陆润生平复了心绪才终于记起来问:“你母亲可还有什么遗愿?” 那意外来得突然,哪儿来得及说什么遗愿,倒是有个愿望她娘虽然没挂在嘴边,茵茵心里却明白,她道:“娘她……她想光明正大地进陆家的门,想日日见到爹爹,同爹爹长相厮守。” 陆润生低垂下眉眼,喉结微动,却终究只是叹出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良久他才又问:“那她可有什么遗物?” 茵茵说:“还有两身衣裳,在我屋里放着,”说罢回头示意兰香,兰香会意,回身往秋爽斋去拿宋月娥的遗物了。 第64章 过往 接着茵茵随同陆润生回了他的七录斋,陆润生作为一家之长,绝不肯在女儿面前落泪失态,方才因事情来得突然才没忍住,这会儿回过神了,便无论如何不肯茵茵跟着,独自去了书房。 茵茵方才哭了一场,花了妆,巧月便领她去了自己的屋子,为她重新理妆。 那是怎样一间绣房,竟比她这做小姐的住得还精致。 一进里屋,茵茵便觉眼前大亮,屋里陈设整齐而美观,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她那可容两人平躺的花梨木攒曲尺围子架子床,床上挂的茜纱帐子用银钩挽了起来,露出床上的布置,金丝绒绣被和叠得整整齐齐,同色枕头旁是一柄玉如意和个铃铛模样的东西,茵茵不敢细看,跟随巧月的步子,视线也转到了靠墙那扇花梨木镜台前。 镜台上放了一把枣红木梳和一雕花首饰盒,右手边则整齐码放着十几个珐琅彩脂粉盒子,其上篆刻的花纹形状一模一样,颜色却是由深至浅的金色。 巧月先命小丫鬟拧了帕子来给茵茵净面,待净完面擦干了,她细细端了一端茵茵的脸,而后取了最左边颜色最浅的胭脂盒,揭开,从里挑出一小指甲盖浅珍珠红的胭脂,在掌心抹匀了,再轻拍在茵茵脸上…… 这脂粉是极细极薄的一层,颜色又淡,涂上去正契合她的肤色,显得极自然,待她涂抹完,茵茵看看镜中的自己,果然气色好了许多,她不由地问巧月:“你这胭脂是官中发下来的么?怎么我的不一样?” “官中发下来的哪里能用,他们采买东西最会以次充好,这胭脂是奴婢另请人去外头芙蓉斋买的,”边说便拿了青黛来为茵茵描眉。 茵茵忽想起前些日子去向老太太请安时,玉菡背地里说她“府里体面的丫头也比她强些”,原来这话没错,连丫鬟巧月都嫌官中发的胭脂不好,要自己另买,她这个做小姐的却因手头没钱,不得不用次的。 思及此,再看镜中妆容精致的自己,只觉得讽刺。 接着巧月又与她篦头,她的手法较为生疏,大概是伺候陆润生久了,更会梳男人头的缘故,只得把梳头的事儿交给近旁一个奴婢了。 正好这时有小丫鬟进来禀报巧月,说邱姨娘和孙姨娘各自派了人来请陆润生过去她们房里歇息。 巧月淡道:“老爷在书房,传下话来谁也不见,连我也不敢去打搅。” 如此,两位姨娘都扑了个空。 茵茵由此想到自己娘亲,而后又自然而然想到自己身上。 先前在那扬州小院,父亲也不常来,那时她总以为父亲公务繁忙,想着等他闲了便能来看她了,如今回到陆府,终于离得父亲更近,然而真的更近了么? 男人只有一个,妻妾却有数人,儿女又有不少,为了争夺这一个男人,人人使尽浑身解数,争先恐后,如此,往后她能同父亲说上话的机会,也不会多。 正沉思间,兰香将衣裳送过来了,那是两件她母亲的夏衣——玫瑰衫子和撒花绫裙,听那日陆府派下去找寻尸首的长随说,这两件衣裳那时正挂在树梢上,想是从包袱里飘下来的,至于其余的包裹和箱笼,都教水冲走寻不着了。 茵茵伸出手去,在母亲生前穿的玫瑰衫子上抚了抚,泪意渐渐上来,她忙偏过头将眼泪逼回去。 随即巧月接过衣裳,道:“小姐且坐着,奴婢把衣裳送进去,老爷这会儿恐怕也不想见小姐呢!” 茵茵颔首,“那就有劳巧月姐姐了。” 巧月心道这位六小姐也太多礼了,微微一笑道:“这是奴婢的本分,”说罢退出房门,把衣裳送去书房…… 冬日的下午便是出了日头也总阴沉沉的,陆润生的书房由两间屋子打通,很是宽敞,但书架上密集码放的古籍,把窗台照进来一些光亮遮挡了,因此内室便显得昏暗。 陆润生已换了身玄色便服,正坐在紫檀透雕夔凤纹画案后,脑袋半垂,身形委顿,几乎与暗色融成一体。 直看到巧月呈送上来的衣裳,他的眼珠子才动了一动,而后便愣愣看着那衣裳,眼泪顷刻从眼眶里迸出来。 他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对女人也不大花心思。茵茵的母亲不过是他当年失意时的一个慰藉,然而人心总是肉长的,经年累月的相处,便是石头也处出感情了,尤其是对那样一个善解人意又身世可怜的女子。 彼时他被贬扬州,心情郁闷无法排解,同僚孙尚明看不过眼,领了他去当地最大的青楼怡红院喝酒解闷。 他是个端肃的人,长到二十有七的年纪,也不曾逛过秦楼楚馆,进了怡红院就跟个愣头青似的,摇头不迭,道这楼里乌烟瘴气,不是解闷的好去处,直到孙尚明为他叫来了怡红院的头牌花魁——春娘。 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见了她他才知《洛神赋》所言不虚。 他的魂儿被勾走了,之后便常光顾怡红院,听春姑娘唱曲儿,他知道了她的原名叫宋月娥,知道她是罪臣之女,有高洁的人品和非凡的才学,最后,他终于瞒着家里,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她赎身,为她买宅安置。 之后更发现她的诸多好处,不仅琴棋书画、连庖厨女工也样样都会,懂得多又不如陆夫人那般清高自恃,反而善解人意,这善解人意里比邱姨娘多一分温柔,比孙姨娘又多一分优雅,因此他酷爱她。 后来他们有了女儿,又有了儿子,那是唯一一个生出来无病无痛的孩子,对于本就少子的他,这不能不说是个惊喜。 他对他寄以厚望,于是历时数年说服母亲和夫人,将他们母子几人接回府,欲给她个名分,再把儿子记在陆夫人名下,等同嫡子。 可披星戴月赶回来,只盼着一家团聚的他,却等来这样一个噩耗,他最温柔体贴的女人没有了,最康健的儿子也失去了。 人生至悲,莫过于此。 第65章 伤心 作为一家之主,陆润生不能尽情地伤心流泪,还有许多事须得他料理,于是很快他便恢复一贯的端肃形容,命人叫茵茵进来。 茵茵此时也已装扮好了,她进来书房,远远便看见她母亲的衣裳放在书案上,那是一团鲜艳的颜色,在林立的毛笔,累牍的书本,颜色深沉的砚台、笔架、画缸面前,显得格格不入。 提着步子走到陆润生身前,她半垂下头,陆润生先端详了幺女一阵,才命她坐下,而后哑声问:“你回来这些日子,过得可好,府里可住得惯?” 茵茵略有迟疑,仍是道:“好……很好,大家都待我很好,爹爹放心。” 陆润生颔首,他是个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男子,对生活起居这般琐事并不放在心上,茵茵说好,他便以为好。 “你如今住在哪里?”他又问。 “秋爽斋。” “秋爽斋?”陆润生眉头一蹙,“府里这么多间屋子,怎么把你派去了秋爽斋,月如真是忙糊涂了,那地方离老太太的院子远,请安多有不便,我待会儿叫她另给你收拾屋子。” 茵茵道:“不用了爹爹,我在那儿住习惯了,再搬到别处去甚麻烦。” “什么麻烦,又不叫你亲自动手,有底下丫鬟搬东西,你换个地方睡觉就是。” 见如此说,茵茵也就不再推辞。 陆润生还想问问她当日马车掉下山崖的情形,又怕激起她失去母亲的悲伤,便忍住没问,转而道:“你那里还缺什么没有。” 缺什么?茵茵忖了忖,想到方才巧月镜台上的各色胭脂,又想到丫鬟们跟着她受委屈排挤,而自己还没给过她们什么好处,于是她揪着帕子,腼腆开口:“缺银子。” “什么?”陆润生没听清,把脑袋凑过去些。 茵茵提高了些声调,“缺银子。” “缺……”陆润生怔住,“缺银子?”他哪里知道女子在后宅生活的艰难,还以为吃穿用度都有官中下发,她每月又有二两的月例,平日也不出门,用不着银子。 但想着,既然女儿要,那他便给罢,横竖他最不缺的便是银子。 于是他叫茵茵在此处等候,他自己回卧房去拿了几张银票过来,递给茵茵。 “这里一共三百两银子,不够了再来向我要。” 这笔钱是不走官中账目,属茵茵的私房钱。 茵茵小心翼翼接过,她从小到大还未经手过这么多银子,甚至她连银票也不认得,一时有些眩晕。 正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说话声,紧接着巧月进来,向陆润生禀报:“老爷,邱姨娘又派人来请您过去,说有要事同您相商。” “正巧我也有话要同她说,”陆润生起身,理了理衣冠,叫茵茵把银票收好。 说完他径自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顿住脚,回头叮嘱茵茵:“你也别想那许多,你母亲走了,还有这一大家子护着你,她们个个都是你的亲人,你往后只有更好。” 茵茵望着陆润生的眼睛,郑重颔首。 陆润生命巧月:“把茵儿送回去!”而后大步跨出门,独自往漪澜院去…… 陆润生才出院门不久便有奴仆飞报与邱姨娘了,邱姨娘一阵手忙脚乱,屏退了来回事的婆子,吩咐奴婢把火盆拨旺些,把陆润生不喜欢的那盆吊兰摆出去,另外给他炖的药膳也命人去催了,她自个儿左看右看,觉屋里一切妥当了,这才坐到铜镜前整衣理妆。 等陆润生掀帘进来时,药膳也送过来了,邱姨娘笑脸迎出来,“老爷,您歇息得可好?我这里按郝太医给的方子做了碗药汤,补气的,才刚端上来,晾一会儿就能喝了,”一面说一面亲自替他解了外披,递给丫鬟珠儿。 一径入内,陆润生瞅见螺钿小桌上那碗热气腾腾的褐色汤药,背着手站住了脚,“午饭还在肚子里呢,又吃什么?”说着,撩起袍子在小桌前坐下。 邱姨娘听他语气不对,一扬首屏退了屋内奴婢,自己在陆润生对面坐下,柔声问:“怎的了,才回来就有谁惹老爷生气了么?” 陆润生正是一肚子火气,于是开门见山,“府里的车轿人手都由你调派,接月娥她们娘仨儿我一再交代了要千万慎重,怎么就只接回来茵儿一个人,听母亲说事后你派了人去搜寻,却只搜寻了两日便罢,尸首也没寻着,这也就罢了,事情出了半年,你寄给我的书信上却半个字也不提,还说你已将人接回,安顿在府里,请我放心,”说着一双锐眼定定望着邱姨娘,屈起两指把案面叩击得“笃笃”作响,“你也学会隐瞒欺骗我了?” “妾身怎么敢呢!”邱姨娘虽早有准备,然看见陆润生的怒容时仍有一丝怕惧,她垂下眼眸,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不过老爷说的是,都是我的错,老爷把家交给我,我却出了这样的错处,只是……”邱姨娘抬眸望向陆润生,“那几日扬州大雨,山路难行才致马车跌落山崖,便是妾身安排得再妥当,也管不了天下不下雨呀!后头派人去搜寻,为何只搜了两日,想必老太太也告诉老爷了,一则那山崖高耸,崖壁光滑,底下虽是个湖泊,那样高的地方掉下去,绝无生还之机,茵姐儿之所以能得救,那是她叫崖壁上生出的一株小松勾住了,命大,就这也险些回不来,毕竟咱们的人赶到时已是三日后了,府里派去的人搜寻了两日两夜,把崖底和河流下游寻了两遍,什么也没寻着,当地人说,这附近山林无人居住,走兽甚多,怕不是……”邱姨娘用帕子掖了掖鼻尖,道:“实不是我有心如此,是命运弄人啊老爷!” 说到这儿,陆润生握紧拳头轻轻捶在桌面上,深叹了口气,其实他也知道问与不问并无什么不同,人没了就是没了。 第66章 质询 “二则,之所以没在信中向老爷提及此事,是怕老爷因此伤心,耽误了公务,老太太才叫妾身这样回信,并非妾身自个儿拿的主意,”邱姨娘伸手过去轻抚陆润生的拳头,“你瞧瞧,你现在知道了不就伤心难抑么?要那时知道了,恐怕你径直回来奔丧,耽误公务,如此更不好了。” “你最会哄老太太,老太太还不什么都听你的?”陆润生瞅了她一眼。 “这老爷可冤枉妾身了,”邱姨娘收回手,委屈道:“老太太的性子老爷知道的,一旦做了决定,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妾身怎么能做老太太的主?” 陆润生也知自己理亏,邱姨娘说的都是事实,只是他痛失爱妾和幼子,且深受蒙骗半年之久,心里的不快不能排解,便继续道:“那你给茵儿派到秋爽斋去住又是为何,那儿离得主屋远,常年无人居住,她一个小姑娘住过去,夜里如何不怕?况且茂荣轩不还空关着,你大可派给她。” 邱姨娘深深叹了口气,抓着帕子盈盈起身,摇头道:“这就是妾身管家的难处了。” “这有何难?” “起先妾身也想把茂荣轩派给她,可妾身冷眼瞧着,六姐儿平日不爱说话,更不爱与姐妹打交道,到如今见了几个姐姐,都还像老鼠见了猫似的,一见就躲,茂荣轩离得三姐儿、菡儿和五姐儿的院子近,往后少不得往来,她们几个的性子老爷是知道的,在我眼前时我管得了一时,不在我眼前时,她们与六姐儿绝不能和气到哪儿去,让六姐儿住远些,兴许更好,”边说边踱着步子在走到了陆润生身边。 陆润生却道:“依我看,更该叫她们住在一处,多来往来往自然和气了。” “老爷说的容易,您瞧瞧三姐儿和菡儿从小到大和气过么?闹的事儿少么?咱们少教了么?这又来一个与她们更不对付的,往后调停她们且忙不过来呢!还不如叫六姐儿住到秋爽斋去,有句话叫远香近臭,譬如我和我姐姐,原先没出门子时也扯头花呢,后头各自嫁人,远些反倒和气了。” 陆润声忖了忖,觉她说得有几分道理。 “这是一宗,还有要紧的一宗是老太太和太太也不大待见她,这老爷您是知道的,当初要接她们回来,我是极力支持,她们是您说服了许久才不得不答应的,因而住得近对两方都不好,妾身才把秋爽斋派给了她,秋爽斋并不比茂荣轩差什么,叫人洒扫收拾出来,那不一样焕然一新,六姐儿喜欢得很呢!不信你去问她。” 茵茵自然喜欢,她那时才从厨下调上来,只要给她个屋子住,给口饱饭,她什么不喜欢? 陆润生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想起什么,又问:“那排位立在哪里了?” 邱姨娘道:“她没个正式名分,自然进不得祖祠,至于究竟放哪儿了,妾身也不晓得,因着她们是太太主张接回来的,后头的事也都是太太派人料理,据说是把排位移送至南山寺的祝祷堂中,日日受香火供奉,又兴许不是,你知道太太那边的消息,我们都不知道的,老爷还得去问太太。” 陆润生颔首,张了张口似乎还想再说,邱姨娘却已温温柔柔地将身子伏倒在他身上,“老爷,您在外公干,已是劳累,何必再理府中琐碎,这些妾身都会为你料理好,况且这些妇道人家的事,妾身自有道理,真叫老爷管,说实在话,老爷且管不了呢!” 数月不曾温存,如今温香软玉在怀,陆润生不由心猿意马,他一手搂着邱姨娘的细腰,一手轻抚她的薄背,“月如说的是,清官难断家务事,我当初正是料理不清,才至……才至……”说罢长叹一声。 纵然他的官场上公正清明,但面对自己的妻子和母亲,就成了个什么事也料理不清的蠢人,如此婆媳两个才处成了仇人,以至夫人躲在重霄院里十年不出来理事。 “这不是老爷的错,”邱姨娘更抱紧了陆润生的劲腰,一双柔荑在陆润生背上胡乱摸索,“谁家不是有本难念的经?” 陆润生身下暴涨,几乎承受不住,他所有女人中,论闺中情趣非邱姨娘莫属,但他还有正事要说,因此强忍着把她轻轻推开,哑声道:“月如,九思的婚事——” 邱姨娘白了他一眼,“老爷好端端又说旁的事做什么?”说着身子又挨过去,陆润生抓着她的手臂阻止了她的亲近,他正色道:“老太太说他与柳家的亲事没有作成。” 邱姨娘索性站了起身,一转,转到他对面坐下了,“此事妾身不甚清楚,老爷也别叫妾身去说儿女的婚事,妾身纵管着这个家,到底是个妾,出不得去,能出得去的呢,又什么也不管,”说着瞟了眼陆润生的脸色。 陆润生羞愧,再度沉吟不语,良久才叹道:“罢罢罢!”而后把那已经摊凉了的药膳端起,凑到嘴边牛饮起来, 邱姨娘见了,笑道:“老爷慢些喝,用勺子。” 因自小生在小门户,家教不很严明,陆润生还有许多粗鲁不合宜的生活习惯,为此没少受陆夫人的奚落。 但邱姨娘便从不数落他,甚至很喜欢,说他甚是可爱。 待陆润生咕咚咕咚喝完了,邱姨娘又走过去,掏出自己的香帕来轻轻为他擦拭嘴角的药汁,“老爷,今晚宿在妾身这里罢!”眼波流转将他望着。 陆润生咽了口唾沫,伸手轻轻抚摩她的脸颊“明儿再过来,今日我还有要事同夫人商量。” 邱姨娘不满地偏过头,躲开他的手,“老爷有要事同太太商量,难道就没要事同妾身商量么?说起来今年铺子上又出了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邱姨娘也正了颜色,一面理衣一面站起身,走到对面坐下,这便向他详述这一年来府里庄子上的收成,铺子上的账目及家里家外的大事。 两人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直说到晚饭时分。 邱姨娘以为留住陆润生了,正要叫人摆饭,谁知陆润生却执意要去重霄院,无法,只能放他去了。 …… 第67章 夫妻(一) 重霄院各处已上了灯,陆夫人过日子是极讲究的,譬如冬日用的灯笼上须得描梅花,春日桃花,夏日就用莲花灯。 她的饭食也不贪多,甚至特地叫把她的例菜减了两份,每顿只有四道菜蔬,然而用料都非常讲究,譬如今日晚饭吃的糟醉冬笋,得是鹿头山才刚采摘回来的鲜笋,且只用那一点笋尖儿。 因而厨下常说,夫人和三小姐不爱吃荤,也不讲究奢华,但她们要的菜式是最难做的,越是简单越是难做。 此时陆夫人正在吃饭,抬眼瞧见陆润生进来,眉眼间显出一点喜色,然而也只一瞬便继续低头用饭了。 直到陆润生坐到她对面,叫再添一副碗筷,她才淡道:“你不是在漪澜院吃过了么?” “回来头一日的晚饭,我自然要陪夫人吃。” 陆夫人抿了抿唇,命侍菜的奴婢:“再添两道荤的来!” “不必不必,”陆润生连忙摆手,“添副碗筷就是,午饭才大鱼大肉,晚上就想吃点儿清淡的,况且夫人这里的饭菜,清淡也清淡得别有滋味!” 陆夫人听了心下受用,面上却仍无波澜。 其实陆润生这大老粗一顿没肉便吃不下饭,陆夫人喜爱的一切,包括书画、衣裳、菜品、酒酿,还有这满院子的花儿,他都欣赏不来,但他知道夫人品位高雅,是他太过粗俗,因而陆夫人越是这个调调,他越是喜欢。 当然了,受用归受用,却不能与她长久待在一处,不然浑身难受。 因陆夫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陆润生憋了一肚子的话没说,一顿饭在无声无息中用过了。 等残席撤下去,茶水端上来,陆夫人才主动交代说:“我已请南山寺的僧人为妹妹和淳哥儿超度了,他们如今的排位就放在寺里的祝祷堂中,夫君得空可前往祭拜,”说着,低头抿了口茶。 陆润生连连颔首,语重心长道:“夫人大度,替她们料理了后事,她们也可安息了。” 在这一件事上,陆润生对陆夫人也有愧。 当年他偷养外室,东窗事发时,陆夫人气得几乎背过气去,那时当着阖家人的面说除非她死,不然绝不把外头的女人接回府。 没想到数年过去,却是她要把人接回来,也是她为他们料理了后事。 “我在浙江偶然间得了一幅张择端的真迹,夫人也知为夫不大懂字画,回头叫巧月送来给夫人品鉴。” 陆夫人瞅了他一眼,冷笑道:“是底下人送给你的罢?” 陆润生立刻拔高声调,“为夫为官多年还不知道不能收受礼物?这是我花了三百两银子在一个老藏家那里买的。” “三百两?”陆夫人终于来了点儿兴致,“若真是张正道的真迹,那也算买得值了。” 陆润生连声应是,“正好那人家中急用钱,不然他绝不肯出手的,”说着大约也很为此事自豪,自己笑了两声,这才终于说到正题,“对了,夫人可收到我的信了?” “收到了,夫君这官是做得愈发精明了,”陆夫人用杯盖轻轻拨着茶水,讽笑道:“你在信中问的事我倒也去问过我哥哥,他已派人打听,没打听出什么来。” 陆润生似有所料,颔了颔首道:“也是,是不容易打听,不过夫人说我做官精明,这我不认,”说着他站起身,背着手在饭桌前踱起了步子。 陆夫人眼神示意,奴婢们陆续退下,而后才听陆润生道:“夫人不知,此案牵涉重大,别说是为夫,便都察院和刑部联合派人去查,也得小心谨慎,一步踏错,便有官帽不保,家族受牵连的风险。” 陆夫人听他这一说,脸上终于有了紧迫感,她正色问:“怎么说?” “夫人想想,圣上钦点的钦差大臣前往办案,竟留下一封遗书吊死的行馆中,若是人为,那便是欺君大罪,要株连九族的,你说谁敢干这营生!” 陆夫人到底出身高官世家,立即便明白过来,“你是说……你是说……”接下来的话不敢出口,只是头皮一阵阵发麻。 “圣上年迈,朝中三位皇子旗鼓相当,三股势力掺合进浙江盐税一案上,势必要角逐出个生死,人人都想拿我当刀子使,我有一丝一毫的偏差便万劫不复,我便罢了,你怎么办?母亲和这一干儿女怎么办?”说着望向窗外的天,长叹一声。 陆夫人的呼吸也粗重起来,“三位皇子派人向你示好了?” “一面示好,一面打压,”陆润生道。 这就是他们拉拢人的手段。 但朝中人人都可以站队,独陆润生不能。 都察院能人辈出,他陆润生之所以得圣上提拔看重,便是因他骨子里的刚直和忠心。他的父亲在战场上救了圣上的命,他在朝中也无党无派,一心忠于皇上,所以此案才非派他下去彻查不可。 然搅入皇位之争,可是如此轻易脱身的?他必须小心谨慎,关注案子的每一个细节,和接触到的每一个人。 陆夫人终于也不同他置气了,眉头深锁道:“这真是个麻烦事,回头我回娘家一趟,不过……我突然想起来前些日子去暖寒会,户部王主事的夫人来向我套近乎,便有提到你信中说的布政使王明厚,她又隐约透露她与五皇子侧妃关系匪浅,如今看来,他们是一路的。” 得到这个消息,对陆润生也是莫大帮助,他登时长舒了一口气,“我就知道,幸好没叫那人骗了去,真是个道貌岸然东西!” 陆夫人清了清嗓子,“夫君在说谁?” 陆润生回过神,扯出笑脸道:“此事夫人帮了为夫大忙了,不必多问,原本此事我就不该告诉你的。” 在陆润生看来,外头的狂风暴雨应当他这个家主来担当,不该将难处告诉父母妻子,叫她们凭白忧心。 陆夫人还要再问,陆润生却立刻抬手示意她不必再说,而后自己在方才位置上坐了,故作轻松地问:“一回来就说外头的事,忘了问夫人的身子如何了,我记得我出门时你腹中疼痛,还叫了太医来诊断,没什么事儿罢?” 那原是与陆润生置气故意作出的病态,为的是不见他,陆夫人心虚道:“这都多久之前的事了,早好了,不然我也不会好好坐在这儿吃饭。” “你说你前些日子去了暖寒会,可有为几个孩子相看好人家?” 说起这个,陆夫人便长叹了口气,搭在桌沿上的手收回拢了拢衣裳,而后将那日有女客掉落荷包,被人拾起一事向他说了。 “如今这事儿传得沸沸扬扬,凡是那日去暖寒会的女孩子都受了影响,我如今只后悔当日没早些离席,害得咱家的女孩儿受非议!” 第68章 夫妻(二) “夫人不必自责,这是谁也想不到的事,但流言终究会平息下去,”陆润生回过身望向陆夫人道:“不过你方才说李夫人属意菁儿,这我怎么不知道。” “也就是这半年的事,后头我细想起来,兴许早在几年前留侯夫人便留意起咱家菁儿了,不然为何待她与别人不同,每回遇上,她总要拉着菁儿问长问短,比我这个娘还体贴关心,可菡儿同她说话她就不爱搭理,我看了她家孩子,生得眉目清朗,身材昂藏,练得一身好功夫,就是……有点愣,菁儿说他文墨不通,不大谈得来,除这一点外,其余的都好。” 陆润生只玉菁这一个嫡女,对她的婚事自然尤其看重,且她嫁得好了,其余几个也更好说亲,于是他立刻走过来坐下,认真问:“夫人为何独看中他?” “一则李家不是那样二等的勋爵人家,不过每年逢年过节领些宫里的赏赐,他府上既有一个县的食邑,人脉也经营得颇好,他那几个伯父都出息,或有军功在身,在朝中当个散将颐养天年,或在兵部或神机营握有实权,不是那等坐吃山空空有头衔的门户可比的,所以家世这一关,足可与咱们菁儿相配了,”陆夫人道。 她之所以愿意撮合二人,也是早把留侯一家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考量过了,确保自己的宝贝女儿嫁过去不会吃她曾受的苦。 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润嗓子,陆夫人继续道:“这是外头的风光,女子嫁人最要紧的是姑嫂妯娌婆媳能和睦,可别像我似的,”说着瞅了眼陆润生,陆润生眼皮子跳了下,忙低头抿茶,她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继续道:“菁儿是李夫人看着长大的,又很得她喜欢,将来嫁过去,至少不会受委屈,况且李夫人只这一个嫡子,另外几个庶子庶女料也不敢压过菁儿去,夫君知道菁儿的性子,从来不争不抢,她若是到了那人口复杂的人家,免不了摩擦龃龉,我还是盼望她活得自在些!” 说起人口简单,陆润生立刻想到方才老太太同他说起她为玉菁指的媒——城南赵家,眼下在太医院当差的那位赵二郎,那才真是个简单人家,不过家世太低微,配不上他的乖女儿,那时老太太向他提起时他也一肚子火,想着伯爵府唯一的嫡女怎可下嫁给那样的人家,然而他知道自己母亲没甚见识,还爱操持,不好怎样说她,只能委婉表示玉菁的婚事自有夫人做主,她只为九思张罗张罗就成了。 为此老太太还很不高兴,说他:“你就是叫你媳妇吓住了,她不过家世好些,你就把她当个菩萨一样供了这些年,她不侍婆母,不理家事,你也都顺着她,我就没见过谁家媳妇是这样的,连我那老姐妹也说我——太绵软了!” “润生?润生?”陆夫人唤他,面色不悦,“你在听我说话么?” 陆润生回过神来,连忙说在听,“只是夫人,我有个更好的人选,夫人不妨听听?” “你说。” 陆润生嗽了声,道:“辅国公府的大郎。” 陆夫人蹙眉,静静思索了片刻,才恍然大悟道:“原是他,他记起来了,暖寒会便传言国公夫人要领着自己征战在外多年,才刚调回京城的儿子来相看,那日却并不见他们的踪影,论家世自是没的说,只是听闻此人常年在边塞,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这样的人,该是什么心性?还有传言他无心娶妻,一心钻研火器的,说他有龙阳之好的,咱们与他也没打过交道,怎么牵起这条线呢,况且咱们菁儿是女儿家,要矜持,总不能你先过去向人家提这事,如此还以为我们家的女儿多恨嫁!” 陆润生捋了捋自己的络腮胡子,昂首道:“这你不必管,我自有办法。” 其实陆润生是在一次友人攒的宴会上见过了这位大郎,二人原先交集甚少,这是头回真正攀谈,越谈越发觉此人虽小小年纪,却见地不俗,尤其相貌颇佳,只是边塞风霜大,略微晒黑了些,这样的人配得起他的女儿。 陆夫人因听了种种关于此人的传言,始终觉着不可,她道:“我看就李家二郎合适。” “不然不然,”陆润生站起身来。 陆夫人最厌陆润生反驳她,于是冷笑道:“你又没见过李家二郎,怎么就知道他不好?” “正如你所说,李家上一辈各个都出息,在军中握有实权,所以他家也是几位皇子的拉拢对象,若是跟对了人,将来鸡犬升天,若是错了,前朝的三位关内侯便是下场,菁儿的婚配还是求稳妥的好。” 陆夫人仍是不服,上前一步继续质问道:“那辅国公府他们就不拉拢了?” “国公府有甚好拉拢的,”陆润生端起茶盏咕咚咕咚喝了一整杯,背着手继续道:“国公府门楣是高,可惜没一个在朝中握有实权,老国公世袭爵位后便吃喝玩乐,一辈子没干过一件正事,还脾气古怪,金陵有名有姓的人家都不爱同他往来,他家儿孙更是青黄不接,在朝中任些无关紧要的职务,谁稀得笼络他,唯有长孙,也便是我同你说的这大郎有点心气儿,知道对不起祖宗,因此年纪轻轻便外出历练,也叫他拼出了不少军功,只是到底年轻,眼下又无战事,他两月前已卸职回京,恐怕要耽搁下来了,不过为夫把话放在这里,此人绝非等闲之辈,将来必有起来的时候!” 陆夫人知他说得对,然心里不愿承认,便不理他,走到一边去,漫不经心地摘起了桌上梅瓶里一支白梅的花瓣,花瓣点点落在桌面上,霎是好看。 陆润生还在继续滔滔不绝,一个人说了许久,却没听见夫人回答,终于停下来,“不说了不说了,今儿才回来,我们不说这个。” 说着,走近了她,正看见她在摘花,白玉般的小指轻轻翘起,那样可爱,不知怎么,心下微动,竟脱口而出:“今日我宿在夫人房里罢!” 摘花的手一顿,陆夫人抬头,讶然望向他。 他们已经三年未同房了。 第69章 吃醋 大约两人许久没同床,当夜很温存了一夜,叫了三回水,后连着三日,陆润生都宿在陆夫人房里。 这可把邱姨娘急坏了,这几年来,陆润生一月里有半月都在她房里,与重霄院那个始终相敬如宾,怎么这趟回来一反常态? 邱姨娘知道陆夫人气性大,绝不肯在陆润生面前做小伏低,两个犟脾气凑一起竟然能好?她怎么也想不通,若非要说,那就是陆夫人有意与她一争了,所以先前着手教育儿女,如今又要笼络丈夫,将来怕是要把她的管家权也收回去。 越想越怕,她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着,身边伺候的都乖觉,做事更比寻常尽心三分,以求不受邱姨娘苛责。 然而总有人触在她的霉头上,譬如陆润生的同宗兄弟陆鲤,一直依附陆家过活,近来领了修葺东院几间屋舍的差事。 他因爱赌钱,前些日子把银子输了大半,年关下没钱置办年货了,因此寻出诸多事项来向邱姨娘要钱。 邱姨娘也知道他的德行,若是往日多少愿意给点儿,今日却是一个子儿也没给,反给了他一通好骂,直把人骂得脸红羞臊,不敢再待下去。 这陆鲤的娘在内院做管事,是个心眼儿小的,平日在邱姨娘处受了些气,都存在心里,这会儿听说她责骂了自己的宝贝儿子,怎么不恨?那以后便私下里散布谣言。 她是陆润生的同宗亲戚,说的话比旁人的又可信些,因此底下议论纷纷。 譬如:“我看太太近来要‘出关’了,先前重霄院里什么事也没有,近来先是把六小姐扶到了小姐的位置上,后头又是为三小姐的婚事和老太太顶嘴,这会儿又跟老爷和好如初,你们说下一步她是不是要重新管家呀?” “我看就得太太出来,太太多和善大度的人,哪像那一位,小家子气,事事斤斤计较,叫咱们做事都没处施展。” “出来个屁,太太膝下无子,便管事也无用,谁有儿子谁说了算,你们还是把眼光放长远些罢!” “万一太太到时又有了呢?” “要有早有了,能等到这时候?”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且说当下到了第四日,邱姨娘终于沉不住气,去翠微堂请安时,私下有意无意地向老太太抱怨。 老太太虽不喜陆夫人,但总不好管自己儿子的床帏之事,只得安抚她道:“你心眼儿也太小了,他不过在重霄院歇息两日,那一个的脾气与他对付不来,回头他还得上你这儿来,年关下这许多事,都是你在操持,润生看得见你的好。” 邱姨娘无话可说。 不过她虽气愤,心思却还清明,想到陆润生几日前提到给茵茵换院子,便知他还是看重这个女儿,于是立即给茵茵院子里添置了些东西,另多派了两个二等丫鬟和两个粗使婆子。 一时间,重霄院也热闹起来了。 兰香给新来的派完活儿,立刻欢欢喜喜地跑到茵茵屋里,一面为茵茵沏茶一面道:“小姐,新来的这几个奴婢认得,原先在二爷院里伺候过,做活儿麻利,又不多话,比那几个绿强些,姨娘可算做了回好人。” 茵茵却只笑了笑,不置可否。 先前爹爹说要给她换个离翠微堂近些的好住处,如今看来是没换成,不过能多添几个人也不亏。 “小姐?”兰香把热茶递过去。 茵茵举了举她手中的绷子,示意她自己在绣帕子,不好接茶。 兰香道:“小姐,您把这绣帕子的活儿给绿屏罢,我瞧她近日勤快多了,再没有提要出去的事儿。” 茵茵却道:“我只是想自己学着做,将来好给爹爹绣个香囊戴在身上。” “小姐真是好孝心,”兰香心叹自家小姐真愿意花心思,比另几位小姐体贴多了,据她所知,玉菡小姐往年送给老太太和老爷的绣帕或绣屏都是旁人帮着绣的,人家只做做样子,只有自家小姐是个实心眼,因此她更疼惜茵茵,这就放下杯子去探了探她的手,觉出她手指冰凉,道:“小姐仔细手冷,学女红也不急在这一时,歇歇罢,”说着,重又把那杯热茶端起来递给她。 茵茵对上兰香真挚的眼神,终于放下绷子,接过茶盏暖手。 其实兰香说不急在这一时,茵茵却不这么认为,兴许年后爹爹又要去浙江办差,那时她的香囊还没绣完,便只得等来年了,来年是个什么光景谁又知道呢? 突然想到一件要紧事,该不会邱姨娘是看爹爹回来了,不好再苛待她,暂且先调几个人来,等爹爹一走,她又把人调回去罢? 茵茵赶忙问:“兰香,你先前不是说只领了半个月的银丝炭么,这就要用完了罢?” “是快了,过几日便用完了。” “那你再派人去领,这回领两个月的。” “两个月的?这……恐怕不合规矩罢?” “你叫人去,保管今儿能领着,”茵茵笃定地望向兰香,“便领不着也不碍什么。” 兰香默默忖了忖便大概明白茵茵的意思,这就着人去了。 果然不久绿屏便领回来了两个月的银丝炭,她也纳闷,便同另外两个绿说起:“原先按例领一个月的银丝炭还推三阻四的,这回不按规矩领了两个月的,她们竟还陪着笑脸奉上,难道这些人的良心又长出来了?” 茵茵却是知道,不是她们长良心了,是陆润生回来了。 邱姨娘既然都调派了人手过来,必然也吩咐了底下人不可再怠慢秋爽斋,先前她们不按规矩办事,现在茵茵也不按规矩领炭,她们也不好用规矩来压她,不然闹大了把前情扯出来,不好看相。 绿翘想不大通这里头的门道,便说:“管他呢!有炭用就成,等这些炭用完也就开春了,那时谁还用得着银丝炭呀!” 另几个婆子一边做活儿一边听着,心下又有了计较,只当先前看错了,这六小姐虽不得夫人和邱姨娘待见,却得主君的心,因此做活儿也不敢十分怠慢了。 第70章 祭拜 不过陆润生懂得雨露均沾,第五日便去了邱姨娘屋里。 次日邱姨娘便满面红光,春风得意了,对来回事的妈妈们都和和气气的,连外头几个小丫鬟闹矛盾吵起来,她也只叫费妈妈去说两句,若放在往常,她非得发落人不可。 连着两日,邱姨娘被陆润生哄得高兴,对他要领茵茵去南山寺拜祭她娘的事儿便也无异议了。 于是这日一大早,茵茵便换上了她最朴素的冬衣——素绒短袄配梨花白暗绣白梅的棉裙,浑身上下也只佩银饰,妆容素雅,早饭后便过去前厅了。 今日没有外人,只她跟随陆润生坐轿去南山寺。 那寺庙在一座不算很高的山顶,从山脚到山顶须爬四个九十九阶的石阶,天下无论是王孙贵胄还是凡夫俗子,要上南山寺都得亲自爬上这三百九十六阶石阶。 伯爵府已先派了人前往寺庙清场,茵茵和陆润生父女俩在后头,虔诚地爬山。 风很大,侵肌裂骨,陆润生不住问茵茵“冷不冷“,“辛苦不辛苦”。 茵茵摇头,迎风而上,“去见母亲,没有什么辛苦的,爹爹你还走得动么?” “走得动,走得动,”其实他已气喘吁吁了。 茵茵一面走,一面说起母亲的生平,“就要过年了,爹爹知道我和母亲每一年是怎样过除夕的么?” “不知道,是怎样过?” “每年除夕,母亲总是吃完午饭便在灶房和厨娘们一起忙活,她会亲自下厨做一大桌子菜,那时弟弟还没出生,晚上整张桌上便只有我和母亲两个,母亲便叫奴婢们上桌吃饭,她们都推辞不敢,我后来便同母亲说,只有我们两个,菜不必做得那样丰盛,横竖也吃不完,母亲却说,万一你爹爹过来呢?”茵茵望向陆润生。 陆润生下眼睑微微一动,垂眸不敢看自己女儿。 茵茵道:“可是爹爹一次也没回来过,我那时还小,不知爹爹为什么不来,就问娘‘为什么秀秀的爹陪她过年,爹爹你却不愿陪我呢?’我也好想爹爹陪我过一次年,我不敢放的焰火,就让爹爹去放。” 陆润声看着身量才到自己腰身往上一点儿的小女儿,喉头哽住了,“爹今年就在府里放焰火,爹亲自去放。” 茵茵颔首,满含期待地望着陆润生:“一定要爹爹亲自放啊!” 陆润生回应着茵茵的眼神,郑重颔首。 可想到母亲再也看不到了,茵茵又难过起来。 走走停停,小半个时辰后父女俩才上到山顶,此时寺庙中的香客已被清出去,只有僧众,茵茵和父亲,跟随寺庙主持往祝祷堂去。 陆润生对宋月娥的眼泪在回府那一日便流尽了,当见到她的排位时,再没有了泪。 宋月娥始终不算陆家人,因此进不了祖祠,甚至她的排位能被安置在南山寺,也是看了陆夫人的面子。 在这满室金色的祝祷堂中,她的排位被淹没在一片茫茫的金色中,渺小得几乎看不见。 而陆润生今日来祭拜,是带着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几乎把整个南山寺都肃清了,只剩下他们父女二人。他有这样大的权势,却不能把她的排位单独放在南山寺一间小室内,只因此举不合礼法。 陆润生这样想来,又是一阵无奈心酸。 “爹爹,我想独自拜祭母亲。” 陆润生抚了抚茵茵的脑袋,颔首,而后郑重上了香,上完香后自觉退了出去。 于是他远远看见茵茵屈膝跪在蒲团上,虔诚地朝那金色排位拜倒下去…… 望着女儿单薄的背影,他不由想到自己头回抱她的情形,那时她还是襁褓中的小婴儿,没想到眨眼就这么大了。 一直知道自己亏欠茵茵母女良多,但他总想着先委屈委屈她们,往后再补偿回去,一直延挨到如今。 当茵茵再出来时,眼睛已肿得桃子一般,身子也虚弱得站不住,还是兰香上前搀住了她才能走动。 茵茵顾不得什么仪容、体面,一步一哭,哭得止不住,陆润生也就在旁耐心等着,等她哭够了,叫人领去净面,之后一行人这才从那森森庙宇中走出来。 迎上万丈阳光,视线也清明起来,放眼望去,山峦绵延,前来祭拜的香客被伯爵府护院挡在外围。 茵茵与陆润生往寺门外走,忽见石碑处有一披玄色大氅的男子缓步而来,一惊,心道何人这样大胆,外头这许多奴仆长随看守,他竟敢闯入! 茵茵紧张地望向父亲,却见他扬起笑脸趋步上前,茵茵不得不也跟了上去。 那玄披男子也微笑着迎上来,向陆润生拱手,“我说是谁家排场这么大,原是陆大人。” “不敢不敢,赵将军怎么也过来了。” “我娘说我南下战场前她在寺庙给我求了个平安符,如今我平安归来,须得亲自来还愿,方显诚心。” “原来如此,国公夫人真是有心。”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着,茵茵因是女眷,不好见外男,因此只方才远远地望了一眼,之后便始终低着头,渐渐听此人说话声敲金嘎玉一般,愈感熟悉,突然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乃千岩老人作下的《古梅》,这是他较有名的一首……” 原来是暖寒会上那男子,犹记当日行令时有男客说出《古梅》一诗中的句子,令官却疑心是他杜撰,因此茵茵点出那句诗的出处,男客那儿也有一男子与她同时出声,听声音就是这位了。 茵茵这才禁不住抬头望向他,此人应当二十二三的年纪,身量与陆润生相当,挺直如松,猿臂蜂腰,外披一玄色大氅,里头穿银色白虎箭袖,戴一镶紫珠的银冠,生得堂堂好相貌,剑眉星目,轮廓深邃,气势逼人,只是肤色略有些黑。 察觉到茵茵的目光,那人也看了过来,一双鹰隼般的锐眼,射出的精光令茵茵一触及便浑身僵硬,呆立在那里。 她不知自己此刻是那人眼中是怎样的形容。 一身素衣,眼肿如桃,眼中含泪,因才净过面,脸上无一点脂粉,端得一副楚楚可怜模样,加上年纪小,身形又娇弱,直令赵伯真这个沙场猛将看呆了。 他此时心里想的是,这样一个小东西,放在掌心里捏一捏,怕也就捏碎了。 正同他说话的陆润生察觉出异样,轻嗽了声,茵茵意识到不妥,忙低下眉眼道:“爹爹,这里风大,您和贵客去亭子里说话罢,我先下去到轿子里等着。” 陈伯真立刻知趣地向陆润生一拱手,“确实风大,若无别事在下便先进去了。” “也好也好,改日再请将军过府一叙。” 陈伯真应下,随后两人道别,各自回身往各处去。 第71章 除夕(一) 眼见着要过年了,厨下杀鸡宰鸭,蒸炸煎煮,府里各处大门、角门、仪门处都张贴了新春联,前不久才办的老太太的寿宴上用到的金粉寿字灯笼也全拿下来,换上了迎新年的大灯笼,原先的全扔给了采买王大娘料理,这又是一笔银子。 府中绣坊更是日夜赶工,给小姐太太们做新衣裳。 茵茵没吩咐做新衣,因先前给做的几身冬衣她不舍得穿,特地留了身最好的下来,想着等过年时穿上,不曾想绣房的妈妈竟然按她的尺寸做了身新棉裙过来。 兰香当日在绣坊受了冷遇,因此故意揶揄那妈妈道:“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妈妈日理万机的人,竟亲自给我小姐送衣裳来,这叫我们小姐怎么敢穿?” 那妈妈脸不红心不跳的,笑道:“应当的,六小姐便不吩咐奴婢,奴婢也会替小姐想到,把小姐的衣裳做好。” 兰香看不得她那虚伪的笑模样,冷哼一声,踅身进屋去禀报茵茵了。 茵茵听说,收下了那身胭脂红妆花棉裙,留妈妈喝了口茶,另外给了两吊钱算作新年的利市。 …… 到了除夕那日,一大早茵茵便教兰香从被窝拖出来更衣洗漱,比平日足足早了两刻钟。 以至洗漱完坐到镜台前时,茵茵的眼睛还没睁开,打着哈欠任由绿翘为她篦头,等装扮得差不多了,人才清醒过来。 绿翘为她梳了个繁复的堆云髻,从玉菁给的首饰里挑出一整套红玛瑙头面装点在发髻上,两边凤尾簪上的短流苏垂在耳际,行走间微微摇摆,富贵喜庆中又不失俏皮灵动。 茵茵对自己今日的装扮很满意,携兰香兴兴头头去了翠微堂。 翠微堂中从主子到丫鬟,人人都换上了新衣,姐妹中茵茵这身只算寻常,玉菡的衣裳才最出挑。 镂金丝钮交领长袄,配白绫绣花裙,雪地红梅八幅锦绣长裙,底下裙幅阔大,每一幅上的梅花形态各异,绣得繁复,裙幅上缀的绿色叶片层层叠叠,远看真仿佛看见梅花盛开的盛景。 几位姐妹的目光都不由落在玉菡身上,连陆润生这个不大懂女子衣裳的见了也夸:“菡儿今日这身衣裳很好看。” 玉菡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她用帕子掸了掸身上,“勉强看得过去罢,随意选出来的式样。” 谁知陆润生却道:“叫府里给菁儿她们也照着做一身。” 玉菡闻言,无奈道:“爹爹,女孩儿家的衣裳是不能重样的呀!” “是么?”陆润生好像头回听见这个说法,捋着髭须道:“原来如此。” 邱姨娘笑嗔陆润生,随即吩咐人去通知绣房,给每位小姐新做一身衣裳。 不多时老太太出来了,众人向老太太请安,说一些祝愿的吉祥话,之后随意闲谈片刻,待吉时一到,两房男女老少便跟随陆润生走出翠微堂,前往家祠祭祖。 陆家原只是乡野之流,因陆润生的父亲陆鸣战场上救驾有功,后才逐渐发迹。 因此陆家族亲多寻常百姓,陆鸣封伯爵时,曾拨了上千两银子重建宗祠,也有振兴家族的意思,后发觉越是肯出钱,人家越讹他,甚至平白无故多出许多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来府里打秋风,或谋差事,烦人得很,后头他便与族亲们渐行渐远,甚少走动了,每年祭祖也就在陆府偏院的家祠中进行。 不像金陵城中的百年世家,宗祠中祖先牌位层层叠叠如小山,陆家家祠中只有区区四层排位,不很气派。 祖宗不多,祭祀的贡品倒是不少,肥羊、猪头、牛心和其余各色点心瓜果摆了一供桌,家人不够,婆子仆妇来凑,热热闹闹的,一群人直跪到家祠外很远。 待祭祀完,众人便一同去前厅用早饭,用毕,各自回去休息,午时便又去二房用了午饭,紧接着去老太太的翠微堂。 翠微堂乃内宅的正屋,因此最是阔大,每年的年夜饭都在老太太屋里用,戏也开到翠微堂正厅。 老太太爱看戏,眼下一家人团圆,喜气洋洋,她便点了《五女拜寿》和《锁麟囊》。 接着轮到陆夫人点,陆夫人不爱热闹,点了《浣纱记》《出塞》这两出,都是不应景的戏,接着又递给二房的李氏,她也点了两出,最后便递下去给儿女们点,场面上妾室等闲没有说话的余地。 然而老太太实在看不惯陆夫人点的那两出,便故意把本子递给邱姨娘,让她也点。 邱姨娘受宠若惊,却又生怕陆夫人听不见似的,故意高声推辞道:“妾身哪里敢点,这不合规矩,老太太您点,您点……” 老太太更把本子递到她手边,“一年到头都是你在操持家里,你有大功劳,很该你点。” 李氏素来不待见邱姨娘,但想到待会儿还有事相求,便也笑道:“推辞什么,我这个没功劳的都点了,老太太叫你点,你就点罢!” 孙姨娘也来附和叫她点戏,陆润生感念她的不易,也叫她点,一时间,她成了众星捧月的那个月亮。 一旁陆夫人脸上渐渐挂不住,玉菁也绷着张脸,把视线调开了去。 最后在众人催促下,邱姨娘点了两出热闹的武戏——《穆桂英挂帅》和《定军山》。 她点完了,玉菁便把本子要过来,点了出《击鼓骂曹》。 邱姨娘和老太太还不知道,仍在乐呵,茵茵、玉菡和玉芙等人却是心领神会,击鼓骂曹骂的是谁?玉菡气得鼻子都歪了,立刻也把戏本子抓过来,点了出四五出武戏回击。 离翠微堂近些的漪澜院、七录斋、红豆馆、芳生斋等几个院子里,许多丫鬟都凑过来看戏。 辈分高些的挤在屋内、门槛、窗牖前看戏,小奴婢则在院子里听。 老太太爱热闹,因此也由她们去。 离得远些的院子,奴婢们也自有她们的消遣,或在抱厦内围炉吃酒水点心谈天,或说笑话、抽花签,好不快活。 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到处都是喜庆延年,唯有陆九思坐在翠微堂的东北角,不声不响。 他向来厌烦过年过节,因自知不是陆家人,每逢佳节倍思亲时思的也不是他们。 他听戏台上传来的渺远的女声,唱道:“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倾刻分明。” 一时有感,想外出静一静心,奈何众人都在兴头上他不好离席。反而接下来陆夫人点的两出悲戏很合他的心境,他渐渐沉入进去。 茵茵的目光早越过众人,落在了九思身上,当他全神贯注听戏时,她也认真听着。 “想我浣纱女三十未嫁,与寡母同居,哪有余食与将军充饥……” 第72章 除夕(二) 几出戏后,陆续有人离席,后头大家都到檐下或梢间里玩闹或说话去了。 玉菁也拉着茵茵去了院子外,问她先前给她的几本书看完没有,可有什么心得,而后就诗书交流谈论起来,茵茵涉猎不广,只有听的份儿。 眼见着到了晚饭时分,众人又回到正厅,饭菜陆续摆上来,众人各自落座,等先祭过祖才动筷子。 年夜饭的丰盛自不必说,平日的嫌隙在这顿饭上也要放开,各人劝酒、斟酒、说话,真“亲如一家”。 外面的戏唱了一下午,老太太体谅她们,叫她们不必再唱,自去吃饭,戏子们便从台上下来,由管事妈妈领着去了偏厅…… 没了戏曲声,屋内气氛骤冷下来,邱姨娘知道老太太不爱阳春白雪,便命身边一个嘴巧的仆妇给大家说新鲜事儿。 那仆妇将自己家和听旁人说起的一些喜庆又有趣的事儿挑拣了来说,一家人边饮酒边听,都听得入迷,老太太更是被逗得合不拢嘴,直命人赏了她一把银瓜子。 茵茵那一桌相对安静,只有玉菡、玉芙和玉芝时不时逗两句。 无人阴阳怪气嘲笑讽刺,茵茵倒有些不惯了,总觉玉菡和玉芙心里藏着奸,会在某个她不备的时刻,突然跳起来刺她一下。 这时主桌提议为陆润生敬酒,茵茵这一桌人也都把杯子满上,大家一同举杯。 茵茵把自己那一杯果子酒径直灌下,等酒水流进肚子里了,突然感到喉咙里有一股很冲的酒味儿,辣嗓子,她愣了,看看左右,见众人脸色如常,不由纳罕: 她们这一桌都是女孩子,吃的是果子酒,她方才都看了,自己酒杯里倒的是玫红色的果子酒,不该有这么重的酒味儿啊? 紧接着,主桌上又提议给老太太敬一杯,于是儿孙们按序齿一个一个举着酒杯去敬老太太酒。 茵茵怕自己的酒被人调换,便自己亲自斟了酒,再去向老太太敬酒时,她也不敢一口闷,一次只抿一小口,这回的酒又对味儿了,梅子味儿比酒味儿重。 接下来的几次敬酒,那酒水也并无异样。 玉菡瞅见她次次都要自己斟酒,故意笑话她道:“六妹妹没使唤惯丫鬟么?”说着,递眼色给玉芙。 玉芙立刻附和着咦了声,“妹妹怎么斟酒要自个儿斟,盛饭也要自个儿盛?秋爽斋难道没人伺候?我记得连我院里的奴婢都被抽调了一个去妹妹院子里,不该没有斟茶倒水的人才是啊?” 茵茵不搭理,仍自顾自夹菜。 玉菁看不过眼,示意侍菜的奴婢,“没瞧见六妹妹要喝茶?要唤你们你们才知道动一下?” 那侍菜的婢子脸红一阵白一阵,忙伸手过去接过茵茵手中的酒壶,为她斟了一杯。 这一杯,茵茵喝得小心翼翼,但确实是梅子酒,之后也再未中招。 渐渐的,先头那杯酒的后劲起来了,晚饭后半程茵茵头昏脸热,不得不叫兰香又倒了杯茶,她自个儿咕嘟咕嘟把满满一杯茶都喝了。 对面的玉芙看着,心下暗笑,这“一杯倒”连寻常男子喝了也得醉个三四分,她一个不胜酒力的女孩子,喝多少杯茶也解不了,看她今晚如何守岁! 熬到宴毕,茵茵头一个起身出门,果然教门外凛冽寒风迎头一吹,她清醒许多,脸也不那么热了。 兰香又端了杯解酒的茶来,茵茵肚子里都是水,再吃不下了。 此时院子里的奴婢聚在一处叽叽喳喳,茵茵走近,发觉她们围着个“孙悟空”,孙猴子手上的金箍棒是个又长又粗的大炮仗,棒头露出来一根引线,只要点燃,那孙猴子身上的炮仗便会被陆续点着,“咻咻咻”的往天上发射烟花。 玉菁等人陆续也出来了,看见这个新鲜玩意儿,她感叹道:“往常过年也放焰火,但都是寻常焰火,没见过这样形状的,听说这是爹爹特地命人去外头采买来的,怪有趣。” 茵茵道:“除了孙猴子,还有猪八戒和嫦娥仙子呢!原先我在扬州时,隔壁邻居家孩子多,每逢过年各家都会点个这样的大炮仗,到晚饭时分,整片天上都是焰火,可好看了!” “小家子的玩意儿,不过助个兴罢了,”玉菡从门内走出来,戏谑地瞧着茵茵,茵茵听音调便知是她,不耐地便往旁边挪了几步。 玉菡瞧了她一眼,见她脸色微微发红,便知她酒力不胜,她与玉芙对了个眼色,仿佛在夸奖她干得漂亮! 这时老太太和邱姨娘等人一齐出来了,都挤在檐下等着看放焰火。 有两婆子各端了个簸箩出来,分立在老太太和陆夫人左右,簸箩里放的都是用红绳串好的铜钱,待会儿赏奴婢们的。 玉菡最爱出风头,立刻说:“我来放,你们把火把给我!” 站在阶上的邱姨娘立刻叫住她,“你放什么?当心烧着衣裳,叫丫头们去放就是!” 这时站在最中间的陆润生却朗声道:“我来放,把火把给我!” 放焰火自是用不着他,但他记得那日去拜祭月娥时茵茵说的话,所以他也想尽一回父亲的责任。 邱姨娘和老太太都叫他当心,“叫她们放就是,老爷何必亲自去!” 他说不碍事,这就接过婆子递来的火把,大步走上前去。 将“金箍棒”上的引线点燃,立时“啾”的一声,一朵金色的烟花在空中绽开…… 同时哗啦啦的铜钱洒在面前空地上,奴婢们一哄而上去捡赏钱,每捡着一串便说一句吉祥话: “老太太寿比南山!” “老爷步步高升!” “吉祥如意!” “万事顺遂!” “四季安康!” …… 一声比一声高,焰火也一个塞一个的耀眼! 这便是茵茵自小到大满心期望的场景,爹爹放焰火,她和母亲在旁边看着,要叫隔壁家的秀儿知道,她也是有爹爹的。 可惜这一切来得太迟了,茵茵想到娘亲和弟弟,眼眶湿润了,她背过身去,落下一滴泪。 众人都只顾着看烟花捡赏钱,只兰香看见她的眼泪,悄悄递上帕子。 站在男子那一堆里的九思,一个错眼也瞥见茵茵在偷偷擦眼泪,他一呆,很快肩头就叫怀章重重拍了下,“发什么愣呢?” 他说没什么,再度仰起头,一朵烟花在黑天上炸开,绚烂夺目。 第73章 除夕(三) 焰火放完了,赏钱也撒完了,寒风凛冽,院子里骤然冷清下来。 邱姨娘立刻高声道:“外头风大得很,可别冻坏了,咱们回屋里吃酒看戏去!” 于是一行人又跟随老太太进屋,老太太、二房李氏和邱姨娘等人一桌,陆夫人单独一桌,茵茵等人按序齿各自坐在自己的小方桌前吃果子看戏等天明。 那果酒甚多,她们一边吃一边往下赏,屋内的仆妇丫鬟们也跟着主子们吃饱了。 茵茵方才吃了杯烈酒,眼下发作起来,正是眼饧脸热,头昏得厉害,渐渐看戏台上的正旦竟看出重影了,兰香觉出不对,连忙叫了醒酒汤来,茵茵喝下,暂时平服,可过了会儿困意又上来了。 除夕夜守岁是传统,连一向与老太太不对付的陆夫人也不得不跟着挨时候,况且这是茵茵回府以来的第一个除夕,老太太这把年纪都还在守着,她一个小辈,自不好提前告退回去歇息。 茵茵上首的玉芙瞧见她那昏昏沉沉的样子,心下暗喜,附耳悄声向玉菡道:“姐姐你瞧,六妹妹要睡着了。” 玉菡瞅了茵茵一眼,也笑道:“是了,鸿宾楼的’一杯倒’果然名不虚传,”说罢故意起身望向与她隔了个位置的茵茵,提高声调“关切”地问道:“六妹妹,你东倒西歪的怕不是要睡了罢?要实在想睡就赶紧回去歇息,没的睡在酒桌上着凉!” 正专心看戏的老太太那一桌听见,都往这里瞥了眼,陆润生在更远处的酒桌,同陆泽明和陆怀章谈话谈得兴起,没留心到这头。 茵茵赶忙起身,辩解道:“没有,我不想睡。” 上首的玉芝也笑道:“妹妹是酒桌上贪杯,那果子酒虽说不醉人,但喝多了也有后劲儿,快别逞强,回去歇息罢!” 这时候若老太太那一桌有人发话,茵茵到还可顺势告退回去,然而那边无人说话,她便只有强撑着道:“我没醉,也不想睡,祖母和太太还有姐妹们都在这里守岁,我自然也要跟着守,”说罢重又坐下去。 玉菡和玉芙对视一眼,都暗自发笑。 茵茵这又命兰香倒茶,而后自己咕嘟咕嘟喝了。 过了会儿,怀章和二房的几个坐不住,出去说话了。 茵茵更坐不住,她觉屋里的火盆烧得太旺,暖意融融愈发催人睡眠,见几位哥哥出去,想着自己出去透透气应当也无可指摘罢,便也捧着手炉出了正厅。 外头的风真如刀子一般,立刻割得人清醒。 茵茵在檐下走了两个来回,睡意渐消,她百无聊赖,茵茵命人拿了灯笼来,她和兰香在院子里逛。 逛着逛着渐渐走到院子的东南角,那儿有块菜圃正对院墙,茵茵走近些,忽听见院墙外传来说话声,正是二房的那两位哥哥——陆怀文和陆怀民。 二房陆泽明在陆家几乎是个透明人,因他资质远不如陆润生,现在礼部任祠祭主事,除与陆润生这位兄长,平日几乎不与人说话,连老太太也说他是个榆木脑袋,怕不是幼时从山上摔下来把人摔糊涂了,因此他那妻子李氏及其所生二子一女在陆家都不得宠。 “娘说得不错,祖母眼里只有伯父一家,方才还赏了怀章两碟糕点,却连我们的名也没提上一提,”说话的是陆怀文,天下第一等勤奋用功,平日在家只一件事——读书,日也读夜也读,却因资质太差,到如今连个秀才也没混上。 其弟陆怀民年方十三,是个好玩的,他一看书就头疼,平日爱跟陆怀章出门应酬,喜跟人赌钱斗鸡,甚至在府里专门空出间屋子来养蛐蛐和公鸡,有一回房里新来的奴婢没当心把他的“常胜将军”踩死了,他把那奴婢打了几十板子直把人打死,后头他娘赔了人家一百两银子才了事。 他听了陆怀文的话,不以为意,“每年不都如此,哥哥你这么急做什么,只要没少了咱们的吃穿,你当没看见就是。” “你怎的知道没少咱们吃穿,你平日随怀章外出,难道没觉出他手头你比阔绰?为何?因他娘管家,他在公中可随意支领银子,他娘替他把账平了,两房虽然分东西两府而居,但老太太在世,便还不能分家,那他用的每一分每一厘都有我们的份,他用得多,将来分给我们的自然就少了。” “说的是啊!不过怀章哥哥大方,替我还了不少账,他我就暂且不提,只那陆九思我看不惯,他不是我们陆家人,却占了个名额,将来分起家来还要分他一份,就是因那老和尚说他和怀章哥哥共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说可笑不可笑?” 陆怀文深吸一口气,道:“九思不是陆家人,再如何不能翻过天去。” 陆怀民却自顾自道:“这种江湖骗子我见多了,我也在天桥下算过命,给他们骗过银子,大伯父这把年纪了,竟还信这个!” …… 茵茵听得心中愤满,大概怒气会催动血液,渐渐竟更觉血气往脑袋上涌,脸热心跳,好像方才那杯酒又发作了。 兰香却是知道这些话听不得,连连拉拽茵茵的袖子,轻声催促:“小姐,咱们回去罢!” 茵茵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甚至还想更走近些听墙角,可正在这时,菜圃边上那株老松后发出“咔嚓”一声轻响,像是折断了根木枝。 茵茵一吓,停住脚步,只见树后走出个人影,越走越近,在月色下渐渐显出身形轮廓,不是九思又是哪个? 茵茵一怔。 外头的交谈还没有完,“回头请祖母把那几个绸缎庄交给我们,我看大伯对陆九思很看重,可别便宜了他!” 第74章 除夕(四) 偷听别人说话,说的还正是眼前人的坏话,茵茵很尴尬,也不知对面尴不尴尬,横竖她是待不下去了,于是遥遥向九思一福,预备跑路。 九思也向她略一颔首,算作回礼。 这时传来人声,是守夜的丫鬟往这里过来了,九思又隐入老松后,茵茵则调头往回头,脚下飞快。兰香禁不住打趣:“小姐,奴婢早叫您别听了罢,听墙角没好事。” 茵茵不言语,心里还想着两位堂兄的话,想着九思哥哥才因不是正经陆家人被柳从心退送回来,这又叫两个兄弟编排,心里只怕难受,她在这府里也是个外人,因此最清楚这其中的苦楚,便忍不住为他抱不平,“我看这两个堂兄不是好人,往后我们少同他们来往!” 兰香大为诧异,她跟了茵茵也有些日子了,期间没少见四小姐五小姐为难,也没听她口里说一句她们的不好,却忽然对两个堂兄生深恶痛绝,怪哉,怪哉! “倒也没小姐说得这样坏,怀文少爷听说读书用功,从不与外人厮混,怀民少爷倒常与二爷往来,又会斗鸡,又会玩骰子,更会说俏皮话,那时常逗得我们大笑,就是他这人有些毛手毛脚。” 茵茵道:“用功读书也不定是好人,会说俏皮话讨人欢心的就更不像正经人了!” 兰香一怔,她极少见茵茵这般小女儿情态,也乐得顺从她,“是是是,小姐说不好,那就是不好。” “横竖他们背后说人坏话就是不好。” 聊着聊着,二人便回到翠微堂,堂中已不复方才的热闹,戏台子上仍在唱,儿孙们已不知哪里去了,只有老太太那一桌还在听,邱姨娘偷偷打了几个哈欠,李氏却仍精神奕奕,点评台上几个戏子。 至于陆夫人和玉菁,她们永远正襟危坐。 茵茵坐回原位,过了会儿,困意又渐渐上来,便一手撑住脑袋,吊住眼皮子不垂下来。 正好陆润生进门,看见茵茵想睡不能睡的模样,立刻关切地走过来,问她:“脸怎么这样红?” 茵茵人迷迷糊糊的,仰头看见陆润生的嘴一张一合,摇摇晃晃起身回道:“爹爹,我不想睡。” 一说话,那嘴里的酒气便掩盖不住了。 陆润生惊道:“你饮了酒?怪不得脸色发红,既如此便赶紧回去歇息,你年纪小,不必跟着我们守岁。” 茵茵摇头,“我要在这儿跟爹爹和祖母一同守岁,听说子时还得再放一次焰火呢,我要看焰火。” 陆润生望着迷迷糊糊的小女儿,觉她可爱,不禁从心底生出怜惜来,他道:“罢了,既然你非要守岁,便在这儿等着罢,”说着瞥了眼兰香,“送六姐儿去次间稍歇一歇,等到了时辰再出来看焰火。” 兰香应是,这就要扶茵茵过去。 茵茵还不肯去,陆润生深深看了她一眼,茵茵怕他,这才不得不依了。由兰香搀着,一老妈妈领路,往二楼去了。 走到楼梯口,她脑子稍稍清明了,回头望向陆润生,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陆润生还以为她倔着不肯去歇息,便做出生气的样子,“快去快去,磨蹭什么!” 如此,茵茵只得把到嘴边的话憋回去,跟随妈妈上了楼。 她被领到了东次间,那是平日老太太会内客的地方,绣墩、罗汉榻和玫瑰椅上都铺了层厚厚的栽绒毯,是老太太喜欢的波斯花纹样。 老妈妈拿了条墨蓝色绣瓜瓞绵绵的绒毯来给茵茵,另外把火盆搬过来,茵茵便就坐在罗汉榻上,身上盖着绒毯,后头垫着两个丹凤朝阳大迎枕,在那里假寐。 兰香则坐在一旁的小圆凳上守着她,一面吃着点心。 屋里点的安神香分为好闻,楼下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唱戏声,茵茵浑身舒泰,渐渐困意袭来,她安心地闭上眼…… 将睡未睡之时,突然门口传来李氏打哈欠的声音,“可累坏我了,说得我口干舌燥,怎么老太太这么大年纪,精神头比我还好!” “老太太年少时吃了许多苦,晚睡早起的,日日要起来干活儿,不比养在深闺的女子,那身子可不健朗么?” “说的也是。” 茵茵被这声音吵得睡不着,缓缓睁开眼,兰香见了,立即放下果子起身来扶,茵茵却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示意她别闹出动静叫外头听见。 果然很快便听见李氏进了隔壁梢间,不一会儿,又有一阵脚步声进去。 茵茵心道今日走了什么运,听一回墙角只听得一半,这又来一遭。 她蹑手蹑脚起身穿鞋,小心翼翼走到离右梢间近的那堵墙,把耳贴上去细听,竟是李氏和邱姨娘在说话。 “怀民在外头吃花酒赌钱的账章儿替他平过两回,他们兄弟情深,我也就由着章儿去了,可近日他竟拿着老爷的名头在外招摇,叫那赌坊收银子都收到咱们府门前了,这叫我怎么是好?那时老太太刚过寿宴,还在病中,我不敢惊动她,因而不好闹大,少不得胳膊折在袖里,赌坊收账的拿了你儿子和章儿签的契书过来,上头是多少我便给多少,先拿的我的私房钱去填,后头一问,才知道章儿压根没参与……” “是是是,都是那猴崽子的不是,你填了多少,告诉我,我明儿就派人送来给你。” “五百两,”邱姨娘淡淡道。 “五百两,这么多?” 邱姨娘似乎冷哼了声,“你以为我讹你呢?你要实在不信,我明儿拿你儿子签的契画的押来,叫你眼见为实?” “见外了,嫂子见外了,我哪里会那样想嫂子,嫂子管着偌大一个家,办事自是公正严明,更不缺这几百两银子,自不会讹我,救我还来不及呢!”李氏干笑两声,眼角笑出褶子了脸还是僵的。 第75章 除夕(五) 这声嫂子听得邱姨娘心里受用,脸上便也显出和气,她道:“什么嫂子不嫂子,往后可别当着人面这么叫。” 李氏赔笑道:“我心里是把你当嫂子看,场面上这样叫恐怕给你惹麻烦,往后我只私下里这样叫嫂子。” 邱姨娘更乐得眉开眼笑,道:“你放心,这件事我不会告诉老太太,也不会告诉二弟,只是你往后对怀民那孩子还是得多加管教,今日的事我替你们瞒了,来日我不一定瞒得了,总有纸包不住火的时候。” 李氏连声应是,而后一边骂自己小儿子“成日里见不着人,也不知干什么去了,两年前还是好的,都是叫那些狐朋狗友教坏了,”一面又捧自己大儿子,“还是怀文听话,自小到大看书习字是从不必我们多嘴的,也不外出跟人瞎掺和……” 邱姨娘低头悠悠抿茶,心道怀文天天看书有什么用,还不是毫无建树,连个童试都考了两回,眼下不过是个秀才。 这时李氏话锋一转,“不过我倒觉着怀文是个做生意的料,嫂子,你看把那几个绸缎庄交给他练练手如何?” 邱姨娘被一口茶呛住,咳嗽起来,身边奴婢拿开她手中茶杯,李氏立刻止住话头,凑过去为她顺背,“嫂子慢些喝。” 邱姨娘咳嗽了一会儿才终于平复,她抬起因咳嗽涨红的脸,笑道:“弟妹同我说笑吧?原先你总在老太太跟前提怀文又读了什么书,写了几份字帖,可见怀文是该走仕途的,怎么突然要学做生意了?” 李氏臊得别开了脸,“嫂子就说成不成罢?” “到底我在陆家只是个妾,府里小事虽交给我管,可大事还是老太太和老爷拍板,我不敢擅作主张,”邱姨娘道。 “昨儿个我问了老太太,老太太的意思是怀文年纪大了,去历练历练也好,只是这事儿须得经你的同意,眼下就看嫂子你了!”李氏强自微笑,笑得脸都僵了。 邱姨娘望向她时,她的眼神微微闪烁,不敢直视。 邱姨娘看出她的心虚,便不作声,一手搭在翘头上,似在垂眸思忖,其实用眼神示意费妈妈。 费妈妈这就端了残盏出去…… 过了会儿,邱姨娘同李氏打太极打得热时,费妈妈匆匆撩帘进来,禀报道:“姨娘,老太太叫您下去说话呢!” 邱姨娘装作很不情愿的样子站起身,叹了口气道:“失陪了,老太太叫我去我也不好不去的,你的事儿我们改日再谈。” 李氏也只有陪着笑站起身目送,“你忙,你忙……” 等邱姨娘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后,李氏的脸色立即变了,接着连隔壁茵茵都听见了她重重的一声冷哼。 “呸,还真当自己是陆家的当家主母了!一个妾室而已,将来死了也进不了陆家的祖祠,也就是大嫂和老太太不睦,叫她钻了空子,她又会奉承老太太,不然谁拿她放在眼里!” “主子悄声些,当心叫人听见!” “奴婢们都屏退了谁听得见?便听见了又如何,难道我说错她了?” “主子消消气,喝口茶罢!” “要足了强也不是好事,等哪日失了势,且有的看呢!” …… 隔壁茵茵听到这些大人间的利益纠葛,酒醒了,她与兰香对视一眼,两人都默契地不作声,一直等到隔壁再听不见动静了,她才深深呼出一口热气。 兰香闻见她气息中的酒味儿,指了指罗汉榻,示意她回塌上继续闭目养神,茵茵颔首,轻手轻脚过去了。 却说楼下众位外出散步的人都回来了,两房几个妾坐在座位上打哈欠,玉菁的背也不如原先挺得直了,玉菡正坐在老太太身边伺候她吃药,彩练要为老太太披衣,玉菡起身亲手接过替老太太披了。 诸多孙女里,老太太最疼玉菡,她笑眯眯望着自己这殷勤孙女儿,“好孩子,我瞧她们都困了,你不困么?” “我不困,祖母都不困我怎么好意思困呢!”玉菡说着,扫了眼屋内,见除茵茵外众人都回来了,便道:“您瞧,大家都不困呢,就是不见六妹妹。” 旁边玉芝故意接话道:“咦?方才见她上楼去歇息了,怎么还没下来么?” 一句话倒把旁边的邱姨娘和李氏唬了一跳,两人隔着几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慌乱。 老太太听这样说,冷笑道:“这孩子果然年纪小,撑不住。” 玉菡却凑到老太太耳边小声告状:“祖母,她那是贪杯,喝多了果子酒。” 老太太心下了然,嘴角微微耷拉下来,正好这时陆怀章过来同老太太说话,老太太宝贝这唯一的孙子,自是又喜笑颜开。 一旁的李氏见老太太欢喜,等陆怀章一走,便立刻斟了杯茶递上去,道:“老太太,前儿媳妇同您说的事,您还记得么?” “什么事?”老太太疑惑。 邱姨娘见状,立刻给玉菡使了个眼色,玉菡会意,挤到两人中间,对老太太道:“祖母,这么晚您也累了罢?我给您揉揉肩,您闭目养养神,别再操劳这个操劳那个了。” 老太太笑了,拉着玉菡的手,“还是菡儿贴心,不像她们,”说着,扫了眼坐在远处看戏的几个孙女儿。 这时陆润生和陆泽明从外进来了,邱姨娘便笑向老太太道:“菡儿既是自己心疼老太太,也是在替老爷向您尽孝,这都是她该当做的。” 老太太听了心里更熨帖,当着陆润生的面,又夸了玉菡几句。 李氏满肚子话没处说,只能坐在一旁生闷气。 第76章 除夕(六) 茵茵在楼上已睡了过去,外头时不时有唱戏声传来,连梦里都是戏。 半梦半醒间茵茵被兰香拉起来,整理发髻衣裙,“老太太在催了,小姐赶紧下去。” 茵茵终于清醒过来,倒了些茶水在手上把微乱的发髻抹平顺了,这就领着兰香匆匆下楼去。 梢间里的西洋钟打了十二下,子时正了,戏台已歇,茵茵和陆润生、老太太等人到门口去,看来年的第一场焰火。 最后的狂欢随焰火散去,老太太发话,困倦不堪的众人便各回各的院子,歇息去了。 茵茵才睡过一觉,回到秋爽斋反而睡意全无。 秋爽斋里也还灯火通明,几个绿和两个同她们一批来的粗使婆子在屋里玩儿占红,另外两个值夜的婆子早撑不住去睡了。 兰香回来见这情景,心下很不高兴,进屋后,她打着哈欠为茵茵倒茶,却倒出来一杯冷茶;走进内室,又见铺盖还是出门时的样子,不由得火气上来,直冲到她们屋子里,强忍着怒气叫绿蕉去烧热水、泡茶、灌汤婆子。 今儿绿蕉值夜,她不得不放下骰子,起身去隔壁把个已睡熟了的粗使婆子叫起来烧热水,回头见兰香脸色不好,不敢再回去玩耍,只好装作去厨房清洗茶具。 兰香也跟了过去,“我和小姐在翠微堂,没法儿过来看着你们,你们就偷懒,今儿是你值夜吧绿蕉?你不知道要把水烧好小姐回来好沐浴,再把汤婆子灌好,床铺好,小姐沐浴完便好歇息么?” “我知道呀!我和王明家的方才就把热水烧好了,谁知你们总不回来,我便去松快了会儿,这一会儿功夫水又冷了。至于小姐的铺盖,那不是我能动得的东西,”绿蕉边说便锅里放水。 院里只兰香和绿翘两个能进茵茵的屋,确实绿蕉管不到茵茵的铺盖,可绿翘是个贪玩的,一点小事便分了她的心神,哪里还记得正事,眼下还在屋里占红呢! 兰香气不过,踅身去耳房,把绿翘揪了出去。 待兰香一走,王明家的才边披衣服边过来了。 半夜教人从床上叫起,王明家的也是一肚子的气,但面对绿蕉,她不好怎样发作,只嘀咕:“烧水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活儿,做什么偏把我叫起来,那新来的就睡我旁边,你不把她叫起来?” “她来小姐院里才几日,我同她又不熟,”绿蕉道。 王明家的冷笑,边添柴边道:“我知道你们,因那两个是二爷屋里抽调来的,不敢使唤,只使唤我。” “我……”绿蕉叫她说中了,只好立起一双眼来瞪着王明家的。 王明家的不敢得罪太过,便推说:“还是六小姐这院子太偏了,从翠微堂回来都得两盏茶的功夫,那水可不冷了?” 绿蕉冷哼了声,道:“你说我不敢使唤那两个新来的,那你就错了,我和绿翘先来,自然以我们为尊,那个叫秋收的,我已骂过她几回了,动不动跑去四小姐那儿,问起来说是她姐姐在四小姐院里伺候,是去探望姐姐的,笑死了,人家要她去探望什么,她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能给她姐姐什么好东西不成?” …… 那里茵茵因喝多了解酒茶,去跑了两趟厕轩,再回来时通身舒泰。 此时兰香已铺好铺盖,绿翘也把汤婆子灌好放进被窝里了,这就过来给茵茵拆卸簪环。 茵茵精神抖擞,不住说着今儿的戏曲果酒,却只听她们虚虚应着,从镜子一看,这两人一个无精打采,一个哈欠连天,她忙命她们忙活完了自去睡,不必守夜。 两人推辞再三,却不过,又困得紧,到底去了。 最后屋里只剩下茵茵一个,簪环尽去,满头乌发披散下来,她着一身素色长裙坐在床前出神,夜静悄悄的,方才那阵热闹好像是梦里的事。 她不知怎么,叹了口气,过去吹熄了灯,只余八仙桌上那支蜡烛,令偌大的房里有一点微弱的亮。 终于躺进了温暖的被窝,却又辗转反侧睡不着了,茵茵捱了会子,索性起来,点上灯,从柜子里翻找出几支香,而后把个青铜双耳香炉拿来放在八仙桌上…… 她点燃了香,对着窗外的月亮虔诚地拜了三拜。她有许多话想对娘亲说,然而望着那月亮,却只悲切难言,什么也说不出来。 只得把香插入香炉,跪下来在冰冷的木质地板上叩了叩首,算作她的言语,另一个世界的母亲,看了兴许能明白她的心意罢! 一夜无眠。 次日她又早早爬起来梳洗装扮,去翠微堂请安。 因是正月初一,一家子都去得早,翠微堂正厅挤满了人。 儿孙们陆续上去给老太太拜年,说吉祥话,老太太给了女孩儿们每人一对金镯子,孙儿们每人一枚玉佩作年礼,而后一家人又坐在一起说些些来年的打算。 老太太到底上了年纪,昨晚睡得晚,今儿又起得早,精神很不济,听着听着便当众人的面打起了瞌睡。 邱姨娘瞧见,向陆润生使了个眼色,陆润生连忙截住众人话头,起身道:“母亲昨儿没睡好,我们就不在这里叨扰母亲了,母亲快回去歇息罢!” 老太太却立时醒过来,迷糊道:“什么没睡好,我睡得好着,你们继续说,我在听呢!” 这时邱姨娘站起来,笑道:“老太太自然身体健朗,反倒我们比不得老太太了,昨儿我睡得晚,现下便想回去补觉来着,又不敢说,老太太您看……” 一旁陆夫人听她这样说,不屑地调开了视线。 老太太欣慰地笑了,“你不比我们,你事情多,平日操劳太过,你去歇息罢,润生你陪着去,其余人也都回去,不必在这里陪我这个老婆子了。” “老太太您也赶紧去歇息。” 随后众人告退,各自回去,老太太也由钱妈妈搀着回房补觉去了。 第77章 见客 因陆老太爷发迹后与同宗同族的亲戚来往不如原先密切,因此正月里往来走动的本家亲戚并不很多,反倒来攀附陆家的不少,而陆润生主要拜访了外祖家和岳丈家陶家,及陶家一干宗亲,那都是金陵大家。 初四这日,老太太娘家远亲前来探望,带了她家里好几个女孩儿,老太太立刻请大房二房的孙子孙女儿们都出来相见。 人来得差不多,独独缺了二房的怀民,若平日老太太也很少留心到二房几人,但今儿相中了那远亲带来的一个女孩儿,有意叫怀文或怀民与她结亲,便问起来,“怀民怎么没来?” 邱姨娘悄声回老太太道:“他一早便随几个友人出门了,听说是有个什么斗鸡大赛。” 老太太听了很不悦,但也没说什么。 另一边,玉菁见茵茵没过来,便命人去请她,老太太看见,摆手道:“不必请了,她那院子离得远,来来回回也不便。” 其实老太太是因除夕那晚茵茵醉酒不满,认为这个孙女儿不懂规矩,上不得台盘,怕她在场面上丢自己的脸。况且她的身份不便,亲戚若深问起来,她也不知如何介绍这突然冒出来的孙女儿。 而茵茵对翠微堂来客的事一无所知,她此刻正窝在自己房里绣香囊,脚下火盆烧得旺,香案上双兽耳香炉里正燃着安神香,白烟袅袅,熏得她昏昏欲睡,突然檐下传来几声吵嚷,把她吵醒了,她起身伸了个懒腰,把绷子放在香几上,起身往外去。 正逢兰香摔帘进来,茵茵问怎么了。兰香气大得很,哼声道:“那几位祖宗奴婢是伺候不了了,大过年的为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吵起来!” 原来是为茵茵才刚赏下去的几碟子点心,三个绿因是一道来的,自认资历老些,因此多拿了些点心,另外两个新来的不服,两方便吵了起来,不过兰香过去说了几句,她们便平服了。 “新来的那几个做活儿自是没的说,就是爱跟绿屏几个闹矛盾,不是有一句话,’一个和尚挑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我看绿屏近来不再嚷着出去,以为她老实了,谁知她同另外几个又闹起来了。” 兰香说新来的手脚伶俐,茵茵没看出来。她道:“近来我事忙,也没怎么留心她们,几个新人来后院子里似乎没甚变化,我该什么时候用饭仍什么时候用饭,热水热茶供应以及衣物浆洗等,都同原先一样。” 正说着,外头又传来几声吵闹,兰香立即跑出去恫吓了几句,那争吵才歇。 茵茵远远望着,觉总这样不妥,眼下还在过年,等过了初八她得去料理她们。 接下来两日茵茵闲得无聊,坐在屋里绣花看书,或同兰香下下棋。 初七那日,茵茵因午饭有道她爱吃的酸笋炒牛百叶,用得多了些,午饭后和去外头散步消食儿。 两人边走边说笑,渐渐走到梅林去了,院子里就只剩下几个丫鬟婆子,见主子不在,活儿又已干完,便坐一起打牙祭。 这时老太太那里派了人来,请茵茵过去。 绿翘才刚手被热水燎了个泡,正上药,便叫秋收去禀报茵茵。 秋收出了院子,沿院墙装模作样转悠了一圈儿没瞧见人,便自回去了。 茵茵在梅林中闲逛了小半个时辰才回秋爽斋,这时秋收在屋里打络子,已忘了方才的事,陆润生身边的巧月亲自过来,叫茵茵:“六小姐,您怎么还好端端坐在这儿,老太太派人来请您,你总不过去,还以为您怎么了。” 茵茵正喝着茶,倏地从榻上起来,“老太太叫我过去,我不知道呀!”一面说一面放下茶盏,叫兰香,“兰香,把斗篷拿过来!” 巧月也不多说,只道:“小姐快些,奴婢就在外头等着。” 茵茵这就手忙脚乱地披了披风,把发髻随意理了一理,瞅着衣着首饰太素了些,便往发间多插了支点翠珊瑚腊梅小簪,又戴上新年才得的那对儿金镶玉镯子,这就动身去了。 等茵茵到时,翠微堂正厅里,老太太正同一着墨蓝色遍地葵花比甲的老妇人说笑,陆润生和陆夫人坐在下首,底下还站着两排,一排是玉菁、玉菡等自家姐妹,另一排三个表姑母带来的表姐妹。陆润生眼角余光瞥见茵茵,连忙使眼色,示意她赶紧上去请安。 茵茵气喘吁吁地快步上前,向老太太一福,又向那老妇人一福,道:“孙女儿……孙女儿来迟了。” 老太太的脸瞬间拉下来,下首陆润生提点道:“快叫表姑母。” “表姑母,”茵茵垂首道万福。 那妇人端详了两眼茵茵,见她生得标志,便没计较她迟到,反而伸手虚扶了她一扶,道:“你这孙女儿我原先怎么没见过?” “规矩不全,出来见人没的叫人笑话,”老太太道。 “哪里哪里,”那妇人瞧了眼身边仆妇,仆妇立刻送上一个四四方方的枣红色盒子,她道:“幸而我多备了一份,这是给你的新年礼,你几个姐姐已都有了。” “谢表姑母。” 那妇人微微一笑,老太太叫茵茵同几位表姐妹见过,互相行了礼,便自觉退下,站到玉菁那一排最下首。 两个老人家忙着说话,底下小辈也在窃窃私语,玉菁缓步挪到茵茵身边,悄声问她:“你在做什么,怎么迟到了这许久?” 茵茵还没喘匀气,咽了口唾沫道:“一……一言难尽。” 之后玉菁便告诉茵茵,这几日她们这些兄弟姐妹日日出来见客,只有她因住得远,老太太没让叫她,今儿是因陆润生会客时没看见茵茵,才提议去叫的。 茵茵听了,望望上首的老太太,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玉菁又推了推茵茵的手臂,低头附耳道:“我有时真羡慕你,住得离翠微堂远,少了多少应酬,我这几日快烦死了,看书看到一半被叫过来,见些不大相熟的亲戚。” 茵茵苦笑了下,她与玉菁正相反,她想要老太太派人来打搅,想见这些不相熟的亲戚,想成为陆家的一份子,想得她们正眼看待,却不得。 第78章 算账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老太太终于同表姑母叙完,命人领她们下去歇息了。 待人一走,老太太的神色陡然一凛,指着站在最下首的茵茵向陆润声道:“润生,你这女儿预备如此处置?” 茵茵的心猛提起来,看向陆润生,只见他起身,陪笑着向老太太道:“茵儿她住得离翠微堂远,年纪又小,所以来得迟,母亲原谅她一回罢,”说着又看向茵茵,故作严肃,“再有下回,便要罚你了,还不快向老太太认错。” 茵茵心下明白,立即趋步上前向老太太行礼认错。 老太太不看她,也不言声儿。 陆润生便朝茵茵使眼色,故作恼怒:“还杵在这儿干什么?还不下去!” 茵茵配合地道:“那茵茵便先告退了,”说罢却步后退,退到门口转身要走,谁知还没跨出门槛老太太便命:“站住!我还没说话,你走去哪里?” 茵茵的心一下跳到嗓子眼,只好转身回来。 其余人见老太太发怒,都不敢作声,玉菡看着茵茵那狼狈样子,低头窃笑。 老太太严肃开口,“此事本不该我这个老婆子管,可润生你对她太宠溺,须知棍棒底下才出孝子,一味地溺爱只会骄纵了她们,这孩子母亲不在了,嫡母又不管她,”听到这句话,陆夫人冷笑了声,老太太只作不见,继续道:“少不得我这个当祖母的多操心操心了,六姐儿,我问你,前些日子你在开卷堂与菡儿几个强辩,说小辈顶撞长辈并非无礼,此事有还是没有。” 茵茵瞬间吓出了冷汗,一直以为老太太不知道,原来她只是没表露,一直记在心里,今日来同她算总账呢! “不是,”茵茵望着老太太道:“祖母,我并不是这样说的,我的意思是,长辈做好了长辈的本分,小辈顶撞长辈才是无礼,并不是说小辈顶撞长辈不是无礼。” 老太太有些被绕晕了,她上了岁数,又没读过多少书,因此看事情难免极端。 她冷哼了声:“你看,才说了你,你果然就顶撞起我了!” “祖母,我不是顶撞您,我只是实话实说,”茵茵急得发问:“祖母,难道说真话说实话也是过错么?” 九思紧张地望着茵茵,对面的玉菁更是迈出了步子要为她辩驳了,这时陆润生却起来喝了声:“住口,茵姐儿怎么这样同老太太说话,还不快退到一边去!” 茵茵回头望陆润生,见他怒目圆睁,便知他当真气恼,只是她不明白,父亲为何要恼她,她分明没有错呀! 一旁的陆夫人是见惯了这样场景的,曾经站在茵茵这个位置的是她,她瞅着陆润生,嘴角泛起一丝冷意。 老太太见茵茵不说话,便不依不饶道:“此事我只当你辩论时争强好胜胡言乱语,可后头除夕夜你贪杯喝醉,这又是为何?女儿家家的,平日就不该饮酒,何况场面上,想必你知道自己酒量浅,既如此就更该矜持,幸而是在自家人面前,若在外头,你也喝醉,人家岂不以为我们陆家没家教,把女儿教成个醉鬼?” 茵茵头摇得拨浪鼓一样,“祖母,不是我要喝醉的,是那日有奴婢倒错了酒,她们给我倒的不是果子酒。” “哦?是哪一个给你倒错了?” “我不认得祖母屋里的奴婢,但祖母把人都叫出来叫我认,我一定认得出!”茵茵笃定道。 “瞧瞧,瞧瞧,”老太太冷笑着看向陆润生,“这就是你外头养的女儿,我早便说了外头养的不懂规矩,偏带回来,眼下自个儿犯了错,还不知错,把错都推在旁人身上,”说罢又看向茵茵,“我问你,你这吃酒的习性可是学了你那个娘的?” 茵茵原还忍得,提到她娘时她终于忍无可忍,浑身禁不住发颤,盯着老太太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娘从不喝酒,我喝酒也只喝果子酒,便是我喝了,也同我娘没有干系!”说到后头眼眶都红了。 “好好好!你娘把你教养得好!那今日有客前来,叫你出来见客,你磨磨蹭蹭迟来了半个时辰,这也是你娘教给你的?” 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茵茵哽咽道:“是……是我那奴婢没告诉我。” 老太太长长哦了声,笑看向左右,“所以都是旁人的错,她一点儿错没有,你们听着是这样罢?” “母亲……”陆润生两步上前,朝老太太拱手,“是儿的错,儿没教好女儿。” 茵茵不可置信地望向陆润生,他说是他没教好女儿,便是认了是她的错咯。 原来在爹爹眼里,她是个不尊长辈、不懂礼数,母亲没教养好的女儿。 是了,是了,是她还不够谨慎,是她太把陆府当自己的家,在家人面前太放松警惕,其实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茵茵这就更向前两步,向老太太道:“父亲没有错,都是茵茵不懂规矩,便是旁人给茵茵倒的酒,那也是茵茵粗心大意,叫人钻了空子,便是茵茵院里的奴婢没把祖母传召我一事禀报上来,那也是茵茵御下不严,茵茵知错,自请去跪宗祠,请老太太成全!”说罢肃拜下去,额头直触着冰冷的地面。 陆润生心疼地望向地上的女儿,又看看坐上老母,两头为难,无可奈何。 上首老太太想不到茵茵看着软软糯糯,其实是个刚烈的,又听她自请跪家祠,气稍消下去了些。 另一边陆夫人见茵茵如此,不由想到当初的自己,她那时脾气大得很,受老太太这般压迫也没自请受过什么罚,而是当着陆润生的面转身离去,从此不登老太太的门。 至于玉菡,她正幸灾乐祸地压声同玉芙说:“你瞧,她还认罚呢,真蠢啊!” 玉芙没有接话,呆呆的望着茵茵,若有所思。 最后老太太端起茶盏,揭开杯盖轻轻吹拂着茶水,头也不抬,淡声问陆润生,“茵姐儿已认了错,润生,她是你的女儿,你说该怎么办?” 陆润生连忙道:“母亲,如今还在正月,府里也客来客往的,罚茵儿去跪家祠,底下人看着不好,不然等元宵过了再罚罢?” “也好,”老太太盖严了茶碗,顿在紫檀木几上,看向茵茵,“既然你认错认罚,可见还有挽回的余地,那便依了你,罚你元宵过后去家祠跪三日,对着列祖列宗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 茵茵强忍委屈,铿声应是。 第79章 指责 众人以为这就完了,谁知老太太抿了口茶,接着便把矛头对准了陆夫人,她道:“六姐儿跟随庄嬷嬷学礼仪规矩有一段日子了,却始终不见长进,可见是她教得不好。” 陆夫人看也不看上首,淡淡道:“府里几个姐儿自小跟随嬷嬷学习,如今各个都守礼本分,深明大义,并无什么不妥当之处,可见嬷嬷教得好,况且她原是我娘家带来的人,师从桂太妃宫里的掌事姑姑,若说她教得不好,那世上恐怕也没几人能教得好了。” “自然,你们陶家什么都是好的,”老太太讽刺道。 婆媳早有过节,一吵起来真怕要把屋顶都掀翻。 从上到下,无论主子丫鬟都闻到了火药味,皆屏息敛目,不敢多话,唯有玉菡看得津津有味,恨不能拍掌庆贺。她和她母亲被陆夫人压着,平日不敢作声,眼下有老太太治她,如何不快? 而陆润生只觉噩梦重现,他深深吸了口气,才向上拱手道:“母亲,庄嬷嬷对几个孩儿尽心尽力,儿子都看在眼里,茵儿才交由她教导不久,她犯了错无论如何怪不到庄嬷嬷身上去。” 那可是陆夫人的陪房,惩罚她就是在打陆夫人的脸,回头又有一场大闹了。 茵茵虽也委屈,但心里敬重庄嬷嬷,便也站出来道:“都是我一人的错,不干庄嬷嬷的事,请祖母尽管责罚我。” 紧接着玉菁和怀章都站了出来,替庄嬷嬷说话。 二房两个见怀章站了出来,便也跟着站出来。 大家都站出来了,唯有玉菡玉芙两个杵在一边,玉芙左看看又看看,深觉尴尬,望了望玉菡,玉菡无法,只得跟着站出来,说庄嬷嬷是个好老师。 如此,屋里所有人都站在了庄嬷嬷一边,陆润生也终于拿出了当家人的气派,恭敬却又不失坚决地道:“母亲,今儿才初七,外头还有客人在,有什么事改日再说,况且母亲身子不便,劳神教导儿孙许久,想必乏了,不如回去歇息,此事儿子自会料理。” 老太太扫了一眼堂下所有人,眼神渐渐混浊,连叹三声:“罢罢罢!我也管不了了,你们自去罢!”说着颤颤巍巍起身。 钱妈妈连忙搀扶,搀着老太太往内室去了。 众人目送老太太上楼,心中都暗暗松了口气,接着陆润生发话,众人各自去了。 茵茵得到陆润生眼神的示意,故意走得慢些,同样落在众人之后的陆润生拉她走到一边,安慰她,左不过是说:“老太太年纪大了,多体谅体谅她老人家,”接着又是“你也要好好学习礼仪规矩,切不可再犯,你做得好了,老太太自然喜欢你,”又或者“过几日老太太高兴了,我再为你向老太太说说,免了你的责罚。” “那父亲相信茵茵是冤枉的么?”茵茵定定望着陆润生的眼睛,发问。 陆润生微微一笑,抚了抚茵茵的发顶,“我自然信你。” 茵茵强自挤出一抹笑,“谢谢爹爹。” “茵儿跟你母亲一样温柔乖巧,最令人省心,不像她们几个!”陆润生说着,想起已逝的月娥,不禁悲从中来,怕在女儿面前失态,连忙以事忙为由自去了。 茵茵目送他的背影,呵的笑出来,方才从他的眼神里她便看出来,他不信,不信她不是不懂礼数不尊长辈的孩子,不信她母亲没教过她吃酒,他还说她同母亲一样温柔乖巧,原来他喜欢的是母亲的这份隐忍温柔。 茵茵突然感到无比的委屈,回去的路上,她边走边无声地掉眼泪,哭得一条帕子都湿了。 兰香在旁看着,心里不忍,便骂道:“都是那群懒货,这么要紧的事也忘了禀报小姐,才致小姐没赶得及去见客,惹得老太太不高兴,回头我把她们都骂一顿,不给她们吃晚饭,叫她们长长记性!” “看来六妹妹并不知错嘛,祖母说得没错,你自个儿迟到了,还要把事情推在你丫鬟身上,”玉菡冷不丁从曲廊拐角走出来,讽刺她。 她与茵茵顺一段路,方才看见她往这边来了,故意折返回来看她笑话。 然而今日茵茵不同往日那样好气性,她没言语,只是抬起泪眼深深盯住了玉菡,刹那间,玉菡感到这个处处忍让的懦弱六妹身上有一股戾气,呼之欲出,她怵了,定在当场,不敢上前,也不敢再说一句话了。 茵茵重又垂下眼帘,淡淡道:“兰香,我们走!” 于是主仆二人不再搭理玉菡,快步往秋爽斋去了。 第80章 料理(一) 等进了秋爽斋的院门,几个婆子与茵茵还隔着八丈远便感受到了她身上的火气。 谈闲天的都不敢作声了,低下头假作干活儿,端着水盆从耳房出来的绿蕉,也吓得立刻退回房里去,待茵茵和兰香进了屋才敢出来。 茵茵回房净了面,把微乱的鬓发理好,随即走到正厅坐定,肃道:“兰香,把人都叫过来,也不必过初八了,我今儿便要料理她们!” 兰香等这一日等了许久,当即激动应个是,立刻下去把丫鬟婆子们都带了进来。 五个二等或三等的立在前排,另四个粗使婆子立在后排,起先还有些推推搡搡,后头见上首的茵茵沉默地盯着她们,意识到不对,都安静下来低头聆讯。 茵茵不言语,一旁的兰香先发话:“这些日子以来,你们的为人行事小姐都看在眼里,小姐向来赏罚分明,做得好的,自会奖赏重用,成日挑拨是非,怠惰推诿的,小姐也绝不姑息,”说着,扫了眼众人,“今日老太太派人来请小姐过去,怎么没人告诉小姐?” 几个绿都不知道这事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倒是两个粗使婆子知道,悄悄把目光对准了站在前排的秋收。 秋收犹豫了一犹豫,终于站出来道:“回小姐的话,老太太院里的彩练姐姐方才是来过,她把话传给奴婢,那时小姐外出了,奴婢想着等小姐回来了便告诉小姐,可小姐回来时奴婢正在做针线,等收拾好了巧月姐姐就来了,后小姐跟了巧月姐姐去,奴婢这才没来得及告诉。” 兰香冷笑,走到秋收面前,“你好歹也是个二等的,做事儿就分不出轻重缓急?老太太派人来叫小姐,小姐在园子里散步,你就该出来寻,怎么还优哉游哉的去干旁的事,后头小姐回来了,在屋子里待了也有一盏茶的功夫,你还不来禀报,在那里忙无关紧要的,屋子什么时候不能收拾?”说着指了她的脑门儿,“是你真就这么蠢,还是故意不报给小姐?” 秋收扑通一声跪下,恐惧地望向茵茵,“小姐,奴婢知错,这次确实是奴婢疏忽,奴婢再也不敢了!” 几个绿早看新来的不顺眼,绿屏率先出来火上浇油道:“这件事你能疏忽,往后还有什么不能疏忽的?” 绿蕉紧跟着,“有一件事她不会疏忽,每过几日她总记得去看她那姐姐,院里的差事倒没这样放在心上。” 秋收吓得面无人色。 茵茵好奇,“什么姐姐?” “回小姐的话,秋收有个姐姐在四小姐院里当差,她常去探望呢!”绿蕉道。 茵茵便问:“秋收,你原先在是哪个院里伺候的?” “奴……奴婢原先在五小姐院里伺候过,后头被调去二爷院里打杂,再后来便调到您这儿来了,奴婢真的有个姐姐在四小姐院子里,叫秋昙,去那儿不是为别的什么,而是奴婢的娘亲叫奴婢和姐姐在府里互相照应,还说奴婢年纪小,得了赏钱都拿给姐姐,叫姐姐保管,前些日子小姐赏了奴婢两个银戒指,奴婢便把戒指和月例银子送去给了姐姐,叫姐姐帮忙收着,后头除夕又得了五吊钱赏钱,也拿过去了,除此之外,奴婢再没有别的心思,望小姐明鉴!”说罢,以额触地,叩头不迭。 “吃里扒外的东西,把小姐赏的东西搬去四小姐院子里,你脑袋里装的都是秦淮河的水么?”兰香恨铁不成钢。 茵茵与玉菡不和,院子里无人不知道,秋收竟还去红豆馆,不能不令人疑心她是去报信的,兰香看向茵茵,眼神里的意思是“甭管她说的是不是,打发了干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茵茵却是才受了老太太的冤枉,深知被冤枉的痛苦,因而并不愿意“错杀”任何一人。 她低下头默默思忖,手上轻抚那海棠蕉叶杯的杯沿,秋收还在大喊:“小姐恕罪,奴婢再不敢了!”另几个丫鬟仆妇也在瞧着她,看她怎么料理。 突然茵茵想到一个法子,她招了招手示意兰香过来,兰香凑过去,茵茵附耳向她说了几句,她听着听着脸色渐渐缓和了,她瞅了眼跪在地上的秋收,“有小姐这法子,秋收清白不清白可鉴明白了!”说着便退出屋,按她的话办差去了。 第81章 料理(二) 秋收惊疑不定地望了眼茵茵,茵茵不觉,端起茶盏来喝了口茶润嗓子,而后才道:“你先起来罢,不必向我磕头,我已叫兰香去四姐姐那里问了,若你真有一个姐妹在那里,你们的口供也对得上,此事我便不再追究,至于你忘了向我禀报老太太传召我一事,是你的懈怠,便罚你二十个手板子,一个月的月钱,以此为戒,下不为例,否则,即刻逐出去,明白了?” 秋收略松了口气,依言起身,说明白,“奴婢往后一定事事留心,再不敢懈怠。” 茵茵看她脸上眼泪鼻涕混作一团,便道:“先去洗把脸罢!” 秋收连声应是,用帕子擦着眼泪从屋里退出来,往洗浴房去了。 另外几个见茵茵如此处置秋收,一时各有心思。 绿翘和绿蕉都道茵茵公正严明,不冤枉好人,是个好主子,只是心太软。 几个婆子人精一样,看出来茵茵行事虽有章法,然未免太生涩,心道果真年纪小没管过人,往后要教底下人糊弄死。 “往后老太太或太太那里有什么话传过来,无论我在干什么,都得第一个让我知道,明白了么?”茵茵板着脸扫了眼众人。 众人齐声回:“明白了。” 茵茵略略颔首,抚了抚微皱的衣摆,“不过我想,根本缘由在于你们行事懈怠,传话原是件小事,不仅这一件小事,原先兰香生病,叫你们给她熬姜汤,等了近半个时辰也没送过去,”茵茵看向绿蕉,绿蕉立即心虚低下了头,接着她又道:“除夕那夜我回来,连口热茶也没的喝,被衾亦是冷的,可见你们都不把我放在眼里,只想轻松过你们的日子,秋爽斋不养闲人,我可以容你们一回两回,第三回四回,那就只能公事公办了,谁要是觉着这儿待不下去,想谋高就,也尽管去,我不拦着,绿屏……”茵茵看向她。 绿屏当初便私下说过在秋爽斋没前途,要想法子离开,这会儿听见茵茵唤自己,登时吓出一身冷汗,连忙回道:“小姐,奴婢原先想错了,往后再不提离开的事。” “那便好,”茵茵略略颔首,扫了眼众人,“只有今日这一次机会,谁若想出去,立刻出去,今日过后,谁若再在明面上或私下里说要去,那我只能告到老太太或姨娘那里去,正所谓一仆不侍二主,你们便从我这里出去了,也不定能谋到好去处,另外几个主子院里并不少人,难道会要吃两家茶饭的奴婢?” 绿屏觉这一字一句都是针对她说的,因此把头埋得更低。 另外几个婆子倒不以为意,她们从没想过出去,在哪里不是干碎催,还不如在这个好性儿又好糊弄的小主子手底下做事。 茵茵停顿了会儿,见众人都垂首静听,并没有人要走,她很满意,继续道: “眼下给了你们机会,你们不走,那便是要留下了,留下也有留下的规矩,除了认真做活儿不许怠慢外,头一宗便是要忠心,像秋收这样总与别个院里往来的奴婢,我这里容不下,待会儿查明了她若是真只是去姐妹处闲叙,还可原谅,若有异心,向别个传递消息,便按府里规矩处置——该怎么处置来着?” 绿蕉立刻站出来道:“打二十下板子,即刻发卖。” 茵茵颔首,“那往后谁有二心,便按此条例惩处,决不姑息!” 众人皆垂目颔首,不敢言语。 外头已洗完脸的秋收回来,走到门口时正听见这一句,顿住,双腿微微发软,也不知是方才跪得太久所致,还是被吓着了。 她低着头匆匆走进来,回到原先的位置站着。 茵茵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来喝了两口,调整了下坐姿才继续道:“其二,我院里的奴婢不能在外头惹是生非,但若外人有意为难,你们又实在调停不了,也可来告诉我,我会想法子料理。” “小姐真是处处为我们着想,”绿蕉捧道。 茵茵瞅了绿蕉一眼,“你们来了这些时候,应当知道我的为人,我并不爱责罚奴婢,有时事情办得不好,其中有因由的,我也都酌情处置。这些日子以来,我该给你们的赏赐都给了,并没有亏待你们,若因此你们便当我是个软弱的,怠慢于我,那不仅原先赏的我要拿回来,惩罚更要加倍,可明白?”最后这一句提高声调,茵茵软糯的声音变得有了力度,众人皆道明白了。 茵茵已说得精疲力尽,不想再多言,最后道:“你们有什么不懂的都可去问兰香,她虽脾气暴躁些,但从不是无理取闹、欺善怕恶的,她发怒必有她的因由,你们与她相处了这些时候,想比也都清楚了。” 众人都道:“奴婢明白。” 第82章 料理(三) 茵茵本是个绵软性子,眼下教训奴婢,恩威并施、连敲带打的一气儿说了这许多话,已有些头昏脑胀,她招手示意绿翘过来。 绿翘这便上前,为茵茵按揉额角。底下两排人仍然垂手侍立,不敢多言。 茵茵由绿翘按揉了一会儿子,感觉头目清明许多,这时去红豆馆对口供的兰香也回来了。 她一走进来,始终低着头的秋收身子微微瑟缩,紧张地望过去…… 只见兰香走到茵茵身边,向众人道:“我去四小姐院里问过了,确实红豆馆里有个叫秋昙的,自称是秋收的姐姐,秋收把自己得的赏赐和月例银子拿去给她保管也确有其事,”说罢她看向茵茵:“连四小姐也站出来为秋收和秋昙说话,意思是小丫鬟们自个儿来往走动,又没有闹事,并无什么大碍。” 秋收听了这话,暗松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 其余人也都以为事已查明,茵茵会对秋收小惩大诫,谁知茵茵立即变了脸色,喝命秋收:“你究竟还有什么瞒着我,从实招来!” 秋收才放回肚子里的心瞬间又提到嗓子眼儿,“扑通”跪下,以额触地,哭喊道:“小姐明鉴,奴婢再没有什么隐瞒的,兰香姐姐也问明白了,奴婢去红豆馆确实只是与姐姐闲叙,并没有做旁的事,小姐若不喜欢,奴婢往后再也不去了!” “不见棺材不掉泪,兰香,”茵茵命兰香:“把人带下去,打,先打二十个手板子,不说就再打!” 兰香应是,这就走过去拉秋收,秋收不肯起,直说“冤枉,饶命”这类的话。 兰香抓不住,扫了眼其余几人,“你们都是死的呀!”她身后那俩婆子才回过神,上前帮忙,三个人一齐把秋拉拽了出去…… 被拉到外头了秋收仍在喊叫,接着便听见兰香大骂:“大过年的大喊大叫成什么样子,想把四小姐引来替你做主么?”而后便听见口齿不清的“呜呜”声,是兰香把秋收的口塞了,紧接着是“啪啪啪”的板子拍在皮肉上的声响,屋内几个绿听得心惊肉跳,频频回头往外望。 茵茵道:“想看便去看罢!” 她就是要她们看看,不忠心的奴婢会有什么下场。 众人听茵茵叫散,立刻跑了出去,或立在院中,或聚在耳房檐下,看秋收被塞着口,呜呜咽咽喊叫不出,眼泪汗水在脸上肆虐,而她那只被打的右手,红肿不堪,仿佛要滴血,旁边两个婆子按她肩头也险些按不住,可见她有多疼。 绿蕉和绿翘看得后背冷汗直流,绿屏更是心虚,感觉那板子仿佛打在自己手上,右手麻麻的,她道:“小姐不是说一旦查明确有其事,便只罚她的月例么,怎么……怎么还要打手板子。” 绿蕉摇头,“不知道啊,方才小姐说她还有事瞒着,难道她真是院里的奸细?” 绿翘也跟着摇头,“事情不是查明白了么,难道小姐是黑白不分的人?” 不仅她们,另外几个婆子也看不明白了。 她们原以为茵茵好糊弄,秋收说自己有个姐姐在红豆馆茵茵就真信了,后派兰香去也验证了她的话,事情就该了了,没想到反激起茵茵的火,要罚她手板子。 “你说六小姐究竟怎么个意思?”王明家的问。 “怎么个意思,那还不简单,就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呗,六小姐跟四小姐的恩怨你没听说过?” “我瞧着小姐心眼儿好,不是这样黑白不分,凡事一刀切的人。” “这谁知道呢,若秋收真没给红豆馆传递消息,只是去会一会她姐姐,那小姐这惩罚就太过了。” 这里众人议论纷纷,那里二十个板子已经打完了,秋收手肿得馒头一样高,连叫也叫不出来了,这样冷的天儿,额上竟凝着豆大的汗珠子,滴水般滴下来。 兰香再问:“你究竟有什么隐瞒小姐,赶紧从实招来,如此还少受些苦。” “奴婢冤枉!”秋收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兰香深深看了眼秋收,而后摇着头进屋回茵茵,问可要再打。 茵茵头回罚奴婢,也听得心惊肉跳的,便道:“不必打了,再打动静太大,眼下才初七,叫老太太和邱姨娘她们知道,又是一番事故,你先把人软禁起来,不给饭不给水,饿她两天她自然招了。” 兰香颔首,道:“这小蹄子还真是硬骨头,打成那样也不招。” “她大约是想护她姐姐罢,”茵茵望着院子里那个人,叹了口气。 其实方才茵茵叫兰香去红豆馆对证此事,用意并非在验证秋收所说是否属实,而是在看玉菡的反应。 若秋收只是去会她姐姐,凭玉菡的性子,兰香去时玉菡连门也不会让她进,说不定还斥她:“你院子里的事,跑到我这里来掺合什么?”而后自己问明了那秋收的姐姐,把她发落了。 可奇就奇在玉菡竟肯兰香进门,还特地把那秋昙叫出来对口供,为两人说话,可见她要保秋收,无缘无故她保秋收做什么,她是那样好心的人? 第83章 败露 却说玉菡此时坐卧不安,因秋收确是她借邱姨娘给秋爽斋加派人手的机会安插过去的,没成想这么快就叫识破了,她只盼茵茵是个蠢的,查不出来。 前些日子陆润生给茵茵送的两大箱子什么东西,便是秋收报给她的,而后她又告诉了邱姨娘,这不过是个小意思,往后秋收还得派上更大用场呢! 她不舍得这颗棋子出事,于是次日便命秋昙过去秋爽斋,探探虚实。 茵茵自然也有防备,秋昙过来时命了绿蕉去传话,说秋收因没向她禀报老太太的传话而被罚禁足,眼下不能见她。 秋昙以为只是为这点小事责罚秋收,料想没多大事,便放下心来,回去交差了。 而茵茵,她不动如山,任凭底下人如何议论她也不辩解,只静待秋收开口。 终于在第三日,秋收饿得奄奄一息,她向前去看望的兰香乞求:“姐姐,姐姐,给我一口水,我什么都招,我什么都招!” 于是,兰香给了她一顿饱饭,又叫她睡了个囫囵觉,之后才把她带到正厅…… 正厅里,仍像三日前那样站了两排人,秋收跪在茵茵面前,因前两日没睡好,大概也哭过,一双大大的杏眼中血丝密布。 她哭道:“奴婢前几日没说真话,奴……奴婢原只是个看库房的,有一日姐姐找到我,说四小姐要提拔我,我应了,她就给了我一对儿银镯子,又去姨娘那儿给我提成了二等,后头我便被派来伺候小姐,四小姐说我只要把小姐您院里的事儿告诉她,往后还有诸多好处,小姐,奴婢不是为着好处投效四小姐的,实在是姐姐的盛情难却,我姐姐她……她在红豆馆当差,常受人欺凌,因着我的缘故,四小姐才稍稍看重了她,因此我在这里为她——” 兰香知道茵茵心善,秋收这些话一说出来她怕茵茵舍不得发落她,于是打断道:“谁叫你说这些,拣要紧的说来,你都把院子里什么事告诉四小姐了。” 秋收吸吸鼻子,摇头道:“没说什么,不过把小姐的饮食起居告诉她了。” 兰香冷笑,“今日能将小姐的饮食起居告诉旁人,明儿就能把小姐金银细软的所在也透露给外人,我还不知道你们?快说,这回老太太派人来请六小姐,你是受了人的指使,故意耽搁了不禀报上来的不是?” 周围所有人都在看她,尤其茵茵,身子微微前倾,逼视着她。 秋收面对这一双双质问的眼,终究不敢说谎,沉重地点了一点头道:“是我姐姐叫我往后办事不必那样勤奋,必要时候……必要时候……” “必要时候还要使些绊子是罢?”兰香冷笑。 秋收又呜咽起来。 绿屏咬牙切齿,骂她“作死的,”另外几个同样新来的生怕与秋收沾上关系,急忙撇清,“我早便看出来你不对了,原是做了四小姐的奸细!” 绿蕉恍然大悟道:“我说总见你往外跑,原是去报消息了,你做活儿怎么没这么勤快呢?还故意不把老太太的传召报给小姐,害得小姐迟到受训,连带着我们也受训,”说着望向茵茵,“小姐,您把人送去老太太那里,请老太太发落罢!” 绿翘也附和,“对啊对啊,小姐,这样不就洗清了您的冤屈了么?老太太也就知道是四小姐捣鬼,不是您拿乔,故意迟到的。” 另外几个婆子原还以为茵茵看着和善,实则阴狠,要把人屈打成招,没想到秋收真是个奸细,因此真相大白后也站在茵茵一边。 其中一个资历老些的道:“此事牵涉四小姐,把人送到漪澜院兴许就不了了之了,还是告到老太太那儿去的好。” “告到老太太那儿去奴婢便活不成了,求小姐开恩,求小姐开恩!”秋收恐慌,膝行至茵茵身前,连连叩首。 茵茵偏过头去不忍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说着摇摇头,问兰香:“你怎么看呢?” 兰香瞅了眼两个婆子,二人会意,这就上前把秋收拉了出去,屋里静下来了,她才回道:“奴婢想着,眼下连元宵也还没过,老太太那里又要会客,这些事还是不要烦扰她老人家了,把人捆了送到漪澜院去,姨娘自会料理她的。” 茵茵正有此意,于是道:“就按你的意思办!” 屋外的秋收听见,以为自己还有一线生机,终于不再哭闹。两个婆子这便用绳子把她捆了,而后拉出门,送去邱姨娘处。 人一走,秋爽斋里彻底静了下来。 众人皆低头立在茵茵面前,等她的示下,这一份安静里多了丝恭敬,无人再敢把茵茵看作十二岁不知事的小姑娘,都在心里默默将她摆到了主子的位置。 茵茵呢,她认为众人已经看在眼里,无需再多言,于是命她们:“若没什么话要说,便各自去做活儿罢!” 众人齐声应是,几个二等的却步三步才恭敬地退出屋子。 待人散去,始终端着的茵茵才终于放松下心神,她扭了扭已经僵直的脖子,道:“可真累死我了!”兰香立刻斟了杯茶递上来,“小姐,您辛苦了。” “我有什么辛苦的,”茵茵把茶反递过去,叫她喝,“是你这几日看着她,对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然她不会这么快招供。” “奴婢没做什么,”兰香把茶放下了,紧接着叹道:“就是委屈了小姐,原本这事该闹大,叫老太太和老爷都知道小姐的委屈,可是……可是内宅由姨娘把持着,往后您还得在她手底下过活,闹得太难看,回头她必定给小姐下软刀子,所以小姐只能暂且隐忍。” 茵茵颔首,她也是这样想的,“隐忍自保,才能好好活下去,这些事总有清算的时候!” 第84章 本末 却说秋收教两个婆子送去漪澜院,立即有费妈妈报上去,那时邱姨娘正在听一个妈妈回事,费妈妈不得不在门口等了会儿,待人领了差事离开,她才进去向邱姨娘禀报。 邱姨娘以为这丫鬟得罪了茵茵,并不在意,随口道:“你去问明白缘由,看着处置就是,不必来回我。” “可此事似乎与四小姐相关。” 邱姨娘这才抬起眼皮子,瞅着费妈妈,“把人带进来。” 紧接着,哭得一脸鼻涕眼泪的秋收便由她领进来了,同来的还有王明家的,因牵扯玉菡,王明家的不好细说,只命秋收:“到姨娘跟前了,有什么话你自己说罢!” 屋里奴婢都屏退下去了,秋收才一五一十将前因后果又说了一遍,邱姨娘握着海棠焦叶杯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忖了会儿,她命费妈妈把王明家的送出去,给了两吊钱赏钱,后又命人把玉菡叫来。 一盏茶的功夫,玉菡便过来了。 进门便看见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的秋收,她大为诧异,再看座上满脸铁青的邱姨娘,便知事情败露了。 可她想不通,前儿派秋昙去探问消息,回来说只是因她怠慢主子被罚禁足而已,怎么这又…… “你怎么在这儿?”玉菡嫌弃地瞅了眼秋收,“你主子命人把你送来的?” “她的主子不是你么?”邱姨娘深深望了眼玉菡。 玉菡心虚地撇开眼,踱到邱姨娘身边,“娘,您……您都知道了。” 邱姨娘一掌拍在黑漆螺钿小几上,怒道:“若不是她们把人送来,我还蒙在鼓里,你胆子是愈发大了,这么大的事擅作主张,也不告诉为娘!”其实她隐约知道玉菡往秋爽斋安插了人,陆润生送给茵茵两大箱东西便是玉菡向她抱怨她才清楚的,但那时她想着,只要茵茵没发觉,就这么着也未尝不好。 玉菡把头低得更低,心道这算什么大事,不过往秋爽斋安插个人手,这内院到处都是她娘的眼线,这招她还是跟她学的呢! “我哪里知道她这么不中用,才过去几日就叫人发觉了,”玉菡瞥了眼跪在地上的秋收,“你说究竟怎么回事!” 于是秋收又把前情说了一遍。 玉菡听罢,仍然纳罕茵茵是如何发觉秋收是奸细的,邱姨娘便让玉菡将那日兰香求证时她的行为举动说了,玉菡乖乖一一道来,最后邱姨娘望着自己这傻女儿,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也比你六妹妹年长三岁,怎么心眼城府连她也比不过。” 这话戳了玉菡的肺管子,她登时涨红了脸,“谁说我比不过,我哪里比不过了!” 邱姨娘不愿外人看见她们母女俩吵嘴,命人将秋收带下去,而后才招手叫玉菡坐过来,道:“傻女儿,你怎么光长脾气不长心眼儿啊!”说着,将茵茵的思路向她分析出来,指出她的错误。 玉菡没想到自己竟叫茵茵算计了,气血上头,站起身,在邱姨娘面前来回踱步,“她竟然……她竟然敢给我下套!好个陆玉茵,好个六妹妹!” 邱姨娘摇头道:“早叫你三思而后行,多动动脑子,你瞧,坏事了罢!”说着感叹道:“想不到六姐儿看着柔柔弱弱,其实心眼子不少。” “她就是心眼子多呢!”玉菡忿忿道。 见她还在眼前晃悠,邱姨娘烦躁得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回塌上坐下,道:“别晃了,晃也无用,如今你安插的人都叫揪出来了,还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你得承认你技不如人,其实你往她院子里安插人我不恼,可你把事儿做得漏洞百出,叫人抓住把柄,这……这叫为娘怎么替你圆?” 玉菡把帕子当作茵茵,又撕又扯,“原来她在跟我装样子呢,她……她……剪刀呢,我要把她剪碎!” “跟条帕子较什么劲儿,你瞧人家都没跟你较劲儿。” “跟我较劲儿?”玉菡一惊,猛地抓住她娘的手臂望着她的眼睛,“娘,该不会她去跟祖母和爹爹告状罢?” 邱姨娘拿食指往她额上一点,“你呀,她要想去告状,会把人送到我这儿?也幸而是送到我这儿,不然还在正月里就闹出这等事,你爹爹的性子你应当知道,最是刚正不阿,眼下又对秋爽斋那个热得很,回头还不把你关个半年禁闭?” 玉菡不管后头说的什么,只听见前一句心下便安定了,她松开手道:“不去向爹爹告状便好,我谅她也不敢,”说着目光渐渐凌厉,“爹爹过了元宵便又要去浙江了,没了爹爹做靠山,看我怎么收拾她!” 邱姨娘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样子瞅着她,扶额道:“你同你六妹妹斗什么?她比你小三岁,又有个那样的母亲,她再怎么样能翻得出花儿来?你二月便要及笄了,接着便是相看人家,得为自个儿的未来打算了,还跟个小孩子似同茵姐儿斗气,你自个儿说你行事是不是不分轻重,本末倒置了?” “我……”玉菡张口欲驳,但反应过来,又觉邱姨娘说得不错,近来她是看陆润生疼爱茵茵,心里吃醋,才不自觉把重心放在了秋爽斋那个身上,眼下经她娘一点醒,她连忙颔首道:“母亲说得对。” 邱姨娘伸手把玉菡头上的金累丝嵌宝荷蟹钗扶正了些,“秋爽斋那个时不时弹压弹压就是,犯不着为她费心思,眼下要紧的是你的婚事。” “对,母亲说得对,是我糊涂了,那……那个奴婢如何处置呢?” “这样的小事你不必管,好好回去温书,把女红也做一做,学学你三姐姐,有个小姐的样子。” 玉菡听邱姨娘叫她学玉菁,觉自己仿佛受了侮辱,她没有嫡女的名头,读书也不如玉菁,就连外祖的家世也与她差了十万八千里,现下连她亲娘也觉玉菁比她好了,她登时眼泪便涌上来,把玫瑰椅里的葵花纹靠垫抓起来一扔,“她算什么,我哪里不如她要学她?” 邱姨娘哎呦一声,“你这是做什么,娘不过叫你好生温书,你就冲娘发脾气,你这性子也是该改改了,不然往后如何侍奉夫君?” 第85章 奉劝 玉菡吸吸鼻子,背过身去擦眼泪。 邱姨娘见状,又有些不忍,这便起身上前把那葵花纹靠垫拾起来,拍了拍递给玉菡道: “你拿这些东西撒气也无用,娘说的话,便是不中听,也是为了你好,为娘可不像你身边那些个,只会奉承你。” 说着说着又想到自己,邱姨娘不由叹了口气。 她总在说女儿本末倒置,其实她也犯了一样的毛病,譬如她为了不居于人下,看陆夫人脸色过活,当年主动把管家的事揽了过来,每日忙得连轴转,时不时还得受这些人的气。 原该前几年便着手管教玉菡,把心思放在她的婚姻大事上的,可惜府里事情多得她抽不开身。 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眼看自己女儿一日日大了,性子愈来愈跋扈,下个月玉菡便要及笄,现在再管教也是晚了。 她语重心长道:“菡儿,我说什么也都是盼着你好,前几年我把我手下几个得力的丫鬟仆妇送到你院子里,一则为照顾你的饮食起居,二则也是监督你,后头你便以这样那样的由头,把几个好的排挤走了,剩下几个,譬如抱琴,也成了处处奉承你的小人。” 玉菡回过身来听邱姨娘说话,眼神中似有几分认真。 “我问你,你是要嫁高门还是嫁个衣食丰足的平常人家便罢了?” 玉菡略微昂了昂首,骄傲道:“自然是嫁高门。” “母亲也唯愿你高嫁,可高门大户里多少人情世故,你这性子如何适应得来,都不说管家了,我知道你看账本算账厉害,但账是死的,人是活的,娘能把持内宅多年,还不是在‘人’这个字上下功夫?你以为当人家媳妇跟你在家做姑娘一样,人人都宠着你让着你?且不说家里家外人情送往这些事,单单高门大户里养出来的公子哥儿,那就不是能哄姑娘的,都得姑娘哄着他,更别说还有婆母小姑子压着你,你若要嫁高门,旁的不说,先把你这性子磨一磨,何时你行事能有玉菁的一半,就算成了。” 玉菡听得愈来愈入神,垂下眼眸开始思索,自己往日的一举一动可有逾矩之处,思来想去,也不觉有什么不妥。 “可是母亲,玉菁那一套我真真学不来!”她抬起眼道。 “学不来也硬学,至少场面上过得去,”邱姨娘道:“那些夫人们不都喜欢端庄贤淑的女子,但凡出身高些的都读过书,你书读得不好,人家同你说话你接不上茬儿,不能为丈夫红袖添香,如何笼络住丈夫的心?” 玉菡忖了忖,觉邱姨娘说得有理,“好罢,这些日子我就院子里好好温书,哪儿也不去了。” 邱姨娘望着她欣慰一笑,轻轻拍她的脸,“这就是了,快去罢!” 玉菡颔首,这就起身撩帘出去…… 秋收送去漪澜院后,便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秋爽斋里一切如常,只是底下人做活儿再不敢怠慢了,原先兰香几乎隔一日便要骂一回人,那以后几乎没再听见她骂人。 绿屏因秋收一事,心内震动,辗转反侧了两日,想着自己原先总盼着出去,同另两个绿说小姐坏话的事教兰香听见,想必她告诉了小姐。 后头小姐没降罚,该怎样还怎样,甚至过年的赏钱也没少她的,她心中愈发愧疚不安,于是学那廉颇负荆请罪。某日自己拿着藤条去到茵茵面前,跪请她责罚。 茵茵对她良好的认错态度十分惊异,没有罚她,只道:“那时我什么也没有,你们跟着我确实委屈了,有离开的心思也不能全怪你,既然如今知错,那便既往不咎,只要你在这里尽心做事,该有的赏赐我不会少你,可若你再生异心,”茵茵顿了下,望着她,“便是秋收一样的下场!” 绿屏急声道:“奴婢往后只认小姐一个主子!” 茵茵颔首,命她退下。 说起秋收的下场,其实茵茵也很想知道,漪澜院并无风声透出来,红豆馆更是如此。 前两日茵茵派兰香去打探过,什么也没打探出来,只知近日玉菡消停了不少,处跟随邱姨娘回了趟舅家外,日日把自己关在房中读书绣花,变了个人似的。 在打探消息这件事上,兰香终不如原先在漪澜院跑过腿的绿翘,后茵茵派了她去,她两下里一打探,便什么都清楚了。 “听说秋昙伤了风,连日不见好,四小姐给了她些遣散费,叫她娘来把她领出去了,至于秋收,听说打了顿板子,也叫她娘领回去了。” 这与茵茵想的一样,邱姨娘不想伤自己女儿的体面,小事化了,加上大节下不好大张旗鼓赶人,因此悄悄把人退送了。 不过秋收没教邱姨娘打死,也令茵茵心里舒坦了些。 她才十二岁,做的一切不过为了能好好活下去,不到万不得已,并不想手上沾人命。 眼见着到了元宵节,这节日最热闹,秦淮两岸尽是才子佳人,那日有花魁游街,到时街市上会挂满了花灯,公子王孙们会特地包船去情怀河上饮酒作诗,放花灯,流动的秦淮河便成了灯河…… 兰香告诉茵茵,每年元宵除了自家的元宵宴,还会有老爷和夫人携一干儿女出门庆祝。 说得茵茵心痒,她回府快一年了,还从未见识过金陵的元宵盛会呢! 此时翠微堂里,戏台子已搭起来了,一家子欢声笑语,共享天伦。 只茵茵在自个儿院子里,看着院门前新上的庆元宵的华灯,怏怏不乐。 因前些日子教老太太当着大家的面斥责了一番,自觉丢脸,加上对邱姨娘和玉菡心存芥蒂,过去怕尴尬,茵茵才称病不去的,因此也不能跟着出府看灯会了。 她双手交叠着坐在窗前,脑袋伏在手背上,望着黄昏下或站或坐,或欢笑着过去晾衣杆前收衣裳的丫鬟们出神。 望着望着,忽望见一个橘黄色的身影从院门口进来,手上提一黑漆食盒,看着不像院子里的奴婢。 她以为是谁,坐起身张望……原是巧月,茵茵立刻起身下楼相迎。 第86章 元宵 只见兰香挑起厚厚的棉布帘子,巧月提着食盒进来,放在正厅的八仙桌上,她看见茵茵下楼来,略行了一礼道:“六小姐,老爷听说您病了,特地命厨下做了这碗汤圆,让奴婢亲自送过来,”一面说一面把雕富贵花开的盖子揭开,从里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 茵茵走过去,见那汤水清凌凌的,里头躺着十二个颜色各异的汤圆,香香软软,煞是好看。 茵茵奇道:“怎么有这样颜色的汤圆?” “不仅颜色不同,馅料也不一样,小姐吃吃看,”巧月说着,把白瓷勺递给茵茵。 茵茵接了,在官帽椅上坐下,先拣了个最寻常的白色汤圆舀起来,咬了一小口,又香又甜,是芝麻味儿的,她慢慢地把这个吃完。 而后又拣了个嫩黄色的,舀起来,轻吹了吹,而后一口咬下去,里头油脂般的黄色立刻流出来,茵茵咂摸了一咂摸,笑向巧月道:“是南瓜馅儿的。” 巧月微微一笑,“小姐再吃。” 茵茵吃完这个,便又挑了个玫红色的。 “玫瑰花味儿的。” “花生味儿。” “山楂馅儿” “啊!这个是我最爱的香芋紫薯馅儿!” …… 每吃一个都是一份惊喜,而最大的惊喜是她没过去陪长辈们过元宵节,父亲却还记得她给她送汤圆,可见心里想着她。 上回在翠微堂时老太太训斥她,爹爹不站在她一边,为此她介怀了几日,眼下这碗汤圆才算开解了她。 吃着吃着,不知怎么,竟有眼泪涌上来,只得把头埋得更低。 这时巧月才说:“老爷心里一直记挂小姐,听说小姐病了,特派奴婢来瞧瞧,奴婢瞧小姐精神头很好,晚饭后太太会领三小姐四小姐她们去外头放花灯,小姐可要跟着一起去啊?” 茵茵说不了,“我还有些头昏,吃完了便得上楼歇息了。” “那小姐安心歇息罢,方才老爷趁老太太高兴,为小姐求了情,老太太原要罚小姐跪三日家祠的,眼下减成两日了,”巧月道:“明儿小姐过去跪时,多穿些衣裳,那祠堂里冷得慌。” 茵茵的眼泪“吧嗒”掉进碗里,她把头埋得更低,哽咽着嗯了声。 “那小姐慢吃,奴婢回去复命。” “嗯……” 巧月走后,茵茵仍继续吃那汤圆,把一碗十二个汤圆全吃了。 那头晚饭也已备好,然茵茵再吃不下,只把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美人肝尝了两口,便回卧房了。 因着陆润生的气,这几日茵茵把给他绣的香囊撂下了,这会儿她又拾起针线,绣她那未完的香囊。 松风鹤韵的图案看着简单,绣起来却不容易,茵茵这样的新手,把每一根枝条每一片鹤羽都绣准了,可整体看来就是差点儿意思。 她绣了会儿觉不对,便又拆了,再绣,又觉不对,却不能再拆了,只能硬着头皮绣下去。 兰香就坐在一旁理线,屋里无声无息的。 夜色愈来愈深,兰香又用火折子多点了两支蜡烛,而后罩上琉璃灯罩,从窗户进来的那丝风便不能把蜡烛吹灭了。 整个院子仿佛都睡着了,只有针线在锦缎上穿梭的嗦嗦声,这时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兰香放下活儿,轻手轻脚走出去,问明白缘故,便回来禀报茵茵:“小姐,九爷院里的书童满子提溜了个花灯过来,说要送给小姐。” 茵茵一听“九爷”两个字,绣花针险些扎着手。 “花灯?他……他送我花灯做什么?”她放下绷子,紧张地起身掀帘出去。 在扬州时,曾听娘说元宵节那日,互相心仪的男女会偷偷约着一起去河边放花灯,那九思送这花灯,莫不是——定是她想岔了。 “噔噔噔”下了楼,只见一个梳垂髫髻,看着十来岁的小童手里拎着盏莲花灯立在正厅里。 茵茵快步上前,满子这便把杆子递给茵茵,“小姐,这是九爷叫奴送过来的。” 茵茵接过花灯,这是一盏无骨灯,灯的骨架极纤细,外层糊的金色绡纱更薄如蝉翼,灯内别有机巧,轮轴一转,灯屏上便投下一出男耕女织的剪影。 “这花灯哪儿来的,真好看,”茵茵心跳得厉害。 “九爷跟随太太小姐们一齐外出,四小姐要放灯,九爷便自掏腰包,给每位小姐都买了一盏花灯,这盏是小姐的。” 茵茵跳得剧烈的心突然沉下去,她哦了声,“这么说是人人都有了?” “几位小姐都有了,小姐今儿没去,这盏是九爷挑了给小姐的,爷说他不懂女孩儿家喜欢的东西,恐挑得不好。” 他总是这样客气,礼数周到,叫人挑不出错,也看不见他的心。 茵茵把花灯递给兰香,叫满子坐,她自个儿也坐下了,问他:“九哥哥可还有什么话带给我么?” “九爷请小姐好好养病,来年元宵再同姐妹兄弟们一起去放花灯。” “替我谢过九哥哥,”茵茵心里又甜蜜起来,而后假作不在意地颔了颔首,“九哥哥平日喜欢做什么呢?” “爷喜欢看书。” “看书?看什么书?” “奴才记得前几日九爷看了一本《申金》。” “《申金》?”茵茵心道《申金》是什么,怎么从未听过,忖了一忖方明白,笑道:“应当是《申鉴》罢!” 满子一呆,抓着脑袋道:“奴才也不记得了,那个字奴才认不得,想必就是小姐说的,”说着,不好意思的嘿嘿两声。 这时兰香拿了一吊钱出来,茵茵看见,命她:“再拿一吊来,芳生斋离得我这儿远,满子走了这许久,便多给一吊钱他打酒喝罢!” 满子立刻喜笑颜开,向茵茵又打了个千儿,“多谢小姐,多谢小姐!” 于是,满子得了两吊钱,欢欢喜喜回去了,而茵茵得了一个花灯,也爱不释手。 她回到闺房,把那花灯提在手里,转了又转,转了又转,橘红的灯光打在脸上,映照得她两颊红彤彤的,直到亥时,兰香打了水进来要伺候她净面时,她才放下那花灯。 正铺床的绿翘瞅见莲花灯,笑道:“这花灯要有两个就好了,一边一个挂在床头。” 茵茵笑道:“一个也无妨。” 于是当夜,茵茵把花灯挂在床头,她是看着床头这花灯入睡的。 然而也只能挂一夜,明早便得收起来,因为兰香说:“九爷虽是兄长,到底身份不同,小姐得避嫌,他送的东西收起来的好。” 第87章 乱账 次日茵茵用过早饭后便如约去了家祠。 陆家的祠堂在偏院的东北角,那是个高阔幽深的大屋,两进的,大白天还燃着两掖白蜡,茵茵小心翼翼往里走,能听见鞋帮子踩在青砖地上的声响……太静了,静得仿佛除了她们,再没有旁的活物,越往里越深,越往里越暗。 茵茵分明记得除夕来祭祖时不是这样的,兴许是那时人多的缘故。 等走到供桌面前,茵茵便在蒲团上跪了下来。 接着一看祠堂的仆妇拿来三根香,举着在白蜡上点了,而后递给茵茵。 茵茵接过在祖宗排位面前拜了三拜,把三支香插入香炉,接着那仆妇下去了,茵茵就独自个儿跪在祖宗牌位前。 傍边兰香见人走了,悄悄从怀里掏出个黑漆圆点心盒,偷偷递给她,“小姐,点心在这儿。” 茵茵接过,迅速塞在蒲团下,道:“行了,你下去罢,要站得累了就出去走走,不必一直杵在那儿等我。” 兰香颔首,依言退到前厅,同那看祠堂的婆子站在一处。 此刻内堂便只剩茵茵一人,周围空旷极了,茵茵小小的一个,望着那乌压压的层层排位,不禁害怕起来,不过她想着,都是陆家的先祖,自家人,有甚好怕的? 而后她便鼓起勇气,径直朝着那十几个排位望过去,认上头的字,看完了排位上的名字,又看正位上供的丹书铁券,其上纂刻有排排小字,看不清楚,不过料想是圣上册封陆老太爷为忠义伯的旨意。 这样胡思乱想,时间倒也过得快。 后头祠堂里又来了个婆子,叫何妈妈,受老太太差遣来看她跪得老不老实的。 远远望见茵茵跪得端正,身板挺直,一双眼紧盯排位,仿佛很虔诚,何妈妈很满意。 不过很快茵茵便受不住了,正月里的天儿人不活动,祠堂又没有火盆,带来的手炉也冷了,很快便感到寒冷。 茵茵身子不由缩紧,心道幸好自己听了兰香的话,穿上了这身厚绒里子的棉裙,还戴了爹爹送来的金丝猴皮缝制的护膝,不然非冻死不可。 然而即便不冷,跪了会儿膝盖也受不住了,她塌下腰身,上身几乎扑到在大蒲团上。 立刻前厅传来何妈妈重重的咳嗽声,茵茵无法,只得立刻直起疲惫的上身。 如此跪了一上午,到午饭时分,她已累得腰酸背痛,瘫软在蒲团上了。 何又在咳嗽,她只当没听见,迅速从藏在蒲团下的点心盒里拿出个蜜饯来含着,甜意立刻在口中弥漫开来,足以缓解膝上的酸痛。 这时,一个脚步声走近了,茵茵循声望过去,只见一着豆青色长袄的丫鬟挎着个黑漆描富贵牡丹食盒过来…… 来到茵茵面前,那丫鬟放下食盒,“六小姐,这是我们小姐特地命奴婢送来的,里头有您爱喝的果子酒。” 她爱喝果子酒,她自个儿怎么不知道? 该不会因她除夕那夜喝醉酒睡着,她们都以为她好酒贪杯罢?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那丫鬟一面说一面把食盒盖子揭开,只见最上层是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香菇炖小鸡,下面是碗色泽丰富的炒什锦,再是折耳根拌儿菜,最后一碟糖蒸酥酪和一壶果子酒。 菜色精致,就是太素了,显然是玉菁派人送来的。 “替我多谢三姐姐,”茵茵道。 那丫鬟应是,将酒菜全部取出来摆放好,而后才退了出去。 这个时候邱姨娘才用过午饭,残席撤下,她端着杯云雾茶坐在条炕上,命几个上夜的管事妈妈进来,叫她们留心晚上几处大门往来人等的盘查。 这时,突然费妈妈打帘进来,急声禀报说:“主子,老爷派人来向您要近五年外头各铺面的账本及内宅各处人手的花名册,还有庄子上的鱼麟册子。” 邱姨娘忙着跟眼前几个妈妈交代事情,便未多想,只命:“你整理好了送过去就是。” 费妈妈犹豫了会儿,到底什么也没说,领命下去了。 等事情交代完,邱姨娘把那碗云雾茶喝得见了底,看着碗底的茶叶,回神想起方才费妈妈说的话,心觉这话很熟悉,好像先前谁也向她要过这些东西来着。 突然灵光一闪,她倏地从条炕上纵起来,喊道:“不好!” “主子,有什么不好的?”奉茶的奴婢彩练问。 邱姨娘再听不见旁的话,脑子里只轮回着年关下重霄院的薛妈妈来要账本的情形。 若没记错,那时她要的也是账本和内宅各处人手的花名册。 看看礼单子还可,这两样东西她断然不会给的,于是那时,她以五年内的账本都送去老太太过目了为由婉拒,没想到这会儿陆润生也提起来要这两样东西,这不能不令人把两件事联想到一块儿。 这里还游移不定,外头排着队回事的一仆妇已掀帘进来了。 那妈妈先向邱姨娘纳了个福,随后把手中厚厚的青皮账本呈送上去,道:“姨娘,这儿有一笔账对不上。” “什么账?”邱姨娘接过账本,强自镇定坐回炕床上。 那妈妈把一笔未勾红的账指给她看,“是这样,原先给老太太看病的谢太医,去年年底他母亲过世,奴婢们照您的吩咐按往年规矩给谢太医家送了十五两的帛金去,账本上是这样记的,但库房出库的登记上却另有一笔账,也是给谢太医家的帛金,奴婢觉着不对,昨儿便同那几个记账的对过,才知道是太太吩咐另加了两匹白绸,特此来问姨娘可要把这项平了。” 第88章 交权(一) 邱姨娘心中警铃大作,斥那妈妈:“太太叫人从库房拿东西,怎么没人来报我?” “这老奴也不清楚,想是她们忘了。” “忘了?这是能忘的?府里的事向来我做主,怎么不要来报给我?便是太太吩咐的,也得叫我知道,不然今天你吩咐一句,明儿我又吩咐一句,最后账目对不上,出大纰漏,谁来负责?”邱姨娘把账本一阖,扔在黑漆螺钿小几上,“把库房登记出入库的几个叫来,我倒要问问她们没有对牌,如何敢随意发放东西!” 那妈妈一吓,连忙求情道:“想是她们偷了个懒儿,毕竟是太太吩咐的,她们不敢不照做,”忖了忖又道:“听说谢太医早年为三小姐诊过病,想是太太感念他的恩,这才叫多送了些东西,太太并不常插手这些事的。” 邱姨娘知道陆夫人平日不常理事,若放在往常她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可近来重霄院动作太多,不能不使人疑心。 先是半年前一反常态常态答应接宋月娥母子回府,后来暖寒会后又规训了几个孩子,这又要看账本和名册,连给谢太医家送的帛金也要插一杠子,谁晓得她要做什么? 这一会儿功夫,她静坐在罗汉榻回想起了先前种种可疑之处,尤其想到前儿盛妈妈向她禀报,说底下不知谁散播谣言,说太太要出山接管内务了。 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连底下人都察觉风向有变,可见近来重霄院背地里安排了不少事。 越想越烦躁,恨不能立刻飞到陆润生面前质问,可偏偏又走不得,邱姨娘便起身,就地踱起了步子,踱了好一会儿,快要不耐烦时,那几人才终于被带来了。 几人进来,一看这阵仗便扑通跪下,邱姨娘先就把她们大骂了一通。 几个婆子平日也就爱偷闲躲懒,很得罪了些人,当下出了这事,立即又有人来告她们,邱姨娘本就疑心几人心向重霄院,于是顺势撤了她们,另填补了人上去。 等料理完这一宗,她即刻换下衣裳,披上披风,拿着手炉匆匆往七录斋去了…… 正好陆夫人和陆润生正在七录斋里就儿女的婚事争执,陆润生属意辅国公府大郎,陆夫人却执意认为留侯嫡子方伦才是正配,陆润生无法,只得暂且转移话题,问她:“不说菁儿了,菡儿的婚事,你可有为她物色。” 陆夫人冷笑,“她有个那么能干的亲娘,轮得上我来为她操持么?没的我插手,老太太和她还以为我要给玉菡设套呢!” 陆润生踱回陆夫人身边,双手轻轻搭在她肩上,俯下身柔声道:“我知道夫人不是这样的人。” 陆夫人偏过头望向他的眼睛,“那你可看错我了!” 陆润生微微尴尬,但很快又转到陆夫人面前,“夫人,我的好夫人,我知道这府里属你最大度,她们不知道你,我知道你。” “你知道我?”陆夫人站起身,冷笑道:“你就会哄我!”说着一转身走到落地罩前,远远望着他道:“先前我许你接你养在外头的那个回来,还答应了把她的儿子记在我名下,那时你是怎么许诺我的,你说只要我应了,你便也应我,把管家权重新交给我,如今呢?如今再也不提了。” 陆润生无奈,在楠木嵌螺钿云腿细牙桌前缓缓坐下,“月如管家多年,怎会轻易同意,此事得循序渐进地来。” “我也知道得慢慢来,可大半年了,再慢也要有所动作,我瞧你压根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谁说我不放在心上,”陆润生望向她道:“我向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母亲那头我已打好招呼了。” 陆夫人不可置信,两步走上前,“真的?老太太能愿意?” “母亲自然不乐意,可我说了,若此事不成,你向岳父告个状,我在浙江恐要受岳父打压,此案本就凶险,到时乌纱不保,还连累家人。” 陆夫人像是头回认得陆润生,上下打量他,她想不到他竟愿意如此,须知以往在她和老太太之间,他总是站在老太太一边。 “润生,你……”陆夫人张口欲言,突然外头传来巧月的回话:“老爷,姨娘在外头求见呢!” 陆润生想着,既然话赶话说到这儿,索性把事儿说明白了,正好人都到齐了,于是他举步往外走,命巧月,“摆饭!”巧月应是下去,接着陆夫人也跟了出去。 …… 邱姨娘在前厅焦急地打转儿,见陆润生和陆夫人一前一后从卧房出来,心头一跳,果然那账本和名册是夫人要看,不是老爷要看。 但她沉得住气,立刻含笑上前向陆夫人行礼,“真是赶巧儿了,姐姐也在这里。” 陆润生也没问她来做什么,领着两人径自过去乌木边花梨心八仙桌前,撩起袍子坐下,道:“既都来了,索性一块儿用饭。” “这妾身怎么敢呢!”邱姨娘含笑推辞。 有夫人在场,妾室是不能上桌的。犹记上回三人同席还是在三年前,那时陆润生是为调停二人的关系,这回,恐怕也是为的什么大事。 陆润生抬手道:“不拘什么,你坐过来罢,我有话要说。” 陆夫人瞅了陆润生一眼,隐约猜到他要说什么,便也向邱姨娘一昂首,示意她坐,如此,邱姨娘才乖乖坐下了。 邱姨娘是带着疑问来的,见如此阵仗,心中更是忐忑不安,她望了眼对面的陆夫人,见她端得一副气定神闲模样,于是自己也调整了思绪,帕子掸掸衣裳,镇定下来。 饭菜都端上来摆布好了,陆润生屏退奴婢,随即亲自把了青玉酒壶来,为自己和妻妾两个各斟了杯酒。 邱姨娘本还想推辞,但见陆夫人不语,眼下气氛又十分严肃,她便也没说话。 陆润生斟好酒,放下酒壶,看看自己端庄娴雅的夫人,又看看自己的体贴能干的爱妾,感到深深欣慰,只是这欣慰里又夹杂了些许无奈。 只见他端起自己那杯酒,仰头一饮而尽,饮罢深深叹了口气,道:“这些日子忙着会亲友同僚,衙内又有诸多杂事,一直没寻着机会与夫人和月如长谈,五日后我又要前往浙江公干,一去又得几个月,目下看来,四月应当能回来,往后再有什么大案要案,无论圣上如何劝我我也推脱不去了,人一旦上了年纪,名利权位、襟怀抱负都淡了,只想在家里与你们和儿女共享天伦,”边说边又把酒杯斟满了,“这些年来,润生一心扑在衙内,府里的事全仰赖夫人和月如料理,润生实在惭愧……”说着,举起了杯。 陆夫人也配合着举杯,“夫君言重了,我什么也没做,倒是月如为府里奔走操持,不容易。” 邱姨娘连忙端着酒杯站起来,谦道:“都是夫人大度能容,不然这里岂有月如站脚的地儿,更别说为府里操持了。” “不必谦了,人人都有功劳,”陆润生道,他看向陆夫人,陆夫人这才站了起来,而后三人同饮。 …… 第89章 交权(二) 一杯饮下,陆润生便又深深叹了口气,望向邱姨娘道:“夫人说得不错,最辛苦的还是月如。” 邱姨娘闻言,心里一“咯噔”。 上来就给她戴高帽子,准没好事! “犹记得当年月如初进府,才只有如今怀章那般大……”接着,陆润生便从当年邱姨娘嫁他那时说起,说她娘家富庶,嫁给他做妾是委屈了她,又提到她当年生怀章时难产,后怀章身子虚弱,她衣不解带地日夜照顾,又多方寻医问药,为了一双儿女殚精竭虑,最后又提到她料理家事如何辛苦,以致病倒,又说她把府里管理得井井有条,才干可比男子。 纵然邱姨娘知道陆润生肚里没憋着好,但这一番“肺腑之言”仍令她五迷三道。 想起这些年吃过的苦,她不禁也动容,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向陆润生道:“老爷别这么说,这都是妾身该做的,旁人家的妾室只有比这更难,妾身有幸进了陆家,得老爷太太抬举,是妾室的福气!” 陆夫人听这两人一唱一和,后背泛起阵阵细栗,心道这样矫情肉麻的话他们怎么说得出口,便说得出口,又怎好意思当着她的面说? 邱姨娘那里还在感动落泪,陆润生话锋一转,又说起陆夫人的委屈。 自然又是从陆夫人的家世,她的下嫁,头生子病故开始说起,这些话陆夫人在多年与老太太交锋时,便听陆润生说起过多回,起先也像邱姨娘那般感动得涕泪直下,后来听得多了,便知道这只是陆润生调停两方的手段。 不知怎么一个在官场上正直有担当的男人,一回到家便成了这样,像极了油腔滑调的官场混子。 不过,如今再听这些事,陆夫人也不是毫无动容,只是感伤大于感动,回望过去这二十年,她竟然经历了这许多事,她自己都想不到。 陆润生终于说完了,他看了看疑惑不解的邱姨娘,又看看无动于衷的陆夫人,大约尴尬,于是又自斟了杯酒,仰头一灌,这才又坐下。 他望向邱姨娘道:“月如,这些年真辛苦你了,家里家外都叫你一个人操持,如今孩儿们都大了,章儿要娶媳妇儿,菡儿下月及笄,也要说亲,你这个当娘的有的忙,不如歇息歇息,先预备两个孩儿的婚事,正好太太闲来无事,你替太太把这个家扛在肩上多年,如今把担子卸下,叫太太挑起来,如何?” 邱姨娘听得目瞪口呆,她看看对面始终一脸平淡的陆夫人,又看看方才还在细数自己功劳的夫君,心道怨不得此番回来他在夫人院中留宿了几晚,原来他们已串通好了要来拿回她的管家权了! “老爷,我不累,我能照管好府上,至于两个孩子的婚事,章儿有老太太和您为他物色媳妇儿,菡儿的亲事我也理会得,况且菁姐儿去年便已及笄,她又是嫡女,谈婚论嫁起来,要寻的人家更要比菡儿讲究十倍,因此太太才是最忙的,”邱姨娘面上仍含着笑,心里却似有一盆火在烧。 “我忙什么,”陆夫人淡淡看向她:“听闻你前些日子又因劳累过甚病了一场,如今每日早起还得喝一盅补药,还不如歇歇手,暂且把身子养好” 邱姨娘心中那盆火已烧到了头顶,她再也忍不住,冷笑一声道:“妾身不像太太,是大家子,金尊玉贵,才需在院里静养数年,妾身只是个小商户出来的微末之人,天生的劳碌命,那里用得着好生养着,反而多活动活动,才对身子有好处。” 陆夫人懒得答话,瞥了眼陆润生,陆润生只好硬着头皮道:“月如,若你不习惯,可在旁协理,太太多年不理事,还需适应,你们——” 不及他说完邱姨娘便直直看了过去,打断道:“老爷,妾身也不同老爷兜圈子了,妾身管家十来年,把陆家内宅管理得风调雨顺服服帖帖,这时候太太一句话就要把管家权拿回去,叫妾身如何肯依,譬如老爷您,您这回在浙江把那案子查得七七八八要结案了,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接手您的案子,您乐意不乐意?” 陆润生立时黑了脸色,瞪她,“你这是什么话?内宅妇人的琐事,同官场上的大事,怎可相比?” 邱姨娘知道这话造次了,她略顿了顿,缓下声气儿道:“老爷,您方才说起当年妾身如何艰难的,难道忘了么?当年是太太撂开手不管事,老太太又年纪大了,力有不逮,妾身这才临危受命持了家,到如今十年过去,突然太太又要管家了,这不是耍着妾身玩儿么?” 陆润生也知这样不妥,愧疚之下又缓和了脸色,他默默看向陆夫人。 陆夫人的脸色更冷,提起当年,她便想到那时玉菁病倒,邱姨娘煽风点火,老太太施压的情景,若非心灰意冷,她怎会躲回重霄院再不问府中事,她才是陆家的当家主母,叫一个妾踩在头上十多年,如今细细想来,这更像是邱姨娘利用她的高傲性子设的一个局。 “妹妹要记得自己的身份,无论当年还是此时此刻,妹妹都是陆家的妾室,从未听过哪个大家族是妾室管家的,这事儿便闹到官场上去,也还是我占着理。” 第90章 交权(三) 一个“名不正言不顺”便把邱姨娘压得无力还嘴,陆夫人说得不错,她是妾室,光凭这一点,她就不该管家。 原先只是陆夫人要脸面,若她闹到官场上,不仅管家权要交回,陆润生的面子也不保,眼下正是他在浙江查案的关键时候,若家中横生枝节,被言官参一本,背后再叫有心人推波助澜,绝对够他喝一壶了。 于是陆润生立刻也站到了陆夫人一边,好言好语向邱姨娘道:“月如,我知道你这些年的辛苦,你要什么补偿,我都给你——”邱姨娘当即打断他道:“老爷能说出这话,便是不知妾身的辛苦。” 一个妾室,一再打断主君说话,尤其还是在夫人面前,这很令陆润生没脸,他登时有些恼了,无法将平日那个温柔小意的女子同眼前人联系到一起,因此他声调也冷了下来,“此事由不得你!” 邱姨娘一惊,望着满面严肃的陆润生,心中百转千回只不知从何说起。 陆夫人心中有大仇得报的快意,须知当初她们也是这样逼她的,终于等到对面的人自食恶果,她于是把当初老太太的那句话送还给她,“妹妹,该放手时需放手。” “放手?”邱姨娘身子几乎伏倒在桌上,抬眼深深望向对面的陆夫人,“姐姐这话说得何等轻易,十年,姐姐在那院子里受用了十年,外头都是妾身在料理,多少心血,多少辛劳,如何放手?我知道,是因府里桩桩件件料理得顺顺当当,大家平顺日子过惯了,便以为就该如此,实则你们没管过家,如何知道我背后花了多少心血整治料理。这一大家子几百口人,光吃饭穿衣的小事,拢共起来也是大事,一个不当,闹出的事故岂是好顽的?” 陆夫人心下只是冷笑,当年她也是管过家的,只是后来交由邱姨娘罢了,如今到她嘴里却变成她们都没料理过家事,只她一人辛苦奔忙。 至于陆润生,他并无什么特别感受,因当年妻妾尚未进府时他母亲管着家,家里并没出什么乱子,后来陶沅嫁进来,也把府里的事料理得妥当,唯一不好的只是与老太太不睦,为此花费了他许多心血,再后来邱月如掌管中馈,也上下一体,没出什么乱子,因此他觉他母亲、妻子和爱妾都是贤内助,这个家交给谁都能打理。 邱姨娘见陆润生无动于衷,便又看向陆夫人,捂着胸脯掏心掏肺道:“姐姐,妹妹自问这些年对你恭恭敬敬,绝不敢有一丝逾矩,便是每年外头送上来的好东西,也必然挑了最好的先敬送给姐姐,不仅我这样,教导孩子们我也是这样说的,府里只有章儿一个儿子,我平日总告诉他说嫡母才是母亲,往后先要孝敬老爷太太,而后才是妾身,便是将来他大了,娶妻生子了,妾身也还是教孙儿这样孝敬姐姐!” “是么?”陆夫人哂笑道:“可这毋须你教导,我是章哥儿的嫡母,他原该如此,”最后几个字咬字极重,一双眼深深将邱姨娘望着。 想用她儿子来威胁她,大可不必! 陆夫人自认还有女儿,将来女儿嫁入高门,凭女儿女婿的地位及她这个嫡母背后的家族势力便能教陆怀章忌惮,除非他不走仕途,所以她有什么好怕的? 邱姨娘眼中几乎恨出了血,然而终究无话可说。 陆润生呢,他听得出妻妾两个在打机锋,他这样在波谲云诡的官场上活下来的人,走过的钢丝比这要难得多,因此丝毫不把二人的小打小闹放在眼里,毕竟两个妇道人家,还能翻出天去? “老爷,此事老太太可同意了?”邱姨娘用上最后一招。 提到老太太,陆润生很不悦,他站起身,“这府里的事我说了算,母亲年事已高,你不要到她耳边吹风,惹她老人家不高兴,闹得家宅不宁,于大家都没好处。” 邱姨娘铩羽而归。 陆润生想着妻妾两个本就有龃龉,坐在一桌谈怕谈到明日去也谈不拢,他于是正色道:“不如夫人先回,我有几句话单独同月如说。” 只要能料理好此事,陆润生想说什么陆夫人都无异议,于是知趣地起身,告辞出去,留他去与邱姨娘周旋。 七录斋还挂着元宵节的花灯,大红色,通身印着一个金粉的“宵”字,陆夫人很看不惯,心道忒俗了,来年这儿的一切都得按她的来。 陆夫人身边的薛妈妈对内宅阴私见得多,比陆夫人更老道,回去的一路上极力劝说她:“太太,不管此事结果如何,您与邱姨娘是彻底撕破脸子了,这些年来,老奴冷眼瞧着,邱姨娘是面善心狠,颇有手段的,加上还有儿子傍身,又有老太太向着,而太太您心慈手软,孤立无援,岂是她的对手?唯一的法子,便是再给老爷房里添人,老爷把心放到别处了,便没空应酬她们,最好那人再生个一儿半女,那更有她受的,可恨那扬州母子没福,不然她们接回府来,便不需这许多手脚了。” 当初陆夫人正是想要重新掌握内宅大权,才提议接月娥母子回来,如此可与邱姨娘分宠,外室生的儿子再养在自己名下,更是打住邱姨娘的七寸,而后她再一步步蚕食她的势力…… 可惜,一场意外把她的算盘都落了空,导致她如今的被动。 连今日的摊牌也是匆匆忙忙,可以想见她往后的路有多么难走。 “可是,妈妈,这样的事我再也做不出来了,”陆夫人仰头望天,天上有一支蝴蝶样的风筝,她望着那孤孤单单的一只风筝,目光悠远,似乎想到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怎么会走到今日这一步的?妈妈你从小跟着我,你最知道我,我怎么能把夫君的外室接回来,我怎么能往他房里塞人,我怎么做得出这样的事?我都不认得我自己了。” 薛妈妈怜爱地望着陆夫人,伸手替她把灰鼠皮披风轻轻拉平整了,语重心长道:“小姐别怪自个儿,这都是叫他们逼的,没法子的事儿,在自家做姑娘和在人家做媳妇,那是决然不同的,小姐没错儿,就是太善性儿了。” “罢了,”陆夫人垂下眼,继续往前走,“此事往后不要再提!” 薛妈妈无奈,却也只能应了。 其实她想说陆夫人就是做姑娘时太顺,享了太多福,把性子养得太清高了,人家的媳妇可不是这么好当的,若当初肯低一点儿头,不会落到今日这地步,然而她不愿这样说自己自小看到大的小姐,也舍不得看小姐丝毫不快。 却说陆夫人走后,陆润生把院子里的丫鬟也都遣退了,他和邱姨娘也从正厅转到内室详谈,很快整个七录斋都能听到他们的争吵声。 陆润生自知理亏是不敢吵的,始终好言好语地劝邱姨娘,邱姨娘不依,大吵大闹,陆润生始终沉默着不接茬儿,邱姨娘吵累了,这才休战。 …… 陆润生见她心绪已平复,才又同她说起正事,先许了她许多田产铺面,邱姨娘自己就不缺银子,尤其娘家又是金陵数一数二的富商,早看不上这些阿堵物了,陆润生见利诱不成,便又许她定给儿子女儿说门好亲。 邱姨娘把身子转过去,瞧着他冷笑道:“章儿和菡儿都是老爷的孩子,尤其章儿还是您眼下唯一的亲儿子,他俩的婚事您可不要上心么?” 一番话说得陆润生哑口无言,他坐下来,把手边被邱姨娘砸碎的茶盏推开些,“那你要什么呢?” “什么也不要,妾身只是不明白,为何老爷非要叫夫人替换妾身,重新管家,是妾身做得不好么?老爷?”邱姨娘定定望向陆润生,最后这句“老爷”喊得相当恳切。 陆润生半年前许诺过陆夫人,他对陆夫人有愧,更不能失信于她。还有一重他不能说的因由,那便是岳丈和小舅子听闻他府中妾室管家,逢年过节都要敲打敲打他,他的同僚中有一个无意间知道了,也背后说嘴,他不能不顾忌声誉。 “唉……”他无奈长叹一声,手掌轻轻拍在桌案上,像是在气自己。 邱姨娘见他稍有松动,以为能说动他,便做出含情脉脉的样子坐过去,把他的手拿过来放在自己胸脯上,“老爷,您也替妾身想想。” 然而陆润生在小事上尚能依她,大事上却从不含糊。 陆润生收回手,“月如,不然沅儿为正你为副,你在旁协理?” 邱姨娘闻言,倏地变了脸色,把手上一个甜白釉茶碗砸了,而后又是新一轮的大哭大闹,摔杯打盏。 关起门来陆润生不再顾忌脸面,邱姨娘打他骂他他都受着,要砸东西他也任由她去砸。 最后邱姨娘一哭二闹三上吊都用完了也没撼动他分毫,无法,只得妥协,然心里的怨气终是不能去的。 第91章 罚跪 却说茵茵跪了一日,哪怕垫着蒲团,又戴了护膝,仍然把膝盖跪伤了,趁着晚饭那会子何妈妈去用饭,她赶紧起身,在蒲团上坐下歇息,按揉自己疼得麻木的膝盖。 一直在厅堂里站着的兰香见状,赶忙走过来,小声问:“小姐,您怎么样了?” “只怕已红肿了,”茵茵抱着双腿。 “奴婢给您揉揉,”说着,兰香跪坐下来,双手按在茵茵的膝盖周围,轻轻揉捏…… 因还带着护膝,这几下捏得跟挠痒痒似的,茵茵便叫她:“使点劲儿,”兰香依言下大力气,如此,茵茵才觉舒服了。 “也不知老太太什么意思,难道晚上还要跪么?祠堂里没人,晚上又冷又阴森,小姐胆子小,如何受得住?” 茵茵撅了撅嘴,她可不觉自己胆子小,“等着罢,看那何妈妈回不回来,她若回来继续看着,那我也就只能继续跪了,若再等半个时辰她还不回来,咱们就回去——”话音才落,便听守祠堂的那婆子轻轻咳嗽了声。 兰香与茵茵一对眼,茵茵立即明白,一咕噜起身,重新端端正正跪好了,而兰香也疾步退回大堂内,在原先所站的角落里继续低头侍立。 等何妈妈回来时,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祠堂内可以听见外头狂风吹动槐树叶的沙沙声,茵茵时不时调整一下姿势,然而调无可调,因着无论怎么跪也难受,茵茵渐渐头昏眼花,无力支持,听见肚子突然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一声,她舔了舔下唇,视线渐渐下移至供桌上的瓜果。 她已用过晚饭,可天冷人也容易饿,她手边那盒子小点心已用完了…… 若是爹爹能送一碗热腾腾的汤圆来便好了,茵茵望着供桌上那盘烧鹅这样想。 她哪里知道此时陆润生正为邱姨娘和陆夫人的争执而焦头烂额,暂且想不起她这个女儿。 可没过一会儿,竟真有一食盒点心送了过来。谁送的不知道,只知是厨下一个跑腿的说奉了上头的命送的。 兰香会做人,把那点心先孝敬了守祠堂的婆子和何妈妈,此时何妈妈也是站得头昏眼花、腹中饥饿,于是拿了两块枣泥糕。 吃人嘴短,许多事自然就得通融了。 兰香这时才敢问她:“妈妈,天寒地冻的,老太太让我们小姐在这儿跪一宿么?” 何妈妈说不,“子时后便可回去了,明儿卯正再过来。” 兰香大大松了口气,“多谢妈妈,说着又给了一块儿云片糕,而后才提着食盒匆匆去内堂…… 正是饥肠辘辘的茵茵也没问是谁送的,拿过来便狼吞虎咽起来。 兰香这便将何妈妈的话悄悄告诉了她,她听说不必她跪一整夜,大大松了口气。 吃完后继续跪,就这样等呀等呀,等听见院墙外清脆的梆子声敲过三下,茵茵立刻精神了,她回头看,何妈妈已不见了,兰香欢欢喜喜地快步走过来,做着口型道:“小姐,到时候了!”说话间已经近前。 茵茵双腿麻木,再没了起身的力气,她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搭着兰香的手臂才缓缓站起来,双腿又酸又胀,险些没又跪回去,幸而兰香双手紧紧托着她的胳膊,她才站稳当了。 而后兰香替她系上披风,把蒲团下的黑漆小食盒揣怀里,双手搀扶着茵茵,缓缓缓缓往祠堂外去…… 第92章 香囊(一) 东北角的祠堂到东南角的秋爽斋,距离并不远,眼下已是深夜,各处虽灯火通明,然守夜的婆子们已经查完了房,如今正靠着炉子歇息,各处角门、仪门皆已关闭,游廊上几乎无人往来,一眼可望到头。 茵茵和兰香不说话,这样默默走在盛大的黑夜里……直到经过一个小花园,茵茵看见前方池塘上,柳树的影子倒映在水面上,一阵风吹来,柳条飘散。 她想吓吓兰香,便指着池塘,装作害怕的样子往她身后躲,“兰香姐姐,兰香姐姐,我看见那水面上有鬼影子过去!” 兰香立刻循着她的手指望过去,只看见纷纷摇晃的柳条儿,便笑道:“哪里有什么鬼影子,小姐看错了,那是柳树,”边说还边拍了拍茵茵的手背以作安抚。 茵茵心里暖暖的,她故作唉叹,“兰香姐姐一点儿不怕,不好骗。” 兰香咯咯笑了,嗔她道:“小姐,您还有心思打趣奴婢呢,可见跪得还不够久。” 茵茵吐吐舌头,也笑了。 其实相比于刚来时唯唯诺诺的茵茵,兰香更乐于见到现在这样调皮可爱的小姐。 …… 次日又跪了一整日,到子夜时分回秋爽斋时,茵茵的膝盖肿胀疼痛得厉害,几乎只能由兰香搀扶着走了。 因上下楼不便,这几日绿翘按兰香的吩咐,把一楼的梢间收拾出来,让茵茵暂住,兰香也很贴心地每日上床歇息前都用草药为茵茵热敷膝盖,然那酸胀的感觉仍然在夜间折磨茵茵,有时她甚至生出骨头被虫噬了的空虚感,因此夜间睡睡醒醒,统共只睡两三个时辰。 白日里便躺坐在床上绣花,幸好老太太那里免了她的请安,茵茵心想,老太太大约也不想见她罢! “小姐,奴婢家乡有个土方子可治膝盖疼,您要不试一试罢?”绿翘将拧好的热帕子敷在茵茵膝盖上。 茵茵顿觉膝头一热,不由轻嘶了声。 她问:“什么土方子?” “花椒酒,就是把花椒泡在酒里,再用这酒涂抹膝盖,很快便能见效。” “那你怎么不早说呢?”一旁正在结穗子的兰香道。 绿翘不好意思地嘿嘿两声,“这不是怕土方子太粗糙了,小姐金尊玉体用不惯嘛!” 兰香嗔她一眼,“少贫嘴,快去泡了花椒酒来给小姐用上!” 绿翘诶了声,替茵茵把被子掖好,这便端着热水下去了。 茵茵感觉膝盖热热的,舒服了许多,便又拿起针线,继续缝制她的香囊。 因这屋子先前没人住,才收拾出来,兰香特地点上香味厚重的乌沉香去味儿,这香茵茵很闻不惯,这便命她去换苏合香来替换。 兰香应是,放下手中的活儿,去二楼茵茵的卧房里寻了苏合香料下来。 她说:“小姐在床上躺了两日,这香囊便绣了两日,绣花费眼睛,不如出去走走,活儿交给绿屏罢,她方才还问我有什么活儿派给她没有。” 茵茵笑了,心想给父亲做的香囊怎么能假手于人呢? 她道:“绿屏怎么变了个人,没活儿还要你派活儿给她?” 兰香抿嘴一笑,取下雕花镂空的香炉盖,将香丸放在砂片上,“说起来怪有意思,自从上回秋收事发之后,绿屏吓着了,那以后再也不往外推活儿,学着勤勤恳恳起来了,我前儿还逗她问还想不想出去,她说再不想了。” 茵茵用绣花针篦了篦头,笑道:“她们用心做活儿,你也少操劳,不必对她们发脾气了,”正说着,绿翘端了盆花椒酒进来,酒香浓郁,立即盈满内室。 兰香赶紧过去把窗棂拉开了一道缝,屋里的气味儿才散了些。 绿翘把花椒酒搁在乌木束腰高几上,而后挽起袖子,用手掌舀了些酒,在掌心里揉搓开了,那头茵茵已把裤腿挽了起来,露出微红的膝盖,绿翘沾了酒水的手掌往她膝盖上一覆,茵茵顿觉清凉爽快,她惊喜道:“这土方子很有用!” 绿翘仰头笑道:“那可不是,奴婢看那太医开的方子都不如这土方子管用呢!” 兰香指着她笑:“乖乖儿,小姐夸你一句你尾巴就翘起来了,连太医院也不放在眼里,”说罢又向茵茵道:“不过绿翘这丫头脑子里装了些奇奇怪怪的,有时还真能派上用场。” 绿翘煞有介事地辩解道:“那不是奇奇怪怪的,那是真真切切的,我可不会平白杜撰。” 茵茵被她这神态逗得哈哈大笑,她两人见茵茵笑,也掌不住笑起来…… 这里正笑着,绿翘突然想起来一宗事,收敛了笑意,“小姐,奴婢方才听外院几个说老爷明儿要启程去浙江。” 这下,所有人都笑不出来了。 茵茵住在这偏僻的一隅,前头有什么事都传不到这里,无论是陆润生来回来还是离开,她都是最后一个知道。 也怪她,一直跟老太太赌气,好些日子没去请安了,这里又跪了两日祠堂,把膝盖跪伤了,行动不便,更没法儿各处去走动,不过明儿的送别她总是要去的。 “你多涂些,多涂些好得快,”茵茵催促绿翘。 绿翘诶了声,更专心地为茵茵涂抹花椒酒。 那头理线的兰香望向窗外,风吹得晾衣杆上那身袍子飘起来,春天好像还没到,院子里东南角仅有的一株桃花树到如今还没抽出嫩芽儿来。 她不由感叹:“老爷走后,小姐在府里的日子又难过了。” 这些日子秋爽斋的吃穿用度一切如常,没人给她们使绊子,谁说不是看在陆润生的面子上呢? “小姐,您的香囊叫绿屏绣罢,她绣得快,明早一准儿能绣完。” 茵茵说不,“给爹爹的香囊,我要自己绣!” 于是为了绣这个香囊,茵茵一整晚没有合眼。 第93章 香囊(二) 次日凌晨眯了会儿子,茵茵便不得不打着哈欠起身梳洗,带上她绣的香囊过去翠微堂向老太太请安了。 茵茵去得较早,这时堂中只有住得离翠微堂近的玉菡在里间给老太太伺候汤药,过了会儿,陆润生、玉菁和二房等人才相继过来。 玉菁看见茵茵,向她一颔首,茵茵回以微笑,九思也往她这儿瞟了一眼,然而不敢多看,这就站到男人那一堆去了。 老太太还没出来,茵茵先去向陆润生请安,“爹爹,您要走怎么不派人告诉我,要不是我院子里有个奴婢听旁人说起,我还蒙在鼓里呢!” 陆润生道:“几个月就回来了,又不是去半年一年,不必大动干戈。” 茵茵这就要把藏在袖子里的打籽彩绣香囊拿出来,谁知这时候玉菡扶着老太太下楼来了,陆润生立刻起身一礼,喊“母亲,”茵茵尚未拿出来的香囊只得又收回去。 她循着陆润生的视线往楼梯上望,正对上玉菡挑衅的眼神,她倏地把目光调开,退到左边最下首她每日站着的位置去了。 接着各自就位,老太太下楼安了座,儿孙们依次向她行礼。 轮到茵茵时,老太太停顿了下,大约那两日祠堂茵茵跪得虔诚,何妈妈向她老人家说了几句好话,老太太花甲之年,也懒得跟一个十二岁的小孙女儿计较,她竟破天荒地命茵茵:“回去坐着罢!” 茵茵一愣,抬眼望了望老太太,再行一礼,便回下首坐着去了。 茵茵心道这几日她没来请安,按老太太的性子,该厌弃了她才是,不明白怎么反而向她示好。 其实茵茵不知道,除了她在家祠跪得虔诚之外,还有陆润生的功劳。 陆润生总是唯愿一家和睦的,他前儿与老太太夜谈时,说了茵茵她娘许多好话,譬如她娘产子时多么艰难,他又不在身边,稳婆多么凶险,后头把她接回,半路又送了命,动之以情,就差没对着老太太抹泪了。 老太太想起当年自己生养孩子的不易,对茵茵她娘生出两分同情,也就自然原谅了茵茵。 接着便是府中各人对陆润生此去殷勤叮嘱,左不过是些日常穿衣吃饭上的关切,至于陆润生的公事,无人能给出好的建议,只有陆夫人能说出两三分见解,是以昨儿夫妻俩聊了一整夜,不过碍于老太太,今日陆夫人没来相送罢了。 只是……怎么邱姨娘也没来? 茵茵看向左前方那个空位置,心道邱姨娘不是向来爱在爹爹面前露脸么?今早他离家,她岂有不来送别的? 正这样想着,前头陆润生已同众人叙得差不多了,他作揖道:“母亲,儿该去了,今日先得进一趟宫,再回一趟衙里,而后才同焦大人等乘船南下。” 老太太搭着钱妈妈的手起身,“我们送送你。” “不必了,母亲安坐,又不是生离死别,儿过几个月便回来了。” 如此,老太太才不得不坐了回去。 茵茵捏捏手里的香囊,犹豫着该不该这时候送上去,正巧看见玉菡拿着个墨色葫芦香囊走到陆润声面前,娇声道:“爹爹,您下浙江办差女儿也没什么送您,这香囊是我连夜给您绣的,您闻闻,可香了,我往里头添了菖蒲、柚叶、冰片这三味草药,听说有安神的功效,里头还有一个平安符,姨娘替您求的,您戴在身上,可保平安。” 陆润生看了看那香囊,针脚细密,工整清爽,很是欣慰,“你的绣工又长进了!” 一旁的玉菁冷笑,她心知这是何绣娘的活计,玉菡的绣活儿狗见了都摇头。 茵茵瞧着那香囊,顿觉自己绣的这个拿不出手了,况且爹爹已得了一个香囊,这一个岂不多余,还是不送的好。 那头陆润生拍拍玉菡的肩以示鼓励,而后扫了眼几个儿女,道:“你们在府里该读书的读书,该学琴棋书画、针黹女红的也用心学,这回匆忙,下回我定要考校,”说着深深望了眼怀章,“少在外头惹是生非,不然我回来,家法处置,自然兄弟姐妹间也要常往来,宽容相待,一家人和睦才是正理。” 众人齐声应是。 如此,陆润生才安心出门去了。 他一走,众人便也散了。 玉菡留在翠微堂同老太太话家常,自然也是为了求老太太保住邱姨娘的管家权。 二房李氏见邱姨娘三四日没来请安,听闻她病了,心道这样打雷下刀子都来巴结老太太的人,什么病竟能不来请安,于是过去探她的虚实。 而茵茵呢,走出翠微堂,望着前头紫竹林里,陆润生的身影消失在石子路的拐弯处,她紧紧捏着手中的香囊,最终下定决心,追了上去…… 等她追上时已拐了两个弯了,九思从另一条路先她一步追着陆润生,正同他在竹林的石子小径上说话。 茵茵不敢擅近,便往一丛灌木后避了避。 过了会儿他们说完话,陆润生继续匆匆往前,而九思回身,往她这里来了。 她突然想到那盏无骨花灯,一时脸热起来。 当九思走近时,她低了头,只听见兰香向他行礼称“九爷,”他似乎稍顿了下,“六妹妹也在这里?” 茵茵向他福了一福,不作声,等到那阵脚步声过去,她往后悄悄望了眼,这才继续往前追,手里捏的香囊已然被汗湿了。 …… “爹爹!”她气喘吁吁追上了陆润生。 “嗯?”陆润生回过头,见是茵茵,微微笑了,柔声问:“怎么不回去用早饭?” “我……我不饿,爹爹饿么?”茵茵看向陆润生腰侧,玉菡送的墨色麒麟纹珊瑚米珠香囊已经挂上了,确实绣工精致,平齐光亮,是她所不能及。 陆润生边走边说:“不饿,为父还要赶去宫里,路上随意用些便是——听闻你与菁儿菡儿几个往来不甚密切,我不在府里这段时日,你与她们多多走动,她们也快出门子了,以后只怕难有这样的时光了,”说着,不知想到什么,叹了口气。 茵茵颔首,说起另一桩事,“除夕那日,我并不是贪杯喝醉,爹爹,确实是奴婢倒错了酒。” 陆润生蹙眉,想了会儿才想起来是什么事,笑道:“我料你也不是。” “还有,那日见表姑母,我也不是故意来迟,是我院里的丫鬟没给我传话,我不知道老太太——”陆润生生怕茵茵再像陆夫人那样与老太太生嫌隙,严肃打断她道:“这都是小事,你不必放在心上,老太太罚你也是为了正规矩,你切不可怀恨在心!” 茵茵颔首,弱下声气儿,“我知道的。” 她只是不愿陆润生误会她是个不懂规矩的女儿,更不愿他误会她母亲没教导好她。 “行了,回去罢,我不能与你多谈了,”陆润生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快回,自己也加快脚步向前。 茵茵原地驻足,望着陆润生远去的背影,香囊在手中揉了又揉,锦缎浸了汗水,摸上去有些发涩,终于再看不见他的身影时,茵茵收回视线,转身,同兰香原路返回。 第94章 转变 陆润生南下后,秋爽斋的日子倒也过得平淡安稳。 院子里的银丝炭用完,茵茵再派人去领时,并未受到为难,以至茵茵都疑心邱姨娘可是受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打击,不然依她的性子,待她不至这般宽厚。 更令人纳罕的是,这些日子去翠微堂请安时,茵茵发觉邱姨娘脸色不好,像是病了,也不如原先健谈,甚至二房婶婶敢当着众人的面阴阳怪气讽刺她,连老太太也不再特地留她下来说话了。 二月玉菡的及笄礼,也没有大办。 到二月下旬,天气转暖,秋爽斋焕然一新,院子东南角那株桃花抽出了嫩芽儿,可见零星几个花苞。奴婢们也都脱下厚棉袄,换上了或水红或黄绿色的轻便飘逸的春装。 屋子里火盆撤了,窗户敞开着,春风送来泥土和花的清香,茵茵喝着新茶,看那新换上的凤穿牡丹缂丝帘子,觉着还少几个穗子,便叫兰香:“帘子上结两个金色的穗子罢,好看!” 正在屋檐下看燕子的兰香诶了声,打帘进来,走到梨花木暗八仙立柜前寻前两日绿屏新结的穗子……瞧见方才绣房送来的茵茵的春衣还搁在条案上,她便也收了进去,叠好放在柜子中层。 她从抽屉里寻了两个金色穗子出去,把它挂在缂丝帘子边角上,一面道:“这回送来的春衣做工精细,规整得很,还有前儿发的脂粉头油,奴婢看了,也比原先好得多,再不是糊弄人的了。” “我也发觉了,好生奇怪,”茵茵说着,忍不住向正为她梳头的绿翘抱怨,“秋爽斋终是太偏了,什么消息也听不到,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何事,好像父亲走后府里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似的。” 绿翘把两支发钗放在茵茵发间比了比,随口应道:“想是太太的缘故。” “太太?与太太什么相干?” “前两日奴婢听蔚儿说她去姨娘院里回事时看见太太坐在一边喝茶,有时姨娘理事她也会插上两句,她们都说太太和姨娘共同理家,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茵茵怔然,在脑子里来回思索这两月来的许多事,突然明白为何她们几个在庄嬷嬷处学规矩时,玉菡又跟玉菁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了。还有玉芙,对几个姐姐的态度也变得微妙,原来症结在这里。 接着便有小丫鬟送信来,兰香接了,递到里头。 茵茵接过那桃粉色的信笺,呆了一呆,若不是看到“玉茵亲启”四字,她简直疑心是送错了。 挑开封口的蜡,茵茵将信纸从信笺里拿出来,一读,才知道信是柳从心写的,信中约她下个月十八前往钟鼓楼踏春。 茵茵欣喜不已,连花儿也不簪了,立刻便提笔写了封回信应邀,交给兰香。 兰香使了些银子,叫二门外的小厮送去柳家。 这里才去,那里玉菁的丫鬟秋兰又来传话了,说:“三小姐邀六小姐五日后去钟鼓楼踏春,不知小姐可有闲暇?” 茵茵怎么能无闲暇呢?她日日闷在秋爽斋,除了吃饭睡觉便是看书绣花儿,人都快发霉了,因此她欢喜道:“有闲有闲,只是一定要去钟鼓楼么?” 秋兰道:“六小姐想去哪儿,奴婢回禀我们小姐。” 茵茵低头忖了忖,她对金陵不熟,并不知道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便摆手道:“罢了罢了,由三姐姐定罢!” 秋兰应是,告退下去了。 兰香走过来,打趣道:“咱们小姐如今是大红人了!” “去去去!”茵茵笑嗔了她一眼。 这里茵茵乐得清闲,那头邱姨娘却是油煎火燎,她正坐在翠微堂大厅里,等午憩的老太太醒来。 其实老太太早醒了,她此刻正坐在卧房的罗汉榻上出神,一旁明月端着碗热腾腾的安神汤,轻轻吹着……钱妈妈打帘进来,向老太太摇摇头,老太太便明白了,邱姨娘仍未离开。 老太太深深叹了口气,右手扶额道:“你们说,我待她是否太无情了。” 钱妈妈最懂得宽解老太太,道:“老太太已尽力说服老爷了,只是老爷心意已决,谁也更改不了,老太太也不能总向着她,得顾念老爷的前途。” 她所谓顾念老爷的前途,便是那日陆润生来向老太太说明他请陆夫人出来管家时说的:“已有言官递上参我的本了,只是圣上还要用我查浙江的案子,等此案一了,再论我治家不严的罪过也不是不能够,陶家老太爷是前任首辅,我不能不让夫人几分面子,况且她是正妻,内宅本也该交由她管。” 那日老太太不同意,与陆润生起了一番争执,最后却仍不得不顾全大局,顺了他的意。 这时明月把安神汤递给老太太,“温度适宜,老太太可以入口了。” 老太太接过,舀了一勺,轻轻吹拂后抿了。 她喝得极慢极慢,边喝边在思索近一个月多来的种种,先是邱姨娘上翠微堂哭求,请她说服陆润生收回成命。 老太太一直背地里支持着邱姨娘,因此也倾向她这一边,叫她“你只当多了个陪同你理事的人,小事上由着她,大事上还是你说了算,府里各处的人不调换,钥匙也在你手里,你还怕管不得家么?” 邱姨娘消停了几日,后头又跑过来,求说:“太太意见每每与我相左,我一旦要按我的来,她便搬出老爷,又有一大篇话来堵我,我有力气也使不出。” 老太太便拉着她的手,“月如,你就是性子太急,又太要强了些,要沉得住气。” 邱姨娘努力沉住气,但很快发现底下有一批人已倒戈向陆夫人,也不知是夫人早先埋伏好的,还是她这些年管家得罪了太多人,她们见着陆夫人起复,便一起把矛头对准了她,就连陆家那宗亲,平日没少给好处的陆鲤也全听陆夫人调遣。 于是她又来寻老太太,这回老太太以抄经为由没见她。 于是下回她便又撺掇玉菡去求她,把老太太弄得焦头烂额。 那碗安神汤见了底,老太太也把思绪收回。 大丫鬟明月立刻接过碗搁下,而后用梨花白帕子替老太太擦嘴。 老太太挨着紫檀木几,又深深叹了口气。 钱妈妈素知老太太,使了个眼色,明月等人都会意,知趣退下。 她走近老太太,柔声宽慰道:“邱姨娘若实在要等,便由她等罢,老太太毋须自责,您已很对得起她了。” 老太太摇摇头,“她可不这样想。” “那是邱姨娘贪心,要得太多了,当年您冒着大不韪破例叫她管家,这些年又在背后支持她,已很给她脸面,可是她把家管成什么样子?明面上还说得过去,其实心有偏私,薄待了二太太,弄得二太太总来向您诉苦不说,连同孙姨娘这样老实的也苛待,只是旁人不说罢了,如今老爷要叫夫人管家,她一个妾室,也该摆正了身份,该如何便如何,这一个半月以来,她却常来叨扰老太太您,仿佛巴着了您便能重掌内宅,可她也不想想,叫您为她出头,老爷那里您如何交代,太太的娘家又如何交代,到时他们在朝堂上给老爷使绊子,谁还能挡得过去?” 老太太听了这番话,甚慰。 钱妈妈见老太太脸色稍霁,继续道:“邱姨娘还叫菡姐儿也来为她求情,这更不该了,菡姐儿还是个孩子,叫她搅进家宅内的人情世故,因此与老太太生分,这如何使得?” 经钱妈妈这一说,老太太也愈发有了底气,她深吸一口气,“叫她回去罢,就说我身子不便。” 钱妈妈应是,打帘出去了。 第95章 妯娌 在正厅里等了近一个时辰的邱姨娘,最后得了这个口信儿,心里一阵懊恼,然而也无可奈何,只能返回。 走出翠微堂,邱姨娘在门口定了一会子,不远处的紫竹林绿得逼人的眼,春天到了,各处都是绿,偏偏她却掉到了冰窟窿里,起也起不来。 她不知不觉往那竹林中的石子小径上走去…… 南方的园林讲究曲径通幽,三步一景,小小一段石子路,蜿蜿蜒蜒,拐一段便是一段的景致,连就在她面前两丈远处的李氏也没瞧见,直到两人迎面逢上…… 邱姨娘看见她,几乎立刻便想掉头回去,可她不能。 她称病没去向老太太请安的那段时日,李氏特地带了些药品来“探望”她。 尤其陆夫人接手管家后,她更是在请安时用玩笑话有意无意嘲讽她,若不是老太太护着,怕是她什么脏的臭的都说得出来。 “咦?”李氏笑问:“月如又去翠微堂寻老太太说话么,都这个时候了,怎么不留你用饭?” “园子里许多事要料理,我得赶回去,不像你,是个富贵闲人,”说罢,邱姨娘掉头往回走,李氏却追上去,不依不挠道:“看来你很羡慕,没事儿,过些日子你也闲了,到时可聚在一处赏赏花,说说话,府里的事横竖有嫂子在,不用你操劳了。” 犹记除夕那夜李氏有求于她时,也是叫她嫂子,如今已经改口叫另一个人了。 虽然邱姨娘早知当日她是有求于她说的奉承之语,但眼下改口,仍使她刺心。 她随手揪了片竹叶,在指尖揉搓,“这我可没空,园子里的事太太一时半会儿还闹不明白,须得我从旁协助,再说了,我那章儿又不如怀文老实,日日窝在家里读书,我还得管着他,”这是在提醒她别太过,她还有个儿子,且是陆润生唯一的儿子。 “嫂子是大家出身,原先也管过七八年的家,并不是生手,你大可以全权交给她,毕竟你身子不好,前些日子我送给你的药你吃了么?若还不够,我那儿还有,再给你送些来。” 看着邱姨娘突然僵硬的背影,李氏大为得意,似笑非笑道:“有一件事还要多谢你,先前我说要让怀文去家里几个铺子上历练历练,没想到你口里说难办,却到底替我办好了。” 这更是打了邱姨娘的脸,她嘴角抽搐了下,咬着下唇极力平复情绪,良久才道:“太太不是说了么?那几个收益不好的铺子交由九思和怀文各自打理,谁打理得好,往后几个铺子便都交由那人,你可得好生督促怀文,可别叫他落于九思的下风了,”说最后几个字时偏头睃了李氏一眼,李氏的脸色微微一僵。 邱姨娘对她的反应很满意,转身大步往前去了。 李氏立在原地没追上去,等邱姨娘的身影消失在竹林里,她才照地啐了一口,“呸!什么东西,一个下贱的妾室而已,便生了儿子也还是妾!” 另一边,邱姨娘不必再演戏,也气得浑身乱颤,恨道:“才几日,连她也欺到我头山来了!” 费妈妈连忙安抚道:“主子别同她一般计较,只要有章哥儿在,谁也不能替了您去!” 邱姨娘又深吸一口气,高昂起头,面对耀目的日头,“我自是不会同她计较,她一个主簿家出来的女儿,见过的世面还没我多,鼠目寸光,只顾眼前,将来我的章儿袭爵,有她求到我身边的时候!” 费妈妈连声说是。 然而邱姨娘又想到陆夫人把几个铺子交由怀民和九思打理,心下又不自在起来。 她管家理事向来大权独揽,什么都由她说了算,她最不愿把权分出去,如今这样,万一叫怀民和九思露了脸怎办? 怀章还在读书,预备明年的院试,若考砸了,岂不是争不过他二人的风头? 况且,这府里的东西往后都是她儿子的,得由她来替他料理,旁人插了手,万一亏损,亏的还不是她儿子的? 费妈妈伺候她多年,见她只一瞬便又眉头紧锁,便知她在忧心什么了,连忙安抚道:“主子毋须忧心,老爷只章儿这一个儿子,怎么也轮不到旁人头上去。” 邱姨娘低眸忖了忖她的话,缓缓颔首,“对,你说得对,是我过虑了。” 第96章 觉察 不多时,邱姨娘便回到了漪澜院,此时院中站了许多来回事的婆子,见她进来,一时鼎沸的人声都歇了,仿佛说人坏话被抓包了似的,立刻调整神色,低眉颔首,唯唯诺诺起来。 邱姨娘便知她们背后没说她什么好,不过这些乌合之众,她本也不在意。 彩练忙忙斟了杯茶上来,道:“姨娘,您再不回来她们就要吵翻天了!” 邱姨娘用帕子掸了掸罗汉榻,不急不缓地坐下,而后接过茶盏,缓缓抿了一口才道:“我回不回来有什么要紧,她们不是有新主子了么?”那戴在中指上的戒指镶了翡翠,随着她的动作闪烁微微的绿光。 “府里没有您怎么得了呢?”彩练近来三句话不离奉承,生怕邱姨娘动怒,她看着邱姨娘的脸色道:“姨娘可要叫邹妈妈过来?昨儿太太把邹妈妈的女儿叶子裁了,她说她女儿什么事没犯,一直兢兢业业伺候主子,不该叫她去。” 说起裁人,邱姨娘连品茶的兴致也没了,她把竹叶纹白瓷盖碗盖严实了,顿在乌木几上,冷道:“不必来见我,叫她见太太去,又不是我裁撤的人!” “可……” “怎么?她给了你什么好处叫你来当说客?”邱姨娘精明的眼神射过去。 彩练连声说不敢,随即却步退出去传话。 她确实收了邹妈妈的银子,答应在邱姨娘面前替她女儿美言,如今这银子是挣不着了。 其实最难受的还属邱姨娘,她平日太纵着这些刁奴,如今她墙倒众人推,这些依附她的奴才也跟着受排挤,叫人举报到太太处,几日功夫寻出了许多错处。 太太捏着了错儿,便可名正言顺地裁人,再把她的人安上去,一步步蚕食她的势力。 有几处的人是断断不能换的,譬如刘能家的,王伦家的,她们在二门和东南角门看门,消息连通里外,这眼线若叫拔了,往后在内宅她就是睁眼的瞎子。 于是她命费妈妈去给她们几个传话,叫她们近来老实些,值夜时莫要再吃酒赌钱,别叫太太抓着把柄。 费妈妈领命去了,再回来时另带来一个不大要紧的消息。 “主子,奴婢叫刘能家的留心秋爽斋的动向,听她说今儿外头来了封信传给六小姐。” 邱姨娘眼皮子也没抬,“谁?” “柳家姑娘。” “柳家?哪个柳家?” “昭信校尉府上。” 邱姨娘听罢轻蔑一笑,用涂着蔻丹的长指甲梳了梳鬓边,道:“昭信校尉算个什么,她要约秋爽斋那个便约罢。” “奴婢听说三小姐院里也派了人去秋爽斋,说是约她下月初八去踏青。” 邱姨娘不以为意,只道茵茵会巴结,玉菁这样清冷寡言的竟也愿意同她亲近。 正要叫费妈妈退下,突然想起七日前陆夫人和玉菁回了趟娘家,又不过节,好端端回娘家做什么,邱姨娘直觉有异,于是叫费妈妈派人去打听重霄院和新桐斋近来有什么动向,费妈妈下去办差了。 果然不出邱姨娘所料,当日夜间,费妈妈回来,将她打探到的消息都禀报了邱姨娘。 “听知夏向她娘说起过三小姐下月初八要与裴尚书家的五小姐和她那表妹一同前往钟鼓楼踏春。” “日前从陶府回来后,听说三小姐打了两套金银首饰,还叫绣房新做一身衣裳,老奴也派人专门去问了,说是一身银纹绣百蝶度花裙,因太华丽,绣娘们还以为是四小姐要的,险些错了尺码。” 难怪绣娘们以为这衣裳是给玉菡做的,邱姨娘听了也纳闷,玉菁不是最喜穿素色么?怎么突然要做这样活泼花哨的衣裙? 邱姨娘端着茶盏的手中轻轻摇晃着,半盏茶在杯盏中轻轻晃荡,没洒得一点出来。 思索片刻后她突然眸光大亮,把碗盖一阖,道:“走,去重霄院访一访太太!” 玉菁一反常态又是打首饰又是做新衣,怕不是要去说亲,且要见的人不一般,须知上回去暖寒会见留侯世子也不见她这般上心,既如此,她的菡儿为何不能去?菡儿的容貌比玉菁更为出色,定是太太怕菡儿把玉菁比下去! 真是会装样儿,看着对待诸儿女一般,实则偏心嫡女。 于是当晚,邱姨娘抱着恶心陆夫人的目的过去,同她拉扯了几个来回,终于逼得陆夫人同意踏青时带上玉菡玉芙两个。 当夜,陆夫人气得在书房坐到亥时三刻,无论如何睡不着。 薛妈妈命人熬一碗安神的汤,亲自端去给她,也替她把她心里的话都骂了出来:“商户人家出来的,真真面皮也不要,狗皮膏药似的非粘上来,咱们小姐才是太太亲生的,她养的不过叫一声母亲,面子上过得去就成了,她还真叫太太把菡姐儿当亲生女儿一样待,打的什么主意!” 陆夫人也知邱姨娘是故意的,可她又能如何呢?谁叫她是陆润生的正室夫人,又是大家子,行事不能跌身份,不得不处处彰显大家风范。 况且近来要接管内务,还得邱姨娘从旁协助,因此也不好拂她的面子,若放在先前,邱姨娘不会厚着脸皮恶心她,她也懒得搭理她们。 第97章 踏春(一) 于是她挑了身盘金绣竹叶纹玫瑰衫子换上,下配豆青色流云纹马面裙,腰间佩一青玉双鱼佩,绿翘为她梳了个朝月髻,用桃粉色宫花点缀,再斜插一支鎏金簪,一支百蝶穿花金步摇,妆面清爽,行走间环佩鸣叮,微笑时恍若神仙妃子,鲜妍明丽又不失清雅,叫人移不开眼。 兰香将茵茵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通,眼中的喜爱简直要溢出来,她之所以如此忠心护着茵茵,谁说没有她天生丽质,令人赏心悦目的缘故呢? “小姐一打扮,再没有人比得过的,只是可惜在姐妹面前总要藏拙,”兰香不无惋惜地道。 茵茵在铜镜面前转了一圈儿,很是满意,宽慰兰香道:“今儿不就不藏了么?走,咱们上前厅去!” 兰香诶了声,命绿翘把她一早备好的点心盒拿过来,里头放了五六样小点心,方便茵茵路上饿了垫肚子的,待一切收拾妥当,茵茵便携兰香往前厅去。 一路上蹦蹦跳跳,真好不快活,直到来到正厅,茵茵傻了眼。 厅里除了玉菁,竟还有玉菡和玉芙,且一个个也都打扮得花枝招展,茵茵心道踏青不是就她和玉菁两个人么?怎么她把不对付的三姐姐四姐姐也叫来了。 茵茵收敛了笑容,上前向几位姐姐行礼。 秋收一事后,玉菡与她算是撕破了脸皮,装也不装了,上下打量了她这身装扮,心内嫉妒,撇过眼去懒得瞧她。 若放在以前,她必要讽刺她两句,但那日听了邱姨娘的话后,她知道自己不该本末倒置,与茵茵这小妮子斗气,失了大家闺秀的体面,她今儿前往钟鼓楼,有更要紧的事要办。 茵茵见玉菡如此沉默,还真有些不习惯,她走到玉菁身边,用眼神询问玉菁为何要把玉菡几个也叫来,玉菁轻轻叹了口气。 这时茵茵才细致地打量起玉菁,她道怎么今儿看玉菁总觉哪儿不对劲儿,原是她今日的打扮与以往不同,的耳坠,点翠的簪子,妆面似乎也粉粉嫩嫩了,连裙子也换了的,这身装扮冲淡了她本身自带的清冷之气,仿佛一个人脱了孝,因此看起来整个人都大不同了。 茵茵忍不住悄声道:“三姐姐往后要多这样装扮,好看!” 玉菁偏过头,轻声回道:“我可不喜欢这装扮,若非爹爹临走前安排了这场会面,非要我穿得鲜亮些,我才——”话音未落,陆夫人从正门过来了,众人都不敢再说话。 茵茵看见陆夫人,又呆了一呆,心道不是她们几个姐妹一同前往么,太太也同去,那阵仗就大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三架华盖马车和两辆寻常车架,前后左右都是随从仆妇,出行时浩浩荡荡几乎占了半条街。 途中,茵茵闷在马车里深觉无趣,悄悄掀起车围子,一旁的玉菁立刻叫住她,“妹妹,放下围子,别叫外头行人瞧见你的脸。” 茵茵只得放下车围,唉叹道:“三姐姐,我以为只是你我一同去呢,谁也不认得我们,我们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这样大阵仗反而不好玩儿了。” “谁说不是呢?”玉菁也叹气,不过她叹气不是为排场大不好玩儿,而是因玉菡和玉芙跟来了。 一行人在长街上缓缓前行,大半个时辰后才终于到了钟鼓楼。 茵茵和玉菁先后下得车来,便看见大道靠里的一侧站着几十个家丁,看穿着不是陆家的,她不由纳罕,难道除了她们,还有哪家大户人家的女眷过来,不及细想,便同玉菡玉芙等人,跟着陆夫人往钟鼓楼去,她们走过一条两边开满迎春花的大道,大道两侧也守着数十个家丁,一直走到尽头,映入眼帘的便是那熟悉的小酒馆,酒帆在春风中猎猎招摇,酒楼两边的树也发了新芽,一层蒙蒙的新绿。 茵茵记得上年冬月她同九思来过一回,那时因天寒地冻,少有人来,如今春暖花开,该游人如织才是,竟然也没看见一个人。 玉菁捅了捅茵茵的胳膊,“你瞧,今年的杏花开得真早。” 茵茵往左手边望去,目所能及是一片葱葱郁郁的红大多仍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只有几树已盛放开来,有风拂过,花叶摇动,无数个精灵翩翩起舞,茵茵只觉满心满眼的舒服。 紧接着,由两个长随开道,她随陆夫人等人进入酒馆,有一群仆妇相隔,小二跑堂的几乎不能近身,茵茵同玉菁径自上楼,她站在楼梯上望下望了眼,因提前清场了,一楼没有一个客人,一个小二边擦桌子边小心翼翼望上瞧一眼,正对上她的眼睛,唬得忙低下了头。 茵茵向玉菁道:“三姐姐,每回出个门都得这么大阵仗,把人都清了,一个游人也看不见,不好玩儿,不像我原先在扬州时,虽也极少出门,但一旦出门,尤其看庙会时,真是人山人海,好不热闹!” 玉菁却道:“我觉着冷清些才好,人山人海的,吵吵嚷嚷,叫人心烦,况且推推挤挤的万一冲撞了我们,那就不好了。” 茵茵闷头不再说话。 一行人上到二楼,便有两位早已到达的贵妇从雅间里出来,与陆夫人寒暄,茵茵细看了看她们的形容样貌,似乎眼熟,应是在暖寒会上见过,接着茵茵等人向两位贵妇人见了礼,又与她们带来的几个姑娘互相见过。 之后便一起相约下楼去赏花。 “不等宋夫人了么?”陆夫人问。 裴夫人说:“不等了,我们先下去,谁叫她不准时的!” 于是,浩浩荡荡的一行贵女们又下了楼去,纵是轻手轻脚,也把那楼梯踩得砰砰响。 茵茵紧跟着玉菁,随她们走出酒馆,外围几十个仆妇把她们众星拱月般围在当中,隔开外人——在场也没有外人,被围在中间的茵茵什么也看不见,她心想这样踏春还叫踏春么? 紧接着,一行人上了鼓楼。 陆夫人和几位贵夫人在前,茵茵不敢多话,因此十分不自在,而玉菁也同另外几位小姐谈起了闲天,闺中女儿谈得最多的便是哪个成衣铺新出来什么样式的衣裳,又或那条街新开了首饰铺,间或夹杂了些贵女间的秘事,譬如“周侍郎家那个叫棉棉庶女下嫁了个穷书生,你知不知道。” “嘘,悄声些,别叫人听见。” “我听说啊,是她去年中秋去宗祠祭祖……”后头的话说得太小声,茵茵没听见,站在她前头的玉菁也没听见,不过她是故意退后几步不愿听的,在她眼里,背后说人小话令人不齿。 紧接着,她们又提到辅国公府的大公子,这会儿玉菁才装作漫不经心地开了尊口:“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们认得他么?” “不认得,只听过,横竖待会儿就能见着了,”裴三小姐冲玉菁眨眨眼睛。 玉菁只作不闻。 第98章 踏春(二) “嘘,悄声些,别叫人听见。” “我听说啊,是她去年中秋去宗祠祭祖……”后头的话说得太小声,茵茵没听见,站在她前头的玉菁也没听见,不过她是故意退后几步不愿听的,在她看来,背后说人小话令人不齿。 紧接着,她们又提到辅国公府的大公子,这会儿玉菁才装作漫不经心地开了尊口:“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们认得他么?” “不认得,只听说过,横竖待会儿就能见着了,”裴三小姐冲玉菁眨眨眼睛。 玉菁只作不见,面上无波无澜。 接着,几人又谈起了新科探花,和他殿试时做的诗文,玉菁对此颇有兴致,很快加入了进去,如此便剩茵茵一个落单了。 玉菡自然也没人搭理,但她有玉芙陪着说话,况且她今日来也不是为与这些人闲谈的。 从钟鼓楼上下来后,茵茵便以身子不爽为由先回酒馆歇息了。 酒馆里只有小二跑堂的在一楼忙活,二楼过道里一点儿声息不闻,茵茵回到雅间,很觉自在,长长呼出一口气道:“这踏春真没意思,”说着,伏倒在长榻上。 兰香也道:“奴婢还以为只有三小姐和您呢,若只有两人,自然放松自在些,谁知还有这么些人,瞧着她们不像单为踏春来的。” 茵茵翻转过身来仰躺着,“管她们为什么来的,横竖跟我没干系,我就在这里躲闲好了。” “也好,小姐可饿了?奴婢去叫几碟子点心上来。” 茵茵说不必,“路上吃酥酪吃饱了,”正说着,南窗下吹进来一阵风,把碧青色暗绣梅兰竹菊的帷幔扬了起来,那幔子薄而飘逸,如碧波荡漾,茵茵看着,仿佛有一双温柔的手抚慰自己的心田。 她从榻上缓缓坐起,道:“春色正好,我们好容易出来一趟,还是出去走走看看罢,只别叫她们跟来。” 兰香自是不肯,“就小姐和奴婢两个么?”她定要再带四个仆妇。 茵茵却道:“人多了就不好玩儿了,况且这里没有外人,外围还守着许多长随呢,谁也闯不进来。” 如此,兰香才不得不答应了。 随后茵茵从酒馆沽了一小坛子酒,叫兰香抱着,又从小二那里借了个花锄,她自个儿提着,主仆两个一起往杏花林里去了。 “小姐,您拿锄头做什么?”兰香不解。 茵茵笑道:“你听过有一种酒叫女儿红罢?” 兰香说听过,“是说一些人家生了女儿,便在她出生那日于门前树下埋一坛酒,等女儿出嫁时,再把这酒挖出来宴客,所以叫女儿红,”说到这里,兰香已经明白茵茵要做什么了。 她们走进杏花林,仿佛进入了花的海洋,确实有过半数杏花尚未盛开,花骨朵儿簇簇压弯树梢,直挤到人眼睛里来。 茵茵在林间穿梭,寻找最适合埋酒的树,因这杏花林占地十多亩,树又密,茵茵要挑一棵能让她一眼认出来的杏花树,如此几年后才能寻见。 她们往西转一转,又往北转一转,转着转着又与那些贵妇人相逢了,她们就在前头不远处赏花,茵茵能听见女孩子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似乎……似乎还有男子的声音,她连忙转向,“快走快走,我可不想又跟她们遇上。” 兰香依言,跟随她走出去几十步,把那些人都甩在了身后。 此时兰香已累得哼哧哼哧,茵茵提锄头的手也酸了,于是她随意指了身边一株中规中矩的杏花树道:“就这棵罢!”说罢放下手中的花锄,叫兰香也放下酒坛,道:“我往这树枝上系一条彩带,下回来便寻得着了。” 兰香连忙制止,“不妥,万一叫人取了去岂不有损小姐清誉,不如奴婢用簪子在树干上刻字。” “好主意!” 于是,两人分工,兰香刻字,茵茵来挖坑埋酒。 兰香说重活儿应当她来效劳,如此推辞再三,到底拗不过茵茵,只得依她的,拔下头上的绞丝银簪子,走过去蹲在杏花树前…… “小姐,刻什么字好呢?” “不拘什么,能认出来便是了,”说罢扬起锄头,有模有样地挖起了土,突然想到什么,她望向兰香的背影,“兰香姐姐,不如刻你的名字罢!” “刻兰香两个字么?” “不,是你的本名。” 兰香手上微微一顿,她道:“奴婢没有名字,奴婢被卖进府时只八岁,八岁之前的事奴婢都忘了,奴婢就叫兰香,这还是……还是二爷给奴婢取的。” 茵茵听说如此,心中怀愧,“我不该问你这些话的。” “没事儿,奴婢其实早不记得先前的事了,也就没甚可伤心。” “那……你会想她们么?” 兰香目露迷茫,“我都不记得人了,想谁呢?” 没有来处,连可怀念的人也没有。茵茵以为自个儿已算身世凄苦的了,自小父亲不在身边,母亲又是那样的身份,后头年纪轻轻便意外去了,只剩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好容易回到陆府,还要受一家子人的排挤…… 却原来还有比她更苦的人,她好歹知道自己的父亲母亲是谁,兰香却自小为奴,连名字也没有,连亲人也不记得。 茵茵深深动容,道:“那就刻兰香两个字罢!往后你出嫁时,这坛酒便挖出来,分一半给你。” 兰香连忙道:“这如何使得?不可不可。” “有什么不可的,我说好便好,原本这酒就是我为我自个儿埋的,你知道么兰香姐姐,我娘原先在扬州的院子里给我埋了一坛女儿红,就埋我日日都能看见的梨花树下,每到这时候,梨花就像雪一样开满枝头,可漂亮了,唉……也不知还能不能回去看看。” “一定能的!” 她不知道,她们谈论过往时,有个人正站在不远处,望着她们。 第99章 踏春(三) 辅国公府大公子赵伯真是几位夫人请来的客,除他之外,还有另外几位年纪相当的,都是家世响当当的人物,来此处为何?自是为了相亲。 他今年已二十有二,旁人在他这个年纪不说娶妻,连孩子都能上桌吃饭了。他因自小看父亲赌钱狎妓,不务正业,把偌大一个国公府没落了,他痛心疾首,发誓要振兴家族,于是十五岁便随军上战场,在外多年,名声是打出来了,婚事却一直耽搁到如今。 去年十月卸职回京后,他母亲一直在为他张罗亲事,恨不能一日叫他见十个女子,好为他物色好媳妇儿,尽快完婚,不是为别的,一则他年纪到了,二则老国公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如今卧病在床,万一出事,他再守孝三年,再想抱孙子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因此,尽管赵伯真无心于此,也不得不满足他娘的心愿,在金陵大大小小的宴会上露脸,寻找适宜婚配的对象,譬如上回的暖寒会他便去了。 前些日子,有人向他提到陆家嫡女陆玉菁,说她是金陵有名的才女,加上出身伯爵府,外祖是前任首辅,舅舅也在户部任侍郎,父亲陆润生更是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可堪一配。 加上他与陆润生有过两回闲谈,觉此人心明眼亮,正直有担当,也不失官场中人的圆滑世故,对他颇有好感,因此对这位金陵才女,便也有了一见的兴致。 才刚去见了,他觉此女言谈举止得体,气质脱俗,并无什么坏印象,自然,也无特别的喜爱。 见过玉菁之后,他说自己久不在金陵,回来后也去各处见识见识,眼前的钟鼓楼、杏花林与七八年前时大不一样了,于是邀请她各处逛逛,玉菁矜持再三,他也懒得敷衍,便抽身出来,在这杏花林中散步,不想正看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小姑娘在这里挖土,还无意听见了她和侍女的对话,甚觉有趣,索性光明正大地偷听起来。 “这杏花酒小姐预备何时挖出来,是等说了夫婿后么?”兰香问。 茵茵一日大似一日,自从来过月事后,她的身条儿抽高了,胸前也逐渐隆起两个小丘,因此听见这话,羞涩起来,“兰香姐姐,您说什么呢!” 兰香也笑,“小姐再过两个月便十三了,这话提一提也没什么,这里又没有外人,是罢小姐?” 茵茵正巧挖好了坑,于是花锄一丢,“看我不拧你的嘴呢!”说着冲到兰香面前。 兰香咯咯笑着躲避,茵茵却只是做做样子,并未真去拧她的嘴,而是把她脚边那坛杏花酒抱起来,安放至坑中。 兰香躲过一劫,回头看茵茵,见她已拾起锄头继续培土,额角渗出的汗珠子把绒毛打湿了,便起身道:“小姐,奴婢来罢!” “不用不用,你赶紧把你的名字刻上去。” 兰香不依,上来抓住花锄柄,“名字已刻了大半,就剩下‘香’字下头的一个日了,”正说着,突然望见前方不远处立着两个身材昂藏的男子,她吓得惊呼:“什么人!” 茵茵一惊,也抬起头来。 便见两个高大的男子往此处走过来,着青色短打的那个想必是长随,另一个昂首阔步,气派不俗的想必是金陵城中哪家的贵公子。 男子生得丰神俊逸,英武不凡,眉目间一股郁郁不散的阴鸷之气,他身着白绉绸绣猛虎箭袖,外罩石青色八团起花排穗褂子,腰间系一条同色的汗巾,并不挂玉佩,而是别着把镶宝石的银鞘匕首。 茵茵见过的男子不多,看着这双比寻常公子凌厉的眼,立刻便记起来,他是自己上南山寺祭拜母亲那日遇见的男子,当日父亲对此人十分客气,还称他将军来着。 挡在茵茵身前的兰香见那人没有丝毫避嫌的意思,竟还主动上前来,她立即喝道:“这里层层守卫,公子是什么人,怎么闯到杏花林里来了。” 赵伯真置若罔闻,背着手大步走向茵茵,最后在离她两丈远外站定了,“我是贵府夫人请来的客,不是乱闯的登徒子,陆小姐不必害怕。” 茵茵拉拉兰香的袖子,悄声道:“我认得这个人,”说罢便两步走上前,向赵伯真一礼,“茵茵见过将军。” 眼前这小姑娘记得自己,赵伯真有些意外,他道:“某已不是将军,托个大,你唤赵某叔叔即可。” 赵伯真比茵茵大了十岁,唤他一声叔叔不算乱了辈分,可茵茵与此人才见过两面,并不适宜用如此亲切的称呼,便仍是唤他:“赵将军。” 见她仍执拗地称自己为将军,赵伯真唇角微勾,也不执意纠正,“陆小姐继续。” 茵茵立在原地望着他,且看他走不走,然而他竟厚脸皮地正正立在那儿,抬抬手,示意她继续。 幸而这人比自己大了近十岁,叔叔辈的,若是同龄男子,茵茵必喝他登徒子,花锄直挖到他身上去。 眼见他无丝毫去意,茵茵无可奈何,只得从地上抓起锄头,继续培土。 而兰香,知眼前人身份不俗,又是陆夫人请来的客,隐约猜到一二,便回过身继续用银簪子在树干上刻字。 两边无话,只听得见土淋在酒坛子上的窸窣声响,茵茵培土时随着自己动作而相碰的环佩声,以及,耳畔温柔的风声。 因这双陌生的眼睛的注视,茵茵渐渐感到不自在,尤其她方才与兰香的私密小话都教他听去了,光想想便羞臊得抬不起头,况她埋这杏花酒同埋女儿红是一样的用意,这也教他看了去,就仿佛内心深处的秘密被人窥探了一般。 为了躲避此人,茵茵加快动作,兰香那头也似有默契,很快把剩下那半个字刻完了,之后茵茵便向来人告辞,携兰香匆匆往杏花林外去了。 方才始终提着一颗心,回来的路上兰香才长出一口气,方才真吓死她了。她脾气向来急躁,起先看到有两个男人过来,什么也不顾先就上前厉声恫吓,后头才反应过来那男子衣着打扮并非寻常人,接着便只剩后怕了。 若此人要问她的罪过,她一小小奴婢,主家还会怜惜她不成? 第100章 陪客(一) “小姐,您认得他么?”兰香心有余悸,望向茵茵。 茵茵摇摇头,“不算认得,去年我去南山寺祭拜母亲时见过,那时只有我和爹爹两个,你不在我身边,所以没看见。” 兰香微微颔首,想到什么,“奴婢瞧着他今儿是来同三小姐会面的。” 茵茵啊了声,不解兰香怎么会这么想。 兰香见茵茵满脸惊讶,便又转而道:“兴许是奴婢想错了。” 其实她没想错,茵茵回到酒馆雅间时,玉菁已经在那里了。她看见茵茵进门便立刻迎上去,“你去哪儿了,我寻了你许久了。” “姐姐寻我做什么?”茵茵不解。 “你过来坐下,我同你慢慢说,”玉菁一面说一面急急把她往酒桌上拉。 两人相对坐下后,玉菁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向她说了。 原来正月里陆润生便为她物色了赵伯真此人,甚至说服了一向强硬的陆夫人。前几日,陆夫人领她回外祖家小宴,与她表妹和裴家几位小姐聚了聚,后头几家说定,约在今日来钟鼓楼踏春,自然,名为踏春,实为相看,方才她已见过这位国公府大郎了。 但玉菁见此人第一眼便对他很不喜,此人面相凶悍,身形高大,过于刚猛,又倨傲不爱理人,看着不是良配。 茵茵从玉菁的话里得知了赵伯真的家世,还听说他曾在边疆历练,心道果然如此。 那样子一看就是上过战场的,无论说话的声口还是行走的气势,雄赳赳气昂昂,叫人不敢靠近,也不敢逼视。 茵茵看着清冷出尘的玉菁,再想想赵伯真那人高马大的样子,无论如何不能把两人凑到一块儿去。 “那姐姐对他满意么?”茵茵把青花瓷碟里最后一块儿杏仁酥吃进嘴里。 “不满意,”玉菁毫不避讳,气愤地站起了身,“为何父亲和母亲都爱给我说武夫,一个个又呆又愣,没一点儿趣味。” “那……那太太就没给姐姐说过文才兼备的?” 说到这个,玉菁更是轻蔑一笑,“倒是说过,不过所谓文才兼备都是幌子,金陵世家中真正认真读书的公子有几个,大多是像怀章这样,能作几首拿不上台面的诗,外人看家世跟着捧,捧起来的。” 茵茵这就明白了,不是父亲和太太没给玉菁说德才兼备的男子,是玉菁太通诗书了,看不起人家的学问,加上家世限制,底下真正有学问的没有个好背景,自然也不会说给玉菁,这才不得不把武夫也纳入挑选。 “待会儿我还得见他,真真折磨人,”玉菁叹了声,说着,她看向茵茵,“你陪我去,我一个人同他说话,怪不自在的。” 茵茵心道她更不自在呀! “这……” “怎么?你有什么事要忙么?”玉菁恳切地问。 茵茵无法,只得答应,随即两人一齐下了楼。 俗话说此之蜜糖,彼之砒霜,果然不错,玉菁看不上赵伯真那样凶悍的武夫,多的是人稀罕他。 出酒馆往左手边走几十步便到了钟楼的大门,那里站着一华服公子,某夫人和几位小姐正与他攀谈,茵茵和玉菁向她们打过招呼,便径直入了大门,而后往左手边的夹道里走,绕过一排刻字的青石壁,她们看见赵伯真正背着手立于高墙下,六七位小姐分散在他身边,或与他说话,或各自交谈,总之眼神都在瞟他。 其中最热络的当属玉菡,茵茵和玉菁远远站着看了好一会儿,发觉始终是玉菡在同赵伯真请教,一会儿低头含笑,一会儿眉开眼笑,笑得跟朵迫不及待盛开的迎春似的。 另外几位小姐大约顾及体面矜持,想插话却没能插上,因此有把不满写在脸上,直朝玉菡翻白眼的,有仍然不懈努力,意图插上话的,还有不屑一顾,抬腿走开的。 玉菁看得心头忿忿,不是为别的,是因玉菡太过急切失了体统,丢了陆家姑娘的脸,可此时外人在,便只能旁观,不好上去明着呵斥。 茵茵心道这些天四姐姐的安静收敛果然是装出来的,一个人再如何学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插花制香、针黹女红也无济于事,本性如何便是如何。 四姐姐喜欢争抢,姐妹面前要出风头,父亲祖母面前要争宠,在外头自然也免不了争男人。 “陆家这位妹妹真是一张巧嘴,光她一人就把话说完了,也不给人说话的余地。” “说的是,不过好生奇怪,今日来的姐妹都是正经嫡出的,怎么陆夫人把庶出的也带来了。” “谁知道呢,兴许是她自个儿争着来的,却不过,你瞧她那样子就知道了。” “也是,越出生低的越爱争抢,我那庶姐也想跟过来,叫我母亲挡下了。” …… 嫡啊庶啊的塞满耳朵,茵茵很觉刺耳。真论起出身,她其实连玉菡和玉芙也不如,比她们更不该站在这里。 “玉菁,正同赵家公子说话的是你四妹妹罢?”一雪青色春衫的小姐朝二人过来,笑望着玉菁,眼中有嘲讽之意。 玉菁不答反问,“怎么?” 那小姐两步上前,凑到玉菁耳边悄声道:“你快去管管她罢,没得把你的夫婿拐跑了!” 玉菁的脸瞬间煞白,她瞥了眼来人,不怒反笑,“什么夫婿?裴姑娘慎言,今儿过来是为踏青,不过邀请了几个男子而已,你才刚及笄,便认真挑起夫婿来了?” 裴小姐被这话堵得哑口无言,定定望着玉菁,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丢下一声冷哼,大步走开了。 茵茵望了眼玉菁,心道三姐姐平日寡言少语,几乎不与人争吵,原是没发功,不然玉菡也恐怕不是对手。 而那边厢,玉菡瞅见已经黑了脸的玉菁,心中甚为得意。 她当日去暖寒会,盛装打扮便是为了这位国公府大郎,那日没瞧见,今日人就在眼前,岂有不霸着的道理?且瞧方才赵伯真和玉菁会面的情形,她便知道玉菁今儿是冲谁来的,那更好了,愈是玉菁想要的,她愈是要抢到手。 第101章 陪客(二) 正在这时,陆夫人和裴夫人从钟楼东南角的一个小门下来,远远的也望见了这一幕,裴夫人还在说话,陆夫人已听不清她说什么了,只死死盯着赵伯真身边鹅黄色的身影,玉菡还浑然不觉。 待走近了,陆夫人大喊:“菡姐儿,”这时玉菡才回过神,循声望向来人。 见是陆夫人,玉菡心里犯怵,便不敢再同赵伯真说话。 陆夫人深深望着她,语调颇为严厉,“你怎么没领着你五妹妹,她年纪小,走丢了怎办?” “我这就去寻她,”玉菡知道陆夫人过来,她再没机会同赵伯真多说,便知趣地自己退下了。 那头玉菁和茵茵都松了口气,好歹夫人叫住了她,没再叫外人看笑话。可很快,糟心的事儿又来了! 陆夫人招手叫玉菁也茵茵过去,两人不得不上前。 因玉菁和赵伯真才刚见过,陆夫人便只命茵茵:“六姐儿,这是赵家大郎,论辈分你该唤他一声哥哥。” 茵茵抬首望望眼前人,见他仍脸不红心不跳,心道这人真坏,方才就想占她辈分的便宜,虽然他比自己大许多,但论辈分只能叫哥哥,幸好那时没叫叔叔。 茵茵于是向他一福,称:“赵将军。” 赵伯真眼皮子一跳,垂眸看她,不言不语。另两位夫人和玉菁纳闷茵茵为何唤他赵将军,不过细论起来她唤得不错,赵伯真确实算个少年将军,只是眼下以卸了职务,因此无人细揪,闲叙两句后便一同往钟楼大门去了。 赵伯真是专为玉菁预备的人,走出钟楼,裴夫人一行人便知趣地往别处去了,只余下陆夫人、赵伯真、玉菁和茵茵。 陆夫人领着几人又进了杏花林,她们行得很缓,想尽量多让两个年轻人说几句话,可玉菁寡言,赵伯真又骄傲,因此不善言辞的陆夫人不得不当起了“媒婆”,问他“你在边塞这些年,吃了许多苦罢?”又说“前些日子的暖寒会上,看见一个人与你很相像。” “那正是在下。” “哦?原来那是你,怎么没人告诉我们?” “那日我随友人前来,并未具上名贴,且我在边塞多年,才刚回金陵,尚未各处拜见,许多人认不出我了。” “原来如此,你母亲怎么没来。” “她去探望我姐姐了……” 于是,一个问一个答,一板一眼地把这话题进行了下去,陆夫人不忘玉菁,不住引她说话,问她:“那日暖寒会上作诗,与你对诗的人中便有一个是伯真,”想以此激起女儿的兴趣,但玉菁只是淡淡道:“是么?我不大记得了。” “你作的是哪首诗来着?”陆夫人问赵伯真。 “《金陵怀古》。” “哦,我记起来了,”玉菁眸光微亮,此时才终于有了点谈话的兴致。 陆夫人卸下担子,心下稍松。 其实原先她因外头各色传闻,也对这位国公府大郎无甚好感,但今日见了真人,反倒理解了为何陆润生对此人极尽夸赞之辞。 作为陪客的茵茵百无聊赖,踢踢石子,逗逗花骨朵,时不时回头望那酒馆,心道若回雅间里,温一壶果子酒,就着一碟香豆,一碟花生米和一碟枣泥山药糕吃着,岂不快活,远好过在这里陪听。 正望着,却望见一个鹅黄的身影从花树间钻出来,不是别人,正是玉菡和玉芙! “母亲,我寻着五妹妹了,”玉菡微微喘着粗气,快步上前…… 陆夫人当即变了脸色,“跑得满头大汗来见客,成什么体统?还不快随我回去,把脸洗净!” 一句话便令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玉菡额侧汗湿的乌发,以及她微重的喘息上,玉菡自觉在赵伯真面前失礼,一下红了脸,茵茵还是头回见她脸红,心下诧异,没想到四姐姐也有脸红的时候。 陆夫人一心要为玉菁和赵伯真创造独处机会,不由分说地把玉菡和玉芙带离杏花林,两姐妹不敢忤逆,不得不跟随陆夫人回去酒馆,到口的唐僧肉,飞了! 几人一走,场面立刻冷下来。 尤其赵伯真,仿佛方才敷衍得累了,眼下懒得再说话,玉菁呢,教玉菡一搅,也没了谈话的兴致,于是一行三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往杏林深处走去…… 最难耐的还数茵茵,她在二人之间本就身份尴尬,眼下他们都沉默,她就更尴尬了,为了不再尴尬下去,茵茵自觉有牵起话头的责任,便假装无意地问:“暖寒会上姐姐和赵将军斗诗,姐姐作的是首什么诗来着?” “《紫宫》”玉菁回,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茵茵全然不记得当日宴上斗的诗了,她就是个看热闹的,此刻只盼赵伯真接过话茬儿。 谁知赵伯真却没接话,他偏头瞥了眼茵茵,似笑非笑,颇有戏谑小孩子的味道,他道:“玉菁小妹,你府上的女孩儿出门不梳洗理妆,穿干净衣衫么?” 玉菁和茵茵皆是一怔,尤其玉菁,她以为赵伯真说的是她,向来清冷如冰面的脸上竟红了一片,她直直望着这位无礼自大的男子,略带薄怒道:“赵公子是在说谁,可大方言明,不必拐弯抹角。” 茵茵也望向他,心道这人真是傲慢至极! 赵伯真不说话,只是朝茵茵绣宝相花纹的裙摆上瞟了一眼。 茵茵低头看去,正看见裙摆上沾了块糕饼大小的黄色污渍,登时红了脸,连忙道:“是……是我失礼了。” 玉菁闻声回头看,也看见了茵茵裙摆上的污渍,方才二人下楼时太匆忙,并未细心检视各自的衣裳,尤其茵茵这裙摆有褶,那块污渍正藏在褶皱里,这才没发现。 “怎么回事?”玉菁语调严肃地质问茵茵。 茵茵知道这是方才挖土时蹭上的泥,但此事不能说出来,只能解释道:“不知方才在哪里蹭着了,没留心就……我这就回去把衣裳换了。” 赵伯真说不必,“我只是看见了顺口一提,你们不必惊慌。” 第102章 嫡女 玉菁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太在意体统规矩、女孩儿的矜持脸面,所以草木皆兵,而这,全赖陆夫人自小处处提点她。 一旦衣着或礼节上有一点小瑕疵,陆夫人便给她脸色瞧,也因此才养出来她这人人称赞的大家闺秀,自然如今对方小小一句问话,便令她感到冒犯,好像对面在指责她似的。 茵茵更是如此,自回府起,她有多少回因仪容不佳被老太太苛责、奴才议论,因此一听见旁人指责她的妆发衣衫也忍不住跳脚,却原来人家只是随口一提醒。 赵伯真比她们年长几岁,哪怕对玉菁并无好感,眼下也不准备与陆家结亲,但他仍愿意担待两个小妹。 见气氛紧张,他故意笑了一笑——还不如不笑,“两位走累了罢,可要回去歇息?再往前就要看见杏花酒了。” “什么杏花酒?”玉菁不解。 茵茵却是知道,再往里走几丈便是她埋杏花酒的地方,万一玉菁过去瞧见了,认出“兰香”这两个字,定会询问她,因此茵茵也道:“姐姐,咱们回去罢!”说着还望了眼赵伯真,赵伯真此时也正俯视着她,一对上这双鹰隼般的眼,茵茵不由得心虚。 玉菁察觉不对劲儿,看看赵伯真,又看看茵茵,终是道:“好罢,这就回去。” 于是一行三人又调头往回走,自然,回去的路上几人也无话可说。 等回到酒馆,另外几位夫人及其儿女都已回来,正在各自的雅间内说话。听见玉菁和赵伯真的脚步声,她们都走出来,同二人说话,其中与玉菁同龄的几个小娘子看见这情景,都冲她眨眼睛,玉菁只能苦笑。 后大家闲叙一回,便将近午时了,裴夫人有急事先告辞,随即众人也都散了。 回去的路上,玉菡和玉菁打起了眉眼官司,陆夫人脸色极难看,径自往前走,一语不发。 之后众人各怀心思登了车,茵茵同玉菁同乘一辆,她看着玉菁铁青的脸色,很自觉地挪过去些,生怕磕着碰着她,点了她的火气。 “原本我是打算只带你来踏春的,谁知邱姨娘非要我娘把玉菡也带上,带上也就罢了,只要她行事规矩,别给大家丢脸,我也不说什么,可六妹妹你也瞧见了,她方才一人霸着赵家大郎说个不住,我表妹和其他几家的姑娘都瞧着呢,她们背后笑话我们陆家女孩儿不要脸面矜持,专贴着人家……”说着说着,玉菁双眼泛红,漫上泪来。 茵茵看得人都呆了,心道这样小事犯得着哭么? 她连忙递上自己的帕子,“姐姐,人家要说也是说四姐姐,不是说你,你不要哭嘛!” “我哪里哭了,”玉菁激动地推开茵茵的帕子,吸了吸鼻子道:“你怎么知道她们只说四妹妹不说我呢?在外人看来,就是先四妹妹巴着人不放,而后又是我与他进了杏花林说话散步,就好像……好像两姐妹要争一个男人似的,我的脸往哪儿搁啊?” 茵茵并没有想到这一层,玉菁这样一说,听起来是有些没规矩。 “那……那她们过不多久也就忘了,上回暖寒会上出那么大的事,后头不也没多少人记得了么?” 玉菁用看不知事的小孩子那般眼光看茵茵,“那是你不知道,如此重大之事岂有轻易过去的,她们都乐得看人笑话呢!你知道刺史家的三姑娘被退婚的事么?还有另外两位也推迟了婚期,知州夫人的暖寒会往后恐怕办不起来,不仅她,连每年金陵的盛会——春日宴今年也没听见动静,你道是为的什么?你得庆幸你才十二岁,那日穿的又不是红色衣裳,不然此事必然波及到你,往后连说亲也难。” 茵茵听得后背直冒冷汗,心道这么点没影的事儿,就把好几家姑娘的婚事都耽搁了,规矩忒重。 说完了玉菁又感叹:“你也知道母亲,她一旦罚四妹妹五妹妹,必然连我一块儿罚,为此我受的罚可没少过,此番肯定又要说我了,母亲罚我也就罢了,外人怎么看我才是要紧,她们会说我外祖诗礼之家,我枉做他的外孙女儿,还会说我是个绣花枕头,外头看着琴棋书画、烹茶制香无所不会,其实内里是这样货色……我的名声都叫玉菡带累坏了!” 茵茵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怎么一件与她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会扯到她身上,甚至扯到家族荣光,她试探着问:“不……不会罢姐姐,你多虑了。” “我没有多虑,这都是母亲教给我的,”玉菁看着茵茵的眼睛,斩钉截铁道。 茵茵咽了口唾沫,再没话可言答。 原先她一直羡慕玉菁,不像她,外室养的,前十几年不能回家,回来了又受排挤,玉菁是伯爵府名正言顺的嫡女,外祖又是望族,生来高贵,众星捧月,而她,只是围着月亮转的一颗不惹眼的星子。 却原来嫡女的日子也不好过,天生站得高的,也要承载更高的家族期望,丁点儿行差踏错不能有,便是妹妹们犯了错,外人说起来,也还是说陆家姑娘不规矩,而说起陆家姑娘,大家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嫡女玉菁——金陵闻名的大才女。 茵茵突然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了,只能从面前的唐三彩碗碟中拿了个绿豆糕,递给她,“姐姐,不要想了,你吃块儿糕点罢!” 玉菁看了眼茵茵,似乎心绪平了许多,终于伸手接过,递到嘴边,慢慢吃起来。 之后两人也没再说话。 等回到伯爵府,四姐妹跟着陆夫人进了二门,立刻陆夫人的脸色垮了下来,回头扫了眼茵茵和玉芙,“芙姐儿和茵姐儿自回去,”说罢又深深看了眼玉菁和玉菡,“你们两个,到重霄院来!” 瞬间连空气都颤栗起来。 茵茵同情玉菁,却也帮不了她,只给了她个鼓励的眼神,便往抄手游廊上去了。 她行得极快,生怕夫人改变主意又把她拎过去,她可不想再像上回那样,抄十遍《女诫》。 第103章 梦境 回到秋爽斋,已过了饭点。 兰香立刻命传饭,绿翘服侍茵茵拆卸簪环,把那身泥污的裙子脱下,换上一身家常的粉蓝色团花暗纹长裙,此时饭菜也摆上桌来了,茵茵早饿得前胸贴后背,她吃了满满一大碗饭,外加一碟子扁大肉酥,大快朵颐之后,才得空想白日之事。 越想越觉自己整日拘在内宅孤陋寡闻,譬如玉菁知道暖寒会上男女幽会一事闹出来后,几家的姑娘婚事都黄了,连着今年的春日宴也开不成,而她却以为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有,说到底,是她缺乏对世家大族的了解,也不通人情世故。 一个人通读经史子集,懂得绣花制香在实际生活中用处不大,反而周边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金陵各方势力间或家族内部的恩怨或角逐,却是关系着人切身的利益,她才来不到一年,如何比得过姐姐们自小耳濡目染? 因此她决定下次去上庄嬷嬷的课时,除了贵女们的基本礼仪外,还要向她请教庶务和世家大族之间的人情世故,尽快把自个儿修炼到玉菁那样的高度。 除了外部的规矩,更还有府里的消息,她也不能不灵通。 “兰香姐姐,”茵茵坐在院子里桃花树下的一条长凳上,渴切地望着兰香,“你说我是不是太无知了?” 兰香不知她怎么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小姐为何这么说?” 茵茵道:“我对府里的事一无所知,对外头的事也一无所知。” “小姐是姑娘家,养在深闺,又不常出门,哪里去知道这许多事,至于府里的消息,小姐若想知道,派绿翘去打听就成了。” 在此之前,茵茵从来都是被动,被邀请,被知道,被罚,姐姐打压排挤她也被动防御,除了对九思较为上心,其余的事她从未主动过,直到此刻,如当头棒喝,她立刻明白过来。 随即,她派绿翘前去重霄院打听消息,并命她往后除侍奉她的起居外,另还有一宗打探消息的活儿,只要做得好了,她必有赏赐。 绿翘去后,兰香拿了栽绒毯过来,给茵茵垫着坐,“虽开春了,天儿还冷着,小姐要当心着凉。” 温煦的日光扑了她满怀,茵茵眯起眼睛望向天上那轮日头,随即觉命兰香去书房拿本书来她就着光看,兰香依言去了。 后头想想,茵茵索性叫兰香把所有书都搬出来晒一晒,于是院里除了几个烧火婆子,其余人都来搬书晒书,茵茵看书的空当偷眼看看忙活的众人,竟生出心满意足,岁月静好之感。 不过重霄院里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绿翘打听得一些消息回来,茵茵立刻放下书,领了她进屋。 “奴婢去时叫守院子的拦住了,进不去,后头就在那池塘边等啊等,等了快半个时辰,却看见邱姨娘又去了重霄院,后头不知怎么,又过了快半个时辰,看见四小姐哭着出来了,三小姐也是满脸不如意……” 绿翘言语啰嗦,不分轻重,茵茵听了半日才终于听明白,原来陆夫人斥责了玉菁和玉菡,自然,对玉菡是重责,并命人去请邱姨娘来领人,连带着邱姨娘也受了责备。 邱姨娘向来对陆夫人恭敬,明面上绝不逾越妻妾本分,可她才被夺了管家权,眼看自己逐渐失势,又遭二房踩踏,老太太冷遇,正在气头上,如今连女儿也教太太责骂了,她如何甘休,于是也回了两句不轻不重的,于是,两边就这样唇枪舌剑吵起来了。 最后,玉菁帮着陆夫人,玉菡站队邱姨娘,各有胜负,吵累了又各自打道回府。 “奴婢原先在漪澜院的姐妹说,邱姨娘回院子后,把来回事的仆妇们都赶了出去,而后闭门不出,在屋里又训斥了四小姐一回,还摔了些茶盏花瓶之类,她们收拾残局都收拾了好一会儿呢!”绿翘补充道。 “那三姐姐那里有什么消息么?” 绿翘道:“没甚消息,只听说她把自个儿今儿穿的衣裳赏给大丫鬟知夏了。” 茵茵颔首,嘟囔道:“看来三姐姐是没看上那赵家大公子了。” 兰香收了几本茵茵要的书进门来,轻拍着封面上的灰尘,道:“一回来便闹出这许多事,三小姐与国公府的婚事自是做不成了。” 听闻此言,茵茵更松了口气。 也许对赵伯真做她三姐夫,她私心里有一丝不愿,因此人知道她藏酒的秘密。 当夜,茵茵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她正在跟人成亲,身上穿了绣花繁复的喜服,头上顶着喜帕,在长长的没有边际的红地毯上走,红毯的尽头坐着她的亲生母亲和父亲,她看不见,但她就是知道,因为要见母亲,她恨不能几步冲过去,冲到母亲怀里,然而走着走着,却走进了一间喜房。 她在喜床上坐下来,想看清楚周围,便要自个儿揭喜帕…… “别动!”有人喊住她,她的手便悬在半空,心跳得突突的,说这话的人显然是她的夫君。 可这声音,这声音…… 没等喜帕揭开,茵茵便吓醒了。 床上的动静把在榻上守夜的兰香惊醒了,她迷迷蒙蒙掀开被子起身,“小姐怎么了?” “没……没什么,”茵茵紧紧拥着绣被。 “小姐又梦见娘亲了罢?奴婢给您倒杯茶,喝了醒醒神儿便好了,”兰香说着,趿了鞋过去点灯倒茶。 茵茵却是呆怔地望着床的另一头,脑子里不住盘桓那两个字——别动! 那是他的声音,怎么会? 屋里燃起两支蜡烛,微微亮起来。 兰香斟了杯温茶上前,撩开海棠花帐子递到她手边,“小姐……小姐?怎么了?” “哦……没什么,”茵茵呆呆接过茶水,呆呆抿了一口,便把杯子递还给兰香,琉璃珠子般的眼眸在微弱的火光中发亮,“兰香姐姐,梦里事都是假的罢?” 兰香以为她做了噩梦,连忙拍拍她的背,“都是假的,梦里的事怎么能当真呢?” “是啊,做梦怎么能当真呢?”茵茵喃喃着,只是后半夜再也睡不着了。 第104章 更替 次日去翠微堂请安时,破天荒的陆夫人也过来了。 通常逢年过节陆润生在府上,陆夫人作为妻子,不得不随着丈夫来老太太跟前应个景儿,其余时候翠微堂见不着这位祖宗,因此当下所有人的惊了。 尤其邱姨娘,她以为陆夫人要向老太太告状,说昨日自己顶撞她一事,可老太太与她多年不和,如何愿意站在她那一边?病急乱投医,她料老太太不会帮她,因此安下心来。 老太太更是多次趁喝茶的间隙往陆夫人身上瞟,心中忐忑不安,因陆夫人过来准没好事。 其余人等更嗅到一丝不同寻常,便都知趣地早早告退了。 茵茵走在众人之后,以看菜圃为由在院里多逗留了片刻,直看见不久后陆夫人随老太太上了二楼,她才走出院子。 接下来的几日府中风平浪静,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每五日,茵茵和几个姐妹便要去向开卷堂听庄嬷嬷讲课。 今日又没见玉菡,庄嬷嬷很不高兴,问玉芙:“五姐儿与四姐儿交好,应当知道她平日做些什么,上回没来是因病,一病十来日,是什么病症?” 玉芙站起来答:“我已许久没同她一处玩耍了,不知道她得了什么病。” 庄嬷嬷摇摇头,“罢了,”眼神示意玉芙坐下,她继续讲课。 课上庄嬷嬷为众人讲了庄子的《逍遥游》,随即命她们在稿纸上写下自己对此篇的见解,课后交上来。 通常庄嬷嬷的课用不到纸笔,只用心听用心看用心答便是,因此茵茵极少用到笔墨。今日她从书篮里拿纸笔和砚台时,发现砚台上那墨锭不见了,她急得左翻右翻,把书篮里的书都翻出来,也没寻着墨锭。 庄嬷嬷讲课不许丫鬟们进来,因此茵茵没有使唤的人,待要向庄嬷嬷说明,又怕她反问:“茵姐儿如何连吃饭的家伙也能弄丢,每回来听课难道都不检查纸笔带齐了没有?” 正踌躇,坐她前桌的玉芙听见动静回过头来,瞟见桌案上的砚台,心下明了,恰好她在上课前便已磨好了墨,于是把墨锭迅速递给她。 茵茵看着递来的墨锭,几乎呆了,没有接,玉芙回头又看了她一眼,她这才接了,也没空多想,便挽起袖子,往砚台上加水,心有疑惑地磨起了墨…… 然而更怪异的还在后头,待上完两堂课,茵茵收拾好笔墨纸砚,把墨锭还回并道谢时,玉芙竟然说:“六妹妹,你等会儿我,我同你一起走。” 六妹妹? 茵茵何尝听过她如此温和地唤自己六妹妹?更心生疑惑,尤其她住的撷芳斋与秋爽斋并不顺路。 可茵茵仍是等她理好书案,与她同行。 路上,两人都有些尴尬,起先谁也没作声,直走到花园中心的池塘边,玉芙才站住脚,开口道:“六妹妹,我原先对你有不少无礼言行,望你别放在心上。” 这还是玉芙么?茵茵可记得她们两人头一回见面,她就拽着自己的衣裳说这衣裳是她的,还对她冷嘲热讽了一番,之后更是设圈套引她跳,虽然都是受了玉菡的指使。 茵茵舔了舔上唇,笑问:“姐姐……是什么意思?” “我就是专程来向你道歉的,”玉芙不好意思面对茵茵,调转视线望向池塘,水平如镜,镜中倒映着岸边垂柳和天上明日,一片朗朗气象。 “先前……先前我也是受四姐姐所迫,才不得不对你口出恶言,但六妹妹你相信我,我不是有意与你为敌,实在四姐姐逼得我没法子。” 茵茵颔首,望着池塘里自在凫水的一只野鸭,“可是……你也可以不与她为伍的,不是么?” 玉芙瞬间脸颊泛红,羞愧得无以言表。 茵茵见状,又觉自己太过分,忙描补道:“罢了罢了,你近来不是不大同四姐姐走动了么?可见已经知道错了,不再与她为伍了。” 玉芙就坡下驴,连连颔首,“正是,四姐姐跋扈,我在府里其实与六妹妹一样艰难,母亲在爹爹和老太太跟前说不上话,邱姨娘又那样苛刻善妒,我只能委曲求全,妹妹也经历过的,你能体谅我便好,既如此,往后你与三姐姐,不会不理我罢?” 茵茵道:“只要你待我好,我自然待你好,至于三姐姐,我不知她是怎么想的,不能替她做主。” “如今妹妹你与三姐姐走得近,你多替我说两句话,好不好?”玉芙殷切望着茵茵。 茵茵道好,“不过我说了也不定有用,还得你自个儿去说。” “只要妹妹帮我,我再多亲近亲近三姐姐,就没有不成的” 接着又聊了几句不冷不热的,玉芙便告辞,回头往撷芳斋去了。 望着玉芙远去的背影,茵茵似有所悟,难道邱姨娘真大势已去,连玉芙都不想再做玉菡的小跟班了么? 兰香生怕茵茵着了玉芙的道,连忙劝道:“小姐可别叫五小姐的可怜样子骗了,她自小与四小姐黏在一起,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哪会突然变了主意,怕不是给小姐下套,叫小姐钻呢!” “我瞧她是想借我跟三姐姐攀关系,”茵茵走上游廊,桃粉色的衣角在漏窗前翩跹而过。 “兴许是罢,”兰香说着,看了眼前后左右,确定无人往来才敢悄声道:“孙姨娘原是夫人的陪房,后夫人失势,她便立刻倒戈向邱姨娘,可见是个墙头草,五小姐是她生的,耳濡目染这随风倒的本事也就学了十成十,原先同四小姐交好,如今看她失势,又来向您和三小姐示弱,将来若再有个变故,还不知怎么样呢,小姐万要当心。” 茵茵颔首说明白,从玉芙请她在玉菁面前为她美言她便猜到了。 不过她眼下最想知道的是漪澜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回秋爽斋后,她立刻派了绿翘去打听。 绿翘前些日子打听得一些事,得了茵茵不少赏赐,什么小荷包、银瓜子、金戒指,她尝到甜头,这几日不需茵茵吩咐,便自去打探消息了,所以茵茵问起来时,她骄傲道:“这个奴婢早打听清楚了,正要禀报小姐。” 原来陆夫人去见老太太之前,邱姨娘还在百般挣扎,不愿把库房钥匙、对牌和账本交由陆夫人,闹过一场后,二人撕破脸,陆夫人不知向老太太说了什么,老太太也站出来向邱姨娘施压。 前日,邱姨娘已把田宅、铺面和内府的账本、连带库房钥匙、对牌及奴仆的名册等派人送去了重霄院,不过仆妇们回事仍是去邱姨娘那里,她眼见大势已去,索性装病不出,把一堆烂摊子扔给陆夫人。 于是从昨日起,陆夫人命人把重霄院旁的颐和轩打扫归置出来,此后她就在那里理事。 第105章 因由 不能不说这是个惊天大新闻,老太太能压制邱姨娘毫无疑问,可是……老太太凭什么助陆夫人踩邱姨娘呢,茵茵想不明白。 这一条,直到茵茵五日后去向庄嬷嬷请教当世律法时,才想明白了。 庄嬷嬷告诉她:“《大庆律》有明文:‘凡以妻为妾者,杖一百;妻在,以妾为妻者,杖九十,并改正;若有妻更娶妻者,亦杖九十。’” 茵茵看庄嬷嬷的脸色还算不错,便大胆问道:“那嬷嬷,咱们府里这样算不算以妾为妻,以妻为妾?” 庄嬷嬷微怔,悠悠看向茵茵,“你问这些做什么?” 茵茵连忙摆手,“我不是要非议长辈,只是觉这律法条例界定得不甚清楚,所以有此一问。” 庄嬷嬷道:“以妻为妾,是指把妻子降为妾室,以妾为妻是指把妾室抬为正妻,是要正经摆席宴客,在户籍上更名,老爷乃圣上亲封的忠义伯,换了妻室,也是要正经上一道奏疏上表朝廷的,因此府中这情形,远算不上以妾为妻,以妻为妾,不过……” “不过什么?”茵茵追问。 庄嬷嬷继续道:“若有人在朝堂上参老爷,说他重用妾室管家,任其欺压正妻,加上咱们太太是前首辅大人的爱女,今户部侍郎的小妹,再有言官添油加醋,文过饰非,倒也不是不能治老爷的罪。” 茵茵长长哦了声,她知道为何父亲冒着万难也要把管家权归还给太太了,“原来说到底是要妻子的娘家家世过硬,是罢嬷嬷?” 庄嬷嬷嗔了她一眼,旋即偏过头去,自己也笑了。 自然是陆夫人有娘家撑腰,若寻常人家,告状也只能去敲登闻鼓,哪能直达天听,甚至言官为其说话,把黑的说成白的? 所以陆夫人去老太太院里,不是请老太太帮忙压制邱姨娘,而是威胁老太太要告陆润生,这才逼得老太太不得不向邱姨娘施压。 茵茵突然想到一个要紧的问题,她略略犹豫,到底问出了口,“那嬷嬷,偷养外室算不算违犯律法?” 庄嬷嬷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深深望了眼她,柔声道:“虽律法中并未载有明文,但十多年前便出了一桩公案,翰林院一编修在外头置办宅子,养了个歌女出身的外室,后叫同僚告到都察院,都察院便以停妻再娶的罪名,要杖那编修九十个板子,圣上念他是个文人,文人清高,轻易不杖责,便只从轻发落,罚了他半年的月俸,责令改过。有了这桩先例,往后偷养外室该如何处置,便可依照了。” 茵茵想到自己的身份,心里纠结,便忍不住揪帕子,“那……那爹爹他……” “不过律法都是死的,人是活的,如今金陵城中几个王孙公子不养外室?这早是你知我知无人不知的秘密了,谁也不干净,因此这些内宅私事,也没人会当桩事去敲登闻鼓告状,如此不是把自己也告了?便是自己清白,旁支亲族,也难以幸免。况且咱们老爷是朝堂重臣,圣上也不会为这点儿小事认真罚他,至多不过罚俸,因此告他也是得不偿失,损人不利己。” 茵茵听得认真,不禁颔首感叹道:“原来如此!” 庄嬷嬷笑看向茵茵,“三小姐四小姐从不问这些,六姐儿却是不爱诗书乐艺,却对律法、庶务尤有兴致?” 茵茵腼腆地笑笑,“我知道的少,自然要多问,姐姐们自小耳濡目染早知道了,因而不需问。” 庄嬷嬷颔首,更对她青眼有加,“知道自己无知,一心求知,便是好的。” 把茵茵夸得都不好意思了。 眼见着到了三月十八,到了赴柳从心钟楼之约的日子,这回没有浩浩荡荡一群人跟着,也没有陆夫人时时刻刻盯着她的言行,茵茵像一只将要飞出笼子的鸟儿,满心期待。 她先叫人去知会了夫人,夫人同意她外出,并命人备下轿子,叫传话的人告诉茵茵:“不可在外久留,要时时刻刻留心言行举止,可别失了大家小姐的体面。” 茵茵无有不从,为了不点眼,她今日作做朴素的装扮,戴上幕离,收拾妥当后便从东南角门出去了。 预备的轿子就在角门外等着,茵茵见除了青顶轿子外,仍有五六名仆妇和十来个长随陪同,心叹果然伯爵府的小姐是没有自由的。 她与兰香坐了上去,之后一顶小轿便从天水巷往官道上去了。 中途,茵茵百无聊赖,悄悄掀起车围子欣赏街景,兰香也像当日玉菁一样叫住了,“小姐当心,别抛头露面。” 茵茵瘪了瘪嘴,向兰香撒娇道:“在府里讲规矩就罢了,在外头也讲这么多规矩,真要把人闷死呢!” 兰香只得插过手来替茵茵把车围子落下,茵茵不好说她,只能玩自己的手帕子作消遣。 不过好在今日没有清场,到达钟鼓楼时,可以看见人山人海,酒馆门前那条开满迎春花的大道上香车宝马堵了半条道,茵茵不得不下轿,同仆妇们步行过去。 微风吹起幕离一角,茵茵看见沐浴在春光下的人们,即便衣裳不如她华贵,却能恣意欢笑,比她们这样大宅院里出来的人,不知欢乐几多! 她跟着人流,按信上约定来到钟楼大门前,这里人声鼎沸,兰香把她拉到人群边缘,她才敢掀起幕离一角张望,周围人来人往,有寻常布衣,华服男子,携家带口的夫妻,唯独不见柳从心。 “兰香,你瞧见柳家姐姐了么?” 兰香边张望边摇头,“没瞧见,兴许咱们来早了。” 难道时候没到,或过了时辰? 正自疑惑,突然肩上被人一拍,茵茵眉心一跳,回过头去,登时愣住了,同样愣住的还有兰香及几个仆妇。 柳从心笑着撕下唇上一撇八字胡,笑道:“看看我是谁,我可没轻薄你们小姐。” 第106章 装扮 柳从心今日作男儿装扮,身着石青色杭绸直裰,脚蹬玄色小朝靴,满头乌发高束在头顶,戴一镶白玉的银冠,面若敷粉,唇红齿白,活脱脱一个富贵人家出来的小公子。不过因生得太白净,身材又娇小,为不使人生疑,她贴了两撇胡子,并双手背着身后,学男人样子走路。 若非他把胡子撕开,一众仆妇真以为他是个登徒浪子,来调戏自家小姐的。 “你怎么做这样装扮?”茵茵激动道。 柳从心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咱们去酒馆细说。” 于是茵茵及一干仆妇便随柳从心去了酒馆,茵茵命她们等在酒馆外,只带了兰香上二楼。 今日游人甚多,酒馆二楼的雅间都订完了,幸而柳从心早早过来订了两间,她这就把茵茵领到自己那间去,让自个儿做小厮打扮的丫鬟禾儿领着兰香去另一间吃茶。 走进屋,柳从心反手把门阖上,她装模作样地走了两步方步,而后学男人的样子撩起袍子,在软榻上坐下,“怎么样,我这身装扮还不错罢?” 茵茵被逗得直笑,也在她身旁坐下,“岂止是不错,简直是比男人还俊俏,你不是要这样装扮出去踏青罢?” “自然,不然难道戴着幕离去?多不方便,”柳从心边说边把茵茵的幕离取下。 茵茵理了理发髻,正想说她做男儿装扮,那自己又该如何时,她已不知从何处拿出个藏青色包袱,打开,里头是一身褐色短打,通常陆府的小厮便作这样装扮,她说:“我没给你弄来好行头,只能委屈你先穿这身了。” 茵茵觉着新奇,把那身衣裳从包袱里拿出来细看了看,十成新,而后起身,拿着比对了一比对,尺寸合适,再凑到鼻尖嗅了一嗅,一股皂荚的清香。 她已能想象到自己穿上这身衣裳跟在柳从心身后,做她的小厮的模样,不用戴幕离,不用担心抛头露面想怎么看路人便怎么看路人,别人怎么看她她也不必避嫌。 柳从心见茵茵喜欢,便道:“怎么样,还成罢?” “好是好,就是……就是……”她犹豫了,先前因衣冠仪容已不止一回被长辈训斥责罚,这会儿再穿上这个外出游玩,教人发觉,恐怕跪祠堂也不能洗清罪责了。 柳从心见她蹙眉,拍拍她的肩安抚:“我知道,你怕外头仆妇知道,不必怕,我有法子!” 茵茵摇头,把衣裳递还给她,“喏,姐姐,我行事不能只顾自己,不能丢了陆家女眷的脸面。” 柳从心道:“我都扮男人出来过几回了,什么事也没有,哪就扯到一家子的脸面上去了。” “可是……” 柳从心把衣裳又推回去,道:“那日暖寒会上我见着你第一眼便知道,你同那些处处小心,时时在意的迂腐大家闺秀不一样,人生在世,行事讲究一个从心所欲,做什么教那些条条框框束缚,不得快活呢?” 柳从心说到了茵茵心坎上,只是她想到临出府时陆夫人叮嘱的话,始终下不了决心。 柳从心索性把衣裳往她怀里一塞便起身往外走,茵茵奔上前,“你做什么呀?” “你在里头把衣裳换了,剩下的交给我!”这话说完,雅间的门已被阖上,柳从心走了出去。 茵茵无奈,看着手中男子的衣裳,她安慰自己:也就扮几个时辰的男人,没人发觉的,随即将体统规矩都抛到九霄云外,换起衣裳来。 …… 等她换好衣裳,柳从心开门进来,一看,不禁拍手称妙,“好一个俊俏小厮!” 茵茵腼腆笑了,也很满意自己这身装扮,只是心中还有一个顾虑——兰香,兰香绝不会同意她这样外出。 之后,柳从心设了个局,令自己的侍女穿上茵茵的衣裳假扮她,躺在雅间软榻上假寐,她则领着小厮模样的茵茵躲过酒馆门口陆家的仆妇,悄悄溜了出去,等到官道上,便再也不怕了。 小厮茵茵跟着她的柳公子,在街上光明正大行走,彻底丢掉了伯爵府小娘子的外壳儿。 茵茵想吃冰糖葫芦便自己去买冰糖葫芦,想要糖人儿便自己去挑糖人儿,想进去茶馆喝茶便自个儿进去喝茶,一路畅通无阻。 原来秦淮的热闹比扬州更甚,有已弃置的斑驳的古城墙,风华绝代的秦淮十八楼,奔涌了千年的秦淮河及河流南岸江南最大的贡院。 茵茵和柳从心赁了一条船,在秦淮河上畅游。 船上酒水点心齐备,这里吃的酒是船家自酿的米酒,不醉人的,菜品也同外头不一样,譬如鹅儿干、素炒香椿头、茨菇炖鸡等,据见多识广的柳从心说,这是船菜,在船上吃到的才正宗。 茵茵与柳从心相对坐在船舱里,感受水上的颠簸,她兴奋极了,“没想到外头这么好玩儿。” “要论起玩儿,咱们这还不及寻常男子的十分之一呢,他们才是斗鸡走狗,吃酒赌钱,摧花折柳,无所不会,哪里像我们,托生成女孩儿家,只能困在深闺,看书做针线,弹琴作画,了不起打打马球,真正好玩儿的一点儿不能沾。” 茵茵饮了杯米酒,望向外头风平浪静的一线江面,“是啊,便是今日这几个时辰的欢愉,也是偷来的,若托生成男子,自由自在,再没有那么多规矩要守,你说为什么我们女儿家就要守规矩,男儿便不用呢?” “谁知道呢!”柳从心又抿了口酒。 茵茵唉了声。 “做什么叹气?” 茵茵说没什么,随意找了个理由,“若叫太太和老太太知道我女扮男装出游,恐怕要家法处置我。” “那你怕不怕家法?”柳从心逗她。 江风吹得这片小舟在湖心上湃啊湃,茵茵有些害怕地抓住了几角,却仍然扬起笑脸说:“不怕,为这个挨顿打又算什么呢?” 两人对视,旋即都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一串竹笛的吹奏声,笛声悠远,曲调悲切,茵茵和柳从心一面喝酒吃点心,一面欣赏丝竹之声,渐渐沉浸其中,不能自已,索性命船家停船,她们放下杯盏静听。 在这悲声中,似乎夹杂了女子的呜咽,茵茵以为自己听错了,可那呜咽声愈大,连柳从心也发觉了,两人对视一眼,随即一同起身走出船舱…… 离此处不远的江心上,一艘花船缓缓往前边驶去,而那吹奏声和呜咽声正是花船里传出来的。 第107章 偶遇 茵茵纳罕,指着那花船问柳从心,“怎么那船上挂满了红灯笼和挽花,还有女子在船头吹笛,这船做什么的?” 柳从心立刻冷哼了声,“还不都是那些浪荡登徒子掇弄出来的玩意儿,不过你年纪小,我还是不告诉你知道的好,”说着柳从心命船家,“靠近前头吹曲儿的那条花船,我倒要看看出了什么事!” 船家停下木桨,向柳从心道:“客官,还是正经游湖少惹事的好!” 柳从心最是个热心肠,看不得女孩子哭,因此放下一锭银子,“把船开过去,”船家见了银子,立刻便应了。 茵茵仍好奇那船是做什么用的,不住问柳从心,“你快告诉我,我年纪不小了,知道些世情不碍什么的。” 柳从心无法,便指了指岸边那片雕梁画栋、灯火辉煌的楼阁道:“这便是便是大庆最负盛名的秦淮十八楼,楼里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弹琴唱曲,吟诗作赋,无所不会,男人最喜欢这地方了,至于这花船……” 不必柳从心多言,茵茵已明白了,她站在船头,呆呆望着所谓的秦淮十八楼,眼下是白日,客人少,只远远看见各色大红灯笼和挽花装饰,一栋临水的小楼上,有个妃红色身影凭栏而立,一条长长的彩带从栏杆上垂下来,迎风招展。 茵茵想到自己的母亲,据说她曾也在扬州的这样一个地方唱曲儿,后被父亲相中才赎身出来,又因卑贱的身份不能纳入府中为妾,因此只能养在外头。 她此生最大最大的恐惧,便是重蹈母亲的覆辙,尽管她知道自己有了伯爵府小姐的身份,永不可能坠入这样的境地,可她仍然厌恶这地方,可怜妓女,厌恶嫖客,于是她激动地抓着柳从心的胳膊,“我们走罢,我们离这儿远些!” 柳从心抓着茵茵的手,而后瞥了眼船夫,见他正专心划船,并未看她们,这才附耳悄声道:“你别怕,咱们现在是男子的身份,男人逛青楼无人非议的,谈论青楼就更无人非议了。” 茵茵直摇头,“不是为这个,我……我就是,”话音未落,船已经靠近那艘装扮华丽的花船了,然而里头女子的呜咽声却歇了,只有船头一个女孩子飘渺的烟雾中吹奏。 这时,茵茵看见对面船舱里走出来个玄色身影,因江心起了薄雾,看不真切,茵茵只觉此人面熟,待那人走到船头,一双利眼也望过来时,茵茵心上一紧,是前些日子才见过的赵家大郎! 茵茵不知他是否认出了自己,但对上他鹰隼般的眼,她觉自己连五脏六腑都仿佛被洞穿,于是连忙拉着柳从心往船舱里躲,“走罢,不看了,姐姐没听到那花船里的哭声没有了么?” 柳从心道:“还是再跟一会儿罢,万一又哭起来了呢!若里头有人欺负女子,我就把船靠过去,用我爹的身份上去恫吓恫吓。” 进了船舱,再没有那双眼睛盯着,茵茵松了口气软倒在小方桌前,柳从心笑她:“你也忒胆小了,”说着又跑了出去。 江水拍打船身,小舟轻轻晃荡,茵茵自斟了杯米酒饮下,心绪方平服。 赵伯真怎会在花船上,难道也是来寻欢作乐的?前些日子他还与三姐姐相看,这就耐不住寂寞跑来与花娘游湖,可见不是正人君子,幸而三姐姐没看上他,这样腌臜男人若做三姐姐的夫君,真是玷辱了她的高洁。 正这样想着,那厢柳从心没再听见哭泣声,便走到船头,命船夫摆渡靠岸了。 如此,二人才离了这是非之地。 上岸后,茵茵怕兰香忧心,也怕再遇到像赵伯真这样的熟人,便提议回去,柳从心看时候还早,劝她:“少有出府的时候,要玩得尽心嘛!” 茵茵笑说:“姐姐,我看你才是那个被关在府里的雀儿,比我还好玩儿。” “我倒不是被关,我是没有朋友,只有你,被我一忽悠就跟我出来了,旁的人早把这身小厮的衣裳摔我身上了。” 茵茵一愣,又好笑又好气,这时旁边走过一个卖糖水的小贩,摇着拨浪鼓喊:“卖糖水咯,一文钱一碗的糖水。” 看见茵茵和柳从心,货郎热情地招呼:“公子要来碗糖水么?” 柳从心摆摆手,那货郎便又继续往前走,口里仍念唱着。 柳从心道:“你看,这货郎也没瞧出来咱们是女的,你还有什么不放心?至于你那大丫鬟,她现在铁定知道你跟我出来了,我的禾儿会稳住她的,况且你那大丫鬟知道事体,不会随意声张。” 茵茵犹豫着望向钟鼓楼方向,这时柳从心问:“你去过你九哥哥的绸缎庄没有?” “九哥哥的绸缎庄?”茵茵诧异。 柳从心拉她边走边说,原来上个月她去买布料时进了个绸缎庄,正巧陆九思从楼上下来,柳从心认出他,便去同他攀谈了一会儿,才知道他管着家里的几个绸缎庄,在洪武街那一带。 茵茵来了兴致,立刻同柳从心赁了一辆马车过去。 路上,茵茵大大方方撩起车围子看外头的风景,再没人管她,她问柳从心,“你同我九哥哥的婚事没做成,再见他不觉脸上过不去么?” 柳从心不以为意,“这有什么,买卖不成仁义在嘛,况且我看你九哥哥是个好人,就是人迂腐了点儿,我愿意跟他交朋友,他也乐意和我说话,我可是他的老主顾,在他那儿买了两匹浮光锦呢!” 茵茵听得乐呵,心里对九思的愧疚又消散了一些,兴许她当日说出真相是对的,他们做不成夫妻,能做朋友也好。 “诶,你瞧,那锦绣坊你知道罢?”柳从心见茵茵在望对面那条街,便指着其中一个铺面问。 茵茵说不知道。 “不知道?我都知道呢!那是你家的产业,这条街上五六个铺面都是你堂兄在打理,往后两条街,才是你家九哥的管辖。” 茵茵听说,不禁伸出头去往回望,只见那家锦绣坊前门可罗雀,生意并不兴隆。 怪哉!除夕那日邱姨娘不是回绝了二房婶婶,不愿给怀文哥哥管理家中产业么? 是了,如今管家的是太太,兴许是太太同意的,她不仅给二房管理铺子,也分给了给九思,可见她们确实给九思谋划了从商的路子,可惜了,九哥哥性子温良,该去读书的。 第108章 胡闹 不仅茵茵这样认为,连柳从心也说:“你九哥哥看着就像个读书人,叫他管理铺面,跟些三教九流的打交道,他不定降得住,得是我爹和我哥哥那样的人,才能跟街面上这些地痞流氓过过招。” 茵茵深以为然。 “诶,你看见那茶坊没有?”这时,柳从心又指着路旁一个不大不小的茶坊问茵茵,茵茵摇头,她道:“那也是你们老太太娘家的产业。” “是么?”茵茵又探出头去望,她只知道老太太娘家是经商的,至于究竟做什么生意,她便不知道了。 这时,她望见五六个穿官服,腰间佩金错刀的衙役走进那茶馆,不由指着他们好奇地问:“他们又是做什么的?” “三大营巡逻的呗,这些都不是什么好人,我爹说他们就是群饭桶,正事不干,专在街面上对百姓耀武扬威,譬如他们进这茶楼,喝茶是不给钱的。” 茵茵啊了声,“他们怎么能这样?” “就是这样,唉,懒得说他们了!” “那你爹爹怎么知道这些,你爹是做什么的。” “我爹在神机营任校尉,专管火器的,我哥哥也在神机营,不过他只是个没品没衔儿的小兵。” 茵茵颔首,心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柳从心养得跟个哥儿一样,原来她家从武。 闲谈间马车便到了“春蚕坊”,不像“锦绣坊”的门可罗雀,春蚕坊门前车马盈门,客来客往,甚至比当街任何一家绣坊生意都兴隆。 茵茵和柳从心下马车后看见如此景象,不由面面相觑,柳从心甚至又望了眼牌匾,确定没来错地方,这才领着茵茵走进去。 进门后,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五六排全新的乌木货架,光油油的,靠近门口的是些夏日常用的轻纱白绫等织物,再往里便是种类繁多的各色锦缎,多壮锦、素缎、摹本缎这类平价货。 十几个中年妇人围着货架正在耐心挑选,她们衣着并不十分华贵,但也不是街上寻常百姓的装束。 柳从心感叹道:“我上月来时这儿客人不多,且店铺的铺陈也不如现在讲究,短短一个月,你家九哥就把生意做起来了!” 茵茵走走看看,心中止不住的骄傲,她道:“我九哥哥会读书,心思聪敏,人又和善,自然经商也不在话下,他是做一行会一行呢!” 柳从心也道:“看来我原先小瞧了他!” 她们四处张望,周围人也在看她们,因置绸缎的大多中年妇人,他们两个年轻“公子”显得尤为突兀,直到一个年轻小伙计上前来招呼,问她们要什么锦缎,柳从心道:“我要见你们掌柜的。” “你寻我们掌柜的有何事?”那小伙计边问边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她。 “我来找他谈大生意的。” 茵茵听她胡诌,不禁想笑。 那小伙计大概觉他这身装扮像是个能谈大生意的主儿,这便客气抬手,请她和茵茵入内房安坐,又奉上茶,而后他着人去请陆九思过来——他此刻正在离这儿一条街的另一个铺子里视察生意。 茵茵心想万一九思在处理要事,她们这样把他叫过来,不是耽误他功夫么? 柳从心听她这样想,笑道:“能有什么要事,掌柜的又不是伙计,闲得很。” 这样闲谈了一会儿,便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过来了。 只见九思掀帘走进来,一身月白色暗绣菖蒲纹直裰端得冰雪般洁净,他笑着,是茵茵在他脸上不曾见过的成人的笑。 他没认出柳从心,大概真以为她是来同自己谈生意的,上来便先抱了个拳道:“兄台久等了罢?” 柳从心看了他这样子,忍不住笑道:“什么兄台,你看看我是谁!”说着站起身,把两撇胡子揭了,九思一愣,旋即也笑了,这回笑得真正开怀,“原来是你,你怎么过来了,”说着抬手示意她坐。 柳从心赶紧把胡子贴好,道:“不这样打扮,见你多不方便,而且不仅我来了,还有一个人也来了。” “谁?”九思的目光在屋子里扫了一圈儿,最后落在低头侍立的茵茵身上,茵茵只好抬起头,她没贴胡子,九思一眼便认出来了,原本带着笑意的脸陡然一肃,他看向柳从心,“你怎么把我妹妹也带了来,跟你一起胡闹?” “什么胡闹?这怎么能算胡闹呢?”柳从心道。 茵茵忙上来劝解,“是我自己要来的,不干柳姐姐的事。” 九思深深望着茵茵,长出一口气道:“罢了,我命人送你们回去,往后再不能女扮男装出来闲逛,”说着就要出去叫人备车马,还没走两步,便见一伙计帘子一摔冲进来,“爷,外头有人闹事。” “什么人,”他一面说一面严肃看了眼两人,那眼神仿佛在说:你们老实待着,我去去就回,而后便掀帘走了出去。 柳从心和茵茵怎会错过这热闹,二人立刻凑到门口察看外头情形。 只见铺子里客人已走了大半,一刀疤脸的彪形大汉手上拿着、怀里夹着四五匹锦缎,正站在柜台前同账房和伙计吵架,另还有七八个小弟就站在门口,或双手叉腰,或双手抱胸,一副要挑事的架势。 九思上前,先就拱手作揖致歉,而后请他去后院详谈,别吓着客人,那大汉不肯,非要站在柜台边上说,九思无法,只能先听着。 茵茵这里离得远,听不真切,想走出去细听,教柳从心拉住了,她道:“你别出去,没看见客人都走光了么,你还上赶着去,你又是个柔弱女子,别叫他们当男人打一顿。” 茵茵急得跺脚,“可这些人一看就是地痞流氓,九哥哥如何降得住,便是这铺子里的人加起来也打不过他们呀,我要去报官!” “想必已有人去报了,不用你去,”柳从心道:“只是官衙离这儿几里地,骑马去也得两盏茶的功夫,一个来回,怕不是这里都打完了。” 茵茵丧气地唉了声,看着已处于弱势,一人强撑的九思,心急如焚,恨不能以身相替,突然灵光一闪,茵茵摸了摸钱袋子,这便从后房随意拉了个伙计,把钱袋子交给他,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他,那伙计会意,揣着钱袋子风一般从后门跑了出去…… 第109章 送归 柳从心赶紧把茵茵拉了回来,“你给那伙计银子做什么?” 茵茵一面紧张地盯着前头的情形,一面回:“你说衙门离这儿远,等官府来人黄花菜都凉了,正巧方才在马车上我看见有几个巡逻的官差进了茶馆,料想他们还没走,我便叫伙计拿了银子去,请那几位官差过来抓人!” 柳从心心道怎么自己就没想到,她立时对茵茵刮目相看,拍她的肩说:“玉茵,你看着呆呆的,想不到还挺机灵!” 茵茵没说什么,她此刻全副心神都放在外头那群人身上。 她看见两个守在门口的已雄赳赳地逼进门来,那刀疤脸气势愈盛,把几匹绸缎推倒在地,九思仍是不失客气地劝阻着,但已明显落于下风,柳从心恨铁不成钢,埋怨九思太文气了,对付这些地痞流氓不用废什么话,叫人打出去便是。 她才抱怨完,立刻几个护院从后门口拿着人高的木棍进来,站到了九思背后,两边对峙,一触即发。 终于那刀疤脸沉不住气,把柜台上的账本抓起来往地上一掷,他后面的小弟立刻蜂拥而上,就要在绸缎庄内打将起来,正在这时,一声断喝:“什么人,在这里撒野?” 接着便看见一伙计带着五六个衙役过来了,纵然人不多,光他们身上的官服便把刀疤脸震住了。 刀疤脸立刻变了副嘴脸,客客气气地拱手称官爷,其余几个小弟也都老实退后,欲要辩解。官差收了伙计给的银子,不听这许多,径自命人把刀疤脸及其一干小弟抓了,另叫九思跟去衙门录口供。 九思回头看了眼茵茵和柳从心,终不放心,于是遣了方才与刀疤脸起争执的账房过去,而后命护院收了棍子回后院,其余人等把残局收拾了,继续开张,他自己则过后边来。 “没吓着你们罢?”他掀帘,请茵茵和柳从心进去。 柳从心说:“我见过比这更大的阵仗呢,吓不着我。” 九思暗自松了口气,“有幸今日官差来得是时候,否则铺子非叫这些人糟蹋了不可。” 柳从心道:“你道官差为何来得这么快?”说着冲茵茵挤挤眼睛,茵茵摇头示意她什么也不要说,柳从心却偏把她推到九思面前,“这都是你妹妹的功劳,你还斥我把她带出来,你瞧,她一来你铺子里就给你解了围,来的正是时候,”说着,将方才茵茵派人去搬救兵的事儿向他说明白了。 茵茵不好意思地低了头,盯着九思的脚尖,那是双雪白的长靴,鞋面上毫无纹饰,更显得白了,同眼前这个人一样,不染纤尘。 能为他做一点什么事,她很满足。 九思立刻向茵茵拱手称谢,茵茵更不好意思了,一时手忙脚乱,不知该怎样,只得向他福身还礼。 一个拱手,一个福身,相对而礼,茵茵心头微动,掀眼皮子去瞧……正对上九思虔诚的目光,一时,两人都愣了。 旁观的柳从心见他们这呆傻样子,掌不住笑道:“你们做什么?兄弟姊妹互帮互助还谢来谢去的,不知道的以为是夫妻在对拜呢!” 茵茵心头大震,像黑暗虚空中突然射进来一道亮光,她明白了什么,连忙挪步走开,柳从心则是一脸严肃地望向柳从心,“柳小姐爱玩笑,可玉茵是我六妹妹,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不然是玷辱了她的名声。” 柳从心唉了声,“好好好,不说了,我真怕了你了,一点小事又扯到名声上头,”说着转过脸去。 茵茵心跳得厉害,简直要从腔子里蹦出来,她拉了拉柳从心的衣袖,“柳姐姐,我们走罢,我要回去了,不然兰香还以为我出了什么事。” “走什么,眼下正是吃午饭的时候,你帮了你哥哥大忙,他还不要请你吃一顿么?”柳从心话未说完,九思已叫人:“来旺,套辆马车,送两位小……送柳公子回府!” 柳从心还欲再说,九思已做了请的手势,下逐客令:“柳小姐在外行走惯了,什么也不怕,不如先送我妹妹,再来送你。” “不必了,我们一起从钟鼓楼来,也一同回钟鼓楼去,府里的丫鬟仆妇都在那儿等着我呢!”茵茵忙站出来道。 “那更好了!” “就这么回去么?时候还早呢!” 不及说完,茵茵和柳从心便教九思强行塞上了马车,并且他吩咐马倌,无论二人要在何处下车都不必理会,一定把人安全送达钟鼓楼。 马车发轫,茵茵掀起车围子往外望,那颀长的雪白身影正站在坊前,目送她们,茵茵一想到自己正在他的目光里,便觉浑身都要像雪一样融化了。 兄妹俩住在同一个府邸,可为着避嫌,茵茵不敢去他的芳生斋附近走动。每日的请安也有规矩,先长辈进去行礼,长辈退出来了便几个哥儿进去,而后才是她们几个孙女儿,至多不过论事时男女各据一边坐在翠微堂,这时她才能偷偷地看一眼他。 然而九思从来不在人多的场合说话,隐匿在兄弟姐妹里就像摸不着感受不到的一团空气,正如她自己,她只能看一看他的侧脸,便如此,也要小心翼翼地看,因不是亲兄妹,万一叫人发觉,也是了不得的事。 今日柳从心说她和他像夫妻,她陡然明白过来,她不是在众兄弟姐妹中偏爱这个哥哥,而是……而是……她立刻放下车围子,捂着烧红的脸颊,不敢深想。 一旁的柳从心,上马车伊始便在抱怨九思,“你这个九哥哥真是太不知情识趣了,竟也不留我们用饭,他平日也这样待客的么?还非要把我们送回钟鼓楼去,管得也忒宽了罢!跟我哥一样,不,比我哥还霸道呢!” “唉,肚子饿死了,”柳从心把车帘子一掀,向赶车的笑问:“小哥,我们午饭还没吃,饿得很,要不放我们下来,去面馆用了午饭你再送我们回去?” “公子,我们掌柜的吩咐不许你们中途下车,您别为难小的。” “难道你不饿么?” “小的不饿。” …… 第110章 生气 茵茵回到钟鼓楼时,兰香快急疯了。 她看见茵茵跟着柳从心回来,身上还穿着小厮的衣裳,气不打一处来。兰香是个暴躁性子,有时发起火来,也不管你是主子还是奴才,譬如伺候茵茵换衣裳时,她便忍不住教训茵茵道:“小姐如今是伯爵府小娘子,凡事该三思而后行,幸而回来了,万一路上出了什么事,可叫奴婢们怎么交代?况且外头的人,一个个豺狼虎豹,看见小姐是个美人儿,还不知起什么歪心思,小姐此举是毁自己的终身。” 茵茵心道哪有说的那么要紧,却也听话地举起三根手指起誓道:“我就是一时兴起,如今已知道错了,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女扮男装外出!” 兰香又好笑又好气,“小姐也别发誓,只要时时刻刻记得自己的身份,便知道什么事行得,什么事行不得,”说着替茵茵把鸾带束上,束得紧紧的,仿佛这样便能把这胆大包天,不守规矩的小姐绑住。 茵茵不敢再招惹她,便道:“兰香,我饿了,我还没吃午饭呢!” 兰香嗔了她一眼,替她束好鸾带,理好裙摆,便去命小二送酒菜点心上来。 茵茵和柳从心同桌用饭,兰香侍奉在一旁,对柳从心也没好气,“柳小姐自个儿爱玩就罢了,没必要把我们小姐也带去,她耳根子软,又贪新鲜,跟你外出回头出了什么事,您怕是担不起责,责任都在我们这些小丫鬟身上,只求柳小姐发发善心,留我们一条命罢!” 柳从心听不得这些阴阳怪气的话,当即放下筷子,“能出什么事,这不是好好回来了么?我也没把她怎么样,况且外头那些仆妇也不知道,只要你不说,谁能把你怎么样呢!” 茵茵连忙叫停,她捡起柳从心的筷子递给她,“快吃饭,吃饭,”说罢又命兰香,“兰香你等了我许久,想必也饿了,不必在旁伺候,下去用饭罢!” 兰香不悦地蹲了蹲身,转身大步推门出去了。 茵茵大大松了口气。 待人远去,柳从心才拿起筷子继续用饭,她说:“你这丫鬟好伶俐的嘴!” 茵茵笑道:“是呢,连我也怕她,不过她事事都是为我好,你不会怪她罢?” 柳从心道:“我不怪她,毕竟是我带你出去的,”说着往茵茵碗里夹了块松鼠鱼,“你不知道我的脾气,我火气是有些大,气过就好了,从来不记恨人的,我丫鬟也敢跟我顶嘴呢,只要她说的有理,我从来不罚她。” 茵茵笑了,也舀了个酒酿丸子放进她碗里,“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爽快的人!” 两人高高兴兴用完了午饭,又互相邀约对方去自己府上做客,耽搁了好一会儿,最后在酒馆门前分手,各自往各自的轿子去了。 回程路上,茵茵还忍不住回味今日游船的快乐,和见到九思的欢喜,但兰香却是一言不发,茵茵愧疚没带兰香出去见识金陵大街小巷的盛景,于是把自己游湖时所见情形,所吃的酒菜,绘声绘色地向兰香描述了。 兰香却变了脸色,“秦淮河畔十八楼,那是什么地儿小姐您知道么?怎么能去那儿呢?柳家小姐忒不知轻重了,竟带您去那里!” 茵茵见弄巧成拙,连忙岔开话,“兰香姐姐,我在那里看见国公府大郎了,他在一艘花船上,那船上还有吹笛的女子。” 兰香脸色更黑了,“什么?小姐还遇见熟人了,他认出小姐没有?” “没……没有,我想说的是,那赵家大郎不是好人,才跟三姐姐说亲,这又去寻花问柳,幸好三姐姐没看上他。” 兰香脸色黑如锅底,“小姐连他寻花问柳也瞧见了,不得了,往后小姐还是在府里好生读书罢,再不要同柳家小姐外出了。” 越说越错,茵茵只好老老实实闭上嘴。 当日回到陆府,已是申时一刻,茵茵入二门后先去了新桐斋寻玉菁,如今她进新桐斋像进自己的秋爽斋一样,小丫鬟再不敢把她关在门外,只禀报了一声便请她进去正厅,正在书房练字的玉菁听说她来,特地中断了临帖前来相迎。 两人一同进了梢间,茵茵把赵伯真在花船上听曲儿的事向她说了,自然不是说她亲眼所见,称是柳从心告诉她的,而柳从心又是无意听她哥哥提起的。 玉菁面色始终毫无波澜,“横竖此人已与我无干,母亲说他就要与宋家小姐定亲了。” 茵茵大为诧异。 玉菁站起身,踱着步子走到一盆娇艳欲滴的蝴蝶兰前,用食指逗了逗紫红色的花朵儿,道:“我本也没想同他有什么瓜葛,他见过我之后十日之内便又寻着了如意的女子,可见他并不真心,只是急需娶亲,随意哪个家世相当的他都乐意。” 茵茵称是,心道这人果真不是好的,将要与人家小姐定亲,还寻花问柳,不禁为那宋家小姐不平。 既然玉菁无意于他,茵茵也就放心了,她又旁敲侧击地问起九思管理府中产业的事,玉菁道:“正月那会儿母亲便把几个生意不好的绸缎庄交由九思和怀文管了,母亲说他们谁管得好,往后便把府里产业都交由那人打理,如今两人早出晚归,事忙得很。” “原来如此,”茵茵连连颔首,走过去对玉菁道:“我看九思哥哥更懂得打理生意。” “是么?你怎么知道?”玉菁笑问。 茵茵不好说自己已经去看过了,便道:“我胡乱猜的。” 玉菁却道:“我看他们两个都不是这行的料。” 这时茵茵忽然想到,既然太太接过了邱姨娘的手,那府里人事调动想必都由太太说了算,有一件事一直压在心头,那便是她初进府时被派去厨下打杂,事事教导她的厨娘刘大娘如今还在厨下吃苦,她要把她调到自己院里来。 于是茵茵将此事向玉菁提了,玉菁道:“这样小事,叫薛妈妈替你办了就是,我来同她说。” “那就多谢姐姐了。” …… 第111章 大娘 玉菁果然把茵茵的事放在心上,隔了两日,刘大娘便由管事婆子领到了秋爽斋。 那时茵茵正在用午饭,突然听兰香说刘大娘来了,她喜得立刻放下筷子,走出门去张望,果然见刘大娘背着个包袱过来了,她亲自迎出去,“大娘!” 秋爽斋的奴婢们都走出来看热闹,叽叽喳喳讨论新来的是谁。 “老奴见过六小姐,”刘大娘一见茵茵,先就是向她行礼,茵茵连忙伸手相扶,“不必多礼,”刘大娘看见茵茵伸出来双柔荑似的小手,生怕自己的衣裳脏了她,连忙退后半步,茵茵也没介意,直把她请进屋。 她惊讶于刘大娘的变化,原先大娘是个膀大腰圆的,厨房里没有哪个厨娘不胖,厨下好些剩下的酒菜糕点都进了厨娘们的肚子,可如今的刘大娘。瘦得跟寻常妇人差不许多,简直瘦了一个她自己,身上也像是外院打杂奴婢的装束,她不禁问:“大娘,您怎么瘦了这么多?”边说边示意她坐在扶手椅上。 刘大娘连声说不敢,“奴婢微贱之人,怎敢坐小姐的椅子。” 兰香帮着拿她的包袱,她也不给,说:“别脏了姑娘的手,奴婢自己拿着,待会儿自己去归置。” “快别这样说话,大娘,我便成了小姐了,也还认你做我的师父,像从前一样,别拘那些虚礼了,”茵茵说着,立刻又命侍菜的绿蕉:“再添一副碗筷来!” 刘大娘更是连声说不敢,“奴婢怎可与小姐同席?” 兰香也觉不妥,向茵茵附耳说了几句,而后命绿蕉吩咐厨下炒几样小菜,另外把茵茵桌上一碗糟鹌鹑赏给刘大娘。 茵茵叙旧不急在这一时,想着刘大娘恐怕饿了,这便命兰香先领她下去安置用饭,待用过饭再请来说话。 乱哄哄的一群人散开,各自忙活各自的去,茵茵看着眼前饭菜,再没了胃口。 她觉刘大娘比半年前苍老了许多,甚至也陌生了许多,好像有意同她拉开身份,处处小姐小姐地叫着,难道这半年里发生了什么事? 不多时,兰香安置好刘大娘回来了,她见茵茵一手撑着脑袋在饭桌上唉声叹气,剩下的小半碗饭一口也没用,便问:“小姐怎么了?” 茵茵摇摇头,“没怎么,就是吃不下了。” 兰香长叹一声,她当初也受茵茵的托去厨下跟刘大娘打过两回交道,那时的刘大娘身宽体胖,笑起来很和善,今日的她已与当初判若两人了。兰香觉这里头也有自己的过错。 她向茵茵请罪道:“小姐,奴婢有一件事骗了您。” “骗了我?什么事?”茵茵直起身子,怔怔望向她。 兰香这便将当初茵茵才入主秋爽斋时,刘大娘被四小姐故意刁难,派去外院打杂一事向她说了。 “那时小姐自身难保,奴婢怕小姐因此事去与四小姐硬碰,所以瞒了下来。” 茵茵听罢,呆呆颔了颔首,喃喃道:“刘大娘一定吃了许多苦。” 那是自然的,当时邱姨娘掌权,玉菡跋扈,刘大娘得罪了玉菡,底下人从来看上头脸色行事,不需玉菡吩咐,她们也会为了讨好她排挤打压踩踏刘大娘,怨不得半年时光,她看起来苍老了五六岁,又清减少不少,想必吃了许多苦。 茵茵长叹一声,“去把大娘请来罢!” 于是刘大娘用过饭后,再此被请过来说话,她仍是呆呆板板的模样,言必称“六小姐”,茵茵贴近她坐着,忍泪说:“大娘,都是我连累了你,我让你受苦了,往后你在这里,什么活儿也不必做,我养着你,替我管教那几个粗使婆子就是了。” 刘大娘低着头站起身说:“不敢当,奴婢还是站着回话罢!” 茵茵不解,伸手去拉刘大娘的手,“大娘,您怎么了?” “小姐这样唤奴婢,真折煞奴婢了,”她再退后一步。 “大娘?”茵茵凑过去,用眼睛去寻她的眼睛,刘大娘躲闪了去,茵茵不知该怎么办。 兰香见情形不对,命刘大娘:“您老先下去歇着罢,”说着又看向茵茵:“小姐,大娘想必是累了。” 茵茵颔首“对对对,大娘您先去歇息吧,你们这个年纪是要午歇的。” 刘大娘应是,却步退了出去,从头至尾没与茵茵对视过一眼。 人走后,茵茵怅然若失,兰香端了盏茶来递给她,“小姐安心,奴婢已命人将她的屋子洒扫干净,她一个人一间屋,就住在奴婢隔壁;奴婢同下面几个也吩咐了,往后有什么事,不能支使刘大娘,也不能排挤她,不然奴婢就打她们板子,她们都知趣的。” 茵茵叹了声,“你叫绿翘去打听这半年大娘出了什么事,我总觉着她不对劲儿。” 兰香应声,“奴婢这就去,”说罢退下了。 接着,整个下午,茵茵都倚着卧房的窗户看书,时不时望院子里望一眼,没瞧见刘大娘,她好像一直躲在自个儿屋子里不出来,茵茵奇怪,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她疏远自己,是在怪自己没早些救她出来么?可那时她什么也不知道啊! 她的心思渐渐飞到许久之前,那时她初来陆府,人生地不熟,被分派到厨下打杂,可她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在厨下总是得罪人,那时她便会独自一人躲在厨房边的杂物间偷偷哭……想念坠崖的母亲,想念爹爹,想逃出去。 最后,是刘大娘把脏兮兮的她从杂物间里拉出来,给她洗脸,教她做活儿,力所能及地照顾她,因为刘大娘,她才在最艰难的那段时光里挺了过来。 可大娘给了她温暖,她却连累了大娘,千不该万不该! 正这样想着,她望见绿翘从院门口进来,于是立刻命兰香,“叫绿翘上来回话!” 不知是否太过迫切想要知道这半年发生在刘大娘身上的事,茵茵感觉等了许久也没见绿翘上来,她在房里踱了一会儿,终于熬不住了,大喊:“绿翘,绿翘!” “来了!” 噔噔噔的脚步声,绿翘飞快上了楼,掀帘走进来,“小姐您叫奴婢。” “打听得怎么样了?”茵茵迎上去问。 “这个……这个……”绿翘手指打着结,不敢看茵茵的眼睛。 这时兰香掀帘走了进来,“她什么也没打听着,就知道刘大娘在外院打杂,有时事忙,白日忙得午饭来不及吃的时候也有。” “是么?只是如此而已么?”茵茵狐疑地看着绿翘,她记得绿翘打听消息是一把好手,什么都能打听出来才是。 兰香为缓和气氛,笑着打趣了绿翘一句,“今儿可没有赏钱讨了罢?”说着便命她下去,而后说了另一件事来转移茵茵的视线,“小姐,九爷身边的满子带了两匹绸缎过来,您可要看一眼。” “满子?他人回去了么?” “正在客厅里候着呢!” “那好,我下去说话。” 于是,这件事便草草揭过了。 第112章 礼尚 已是暮春时节,满子也换上了单薄的月白右衽,更显轻盈白净,他今年才十一岁,但相比于两个半月前的元宵节时,好像突然长高了,如今已同茵茵差不多身条,长而瘦,也兴许没长高多少,是他长大了。 从小孩子到大人,有时只是一种感觉,现在的满子就像个小大人了。内府伺候的小厮到了年纪便会被调出去,茵茵心想很快满子便要调去外院了。 “六小姐,”满子见茵茵下来,放下手里的东西,向她行礼。 茵茵笑问:“九哥哥又叫你送东西来给我啊?” 满子满面笑意,“正是呢!”说着,先把揣怀里的一锭十两的银子奉上来,“我们爷说这是欠小姐的十两银子,前两日因诸事繁忙,没得空送来,今儿连同这两匹锦缎一块儿送过来,”说着,把银子交到兰香手上,又去拿锦缎,双手捧着呈到茵茵面前。 那是两匹紫烟罗纱,色泽淡雅,轻薄细腻,很适合拿来做夏衣。 茵茵心道九思做事可真细致,她当日给了那伙计十两银子去搬救兵,他这就派人送回来十两,还顺带送了两匹锦缎。 她命兰香收了,对满子道:“九哥哥有心了,你回去替我谢谢他。” 满子道:“爷还说怕这锦缎六小姐不喜欢,不过这已是‘春蚕坊’的上等货色了。” 茵茵颔首,“你回去告诉他,说我很喜欢,”一面说一面在乌木嵌大理石扶手椅上坐下,这时兰香已经上楼把东西归置好,拿了两吊钱下来预备赏人。 茵茵想着满子这个年纪马上要放去外院,以后不常看见,于是命兰香再回去拿两吊钱来,满子喜欢得嘿嘿直笑,心叹六小姐真大方。 “这几日九哥哥都在忙什么,铺子上的事儿平了么?”茵茵抿了口茶,随口问道。 满子犹豫了下没立即回答,因九思严令他们不可将这件事说出去,可满子想着,六小姐心善,这样大方,正所谓拿人手短,于是他悄声向上禀道:“事情了了,是那些人故意找茬儿,官府判他们每人各打十个板子,不过……幕后主使却相安无事。” “什么幕后主使?” “就是怀民少爷,六小姐,奴才告诉您这个您可别告诉别人去,不然爷要打死我的。” 茵茵颔首,叫兰香,“把赏钱给满子,送他出去。” 兰香依言给了赏钱,满子最后向茵茵打了个千儿,“奴才告退,”拿了赏钱随兰香出去了。 茵茵左手托着茶碗,呆坐在椅子上,白色烟雾一蓬蓬升起,把她凝神思索的脸模糊了…… 怀民为何要坏九思的生意? 八成是怀文和九思都接手了家里的绸缎庄,两人在打擂台,怀民为了帮亲哥哥,便使出这下作手段害人。 二房这两个哥哥太不地道,她看见的只这一桩,背后还不知有多少事,可怜九思哥哥,没有亲爹娘护着,没有过硬的后台,性子又那样和软,如何斗得过他们? 可惜自己是个女儿身,不然就能帮上他的忙了。 …… 此事九思压服着,府里没人知道,陆夫人身在内宅,平日了解庄子上或生意上的事只通过账本,或听庄头管事的呈报,因此这等小事也入不了她的耳。 到四月下旬,她把这一季几个绸缎庄的账本收上来,意图考量怀文和九思二人,她发觉怀文管着的三个铺面已将铺子上年欠下的账款平了,而九思治下的如今仍在亏损。 她有些纳闷,但想着做生意一时还半刻看不分明,且由他们去。 二房李氏爱邀功,儿子一点小成就她就搂不住恨不得所有人知道,因此很快老太太也得知了。 某日请过安后,老太太提到宫里派给有爵人家的赏赐,其中有今年新采摘的西湖龙井,这龙井乃狮峰山龙井村上先皇亲封的十八棵御树所产,非比寻常,老太太吃着很好,便特地命人给每人泡上一盅,并叮嘱钱妈妈包上二两,待会儿给邱姨娘送去。 邱姨娘自从被彻底剥夺管家权,便一病不起,这病来势汹汹,仿佛她十年来积攒的劳累连着她数日来受的气,一并爆发了,好好一个人,竟病得食无味,寝无眠,不能理事,叫了两回太医,一日三顿吃药,甚至老太太还亲去望候过。 玉菡这一个多月来安安静静不惹事,也是因邱姨娘病重,她伺候在病床边,还得时不时去老太太处联络感情,可以说忙得脚不沾地,脸上也瘦了一圈儿。 接着老太太提到邱姨娘的病,很叹了一口气,大约心中有愧,叫怀章和玉菡多照顾她,还特地从自己的私房里拿出几根千年野山参来,连着茶叶一块儿送过去。 接着老太太破天荒问起了怀文,“文哥儿可喜欢喝龙井?” 几百年没被点过名的怀文受宠若惊,连忙起身道:“古语有云,烹煎黄金芽,三咽不忍漱,这西湖龙井乃御赐之物,香郁味醇,令人口齿生津,回味无穷,孙儿岂有不爱?” “那给你也包上二两罢!” 怀文连忙拱手应道:“这龙井乃御赐之物,老太太所得不多,还是留着自己喝罢,孙儿不如老太太懂茶,不拘喝什么。” 老太太便也没“勉强”,接着她又问到怀章的学业,怀章起身说自己新作了一篇文,连夫子也赞不绝口。至于怀民,老太太知道他什么德行,瞧不上,也就懒得问。 倒是对九思,她叹了口气,道:“九思是个好孩子,就是人太老实,做不了生意,九思,你要改改你性子。” 九思拱手称是,并不辩解,这令旁边的二房两个很舒了口气。 茵茵暗自奇怪,老太太怎么突然看重起怀文,把九思撂一边了,她那几句敲打是何意?难道九思管的绸缎庄生意不兴隆么?不对呀,她上回去时,分明看见春蚕坊门庭若市,锦绣坊门可罗雀。 不必说,定是二房那两兄弟捣鬼! 茵茵望向九思,见他仍是一脸风轻云淡,不争不抢,不喜不怒,坐在一众兄弟里,没人瞧得见,她真为他不平。 翠微堂散了后,老太太留下九思和怀文说话,于是茵茵先行一步,去到往芳生斋必经的畅和园里,等候九思。 第113章 往来 正是梅雨时节,金陵已下了五六日的雨,今日早上才歇了会儿,等茵茵到畅和园时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 茵茵立刻走到木廊子上躲雨,兰香替她把鹅黄水仙暗纹的罗伞收起来,立在一旁,而后为她整理衣冠,“今年雨水丰沛,到处渗水潮湿,小姐看这廊子的梁柱都有些发霉了。” 茵茵想到秋爽斋一楼各处渗出的水渍,道:“很是。” 接着两人便抱怨起坏天气,说柜子里放的香丸都不顶用了,衣裳拿出来总有些干不干湿不湿,一股子味道,得用味道重的香薰熏衣裳。 闲谈间,雨越下越大,像连绵不断的丝线,互相斜织着。 这时,一个撑天青色罗伞的蓝色身影从雨中往这里来了,茵茵立刻停止交谈,就那样静静望着雨中的人朝她走过来,待他走近,她却又假装不经意地把视线调开去。 “六妹妹怎么在这里?”九思收了伞,走到廊上来。 茵茵抬头,见九思的左边袖子被雨水洇湿,裙摆处溅了些泥点子,其余地方倒没淋湿,她放下心,笑说:“真巧啊!我正要去三姐姐那儿,走到园子里就下起了大雨,只好来这里躲雨。” 九思拍拍身上的水渍,“妹妹同三妹关系亲近,难得,不过这是好事,三妹妹爱护姐妹,有什么难处你向她说,她会帮你。” 茵茵心想,这是多好的人啊!不过先前向他吐露过一回难处,他便时时惦记,处处为她设想,这样的人不该受苛待的。 于是,茵茵便故意问起那日春蚕坊客人闹事的后续,九思仍不忘就此事谢她,同时为怀文遮掩,只说那几人是街上恶霸,想要讹他,已移交官府了。 茵茵听他说完,深深望着他道:“是么?真的只是恶霸讹钱么?” 九思神情微变,背着手转身走到台阶前,看雨,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问:“妹妹后来没再同柳家小姐出去了罢?” 因有两边丫鬟在场,他不好明说,实则是问茵茵可有再女扮男装出门,茵茵红了脸,说:“再没有了。” “那便好,”说罢他便命淡雪撑伞,他要冒雨回去。 正事还没说就要走?茵茵连忙叫住他:“九哥哥稍等,我还有些话要同你说。” 九思回头诧异地望向茵茵……二人似乎有天然的默契,只需一个对视,便明白对方想要什么。 茵茵遣退了兰香,九思遣退了淡雪和绿痕,只剩两人并肩立在廊沿上,望向天地间巨大的雨幕。 “满子都告诉我了,那件事幕后指使是怀文哥哥,不过你不要怪满子,是我逼他说的。” 九思似有所料,并无惊讶,只道:“这是外头的事,与你不相干。” 可是这与你相干! 茵茵想这样吼出来,但她不得不矜持着,“与我是不相干,我只是看不得他们这样欺负人,九哥哥,难道你就不想告诉老太太,叫老太太替你主持公道么?我看得出来,老太太是看重你的,又或者……又或者我也可以帮你。” 九思笑了,用看小孩子的眼光看着茵茵,“你还小,不懂生意上的事,闲暇时便去寻玉菁玩耍,下下棋,作作画,这才是姑娘家的日子,至于外头的勾心斗角,你就当没看见,也不要去看见,往后再不能女扮男装出去瞎混,不然我再遇见一回,就要向太太告状了!” “哥哥!”茵茵急得跺脚,“我在说你,你又说到我身上来了!” “好了,我还有要事,不陪你了,”九思不理会茵茵的任性,招手叫廊子尽头的淡雪和绿痕过来,等她们把伞撑过来,他便头也不回地走进雨里…… 噼里啪啦的雨声才突然闯进耳朵,檐下的雨像断线的珠子阻隔她的视线,她看着他走远,心里突然起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她要助他! 然而,她又如何助他呢?在这个家里,她的处境比他还要艰难,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另一边亭子里,玉芙也在躲雨。 这一个多月玉芙她娘孙姨娘一直在静观其变,她听闻陆夫人在颐和轩理事理得颇顺当,而邱姨娘重病在床,推断邱姨娘没有翻身之日了,于是立刻叫玉芙去同玉菁走动。 起先玉芙也吃了两回闭门羹,但玉菁大约被她契而不舍的精神打动,几日前终于准许她进院门了,当然还是没好脸色。 所以她再接再厉,今儿又过来拜访。 走到半路下雨,她躲进亭子里,正巧看见同样躲雨的茵茵和九思在廊上说话,后头甚至各自遣退了奴婢,这不能不使人疑心。 茵茵在原地踱来踱去想法子,最后想到玉菁,她命兰香撑开伞,她要去新桐斋,将她所知的九思和怀文的矛盾告知,玉菁本就看不惯二房几个,一定会站在九思一边。 果然如她所想,玉菁将此事告诉了陆夫人,可接下来的几日,府里府外风平浪静,没人站出来为九思主持公道。 茵茵心急如焚,便去问玉菁,玉菁说不知道,她只负责递话,太太要如何料理她管不到。 茵茵感到很挫败,却又不能怎么样,有时白日坐在窗子前做绣活儿,做着做着又想到此事,便百无聊赖地往窗外望一眼,已经入夏,吹来的风有些许温热,院子里的桃花谢了,墙角两盆芍药结出了几个小花苞,阳光下,艳得滴水。 这时,她看见刘大娘来到石榴树下,不知为什么,围着那树来来回回转圈圈。 正巧兰香端了个结红绳的箩筐过来,里头放着花样子、穗子和绣了一半的帕子,茵茵便问她:“刘大娘近来如何了?” “小姐安心,奴婢没给她派活儿,大家都照您的吩咐,拿她当主子一样待呢,只是她……她就是不爱说话,也不同她们混在一起,总独自坐在院子里出神。” 茵茵颔首,她知道刘大娘生性不多话,且也不爱跟人结交,但如今的不言不语与先前在厨下的不爱闲谈还是不一样,她吩咐兰香:“你给她请个大夫罢,吃几贴药兴许便好了。” 兰香应是,把针线筐放在酸枝木镂雕理石八角几上,便下去叫人请大夫了。 第114章 找茬(一) 原本此事没着落茵茵慢慢也就忘怀了,可偏偏李氏爱显摆,接下来的日子总是在早晨请安时向老太太说怀文的好话,真正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谎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渐渐连老太太也有些反感了。 李氏懂得察言观色,便不再直咧咧地夸赞,而是旁敲侧击地提,有时还故意拿九思对比,明褒实贬。 “怀文比不上九思对生意上心,听说九思自从管了三个铺子后,便早出晚归,前儿谈生意还谈到半夜才回来,我也是听门房王伯说的,我看九思都清瘦了,应当多歇息多补身子啊!” “听说九思你铺子里的都是平价货,寻常人家一年到头做不了两身衣裳,赚他们的钱可不容易,还是得铺设些云锦蜀锦这类的锦缎。” “要紧是九思极少出门交际,认不得多少人,譬如那世家大族家里的采买,结交起来,一谈不就是一大笔生意?” 总之,李氏这个从来没抛头露面做过生意的,一讲起生意经来头头是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多么能干。 其实她就是把九思当软柿子捏,怀章她不敢碰,九思不是真正的自家人,可不拿他给儿子抬轿子么? 茵茵最看不得她这副嘴脸,每回她打压九思一次,茵茵心中郁愤便增加一分,到后头愈发为九思抱不平了,她又去新桐斋问玉菁九思和怀文的事儿太太怎么处置的,玉菁随口应付了几句,便从书房拿出一本新淘来的游记,欢欢喜喜向茵茵分享,好像九思的事根本不值得过心思。 茵茵彻底失望了。 也是,九思是这个家的外人,谁会认真待他呢? 他的事是最不紧要的,同当初的她自己一样。太太日理万机,恐怕连这件小事都忘了,便没有忘,她又何必为了一个没有血缘又记在邱姨娘名下的儿子,得罪妯娌呢?世上有许多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糊弄过去的,而那些被糊弄的人,心中一口气吐不出,永远地压抑……压抑下去,最后只能把愤怒带到坟墓里。 茵茵恨自己不能帮助九思,同样也恨自己不能逃脱所处的境地。 她思来想去,唯一愿意插手的只有邱姨娘了。 一则九思记在她名下,便不是亲儿子她也不会全然置之不理,最要紧是她当初回绝了二房给怀文管铺面的请求,可见她与二房不和,兴许她愿意趟这趟浑水。 可话又说回来,她本人与玉菡和邱姨娘不和,如何请她们办事呢? 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消停了近两个月的玉菡,又为着件琐事闹到秋爽斋来了。 五月中旬的某一日,茵茵中觉才睡醒,人还迷迷糊糊,便坐在榻上出神。 今已入夏,屋里各处换新,软榻上的芙蓉毯换成了竹簟,用瓷枕,门上挂着竹帘,用金色的丝线把竹篾一格一格交织穿梭,做成一副帘子,底下再结两个穗子,有时风大,把帘子吹起来,正午的阳光投进来一个狭长的框,风一住,便又没有了,她仿佛能闻见阳光的味道,闻见夏风的味道,还夹杂着竹子的清香。 这样静坐一会儿,人就清醒过来了,茵茵趿拉着木屐起身,走到镜台前坐下,这时绿翘便端着水冒冒失失走了进来“小姐,您醒了,才刚四小姐领着几个人过来了。” “是么,她来做什么?”茵茵问。 “不知道,说是要为她奶妈讨公道,此刻人就在楼下坐着呢,兰香姐姐叫我上来知会您一声,叫您别理会,坐一会儿她兴许就走了。” 茵茵却是深知玉菡的脾气,她忍了多日了,生起气来可是要翻天的,于是先过去屏风后换了衣裳,而后坐到镜台前,命绿翘为她梳发,梳个简单样式,愈快愈好。 待梳洗打扮好了,茵茵才走出卧房往楼下去。 底下等了好一会儿的玉菡已不耐烦,要上楼把茵茵从床上拽起来,正好听见脚步声,看到从楼梯上下来的茵茵,她脸上似笑非笑,讽刺道:“连你也学玉芙那贱样儿,跟我拿乔了!” 这话说得很不雅,可以想见玉菡的火气有多大。 茵茵不同她理论,只客气地问:“姐姐过来有什么事么?” 玉菡瞥了眼侍立在一旁的兰香,“叫你的丫鬟告诉你罢!”说着坐回椅子里,看也不看她。 兰香这便向茵茵禀明实情,原来午饭前兰香命绿蕉去厨下要了几盏冰冻羊奶酪,厨下给她预备下了,后头玉菡的奶妈林妈妈想吃,派小丫鬟去厨下要,厨下便把兰香要的先挪出来一盏给她。 绿蕉性子有些拜高踩低,原先受了她们不少气,如今邱姨娘大势已去,可不要把原先的恶气出了?因此同小丫鬟吵了起来,那小丫鬟没吵过,回来报与林妈妈,林妈妈亲自去了,可厨房一众人都看着,说理在绿蕉,林妈妈何曾受过这等气,把碗砸了。 眼下玉菡正是来为林妈妈讨公道的,自然讨公道事小,面子事大。 茵茵只觉昨日重现,当初她们不也是这样抢玉菁的雪梨汤的么?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厨下的也不惯着她们了。 听完兰香的叙述,茵茵颔首道:“绿蕉没什么错,凡事都有先来后到,东西本就是我们先要的,自然先尽着我们,我不知道四姐姐为什么生气。” “为什么生气?这还不清楚么?”玉菡倨傲地瞥了眼茵茵:“我是你姐姐,你自当让着我,林妈妈也是长辈,在府里资历老,你的一个二等丫鬟,当然也要让着她了。” 茵茵从未听过这般的强词夺理,气笑了,“姐姐这话是当真还是玩笑呢?” “自然当真了,我同你说什么玩笑?” 茵茵明白了,玉菡这是憋着几个月的气,今儿故意找茬儿来的,她不想多作理会了,便命绿蕉:“你去厨房再要几碗冰冻羊奶酪,给林妈妈,叫林妈妈消气。” 第115章 找茬(二) “我差那几碗冰冻羊奶酪么?”玉菡瞪了眼即将下去办差的绿蕉,绿蕉不敢妄动,回头去看茵茵,茵茵便问:“那四姐姐到底要什么呢?” “要什么?要你的婢子给林妈妈道歉,且要当着厨下那一众人的面。” “可是我的婢子并没有做错什么,我们不道歉。” “你!”玉菡倏地站起来,怒目盯着茵茵,“好哇你,我知道你也要学她们来踩我了,我知道,你自个儿照照镜子,你的身份也配么……”越说越远,越说越不堪,连一旁来要公道的林妈妈也害怕她口无遮拦把事情闹大,不住劝她消气。 茵茵听着倒心平气和,因她发觉玉菡似乎不是在说她,说到后头她简直在控诉伯爵府所有人,说她们怠慢她,欺负她,看她娘失了势便个个都不把她放在眼里,说这府里从主子到奴才都是势利眼,拜高踩低。 越说越气盛,好像全天下都是混蛋,只她一个好人受欺负似的。 茵茵不能苟同,反驳道:“这府里人人拜高踩低难道四姐姐今儿才知道?原先你在高位时,人家拜你,如今你在低位了,人家自然就踩你,你不能在高位时受用着人家的奉承,一失了势,便骂人拜高踩低罢?况且我的奴婢去厨下要东西,她先去的自然先给她,并没有不合规矩的地方,是姐姐手下奴婢做事不合规矩,先前姨娘管家,没人敢说姐姐,如今都显出来了,姐姐应当约束奴婢,也约束自己,才能少惹麻烦。”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我了!”玉菡气急败坏,直冲到茵茵面前,恨不能用自己比茵茵高了半个头的身子把她撞倒。 茵茵丝毫不惧,望着她的眼睛,“我说这些话是为了姐姐好,并不是要和姐姐顶嘴。” 接着各自的丫鬟便来拉各自的主子,劝各自的主子。 玉菡犹未骂够,高声道:“哼!我知道你们,你们就是看我娘如今病了,所以都来顶我的嘴,教训我,可我哥哥还在呢,等他考了状元,将来这府里人人还不都要仰仗他!” “你说的哥哥是哪个哥哥?”茵茵故意问。 玉菡推开拉着她的红樱和林妈妈,将自己的玫瑰衫子拉拉平整,“自然是怀章哥哥!” “怀章哥哥?我瞧不一定呢,这侯府又不是只有怀章哥哥一个人,不还有怀文哥哥和怀民哥哥么?听说九思哥哥和怀章哥哥共命,九思哥哥好,怀章哥哥才能好,可你不知道九思哥哥都叫怀文哥哥欺负了么?我看将来怀章哥哥也不是怀文哥哥的对手。” 这一点玉菡还是有自信的,怀文怀民再如何,也不能越过怀章的次序去,她昂着头道:“你满嘴胡吣,我哥哥才不能叫他们欺负了去呢!” “那九思哥哥也是姨娘的儿子,怎么就叫怀文哥哥欺负了去呢?你不知道怀文哥哥派人去九思哥哥的绸缎庄闹事,给他的生意使绊子么?” “九哥跟怀章哥哥能一样吗?他又不是——”话未说完便叫林妈妈捂住了嘴。 在府里谁若是明面上说九思不是自家人,老太太和陆润生都不依,因此林妈妈才大胆捂住玉菡的嘴,以防她乱说。 大概想到自己讨不了什么好,林妈妈冷声向茵茵道:“六小姐,叨扰了,奴婢这就带小姐回去,今日的事只当姐妹们玩闹,可别闹到老太太和夫人面前去,如此于谁也没有好处。” 茵茵看着这个当初扬言要把自己赶出府的妈妈,也冷冷一笑,“自然,我总是让着姐姐的。” 林妈妈这才放开玉菡,玉菡怒目瞪着林妈妈,“妈妈你做什么?” 林妈妈只好陪着笑道:“小姐,咱们回去再说。” “我还没吵完呢!” “红樱,听琴,把小姐带回去。” “等会儿,喂——” 玉菡被几个贴身丫鬟“架”出去了,方才还喧闹无比的秋爽斋突然静了下来,茵茵隐约听见外头传来几声蝉鸣,已经是盛夏了么? 她感觉自己打了一场仗,头昏脑胀,疲惫不堪,她顿在乌木雕花大扶手椅上,用帕子拭了拭额上的汗,兰香立刻命人送碗绿豆汤来。 茵茵静了会儿,问兰香,“有冰没有,太热了!” 兰香接过绿蕉送来的绿豆汤,递给茵茵,“还没到用冰的时候呢,小姐是才刚同四小姐争论,说得口干舌燥,热坏了,您喝下这碗绿豆汤,奴婢给您打打扇子便凉快了。” 茵茵依言接过绿豆汤,一口一口慢慢地喝,兰香走到窗前,用小木棍把支摘窗支开,立即有风鼓进来,随即她又去梢间的屉子里寻了把芭蕉扇来为茵茵打扇,果然一会儿便不热了。 外头看热闹的仆妇丫鬟们也各自散了,躲进抱厦内叽叽咕咕,她们说府里真是变天了,四小姐也大不如原来,才会为这点儿小事闹到秋爽斋,想来府中人人盛传的邱姨娘重病也不是假的,便一病不起也不是没可能。 刘大娘从听见四小姐进院门直到她离开,都没敢出自己屋子,她怕极了,如今只要听见“四小姐”这三个字,便从骨头芯子里发起抖来,大热的天儿如坠冰窖,然而没人留心到她,没人知道她经历过什么。 另一边,玉菡的火气却再多的绿豆汤和凉风也消不下去。 去年她还是千宠万爱的千金大小姐,底下人对她只有奉承的,今年才过去几个月,她便跌落尘泥了。 母亲管家权被夺,如今卧病在床,老太太对她态度比原先冷淡,二房婶婶见了她竟跟没瞧见一样,只同玉菁说话,连底下人都敢不听她的了,厨下那群势利眼,当初如何奉承她,如今便如何不把她交代的事放在心上,更处处的白眼,时时的议论。 这巨大落差把她压得喘不过气,她憋屈得没处发泄,所以今日寻着个由头去秋爽斋大闹一阵,却连这也给顶回来了,若放在原先,她早上房揭瓦了,如今却只能委屈地回到红豆馆,扑倒在床,嚎啕大哭! …… 第116章 找茬(三) 她哭了小半个时辰,把芙蓉簟哭得洇湿了一片,然而哭过之后,还得去找邱姨娘。 林妈妈连忙劝她:“姨娘如今身子不好,小姐忍着些,少去叨扰罢!” 玉菡气得抓起床头的瓷枕往地上一掼,立时碎瓷片四溅,林妈妈吓得身子颤了颤,不敢再多言,玉菡抽噎着道:“忍忍忍,总是叫我忍,我忍了多少了!这些日子我受了多少欺负你没瞧见么?前儿伺候娘吃药,我见她气色比原先好多了,我这就去告诉她,叫她快些好起来,把她们都收拾了!” 于是她起来起了把脸,把头发挽一挽,连衣裳也没换便立刻去了。 正好怀章也去探望邱姨娘,邱姨娘为了让自己儿子安心读书,别为她忧心,便用厚厚的脂粉把疲态遮了,仍然穿上原先大红大紫的衣裳,出去客厅见了怀章,说了几句话便不住叫他回去温书,怀章见邱姨娘气色很好,放下心来,自回去了。 其实方才那一番装扮下来,已耗费了不少心神,因此怀章一走,邱姨娘连妆也没卸便回床上躺着去了。 彩练将两个丹凤朝阳大迎枕叠放起来叫她坐靠着,而后端了碗浓黑的汤药上前,“姨娘,这药奴婢已摊凉,可以入口了。” 邱姨娘推开去,“我又没什么病,总吃这些药做什么?” 彩练伺候邱姨娘多年,知道她要强的心性,便道:“姨娘自没有什么病,太医说这是补药,并不是治病的,吃了养身子。” 邱姨娘无奈唉了声,接过药,拧着眉头一口灌下。 彩练接过碗递给一旁的小丫头,替她擦了嘴,而后自己坐在床沿边,用美人锤为邱姨娘捶腿…… 一下一下有节奏的敲打,邱姨娘闭目享受,只觉从骨头里松泛开了。 其实她本没什么大病,就是头昏脑胀浑身无力,走几步路便觉累的慌,夜里失眠多梦,所以这一个多月来才日日躺在床上,连太医也说她没甚大碍,可开的药吃了就是不见效。 起先她还以为太太要害她,在她饮食里下了药,她疑神疑鬼了好几日,后头什么也没发现,盛妈妈和费妈妈便安慰她,说:“姨娘就是劳累了这些年,突然松快下来不习惯,先前的旧毛病堆在一块儿发作起来了,姨娘这么年轻,养养也就好了,等养上几个月,身子痊愈,继续和太太协同理事,外头有老奴支应着呢!” 两个老人是府里她最信得过的人,协理她管家多年,她很放心。唯一不放心的只有两个孩子,好在怀章还有良心,知道她生病,也就不再三天两头出去,反而时不时来瞧她,连九思也来过几回,玉菡更是消停了不少,前些日子还伺候她喝药。 心里才想着玉菡若往后都这样乖巧听话便好了,那头便有欣儿进来禀报,说四小姐过来了。 邱姨娘只得从床上坐起来,撤下迎枕,这一会儿功夫玉菡已经进了门,她冒冒失失冲到床前,立刻彩练收了美人捶下去,给她搬了把椅子来,她往官帽椅上一坐,“娘,我今儿又遇上一件不顺心的事儿!” “又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啊?” 玉菡见邱姨娘脸色不错,便不再顾忌什么,将这一个多月来自己受的委屈通通告诉邱姨娘了,自然这其中有许多事是她自己先不讲规矩,人家不让她,邱姨娘听了虽心疼,却还是说:“你就是缺教训,她们给你补足了,你往后就知道怎么做人了。” 玉菡不服,接着说太太手底下的人公报私仇,她那里走了一个秋昙,人手不够,想再调一个上来,薛妈妈却以她院子里人员超编为由拒绝了。 邱姨娘听到这里,心里很不自在,调整了个姿势继续听她说。 接着,她又说婶婶如何无视她,如何向玉菁示好,这激起了邱姨娘的愤怒,李氏那小人,已经派人来送了她几回药了,不像老太太是真记挂她的身子,李氏这是猫哭耗子,故意恶心她。 后玉菡又提到今日去秋爽斋与茵茵吵架一事,并叫红樱把吵架时茵茵说的话一字一句复述出来,说到后头玉菡气道:“娘,您听听,连她一个外室养的都敢教训我了!” 邱姨娘却道:“我瞧她说的有几分道理,是你没事儿去找她的茬儿。” “娘,您怎么站在她那一边呀!你不知道呢,她如今跟新桐斋走得可近了,我这里要提拔个人进来,薛妈妈怎么也不肯,她那里倒是从外院提了个人进去伺候……” 玉菡唠唠叨叨抱怨了一大堆,邱姨娘并不认真听,她的思绪停留在那一句“那九思哥哥也是姨娘的儿子,怎么就叫怀文哥哥欺负了去呢?你不知道怀文哥哥派人去九思哥哥的绸缎庄闹事,给他的生意使绊子么”上。 她早看不惯李氏,便太太也没当面给她没脸过,李氏却在她失了管家权后却处处使心眼儿,她在心里细细思索,能否在这件事上做做文章,借九思的手给怀文一个迎头痛击,灭灭她们的气焰。 于是,邱姨娘招手命费妈妈过来,附耳如此这般说了几句,费妈妈这便依言下去打探消息。 玉菡呢,说着说着发觉邱姨娘没在听,还跟费妈妈交代事情,她急得拉邱姨娘的胳膊,“娘,您到底听没听我说话呀!” “在听呢,你才刚说什么来着?” “娘!”玉菡更生气了,可眼前人是自己母亲,没办法,只扭过身去。 邱姨娘嗐了声,拍了拍她的胳膊示意她转过身来,“你说的都是些小事,况且也没人真正欺负到你头上,是你原先太忘形了。” 玉菡心里可不这么认为,她歪着头望向门口挂的珠帘,叹道:“祖母也管不了太太了,娘您又病了,也不知爹爹什么时候回来,不是说四月底就回的么,这都五月了。” 邱姨娘一听她说陆润生,便想起当日他说的话,不禁冷笑,“你爹……你爹就更指望不上了!”陆润生前几日来了封家书,信上说案件有些棘手,恐怕得下半年才能回来。 自然,那封家书写得柔情蜜意,很奉承了邱姨娘一番,她如今可不吃这一套! 第117章 生辰(一) 邱姨娘行事有自己的章法,她先派人去打听怀文和九思的行踪,及各自铺子上的生意情况,并且向陆夫人要了账本来看,很快便明白二房搞的什么鬼,但她不忙着揭穿,且等一个好时机。 另一边,茵茵以为自己的计划又泡汤了,那日故意在吵架时向玉菡透露怀文坏九思的生意,便是盼着她去向邱姨娘告状,以为邱姨娘那样精明的一个人,必会留心到此事,而后借此与二房斗法,不想就像一个石头掉进海里,一点儿声息也没有。 她想过自己再亲自去寻邱姨娘透露一遍此事,想了想又作罢了,邱姨娘毕竟管家多年,精明老辣,她如此维护九思,邱姨娘知道了怎么会不起疑,恐怕事没办成反连累她自己。 于是又郁郁地过了几日,眼见便到了六月,茵茵的生辰。 她的生辰府里只有兰香一个人知道,府外的她就只告诉了柳从心。 上年的生辰她是在病床上度过的,那时她才摔下悬崖被救回府,日日沉浸的失去母亲的悲痛之中,哪里还记得生辰,今年本想着和爹爹一起过,可前些日子玉菁告诉她,爹爹来信说公务繁忙,下半年才能回来,如此,今年的生辰她又只能孤孤单单一个人过了。 不过好在,兰香记得叫厨下给她煮一碗长寿面,外加她自己贴钱叫厨娘做的七八小碟冷热荤素点心。 用午饭时,茵茵想叫刘大娘过来陪着用饭,兰香依言过去,再三催请她,她却窝在自己的小屋子里不肯出来,说:“奴婢微贱之躯,如何敢同小姐一桌用饭,不敢,不敢!” 无法,兰香回话时只得寻个由头说刘大娘已用过饭了,茵茵心知是刘大娘不愿意来,便不再勉强。 正自失落间,角门上一个仆妇送了张泥金的桃粉色信笺来。 兰香上前接过,呈给茵茵,茵茵立刻放下筷子,激动地把信接过,只见上头写着“柳氏从心敬上,”她自己用指甲盖把封口的蜡挑开,迫不及待拆开来…… 里头是张花笺,上手书了一首小诗,是祝她生辰的,另柳从心还在结尾处邀请她过府一叙,说是要亲自备办酒宴为她祝贺。 兰香在旁瞥了眼,无意看见信笺上“柳氏从心”这几个字,便觉头皮发麻,连忙提醒茵茵,“小姐,您还是少出府的好。” 茵茵知道她忧心什么,头也没抬,“放心,我知道分寸的,”说着,将花笺小心地叠好放在桌案上……饭菜这才有了滋味儿。 “兰香,这些小点心是你叫人预备的?需不少银子罢?” “奴婢平日得了小姐多少赏赐,这几百钱还拿得出来。” 茵茵笑了,“那你过生辰时我也要为你置办一席。” “奴婢只等着小姐这句话呢!”兰香俏皮道,茵茵哈哈大笑。 …… 饭后,茵茵在屋子里走了两圈儿消食,天儿热起来了。兰香指挥两个仆妇把个一盛着两块冰的水晶缸搬进来,放在顶柜前,此处离茵茵平日坐的软榻有些距离,不至太远又不过于近,不会冻着她,而后又命搬进来个八轮扇,放在水晶缸边,绿翘在旁转动轮轴,立刻送来阵阵凉风,很是怡人。 这个夏日,并不难熬。 “等日头没这么毒了,我倒想去外头走走,畅和园里的荷花应当开了罢?”茵茵问。 兰香也不知道,便看向绿翘,绿翘说:“前儿奴婢路过,看见开了一半了,不过荷花这样东西,比别的花又不一样,譬如它要开二十日,前十九日都是个花骨朵儿,半开不开的,突然第二十日便盛开了,兴许今儿就开了呢!” 茵茵说是,“我正好去瞧瞧。” 她不知自己为何大热天要到畅和园去,兴许是那儿离芳生斋近,人在自己生辰那日,想要最亲近的人的祝福,这府里她最亲近的人,她私心以为是九思。 于是午歇过后,茵茵便携兰香前往了。 畅和园内花木茂盛,最瞩目的要数满塘盛开的清荷,粉白的花,碧绿的叶,正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茵茵望着,只觉眼目心灵都被荡涤一清。 两人一面赏荷一面缓步往四方亭去…… 到了亭子里,正巧看见楣子上有半碟没用完的鱼食,茵茵便拿起来,攥了一攥往池塘里投……花叶摇动,立刻藏在荷叶底下的各色鱼儿蜂拥过来,张着嘴儿来接鱼食,茵茵看得高兴,又投了一攥儿。 她一面投鱼食一面往东边芳生斋的方向望,没看见有人来往,想着九思定是去铺子上了,他是那样勤奋认真的人啊! 小瓷碟里的鱼食投完了,她顿时又有些意兴阑珊,于是拍拍手,“走罢!”水底的鱼儿也散开了。 她们去了木廊上,犹记那日下雨,她和九思在这里说话,已经一个多月了,除早上请安时能瞧见,平日他们话也说不上一句。 在廊上慢慢踱步,细细体味那一场谈话,突然“噔噔噔”的几声,有个仆妇从木廊尽头飞快走来了。 兰香认得那是二门处的张妈,便问:“什么事儿走得这么急?” 那妈妈含笑着,上来先向茵茵行礼,而后举了举手中的烫金大红色请帖,“门房递来的,说是辅国公府下的帖子,赶巧儿我有事要去颐和轩,便叫我转交。” “请帖?国公府有什么喜事么?”茵茵摇着美人扇,问。 张妈妈道:“听门房说是他家大郎娶亲——小姐,奴婢有急事要禀,不能多说了,请容奴婢先行一步。” 茵茵颔首,让出路来,“去罢!” 张妈妈去了,茵茵继续缓缓地摇着扇子,缓缓地踱着,她想到前些日子做的一个梦,梦里她坐在喜床上,正要揭盖头,她的夫君喊了声——别动! 果然梦都是假的,幸而梦都是假的。 “难道要娶亲的就是那日埋酒时遇见的公子?”兰香问。 茵茵颔首,“那日他本是要同三姐姐相看的,你瞧这才过去多久,就要成婚了,想不到,实在想不到。” 在茵茵的心里,婚姻乃是终生大事,才两个月便做成婚事未免太过草率,男女怎么也得见过几回,说过几句话才知对方脾气秉性合不合适,不过她也知自己天真,这世上多的是洞房花烛夜才头回见面的夫妻,只愿自己往后不是如此。 第118章 生辰(二) 之后茵茵便在这木柞廊子上来回踱步,有时站住了望一望芳生斋那头的景色,只看见一小截楼顶,扛着个圆圆的蛋黄似的红日,渐渐红日西斜,直掉到楼顶以下,连兰香也看出来茵茵是在等人。 她一边给茵茵扇扇子,一边问:“小姐是想去三小姐那里么?” 茵茵说不是,“我就是随便走走。” “总在这里走也没趣儿,不如小姐去新桐斋同三小姐说说话,讲讲诗书解闷儿。” “也好,”茵茵点了点头。 新桐斋在对面那片梅林的西面,那儿是片紫竹林,林中延伸出两条蜿蜒的小径,她们踩在石子路上,凉风送爽,竹声沙沙,可以看见边上用竹筒引了一渠山上的泉水下来,若是春秋时节下过几日大雨,这里的水会像溪流一样流入梅林,今夏天旱,水流已干涸了。 “六妹妹?”身后有个尖细的声音。 茵茵回头,见林间岔路上走过来玉芙和她的两个丫鬟,其中一丫鬟手里挎着个红漆食盒。 她行礼称五姐姐,“姐姐是去给谁送吃的么?” 玉芙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过来,“我近来无事,用羊奶和葡萄新做了款冷饮子,我吃着很好,就想着给三姐姐送去一份,你也去么?” 茵茵微怔,看向兰香,兰香也正看向她,两人对着笑,茵茵道:“不了不了,你去我就不去了。” “也成,回头我再命小丫鬟给你那儿送一盅,”玉芙道。 茵茵说:“不必了,我近来吃了太多绿豆汤,再吃冷饮子怕太凉,你快给三姐姐送去罢。” 玉芙道好,说罢越过茵茵,往竹林深处而去。 她母亲孙姨娘当初在陆夫人身边伺候时,便做得一手好汤水,陆润生深爱她的手艺,加上她与陆夫人截然不同的温柔小意,令那时满心苦闷的他舒怀,于是将她纳为妾室。 玉芙这些年,多少学了几分她娘的本事。 她在路上走着,突然想起来那日茵茵与九思雨中谈话的情景,脚下一顿,吩咐春莺:“你去看看六妹妹做什么去了,小心跟着,别叫她发觉。” 春莺应是,转身跟踪茵茵而去。 茵茵呢,想去的地方不好意思去,又不想搅合三姐姐和五姐姐闲聊,无处可去,走出竹林后,便只得回秋爽斋了。 路上,正巧碰见九思从颐和轩那条路上过来,他今日一身烟波蓝流云暗纹直裰,行走间衣袂翻飞,仿若碧波荡漾。 不期而遇,茵茵抑制不住心中欢喜,喊了声“九哥哥”,对面见是茵茵,微笑着上来打招呼,“六妹妹哪里去?” “不去哪里,就是随意逛逛,”一缕鬓发被风吹得贴在脸颊上,痒梭梭的,九思瞧着,脸色微微不自然,他把视线调开去,道:“六妹妹还是快回去罢,天儿热,在大日头下走容易中暑。” 茵茵说好,“我就是……我夏日也极少出来走动的,只是今天是我的生辰,我不想总闷在院子里,听说池塘里荷花都开了,所以出来看看。” 九思微讶,“你的生辰,六月初三?” 茵茵郑重颔首,她的眼睛太明亮了,仿佛盛着一个太阳,流光溢彩,这样的目光足以令任何一个人心颤。 九思登时慌乱起来,他伸手去摸自己腰侧,什么也没摸着,“对……对不住,我不知道今日是妹妹的生辰,也没预备生辰礼,这样罢,我待会儿挑一样礼物叫满子送来。” 茵茵说:“不拘什么礼,哥哥不必为我太费心思……” 他们两个这里说着,淡雪已不耐烦了,她总觉自己主子和这位六小姐说话黏黏糊糊的,于是出言提醒道:“九爷,老太太和尹姑娘要等久了。” 九思似乎这时才想起来,“我还要去老太太那里说话,六妹妹,失陪了。” 茵茵退让至一边,“哥哥快去罢!” 九思这便先行一步,茵茵站在原地目送他,等他的背影再看不见时,脸色瞬间转为失落,就像此刻将要落下山去的夕阳,突然收敛了光彩。 尹姑娘,哪里又来了位尹姑娘,难道是老太太给九思说的媒? 茵茵回秋爽斋的路上,总忍不住想,可思来想去又觉没什么不对,九哥哥这个年纪,是该说亲了。 之后,茵茵命绿翘去翠微堂打听消息,果然听说来了位尹夫人,是老太太的娘家亲戚,那尹夫人远嫁衢州,此次带着两个孙女儿和一个小孙儿前来金陵吃女婿的乔迁酒,顺道来探望老太太。 茵茵听完绿翘的禀报,更闷闷不乐地趴在螺钿小桌上,用食指轻轻转动面前那盏无骨花灯,花灯里没点蜡烛,看不见男耕女织的光影…… 茵茵突然在想,为什么她今日才满十三岁呢?若是满十五岁多好,她真想快些长大呀! 第119章 喜宴(一) 一夜无眠。 次日午后,九思为茵茵备的生辰礼终于送来了。 茵茵以为会是珠钗首饰或衣裙这类女孩子喜欢的物件儿,没想到是个精致小巧的赭红色四方盒,那盒子做工精巧,敲之有金石之声,茵茵举着细看,只见每一面上排列有五五二十五个小方格,还绘有奇怪的金色纹路。 满子告诉茵茵,这盒子是几年前九思从一个波斯商人那里赢来的宝物,乃特殊磁石所制,刀劈不开,火烧不坏,只能把这打乱的六面图案拼凑完整,盒子才会自动打开,展示宝物。 “九爷无事时便会拿这宝盒来拼,拼了几年了也没拼成,爷说兴许小姐喜欢,就送给小姐。” 怨不得每个面都盘得光致致的,原来九思常拿在手里拼凑把玩,思及此,茵茵更对此物爱不释手,待满子一走,她便立刻拿进房里,坐在罗汉榻上细细研究拼凑起来…… 茵茵认不得波斯图案,不得章法,因此只能凭着一股倔劲儿硬拼,从日上中天到日渐西斜,她摸索出了几个关窍,拼得入迷,连身子也没挪动一下。 兰香端了一盏冰镇酸梅汤进来,见茵茵还在拼,不禁摇头,“人家送生辰礼都送首饰衣裙或文房四宝,偏九爷送来个难题,小姐快丢下这难题,先来喝汤罢!” 茵茵也已经穷尽才思,仍然没把这盒子拼好,无奈放下宝盒,仰起头抻了抻脖子,看见方才还晒到脚边的阳光已经悄悄退到梳妆台前了,原来已经这样晚了么? 她叹了声,“看来我也不会拼,”兰香把酸梅汤递到手边了,茵茵接过,只见盛汤的绿色琉璃盏衬得红色酸梅汤更红,红得发暗,她道:“你往后用羊脂玉瓷碗盛酸梅汤罢,”说罢用勺子舀了一勺,抿了…… 酸甜入喉,冰凉解暑,茵茵顿觉头目清明,接下来便缓缓地把这一整杯都喝了下去。 兰香收拾琉璃盏时,朝那赭红色描金四方盒努努嘴,“这东西小姐不可再拼了,费精神。” 茵茵点点头,她也的确力不从心了。 于是等兰香收拾好走出去,茵茵便把这四方盒子收起来,放进安置在墙角的榉木大箱子里,这里头只有九思送她的礼物,花灯、锦缎、还她的十两银子,加上这个他常拿在手中把玩的描金磁盒,她想着,也许往后会有更多。 …… 眼见着到了六月十九,辅国公府办喜事的日子,茵茵和玉菁、玉芙、玉菡、怀章一早便等在明和堂里,大门口车马已备好,就等陆夫人了。 之所以今日一大家子同去,说到底是为相看,自从去年暖寒会出事后,今年金陵的诸多宴会——春日宴,消暑节都没办,到今日才有这样一场大宴。 且辅国公府的喜宴,往来皆是簪缨之族、皇亲国戚,最是挑选夫婿的好时机,为此,玉芙和玉菡都精心打扮,玉菁更是一身玉色,温婉清秀,大气高雅。 她悄悄告诉茵茵,她其实并不想去,因先前与赵伯真的那次相看没成,今日还去参加他的婚宴,恐惹人闲话。 茵茵安慰她:“姐姐,那只是相看而已,又没有说定,有甚难为情的,况且那日所来女子哪个不是围着他转,哪个不是在相看,她们要说你,你也说她们,大家半斤八两,谁怕谁呢是罢?” 玉菁听了这话,心里才好受些。 一旁玉芙见两人有说有笑,忙也挤过来问:“三姐姐同六妹妹说什么呢?” “没什么,”玉菁道:“说她的白玉耳坠打得精巧。” “这耳坠子我也有一副相似的,”玉芙道。 一旁玉菡听得直冷笑,乜了眼玉芙,“我记得那耳坠是我送给五妹妹的罢?” 玉芙一怔,似是才想起来,登时脸上发红,不再作声。她如今虽不与玉菡为伍,但跟了她多年,暂且不敢忤逆她。 玉菡对她的反应很满意,还想再奚落两句,但想到邱姨娘教她要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场面上不可轻易动怒,终究忍了下来,她抬手扶扶头上的鹿鹤同春簪,转过头去同怀章说话。 怀章从玉菡进门起就一直盯着她这身装扮,披红着绿,满头珠翠,真是好不隆重,于是同她说话时忍不住笑,玉菡便问:“哥哥你笑什么?” 怀章深知自己这妹妹的性子,不好说得太明白,便委婉道:“我觉妹妹头上这两支金钗插得不好,太繁琐了。” 玉菡扶了扶簪子,“哪里不好,我倒觉着很好,”怀章无奈,只有苦笑。 因深受邱姨娘的影响,玉菡喜爱大红大绿,披金戴银,衣裳要簇新的,力求出众,且处处模仿玉菁,譬如她听说玉菁有玉兰花色的一套衣裳,统共四件,上绣白牡丹,分别对应牡丹的盛开的四种形态。玉菁于早、午、黄昏和晚饭后一日四换。 于是玉菡也立刻叫绣娘绣了一模一样的一套,然而穿了两日,越看越觉这四身衣裳无趣,每身衣裳同样花色,唯一不同的只是牡丹的形态,由花骨朵儿到盛开,她心想这算什么高雅,非但不高雅,反而换来换去的麻烦,于是将这四身衣裳赏了底下丫鬟,仍然穿回原来的。 每当这时,玉菁便忍不住在心里笑话她。玉菡读的书其实不算少,然不过死记硬背,并不算真正受到熏陶,因而不懂诗词,不懂得美,以为多就是美,以为金银玉器便是贵,身上始终带着市井商户的小家子气。 所以哪怕自小到大随陆夫人参加的宴席不少,却不得高门显贵家夫人们的喜欢,然而玉菡自己却并不知道,旁人因她的脾气,也不好提点。 不多时,陆夫人携一干仆妇过来了,她今日一身浅碧色,头饰、耳坠、手镯和玉佩是一整套的冰种翡翠,这个年纪的女子戴翡翠,最能衬出端庄高贵。 入正厅后,陆夫人的目光在几个姑娘身上一一扫过,见她们的穿戴都恰如其分,脸上露出满意之色,直到看见最右边怀章身旁的玉菡时,她不禁蹙眉,“四姐儿,你回去换身素净些的衣裳再来。” 玉菡道:“太太,我的衣裳都是这样颜色。” “那便将头饰删繁就简。” “太太,这身衣裳就是佩这些头饰才好看!” 陆夫人无可奈何,调过头去,眼不见为净,“走罢!” 众人这便跟上,陆夫人出门登车…… 然而坐个马车也坐得不安生,陆夫人仍按原先的,让玉菁和茵茵同乘,玉菡和玉芙同车,玉菡不肯,非要另外一辆,陆夫人不想多事,便依了她,叫玉菁、玉芙和茵茵三人同乘一辆华盖大车,这却又苦了茵茵。 因玉菁不爱搭理玉芙,便叫茵茵坐在中间,隔开她二人,可玉芙好像有许多话要同玉菁说,茵茵坐在中间,觉自己像个多余人,跟着微笑不是,面无表情又不是,只能低着头假装看帕子上的绣花,玉菁也不胜其烦,初时还敷衍几句,后头索性阖上眼假寐…… 马车里渐渐静下来,外头蝉鸣声填补了这空白,那不息的鸣叫像沸水一样,叫得人更燥热烦闷,接着鞭炮声也传进耳里来…… “小姐,到了,”马车一顿,外头仆妇把车帘掀起来,伸手进来搀扶。 玉菁、玉芙和茵茵陆续踏着马扎走下去,一抬首,国公府便展现在眼前。 第120章 喜宴(二) 辅国公府的规制与寻常官宦人家不同,按大庆律,亲王郡王府邸占地不得超六百亩,公侯伯府可占地百亩,国公府便是王府以下的最高规制,占地三百二十亩,八间九架的格局,宏阔高深,八排九列的金钉大门敞开着,大红地毯从门内延伸出来,过石阶,直占据了半条巷道,门上有匾,书“勅造辅国公府”六个大字,两边是当今圣上御笔亲题的一副对联——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 因府里办喜事,大门口站了几排穿红衣的小厮及护院,一见贵客到来,立刻上前请马倌把车架从东西两边的角门移至公府专为外客备的马房马厩,如此才能保持巷道畅通。 陆夫人具上请贴,门内看过后,便陪笑着领她们一行人入内。 南方园林讲究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精致和迂回,然而国公府外院却建造得十分大气,入门便是一览无遗的平地,一条铺着红毯的大道笔直往前,两边各色奇异花卉和山石廊庑,阳光下,假山石后开屏的孔雀,显出一片奇异的色彩斑斓。 茵茵在红毯铺就的大道上走着,看见各处穿红着绿的婢子,往来传递都有条不紊,一语不发,因此也不敢说话。 她们穿过两扇仪门,眼前的山水景色才渐有了繁复层次,曲径通幽,最后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宴客厅。 正厅为载舟堂,东西各有七八间厢房,男客在东,女客在西,中间搭长棚,棚子里又搭戏台,眼下正在唱一出《浣溪沙》。 陆夫人等人进了西边厢房,立刻留侯夫人、武安侯夫人,裴夫人等向她打招呼,她领了女孩儿们去见过。 有了去年暖寒会的经验,茵茵轻车熟路,行礼如仪,武安侯夫人暖寒会上便对茵茵的容貌印象深刻,十分喜爱,因此今儿也把她留在身边说话。茵茵都一一对答,再没有上回的生涩,武安侯夫人很满意,叫她多吃点心,茵茵乖巧地应是。 趁武安侯夫人和旁人说话时,茵茵边吃点心边四下张望寻找柳从心,人多,扫了两遍没寻着人她才陡然反应过来,柳家门楣太低,国公府的喜宴怕是没有受邀。 正这样想着,便看见被“遗弃”在角落里的玉菡,玉菡如自己所愿,这身过于繁复的装扮俘获了不少夫人的目光。 然而她们看她只是纳罕这是哪家孩子,不过来参加个喜宴,怎么穿得比新娘子还隆重花哨,加上国公府宴请的规格比暖寒会更高,因此贵夫人们的家世也更高一层,竟没一个上前同她搭。 反倒玉芙,因始终跟着玉菁寸步不离,生得也乖巧秀气,颇得几位夫人的青眼。 吃点心吃了个半饱,茵茵以“厅堂闷热,要外出散散”为由出了宴客厅,去外头游廊上转悠,不少年轻姑娘们都在此闲谈取乐,对面男客也有走出来看戏的,两边遥遥相望。 接着便有早留心到茵茵的几位夫人过来同她说话,她们看茵茵生得好,又坐在武安侯夫人身边,还以为她是武安侯家的亲戚,后听说是陆家的小女儿,虽有失望,却仍因她对答得当,言谈有趣,对她颇有好感。 那边厢玉菁也终于应酬完几位夫人,出来透气,赵家小姐,文家小姐看见了,又来同她说话,紧接着玉芙又凑了上来,她不厌其烦,应付了两句便撇下她们来寻茵茵,眼见茵茵也在应酬,无法,便一人独自往外去了。 横竖宴会还早,还不如寻个僻静处独自乘凉。 从宴客厅出来,走了一段,便见一湖,湖上汉白玉雕的曲廊蜿蜒,她见四下无人,便携婢子走了上去,烈日下水光粼粼,碧波荡漾,她戴的滴珠耳坠上镶冰种紫罗兰,在日光下通透如水,离此处不远的亭子上,一着石青色流云暗纹大袖衫的男子望见了,问身边老人,“那是谁家姑娘。” “忠义伯爵府的三姑娘,我去她家老太太诊病时见过一回,”郝太医捋着白须道。 “竟是她!”青衣男子手轻拍在栏杆上。 “怎么,你与她有渊源?”郝太医问。 “呵!何止是渊源,”男子拂袖往凉亭外走,“我去会会她!”说罢绕道从另一边曲廊上去堵玉菁。 此人正是当日王安人给玉菁说的城南赵家的长男赵臻,祖父原任太医院副院判,后病殁,家道也随之中落,他如今在太医院任个五品的医官,也是郝太医的得意门生,医术高超,颇得圣人赏识,此次辅国公重病,便是郝太医与他一同坐诊,因此国公府的婚宴也给他们下了帖子。 上回赵臻怀着十二分的诚意与王安人前往陆府拜见,被陆夫人尖利的言辞下了面子,从此把陆家三小姐的名字刻在的心头,不是多喜爱她,而是他当日所受屈辱势要她报还。 …… 玉菁正百无聊赖地走着,忽见斜对过走来一个身量颀长的男子,他一身石青色流云暗纹大袖长袍,眉目清秀,肤白眼亮,行走间衣袂翩然,颇有些风流才子的味道,且看那眼神,像是早认得她,专门冲她打招呼来的,可走近了细看,她却发觉此人面生。 她随陆夫人自小浸淫在金陵各大宴会,凡是有头脸的人家的公子,她不定叫得上名字对得上号,却一定面熟,眼前人怎么想也想不起来,难道不是他们这权贵圈里的人? 她不爱同不认得的人打交道,正要转身避开,那人却已远远抬手作揖,称她:“陆三小姐。” 这人竟真认得她! 玉菁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人,从他的衣裳配饰可知他出身寻常人家,但她仍然客气地向他纳了个福。 一旁知夏自小伺候玉菁,对无缘无故上前打招呼的男子早应对出经验了,她道:“小姐,天儿愈来愈热了,当心中暑,奴婢服侍小姐回去罢!” 玉菁顺势道了句“失陪”,转身离开,只留赵臻在原地。 一句话也没跟人搭上,赵臻心中愤满,不知该追上去还是知趣离开,最后望着玉菁远去的背影,他略略犹豫,便也从另一边上岸,跟着往宴客厅方向去了…… 第121章 喜宴(三) 那边厢,茵茵应付完几位夫人,终于可静下心来听戏,她去宴客厅叉了块冰镇西瓜出来,边吃便听戏,偏生这时候,不知哪里冒出来个小奴婢,慌慌张张地从廊上冲过来,没当心撞了茵茵一下,那片西瓜便脱了手,“啪”的掉在地上,小奴婢见状,吓得一叠声致歉。 茵茵没追究,那小奴婢这才松了口气,叫另一奴婢收拾地面,她自个儿则快步往两房的夹道里去了。 茵茵不由纳罕,从进国公府大门伊始,她所见从上到下的奴才仆妇行事都有条不紊,规矩严明,就没这样慌里慌张的,以至她疑心公府的奴婢是否个个是不会说话,只会干会儿的木偶人。 正自疑惑,又看见一干神色慌张的仆妇匆匆而过,这下不止茵茵,其余客人也看出端倪,都在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不晓得,没听说呀!” “听说是新娘子出事了!” 很快便有谣言传出来,说天太热,新娘子在花轿里中暑晕过去了。 “竟有这样的事?那今儿还拜不拜堂了?” “拜堂定是要拜的,只怕误了吉时。” “这就怪了,宋府离国公府不远,敲敲打打算她走得慢,半个时辰也尽够了,眼下也不是大中午,半个时辰就能中暑?怕不是别的什么病。” “可不是么,”说话的那位夫人用团扇遮着脸,悄声道:“这位宋家小姐身子骨可不甚健朗,听说从吃饭起就吃药,只是少有人知道罢了。” 一时风言风语无数。 茵茵对这些话半信半疑,但这不干她的事,她就是个吃酒席的,再看戏台上,《浣溪沙》完了,接下来这出《定军山》她觉没甚意思,便回身往客厅去…… 谁知一走进去,宴客厅里已空了大半,陆夫人、留侯夫人等都不在了,茵茵看见客厅另一边小门敞开,一条小径穿过花园与宴客厅连通,茵茵想着,大约她们也嫌屋里闷,出门赏花了。 其实茵茵想错了,大热的天儿谁出门赏花?不过因听见说新娘子中暑,晕在花轿里,众人都出去看热闹了。 看热闹真是人骨子里的天性,连端持的贵妇们也不能幸免。 唯独玉菡对这热闹不感兴趣,她因站在宴客厅小半个时辰,仍没有一人上来问候,心急火燎的,恨不能立刻便抓个郎君来。 女子一旦及笄,便会对婚事尤其上心,当初暖寒会上与她搭讪的人家她看不上,后头钟鼓楼之行她向赵伯真示好,结果反遭陆夫人责骂,如今赵伯真娶妻,她特地盛装打扮,想着宴上惊艳众人,夫人们都来相看她,结果惨遭冷遇。 玉菡思来想去,问题出在夫人们不懂得欣赏她的美丽,是了,她打扮得这样光鲜,可不得到男客跟前晃一圈儿,在那里自己才是香饽饽呢! 于是众人出去看热闹时她也跟了出去,果然看见东厢房走出不少男客,似乎在打听出了什么事,其中有几位贵公子瞧见了她,不住朝她看,她心道来对了,因想到上回与赵伯真多说了两句话便被太太和母亲责骂,她觉自己今日应当矜持些,等他们主动上前搭讪。 然而,没等来任何一个人。 “怎么回事?怎么他们都不来同我说话,今儿该不会也要无功而返了罢?”玉菡急得慌。 红樱安抚道:“小姐不必心急,该是您的跑不了,”正说着,突然望见前头纷杂的人群中玉菁和一男子并肩而行,她立刻指着花丛边,“小姐您瞧,三小姐身边那人是谁呢?” 玉菡望了眼,意兴阑珊道:“还能是谁,肯定是太太早为她瞧好的人,就像暖寒会上的留侯世子,钟鼓楼前的国公府大郎,眼前这个么,谁知是哪家的,横竖没我们的份儿,太太平日装得大公无私,其实眼里只有自己亲女儿,对我的婚事没上一点心,”说着扶了扶簪子,“走,咱们上那边亭子里逛逛去!” 玉菡沿汉白玉雕曲廊,走到湖心亭,那里视野开阔,可以望见整个湖面和对面的花园里往来的行人。 她的眼睛捕捉着路过的每一个男子,心想太太不帮她,她就自力更生,不信她寻不着好郎君,正这样想着,便见曲廊上走过来一行华服男子。 一旁红樱见自家小姐直勾勾盯着人家,连忙小声提醒:“小姐,您临出门前姨娘叫您事事得体,不可莽撞,尤其不能上赶着去跟爷们儿说话。” “好了好了,不必你说,我都知道,”玉菡不耐烦地道,其实她早有了主意,瞧准他们朝这边来了,她故意手上一松,把丝帕掉在水面上,“哎呀,红樱红樱,我的帕子掉了!” 红樱会意,“哪儿呢?”看着往下游流去的帕子,她故作惊慌道:“随水流下去了,哎呀,这儿也没人,可怎么办呢,来人啊!我们小姐的帕子掉了!” 这样一喊,人家想不听见也不成。 只见那一行男客中有位着大红猩猩八团起花排褂的公子,俯身从水中拾起了帕子。 玉菡心下暗喜,走出湖心亭,快步迎上前,顿觉眼花缭乱,这一个个的不仅贵气逼人,更俊俏风流,尤其拾了她帕子的那位。 玉菡她上前一福,故作娇羞地伸手去够帕子,“多谢公子。” 那红衣男子却反而收回手,调笑似的诶了声,“这帕子你说是你的便是你的了?” 玉菡怔然,脸颊上升起两团红晕,她虽跳脱些,却到底养在深闺,平日只同几位堂兄表兄打过交道,他们在外头如何荒唐在她面前也是正正经经的,因此她从未见过男子对女子的调情手段,一时心如鹿撞,不知如何是好。 那红衣公子见她飞红了脸,更觉有趣,但想到今日赴宴的都是高门贵女,与瓦舍勾栏中的女子身份不同,因此也不敢造次了。 他随即向玉菡做了个揖,把帕子双手捧上,“小可方才是同你玩笑呢,小姐别当真!” 玉菡羞得脸通红,拿了帕子转身便走……直走到岸上她才敢回头看一眼,却正巧撞上那一行人的眼神,吓得慌忙逃走。 那些富贵浪荡子,瞧见清白人家小姐被逗得这模样,忍不住放声大笑。 “那位姑娘是谁家的?” “不知道啊,立峰兄对那姑娘有兴致?我看她那身绛红色衣衫同你倒是挺配。” “哈哈哈——” 第122章 喜宴(四) 玉菡是红着脸回到宴客厅的,同样脸色绯红的还有玉菁,茵茵见两位姐姐前后脚进来,神色又都有些暧昧迷离,心中疑惑,难道她们也中暑了? 不过她没多打搅,自顾自地坐在八仙桌前吃点心和冷饮子。 周围人都在传新娘子中暑的事儿,有人说亲眼看见宋小姐教喜婆从轿子里背出来,背了一路直背到内院去了;还有的说别听她们胡诌,分明宋小姐只是身子不适,下轿时打了个趔趄,并没有晕倒;更有人说起宋夫人体弱多病,常年不出来,兴许她生的女儿也是病秧子。 但无论怎么说,要知道新娘子出没出事,还得看待会儿的拜堂行礼能否按时进行。 为了消暑,这宴客厅的墙体建造得比寻常屋子更厚一倍,堂帘和支摘窗等都放下,以防热气进来,也冰块一缸一缸地往里送,然即便如此也挡不住客人们讨论的热情。 越临近吉时,人声愈鼎沸,有默默等待的,也有时不时往载舟堂里望一眼的,就像一壶茶水已经煮沸,咕噜咕噜马上要把水壶盖子顶开了。 越临近吉时屋里越静,檐下的滴水提示时辰已到,新人却连影子也没瞧见,只有两个管家婆子带了丫鬟们来添茶水,并向客人们告罪,说新人马上过来行礼,请客人们稍安勿躁。 宾客们才不吃这一套,打着眉眼官司,在背地里笑说国公府娶了个病秧子。 大家都知道辅国公是什么德行,狂嫖滥赌,不务正业,就差没死在女人床上,本人又是个古怪脾气,喝了酒一言不合就开骂,在金陵大家中名声很不好,加上子孙后继无人,唯一一根好苗子赵伯真又娶了个病秧子,在众人眼中这已是落败之相了。 “误了吉时可不是好事,往后轻则夫妻不和,重则家宅不睦,有大祸事降临!” “悄声些,当心人听见。” “哎呦,你们别乱说了,我听着怪怕的。” “你怕什么,你家里儿孙争气,女儿又高嫁,正如日中天呢!” “盛极而衰,否极泰来,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任何一个大家族都是如此,君子之泽,三世而衰,五世而斩。在座无论男女老少,辛苦奔忙,争权夺利,为子女筹谋婚事,皆是为了家族长盛不衰,因此看到别人家的惨况,便不由想到自己,物伤其类。 吉时过了两刻,新娘子和新郎才终于出来拜堂,丝竹鼓乐声,锣鼓鞭炮声,礼官的唱喝声,嘈杂喧闹的人声,各色声音杂糅在一起,才刚死气沉沉的厅堂突然大放异彩,又活了过来。 然而错过吉时终是错过了,宾客们吃罢喜宴后,各自回程路上,仍然谈说今日公府娶亲宴会上的种种意外,不必说,这很快又将成为金陵贵女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去年暖寒会的丑事可暂且揭过了。 陆夫人是最不爱嚼舌根的,她不与那些夫人同流,用罢饭后便早早启程回府。 这一次,玉菁说什么也不肯与玉芙同乘了,她道:“若四妹不愿与五妹坐一辆马车,那五妹便与母亲同坐罢,三个人坐在一起,太挤了。” 陆夫人无可无不可。 玉芙委屈地望了眼玉菁和茵茵,到底跟着陆夫人去了。 回程时正是午饭后,一日里最热的时候,纵使马车里也放了冰和解渴的冷饮子,茵茵也觉燥热,不住用美人团扇扇着,倒是玉菁,她的体质同她的性子一样冷,竟一点儿汗也没出。 “我真是不喜欢同五妹妹待在一起,但母亲说我作为姐姐,应当处处容让妹妹,所以她来亲近我我也不好拒她于千里之外,可她因此就仿佛牛皮糖粘上我了,不像六妹你,行事有分寸。” 茵茵知道玉菁的性子,喜独处,不爱说话,对这样的人,越是热情,越是她的负担,所以没什么大事她不会去寻她,也不会做个什么好吃的或有什么好玩的便送去给她。 “那姐姐便同五姐姐说明白罢,不然岂不是累着你自个儿。” 玉菁理了理云袖,“我是要同她说明白的,”看着袖子滚边上的小块污渍,不知想到什么,她突然牵唇笑了。 茵茵没在意,从炕桌上的攒盘里抓了个冰葡萄,剥了皮吃。 吃着吃着,竟听见玉菁笑出声来,她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咕嘟一下把葡萄籽吞进肚里,“姐姐,你笑什么啊?” “我今日遇见一个有趣的人,”玉菁说。 “有趣,怎么有趣?” 接着,玉菁便将她与赵臻的相遇向茵茵说了,原来曲廊上赵臻同玉菁打过招呼后,又跟了上去,跟着行了一小段路,突然看见一管家婆子像有什么急事似的从拐角无声无息冲出来,把玉菁撞倒,知夏把她搀起来,大骂那管家婆子,还要叫人来,把那管家婆子吓得扑通跪到在地,不住磕头。 紧接着,多管闲事的赵臻便上前替那管家婆子说情,言辞恳切,其中又不乏机锋,简直像在说玉菁是个以家世地位自矜,高高在上,不把小人物看在眼里的毫无修养的市侩之辈。 接着,玉菁没再追究冲撞她的管家婆子,反倒追究起赵臻来,两人并肩而行,一路上你来我往地辩论,引经据典,句句有理,可谓不打不相识,最后玉菁才知道,这人就是当日王安人要为她说合的赵家公子。 她又尴尬又害羞,不再强辩,立刻转身回宴客厅了。 说这一段时,玉菁唇角的笑意始终,茵茵心道该不会三姐姐属意此人罢? 她于是道:“姐姐,可他家世低微,太太当日好像婉拒了王安人!” 玉菁登时羞红了脸,“什么同意不同意,我又不是要与他说亲,我只是觉着此人颇有才学,说话也有趣,同他多谈两句罢了!” 茵茵觑着玉菁的脸色,长长哦了声,“原来如此,是妹妹多想了。” …… 马车在官道上行得极慢,大概申时才到达陆府门前。 茵茵因未午歇,已有些头昏脑胀,困倦委顿了,玉菁倒还精神,大概今日遇见一个有趣的人,在脑海里翻来覆去想着,总也不能忘怀的缘故。 踏着马扎下了马车,茵茵发现大门口停着两顶轿子,蓝顶的那个不必说,是给男人坐的,而另外一顶轿前挂白泽和香包,茵茵以为是玉芝堂姐,偏头看了几眼,正好那轿帘被风撩起一半,露出里头一张陌生的脸,她登时睡意全无,彻底清醒了。 玉菁见茵茵顿住不走,便来拉她,“瞧什么呢?” “那是谁啊,怎么先前没见过?”茵茵问。 玉菁哦了声,“是老太太的远亲,姓尹,说是来金陵吃喜酒,不过我看她们是来投奔亲戚的,老太太留她们做客,在府里住了七八日了。” 尹? 茵茵脑海中蹦出这个字,总觉哪里听过,在哪里听过呢?突然灵光一闪,这不是上回淡雪提到的尹姑娘么? 再回头看那蓝顶轿子,不必说,里头坐的就是九思了,他果然要和这位尹姑娘说亲。 茵茵心里仿佛堵了块大石头,边往大门走边回头望,眼看着两顶轿子远去,自己的魂魄也仿佛跟去了,后头不知如何进的大门,又是如何回的秋爽斋。 回到秋爽斋,兰香见茵茵脸色不好,亲去铺床,并叫绿翘为茵茵钗斜簪环,茵茵由她们去掇弄自己。 最后换了寝衣,放下头发,往床上一躺,竹簟冰凉,舒爽怡人,只是……她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赵伯真娶亲,三姐姐有了赵公子,九思又有了尹姑娘,一日之间,好像人人都有了归宿,只有她,还是老样子。 也许都要散的,世上哪有不散的宴席? 为此,茵茵闷闷不乐了整日。 第123章 芳心 却说玉菡回府后,立刻便去漪澜院将今日之事告诉了邱姨娘。 邱姨娘深感欣慰,抚着她的脸道:“菡儿,你总算长进了,知道事情要婉转迂回着来,尤其对付男人,直来直去,大大咧咧是不成的,既不得男子喜欢,又于体统不合,叫人笑话。” “他们就喜欢像玉菁那样端方矜持的么?”玉菡不屑道。 “呸!”邱姨娘吐出一片茶叶,道:“谁喜欢这样的,不过要个家世好、端方持重的撑场面罢了,男人骨子里就是贱,你要也学你三姐姐那套是不成的,她是嫡女,又有个好外祖,自然可以端着,你不一样,你要自个儿去争、去抢,不是明目张胆,而是使手段迂回着来,譬如你今日便做得很好,菡儿,”邱姨娘突然正色起来,她抚了抚玉菡的脖子,语重心长道:“别想着指望你爹和太太,他们不会给你安排什么好人,你娘我又只是个妾,出不得去,你只能靠自个儿,知道么?” 玉菡说知道了,“那今日那位公子,”玉菡羞涩地抿了抿唇,“他……他会来提亲么?” “八字还没一撇呢,你想什么,难不成真看上人家了?”邱姨娘笑嗔她。 玉菡连忙说没有,“还不知他是什么家世呢,我哪里就看上他了。” 邱姨娘颔首,替她将微乱的鬓发用手抿了抿,接着便有杏儿进来传话,说太太传玉菡过去。 玉菡跳脚,“又去她那儿做什么?娘,我不去,每回参加个宴席回来便命我去,不是责骂,就是拿出那什么女训女诫上的条例来规训我,叫我抄书,今儿就连个穿着打扮她也要管,”玉菡殷殷望着邱姨娘,不住摇头,“我不去,娘……” 邱姨娘心疼女儿,尤其管家权已经被夺,两边撕破脸的情况下,邱姨娘也懒得敷衍那边的了,便冷笑道:“我的女儿我自会管教,不需旁人插手,”说着命杏儿,“去回了她,就说菡儿中暑了,不便去。” 杏儿应是,掀帘出去回话了。 …… 邱姨娘病了这些日子,到六月中旬总算有了好转,据她自己向身边人抱怨的,“像死过了一回。” 饭后,盛妈妈托着她的胳臂服侍她在院子里散步,宽解道:“活过来了就是有大福报,不是有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这还算不上大难,”邱姨娘望了望阶下两株梧桐,只见其枝叶繁茂,亭亭如盖,开了满树的紫红色小花,风一来便吹落一地,打着旋儿飞到阶前。 分明是盛夏,不知怎么竟有萧瑟之感,邱姨娘想:兴许是人少了的缘故。由此又想到原先还在理事时,这院子里总是站满了各处来回事的丫鬟仆妇,那时她嫌她们聒噪,如今交了权,她们都到别处去奉承了,她倒有些不习惯。 盛妈妈跟了她多年,如何不知她的心事?立刻出言安慰道:“虽然钥匙和账本都交了,可您这些年培养起来的人还在呢,她们都还得用,一时半会儿太太换不了她们,她们也都还听您的。” 邱姨娘轻笑,瞅了眼盛妈妈,“你也卸了担子,清闲多了罢?” 盛妈妈说是,“老奴终于也能歇息歇息了。” 邱姨娘知道这话是安慰她的,苦笑了下,随后命人搬了两把椅子到树荫下,她自己坐了,命盛妈妈坐,盛妈妈辞了两回,到底坐了。 “既然空闲下来,主子可料理章哥儿和菡姐儿的婚事了,这才是要紧的。” “章哥儿先把明年的院试过了再说罢,对了,自从我病愈后,便不见他来,怎么,他又出去野了?” “这个年纪的哥儿,就是好玩,咱们章哥儿算老实的了。” 邱姨娘脾气瞬间上来了,“这怎么成?老爷不日就要回来,他日日不思读书,只外出鬼混,到时考校起来如何过得了关?”说罢起身望向屋檐下站着的费妈妈,“去传我的话,从明儿起不许他再出去了,叫松香务必看着他,一旦他不安心读书,立刻来报我。” 费妈妈应是,立刻下去传话了。 “菡儿呢?”邱姨娘又问。 “菡姐儿当真愈来愈懂事了,自从国公府喜宴上回来,这些日子自觉在屋里学刺绣,听说绣的鸳鸯颇有些样子了。” 邱姨娘满意地颔首,“这才是,我就说菡儿只是没长大,并不是天性跋扈,如今不就懂事了么?” “正是,咱们姐儿并不比别人差!” 第124章 设宴(一) 七月流火,蝉鸣声叫得恼人,吵得歇午晌都歇不安稳,午后正是最热的时候,日头像个大火球把木板门窗炙烤得几要冒烟,茵茵躺在床上,傍边有八轮扇送来清凉的风,真不舍得起来。 然而过会儿还是要起的,因庄嬷嬷家中老人去世了,过两日她要告假,于是把接下来一个月的课提前了,一日两堂,申时便要上第二堂,那时真是昏昏沉沉,燥热难耐,再多的冰也不能消暑。 论理这种时候,娇气的玉菡定以生病为由告假,然近些天来她一改往日的不耐烦,竟认认真真跟着庄嬷嬷学起了插花点香,连茵茵有时还敷衍敷衍,她却是边抱怨边用功,茵茵自愧不如。 下学后,玉菁邀请茵茵去新桐斋吃茶,玉芙见状,以借书为由要求同去,路上她便说起此事,“你们不觉着四姐姐近来很不对劲儿么?” 茵茵道:“确实不对劲儿,她先前眼睛长在头顶上,现在说话细声细气,时常面露微笑,端庄淑丽起来了。” 玉菁道:“这是好事,总冒冒失失跋扈嚣张,没有个样子,有时带她出去,看她那言行举止连我也想躲得远远的,旁人更不知怎么看她,怎么看我们姐妹!” 玉芙道:“我听说她这个月去了两回南山寺,她不信神佛,不知怎么突然爱去上香了。” 玉菁又道:“佛门清静,她若能学得三四分清静也是好的了。” 玉芙深感挫败,以往她在玉菡面前说玉菁的琐碎事,玉菡总是激进地问这问那,但在玉菁这里却行不通,玉菁对玉菡的事一点不上心,并不追问,这令她害怕,好像自己于玉菁而言并无用处,无用之人如何贴心呢? 怨不得前儿三姐姐委婉告诉她说自己喜静,叫她少去她院子里闲逛,得空多把庄嬷嬷教的练习练习,可为何她只同她说这话,同六妹妹却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恨不能她天天去? “我听我丫鬟说那位尹姑娘前儿又同九哥哥出门了,三姐姐,你说这位尹姑娘该不会做咱们嫂子罢?”茵茵觑着玉菁的脸色问。 玉菁说不知道,“她父亲是衢州通判,家世配九哥是堪配的,只是她家在衢州,老太太还是属意金陵的女孩儿,且看罢!” 茵茵听如此说,略略放下心来。 这时玉芙却飞了个眼色过来,笑问:“六妹妹怎么问起九哥哥的婚事了,你对九哥哥很上心呐!” 被戳中心事,茵茵慌乱无措,“我……我不是在意九哥哥的婚事,我就是随便问问罢了。” 玉菁见茵茵脸红脖子粗,连忙解围道:“母亲说咱们姐妹兄弟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骨肉亲人,自当互相关心爱护,茵茵问两句九哥哥的婚事也没什么,譬如我有时也问母亲怀章哥哥的学业,再譬如五妹你,不也对四妹妹尤其上心,连她一月内去了两趟南山寺也知道么?” 一番话便把玉芙堵了回去,玉芙慌忙辩解:“我也就是随便说说,我已经同四姐姐少有往来了。” “好了好了,我们都知道。” 之后三人无话。 回到新桐斋,玉菁命人寻出玉芙想要的书给了她,便下逐客令把她请出去,只留下茵茵喝茶。 玉菁是最正统的大家闺秀,点茶插花也是行家,只见她盘腿坐在黑漆雕花茶几前烹茶。茶水烧开了,她告诉茵茵这水是今晨取的荷叶上的露水,说着,以水润杯,而后用茶匙舀茶叶,分放在两个青花瓷盖碗中,浇水,第一遍的茶汤倒了,再淋水……一抬手,一转袖间别有韵致,茵茵作为半路出家的,看着眼前自小熏陶出的正经标杆,自愧不如。 玉菁把烹好的茶递给茵茵,茵茵接过,抿了一口,不冷不热,浓醇回甘,齿颊留香,只是这样大热天,再好的茶吃起来也不如最寻常的西瓜爽口。 “先前赠妹妹的几本游记看完了么?”玉菁边饮茶边淡声问。 茵茵说:“看完了,回头我送还回来,姐姐有《申鉴》这本书么?” 玉菁说有,说罢便命知夏和秋兰去书房寻找。茵茵料她有话要说,把兰香也遣退了。 果然玉菁放下茶盏,倾身过来问茵茵:“前儿你说你那里有各色话本子,也借我两本看看?” 茵茵啊了声,“姐姐要看?” 她记得玉菁最看不上什么《西厢记》、《紫钗记》的,先前她同玉菁提起时她便说太太从不许她看此类闲书,说这些书胡诌乱编,误人子弟,年轻女孩子读了恐移了性情。 当日茵茵还辩解说这书也有可取之处,玉菁偏说写书的不知安了什么心,写些闲书来污闺阁女子的清听,专门讲什么赶考书生遇富家小姐,两人不顾情理,无媒苟合,这都是那些清贫读书人的臆想,专门骗富家姑娘的。 总之,玉菁就差没说这书连厕纸也不如了,茵茵不明白,怎么玉菁突然转了性,想看话本子了。 玉菁也知自己当初把话说得太满,眼下下不来台,便道:“我从来没看过这些书,只听母亲说它污人清听,可古人有言,’天下之事,闻者不如见者知之为详,见者不如居者知之为尽’,我不能光听人说,得亲自读过才知它哪里不好,妹妹你说是不是?” 茵茵知道三姐姐假正经,却仍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姐姐说的有理,不看光听人说故事,便不知它不好在哪里,我这就回去把我收藏的三本话本子拿来,叫姐姐好好评判评判,顺带把借姐姐的那三本书还给姐姐。” “也好。” 回秋爽斋的路上,茵茵回忆了近一个月来发生的怪事,发现不仅玉菡与以往不同,连玉菁也大不像先前。 譬如她曾两回看玉菁撑着脑袋望向窗外发愣,甚至笑出声来,还听她念起过几句小诗,不像古人所作,应是今人作来玩乐的篇章。 有一回甚至听她不住念诵诗经中《郑风》这一篇:“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第125章 设宴(二) 某一日请安回来,茵茵用了半个新敬上来的黄桃,觉汁水充沛、口感绵软,便赏了几个给底下人,尤其叮嘱兰香多拿两个给刘大娘,大娘近来虽仍不爱说话,但比先前精神头好了许多,黄昏时也乐意出来院子里坐坐了。 接着便有看角门的仆妇送了封请帖进来,茵茵接过看了,原是柳从心得了几样新奇物件,特于家中设宴,广邀好友前往观赏,信上自谦说家室简陋,不比伯爵府,请茵茵“光临寒舍。” 茵茵看着她的信便想笑,心道她说的话和她写的帖子简直不像出自同一人,难道信是叫人代笔的?大有可能。 “来送帖的妈妈说同样的请帖九爷也有一封,”兰香一面指挥绿翘搬盆栽一面道。 “是么?”茵茵心中更是欢喜,“那我一定要去。” “我看小姐还是在府里待着的好,天儿热,外出易中暑,”兰香道。 茵茵知道她忧心什么,连忙道:“我又不外出,就去她府上逛逛,不会中暑的,况且九哥哥也去,有他在,我哪里敢到处乱跑。” 这样说着,突然王明家的来报说三小姐过来了。 “真是稀客!”茵茵连忙道:“快请!”随即扫了眼屋内,一应物什整洁妥贴,虽比不上新桐斋的高雅,也还看得过去。 兰香几个手忙脚乱,又是调整摆设,又是命人上茶。 然而这里最好的,在玉菁眼里也不过尔尔,她进来后没有细瞧屋内的摆设,去年的陈茶喝进肚子里也没说什么不好,只问茵茵:“听说柳姑娘给你下帖子了?” 茵茵咦了声,“姐姐怎么知道?我也才刚收到请帖呢!” 玉菁起身走向茵茵,“我也想去。” 茵茵心道三姐姐做事怎么愈发叫人摸不着头脑了? “姐姐想去,从心一定欢迎之至,我写信叫她给你也下个帖子。” 玉菁说好,又闲聊了几句她便告辞回去了。 茵茵仍百思不得其解,玉菁不是最不爱人多的场合么,尤其她又清高自矜,怎希得去区区校尉家设的小宴,加上她与柳从心只是点头之交,交情没到互相邀约的地步。 不过茵茵仍给柳从心去信了,柳从心欣然给玉菁也下了帖子。 等到七月十五那一日,茵茵、玉菁和九思一同前往柳家…… 柳家是天水巷深处一个三进的小院落,茵茵等人到时,看见外头停了五辆马车,料想也是今日受邀的客人。 随即具上拜贴,由门内引入大门,过抄手游廊来到一间花厅,立刻柳从心从花厅里迎出来说:“你们可来了,”她今日一身大红色骑装,显然才骑马回来没换衣裳便来见客了,不过她就是这样不拘小节的人。 从心看向玉菁,“三小姐,我们这里可不拘那些礼,有不妥当之处还请海涵,”玉菁说:“哪里,客随主便。” 柳从心这便将几人引入花厅,这花厅三面环水,傍边还有一两人合抱才能抱住的百年老松,投下的树荫如同一把撑开的大伞,将整个花厅纳入伞盖下,因而厅里并不炎热,加上周围水声淙淙,风过时檐下铁马叮铃作响,人居其中,别有一番趣味。 花厅内以一八扇松柏梅兰纹镂雕桃木屏风隔开东西两边,茵茵和玉菁跟随柳从心往屏风以西去,已经有四五个不认得的姑娘在那里坐着了,她们一齐上来同茵茵和玉菁行礼见过,互相自报家门,接着便各自回去落座。 这时茵茵才发觉花厅正前方放置有一张乌木长条案,案上陈列着一葫芦状的西瓜,一透明琉璃缸,里头游着一尾七色彩尾的小鱼,还有紫釉花盆里一株散发异香的肉色大花,据说这花以肉为食。 柳从心兴兴头头地领她们上前去看,说这是他哥哥用十两银子从集市上淘来的好东西,而后一一介绍。 对于玉菁这样见过各色奇珍异宝,却不识五谷杂粮的,更觉新奇,她悄声对茵茵道:“没想到你们私下聚会这么有趣,先前也不叫我来!” 茵茵闷头笑了笑,心道谁敢叫您啊! 这里介绍完了回各自座位上说话吃点心,那头又来了人,看不真切是谁,只能从屏风的镂空眼儿里窥见几个身影,除了九思,茵茵谁也不认得,倒是玉菁,不知看见了谁,突然怔住,而后牵唇一笑,低头默默抿了口饮子。 不多时这头也来了两位不认得的小姐,茵茵拖玉菁上去见过,复坐回来,接着便是老一套,两边各自饮酒闲谈,欣赏乌木条案供的三样奇物。 柳从心是个爱热闹的,又不兴那些文绉绉的诗词,便提议道:“总吃酒也没趣儿,不如咱们来投壶罢!” 众人听了都道好。 于是命人撤下屏风,搬上一银胎掐丝莲纹双耳投壶并算筹箭矢等物。 柳家是从武的人家,不那么讲究,柳从心看这花厅东西宽阔,南北狭窄,便命人将桌椅搬开,投壶放在东侧,男子过女子这边来,仍用屏风相隔,如此,人与壶相隔有四丈之远,正好够用。 投壶讲究三局两胜,一局投八支箭矢,但今日人多,因此柳从心定下规矩,“咱们就一局定胜负罢,在座男女各七人,一男对一女,赢家可差遣输家去做一件事,而后第一轮的赢家又与第二轮的赢家比,如此轮转,最后的赢家可得彩头,彩头便是案上供的三样‘奇珍’。” 听罢她说,立即有个男客站出来调侃:“这样一说输赢也就没甚要紧了。” 柳从心:“怎么说?” “这彩头得了也不知拿来做什么,譬如那葫芦西瓜,总不会切开了叫一家子都来吃罢,又譬如你吃肉的花,总不好我割肉喂花罢?” 一番话把众人逗得大笑,连玉菁这样不苟言笑的也掩唇而笑,茵茵更是笑得捧腹,说终于有人能治柳从心了。 众人都在笑时,九思透过屏风上镂空的孔洞朝茵茵望了过去……她那柳叶耳坠上镶的碧玺石随身子簌簌抖动,闪出碧色光华。 茵茵似有所感,也偏头望了过去……只看见九思的后脑勺,却反对上另一青衣男子的眼神,那道目光显然冲着玉菁去的,只是视线与茵茵交汇的一瞬,愣住了,反应过来便立刻调开视线。 第126章 投壶(一) 而后便是分组,因男女各有七人,便按当下的站位一对一比试。 玉菁站在茵茵前头,茵茵见她透过镂空的孔洞往对面望,心道三姐姐在看谁呢,她自己也循着望了过去,不过她要看的,毫无疑问是九思,九思站在那排头第四的位置,正好与玉菁相对,而自己在第三的位次,与自己相对的是个青衣男子,生得书生模样,眉目清朗,细看下,这不就是方才瞅着玉菁,却正好与自己对视的那位公子么? 这时玉菁回过头来,瞅了瞅茵茵,欲言又止的样子,茵茵也瞅着她,像有了什么感应,两人几乎异口同声轻轻道:“我们换位置罢!” 听见对方说出同自己一样的话,两人怔住,旋即又都笑了,而后自觉交换位置,茵茵现在站在了第四位,与九思想对。 两个奴婢各捧一蓝一红两种箭矢,一个居左,一个居右,分立男女两边,只听铜锣“锵”的一声,屋内霎时安静,投壶开始了。 茵茵没认真瞧前头几人投得如何,她只顾平息自己忽快忽慢的心跳,上回投壶还是两年前在扬州小院时同小丫鬟玩耍,如今手生了,该不会一个箭矢都投不中罢?她此刻深悔回府之后一心读书学礼,制香点茶,没空出点闲暇来投壶,于是不住回想投壶有哪些要素和技巧。 正绞尽脑汁思忖着,已经轮到前面的玉菁了。 只见玉菁从侍女捧着的无簇箭矢中挑了一支,望着远处那双耳壶壶口,比了比,随即轻轻一投,那箭矢“咚”的一声落入壶中,玉菁这边立刻加了十个算筹,众人都道:“起了个好头!” 眼下,所有的目光便都落在对面青衣男子身上了,那男子似乎看了玉菁一眼,而后也拿起箭尾漆蓝的无簇箭矢,轻巧投了个“有初”,那边也加十个算筹。 接下来的两人分别投了五回,次次命中,可谓实力相当,众人都说:“你们两个是棋逢对手,且看最后两支箭投得如何。” 为了赢,最后两支箭玉菁索性一起投,只见她瞅准了那壶口,手腕往前一送,两支箭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最后分别落入两耳中,看客们看得眼都直了,直拍手道:“连中贯耳,投得好,投得好!” “不愧是伯爵府的大小姐,不仅有诗才,连投壶这样的游戏也不落人后。” “我看赵兄这局输定了。” “输定了输定了!” 众人奉承起玉菁来。 玉菁乃伯爵府嫡女,外祖家更是门庭煊赫,为了不丢家族的脸面,她从来什么都要做到最好,投壶也不例外,因此诸如此类的赞誉早听得耳朵起茧,可不知为何,此刻心中竟大为骄傲。 赵臻呢,先前说亲时在陆夫人面前吃瘪,他心中不甘,又怎么能在投壶上又输给玉菁,于是立刻也双箭齐发,只见两支箭直直插进了壶口,他这一手名叫“贯耳”,玉菁的连中贯耳只能得十五个算筹,他却能得二十个算筹,因而是他赢了。 玉菁见状,丝毫没有不快,反而腼腆笑道:“我输了。” 另外几个男子更是起哄,“赵兄,投个壶你当什么真呢?丝毫不懂得体贴人。” …… 赵臻不管这些,掉过头来隔着屏风向玉菁做了个揖,“三小姐,承让了。” 玉菁透过镂空的孔洞望着对面那人,微微一笑,“是我技不如人。” 柳从心她哥哥似笑非笑盯着赵臻,“赢家要差遣输家去做一件事,赵兄,你要差遣陆家三小姐去做什么,可得好好想想。” 赵臻投壶前便想好了,他朗声道:“那便罚三小姐三杯酒罢,三小姐会喝酒么?”这酒不是罚她输了比试,而是罚她们当日看低他。 旁人都在啧啧感叹:“赵兄,你太狠了罢,一点儿没有怜香惜玉之心!” “赵兄,万一人姑娘家吃不得酒你也要强求么?你在宫里为那些才人美人请脉也都如此对待,给她们下虎狼药?” “那要不然……以茶代酒罢!” 玉菁却像是能洞穿赵臻心中所想,她道:“不用,我愿赌服输,”说罢命人斟三杯酒来。 自然奴婢也懂事,斟的不醉人的果子酒。 玉菁接过来,一杯又一杯饮得滴酒不剩,对面赵臻见状,一笑泯恩仇,向玉菁又作了个揖,“得罪了。” 茵茵看着这一出,又听众人叫赵臻赵兄,说他在宫里为美人才人请脉,加上玉菁先前同她提起过赵臻,说他是个有趣之人,当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看她着玉菁直笑……然而很快她便笑不出来了。 酒已罚完,轮到她和九思比试。 罚酒过后,众人又都看向她。 她深吸一口气,心道才刚他们赞玉菁不愧是伯爵府出来的小姐,她自己也是伯爵府出来的小姐,却无才女之名,投壶的本事也不如她,还不知她们会如何看待她这个伯爵府小娘子,输了投壶不算给家里丢脸罢? 罢了罢了,不想那许多了,死马当活马医! 第127章 投壶(二) 只听铜锣“锵”的一声,新的一轮又开始了,茵茵从侍女捧着的无簇箭矢中随意捉起一支箭头漆红的,瞅准那壶口,奋力一掷…… 她自以为能中,然而箭矢却平平躺在壶口上,没中。 “横平,”柳从心看着茵茵直笑,像在说你这功力不行啊! 茵茵尴尬地抓了抓脑袋,看向屏风另一边的九思。 只见九思也捉起一支箭,往前一掷……那支蓝漆箭矢竟也横在壶口,同茵茵方才那支一样。 “巧了,也是横平!”有人喊。 “两人都不得算筹,且看下一掷。” 下一掷茵茵掌握了些力道,瞅准那壶口,奋力一投,箭矢直插入投壶的右耳中,只听他们说:“贯耳,加五算。” 茵茵深深呼出一口,总算没太丢脸,旁边的玉菁瞧着,也略略颔首。 可紧接着,九思也投出了个贯耳,也加五个算筹。 众人皆道:“巧,真是太巧了!可别最后你们打了个平手。” 茵茵心知自己同九思打不了平手,她看他投掷的手势便知他是个中行家,方才怕是在让自己呢! 接下来的三支箭茵茵投得“有初”,他便也投得“有初”,茵茵未中,他便也未中,茵茵斜杆,他也斜杆。 到剩下最后三支箭时,两人得的算筹一样多。 这下在场之人都看出来九思在让茵茵了,柳从心她哥哥便笑道:“赵兄是不让着人,陆兄是太让着人了。” “人家让自己亲妹子,有什么好说的。” 茵茵心道这样让来让去的,好没意思,于是看向九思道:“哥哥,这剩下三支箭,都由你先投,要使出全力,可不要怕我输,我输了也不会哭鼻子的。” 九思失笑,“好!” 说罢,他竟将剩下的三支箭都拿起来,手腕高高抬起,眼放精光,瞅准了那壶口,只听“咻”的一声,三箭并发,利落地直直插入投壶内,举座皆惊,静了一瞬屋里才爆发出如雷般的拍掌声,“写字,加三十算!” “九思啊九思,投壶上你深藏不露啊,怎么先前不知道你还有这一手。” 九思拱手道:“谬赞了,只是家常陪兄弟投壶取乐,手熟而已。” “什么手熟,我看大家都不必比了,今儿拔得头筹的除了你,再没有别人!” “我妹妹还没投呢,”九思又看向茵茵。 茵茵从未见过有人三箭并发全中的,这称之为“写字”,她可从来没能写成过字,自然今日也写不成,但她不愿认输,于是也拿起三支箭,奋力一投……只听“锵锵”两声,两支箭分别稳稳当当地插入投壶的两耳之中,另一支没中。 “连中贯耳,加十五算!” 九思立刻鼓励她说:“妹妹已投得很好了。” 茵茵颔首,“谢谢哥哥,”虽然输了,却已经是她投得最好的成绩了。 众人看她年纪小,便也跟着说:“很好很好,大有可为,”唯有柳从心走过来,附耳向茵茵说:“你输给了你哥哥,我待会儿替你报仇!” 茵茵笑了,“你也不定能投得过我九哥哥呢!” 柳从心掐了把她的腰,“怎么你输了反而很高兴似的。” 茵茵但笑不语。 接着便该论罚了,九思命茵茵:“你年纪小,吃不得酒,就罚你吃一杯茶罢!” 柳从心“噗嗤”一声笑了,“什么吃茶,就没见过罚人吃茶的,你因她是你妹妹就这样偏心,不成不成,要重罚,”边说便朝茵茵挤眼睛。 茵茵心道这不是要替她报仇,这是要替九思报她的仇啊! “喝酒如何?”柳从心问。 还不及茵茵回答,九思便抢先一步正色道:“不成,我妹妹她喝不得酒。” 茵茵怔住,自己喝不得酒?哪里喝不得酒了,三杯果子酒的量她自认还是有的。 “那陆兄你说该罚什么?罚喝茶那是不能了,我妹妹说得对,你的心太偏,没有罚人吃茶的。” 茵茵也透过屏风望着九思,想看看他会罚自己什么。 九思默了默,道:“方才看你们院中有个小池塘,便叫我妹妹去那里采一朵荷花来供着罢!” 玉菁连忙附和:“正是,我看这花厅里有酒酿点心,周围有水有树,就是没有花,不如叫茵儿去折一支来,用清水供着,到时满室花香,才更有趣味呢!”她并不把案上展示的那朵花当作花。 茵茵很喜欢这个惩罚,连声道好,其余人见状,便也附和。 于是,茵茵由柳从心的婢子引着,走出花厅,往小池塘去…… 外头蝉鸣阵阵,热浪滚滚,茵茵用粤绣双面蝶恋花团扇遮阳,等走到那小池塘边,脸上也冒汗了。 摘花的事自用不着她,傍边小侍女试探着走到池塘边,勾了一支白里透粉的荷花来,掐了,回身递给茵茵。 茵茵接过荷花,放在鼻尖嗅了嗅,只觉清香扑鼻,沁人心脾,她便又给兰香嗅,兰香也觉着好,而后照茵茵的吩咐,赏了这侍女几粒银瓜子,这小侍女接了,欢喜非常,连声道谢。 之后几人原路返回,茵茵仍用团扇遮阳,脸上汗珠子已密集地渗出来了。 路过花圃,茵茵忽瞧见对面廊上走过一个锦衣妇人,看身形十分面熟,不由得问:“那是谁?” 小奴婢才刚得了赏钱,眼下很乐意为茵茵效劳,“那是王安人,同我们老太太是至交好友,平日常来走动,她最爱做媒,今儿过来想必又是为了我们小姐的婚事。” 茵茵终于想起来了,笑道:“我记得,她原先便给你们小姐和我哥哥做过媒,只是做来做去的把他们两个做成了好友,她还给……”还给玉菁和赵臻做过媒,这媒当日看来是没做成,今日看来嘛,茵茵不禁笑了。 而后一行人回了花厅,此时剩下的几轮也轮完了,剩下七位胜者——五男二女要进行第二轮的较量。 厅中气氛热烈,只有坐在地罩前发呆的玉菁留心到茵茵,她立刻迎上来问:“热不热?”边说边把茵茵手里的荷花接过去,在鼻尖轻嗅了嗅。 茵茵喝了口兰香递上来的冷饮子,道:“那条案上有个胆瓶,荷花就插在那儿罢!” 玉菁嗅着荷花,轻轻叹了口气道:“原本荷花是要插在敞口瓶里,再加些莲蓬、荷叶和桔梗点缀才好看,眼下没有,只能委屈它放在胆瓶里了。” “没事儿,一枝独秀也是一种美,”茵茵说着,命人将瓶里灌上半瓶子的水,由玉菁亲自插上。 两人这里的一举一动都教屏风后的赵臻窥见,他低头沉思,随即轻叹了一声,随手从黑漆螺钿小几上抓了杯酒来吃,吃完了才觉出不对,低头一看,这不是他的酒,他的酒在另一张桌上,这是别人的茶。 那里柳从心在冲他招手,“表哥,轮到你了,快过来!” …… 接着又赛了几轮,最后毫无疑问是九思拔得头筹,柳从心输得心服口服,亲自命人将那四样“奇珍异宝”放上九思的马车。 第128章 投壶(三) 投壶完后,柳从心说总窝在花厅里没意思,要出去走走。 大日头下行走怕要中暑,便不中暑也热得汗流浃背,不雅观,因此几个姑娘说不去了,宁可在屋里吃点心说话。 柳从心也不强求,请众人自便,九思和赵臻仿佛很聊得来,一同走出花厅,自去谈天了,茵茵见九思离开,也想跟出去,正好玉菁说:“总待着这儿也怪没意思。” 于是两姐妹与柳从心一道出去了。 柳从心喜热闹,把走在前头的九思和赵臻叫住,一块儿去参观她家府院。 四人在后,她一人走在前,兴奋地比着手向他们介绍自己幼时亲手树的篱笆、她哥哥为她扎的秋千,和她家专门的练功房,里头武器护甲皆备。 几人中只有茵茵对武器有兴致,不住问东问西,在柳从心的鼓舞下,甚至拿起一对双勾比划。 那边厢,玉菁已同九思和赵臻闲谈起来了,由刀枪剑戟的锻造工艺到到几年前南边的战事,再到当今的时局,天南海北,无所不谈,互相引为知己。 也因此,赵臻对玉菁更刮目相看,心想忠义伯府三姑娘的才名果然不虚,她端着有端着的道理。 玉菁也暗暗吃惊,没想到赵臻一个医官,除了治病救人,肚子里还装了不少墨水。 屋里正谈着,屋外王安人正巧路过,她听见说话声,从未关紧的窗棂缝隙中窥了一眼,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里头不都是旧相识么? 譬如玉菁和赵臻,当初她为二人说媒亲自登过陆府的门,那日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恐怕这辈子都不能忘怀。譬如陆夫人,面善心黑,看着端庄持重,行事得体,其实处处叫人下不来台,话里话外看不起赵臻的家世,瞧瞧,这两个今儿还不是站在一块儿说话了么?可见她的媒没说错。 接着又看见九思,想到这一对,她不由叹了口气,于是高声道:“从心,你们在里头做什么呢?” 柳从心瞬间辨出她的声音,“安人?是您在外头么?” 王安人打帘进来,含笑着扫了眼众人,目光最后落在玉菁身上,话却是对柳从心说的,“听你娘说你叫了好些密友来家中吃饭,原是请的伯爵府的公子小姐。” 玉菁想到当日,再想想今日,赵臻就在身边,两人还有说有笑,顿觉无地自容,接着几人都上前来行礼。 王安人看着赵臻笑,“臻儿,上回没见着的人,今儿可见着了罢,所以说,要见的人怎么都会见的,你说是不是,三小姐?”目光悠悠转向了玉菁。 玉菁无可言答,只能干笑着。 茵茵察觉气氛不对,提议道:“要不我们再去外头走走罢,安人要随我们一道去逛么?” “老身就不去了,”王安人最后望向九思,招手道:“九公子,来来来,借一步说话。” 九思不明所以,却仍应了,而后便跟她一道出去。 茵茵想到上回王安人对九思的态度,紧张地望了眼柳从心,柳从心会意,过来把茵茵悄悄拉到一边,附耳轻声道:“你放心,上回的误会已解开了,我特地向安人解释过,不是九思看不上我们家的门楣,是我不想同他结亲,安人当日为此事向九思发脾气,现在心里可后悔着呢,我猜她是拉你哥哥出去道歉的,指不定还给他说和,你知道的,安人最喜欢做媒了!” 话音才落,果见九思掀帘走进来,脸上甚至带着些微笑意。 “我说罢,”柳从心胸有成竹道:“安人有什么好姑娘都会想着你九哥哥的!” 茵茵一怔,随即呵的笑出来。 又逛了会儿,便有侍女过来叫她们回去用午饭,众人说笑着回了花厅…… 柳家的饭菜很有特色,除了金陵本地小菜外,还有北方菜,据说她家老太太是北方嫁过来的,把那里的厨子也带了来,她家的炖菜比外头饭馆做的还地道。 饭后喝了盏茶,又闲话一回,众人便各自告辞回去了。 柳从心把茵茵送出府门,依依不舍说下回还要请她来玩儿,茵茵只得暂且撇下玉菁,拉着她到一旁说体己话,先是打趣她投壶不如九思,“你还说要给我报仇,我看你叫他罚我时是想坑我来着,我下回可不敢来你家了。” 柳从心掐了把茵茵的腰,“跟我装什么蒜呢,我还不知道你,罚你喝茶你乐意么,没趣得很,我看你就想喝酒!” 茵茵咯咯笑起来,一面笑一面问:“还有一宗,你那帖子不是自个儿写的罢?” 柳从心微愣,更压低了声,“你怎么知道?” “太肉麻了,我生辰那日你给我写的那首小诗你可还记得?” 柳从心抚额,没脸见人的样子,连连摆手道:“别提了,那是我表姐的主意,下回我再不弄那些文绉绉的话了,对了,”她好像才想起来,“你的生辰礼我已命人放到你马车上了。” “什么生辰礼?” “你上去瞧瞧便知道了,”柳从心冲她挤眼睛。 “要是送得不好我可不依!” “放心罢,你一定用得上!” 又絮叨了一阵,茵茵便掀帘踏上马车,果然看见芙蓉簟上放了个长条黑漆木盒。 她怕里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敢当着玉菁的面打开,一直忍着,直忍到回了秋爽斋,才迫不及待揭开盒子,只见里头躺着一银项圈,项圈上吊着个钥匙形状的东西,正反面都錾“茵”字。 茵茵心道从心对自己真上心,这便将银项圈拿起来预备好生收着,却发现下头还躺着一个小纸团,她拾起来展开看了,只见纸上写:方才见你喜欢那对弯钩,弯钩佩在身上不便,便把我最心爱的匕首给了你,这东西虽小,却削铁如泥,你戴着防身。 匕首? 茵茵大惊,握着钥匙头猛力一拉,果然亮出把明晃晃的利刃,光可鉴人,她吓得赶紧把匕首套回去,稍稍平复心绪才又拉出来细看,之后便往自己脖子上戴了。 第129章 心事 上到二楼寝居,茵茵换了身家常衣裳,坐在镜台前整理脖子上戴的这银项圈,不一会儿便有绿翘掀帘进来,她赶紧把项圈塞进领子里。 “小姐,九爷派人送了个葫芦西瓜过来,大家都在底下瞧呢,说这西瓜生得稀奇。” 茵茵想到今日那场投壶比试,不禁微微一笑,“这是他今日得的彩头,走,我也看看去!”说着便起身下楼了。 葫芦西瓜放在客厅正中的酸枝木镂雕镶理石八角几上,绿屏、绿蕉等人围着看,有说这西瓜生得奇特的,也有说不奇特,只要在西瓜生长时用模具套了,便能生出这般形状,还有说看过方形西瓜的。 茵茵想着,西瓜同他原先送的花灯、锦缎又不一样,不能长留,不如吃进嘴里,于是命兰香,“不能辜负九哥的一片心,把这西瓜冰镇了切来,我吃。” 兰香想着茵茵今儿已吃了许多冰饮,再吃冰镇的怕闹肚子,便命人将西瓜放在井水里湃了。 半个时辰后,葫芦西瓜切好了盛在羊脂玉白瓷盏里,那温润的白衬得果肉鲜红。 茵茵用银叉插了块放进嘴里,清香扑鼻,又鲜又甜,她很喜欢,于是又叉了块递给兰香道:“这瓜与别的不一样,你尝尝。” 兰香就着吃了,咂摸咂摸,并不觉有什么不一样。 然而茵茵就觉着不一样,她很快把一盏都吃完了,到摆晚饭时再用不下东西。 兰香便笑她:“以往多少西瓜冰镇了切好给你你都不吃,今儿这个看着是新奇,切开却还是跟寻常西瓜一样,你却吃这许多,连吃饭的肚子都没有了,再过一会儿准饿得睡不着!” 果然一入夜,茵茵上过两趟厕轩后便觉肚子里没东西了,赶紧命灶房煮了碗面来垫补。 一夜好眠…… 第二日清晨去向老太太请安,翠微堂中一切同往日一样,只是老太太从内堂出来受礼时,牵着个先前从未见过美貌姐姐。 茵茵心里一“咯噔”,猜到什么,首先去看九思,接着便听上首老太太向众人介绍道:“这是我老姐妹的孙女儿,姓尹,叫素梅,同菁姐儿年龄相仿,前些日子在府里做客,你们兴许也遇上过,往后她会常住府上,同你们姐妹几个作伴,”说着推了推尹素梅,“去见过你几个姐妹。” 茵茵心道果然,目光移到尹素梅身上,一直跟着她,看她款款走下来同玉菁、怀章等人见礼,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等她同自己见礼时,更是细细端详了她。 尹素梅是个容长脸儿,薄唇高鼻,头梳一个望仙髻,髻前压一把月牙白镶珍珠梳篦,髻间斜插两支簪子,一支半月形浮雕花簪,一只海棠小簪,一身月白色青莲纹小衫配天青色撒花百褶裙,真是好温婉秀气的翩翩佳人! 怨不得九思愿意同她走近,老太太说她往后要常住府上,那将来兴许真要做她嫂子? 望了望九思,又看看眼前美人儿,不得不承认是很般配的一对,茵茵只能安慰自己,九哥哥活着这样辛苦,有个好姑娘与他相伴后半生,是件大好事! 后头大家又说了什么话,茵茵已不记得了,只隐约听老太太叫散,她跟着众人退出翠微堂,浑浑噩噩回了秋爽斋。 接下来的几日,清晨请安都能看见这位尹姑娘,每回茵茵看见她便想到九思,想到自己与他之间的种种,真论起来,自己与九思没说过几句话,可在她的记忆里,那却是一段段挥之不去的绮色,少女的情思,来得没有道理。 尹素梅与玉菁年龄相仿,性子恬静,又有诗才,因此与玉菁走得颇近,七八日下来,玉芙大受冷落,她私下向茵茵说起这位尹姑娘总没有好话: “我就看不惯她卖弄学识,穷清高,六妹你不知道,她连打赏奴婢的钱也没有,我听人说九哥派人送了她一尾鱼,她就拿几个铜板赏送东西的,笑死人了!” 脑中灵光一闪,茵茵急声问:“鱼?是一尾七彩尾巴的鱼么?” 玉芙道:“是啊,妹妹你怎么知道?” 茵茵怎么不知道,那是投壶得的彩头啊! 原以为九哥心里只想着她,只把彩头送了她,却原来还送了那位尹姑娘,送她的是个葫芦西瓜,送那尹姑娘的是尾七彩鱼,原来九哥的心这么大,装了这么些人。 是了,元宵节送花灯,不也是姐妹们都有么?后头送锦缎,那不是她帮了他的忙么?如今送西瓜,兴许是觉这西瓜没处放,他又不爱吃,想着还有个傻妹妹,送她做个顺手人情。只有她,傻得把那西瓜当宝贝,宁可不吃饭也要吃它,吃得一点儿不剩。 满心热情被浇了个透,茵茵鼻酸得很,旁边玉芙察觉出她的异样,更火上浇油道:“这位尹姑娘原住在家祠边一个小院,后来不知怎么,老太太要留她常住,昨儿已叫她搬到茂荣轩了。” 茂荣轩? 茵茵记得,这居处离新桐斋和芳生斋都近,当初爹爹便说过秋爽斋离老太太的翠微堂远,请安不便,要把她挪去茂荣轩的,年后爹爹外出公干,事情便耽搁下来,再没人提了,如今却是尹姑娘搬了进去。 心中一阵不适,茵茵作别玉芙,失魂落魄回秋爽斋去了…… 她一回到院子,便命绿翘去打听。 绿翘很快打听明白,回来禀报说近一个月来,九思时常与这位尹姑娘来往,甚至单独外出过几次,次次都送了她好些小玩意儿。 茵茵听后,呆怔了会儿,而后便只是笑,笑得眼泪快出来了。 兰香和绿翘都诧异忙问她怎么了,茵茵不住摆手,“无事,无事,我上去躺一会儿,你们别跟来,”说着,便扶了栏杆,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往二楼走…… 绿翘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抓着脑袋问兰香,“小姐怎么了?” 兰香伶俐,多少看出些什么,却不答。 “兰香姐姐,你说得对,我往后打听得的消息还是得先告诉你,你说好,我才去禀报小姐。” “你自去忙罢!”兰香说完,也往楼上去,一步步行得极缓,她想到了当年的她自己。 没进茵茵的卧房,她只在帘外侍立,直到日暮黄昏,才掀帘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茵茵坐坐在临窗的螺钿小桌上,右手托腮,望向窗外,夕阳余晖扑在她脸上身上,整个儿成了橘黄色,仿佛一下苍老了。 兰香立在靠墙的八仙八宝纹立柜前静静望着她,“小姐也有心事了。” 第130章 不均 然而这未尝不是好事,茵茵想着,自己与九思虽无血缘之亲,但他也姓陆,入了陆家的户籍,在外人看来他就是她的亲哥哥,妹妹与哥哥……是不伦,世所难容。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她刻意不去理会此事,每日请完安后便回自己的秋爽斋待着,再不会故意跟在九思后头,绕一段远路回去,看见尹姑娘时也在心里默认这是九思未来的妻子,自己的嫂嫂,对她只有恭敬。 兰香也看出她的不对劲儿了,道:“小姐近来总是蔫蔫的,想是天太热的缘故,今年不知怎么,这都七月中了还蒸笼似的,总也没有雨下,唉……奴婢再去要些冰来!” 歪在罗汉榻上的茵茵翻了个身,说不必,“我就是太闲,你把针线筐拿来,我有事做便好了。” 兰香道:“做针线费精神,况且这些天小姐日日都在绣帕子打络子,都不愿出门,不如今儿出去走走?”说着便伸手来拉茵茵。 茵茵不愿,兰香抓着她的胳膊强把她从榻上拖起来,为了让茵茵起来走动,兰香可谓使尽浑身解数。 “小姐前些天还念叨说奴婢得用,原先在二爷院里伺候拿的一等的份例,如今在小姐跟前伺候却拿二等丫鬟的份例是委屈了奴婢,不如今儿便去同夫人提,也正好出去逛逛。” 兰香与茵茵看似是主仆,实则情同姐妹,因此兰香在茵茵面前什么也不忌讳说,包括给自己涨月钱。 茵茵忖了忖,觉应当如此,于是起身,命绿翘过来伺候着换了衣裳,把头发抿了抿,便往颐和轩去了。 多日的暴晒下来,路边的花花草草都打蔫儿,疲惫得塌下腰去,只有畅和园那一池荷花向阳而开,越晒越是白里透粉。 走过畅和园,人就多了起来。 当初邱姨娘理事时,重霄院、颐和轩那一带少有人往来,清静得像尼姑庵,如今人来人往大不一样了,茵茵是亲历这般变化的,不由感慨人生无常,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走到颐和轩院门口时,迎面遇上一位背着医箱、络腮胡子老人家,茵茵自觉让至一边,心道这不是郝太医么?给老太太瞧病的那位,怎么到这儿来了,难道太太也病了? 等人走后,她疑惑地跨进了门,此时的颐和轩正如当日的漪澜院,来回事的丫鬟仆妇络绎不绝,脚步声如密集的雨点。 有七八个正在院子里拉拉扯扯,其中一穿柿子红绣荷叶田田对襟褙子的妇人正掩面拭泪,瞧背影像孙姨娘。 她是玉芙的母亲,每日请安时都能看见,可因不爱说话,极少露头,茵茵对她没甚印象,只觉是个恬静淡然的妇人。 然而当下孙姨娘便显出了她不恬静的一面,只见有几个仆妇拉着她,叫她:“消停些,多少双眼睛看着呢,姨娘不要体面,太太还要体面呢!” “是呀,不就是几个人手么?您那院里人还少么?顾着自个儿就是了,管别人院里的事做什么呢?” “我能做什么?”孙姨娘哀哀切切,拖着哭腔道:“谁不知道我在这府里无依无靠,是个人都能指派我,只有太太公正,还疼我,我就不明白了,漪澜院里那个也是妾,怎么人手比我院里多了一倍,原先她理事,人多无可厚非,如今既卸了担子,还要那么多人做什么?难道她就比我更有体面么?我是太太的陪房,她是外头纳进来的,便如你说的,我没有体面,太太还有体面呢,我不信太太不管我!” 噼里啪啦说了一连串的话,孙姨娘忍不住直咳嗽,嗽了两声,喉咙略微舒坦了便又冲到阶下接着嚷:“我也就罢了,只当我不如那一个,可芙儿,芙儿也是老爷的女儿,怎么她院里使唤的比红豆馆少了一多半,叫人跑腿时连人也叫不来?” 这时正屋的帘栊挑开,薛妈妈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她冷眼睨着孙姨娘,缓步走到阶上站定了,“这里是说事的,不是闹事的,还请姨娘自重。” 孙姨娘因此更放声啜泣起来,整个院子的人都望向她。 站在廊上看热闹的茵茵也差不多看明白了,孙姨娘是不满邱姨娘和玉菡院子里的人手比她们院子里的多,所以来闹。 不过据她所知,玉芙院里丫鬟仆妇和粗使婆子加在一起也有十二个,比她院子里多四个,她院子里人够使,她们院子里的人也应当够使。 不过有一句话,不患寡而患不均,大约孙姨娘只是气不过,并不是缺人使唤。 正这样想着,突然孙姨娘不知怎么看见了她,竟直直冲过来抓着她的胳膊直往阶下拖,“六姐儿,你也是来求太太往院里添人的罢?” 茵茵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添人,我不是——”话未说完便教孙姨娘拽出去了几步,茵茵连忙甩手,“姨娘您要做什么?” 兰香也赶上来帮忙拉扯,叫孙姨娘放手,孙姨娘那样柔柔弱弱的一个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强行把茵茵拽到了院中,继续对着正屋方向哭诉道:“六姐儿可怜啊,这么小便没了娘,好容易回来,便叫指派到秋爽斋那边角上住着,院里使唤的人比我的芙儿还少,也不知这日子是怎么过的……” 一声声叫着,好像茵茵是她亲女儿,自己要为她讨公道。 茵茵对上满院子投来的目光,脸红羞臊,尴尬不已,她知自己被当刀使了,于是奋力一挣,终于挣脱了孙姨娘,她道:“姨娘有什么事,进去向太太说明就是,不必攀扯别人,”说罢便走。 谁知孙姨娘一个人也能把戏演下去,她指着茵茵道:“瞧瞧,多可怜见的,院里人不够使也不敢说,六姐儿你不说,我却要替你说——” 话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薛妈妈摔帘出来,喝道:“嚷什么?一件小事日日来说,月月来说,才刚太太已回了你了,还嚷个不住,都进来,都给我进来,在院子里哭叫算什么事儿?” 孙姨娘听说叫她进去,立刻双眼放光,眼泪也不流了,却还装作柔弱委屈的样子,呜呜咽咽着往阶上走,走两步还咳嗽一声。 茵茵以为与自己无关,本想让到一边,谁知薛妈妈立起一双三角眼紧盯着她,她无法,只好也跟了进去…… 第131章 牵涉 屋里鸦雀无闻,陆夫人端坐在博古纹彭牙罗汉榻上,满面严肃,傍边一个着桃粉色衫子的婢子正为她打扇,手边雕花小几上四五本账翻开,另还有个小童端坐在傍边的螺钿小桌前,提笔记录。 孙姨娘为这肃穆的氛围所慑,立刻止住啼哭,茵茵也放轻了手脚,走到陆夫人面前垂首立着。 “碧梧,我前几日便同你说了府里人手紧张,你院子里仆妇丫鬟等一干人伺候了你多年,并无什么事,便暂不往你那里添人,你为何总是不依不饶,在颐和轩吵吵嚷嚷,恨不能大家都知道?”对背叛过自己的人,陆夫人虽心里厌恶,面上却仍保持平和,行事也相对公正。 “太太,”孙姨娘抬起泛红的眼,巴巴望着陆夫人,“实在不是妾身有意给您添麻烦,是我院里这些人不得用,今晨起来妾身要喝口茶,等了快半个时辰了才倒来,再不给听风院添人或换人,妾身便活不成了!”说着,帕子掖着鼻尖,抽噎了两声。 一旁茵茵听着,暗道奇怪,这么些年都活过来了,偏偏邱姨娘失势后,她院子里的丫鬟就造反了? 陆夫人显然也对她的话嗤之以鼻,“什么活不活,陆家还能少你一口饭吃?前些年你活过来了,往后便同原先一样,你先回去,等我忙过了这一阵再来理会。” 不能给孙姨娘开这道口子,她院里添了人,玉芙院子里也要添人,既如此,茵茵院子里也不能不添人,回头李氏也会说她院子里的人不得用,让换几个,这一家子都是难缠的。 如今陆夫人正是教府里人事弄得焦头烂额,理不清楚的时候,暂没空同她们周旋。 孙姨娘急了,“可是太太,为何漪澜院里想换人便换人,她院子里人员冗杂,比我院子里的人多一倍!” “她院子里也不是想换人便换人,想添人便添人,每个院子里多少人手都有有定规,不能坏了规矩,譬如前些日子玉菡要再往她院子里添个人,我便否了。她们院子里的人是多,但有半数是邱姨娘自个儿从娘家带来的,另外一半才是府里的,你叫我把她院子里那一半裁了,像什么样?” 说来说去,谁有钱谁有人谁是大爷,否则只能闭嘴。 “可是……” “好了,”陆夫人打断她:“你暂且回去,自个儿立起规矩来,把你那院里的调理明白,她们便不敢再怠慢你,若调理完了还有放诞无礼,偷闲躲懒不把主子放在眼里的,你再来报我,我替你管教!” 孙姨娘得了这句话,便像吃了定心丸,再不哭闹了,“还是太太公正!” 薛妈妈却看不得她这样儿,一想到当年孙姨娘是如何在重霄院最艰难时倒向邱姨娘的,她便恨得牙痒痒,真不知这样一个人怎么还有脸来求太太。 因看不惯孙姨娘,薛妈妈便自作主张命红桃,“瞧姨娘哭得妆都花了,还不快下去伺候她净面理妆!” 红桃应是,这便抬手把孙姨娘请了出去。 待人一走,陆夫人便回头问薛妈妈,“半月前买来的那批奴婢,可调理好了?” 薛妈妈道:“还得要个十来日呢,太太,孙姨娘就是故意磨人来的,这一批调理明白了也有他用,不急着放到她院里去,这些年她都活得好好的,如今更不可能出什么事儿。” 陆夫人微微颔首,到今日府里各处人事仍由由邱姨娘把控,她调不动人,许多事便不好办,因此前些日子放了批奴婢出去,又买了批上来,可惜还得调理一阵才能胜任,即便如此,也还有些管家婆子,办事办老了的,若贸然替换,无人接手,恐出大纰漏,因此只能小心谨慎,慢慢地替换。 陆夫人这里说完抿了两口茶,才想起面前还有一个站着,便问:“六姐儿,你又为什么事来?” 茵茵正欲说话,薛妈妈抢先一步道:“六姑娘没什么事,都是孙姨娘说事时强拉硬拽攀扯上她的,她院子里并不缺人手。” 其实茵茵院子里的人手是整个陆府主子里最少的,大家都心知肚明。 但茵茵看两人的脸色,又想到自己院子里人虽少,事却也不多,并不需添些杂七杂八的人进来,反而不好管教,况且她本人不爱摆排场,于是道:“我院子里不缺人手,府里人手紧张先尽着府里,只是我有个处事得力的丫鬟,据说原先在怀章哥哥院里是一等,后不知为何调到我院里来,领的却是二等丫鬟的份例,我想把她仍提为一等。” 陆夫人问:“你院子里几个一等。” “一个也没有。” 陆夫人略略颔首,“提一位正好合规制,便按你的意思办罢!” 于是茵茵便把兰香的名字记上了。 茵茵见陆夫人答应得这般爽快,心道太太果然比邱姨娘好说话得多,犹记先前自己想借身衣裳,在漪澜院吃了两回闭门羹,那时她要银丝炭底下人都为难她,很难说不是因邱姨娘的授意。 夫人管家别的不知道,她的日子是好过多了,于是茵茵趁热打铁,厚着脸皮再行一礼道:“太太,我想起来我院子里有四个粗使婆子,因着年纪大,兰香还不很管得住她们,正缺个老妈妈管教,”提到缺人,陆夫人脸色又难看起来,茵茵话锋一转,“正巧有个很得力的,我想给她涨涨月钱。” 有了前头孙姨娘做对比,茵茵的要求简直小巫见大巫,陆夫人面色稍霁,“也可,把名字记下,除此外你还有事么?” 茵茵有要求也不敢再多提,连声道:“无事了,今日真是叨扰太太,您忙,您忙!”说着,便却步退了出去。 第132章 人事(一) 茵茵没想到陆夫人应准得如此爽快,十分高兴,出了门便将好消息告诉兰香,兰香却只欢喜一瞬便又深锁了眉头。 回秋爽斋的路上,兰香始终忧心忡忡,“孙姨娘做事太不地道了,这样得罪人的事一个人干还不成,还攀扯上小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邱姨娘要想对付秋爽斋,还不是一拿一个准儿?” 茵茵道:“便她不攀扯,邱姨娘和四姐姐一样把我视为眼中钉,唉……既来之则安之,”说着拍拍哭丧着脸的兰香,“好了,别不高兴了,都给你涨月钱了,哦对,太太大方,给刘大娘也涨了,我回去告诉她,她一准儿高兴!” 兰香也知忧心无用,只好道:“走一步看一步罢!” 其实兰香忧心得不错,府里到处都是邱姨娘的眼线,很快孙姨娘大闹颐和轩的事儿便传到她耳朵里了。 那时孙姨娘正坐在自己屋里夹核桃,角门处的刘妈妈站在她跟前回话,说前儿有一封外头的信从角门递进来,给新桐斋。 通常闺阁中女子互相下帖邀约,或弄些小意趣,写信传递等,并不走正门,都是从后门递上叫内院的仆妇径直转交给小姐们,譬如柳从心给茵茵的信和玉菁两个手帕交给她下的帖子,因此邱姨娘并不在意,头也没抬道:“这信谁送的?” “没具名,不过奴婢瞧着不同寻常,譬如先前给三小姐的帖子,都用的粉笺或彩笺,女孩子么,就爱用这些花的粉的东西,这回的却是小札,虽说只是信这样的小事,奴婢却想着,万一有什么不对呢,这才急急来报姨娘。” 邱姨娘手上微顿,抬眼看向刘妈妈,“那往后再有这样的信笺过来,你先拿来给我瞧。” 刘妈妈应是,觑了眼邱姨娘,清清嗓子,欲言又止的样子。 邱姨娘以为她是想要赏钱所以赖着不走,便命红桃赏了她两吊钱,也是下逐客令的意思。 其实刘妈妈想说近来也有几封不明来历的信送去红豆馆,但想着玉菡是邱姨娘的女儿,告她的状于自己没好处,便不再说,得了赏钱便告退下去了。 邱姨娘呢,听说玉菡近日老老实实跟着林妈妈学绣花,管账的本事也没落下,以为自己女儿一心向好,心里很踏实。 “这核桃夹得手疼,”邱姨娘把核桃夹子扔给红桃,“你夹罢!” 话音才落,便有盛妈妈打帘进来,她面带急色,但很沉得住气,先朝红桃等人使眼色,示意她们退下。红桃看向邱姨娘,邱姨娘道:“夹子放下,你们出去!” 丫鬟们陆续退了出去,之后盛妈妈才将孙姨娘大闹颐和轩的事儿向邱姨娘说了。 其实前几日便有人来禀报邱姨娘,说孙姨娘要换自个儿院里的人手,邱姨娘不以为意,没想到她竟敢闹到陆夫人跟前。 “她是疯了么?”邱姨娘听罢冷笑道。 “老奴也想不通,孙姨娘这人胆小懦弱,遇事只会求人,又蠢蠢笨笨的,怎么突然闹起来了?” “我知道,她像二房那个一样,一看我失势,就急着反我,”说着,端起几上的饮子悠悠抿了一口,忽想到什么,邱姨娘神色一肃,放下白玉盏道:“该不会她想故技重施罢?” “什么故技重施?”盛妈妈不明白。 孙姨娘是陆夫人的陪房,当年见她丢了管家权,便顺势倒向邱姨娘,邱姨娘那时怎可能信得过她,便叫她向陆润生告状,将陆夫人对夫君和婆母的种种不满及她写的讽刺诗都告给他,更使二人夫妻离心,如此孙姨娘便与陆夫人撕破了脸,邱姨娘这才愿意接纳她。 那今日,难保陆夫人不使用同样的计谋。 当前夫人管家遇到的最大难处是什么?用人。 恐怕她每日变着法儿想裁撤她管家十来年用的老仆,尤其是她院子里这些,但又没有个由头,正好孙姨娘闹说自己院子里的人手比漪澜院少半数,因此要将漪澜院的人裁一些出去,便合情合理了,而今日这一闹,便是孙姨娘向陆夫人“投怀送抱”递下的投名状! 这果然是一场互相心知肚明的好戏,越想越通了,邱姨娘不住颔首,“就是这样,定是这样,不然听风院那个胆小如鼠的还敢闹?”说着,气愤地将自己的想头告诉了盛妈妈。 盛妈妈蹙着眉头忖了片刻,道:“老奴瞧着不像,孙姨娘如何老奴不说,只说太太,太太从不在这些小意思上做功夫,譬如要管家权,也就直白地叫老爷给,威胁老太太,不带一丝一毫婉转,她若是想裁撤您院里的人,径自就裁了,也不会弄这些弯弯绕绕,况且今儿她也没搭理孙姨娘,可见不是她安排的。” 邱姨娘听她一说,也清醒过来,微微颔首道:“很是。” 这些年陆夫人本可以往陆润生房里塞人,以此来分邱姨娘的宠,然而她并没有;与老太太的数次交锋本中也既刚且直,对待丈夫更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丝毫不在意什么人情世故,是以,这不像她能做出来的事。 “其实说句实在话,太太此番对您留了不少余地,她心里大概也过意不去,”盛妈妈觑着邱姨娘的脸色道。 “她?”邱姨娘嗤笑,“她对我过意不去,就不该来夺我的权,本来好端端的大家都相安无事,她非要来这一出,我看她就是文人清高,假仁假义,做面子功夫博贤名儿,你不知道读书人都是这样,譬如老爷,唉……不去说他了,说起他就来气,对了,王妈妈那几个近来办事还勤快罢?” 盛妈妈笑了,“太太吩咐的事,她们哪敢不勤快照办,只是办得好不好就不知道了。” 邱姨娘满意地连连颔首,她跟陆夫人可不一样,陆夫人教读书人的礼义廉耻框住了,要假模假式地扮公正严明,她却是商户人家出来的,她认的是审时度势,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太太多年不管家,许多事并不清楚,譬如那陆鲤领了修葺院子的差事,起先便给够了银子,前几日他又去要,搜罗出了一大篇名目,夫人便问王妈妈陆鲤口中那些树种的市价,及今年的泥瓦匠工钱是否真如陆鲤所说,分外高些,王妈妈说是,太太便比往年多给了他二十两。” 邱姨娘听得直乐,“陆鲤这小子,坑起自家人来真不含糊,当初坑我时嫂子嫂子的叫着,如今去坑他正经嫂子了。” “底下几个妈妈听说了都笑话呢,往后她们还不一起糊弄太太?太太手松,不拿银子当银子。” 第133章 人事(二) 邱姨娘道:“我早说了,这就是她们读书人的坏处,太公正也太死板了,只能养出一群刁奴,当初我刚接手时将内宅整顿了一番,不然这些年的用度至少比如今高一倍,嗐……且不去说她,说回听风院那个,我不管她因什么缘由,她就是要反我,我看出来了,她那老实都是装出来的,如此我更该给她些颜色瞧瞧,不然底下人还以为我真不中用了,连个孙姨娘也对付不了!” 说罢,她便叫费妈妈过来,附耳如此这般地吩咐几句,费妈妈依言下去办差了。 之后,盛妈妈又道:“今日之事,似是六姐儿也有份儿。” “她?”邱姨娘不屑地勾了勾唇,“她还敢去告我?” 盛妈妈这便将茵茵被卷入此事的情形描述了一回。 邱姨娘哂笑,“瞧瞧,妖魔都现形了,她也是个爱装乖的,其实不老实得很,往后给秋爽斋递的信件都拦下来,也算给她点颜色瞧瞧。” “兴许她也是为四小姐往她院里安插人手不满,”盛妈妈道。 说到这件事,邱姨娘的脸色瞬间沉下来,道:“她是个城府深的,心眼儿多的,当初我就不同意接她回来,你说她怎么不跟她娘一起——”说到这儿,盛妈妈脸色大变,猝然打断她,“姨娘,慎言!” 邱姨娘也反应过来,连忙止住话头,端起饮子来抿了口,掩饰尴尬。 盛妈妈适时岔开话,“这个时辰吹的风不那么热了,把窗开道缝透透气才好,”边说边起身,走到支摘窗前,用木棍子将窗支开一道五指宽的缝,夏风徐徐吹进来,吹得青纱帐幔如波浪般涌动。 邱姨娘也循着她的话头,谈到天气,“今年的夏日太漫长了,这些天很闷热,想是要下雨,下一场雨天儿转凉,也就该过中秋了。” “是啊,中秋月团圆。” 她们故意避免谈一年前那场坠崖,好像怕死人晦气,实则是她们心虚。 当时若把宋月娥和她的小儿子接进府,对邱姨娘和怀章是最不利的,但那时陆夫人十分重视那对母子,派去接人的人手都是她自己安排的,邱姨娘插不进手去,因此只能命人在车轴上做功夫。 后来马车在山道上意外掉落悬崖,其中兴许有她的功劳,也兴许没有,因为回来的人中,有个随从说那辆载他们母子三人的马车的车轴在半路出过一回故障,但很快便修好了,后头之所以连人带车冲下山崖,一则是大雨天路滑,二则那马倌吃了酒,脑子不甚清楚。 所以邱姨娘便在心里暗示自己,那对母子坠崖是她们运道不好,与她无干,到后来刻意不去想起此事,今儿自己提到死,像后知后觉似的,突然浑身起细栗。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夜,宋月娥母子便化作厉鬼来索她的命,她满头大汗惊醒,心中后怕,然而她是不信鬼神的人,事后便对着黑暗虚空恨恨骂了句:“生前进不得陆家门,死后也只能做孤魂野鬼,我可不怕你!” 不怕鬼神的人,自然也不怕人。 那以后听风院的日子比先前更不好过。原本孙姨娘院里的丫鬟便是邱姨娘安排过去了,前些日子邱姨娘失势,她便教玉芙去亲近玉菁,冷落玉菡,惹得邱姨娘不悦,才叫她院子里几个奴婢给了她一点颜色。 谁知这孙姨娘是个蠢的,看不清形势,以为邱姨娘病了更不成了,往后得靠陆夫人,便将当年投靠邱姨娘那一招故技重施在陆夫人面前上演,以表明自己与邱姨娘割席,顺带可把院里几个不听话的奴婢换了,谁知陆夫人不吃这套,也不利用她来对付邱姨娘,反而引得邱姨娘不满。 她告状是说“清晨起来要喝杯茶等了半个时辰才喝上,芙儿要使唤个人跑腿都寻不着人”,于是邱姨娘满足了她的愿望,连着两日清晨她都没喝上茶,要么是茶水没烧好,要么是水质不好,泡出来的茶苦涩,茶垢多,得重泡。 奴婢们要有心怠慢,能面子上好看,里子叫你膈应,她们依然听话认罚,但净房内不通气,孙姨娘沐浴过了头最后晕倒在室内;或吃的饭菜里有说不上来的奇怪味道,别处的传话没传到主子耳里等琐碎小事,逐渐多起来。 玉芙受她母亲的牵连,已经连着被蚊虫叮咬得几日睡不着觉了,孙姨娘也觉日子没了过头,便又去颐和轩,向陆夫人告状说奴大欺主,自己的院子住不得了。 上回若还带着几分表演,这回就是真情实感,实打实的承受不住了。 陆夫人对她只有表面上的公正,薛妈妈更恨她恨得牙痒痒,只好允诺:“明儿再买一批人进来,你自个儿挑几个放在屋里,把那些不好的换下来,但人员有定数,你那院子里人数不能再多。” 孙姨娘岂有不遵从的。 只是新来没调教好的奴婢不好使唤,把听风院弄得鸡飞狗跳,她院子里的人还总遭人挤兑,为此,孙姨娘又告到陆夫人面前。 陆夫人受不了孙姨娘这一出又一出,也知道是邱姨娘搞的鬼,便把邱姨娘叫来,问候了她的身子,同她谈了一番心。 于是,听风院终于消停了。 同样消停了的还有内院另一些奴婢,她们都是邱姨娘的人,这些天没少给陆夫人使绊子,如今不使绊子了,但也不办事。她们还都是有经验能办事的老人儿,陆夫人不好大动干戈裁撤,给了点教训,才稍微把她们扭转过来。 第134章 人事(三) 庄嬷嬷奔丧回来,茵茵等人仍然每三日去上两堂课,近来尹素梅和玉菁走得近,因此也来了。茵茵虽劝说自己大度,但对这个或可成为九思妻子的女子,她多少有些心结,便不大搭她们的话。 这位尹姑娘家里不算富贵,上过几年女学,对经史子集也有涉猎,庄嬷嬷的课她很喜欢,下堂后忍不住拉着玉菁直赞:“这位庄嬷嬷一介女流,竟如此博学,比我原先的女先生还高出三分,我只恨没早来贵府上,只是怎么只有我们几个,玉芝妹妹不来上学呢?” 众人不好意思告诉她她们不是在上课,而是在“受罚”,玉芝在暖寒会上礼节没出错,因此不必受罚。 尹姑娘见众人不语,便知自己问得不好,于是连忙命自己的婢子鹿鸣把她一早备好的茶饼送上来,一一分发给几位姑娘就着茶吃。 “还有一刻钟又要上课了,大家吃点儿茶果垫垫肚子,这是我亲手做的我们衢州的茶饼,市井点心,比不得诸位姐妹们日日吃的精致小食。” 茶饼用缠枝莲纹攒盘盛着,每个小格子里各四个婴儿巴掌大的圆饼,有粉红、黄绿、青蓝等几种颜色,也分别对应几种口味。 深闺大院的小姐们很少吃得到市井小吃,反而更爱这个,譬如玉菁就先拿起一个黄绿色的尝了一口,她口刁,从不奉承人,吃了却也忍不住夸:“这茶饼酥脆,蕴含茉莉和茶香不像外头买的那样浓郁,很合我口味。” “你喜欢我就多做些,回头叫鹿鸣给你送些来,”尹素梅欢喜道。 “那真辛苦你了,你是客人,我还叫你做这做那的。” “可别这样说,我不过无事时做些点心打发打发时间,你们愿意尝两口,便是认可我的手艺了,”说着看了眼始终坐在座位上干喝茶的玉菡和玉芙,脸上有些讪讪,“两位妹妹不喜欢吃茶饼?” 玉菡瞥了眼那茶饼道:“我向来不吃这样的点心,”她嫌这东西没有响亮的名头,不配进她的玉口,玉芙则道:“我才刚吃了点心来的。” 尹素梅最后看向茵茵,她是众多姐妹中唯一一个到今日还没同她说过一句话的,因此她特地端着攒盘走过去,递给茵茵,“妹妹尝尝看,很好吃呢!” 人家都端到面前了,茵茵也不好再拒,于是挑了个粉红的,咬下小小一口…… “好吃么?” 茵茵轻轻嗯了声。 没一会儿庄嬷嬷便过来了,众人将茶点收起,放到开卷堂后的小桌上,尹素梅也仍回玉菁身边坐下,接着上课。 这堂课上,茵茵忍不住一直盯着尹素梅的背影,庄嬷嬷在上面讲什么她也没听清。 不得不承认,茶饼确实做得地道,她原先在扬州时便吃过市面上的茶饼,远不及这个味道清雅,可见尹姑娘不仅人生得好,性子温婉,有才学,还会做点心,简直浑身上下都闪着光,自己在她面前,只是个未开化的小姑娘。 就这样在心里叹了整整一堂课,终于等到下堂。 因开卷堂中几个姐妹都不同玉菡说话,她一下堂便立刻收拾书袋走人,不肯多逗留一刻。尹素梅望了眼远去的玉菡,随即又端了攒盘来劝茵茵和玉芙吃点心,“平日极少见到两位妹妹,也不来我那里玩耍,今儿做的点心好歹赏脸。” 盛情难却,茵茵只得叫兰香帮着收拾书袋,她自己坐下来,在一旁静静地吃茶点。 “咱们几个晚些回去,一起谈谈闲天岂不好,”玉菁道。 如此,玉芙才重新坐下,也拿起块茶饼尝了口,在口中略微一咂摸,她便笑向玉菁道:“同我娘做的桂花小团糕味道差不多。” “桂花小团糕,那是什么,我却没吃过,”尹素梅走过来,望向她,突然眼神顿住,定定看着玉芙的额头,诶了声,“妹妹额上怎么了,是伤了还是脂粉没涂匀?” 玉菁和茵茵闻言,都放下手中的点心望了过去,只见玉芙额前碎发教风吹得向两边撇开,露出宽广的额,额上凸起两个粉红的像被蚊虫叮咬出来的包,玉菁忍不住问:“这时节了还有蚊子么?” 玉芙连忙抓了抓额前碎发,把额头遮盖好,道:“都是我院里女使伺候得不用心,明明挂了帐子的,夜里还是听见蚊子嗡嗡叫,都不知怎么进来的。” 玉菁知道孙姨娘闹着要往自个儿院里添人手的事,怕玉芙又提起来,便不接话了,尹素梅不知内情,接口道:“那就换个办事用心的女使。” 玉芙看向玉菁,玉菁低头看着攒盘里里的点心,玉芙只得收回眼神,道:“我已骂过她们,谅她们往后不敢了。” “其实用些脂粉遮盖住,旁人也瞧不出来,”尹素梅道。 提到这个,玉芙更来气,“近来的脂粉也不好用,不好上色,须得涂厚厚的一层,涂了还痒痒。” “是么?我的倒挺好用,没觉着什么不妥,”玉菁说着,看向尹素梅,“你用着怎么样?” 尹素梅是借住的客,怎好意思说主人家的东西不好用,便道:“我用着也还好,就是香味过浓了。” 玉菁又看向茵茵,茵茵忖了忖,道:“前两个月送来的脂粉头油比原先好得多,后头不知怎么,又用回原来的了,想是底下人怠慢。” 下人们只怠慢玉芙、茵茵和尹素梅这样后台不硬或没有后台的,对玉菁是奉承还来不及,怎敢以次充好,让这位千金大小姐用不好的胭脂? 玉菁似有所悟,“底下这起子奴婢贪心不足,回头我告诉母亲去,还有什么不妥的,你们一并说来,”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去。 “新送来的瓜果好些都不新鲜,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这样?”玉芙问。 茵茵颔首,“奴婢们这一季的秋衣还没送来,这都快中秋了。” 尹素梅在旁不好发言,但玉菁紧盯着她,“素梅是客,定比我们身在府中的体会得更深,你也说,不必拘谨!” 尹素梅低头忖了忖,这才拣了个无关紧要的说,“譬如我前儿夜里出门来寻你,看见几个守夜的婆子聚在一处说话,说这高门大户的进不来贼,天黑了众人都已睡下,也就懒得多一番手脚去查房了。” …… 第135章 人事(四) 玉菁听后气愤不已,她自小按照大家闺秀的标准培养,吟诗作赋、弹琴奏曲、插花点香的本事一等一,琐事俗务上却不通,从来不知府里有这么多不周到不规矩之处,因此立刻将姐妹们反应的种种不便告诉给陆夫人。 陆夫人如何不清楚这些事,早先邱姨娘管家时也有类似情形,她刚接手时整顿了一番,好了几个月,现在又回去了,不得不实行更严格的监管,可人手又有限,有些还支使不动,底下那些刁奴可不跟老太太、陆润生等人,还同她讲道理,她们手段了得,简直要把她降服了去。 …… 另一边,玉菡成了姐妹中的孤家寡人,除了日常学女红看账本外,还常去翠微堂同老太太作伴,给她捶肩捏腿,听老太太年轻时教养儿子的趣事,还给老太太讲诗书礼乐。 以她的学识,给老太太讲尽够了,反而玉菁讲的老太太还不定听得懂,因此在老太太眼里,玉菡是个稍次于玉菁,但知书达理的好孙女儿。 闲聊时老太太问她:“最近你总过来陪我这老婆子,怎么,芙姐儿不理你了你没伴儿说话?” 玉菡坐在乌木小圆凳上,专心致志地用美人捶给老太太捶腿,头也没抬,“不是她不理我,是我不理她,五妹妹这人,我现在才看清她,原先姐姐长姐姐短的叫我,跟在我屁股后头,我给了她多少好处,光送她的首饰便有一大箱子,她倒好,我一有难她便躲得我远远的,去年还往我汤里下香芋粉,真是不安好心。” 老太太听完她的话,略略沉吟了一会儿,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祖母,”玉菡仰起头,撒娇似的望着老太太,“为什么要叫太太管家,我娘管家管得不好么?” 老太太垂眸瞧着自己的乖孙女儿,顿了会儿才道:“论规矩你该叫你母亲姨娘,而不是直呼娘亲。” 玉菡低了头,不好再说话。 老太太又叹了声,朝身旁的明月使了个眼色,明月立即伸出手去接美人捶,“小姐累了,奴婢来替小姐捶腿罢!” 玉菡顺势起身,老太太把她拉到身边坐下,轻轻抚摩着她细嫩如婴儿的脸颊,“菡儿,府里许多事并不是祖母能做主的。” “我明白的,祖母,是太太过于专横了,”玉菡望着老太太道:“您说太太好好的做什么非要揽事?自从她管理内务后,官中分发下来的头油脂粉都大不如先前了,还有那尹姑娘有回问我府里可是没有北方厨子,她说想吃一个锅包肉,没人会做,我还奇怪呢,府里厨子东南西北各色菜式都会,怎么不会锅包肉,后头有一日晚间,我叫人去厨下要个地道的香炸鹌鹑,厨下说府里就剩下两个北方厨子,正巧那日不当值,我只好罢了。” 其实玉菡从不用官中下发的脂粉,也没听尹姑娘说过要吃锅包肉,倒是她自个儿某个大晚上要吃香炸鹌鹑,没吃着,很发了一通脾气。 老太太听如此说,渐渐坐直身子,盯着她,“你说厨下裁撤了几个厨子?” 玉菡道:“是呀,其实我们吃不吃的不打紧,就怕祖母您突然想吃了,或哪日有北方的贵客前来,一时真怕找不着厨子呢!咱们府上又不缺这点银子,还让客人,譬如尹姑娘以为咱们府上外头看着光鲜,里头却连个北方菜也吃不着,小家子气,”边说边看老太太的脸色,见老太太面色愈来愈难看,她心中甚是得意。 这些话是邱姨娘教她说的,还有更狠的,她继续道:“是太太身边的薛妈妈叫裁的,说府里用不着这些人,祖母您不知道呢,府里近来裁了好些人,又添了好些人进来,只是新添的都不得用,譬如薛妈妈她那干女儿,把原先厨房的管事钱有利家的挤兑下去了,她自个儿上位,她管的什么事呀,送上来的菜蔬比往常少分量,还不新鲜,横竖我是吃不惯……” 一番话下来,把陆府说得千疮百孔,要垮了似的,老太太眉头越皱越深,突然她道:“别捶了!” 玉菡吓了一跳,正为老太太捶腿的明月也唬得不敢动作,抬头望老太太。 “明月,传我的话,把内府几个管衣食住行的管事妈妈叫过来,我有话要问她们。” 明月应是,立刻放下美人捶,起身掀帘去了。 “府里还有什么事,你细细同我说来,”老太太看向玉菡,神色颇严肃,玉菡这便又将孙姨娘闹着要添人手的事向她说了,老太太心道自己久不理府中事,才让这些妖魔鬼怪没了怕惧,各处作乱。 不多时,几个管事妈妈都叫来了,老太太先向她们求证了玉菡叙述的是否是实情,后便罚了几人半年的月例,并命她们自查,势必要揪出底下办事不力,或走裙带关系的妈妈们。 几个管事的连忙应下,而后各自退下去查办。 老太太才刚动了大气,明月立刻知趣地敬上茶来,老太太端着抿了一口,又叫点烟,待烟点好了,径直接过来猛抽几口,明月忙为老太太顺背,“老太太,您慢些。” 玉菡也撒娇道:“祖母,您别生气了,气坏身子可不好,这几个妈妈我叫我娘狠狠罚她们一通便好了。” “不是这几个妈妈,是你那嫡母,”老太太将烟杆子重重敲着几角,才要说话,便又有奴婢急急进来禀报:“老太太,邱姨娘领了看角门的刘妈妈过来求见,说有一件事牵涉太大,不敢擅作主张,请老太太拿主意。” 老太太眉心“突”的一跳,立刻放下烟袋,命道:“快叫进来!” 第136章 算账(一) 午后下了一场小雨,秋爽斋后院一株梧桐碧绿如洗,茵茵伏在窗台上看雨拍打树叶,忽有所感,心中自然而然浮起一首小诗,自以为得意,便提笔写下,想着明儿请安时带去给玉菁点评点评。 正在这时,外头兰香收了伞打帘进来,快步上前,“小姐快起来换衣裳,老太太那里叫您去呢!” “叫我?叫我做什么?”茵茵从榻上慢慢溜下来,把写就的小诗用镇纸镇着以待墨迹风干。 兰香见她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急得上来拉她,直把她拉到屏风后,一面为她解衣扣一面道:“奴婢问过传话的那丫头,她说老太太不仅叫了您,还叫了那边院里的,最奇的是连夫人和三小姐也叫去了,她还说在此之前老太太罚了几个管事妈妈,还摔了几个茶杯,可见动了大气了!” 这时茵茵才紧张起来,于是三下五除二换上见客的衣裳,携兰香匆匆出门了。 另一边,陆夫人为府中琐事焦头烂额之际,突然有人来传老太太的话叫她过去,听说还传召了玉菁,她心下暗奇,首先便想到邱姨娘,一问,果然她和玉菡都在翠微堂。 “我就知道,她病一好准给我找事!”陆夫人边抱怨边命人去叫玉菁,等玉菁过来母女俩同去。 她二人到时,人都来齐了,翠微堂除了贴身伺候老太太的明月,其余丫鬟仆妇都退回抱厦内,不敢稍近正屋。 快步进入正屋,陆夫人发觉除以上几人外,还有九思和怀文等,齐齐聚在正厅里。 不像往日请安时两溜儿玫瑰椅,人人都有座儿,今日椅子都撤了,众人皆垂首侍立,唯有老太太坐榻上,她是这间幽深大屋里的皇太后,正俯视她的臣民。 陆夫人早在路上想好了应对的说辞,因此并不怕惧,她气定神闲地走到右首最前排站定,向老太太屈身行礼。 屋内鸦雀无闻,更衬出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老太太面沉如水,从陆夫人进门起冷冽的目光便追随着她,“茵姐儿的秋爽斋离得我这儿最远也都过来了,重霄院与翠微堂相隔几步路,你有什么事耽搁到现在?” “府里人多事杂,我一时走不开,”陆夫人也直直顶了回去。 “你既如此心系内务,怎么也不见把府里料理出个样子,反倒我听说你手底下人猖狂,把原先得用的老人儿都挤兑了下去,譬如钱有利家的,叫调到外院管花草去了,她一个在厨下待了七八年的人,管得了哪门子园囿?你如今安上去的那叫什么,福来,我看她不是福来,是祸来,才把厨下弄得乌七八糟,要什么什么没有,丢脸丢到外客跟前了,菡儿她们连顿像样的饭也吃不上,他日怕不是也把我这老婆子的碗撤了,叫我去喝西北风!” 一字一句,句句刺心。尤其还是当着众人的面训斥的,更是不给陆夫人留丝毫脸面。 偏陆夫人又是个要脸的,当下气急了,便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老太太只听别有用心之人说的话,却不愿亲自查证,如何知道那钱有利家的这些年在厨下狗仗人势,作威作福,贪墨了数百两银子,我叫她去侍弄花草,已是看在她伺候多年,年纪又大了的份上格外开恩,不然就该把她赶到庄子上去。” 老太太也是管过家的人,如何不知道管家的手段,凡换个主子,手底下人就得换一批,前头的人管你得用不得用,总能捏个错儿将人裁撤了,再把自己的人推上去,说起来贪百十两银子,只要不过分,并不是什么大事。没有油水的差事谁认真办?便重新推上去的这人,她就不贪了?一样贪心。 “我不管你如何赏罚如何用人,权在你手里,谁也不能逼你行事,可要紧一条,你的公婆妯娌和晚辈们的衣食住行不能出错。无论大家小家,谁家做媳妇都是这样,把家里管得有条有理顺顺当当,收支平衡,便是好的,否则,再公正严明省下一座金山来也无用,又不是要你升堂审案子。” 陆夫人憋着一肚子委屈,只不知向谁诉说。 当年她才嫁过来便从老太太手里接过了陆家,老太太带出来的人行事端正,也得用,加上那时婆媳两个还在“蜜月期”,底下人怎样遵从老太太,便怎样遵从她,后头几年下来,她培养了自己的势力,行事就便宜了。 可如今不同,如今接手的是邱姨娘管了十年的内宅,人手都是她用惯的,听她的命令,这也就罢了,便那些不属邱姨娘的人,也左右摇摆,毕竟如今的她只是个空有名头,却无一子傍身的才“出关”的陆夫人,还不得老太太喜欢,因此她要行的事,总也施行不下去。 老太太歇了会儿,见陆夫人沉默不言,以为她心虚,便继续道:“原先月如料理内务时,便没有你这样的事,我当年也是管过几年家的,因此这回你再要管,我也没话说,可你在你院子里确实闲云野鹤太久,已不懂得如何料理凡尘琐事,既如此,索性把院子交给月如接着管,岂不两便?” 这话颇有点逼宫的意味,在场众人心下骇然,虽低着头,却也都忍不住望向陆夫人。 陆夫人眼眶泛红,死盯着老太太,她再如何要强,教老太太当着阖府的面这样数落也如锥刺心,经受不住,加上身边又没有能撑着自己的人,当下只觉孤独无依。 这时,玉菁忍无可忍站了出来,激动道:“祖母这样说,是没把我母亲——” “玉菁,”陆夫人猝然打断她,“退下!” 老太太因孙女儿的顶嘴,心里更不自在,便继续斥责陆夫人道:“你是陶家出来的女儿,金尊玉贵,看不上我这老妇人,处处顶撞我也就罢了,玉菁姓陆,是我陆家的孙女儿,你也教她这样顶撞祖母?陶沅,你自诩出身书香门第出生,却连根本的人伦孝道也不明白?” 句句诛心之言,玉菁还想再反驳,却知这样是害了母亲,只能闭口不言,担忧地望着母亲。 第137章 算账(二) 陆夫人深吸一口气道:“菁儿只是为公道说话,并不为顶撞谁。” “公道?你事儿办得不好,做长辈的说你几句就是不公道了?” 陆夫人笑了,“公不公道需由他人评说,可不是自诩的。” 邱姨娘眼见谈话越绕越远,赶紧把话题拉回来,道:“太太消消气罢,老太太不过气头上说两句气话,并不是叫太太让位,论管家我如何比得上姐姐呢?” 老太太却也犟上了,她道:“我说的不是气话,我是要叫太太睁大眼睛,看看她治下的陆家成了什么样子,”说罢扫了眼底下众人,“你们都说说,自太太管家以来,衣食住行上有哪些不便,说出来好叫她知道自己有哪些不到之处,知过方能改。” 这谁敢说?众人皆低垂着脑袋,不敢言声儿。 其实也并无什么不便,不过恢复了原先邱姨娘管家的样子,不好也不坏,老太太却不这么认为,她笑道:“怎么,你们怕说话?有人要捂你们的嘴不成?” 二房李氏跟邱姨娘几乎撕破脸皮,且跟着陆夫人她得了好处,加上陆夫人这人好说话,手松,不像邱姨娘那样贪财爱权,因此李氏更属意陆夫人,便站出来向上道: “老太太,太太才刚接手内务,便有不妥之处,过些日子也就料理清楚了,况且有些‘疑难杂症’不是这一朝一夕才生发出来的,是早些年便有了,只是那时候不说罢了,”说着,悠悠瞟了眼邱姨娘。 邱姨娘瞧也懒得瞧她,她今日可是有备而来。 果然下一刻老太太便想起二房那些拿不上台面的破烂事,问陆夫人:“怀文和九思各打理几个绸缎庄也有半年了,这半年的账本可在。” 陆夫人道:“账本交上来看了,我这里叫人抄了一份,也派人去视察过,两边生意都较原先好了,原只有怀文管着的几个盈利,如今九思手下的也逐渐开始盈利了。” 李氏自觉脸上有光,更不怕了,“嫂子命人拿账本过来给老太太瞧瞧,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罢!” 陆夫人正有此意,她可不像老太太说的那般无能,至少铺子上和附近几个庄子近半年的收益比原先好,于是立刻命人去拿账本。 接下来翠微堂内一片安静,落针可闻,老太太报了当初陆夫人用礼法逼她说服邱姨娘腾位子的仇,当下心里舒坦不少,便命搬上椅子来,请众人坐,但茶仍是没有的。 不多时,外头的雨住了,清新的风吹进来,荡涤屋内的晦气戾气。 茵茵作为局外人,心绪始终无大的波动,但提到九思和怀文她便心思活络起来,为何老太太突然要看账本,是听见什么风声了么? 最好是,如此九思便能一洗被欺压的委屈。 不过,九思的事又与她什么相干呢? 正这样想着,便见红桃捧着几本厚厚的账本进来,呈送给老太太。 上首的几本是九思照管的三个铺子这半年来的账目,老太太越过不看,径自挑了底下几本翻看起来。 寂静的大堂内,只有书页翻动的哗啦声,紧接着,又听见天际传来的几声轰隆隆的闷雷,想必还有一场大雨要下…… 李氏很得意,这些账本她都亲自看过,都是大单,没有点儿经商才能,如何一月之内将亏损了几年的铺子扭亏为盈?怀文只是考科举不成,但经商是把好手。 而与李氏不同的是,怀文听着那书页翻动的声响,手心渐渐捏出了汗。 “老太太,屋里暗,费眼睛,不如叫账房看罢,核账是他们的本事,”李氏提议道。 老太太也看得差不多了,她阖上账本,似笑非笑地望着下首的怀文,“文哥儿竟是做生意的料,叫人意想不到,区区半年便把常年亏损的三个铺子盘活,便月如父亲这样的商场老手在你面前恐怕也要甘拜下风,快同大家说说你的生意经。” 李氏没听出这话里的讽刺,抢着答道:“怀文他就是读书不好,旁的并不比人差,是罢怀文,既老太太叫你谈生意经,你向兄弟姐妹们简要说说。” 怀文心中只怨他母亲多事,此时却也不得不站出来,向上一拱手,道:“老太太谬赞,我其实没什么生意经,不过日日起早贪黑,勤奋用功,加上认得几个朋友,他们给我介绍了几宗生意,我正好接住了。” “他们介绍的什么生意?”老太太放下账本,仿佛漫不经心地继续追问。 怀文微顿,咽了口唾沫道:“一个商户人家,购置了几百匹丝绸,以备家中主子奴才做衣裳用的,老太太您看账本上写着呢!” 老太太才刚看见了,确实有个大单,卖出了二百多匹浮光锦和蜀锦等上等料子,可一个商户人家,买这么多好锦缎做什么?给家下主子奴才用?便是伯爵府的奴才也不用蜀锦做衣料,什么商户人家如此豪气?便不给奴才用,给主子用,这家子得多少人,才穿得了几百匹衣料。 “你成日在府里读书,如何识得做生意的朋友?”老太太大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意思。 李氏略略意识到不对,抢答道:“怀民认得一些,他常出去交际应酬,也并不总是在玩乐,结识了些富商豪绅,把他哥哥叫去一撮合,生意就谈成了。” 另一边,邱姨娘用帕子捂着嘴,忍不住要笑出声儿来了。 老太太呢,也不是吃素的,她父亲也是做生意起家,她自己又管家多年,账本里的猫腻摸得门儿清,当下她只直直盯着怀文,正色道:“怀文,你同祖母说实话,这账本可有作假?”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怀文倏地变了脸色。 李氏忙不迭替儿子辨白,“老太太,怀——”老太太一个眼刀子射过去,“叫他自个儿说!”如此,李氏再不敢多嘴了。 第138章 算账(三) 怀文立刻朝上又是一拱手,虔诚道:“老太太,这账本实实在在绝无作假!” “是啊祖母,我哥读书兢兢业业,人比我可老实多了,这等事他做不出来的,”怀民也站了出来,他倒是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 “他做不出来,难保怀民你做不出来,”老太太如刀剑般锐利的目光陡然射向怀民。 怀民一慌,“祖……祖母您定是听了九思的胡言乱语,他跟我哥一样管绸缎庄,生意不及我哥的好,便在祖母您耳朵里下些不好的话,混淆视听。” 老太太见他们非但不认账,反而污蔑他人,当即把那账本往紫檀木雕花小几上重重一掷,“嘭”的一声,把众人都唬了一跳,齐齐抬眼望她。 “三个月前九思铺子里来了些闹事的,领头那个是谁交的狐朋狗友?”老太太的话如一支冷箭直射入怀文和怀民的心脏。 二人想不到身在内宅的老太太竟知道此事,当下又慌张又惊异,他们想着这事只有九思知道,必是他告的状,当下齐齐看向老老实实站在二他们之后的九思,目光怨毒。 最意料之外的还数茵茵,她知道九思的性子,为了大局他必然委屈自己瞒下此事,那老太太怎会知道。 忽想到什么,她默默看向邱姨娘,心道难道自己当日故意透露此事果真教她发觉了,当时她等了近一个月,漪澜没一点儿动静,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这时邱姨娘回头,得意地瞥了眼李氏。 李氏这才知道自己教两个儿子骗了,原来账本作了假,那漂亮账目都是怀文怀民做出来蒙骗她的! 可笑这几个月来,她请安时没少向家里人自夸怀文,逢人便说自己大儿子多么能干,闲着无事时还设想将来分家后,一家人如何靠生意大富,如今想来,真是自打自脸,不禁羞窘得低了头。 老太太呢,话点到为止,叹了口气道:“过而改之,善莫大焉,过而不改,是谓过矣,怀文,怀民,你们可明白?” 怀民不服,还欲再辩,怀文向他重重摇头,他这才不情不愿地消停了,随即两人一同拱手称是。 老太太大概觉着乏了,命明月过来为她按揉肩膀,她自个儿不声不响地坐在上首,阖上双目受用,全然不顾底下人。 屋里落针可闻,无声的尴尬在空气中蔓延,李氏羞窘得再也待不下,这便向老太太告辞:“老太太身子不便,赶紧回去歇着罢,这两个孽障我自领回去管教,”一面说一面拿眼睛斜了他们一眼。 老太太眼睛也没睁开,淡道:“光罚不顶用,要叫他们知道错。” 李氏应是,和怀文怀民逃也似地出了门…… 她们一走,老太太便睁开了眼,她抬抬手示意明月退出去,随即自个儿坐直了身子,看向九思,“九思,我知道你的脾气,宁可自己受委屈,也要替兄弟们周全,但你替他们包瞒只是纵容了他们,并不是为他们好,往后再有类似的事,你定要报上来让我知道,我替你做主。” 这场闹剧从头至尾九思都面无波澜,此刻他才稍有动容,向上拱手称:“祖母,孙儿明白。” “好了,祖母知道你的用心,都是为大局着想,今儿你无辜受累,陪他们站在这儿也站累了,回去办自己的事去罢!”老太太摆摆手。 九思再是一拱手,随即恭敬地却步退出去…… 茵茵用眼角余光去瞟那月白色的身影,心“扑通扑通”跳个不住,她默默闭上双眼,告诫自己不能再看了,这个人永远也不会属于自己。 接下来,翠微堂内便只剩下陆夫人和邱姨娘这几个。 陆夫人如坐针毡,以为事儿说完了,起身也要告退,老太太却严厉道:“你走什么?还有些事没说明白呢!” 陆夫人不得不又坐了回去。 茵茵纳罕,老太太留她们下来做什么?难道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叫二房听见的,这事又同她什么相干? 心中忐忑不安,搜肠刮肚想了许多,茵茵想着自己唯一出格的事便是当日女扮男装随柳从心游秦淮河,此事府里也只有兰香知道,兰香又是她的忠仆,她不信老太太消息灵通至此。 此刻屋里没有奴婢伺候,老太太便使唤茵茵,“六姐儿,去外头把刘妈妈叫来。” 茵茵应是,她不知刘妈妈是谁,便走到檐下请明月把刘妈妈叫来,她再领了刘妈妈进去。 刘妈妈是看角门的,陆夫人甚至不大认得,她打量着刘妈妈,不知这又是闹哪出。 只有玉菁心头一凛,猛然想到头两回赵臻给她的书信是从后门递进来的,她知道府里到处是邱姨娘的眼线,因此后来的书信便都叫他送到自家的布帛庄子上,叫小喜去取。 玉菡心里亦有鬼,但知刘妈妈是邱姨娘的人,当下并不怎么怕惧。 只见刘妈妈战战兢兢上前,向陆夫人和玉菁脸上望了两眼,老太太立刻道:“有什么话尽管说,有我在,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刘妈妈这才道:“回老太太的话,奴婢……奴婢就是怕自个儿看错了,扯出一桩冤案。” “错不错我们自有分辨,你说。” “奴婢在东南角门上当值,平日一些给府中小姐们的信笺都从奴婢这里过手,再送到小姐院里,上个月月末,有一封小札送到新桐斋,信笺上署‘景明敬上’,奴婢想着,平日给三小姐写信的都是王家小姐,裴家小姐,那里来的景明,且这名字看着像男人的名儿,用的信笺也不是平日小姐们爱用的粉笺彩笺,奴婢就留了心,后头又有一封同样的信递上来,奴婢再看,还是‘景明’敬上,奴婢虽认不得多少字,却也看得出这是男子的字迹,这一个多月来,奴婢日日想着此事,真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不知该不该来报老太太,后头一想,此事事关三小姐的清白,奴婢吃着陆家的茶饭,自要报答主子们,不能为了自保便将此事当作没看见,所以报了来。” 听罢这番话,玉菁已吓得手脚僵硬,面无人色,若非奴婢们都已被遣退,她只怕当下便没脸得要晕过去。 第139章 算账(四) 自小到大,若问这府里最乖觉的孩子是哪个,非玉菁莫属,论读书写字,诗词文章,怀章拍马不及;论闺仪典范,玉菡玉芙差她远甚;论脾气秉性,无人不说她端稳持重,有大家风范。以至老太太都看重她,说可惜她不是个男儿。 因此这府里谁与外男书信传情,她也不会与外男书信传情。 陆夫人更不信自己女儿会做出这等事,听了这番话,只想着是邱姨娘挑她们的错处挑不出来,故意栽赃陷害,于是笑道: “刘妈妈想必真是看错了,又或有人叫你看错,便是看对了也没什么,”她望向老太太,:“景明,谁说这就是男儿的名字,譬如节度使王凝家的幺女,小字叫麒麟,再说,一个奴婢,字也识不得几个,哪里看得出字迹出自男子还是女子?”说着瞥了眼刘妈妈,心中大为不屑。 老太太其实也不大信,她趋身对玉菁道:“菁姐儿向来守礼,祖母就不派人去搜你的屋子了,你自个儿说罢!” 玉菁脸色惨白如纸,愕着两眼望向老太太,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下首的茵茵也呆了,景明?景明是谁?她与玉菁走得还算近,并不知她同哪个叫景明的男子有过交集,要论起来,她应是对那赵臻有两分意思,赵臻的字是…… 正思忖着,忽前头点她的名,“老太太,这几个月来,菁姐儿只出过一回府,便是同六姐儿去昭信校尉柳同知家,菁姐儿不说,问六姐儿不就都知道了么?”邱姨娘道。 茵茵猛然回神,再抬眼,所有人的目光都对准了她,除了陆夫人,她此刻正呆呆望着玉菁。 茵茵脑子风车似的转,此刻不得不站出来,边想边说:“我……我是和三姐姐、九哥哥一同去的,那日除了我们,还有几个柳小姐的姐妹和……兄长,大家一同投了壶,用了午饭,闲谈了些无关痛痒的话,便各自回去了,之后再没有书信往来——哦!”茵茵福至心灵,立刻想到一个说辞,她望着玉菁道:“其中有一个姐妹姓文,就叫景明来着,那日同三姐姐聊诗词聊得很投契,想必给姐姐写信的就是她罢!” 话已递到嘴边了,玉菁只要应个是就没事儿,茵茵以为她定能接住。 可玉菁是个认死理儿,自小到大几乎没扯过谎,且她最怕陆夫人,而陆夫人此刻正用审犯人般的眼神望着她,她心虚得连气都喘不上了,再加上周围还有老太太和邱姨娘,她脸色煞白,只能支支吾吾:“我……我……” 邱姨娘笑着上来解围,“瞧瞧,咱们这样逼菁姐儿,都快把她吓坏了,依我看,不必问了,只把她那贴身丫鬟叫来审一审就是。” “很是,”老太太道。 眼看就要去喊人,玉菁突然“扑通”一声坐倒在地,望着陆夫人,“母亲,我……我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我只是看那赵公子言谈不俗,颇有才华,因此与他切磋诗词,并没有私相传递,我可叫知夏把他的信拿来,上头写的都是些寻常话,并没什么不规矩的言语。” 有这句话足够了,邱姨娘笑道:“我也觉着菁姐儿不是能做出这样事情来的,那就快把信拿来罢,若真是一场误会,刘妈妈,”她瞥了眼刘妈妈,“这都是你惹出来的,回头罚你半年月例,小惩大诫,”刘妈妈唯有应是。 一向冷静自持的陆夫人惊得说不出话,只直直盯着坐倒在地的玉菁,神色由惊讶渐渐转为失望,冷淡,仿佛眼前人不是自己女儿,而是她的污点。 老太太深深望了玉菁一眼,命茵茵,“六姐儿,你扶你姐姐起来,再命她那贴身丫鬟把她近三个月收到的信都拿过来。” 茵茵的替玉菁遮掩的话被拆穿,真恨不能把身子塞进地缝里好让大家都瞧不见她,幸而此刻众人眼里只有玉菁,没留心到她,老太太也只把她当奴婢使。 她这便低着头上前,搀起玉菁,扶着坐回椅子上,便快步退出去叫人了。 玉菁身子仍是软的,脑袋也低着,不敢看老太太,更不敢看陆夫人。 陆夫人盯着她,咬牙切齿地问:“那景明是谁,你们怎么认得的?” 玉菁只得抽噎着将当日公府喜宴上与他初识,后在柳家再见,因意趣相投结为朋友,书信往来的事儿说了。 唯有此人的身份,她不敢说,故意留待最后,正鼓起勇气要说时,知夏随茵茵进门,把赵臻传递给玉菁的六封书信递上来了。 陆夫人迫不及待一把夺过,手忙脚乱地拆开来看,只见那小札上写了一首咏荷的小诗,全诗只在言物,并不谈情,淡雅清新,文采斐然;再打开第二封信,上头大谈药理和易经,亦言之有物,见解不俗;再拆开第三封第四封,仍是如此,没有一封信上有丝毫暧昧。 可陆夫人了解自己女儿,她恪守礼仪,规行矩步,绝不会轻易与男子通信,因此心中忧虑不减反增,只盼赶紧将此事了结,回头再详细问她。 老太太不满陆夫人先看,也拿过信来,一封封拆开来,邱姨娘想看又不敢上前,便示意玉菡过去,玉菡趁众人看信时悄悄走上前,扫了几眼,只觉那字密密麻麻,每一个都看得懂,合在一起又不知讲的什么道理,便懒得看了。 “我就说,菁儿不是那背着父母与男子私相授受,不知廉耻的人,”老太太虽然也没看懂信上在谈论什么,但觉出不是谈男女情爱,于是把信递给茵茵,叫她收拾好还给玉菁,“不过,与男子通信哪怕只是谈诗词学术,也是不妥,叫人误会,你往后再不要同那人书信往来了,要谈书,寻个老先生来,还怕没的谈么?” 可邱姨娘好容易抓着玉菁的把柄,怎会轻易放过,她状似无意问道:“只是不知这景明究竟是谁?” 第140章 算账(五) 这一问又提醒了众人,玉菁像是才刚被打捞起的溺水之人又被扔回水里。 “景明是……是赵臻的字,”玉菁嗫嚅道。 陆夫人和老太太都对这名字颇有印象,然而一时又记不得,老太太便问她:“赵臻是谁?听名字倒像哪个远房亲戚的。” “赵臻便是城南赵家的长孙,他祖父曾在太医院任副院判,他如今也在太医院供职,也就是前些时候王安人……”玉菁对上陆夫人要杀人的眼神,再说不下去。 茵茵心道果然,邱姨娘也明白过来玉菁口中的人是谁,老太太更是恍然大悟,“竟是他!”语调中甚至染上几分兴奋,“真是缘分,当日我就要让你们见见,可惜天缘不凑巧,”她瞥了眼陆夫人,笑道:“我就说那孩子招人喜欢,虽说家世不很高,但年纪轻轻就能在太医院供职,且是个五品,有些人一辈子也没爬上五品!可见这孩子前途无量,难怪你愿意与他往来,既如此,我想也不必写信传来传去这么麻烦,改日我请他到府里来,叫你们正经见见面,说说话,结交结交,岂不好?” 此刻,老太太心里像煮沸的水一样欢腾。 其实当日对王安人说的这桩媒老太太并不十分满意,只是想着见一见,算是给王安人一个面子,但后头陆夫人突然插一杠子,三句两句把人说跑了,好像这人家世太低微,老太太说这桩媒有多糊涂似的,因此她反而执念要把这桩媒说成。如今玉菁也自认此人知识渊博,谈吐有趣,可见很满意,她这祖母的眼光也没错,如此便是打了陆夫人的脸。 被自己女儿打脸的陆夫人,此刻已气得说不出话来,她脑子一阵眩晕,不得不紧紧抓着椅子扶手强自支撑。 玉菁始终不敢看陆夫人,却也知道此事对她打击甚大,因此不敢应老太太,只道:“老太太,我犯下如此大错,如何还能再与他见面闲叙,玉菁自请去祠堂向列祖列宗谢罪!” 老太太还要再说,却教陆夫人抢先一步,“说得是,你很该去跪祠堂,向祖宗谢罪!”说罢冷冷扫了眼那位刘妈妈和邱姨娘,最后望向老太太,“事已查明,便不必在这里浪费时候了罢,我这就领了玉菁去受家法,”说罢,也不管老太太如何阻拦,执意拉着玉菁出了翠微堂。 邱姨娘目送二人远去,心中得意,虽然玉菁犯下的不算大过,老太太还愿意撮合二人,但她也赢了,赵臻不过一个没落官宦人家的后代,自个儿也不过一个太医院小医官,一辈子不可能握有权柄,玉菁嫁了这个人,看将来陆夫人还有何脸面在她面前耀武扬威。 这时候老太太才留心到一直站在角落里的茵茵,当下肃了神色,质问她:“六姐儿,你不仅规矩不全,还会扯谎欺骗长辈了?” 茵茵心头一惊,该来的还是来了,她起身趋步上前,“我……我一时口不择言,请老太太责罚。” “罢了,念你年小,又是为了维护姐妹的份儿上,罚你去跪半日祠堂,好生陪着玉菁,”老太太疲惫道。 茵茵舒了一口气,跪祠堂她轻车熟路,上回跪了三日,今儿只跪半日而已,她挺得住。 方才只顾理论,原来外间已下起大雨,哗啦啦将世界冲刷一新。 当日下午雨不曾歇,祠堂里只茵茵一人跪着,玉菁始终没有来。 玉菁没去跪祠堂,却是跪在了重霄院陆夫人的卧房内,陆夫人故意晾着她,去颐和轩料理事务了。 玉菁从跪下伊始,便泪落不止,她想到许多事,想到自己从小到大写错了字背不出书要罚抄书,行为举止稍有出格便要被责骂,没照顾好妹妹们或与玉菡斗嘴还要被罚手板子,如今,她因与外男私下传书,又被罚跪在这里。 她有时真羡慕玉菡,她不读书,邱姨娘也不逼她,她不尊长辈不团结姐妹,邱姨娘包庇她说是旁人的错,她大庭广众下粘着赵伯真说话,回来母亲罚她,邱姨娘还为了她与母亲大吵一架,这些事若都换了她来做,恐怕她早跪死在祠堂了。 为何旁人可以任意妄为,她却要处处受约束,就因为她是嫡女?因她撑着陆家的门楣,因她要顾着外祖家族的脸面?可是谁问过她想要什么呢? 眼泪愈流愈凶,把妆也花了,奴婢红桃见状,连忙打了盆水来,要为她擦脸,她却说不必,就这样花着妆直挺挺跪到夜幕降临。 陆夫人终于回来了,她今日也一身疲惫,先净了手,后换了身家常衣裳,便就坐在玉菁面前的罗汉榻上。 她不言声儿,像从不认识那样打量着自己这满面泪痕却倔强着挺直腰板的女儿,一盏茶后,才凉凉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玉菁不语,只低眸看着地面。 “你原先听话懂事,规矩严明,不比那些小家子,怎么昏了头与男子私信往来?可是谁教唆的你,是那赵臻?” 玉菁缓缓抬眼望向陆夫人,开口道:“他没有教唆我。” “那就是你自轻自贱,”陆夫人切齿道。 玉菁一愣,瞬间又迸出两行热泪,抿着唇不言语。 陆夫人知道自己话说重了,忙描补道:“菁儿你糊涂啊!赵家是什么家世,你同他搅在一起,我为你说的留侯世子不好么?便他不好,为娘再为你挑选就是,世家高门适龄男儿多得是,哪个不比他好?自然了,你也只是同他谈谈诗书,并无什么出格的言行,可你要知道,谈诗书,也宁可同高门子弟谈,与这样家世的多说一句话他们就要顺杆儿爬,攀附着你,这一点,为娘最清楚了!” “那母亲您自个儿呢?”玉菁眼泪一擦,直直望向陆夫人。 这一问,正问中了陆夫人的隐痛。 陆夫人倏地站起身,走到玉菁身边俯视她,“你自己做错了事还顶嘴?”然而这一句反问底气不足,玉菁接着问道:“爹爹当年的家世,与如今的赵家也差不许多,母亲又为何下嫁给爹爹呢?” 第141章 探望 “他如何能与你父亲相比,”陆夫人望着远处道:“当年你祖父早逝,你父亲小小年纪便已承袭爵位,又是都察院的御史,圣上跟前的红人,行事已颇为沉重老练,跟了他,我并不吃亏,至少这近二十年来,陆家欣欣向荣,愈来愈好,且要一直繁盛下去。” “陆家好了,那母亲您好么?”字字诛心。 陆夫人的骄傲不允许她低头,她笑道:“我有什么不好,我好得很,倒是你,你若不听我的劝,往后只怕好不了,那赵家是什么人家,只有一个已逝的祖父能拿上台面来说道说道,赵臻的父亲不过太医院一个小小医官,连名字也没听说过,他自个儿兴许医术稍高,可他年纪轻轻,又得混到什么时候才能有他祖父的成就,便有了又如何,太医院终究不比前朝,他无权无势,又无爵位,将来他的孩子还得科举入仕,若资质差些,三代都养不出个能出人头地的,家族便从此没落,再没有人会记得你,菁儿,你明白么?” 玉菁默然。 陆夫人被触动心事,不由得滔滔不绝,“况且,他家虽然人口简单,可他母亲卧病在床,谁嫁过去,首要一件是伺候这个病重的婆母,你没伺候过常年卧病的人,那脾气不是一般古怪,譬如你舅母,你去看她时自然她处处都好,可你看你表弟媳,不过三年功夫,便磋磨成什么样子,上回见你连话也不知道说,跟块木头一样了,这还算两家门当户对,你若嫁到赵家,是下嫁,但凡有一点不妥当之处,你道人家会怎么说你?她们家亲戚嫉恨你出身高门,只有挑你的刺儿,没有说你好话的,你面皮儿薄,受得住这些风言风语?” 陆夫人这番话是有感而发,玉菁想到自己母亲的处境,脸色灰败,软软坐倒下来。 此刻的陆夫人已走到窗台前,望着湛蓝天空上一只飞鸟,渐渐的,眼泪流了下来,她忘情地诉说一个女子低嫁的苦处,说到后头,想到陆润生,她冷笑,“亲戚就罢了,最可恨的是枕边人,他若不站在你一边,又三妻四妾,左拥右抱,你到时除了独守空房,肝肠寸断,后悔所托非人,还能如何?” 玉菁教陆夫人说得心惊胆颤,一叠声道:“我知道错了,母亲,我知道错了,我往后再不同他往来了!” 陆夫人的话还没有完,“若他资质平平也就罢了,你凭着娘家的家世他也不敢做得太过,一旦他起复,你以为他会如何?他会把你这正妻当个摆设,扔在一旁,去宠爱那些妖俏小妾,在你痛失爱子时,夺了你的中馈,交由她掌管,还会想方设法哄骗你,叫你和你的母家继续为他所用,他要把你和你背后的娘家榨得一滴不剩,有时你甚至分不清自己是他的妻,还是他一件趁手的兵器……” 滔滔不绝之下,玉菁再次泪流满面,最后不知怎么,竟膝行至陆夫人跟前,抱住她的双腿嚎啕大哭。 薛妈妈进来时,母女两个已哭成一团。 次日,玉菁便去跪祠堂了,连跪三日。 第四日请安时茵茵没见她,听说病了,散了后便前往探病。 玉芙和尹素梅并不知那日的事,只听说玉菁被罚跪祠堂,底下人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昨儿特地前往探望,可玉菁不肯见人,因此更好奇那日翠微堂里发生了什么事。 她们听说那时茵茵也在,便相约一同前去探望,几人行走在紫竹林中,下了几日的雨,风裹挟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时玉菡也跟过来了,玉芙不敢同她靠得太近,便退至一边,茵茵知玉菡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便道:“四姐姐还是不去的好,三姐姐毕竟在病中,有什么话待病好了再说。” 玉菡笑道:“我可有个好消息要带给她,她怕是盼着我去见她呢!” “什么好消息也得等人病好了再说,”茵茵道。 玉菡睃了眼茵茵,“你真是三姐姐的好妹妹,什么事都替她着想,譬如那日你替她撒谎,可惜人家没照你的话说,今儿又要当她的门神,生怕我冒犯她,六妹妹,不急,你看五妹妹都不声不响的,孙姨娘还是太太的陪房呢,你与三姐姐可不如她与三姐姐亲近,”说着,乜斜着瞅了眼玉芙。 玉芙登时红了脸,却只能更躲着她,不敢反驳。 尹素梅却听出来玉菡和茵茵都知道内情,玉菡这人太过锋锐,她不敢问,便问茵茵:“玉茵妹妹,你们说那日,那日发生什么事了呢?” “没什么事,不过吵了两句嘴,”茵茵道。 尹素梅又去看玉菡,玉菡也不言语。 老太太交代了,那日的事任何人也不能透露,此事事关家中女眷名声,所谓姐妹之间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荣,玉菡也知道轻重,并不会说给外人。 很快几人便来到新桐斋前,兰香上前叩了门,门拉开道缝,看门的小丫头探出头来,见几位小姐都来了,连忙将门拉开。 茵茵说明来意,那小丫鬟恭恭敬敬地向众人行礼,道:“几位小姐,我们小姐吩咐了,这些日子谁来也不见。” 玉菡上前一步,倨傲道:“我是来传老太太的话的,连我也不见么?” 那小丫鬟对上玉菡的眼神,立刻软下来,道:“几位小姐稍待,奴婢这便进去通报。” 过了会儿那小丫鬟匆匆出来了,她揪着手指头为难道:“我们小姐只让六小姐一人进去。” 玉菡不服,“那我呢?”她今儿是特来奚落玉菁的,却连门也进不得去。 “我们小姐说四小姐有什么话,告诉奴婢,奴婢进去禀报就是了。” 玉菡帕子一甩,叫红樱,“咱们走!”说罢主仆二人便往回去了。 这时那丫鬟才松了口气,道:“小姐还说尹小姐和五小姐可进去喝口茶,人就不见了,”听如此说,尹素梅和玉芙也知趣地说不必了,随即各回各的院子,唯有茵茵由那小奴婢领着进了门。 第142章 归府 茵茵原以为玉菁是因被罚跪祠堂,抹不开面子见人因此躲起来了,直到走进她的卧房,看见绣床上躺着的那个面色煞白,气息奄奄的玉菁时,茵茵才知她是真病了。 玉菁见她过来,面露欢喜,挣扎着要坐起,茵茵按住她,“姐姐还是躺着吧,有话躺着说。” 玉菁的后背由一个缠枝莲纹大迎枕垫高了,因此是半躺着,说话倒也不碍,她望着茵茵,先就是问:“府里想必人人都在嚼我的舌根罢?说我定是犯了大错才会被罚跪祠堂。” 茵茵安慰她说:“不是,有夫人坐镇,谁敢说姐姐的坏话呢?” 玉菁冷笑,她哪会不知府里这些仆妇丫鬟的嘴,死的都能说成活的,何况这个? 这时知夏奉上茶来,茵茵起身接了,忖了忖道:“其实府里如今盛传一个说法,说太太因管家不善,教老太太训斥了,三姐姐你为了维护太太,同老太太吵了嘴,因此被罚去跪祠堂,还有那刘妈妈,也调去老太太身边伺候了。” 这说法是为掩盖事实,故意混淆视听以保住玉菁的名誉,当日在翠微堂中知道此事的人都被老太太下了封口令,唯一知情的外人刘妈妈也调到老太太身边了,慢慢的此事便可揭过去。 如此,玉菁反而松了口气。 她虚弱地喘了两喘,拉着茵茵的手道:“妹妹,当日你有心为我遮掩,是我不中用没接住你的话,害得你被罚。” 茵茵头回被玉菁拉着手,颇有些不自在,“哪……哪里,咱们是姐妹,又不是什么大事,我自然要为你遮掩了,姐姐可还记得当日暖寒会上,我的荷包掉了,也是姐姐为我解的围。” 玉菁愣住,凝望向茵茵,“难为你还记得,”这般遮掩她为玉菡和玉芙也没少做,她们可没想着回报她。 茵茵不动声色地抽出手,岔开话道:“你这病不打紧罢?” 玉菁笑了笑,她嘴唇发白干燥,一笑那嘴皮子便仿佛扯着,茵茵忙叫知夏端碗茶来。 知夏应是,立刻斟了茶过来,玉菁接过茶碗喝了两口,才道:“其实我没什么病,就是着凉了,前些日子天儿热,穿的单薄,这几日下雨,祠堂里又分外冷,我衣裳单薄着了风,便病了,也或许不是这个病,大夫说我心有郁结,”说到这儿她自己先就笑了,“我能有什么郁结?” 一旁侍立的知夏望着自家小姐,欲言又止。 茵茵呢,正想问她这事儿,又不好开口,只能旁敲侧击道:“当日我不该领姐姐去从心府上的,一定是那赵臻不好,明知姑娘家名声要紧,还私下给姐姐写信,往后咱们不理他了!” 其实男女之间,本没有谁先谁后,一定是某一个主动些,另一个也有心,而后才能有来有往。 玉菁摇摇头,“不是他的错儿。” “那姐姐往后不再理他了罢?”茵茵追问。 玉菁偏过头去,良久没有说话。 茵茵自觉问得太多,也不再说话,端起青釉茶盏默默抿茶。 这几日下雨,屋里屋外阴潮湿润,因此卧房里的香熏得更重,玉菁从来只用龙脑香,这香气味浓郁而清透,茵茵坐在床前,越来越觉那香味直冲喉头,口舌生津。 往往紫檀座掐丝珐琅兽耳炉上瞟一眼,见白烟袅袅,她道:“知夏,你点香时银片没放好罢,怎么烟熏火燎的?” 知夏反应过来,哎呀一声,连忙跑去香炉边,“奴婢粗心了,”边说边揭开盖子,倒出香灰,拨弄银片。 玉菁方才正出神,才没留心到屋里味道不对,这会儿回过神来,连忙用帕子掖着鼻尖,她问茵茵:“你知道爹爹这两日要回来了么?” “我听说了,也不知是今儿还是明儿,姐姐你赶紧把身子养好,到时好去前头迎人。” 玉菁摇摇头,“我身子不好便不去了,等父亲回来我再去向他请安罢!” 说曹操曹操到,立刻便有一着杏红色的小奴婢掀帘进来,激动道:“小姐,前头来人说老爷已上了渡口,现在正赶去宫里,老太太叫大家都去前头迎人呢!” 茵茵和玉菁面面相觑,“这么快?”说着,茵茵放下茶盏起身,捵了捵身上的玫瑰衫子,问玉菁:“姐姐真不去?” 玉菁说不去,“这么多人也不差我一个。” “也成,那我先去,回头再来看你。” 玉菁颔首,“去罢!” 茵茵便打帘出来,欢欢喜喜地赶往前厅…… 她到时大房二房的人也都来得差不多了,老太太照旧在上首坐着,还同上回一样,不同的是茵茵有了自己的位置。 风吹檐下铁马,叮叮当当,然而很快,那悦耳的铃铛声便被屋里众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掩盖了,茵茵自觉无趣,目光便不由自主落在对面的九思身上,他正与怀章说笑。 另一边,陆夫人始终不见玉菁过来,派了薛妈妈亲去请人。 不多时薛妈妈回来,向她附耳禀报了几句,她脸色登时难看起来,还要吩咐什么,这时明月过来,说老太太叫她去,婆媳两个如今更不对付了,但老太太占着长辈的身份,陆夫人不得不起身上前。 老太太问她:“菁姐儿怎么没来,病得这么重么?” 陆夫人道:“说是咳嗽得厉害,怕过了病气给大家,病好了她自会去向老爷请安。” “菁姐儿是个好孩子,就是多心,下不来面子,你这个当娘的多去安慰安慰,她兴许好得快些,”老太太道。 她是真心爱护这个嫡孙女儿,昨儿还特地遣人去给她递话,说她已下帖子请了那赵臻,中秋后便过来府上与她一见,她若觉着好就再多见见,觉着不好便撂开手,横竖金陵不缺可婚配的男子。 陆夫人却不领老太太的情,在她看来,老太太简直胡来,这样低微的家世如何配得上她唯一的女儿。 眼下正与老太太赌气,回完了话她便立刻回自己位置上坐了,至于那赵臻,她自会令他知难而退。 第143章 月色(一) 一家人从午后等到日落西山,添了几回茶水和点心,渐渐人心浮动,李氏悄悄向陆泽明嘀咕:“该不是出了什么事罢?述职不就是走个过场么,难道圣上还留大哥在宫里住下?”陆泽明横她一眼,她咽了口唾沫,乖乖闭了嘴。 陆夫人和邱姨娘等都面露忧色,唯有老太太强撑着,仍然同玉菡和怀章、玉芝等说笑,仿佛什么事也没有。 然而其实她老人家当年也经历过一回,那时陆老太爷还在,与定国将军等人就前方一份战报在乾清宫争论不休,从早到晚直等到入夜时分人才回来,那时陆老太爷上台阶时腿都打摆子,他说他与圣上政见不合,据理力争,险些惹怒圣上,脑袋搬家。 伴君如伴虎,不知今日又是为的什么事。 日暮降临,府里各处陆续上灯,明和堂内已无人说话,静得能听见屋檐下婢子们稀碎的脚步声。 有仆妇进来堂中上灯笼点蜡,那烛火用透明的琉璃罩子扣着,风吹不熄,在这恍惚的灯火中,老太太支持不住了,在座位上渐渐委顿下来,明月发觉,立即双手搭上老太太的肩为她按揉起来,邱姨娘瞧见,请老太太先回翠微堂歇息,陆夫人也道:“我在这里等着就成,其余人都回去用饭罢!” 老太太却执意不肯走,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看见一黑衣小厮从小径尽头匆匆而来,那正是陆润生的长随李二。 他喘吁吁地站在门上禀报:“老太太,夫人,老爷现在钞库街上,马上就进巷子了。” 众人提着的那颗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大堂中立刻又恢复了热闹,陆夫人命薛妈妈:“传话下去,今儿的饭开到明和堂来。” 很快,明和堂内便摆上来三张石面心朱漆木八仙桌和一架牙雕三阳开泰四扇屏风,分男女席,等饭菜陆续摆上桌,又有门房来报,说老爷到门口了,老太太激动得要亲自去接,众人忙劝住了她。 不多时陆润生便由一行人簇拥着过来了。老太太激动地亲迎上去,“我的儿,你可还好罢?” 陆润生风尘仆仆,一身疲惫,却仍故作轻松地扶住老太太,“好,好,圣上并没有为难儿子,只是留在宫里多说了几句话,才耽搁到这时候,”一面说一面把人往大堂领。 接着,妻妾儿女都涌上来说话,红桃端水上来给他擦脸净手,薛妈妈自去命人为跟随回来的人摆洗尘宴,一家子忙活了好一阵,才终于能上桌吃饭。 茵茵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但见着爹爹,便觉饱了,尤其看他满面疲惫,仿佛眼角多了两条褶子,更忧心他,只是当下人多,一家子都围着他好像他是个香饽饽似的,茵茵也只有退至一边了。 之后的晚宴上十分热闹,众人都问陆润生案子办得如何,圣人可有褒奖,他并不像上回那样健谈,敷衍几句过去了。 饭毕,一家人又围着说了一回话,老太太怜惜陆润生奔波劳累,催促他回去歇息,于是大家便散了场。 陆润生回来茵茵很高兴,回去的路上便话不由密了许多,她问兰香:“你觉没觉着爹爹他比正月里老了许多,不知是否办差劳了心神,明儿叫厨下煎一碗安神汤来罢,我提着去给爹爹请安。” 兰香在傍边打灯笼,“恐怕不必小姐煎,太太和两位姨娘先煎了送去了,到时四五份汤药,老爷吃也吃不过来。” 茵茵觉她这话说得很是,又想到一个,“诶,我想起来了,先前爹爹出门时我给他做了个香包,没好意思送出去,明儿我再改改,往里头放些安神的药材,叫爹爹随身戴着。” 兰香忖了忖,也道好,“小姐的这份孝心,老爷知道了不知多感动呢!” 聊着聊着便走进了梅林,这时节没有梅花,但每株梅花树上都挂了红灯笼,照得各处亮堂堂的,草地上长了一种不知名的小野花,如满天繁星铺陈开去,茵茵忍不住下了小路,提着裙摆去踩草地,脚下软绵绵,歧伸的花草挠着脚脖子的痒痒。 抬眼间,正望见东边小路上有个墨蓝的身影,是九思背着双手在野花遍开的小径上缓缓走着,身边没有丫鬟,也没打灯笼。 茵茵愣了下,立即转身往原来的小路上走,“我们回去罢?” 兰香看看前头的九思,又觑觑她的脸色,欲言又止。 走了没几步,便听见身后九思的呼唤:“六妹妹!” 茵茵心头一跳,回身,九思往这里过来了。 她的心无端跳得很快,站在原地静静注视他,等他近前了也没向他打招呼,还是兰香开口问:“九爷怎么也在这里,您从这儿过去芳生斋,是绕远路了。” 他道:“今夜月色很好,特来此赏月。” 茵茵望了望天上弦月,只有浅浅的一钩,看不出哪里好。 “父亲回来了,六妹妹欢喜罢?”他又问。 茵茵说欢喜,“九哥哥也欢喜罢?” 九思也说欢喜,两人对望着,都察觉到对面人的脸色是微红的,不知是真的脸红还是火光映衬的缘故。 “夜黑风高,我送妹妹回去罢,”他道。 茵茵想回避却又舍不得,便低低嗯了声,与他并肩上了小路,她始终低着头,不开口。 “那日在翠微堂,老太太叫我先下去,后来你们还说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也不知为何三妹妹要去跪祠堂,”他问。 茵茵心道果然不是专来送她的,是为向她打听府中秘闻,她于是道:“就是三姐姐为了太太,跟老太太顶了两句嘴,并没有别的事。” 九思哦了声,这不过是个话头,他真正要问的是:“那老太太又为何罚你去跪了半日?我前儿派人送的金疮药,你用着可好?” 茵茵脚下一顿,“金疮药,什么金疮药?”她疑惑地望了望九思,又望了望兰香,兰香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赔罪道:“真是辜负了九爷一片心,当日淡雪送金疮药过来时我们小姐正午睡,奴婢便先替小姐收下,后头事忙,就给忘了,小姐没用上九爷的药,如今膝盖也好了。” 第144章 月色(二) 茵茵心中一暖,呆呆望着他,心中有千言万语,只是不知怎么出口。 九思一笑,道:“只要伤痊愈了,用不用我送的药都不打紧。” “还是要多谢九哥,”茵茵的心像朵莲花受了雨露,绽放开来了。 接下来的话就顺畅多了,九思向她道谢,说:“我与怀文怀民的恩怨除了你再没有别人知道,府里也没人在意这些个,当日你说要替我告发他二人,我拦住了你,那日老太太却知道了,我想,定是妹妹你在背后推波助澜。” 此言一出,连兰香也惊了,她日日跟在茵茵身边,除如厕外没离开过一步,她向老太太告了怀文怀民的状她怎么不知道。 这时茵茵却装起傻了,“没有啊,我什么也没说,”那双圆月牙般弯弯的眼将九思望着,显示她的无辜。 这太刻意了,九思一眼便看出来了,不由轻笑,笑得颇有些宠溺的味道,“无论是不是你告的状,我都有一句话要说,我是男子,处境再不如意也比妹妹强些,妹妹在内宅才是如履薄冰,更应当明哲保身,不要掺合进这些争名夺利的事中。” 兰香深以为然,“九爷说得对,我们小姐的处境确实艰难,可小姐她呀,就是副热心肠,总想着帮这个帮那个的,”她瞅了眼茵茵,“别到后头把自个儿折进去才好。” 茵茵吐了吐舌头,心说自己行事谨慎,不会折进去的。 不过二人的劝告还是令她心中一暖,这府里,真正体谅她处境艰难的只有他们两个。 心里这样想,看九思的眼神便渐渐暧昧起来……兰香见气氛不大对劲儿,连忙道:“小姐,不早了,咱们回去罢!” 茵茵望着九思,觉心中有几句沉淀已久的话,再不说出口便要把她的心胸胀痛了,她于是道:“兰香,九哥哥没有灯笼,回去怕不好走,你去前头班房里拿一个来!” “小姐?” “快去!” 兰香无法,依言去了。 之后便只剩下他二人在小路上并肩走着,默默不言,走到了小路尽头又折返回去,明明都有话要说,却又都不好开口。 终于,九思轻轻叹了口气,“六妹妹,不知我做了什么事惹得你不高兴,你近来总不愿理睬我?” 茵茵脚下一顿,抬眼诧异地望向九思,心道他竟发觉了么? “我……我没有不理睬你。” “你说没有,那便没有罢。” “我只是……只是……”茵茵说不出口,转而道:“尹姐姐真是处处都好,与哥哥你很相配。” 九思尚未反应过来,“什么?” “九哥哥会与她成婚么?”茵茵仰起头,直愣愣盯着他,眼中仿佛有根弦绷到极致,就要绷断了。 九思却笑了,边走边说:“尹姑娘起先是与我交好,不过近来她同怀章走得更近。” “是么?”那根弦忽的松懈下来,笑意在她眼睛里流淌,“那……那哥哥你错过了从心,如今又错过尹姐姐,心里就不难过么?” “并没有什么难过,人与人之间讲求一个缘分。” 茵茵颔首,“是缘分,是讲求缘分,”她的心愈跳愈快,那些沉淀在心中已久的话将要冲口而出,不由得她自己,“我们这些姐妹中,哥哥最喜欢哪一个呢?” 九思眉头微蹙,不明白为何今日茵茵说话西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叫人摸不着头脑,他忖了忖答道:“三妹端方尊重,四妹活泼有趣,五妹文静娴雅,六妹妹你,也是惹人怜爱,便是玉芝妹妹,我与她来往不多,看她也是行事有度,所以你们各有各的好,我都喜欢。” 茵茵不满意这个答案,她逼视他的眼,追问:“各有各的好,但人都有喜好厌憎,一定有一位妹妹是九哥哥最喜爱的,是哪一位呢,你尽管说,我不会生气。” 柳叶耳坠她细长的脖颈上投下一串阴影,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比今夜的月亮还有过之,九思的心魂已被那双眼睛摄去,他忽觉脸上作烧,偏过头不敢看,也不敢回应。 明明只有一瞬,茵茵却觉等了一百年那样漫长。就在她要再开口追问时,兰香提着一盏灯笼从小径上过来了,“小姐,灯笼奴婢借来了。” 九思立刻转换了神色,含笑走上去,接过灯笼,“有心了,天晚色已晚,快同你小姐回去罢!” 茵茵随即也转换了神色向他一礼,“那我便先回了,天黑路滑,九哥哥慢走。” 九思颔首,眼神再也没在她身上停留,转身往东边那条小路上去了。 茵茵也深吸一口气,“兰香,走罢!” 一路上,茵茵再没说一句话。好像方才那番话已用尽了心思,也用尽了勇气,力尽之后只剩一身疲惫,等回到秋爽斋,茵茵也无话,由着兰香和绿翘掇弄她,为她拆头发换衣裳。 待洗漱完毕,收拾妥当,她躺下熄灯睡了。 兰香在屏风另一头的罗汉榻上守夜,也辗转反侧,她是经过的,因此看得也准,想提点茵茵注意身份,又不知如何开口。 谁知那头先开口了,“兰香姐姐,你十七了,再过几年便要随我嫁人,我到时放了你的契给你找个好人家,你就不用当奴婢了,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奴婢一心伺候小姐,没想过嫁人。” “那姐姐从没有心仪的人么?”茵茵追问。 兰香顿了会儿,道:“也有过。” “那是怎样一个人呢?” “是奴婢配不上的一个人,”兰香转了个身。 茵茵听到这个密码,激动地坐起身,“配不配得上两说,他首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兰香忽然笑了,打趣道:“小姐怎么大晚上问奴婢这个,难道小姐有心仪的人了?” 茵茵羞得一咕噜躺下,绣被拉起来蒙住脑袋,瓮声瓮气道:“哎呀,夜深了,姐姐你快睡罢,我也睡了。” 兰香摇头笑了,“小姐可真是……”笑着笑着却又再笑不出来。 夜静风凉,主仆两个各有心思,一夜无眠。 第145章 夫妻 当夜陆润生宿在他自个儿的七录斋,次日清晨照旧早起去翠微堂请安。 原来此次圣上体谅他离家赴任数月,未能在母亲跟前尽孝,因此案子了结后,特准他休沐十日,中秋后再回都察院点卯。 请过安后一家子围坐着闲话了一回才各回各处,午后又有同僚拜访,陆润生不得不去前厅应酬…… 黄昏时分,邱姨娘派人去请他过来。不多时,派去的人回来说陆润生才刚应酬完客人,眼下在去重霄院的路上。 盛装打扮的邱姨娘深吸了口气,起身走到镜台前,命彩练:“拆头发,换衣裳!” 待换好家常的衣裳出来,正巧方才叫厨下做的大补汤送上来了,她不悦,“什么大补汤,乌漆麻黑的,倒了!” 小奴婢战战兢兢应是,把这碗热气腾腾的大补汤又端下去了。 邱姨娘气还没消,忿忿坐在八仙桌前,丫鬟们都不敢言语,一时屋内寂寂无声,黄昏的光已渐远去,这间屋子被弃置在黑暗里,她也是被遗弃的人。 原本她今儿还因管家权被夺,想再耍耍脾气叫他来哄自己,等了一整日没见人来,特地派了人去请,却请也请不来了。 可原先不是这样,陆润生每回外出公干回来,头一晚必宿在她屋里,男人的心原来也如女人一样善变,如今她没有了权力,也没有了宠爱,还剩什么呢? 突然想到怀章,她叫费妈妈:“近来怀章忙什么呢?就要秋闱了,他可有好好看书?” 费妈妈上前来,轻声回禀道:“松香说他的文章得夫子夸赞,想是作得很不错了,只是……只是他近来同那位尹姑娘走得很近,听说两人很爱对诗。” 邱姨娘秀眉微蹙,冷声道:“都这个时辰了,屋里还不点灯,等我来教你们么?” 两个掌灯的小奴婢这才敢动作,用火折子将明间儿各处的蜡烛和灯笼都点亮,盖上灯罩,渐渐屋内有了人气,费妈妈问要不要传饭,她说不忙,继续问道:“尹姑娘?他不是跟九思一处的么?” “原是的,后头不知怎么又跟二爷走得近了。” 邱姨娘转动着中指上的红珊瑚金戒指,冷笑道:“小家子出来的姑娘就是这样,善钻营,一山望着一山高,便读再多圣贤书,行事上也终免不了市侩,你去给他们两人一个警醒儿,尹素梅是客,同她说话要有分寸些。” 费妈妈应是,还想说什么,向上觑了觑邱姨娘的脸色,到底咽了下去,邱姨娘却瞥见了她的欲言又止,笑道:“有什么话就说罢,吞吞吐吐的。” 费妈妈看了眼左右,邱姨娘会意,把人都遣退了,费妈妈这才道:“哥儿十七了,当初您和老爷怕他耽误学业,一直管得严,哥儿也不负众望,可如今哥儿懂事了,老奴看秋闱过后便往他房里放两个人罢,一来照顾哥儿更尽心,二来也省得他总往外跑。” 邱姨娘颔首,“我正有此意,人我也看好了,就要禾草和禾苗两个,她们俩做事尽心,又不是那妖俏媚主的,也不比兰香伶俐,这样的放在房里,章儿才能继续安心读书。” 说起兰香,费妈妈颇有些感慨。 原本邱姨娘看兰香伶俐,特地把她放在怀章身边贴身伺候,也想往后将她提拔为通房丫鬟的,奈何她才去一年便等不及了,院子里传出许多风言风语说她爬公子的床,邱姨娘亲自审问了兰香,兰香发誓说自己若爬了怀章的床,就叫她不得好死,怀章也发誓说二人只是主仆,绝无男女之情,正不知如何处置兰香,正好那时茵茵教陆夫人从厨房提上来了,她便把她派去了秋爽斋,另派了相貌平平、粗粗笨笨的松香去伺候怀章。 “其实老奴以为,这一年多来,兰香和哥儿再没生什么事,当初怕是冤枉她了,兰香伶俐,这越是伶俐的人,就越是遭人忌恨,”费妈妈道。 这一点,邱姨娘深有体会,她自己就是个伶俐的,因此也喜欢伶俐的丫头,所以看重兰香,但现在她却认为自己用的人还是笨些好,“蠢笨的人忠心,”她长叹一声,随即岔开话道:“今年中秋预备得如何了?” “都预备妥了,姨娘安心看着就是。” 邱姨娘哼笑一声,道:“传饭罢!” 眼看就要中秋了,这是陆夫人接手内宅之后的第一个中秋节,因此十分上心,眼下她正在颐和轩内看账本,几个管采买、杂役和厨房的仆妇立在跟前,就中秋用什么灯,做什么菜式等与陆夫人商讨。 这几个都是陆夫人新提拔上来的,料想与邱姨娘无瓜葛,她用着心里踏实。 这里料理完,已是晚饭时分了,陆夫人饿得紧,叫把饭开到颐和轩来,她吃了再回去,刚吩咐完,便有奴婢掀帘进来禀报:“太太,老爷过来了,”话音才落,陆润生已大步走了进来,“这时辰了夫人怎么还在忙?” 陆夫人正盥手,见了他,随口应承道:“快中秋了,府里事多走不开,你可用饭了?”一面说一面用洁净的巾帕将手擦干。 “还没用,才刚去了重霄院,没看见你,听说你在这里理事,便过来了,”边说边撩了袍子,在翘头几另一边坐下,他将这屋子里外里打量了一遍,略略颔首道:“在这里理事好,省得把你那院子弄得乌烟瘴气。” 这时饭菜摆上石心面朱漆木长条桌,照例四菜一汤,不同的是今儿几个菜里有个香菇鸭信的,那汤也是野鸡崽子汤,陆润生不由纳罕,“夫人不是不大吃荤么,难道是知道我要来特地让添的菜?” “我可没那心思,顶多叫她们添副碗筷,”陆夫人说着,自顾自坐了过去。 侍菜的婢子立刻从小蒸笼里为她添了碗碧莹莹的碧梗米饭,她立刻捉起象牙筷子来吃,仿佛真饿得紧了。 陆润生见如此,也没叫添菜,就在她对面坐下,也将就着吃起来。 第146章 中秋(一) 看到一向讲究吃素的陆夫人将这家常的香菇鸭信吃得津津有味,吃完还舀了半碗野鸡崽子汤,不知为何,陆润生心里竟不是滋味儿。 通常一个人若是什么事也不干什么事也不想,便能有心思花在吃穿用度上,一旦劳心劳神起来,吃饭也将就,穿衣也将就了,若心力耗费太多,更是忍不住想吃荤,可以想见夫人管家有多么辛劳。 陆润生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边喝汤边道:“府里事多,你又身子不便,劳累太过反而不好了,不如仍旧让月如操持罢!” 陆夫人却以为陆润生反悔了,她冷笑着瞅了眼他,“累什么,我没什么累的,只要这一家子人少给我添乱我就累不着。” “可我瞧着你都清减了。” 陆夫人微微一顿,掀眼皮子瞧对面的人,见他眼角多了几道褶子,鬓边略有斑白,那白是什么时候染上去的? 她心下一震,不禁抚了抚自己的两鬓,像是突然发现两人都已不复年少,她心生感慨,动情地道:“你也老了,润生,我们都老了,”说着,亲手搛了块鸭信到他碗里。 陆润生看着碗中那小块鸭信,心中五味杂陈,夹起来慢慢吃了,他看向陆夫人,陆夫人却垂眸不看他,假作无意道:“此番回来再不出去了罢?” 陆润生语重心长道:“我也一把老骨头了,还能折腾几年,此番是因钦差被刺,圣上震怒,朝中无人可用,才不得不派了我去,往后再不会有这样的案子,便有,我也不去了。” 陆夫人淡淡嗯了声,她其实有更要紧的话问,但此处人多眼杂,不便多说。 于是,夫妻俩用罢饭便一同回了重霄院。 各自沐浴更衣后回到内寝,把守夜的奴婢都遣退了,同榻而眠时,陆夫人才终于问出了自己两日来的疑惑,“昨儿你去宫里,怎么耽搁了这许久?” 陆润生道:“不过圣上多问了两句话,并没有别的。” 屋内只有床头两支蜡烛亮着,微微偏过头,便能看见对方的侧脸,陆润生的脸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看不真切,陆夫人说:“你骗骗她们就罢了,在我跟前还不说实话么?” 陆润生这才卸下面具,深深叹了口气,被窝里,他的身子靠向陆夫人,见陆夫人并不反感,便伸手轻轻地拥住了她,陆夫人倒有些不惯,微挣了挣,没挣脱,她看着他道:“你有什么话就说,这是做什么。” “夫人,为夫就想抱一抱你,”陆润生望着妻子近在咫尺的眼睛,将她拥得更紧。 妻与妾终究是不一样的,邱姨娘和孙姨娘在陆润生心里,色占上头,她们像这所宅院的花草,为的是愉悦他的身心,所以他爱她们的温柔小意,讨好笼络;但陆夫人不一样,她是这宅邸本身,岿然不动,她在,这个家才在。 年轻时他还不很觉得,年纪越大他越参悟得“夫妻”这两个字的分量,是以当官场的尔虞我诈令他身心俱疲时,他首先想来夫人这里寻求慰藉,而陆夫人也当得起,她确实是这宅邸里最稳得住的人。 陆夫人教他抱了会儿,身子放松下来,语调也温柔下来,“润生,到底怎么了?” “我不想叫夫人忧心。” “你不说才是叫我忧心!” 陆润生低头默了会儿,才终于肯将事情告诉夫人。 原来陆润生原以为四月便能将案子了结,他再把涉案官员押解进京,的担子就卸了,可偏偏这时又出幺蛾子,先是查抄的账本不翼而飞,紧接着有人翻供,于是此案又重审了一遍,这回,把五皇子一党牵扯进来了,他作为此案主审官,朝廷地方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骑虎难下,不得不往深了查,如此顺藤摸瓜,京城至少五位四品以上大员受牵连,包括三皇子母妃柔嘉贵妃的母家定远将军府,所以昨儿的奏报才费了些时候。 “那圣上的意思呢?”陆夫人蹙眉问。 “三皇子一党,圣上自会酌情发落,至于三皇子,一月之内即刻赶往封地。” 陆夫人听出了点儿意思,她挣脱陆润生的怀抱,偏过身子面对他,“酌情发落,什么是酌情发落?斩草不除根,你们又同朝为官,他日他们岂不要报复你?” “正是这话!” “呵!他们倒真做得出!”陆夫人右手枕着脑袋,将前因后果细细思量了一番,冷笑道:“圣上是真拿你当刀子使,也是真没给你留后路,他在位时能护你,不在位时还不知怎样呢?我祖父说当年朝中掀起大案,已致仕的首辅牵连其中,后也叫判了株连九族,连他老人家的尸首都教从棺材里挖出来鞭打……”他眼中是深深的茫然,陆润生不寒而栗,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下场,夫妻俩双双紧抱在一起。 伴君如伴虎。 一朝天子一朝臣。 陆夫人从恐惧中渐渐清醒,她摇了摇陆润生的胳膊,“只是不知圣上身子如何了?” “昨儿议事时始终有太医随侍左右,但圣上龙体并无违和。” “那我们便还有日子布局,润生,”陆夫人定定望着他,目光中流露出深重的悲伤,“想来我们是错了,什么公忠体国,公正严明都无用,紧要时候人还得为自己打算。” 陆润生道:“你没有错,都是我的错,我年少轻狂,无知无畏,没为后路打算。” “我又何尝不是呢?”陆夫人收回目光,渐渐颓丧下去,“我年轻时只知置气,没为大局考虑!” 不同于其他公侯世家,陆家是靠着救驾有功封爵的,之后也只能依靠圣上的信任和重用在朝中有一席之地。 圣上用的是他的公正,可人一旦太过公正刚直,便必然得罪人,也或许他曾有机会与金陵门阀世家结为同盟,然但凡圣上察觉他有此举,便敲打他,有意将他培养成无党无派的孤臣,如此他唯一可仰仗的只有圣上。 当年他本可以借助岳家融入门阀圈子,从而挣脱圣上的绑缚,偏那时他与陆夫人感情疏离,加上年轻气盛不愿低头,又正得圣宠,因此并不在意,直到如今圣上垂暮,靠山将崩,他才想到谋求后路,只是留给他们的日子不多了。 第147章 中秋(二) 下过那几日的雨后,天气逐渐转凉,叶子眼见着枯黄了,风一吹便落了一地,脚踩上去发出“咔嚓咔擦”的响,秋爽斋院外那株芭蕉倒是绿得很好,还结了不少的芭蕉,等到中秋那日,个头差不多有婴儿胳膊那样粗了,畅和园内各色的花儿也竞相开放,蟹爪菊、海棠、木槿花开得如火如荼,外围装点的几株矮小的橘树上,挂了一个个黄灯笼,婢子们路过,无事时也摘一个吃。 今年的中秋是陆夫人接手内宅以来办的头一宗大宴,早一个月便在预备,她早对以往中秋的节目满了,年年在翠微堂看戏,乏味枯燥,因此今年她想了个新样式,将中秋宴摆到了汀香水榭,好临江赏月。 另她还请了两位乐艺高超的女先生,一琴一箫在湖心亭中合奏,曲声随风飘过江面,悠远飘渺,闻之令人身心俱醉。 席上菜式自然也照着陆夫人自个儿的喜好来,譬如香菇金丝、菊花发菜、珊瑚燕窝,素菜荤做的三烧鲜猴头、爆浆五色红等,当然也有老太太爱吃的松鼠鱼和藕盒,合陆润生胃口的盐水鸭和清炖鸡孚等,另有各色馅料的月饼,及其余荤素冷热点心二十几碟。 可在老太太眼里,大节下一家子聚在一起,图的是个热闹,专门搬到水边来赏月,月亮是澄明了,曲子也高雅了,意境接近于诗了,可就是令人不悦。 陆润生察觉老太太话少,便不住讲些在浙江的有趣见闻来引她说话,老太太仍兴致缺缺,不很高兴的样子,陆润生忙给邱姨娘使眼色,邱姨娘对他心有芥蒂,只当没看见。 于是场面上便冷了下来,最后是李氏提议行酒令,才激起了席上众人一点兴致。 宴会过半,老太太终于忍无可忍,道:“这琴声太过幽怨,听着意头不好,我还是爱看戏。” 陆润生瞅了眼陆夫人,陆夫人立刻道:“戏也有,正要上呢,”说着吩咐了薛妈妈几句。 不多时,湖心亭中弹琴吹箫的女先生下去,上了个戏班子,她们各个穿着飘逸脱俗的水袖,头戴镶珠嵌宝的冠子,远远看着,如鬼魅一般,接着便起了个长长的调子,如深林中怪鸟啼鸣,她们咿咿呀呀地唱起来,有时如溪水潺潺,又如浮云出岫,相和的只有笛箫,却并不显得单薄,一时连陆润生也听得入迷,忙问:“这是什么曲子,怎么从未听过?” 陆夫人颇为骄傲地向席上众人介绍:“这昆曲戏班子是江南才子柳知愚调教出来的,唱腔全无一点烟火气,唱的曲儿也是他特作,并非原先那些常见曲目。” 老太太直蹙眉,她没听出什么好来,又不好说,怕显得自个儿不懂。怀章常去外头逛,对这戏班子也有耳闻,当下听得如痴如醉,甚至跟着打起了拍子…… 一曲毕,他禁不住抚掌赞叹:“妙,妙极!” “二哥什么曲儿没听过,怎么对这戏班子如此盛赞,”怀民问。 怀章道:“你不知道,这戏班子比别个不同,寻常人家给多少银子她们都不唱,都是到王公贵族家里去唱堂会,且一月只唱一场。就这,约的人也排长龙排到明年去了。去年她们到长公主府唱了一日,定国公夫人听了很喜欢,诚邀他们到府上亮亮嗓,人家一点儿不给面子,说已叫首辅家预约了,直到今年三月里才去定国公府唱了个堂会,那真是有银子有面子也请不到,也不知太太怎么请到这尊佛的。” “原来如此。” 另一边桌上,尹素梅正默默吃酒,听闻此言,不禁也谈起家乡戏,“咱们江苏这头靠水的地方,有许多演江淮戏的,原是为驱邪纳吉,后头渐渐在茶馆游船上盛行起来,我原先看过几出,怪有趣味的。” 怀章没听过淮戏,便向这桌问道:“这是什么戏,我怎么没听过。” 尹素梅笑道:“这戏多在民间流传,不如昆曲上得台面,只有我们这些‘乡下人’才听过。” “什么乡下不乡下,只要唱得好,故事有趣儿,就是好的,”怀章道。 邱姨娘往这里瞧了一眼,面色不豫。 茵茵呢,也听这戏听得入迷,点评道:“颇有些’云深不知处’的意境了,三姐姐,你说呢?” 玉菁的心思压根不在戏上,见茵茵问自己,便敷衍了句:“我也觉着好,这样干净的唱腔没在别处听过,”说罢往主桌上望了眼,见陆夫人没有要理她的意思,心中怅然。 这些日子她身上的病养好了,心里的病却始终不能好,有时旁人一个眼神,她也能解读出别样的意思,好像她们都在私下议论她,看她的笑话。 今日中秋这样好的意境,她本该诗兴大发,叫姐妹们联诗的,却也没了兴致,生怕多说一句便叫人留心到她,又想起她与赵臻私下传递书信的事儿。 主桌上,陆夫人见满桌的人除了陆润生,其余人都对她的安排兴致缺缺,便知趣地没再介绍,但她并不尴尬,反认为自己不与俗人同流,自顾自地听起了戏。 湖心亭中,《昭君出塞》演到紧要处,昭君就要见到呼韩邪单于,突然有个仆妇风一般往水榭走来,薛妈妈见状,上前拦住她,那仆妇向她悄声说了两句,薛妈妈脸色大变,匆匆走到水榭中来…… 她向陆夫人如此这般地悄声禀报了,陆夫人听罢,脸色微变,起身道了声失陪,便不顾众人往水榭外去。 陆润生见状,忙起身叫住她:“有什么事么?” “小事,你们好好看戏罢,我去料理就是,”陆夫人故作轻松地冲他笑笑,便疾步去了。 第148章 中秋(三) 她一走,老太太便松了口气似的,看向红桃,“戏单子拿过来,我瞧瞧都有什么戏。” 红桃双手递上戏单子,老太太接过,从上到下扫过去,最后阖上单子往桌上一扔,“都是些文绉绉的曲子,怎么没有热闹些的。” 陆润生便道:“这样唱腔,也唱不了热闹的。” 老太太便道:“我就不作兴这些,我和月如一样喜欢武戏,”说着又吩咐:“叫厨下添一道狮子头和一道仙人指路上来,我许久没吃了。” 陆润生知道老太太对这次中秋宴并不满意,可他本人很满意,为了令气氛热闹起来,他叫玉菁,“菁儿,今夜月色这样好,你和怀章各作一首诗来,叫老太太高兴高兴。” 玉菁却起身道:“我今儿没有诗兴,还是叫尹姑娘作罢,她的诗比我的好。” 尹素梅自谦道:“我哪里会作诗,乱写罢了,”陆润生知这是老太太中意的九思媳妇人选,倒也想看看她的诗才,便道:“好,素梅和章儿、怀文各作一首罢,”说着肃对怀章道:“你小子读了这些年圣贤书,可别连人家姑娘都比不过。” 怀章向尹素梅笑,“尹姑娘大才,我恐怕真比不过。” 尹素梅也腼腆地笑了,两方这样互谦了几句,便叫拿纸笔上来,要作诗了。 老太太呢,对诗啊词的并无兴致,便叫玉菁过来,关切她:“这些日子你都病着,也没出来走动,今儿好容易出来,怎么也不见你说话,怕是身子还没好透罢?” 玉菁道:“劳祖母挂心,只是偶感风寒,已好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老太太叫人挪过椅子来,让玉菁坐在身边,继续道:“节后王安人将领那赵家大郎前来拜会,你身子好透了便能见客了。” 玉菁连连摇头,“还是不必见了。” “你不是欣赏那孩子的谈吐和才华么?见见又何妨,又不是要你怎么样,若不喜欢,就当结识个朋友,若喜欢,也不必怕你母亲,祖母来替你做主。” 玉菁垂眸思忖,默了下来。 一旁的陆润生正捋着髭须对月吟诗,听见老太太说话,诗也不作了,回过头来,“赵家大郎?就是先前母亲为菁儿说的那个太医院医官?” 老太太说是。 “这……”陆润生面露难色,望着老太太道:“这不很妥罢?” “怎么不妥?”老太太瞅了眼陆润生,“总比有些人家脑袋长在头顶,不把咱们家的人放在眼里好罢?”老太太指的是陆润生属意的赵伯真,他只见过玉菁一面便没了下文,如今娶了尚书家的女儿。 陆润生无言以对,唯有端起酒盏假作饮酒。 这时盛妈妈从水榭外进来,向邱姨娘禀报了几句,老太太瞧见,料想是有事,便命玉菁回去,问邱姨娘:“什么事?” 邱姨娘轻声道:“家祠边上那几间空置的屋子,不知怎么走水了。” “什么?” “老太太别急,没什么大事,只是一点火星子,眼下都扑灭了。” 老太太却眉头深锁,“这不是个好兆头,”说罢将此事向陆润生说了,陆润生本就因浙江那桩案子心焦,唯恐将来三皇子一党报复,使家族受牵连,眼下听说家祠边上走水,不免更添了层忧虑,然而他面上不显,只笑道:“母亲过虑了,不是说扑灭了么,没出大事就好,母亲若还忧心,不如我去瞧瞧,”说罢便起身,径自去了。 老太太脸色更难看了,今日没有一件事令她满意,偏大节下又不好发作,只能忍着等到明儿再跟儿子提,还是把内院交给邱姨娘管着放心。 正好红烧狮子头和仙人指路上来了,邱姨娘便用银匙舀了个狮子头放进老太太碗里,宽慰道:“您安心用饭罢,有老爷过去,出不了什么事儿,况且这也不定是不好的征兆,红红火火嘛,想必今年府里有大喜事!” “能有什么喜事?” “这几个孩子的婚事,还有咱们章哥儿秋闱,指不定要高中呢!” 老太太笑了,“想来是了,”一旁李氏再奉承几句,大家都转忧为喜,一桌子其乐融融。 另一边,三人作好了诗,互相交叉看过,都道对方的好,最后怀章把三首诗递给玉菁,叫她点评,玉菁今日无心出风头,便说评不了,怀文也佩服玉菁的诗才,也道:“妹妹提点两句,不好的我们先改了,不然怕污了伯父的眼睛。” 玉菁这才认真看起手中的诗,边看边道:“尹妹妹的这首《月下怀古》为上,二哥哥的《嫦娥》次之,太浅近了,怀文哥哥的立意不好,过于颓丧,涂了重写的好。” 这里正说着,那厢陆夫人和陆润生一同回来了,老太太连忙询问,陆润生说是小事,他们去时火已灭了,只烧毁了些窗纱挽花。 “咱们这里过中秋,底下人见主子都不在,便松懈管理,我看要罚几个人,以儆效尤,”老太太道。 陆润生道:“这些夫人也想到了,我们去时屋里还剩两碟子没吃完的点心,料是有小丫鬟不知轻重,偷偷儿的跑到那屋子里去过节,夫人已命人下去查探了,母亲不必忧心,”说着又拿了戏单子来叫老太太点。 老太太却说这戏听得心烦,命把戏台子撤了,陆夫人不悦,正待说话,陆润生在桌下悄悄握住她的手,她这才罢了。 宴席的后半场,怀章怀文等坐不住,举着酒杯离席,往别处散去了。 茵茵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九思,见他离席,便也提议去散步赏月,众人皆道好,这一桌也散了。 玉菡如今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散席后只好去老太太那一桌撒娇扮乖,讨长辈们欢心。玉芙也坐到孙姨娘身边去说话了。 茵茵去主桌给长辈们敬酒,一面还留心尹素梅,想着她若去找九哥哥说话,自己便不去,却看她拉着百无聊赖的玉菁这里走走那里逛逛,最后走到湖心亭中怀章与怀文那儿去了。 她心下大喜,敬完酒便立刻跟上九思的步子,往湖对面的木柞廊子上去…… 第149章 中秋(四) 晚风习习,月凉如水,九思独自在廊子那头赏月,茵茵便在这一头赏景。 圆月映在粼粼的水面上,波纹将漾出了褶皱,临水的柳树下,两位女先生在弹琴吹箫,曲声飘渺,涉水而来,勾起人的情丝。 木柞廊子边上架了几株葡萄藤,藤蔓生长得过于旺盛,勾勾缠缠爬到了廊柱上,这时节葡萄已下架,只剩零落的一两串挂在枝头——烂熟了的。 茵茵的心事也如这藤蔓,从心头爬到眉间,她忍不住走到游廊那一边,喊他:“九哥哥,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九思早留心到她了,因此并不惊讶,只道:“今夜月色很好,妹妹也过来赏月吗?” 茵茵走近他,与他并排站着,说:“是啊,方才爹爹只让尹姑娘和两位哥哥作诗,我看应当让九哥你也作一首,你这么爱赏月,想必心中已有诗了。” 九思说不敢,“有二哥珠玉在前,我不敢献丑。” “二哥的诗一定不如九哥的好。” 这句话像是触动了什么,两人心照不宣地默了下来。 有微风拂过,一股清新好闻的皂荚香在空气中涌动,茵茵深吸一口,那香中夹杂着薄荷和药草的味道,香气透彻,直冲脑门,她忍不住问:“哥哥戴的什么香包,很好闻。” 九思道:“淡雪做的,你若喜欢,我回头叫她给你也做一个。” “好啊!”茵茵笑着,“也给尹姑娘做一个罢?” 九思微愕,笑道:“这就不必了。” 茵茵不禁微微笑了,至少这个香包是她有而尹素梅没有的。 还想再试探下去,但九思仿佛能洞穿茵茵的心思,立刻岔开话道:“送给妹妹的那个描金黑漆四方盒,拆开来了么?” 茵茵唉了声,“我拆了几回也没拆出来。” 九思笑道:“我拆了三年了都没理出个头绪,你才拆个几回,拆不开来也是寻常,”正这样说着,突然听见窸窸窣窣的几声,茵茵回头,只见玉菁正从那草丛中走来,笑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 茵茵迎上去,“赏月呢,姐姐轻手轻脚的,怕不是要从后面蹿出来吓我们?” 玉菁笑着摇头,“我没有轻手轻脚,若这样也能吓着你,想必是你在做亏心事。” 茵茵一怔,九思听了这话,心中一惊,也不自在起来。 玉菁只是打趣二人,并不真知道什么,见他们如此,更笑道:“怎么,叫我说中了,真在做亏心事?” “哪有啊!”茵茵急道。 九思也道:“三妹妹莫要玩笑。” “好了好了,不打趣你们了。” “姐姐怎么独自到这里来了,不是跟尹姑娘在一起说话么?” “我还是想来寻你说话。” …… 她一过来,许多话便不好说了,于是茵茵邀玉菁去假山那头逛逛,玉菁应了,姐妹两个边走边闲聊,不一会儿便走远了。 玉菁说:“若非中秋,我可不愿意出来。” “姐姐的病不是好了么?”茵茵心不在焉地答,回头望,九思已不在了,只剩一轮寂寞的月倒映在湖中。 “病是好了,可她们看我的眼光叫我不喜欢,”说着,命知夏退下。茵茵料她有要紧事说,便接过兰香手里的灯笼,也示意她也退下。 于是两个丫鬟便共一盏灯笼,远远地跟着两位主子。 这时茵茵才道:“姐姐多虑了,没人敢对姐姐不满,也没人敢议论姐姐,姐姐本就没做错什么事,只要自个儿不觉着自个儿错了,就没人能说你错,最怕你自个儿先心虚——其实也没甚可心虚的。” “你不懂,”玉菁站住脚,仰头望天上那轮月,“有些话我没有人可说,只好说给你,我知道你不是爱嚼舌根的人……” 原来这几日太太冷着她不同她说话,却调了个妈妈过来她院子里,名为她院里奴婢太贪玩儿,不干事,叫个严厉的妈妈来管管,实则管的不是丫鬟,是她。 譬如她收到的每一封信,都得先交给这妈妈过目,这妈妈觉有异的,立刻转交太太;连她白日无聊时写的诗作的画,这妈妈也要看过,觉不妥的,仍要报给太太;这妈妈还劝她,说过些日子老太太请赵臻来府上做客,她万万不能过去。 “那姐姐想过去见他么?”茵茵边走边问。 玉菁立刻摇头,默了会儿,又轻轻点了点头。 旁人或许不懂,但此时的茵茵却很明白玉菁的心境,想见不能见,爱又不能爱,不正如她自己么? 她与九思碍于人伦,永远不能,可玉菁与赵臻之间只隔着家世,还有老太太的鼎力支持,只要双方有心,不是难事。 茵茵问道:“姐姐心仪赵臻是么?” 玉菁听到这句话,如头顶响了个焦雷,慌得连忙摇头,“不不不,不是的。” “若不喜欢,不去见就是了。” “可是……”玉菁刹住脚望着茵茵。 “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这是姐姐的路,姐姐千万考虑清楚,我是不能帮你的,任何人也帮不了你,”茵茵道。 “若是你呢,你怎么样?”玉菁将她望着。 “若是我,我就去见!”茵茵想到了九思,语重心长道:“不比姐姐在爵府长大,常跟太太出去见世面,我在扬州的某个小院子里长大,因母亲身份特殊不愿出门,我便也被圈在府里,只有元宵端午随母亲去街市上逛逛罢了,爹爹很少过来,我一个人没有玩伴,只能和小丫鬟们玩儿捉迷藏、投壶,后来弟弟出生了,母亲全副心神便都放在弟弟身上,某日我坐在院子里,从早到晚看了一整日的太阳,没有人来打搅,天地间仿佛只有我一个人,那时我就想,我再也不要孤孤单单的了,我要找到另一个人,同我一起,生在一起,死也死在一起,至于其余的什么东西,有什么要紧呢?” 人这一生,什么是要紧的,什么是不要紧的,其中轻重缓急,实难取舍,说到底,最难的是看清自己的心。 第150章 中秋(五) 玉菁似有所悟,接下来的一段路她半句话也没说。 清冷的月华洒满石子小路,草木的清香呼吸可闻,林中虫鸣声不息,更显出夜的静谧,茵茵跟着她慢慢地踱,发觉夜间园中的景色比白日更别有一番意趣。 走了老长一段路,茵茵提灯笼的那只手渐渐酸涩,想叫兰香过来,这时前头假山中突然传来一声:“有话就说,你别拉拉扯扯的。” 玉菁也听见了,脚下一顿,“什么声音?” 茵茵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指了指假山,示意走过去听。 玉菁却拉住茵茵的胳膊,“这样不好罢?” “那姐姐就站在这儿,我过去听?” 话音才落,那头又传来一个男声:“方才唐突了妹妹,妹妹别生我的气。” 这下两人都愣住了,互相对视一眼,“是怀章哥哥!”茵茵边说边放下了灯笼,用眼神询问玉菁是否过去,玉菁略略踌躇,到底随茵茵一同去了。 她们走到假山旁,只有清冷的月光洒在山石上,洞内一点儿火光也无,却断断续续有人声传出来。 “前儿老太太着我去说话,意思是已同我祖母商定,只要我和九思愿意,便作定我们的婚事。” 听出是尹素梅的声音,两人俱是一惊。 接着又听怀章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能有什么意思呢?倒是你,你又是什么意思,你前些日子同我说的那些话,难道都作不得真,是你们爵府子弟调戏良家女子的惯用说辞?” “梅儿,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么?” “自然不是,可你总这样不声不响的,叫我怎么样呢?你若真对我有心,就该去向老太太提,你不提,总不能叫我一个女儿家去提罢?你不知道,前儿有个你母亲房里的妈妈,故意跑到我这儿来说些有的没的,那意思好像是我带坏了你似的,若你和你母亲都这样想,那我也不同你家结亲了,九思哥哥是好的,我只能对不起他,自回去了。” “好,我明儿就去同我娘说,她要不乐意,我就去求老太太,老太太什么都依着我,一准儿答应。” 接着便是女子细碎的啜泣声,和男子的柔声安慰。 茵茵和玉菁对视一眼,都心照不宣地退后几步,转身往回走,正好那头等得焦急的兰香和知夏往这里过来了,茵茵怕四人脚步声太重惊扰了假山里那一对,更加快了步子 接着两人轻手轻脚回到原地,茵茵拾起地上的灯笼,兰香和知夏也迎了上来,问她们方才在做什么,茵茵笑了,“听故事呢!” “什么故事?”兰香问。 茵茵把灯笼递给兰香,“前头打灯笼,咱们快回去,席也怕要散了!” 之后几人便匆匆往汀香水榭去……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等更鼓敲过,便要散席了,老太太上了年纪,不住打哈欠,邱姨娘便叫那吹箫的吹个轻快明丽的曲子来。 茵茵和玉菁回来入座,桌上菜品酒酿已撤下,换上了二十几碟子冷热点心和香饮,然此时众人都已吃饱了,只好干坐着听萧挨时候。 儿女这两桌只剩下怀章和尹素梅没回来,邱姨娘着急上火,悄悄命人去寻,老太太不疑有他,叫九思:“九哥儿,你去寻一寻素梅,怕别是走丢了。” 这时怀民冷不丁插了句嘴:“园子就这么大,哪里就走丢了。” 李氏横了怀民一眼,“叫你多嘴。” 所有人都知老太太的用意,催促九思快去,九思只得起身去了。 他走后,老太太便同陆润生说起这尹素梅的种种好处,唯一的不好便是:“只是她家在衢州,若在金陵便更好了,不过这不碍,人品贵重才是要紧的。” 陆润生也点头说好,显然有意聘娶尹素梅为九思之妻,底下人也都心知肚明,跟着说她知书达礼,是个好姑娘。 茵茵和玉菁才刚撞破怀章和尹素梅的私情,二人只能假作不知,低头吃点心。 接着九思、怀章和尹素梅一同回来了,两兄弟走在前头,尹素梅在后跟着,互不说话。 老太太叫他们入席,又说了一回话,等到子夜时分席面才散。 第151章 新闻(一) 次日一早请安过后,老太太留下九思和尹素梅说话,之后不久,怀章也过来了,老太太不知怎么,突然头疾发作,叫了太医。 秋爽斋离得远,当日请过安后茵茵便回了自己院子,之后再没出去过,直到午后去上庄嬷嬷的课,才听玉芙说:“诶,二哥哥去向老太太求娶尹素梅,你可听说了?” 茵茵那时正写字,听闻此言,把“敏”字最后一捺捺歪了,她激动地搁下笔,“真的么?二哥哥真要求娶尹姑娘?” “不然她怎么今儿没来上课呢,不就是不好意思见人么?”玉芙道。 坐在二人前头的玉菡听她们嘀嘀咕咕说怀章求娶尹素梅,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她冷哼道:“哥哥才看不上她呢,一个通判的女儿,还是暂时借住在咱们府上,吃穿用度也都是咱们的,老老实实的也就罢了,她还勾……咳咳咳,她还对二哥哥起心思,引得二哥哥不顾身份求娶她,二哥哥只是一时糊涂,等他回过神来,便再不会搭理她了!” 玉菁不紧不慢地翻着书页,“素梅最是守礼的,反倒二哥哥‘见多识广’,想是哥哥先招惹的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帮着自家人倒帮着外人?” “我是帮理不帮亲。” 两人吵了起来。 恼怒的不止玉菡,邱姨娘初听见这消息时,气得将手边一个汝窑茶盅往地上一扫,高声质问来禀报的丫鬟明心,“你说什么,可别是听错了话,今晨请过安后不是老太太留下九思和素梅说话么?怎会牵扯到章儿?” 明心瞥了眼脚边碎裂的茶盏,战战兢兢道:“原是这样的,后头话说到一半,二爷过来了,说一定要见老太太,老太太命他进来,他便说了那番话,老太太听了气得头疾发作,连忙去请了太医,如今还在院子里把脉呢!” 邱姨娘听了,急得起身,就地踱起步子,“那尹素梅呢?” “她哭着回了茂荣轩,说要家去来着,正收拾衣裳呢!” “家去?哼!狐媚子,怕是她舍不得,故意激将!”邱姨娘说着,一手叉腰,叫彩练:“你去,把尹素梅叫来!” “姨娘,”费妈妈立刻打断她,“那是老太太的客,老太太自会料理,您还是不说话的好。” 邱姨娘反应过来,转而命道:“那就把章哥儿叫来,他敢越过我去向老太太要人,可见翅膀硬了。” 彩练应是,立刻下去办差了。 邱姨娘气还没消,费妈妈把明心和另两个伺候茶水的遣退,这才上前道:“事儿还没作成,姨娘别忧心,章哥儿如今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也不好怎样说他,况且他如今在准备殿试,姨娘若因这事儿责备他,反叫他心烦,不如缓缓地说,方能挽住他的心。” 邱姨娘觉她说得有理,于是强自平复心绪,怀章过来时,屋里的碎瓷盏都已收拾好,她的脸色也比方才和善了许多。 怀章是抱着打一场大仗的心情来上阵的,孰料邱姨娘竟好言好语地叫他坐,他心里没底,在邱姨娘对面坐了,而后装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娘,您不用劝我,我下了决心了,此生非梅儿不娶!” 邱姨娘嘴角抽抽了一下,清清嗓子道:“我不是同你说这件事,这事儿我也做不得住,上头还有你爹和老太太呢,你先专心念书,回头殿试若能中个进士,你再求老太太把素梅给你,兴许老太太就答应了!” 怀章眸光大亮,“果真?” “自然是真的,你要能中进士,我也在你爹跟前替你说说话。” “那太好了!”怀章喜得以拳击掌。 “还有一件,你大了,也是该娶妻生子了,你房里那些丫鬟姿色寻常,这之前我另外往你房里放两个人,你好好学学本事。”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怀章激动地站了起来,“那把兰香调回来成不成?” 邱姨娘面色骤冷,“原先你不承认和她私情,看来都是假的了?” 怀章道:“不假,我真连一根手指头也不曾碰过她,不知是哪个心思坏的见我待她好些,便造她的谣,娘,就把她给我罢,也算是对冤枉她的补偿。” 邱姨娘心内如火烧,面上却也只能和善地道:“你先中了进士,其余的事为娘再来替你想法子。” 怀章见今日母亲事事顺从自己,不由纳罕,仔细观察着邱姨娘的脸色,“娘您不会骗我罢?” “我骗你做什么,要不咱娘俩立个字据。” 怀章笑了,“不了不了,为这个事立字据成什么样子,那我不打搅娘了,这就回去温书。” “去罢!” 邱姨娘目送怀章意气风发地出了屋子,便变了脸色,禁不住扶额长叹:“真是个痴情种子,你说这像谁呢?” 费妈妈安慰道:“哥儿深情厚谊,对姑娘家尚且如此,对您只有更好的。” “但愿如此!” 此事很快传到陆润生耳朵里,陆润生本已为怀章看好了人,见这情形,也犯了难,便去向陆夫人讨主意。 陆夫人只得安慰陆润生道:“尹姑娘除了家世低些,其余样样都好,性子温柔,又明白事理,才华出众却不自傲,便那几个侯府千金也比不得她,我看她配怀章绰绰有余。” 陆润生不高兴她这样贬低自己儿子,便道:“我看她小小年纪就能跟怀章不清不楚,恐怕不是个好的,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怀章是独子,他的婚事不能马虎。” 陆夫人知道他的意思,故意走上前望着他冷笑道:“我知道,你们陆家的男儿金尊玉体,都要配高门贵女,小鱼小虾是一概不入眼的。” 陆润生知她在讽刺自己,正了正颜色道:“我在说正事,你又扯到我身上做什么?” “谁不止在说正事呢?”她撇过头去,在乌木圈椅里坐了下来。 陆润生背着双手,长叹道:“其实……我想叫章儿娶平远侯家的女儿。” 陆夫人诧异地望了眼陆润生,旋即低头忖了忖,“他倒是有两个女儿,一嫡一庶,一个十五,一个十六,正是说亲的时候,不过也只有庶出的愿意嫁了,若他此番能中个状元探花回来,嫡的那个也能说上,我弟妹同他家夫人交情不浅,可托她去说和。” “那便最好了,”陆润生激动地以拳击掌,望着陆夫人道:“平远侯手握兵权,又与五皇子交好,咱们与他攀上亲事,将来大有可为。” 他的大有可为指的是投靠五皇子,如今三皇子被遣送封地,最有望争夺储君的只剩五皇子和六皇子,原先陆润生是绝不愿卷入夺嫡之争的,可他去浙江查盐税案子,把三皇子一党得罪了个透,如今人人都以为他是五皇子党,黄泥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况且圣上龙体违和,不知还剩几年,他正要寻求后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索性投了五皇子。 陆夫人对官场上的事只是略懂,但她听自己父亲说过,如今朝中势头最盛的便是五皇子,于是她颔首道:“章哥儿虽不是我亲生的,但他的婚事我会放在心上,只是……另外几个女儿,你又有什么打算呢?” 若怀章的婚事是一桩政治联姻,那另外几个女儿恐怕也不能幸免。 这却问倒了陆润生,他长长叹了口气,右手背在身后,围着八仙桌踱起了步子。 儿子将来要袭爵,肩负着家族兴衰,自要以家族为重,可女儿,那都是他的娇娇儿,做父亲的如何忍心女儿搅入党争,非要联姻,若将来五皇子没登上帝位,恐怕女儿们也不能幸免。 陆夫人看他来来回回地走,时不时叹息一声,心道他还算有良心,便道:“家族兴亡,男女有责,可是菁儿是我唯一的女儿,旁人我不管,菁儿的婚事,一定要我这个当母亲的说了算!” “菁儿也是我的女儿,你不忍心,我这个当爹的又能忍心么?” …… 第152章 新闻(二) 中秋过后又下了几日小雨,天儿愈发冷了,园中的梧桐树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直指着天,菊花和木槿花的花瓣儿也被雨水冲刷一净,只剩桂花还满园飘香。 茂荣轩离得姐妹们的院子不远,但自那日的事后,便再没看见过尹素梅,听说她去向老太太辞行过一回,教老太太和邱姨娘劝转回来了。 玉菁和茵茵、玉芙一同去探望过她两回,她以身子不爽为由谢了客,到第三回,她因盛情难却才勉强见了一回玉菁和茵茵。 那时玉菁劝她道:“青梅,你不该喜欢我二哥的,他这人好玩儿,还爱逗小姑娘,远不如我九哥哥稳重,我若是你,便选我九哥,什么事也没有。” 尹青梅深深望着玉菁和茵茵:“你们也以为我贪图富贵,因怀章将来能袭爵才不要九思,光赖着他么?” 二人齐齐摇头,但茵茵还是忍不住问她:“九思哥哥有什么不好么?” “他自然样样都好,可……我偏偏不喜欢,”尹素梅似乎不好意思,脸上泛红,低下头去,连声音也低下去,“不过两位妹妹,你们若以为我是贪图你家的富贵,那便想错了,我并不为那个,我只为他这个人,便他是个乡野村夫我也愿意,我之所以厚着脸皮等在这里,也只是为了他给我个答复,他若叫我去,我一刻也不逗留,绝不赖着他,他若真心待我,我便一直等在这里。” 想不到尹素梅看似温柔,实则刚烈。 玉菁和茵茵两个为情所困的人,听了她的话,也若有所思。 那边厢,邱姨娘为着叫怀章冷淡尹素梅,提前往怀章房里塞了两个貌美通房。她没用禾苗和禾草两个粗粗笨笨的,而是命人从外头买了容色倾城的两个姑娘。 怀章多情,对女儿家从来温柔小意,这两个恰好妩媚娇柔,装乖卖巧无所不会,有她们服侍在侧,怀章三四天没下得床来。 到第五日他才打起精神去看尹素梅,然这时再看她,热情消减了不少,但他心里还算明白,知道那两个再会服侍也只是通房丫鬟,而尹素梅是要娶进门的正妻,因此对她仍尊重有加。 后邱姨娘听说他去探了尹素梅,便命人将他纳了两个通房,三四日不曾出房门的事儿故意透露给尹素梅。 尹素梅大哭一场,这回说什么也不住了,立刻去向老太太辞行。 老太太也拿不定主意,命人将这消息告诉邱姨娘,正巧那时怀章在邱姨娘房中,听闻此言,立刻要去阻拦。 邱姨娘喝住他,“你人才过来,话也没同娘说两句,又要走,果然有了媳妇就忘了娘,况且那还是个没娶进门的媳妇,要娶进了门,还了得!” “娘,那头人就要走了,我不能不去拦着!”怀章进退两难,稍犹豫片刻又抬腿要走,邱姨娘叫他:“这么急做什么,我这里没有话回过去,老太太便暂且不会让她走,你先坐下来,为娘同你说完这几句话你再去阻拦不迟。” 怀章不得不坐回来,焦躁道:“有什么话娘快说罢!” “我问你,你心仪尹素梅什么?” “她是个好姑娘,貌美温柔,又知书达理,还能与我畅谈诗词,她……她懂得我。” 邱姨娘笑了,“这样式样的的勾栏瓦舍里多得是,拿捏男人心没人比得过她们,怎么你跟着你那群狐朋狗友在外头厮混了几年,还能叫她勾住?可见白混了!” 怀章有些不好意思,“那怎能一样,梅儿是良家女子。” 邱姨娘道:“良家女子多得是,又不只她一个,说到底是娘耽误了你,早两年便该给你说亲的,那时想着你还要考功名,分不得心,便暂且压下了,想着等你中了进士再来料理婚事,不过我如今也省过来了,前儿不是先往你院里放了两个人么?你觉着怎样?” “母亲挑的能有不好的么?”怀章赧然。 邱姨娘笑道:“那不就是了,有了她们,你还想兰香不想?” 怀章只是笑,不说话。 邱姨娘满意道:“这就是了,眼下这两个只是放在房里给你学本事,等殿试过后,再给你聘好的来,前儿你父亲便同我说,要为你说合平远侯府的二小姐,你想想,侯府出来的千金,比玉菁还体面些,又貌美又知书达理还能与你畅谈诗词,尹素梅能办到的,人家都办得到。” 怀章激动地站起来,“娘怎么不早说?” “好饭不怕晚,”邱姨娘伸手拉他下来坐着。 可怀章忖了忖,又说不成,“梅儿性子温柔,侯府千金不定像她那样善解人意,我同李二郎交好,便常听他说他妹妹娇纵,叫他父亲宠得上天了,这也是侯府出来的,不说她,就说眼前的菡儿,外人看着也说爵府千金,究竟怎么个脾气只有我们知道,若那平远侯府的二小姐也这个脾气,我可不伺候!” 听见自己儿子说自己女儿坏话,偏还说得客观公正,令人无可反驳,邱姨娘哭笑不得,“好了好了,哪有哥哥这样说亲妹子的。” “娘,要不这么着罢,梅儿先留她暂住,也不等殿试了,过几日我先去瞧瞧平远侯府二小姐,我瞧着好了,就叫梅儿回去,若不好,我便与梅儿定亲,那时娘您可不能再阻挠我了。” 邱姨娘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成,按你说的办!” 随即怀章便去老太太屋里,好劝歹劝把尹素梅劝下来了。 此事之后,尹素梅更闭门不出,日夜煎熬只等着心上人,因怀章是这样劝她的:我娘不同意我娶你,便送了两个丫鬟来乱我的心,可你知道,我一颗心都放在你身上,我怎能叫她们近身呢?可谁知外头却传出谣言说我三四日不曾下床,简直无稽之谈!你再等等,我有法子说服我爹娘,至多半个月一定叫他们答应,在此之前你听到什么流言蜚语都别放在心上,那是她们故意造谣来拆散我们的!” 尹素梅情窦初开,满心满眼都是怀章,自把他的话奉为圣旨。 第153章 新闻(三) 于是尹素梅又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在府里住了几日。 玉菁和茵茵等人都知怀章在外头应酬,先后见了平远侯府和李侍郎家的千金,纵怀章是自家人,二人也颇为他不耻,然偏偏又不能说,因老太太下了严令,不许她们向尹素梅透露半个字。 这日,玉菁和茵茵探望尹素梅回来,默默无言地并肩走在林间小路上,傍边栽着几棵芭蕉树,这时节已是深秋,经几场秋雨的洗礼,芭蕉树上的挂果都熟烂了,黄得发黑,还有两个婴儿拳头大小的芭蕉掉在地上,一股子熟透的香味儿扑面蔓延不去。 玉菁突然叹息了一声,茵茵问她怎么了,她道:“素梅剖出一个真心来给二哥哥,二哥哥却背着她去见侯府小姐,我们还不能告诉她,这真叫我良心难安。” 茵茵不禁也跟着叹气,“我原以为老太太很喜欢她,原来一碰上二哥哥,便连丁点儿对她的怜惜也没有了,听说前儿已给她祖母去信,恐怕不日便要将她送回,可怜她还以为二哥哥真心待她,是不能违逆父母之命才不得不弃她,好叫她一辈子遗憾,一辈子想着他,二哥哥和祖母都是为了自个儿的面子,不敢光明正大告诉尹姑娘实情,让尹姑娘独自心伤,他们怎么忍心呢?面子这样要紧么?” 玉菁越听越心焦,她由尹素梅想到了自己,无论满不满意,这半年一年内她的亲事便要定下,若她也遇上怀章这样的人,这辈子岂不毁了?可富贵公子哥儿哪个不是如此,三妻四妾还不足,对家里的连哄带骗,外头还要再找,便她敬爱的父亲都不能免俗。 茵茵见玉菁唉声叹气,脸色愈来愈难看,连忙岔开话道:“听说明儿赵家公子便要回来,姐姐去见么?” 玉菁轻轻嗯了声。 然而玉菁放下了,茵茵却拿了起来,当日夜里她又受良心的煎熬,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想着明日一早便去向尹素梅吐露实情,可次日请过安后,她好容易鼓起勇气去到茂荣轩,却那么巧,正好怀章在那里,无法,她只得回去。 怀章对侯府小姐很是满意,加上邱姨娘煽风点火,便觉自己配得上更好的女子,因此今日他拉着尹素梅道:“梅儿,我再三地恳求了父亲母亲,可他们不乐意,你也知道,我是陆家唯一的男儿,将来要担负家族重担,我爹的意思是我得娶一个实权高官的女儿作妻子,像他当年一样,如此陆家才能长盛不衰,所以……所以我不能不放手,你明白我心里的苦么?” 尹素梅此刻只叹二人是苦命鸳鸯,今生不能双宿双飞,因此剪下自己一缕头发来,递给他道:“我明白你的苦处,我早知会如此,这缕头发你留着,算个念想,待会儿我便去向老太太辞行,回家去了,”说着,泪眼汪汪。 怀章将她搂入怀中,“你回去了,往后还能有相见之期么?我如何舍得你?” “衢州与金陵相隔不远,只要有心,你大可渡船来看我,我一个女儿家行动不便,是不能来看你了!”说到伤心处,不禁泪流满面。 二人对泣了半晌,怀章哭着哭着倒入了戏,疑心自己真心爱尹素梅,非她不娶。 然而假的作不得真,怀章哭完后仍是领了她去向老太太辞别。 老太太什么不知道?却还是要装作舍不得的样子,拉着尹素梅的手感叹:“你是个好孩子,是我们家的人没有福分,”说着,命人预备了好些绫罗绸缎,金银首饰,和路上吃的点心等,装了一车子。 玉菁得知她要走,再三请她多留一日,并于今晚新桐斋设宴,请诸位姐妹兄弟一起为她送别。 她连玉菡和二房兄弟姐妹都请了,真真一家子姐妹,然而这反令尹素梅不自在——被人抛弃又不是什么拿得上台面的事。 她在席上始终低头沉默寡言,玉菁同她说话她才答应两句,幸而二房几个话多些,气氛才勉强过得去。 茵茵呢,良心不安,食难下咽。饭桌上各个都知道内情,却连同她在内无人敢告诉尹素梅实情,只能虚伪地为她敬酒,祝她一路顺风,将来觅得良婿,还假惺惺地邀请她再来府上,说将来还有相聚的时候。 宴会后半程,茵茵借口身子不爽提前离席了。 走出新桐斋,将那虚假的欢声笑语抛在身后,茵茵顿觉神清气爽,她松快地散着步子…… 她走上一座白玉桥,看桥下流水潺潺,新月弯弯映在水中,清凌凌,荡悠悠,不由叹道:“尹姐姐真可怜,世上男儿都这般薄幸么?”既是在说怀章,也是在说陆润生,她对父亲有爱,但一想到母亲苦等他多年,又不禁有怨。 通常这时候,兰香会宽慰茵茵说并非男儿都是如此,将来她嫁的姑爷一定是个有情有义的,但今日不知为何,她竟应道:“是的,男儿都是如此,他们向你许的山盟海誓你最好不要信,他今儿能向你许,明儿便能向她许,他们口里没一句真话,你若信了,便只能自己伤心。” 茵茵纳罕兰香怎会说这样的话,诧异地上下打量她道:“兰香姐姐,你怎么了?” 兰香自嘲一笑,“奴婢没怎么,就是想到二爷的种种作为,为尹小姐叫屈罢了,”说罢突然回过神来,连忙认错:“奴婢妄议主子,实是不该,小姐就当没听见罢!” “这有什么要紧,我也看不惯他!”茵茵冷哼了声,一拍栏杆,“要不我这就去告诉尹姐姐罢?” 兰香连忙说不可,“小姐在府里举步维艰,自保已是不易,再去趟他们的浑水做什么,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世上不平的事还少么?小姐管不过来的,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能活得自在。” 茵茵知道兰香说的不错,只有无可奈何地一叹,“罢了,我们走罢,”说着又往别处逛去了。 第154章 新闻(四) 接着茵茵便在竹林里逛,不知逛什么,只是来来回回在小径上踱步,也许她心里还为是否去向尹素梅说明真相而两难。 夜风习习,茵茵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兰香见状连忙道:“小姐,方才出来得急,没披披风,如今已是深秋,这竹林里的风又比别处分外冷些,要不还是回去,省得着凉。” 茵茵抬首望望天,那钩弯月已躲进云翳里,黑天上只剩下星子的微光,茵茵叹了口气道:“罢了,兴许是天意,回去罢!” 主仆二人一同往秋爽斋方向走……走了数十步,偶然望见林中远远有一星灯火,茵茵心下纳罕,要去瞧瞧。 兰香劝她少管旁人的事,茵茵却执意要去,兰香无法,只得从了。 两人换了个方向,提着灯笼往竹林深处探去,那盏灯愈来愈近了,远远的茵茵便认出了那个人,是九思,旁边似乎还站了个女子,只不知是谁。 那一头,九思也望见一盏灯笼过来,认出了茵茵。其实相隔那样远,他应当认不出来人的,可他偏偏认出了她。 “六妹妹大晚上来这里散步?”等茵茵走近些,他高声问。 茵茵听他光明正大同自己打招呼,索性也不再隐藏,笑道:“是呀,九哥怎么也在这里?”说着,终于看清另一个身影——着月白衣裳的尹素梅。 一时间千种思绪涌上心头,尹素梅和九哥本该是一对儿,如今怀章失信抛弃了她,该不会九哥又…… 正想着,尹素梅连招呼也不招呼便着灯笼往另一边离开了。 茵茵心下纳罕,尹姑娘最知礼的,怎会不同自己打招呼便离开,难道她生气她打搅了他们的雅兴? 等到了九思跟前,茵茵故意试探道:“我不该打搅你和尹姑娘的,她明儿就走了,想必你们有许多话说。” 九思但笑不语。 茵茵见他不说话,便又道:“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一些要紧的事。” “要紧事?什么要紧事?”茵茵追问。 九思命兰香先下去,兰香依言退下,等她走远了九思才道:“我将怀章收了两个通房,又去见侯府小姐的事向她说了。” 茵茵心道难怪,方才尹素梅连招呼也不打便离开,原是为这件事生她们的气。 然因此茵茵心中反而大石落地,很觉畅快,称赞道:“哥哥做得对,我早想同她说来着,其实大家都看不得尹姑娘受骗,但我们都不敢说,我们不敢做的事,哥哥你敢做,既是帮了她,又是帮了我们,我真自愧不如。” 她没留心到对面那人的笑意变得古怪,一个劲儿夸他,“哥哥大度能容,怀文那样害他你的你还能替他包瞒,尹姑娘一个外人,你也能处处为她着想,宁可违背老太太的意愿,哥哥你真是顶顶好的一个人。” 滔滔不绝间,她突然想到另一种可能,也许他不是因良心不安才告诉尹姑娘真相,而是……他心仪她,看不得她受骗。 她突然顿下来,拿眼睛觑他,小心翼翼问:“哥哥难道……难道……”心跳得噗噗的,她怕九思亲口告诉她,他心仪尹素梅,光想想她的心便痛了起来。 “也许不是我有良心,是我嫉妒呢?” “啊?”茵茵一时没反应过来。 九思双手背在身后,正视前方,穿过黑暗的竹林望向更远的黑暗,“妹妹谬赞了,我并不像你说得那样好,我告诉她这件事不是为了她,是为我自己的私心,”说着他瞧了眼茵茵,“天黑了,快回去罢!”说罢拾起灯笼,举步往小路上去了,只留茵茵一人在原地发愣。 他的私心?他的私心是什么? 不一会儿兰香便提着灯笼过来接她了,“小姐,九爷怎么独自先走,留您一个人在这儿呢?” 茵茵仍然对着他离去的方向,愣愣摇头,“走罢,我们也回去,”随即二人原路返回。 一路上茵茵都在思忖九思的那句话,他为了他的私心,他嫉妒,他嫉妒什么?他因尹素梅心仪怀章,而他爱尹素梅不得而嫉妒? 细想想又不像,中秋前他便说过尹素梅和怀章走得近,那时他语调轻松,甚至庆幸,可若非如此,他嫉妒什么呢? 他会嫉妒么? 一个处处为他人着想,处处谦让的翩翩君子也会嫉妒么? 他又为什么把他的嫉妒告诉她呢?她在他心里是可以分享秘密的人么? 一直到深夜,茵茵躺在床上了仍在思考他嫉妒什么。 兴许他嫉妒怀章,嫉妒他有好的家世,有爱他的父母亲和祖母,有姐妹兄弟,还有尹素梅的倾心相待,而他,起先便是作为怀章的替身来到府里,好像他生来就是为他消病挡灾的,他是怀章的影子,一个人怎么甘心作另一个人的影子? 想着想着,茵茵悲从中来,竟一夜不能安睡。 第二日一早请过安后,尹素梅便要离开,马车停在大门口,玉菁携一众女孩子们前去送别。 尹素梅昨晚得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如今看玉菁和茵茵等人,只觉讽刺,她一反常态对众人道:“不必送了,人总是要走的,送与不送有什么不一样?”说罢毫不犹豫转身,径自出了垂花门,留下一脸懵然,尴尬不已的众人。 后各回各院,茵茵心下好奇,派绿翘去打听尹素梅和怀章怎么样了,后绿翘回来,激动得语无伦次道:“大新闻,真真好大一个新闻!” “什么新闻,慢着点儿说。” “听说二爷挂心尹姑娘,不知从哪儿搜罗了一包首饰,今儿小姐们走后,他独自个儿悄悄跑去大门口去送别尹姑娘,不过奴婢也不知门房说得属不属实,兴许添油加醋了,他们说二爷把包袱给尹姑娘,尹姑娘接过来便一掷,二爷只得纡尊降贵地去捡回来,再塞到尹姑娘怀里,尹姑娘还不乐意,竟将那包袱直摔到二爷脸上,骂他:‘你少跟我这儿假惺惺,你当我真是傻的,不知道你的事?” 绿翘一面说一面比划,喝了口茶又继续道:“据门房说,二爷被噎得说不出话,脸一阵红一阵白的,正要走人,尹姑娘又叫住他,说‘把我那缕头发拿来,我的东西可不能放在你这样的人身上’,二爷没法子,只得命松香回去把那缕头发取来,还给了尹姑娘,尹姑娘这才登车,扬长而去,咱们二爷呢,气得立刻约怀民少爷外出喝酒去了。小姐您说尹姑娘那样好性儿的一个人,竟敢给二爷甩脸子,前儿府里都在传,说二爷和尹姑娘有情,尹姑娘要做咱们的二奶奶,可奴婢瞧着二人不像有情,倒像有仇!” 茵茵不由笑道:“可不是有仇么?二哥哥太欺负人了,也是他该!” 这时兰香掀帘进来,笑道:“咱们别管外人的事,先管咱们院子里的罢!” “怎么?院子里有什么事?”茵茵放下香饮,正色问。 “没什么大事,不过是绿屏和刘大娘两个要过生辰。” “她们两个过生辰?” “两人同一日生的,就是明儿,奴婢也是方才听她们说起才知道,大家说是要一起凑份子钱给她们庆贺呢!” “那好啊!我先出二两,”茵茵道。 “吃山珍海味也用不了二两银子,不过去厨下要几碟子果子和些酒水过来,一两银子还多了呢,咱们一起凑罢,小姐不能多出,就出五百钱,怎么样?” 茵茵知道兰香是为自己着想,怕她这两个出了二两,下回院里别人生日她又出二两,这么些人,恐怕她的月例银子还不够赏人的。 “那也成,就按你说的办罢,要不够了再从我这里要,”茵茵道,她之所以愿意出这许多,还是为了刘大娘。 “成,那奴婢这就去置办,”兰香说着,招手叫绿翘出门,打趣她道:“绿翘,小姐出了五百钱,你怎么也得出一两罢?” 绿翘吓得立刻捂紧钱袋子,“怎么小姐才出五百钱,要我出一两?” “你近来打听的消息多,得的赏钱不少,我得的都不及你一个零头呢,你要多出。” “不不不,你们出多少,我就出多少,”绿翘边说边快步跑走了,兰香被逗得直笑。 第155章 月夜 次日夜间,秋爽斋查过房后,众丫鬟齐聚绿屏屋内,点上蜡烛,将一早命厨房备下的十几碟冷热荤素点心端上桌来,另还有主子们常喝的杏花酒、桂花酿,你一杯我一杯的敬今日两位大寿星,待敬过一轮酒,便玩起了占红。 此时茵茵正坐在寝居内的罗汉榻上,拼九思送的那描金磁盒,拼了快半个时辰了,越拼越乱,最后她将那磁盒往边上一扔道:“什么劳什子,糊弄人的罢!”说着起身,觉眼睛干涩,便往窗子那头去,推窗远眺,一望无际的灯海,红的,黄的,接下去,接下去,与黑天相接…… 渐觉头目清明,连院子里奴婢们的说笑声也听得清楚了,茵茵循声望去,见西厢房的灯还亮着,这才想起今儿是绿屏和刘大娘的生辰。 “兰香,她们在过生辰呢,你怎么不去,”茵茵回头问。 兰香正专心铺床,头也没回道:“绿翘已去了,奴婢若也去,谁来伺候小姐呢?况且奴婢脾气不好,平日总管着她们,奴婢要去了,她们准放不开,还是不去的好。” “那有什么,咱们不在那里多待就是了,走,我们去闹她们一闹!”说着上前去拉兰香的胳膊,兰香无法,随她一同下楼去。 茵茵想吓吓她们,在廊上走时便故意放轻脚步,做贼一样小心地靠近西厢房,可奇怪的是方才在楼上还听见她们说笑来着,这会儿倒一点儿声息不闻了,等走到门口,茵茵才听见里头绿翘在说:“我那时就往草丛里摸过去了,夏天草长得齐腰高,我走得心惊胆颤的,忽的一阵风过去,我听见背后有人喊我,我的天爷,那可是大半夜,在荒郊野岭,我吓得不敢回头——”正讲到紧要处,茵茵帘子一掀,喊她:“绿翘!” “啊!”绿翘吓得直蹦起来,围桌而坐的另外几人更是尖叫连连,或互相抱住,或大喊“有鬼!”或起身要躲,没当心绊着个小圆凳摔一跤…… “哎呦,快起来,吓着了罢?”茵茵伸手要去扶人。 众人这才看清来人,登时大松一口气,摔倒的爬起来,搂抱的放开手,绿翘道:“我还真以为谁在背后叫我呢,吓死我了!”众人整衣挽发,上前来行礼。 茵茵道:“不必拘礼,我只是过来看看,”说着,目光往人群里一扫,没瞧见刘大娘,便问:“咦?大娘呢?” 绿屏道:“她方才跟我们吃了几杯酒,说年纪大了身子受不住,便回去歇息了。” 茵茵哦了声,有些失落。 绿蕉这便殷勤地让出位置,请茵茵上坐,茵茵说不了,“我就是来瞧瞧你们,敬寿星一杯酒就该回了,”说着上前要亲自斟酒,绿屏忙抢过杯子自斟了一杯,双手敬上,“敬酒也该是奴婢敬您,这回凑的份子小姐可出了大力呢!”说着,举杯一饮而尽。 茵茵笑了笑,也斟了杯酒回敬她,喝毕,用帕子擦了擦嘴角,“你们乐你们的罢,我回了,”众人皆道:“小姐慢走,”走前兰香还叮嘱众人:“当心火烛,别闹得太晚了。” 众人皆道是。 茵茵走出厢房,缓缓往正屋去,夜深风凉,那热闹褪去后便只剩下深深的寂静。 回到寝居,兰香要服侍她盥洗,她说晚些时候睡,说着又拾起榻上那描金磁盒,走到窗前,倚窗望月,不知在想什么。 与此同时,这宅子里还有另一个人在对月独酌。 玉菁前两日在老太太的敦促下见了赵臻,那日的赵臻有些腼腆,等老太太携众人散了,只剩他二人在屋内时他还不好意思说话,等了一会儿才道:“我的信你都收到了罢?” 提到信,玉菁便忍不住将这信笺引出的一系列故事都向他说了,越说越委屈,最后要同他断绝往来。 赵臻听后自责不已,起身向她作揖赔罪,“是我欠考虑,唐突了你,险些毁你的清名,你若不乐意,我往后便不再给你写信了。” 她那时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 第156章 教训(一) 秋冬之际,各处草木都灰败萧条了,因金陵临秦淮河,天儿一冷便刮风,白天黑夜的刮,茵茵已穿上夹袄,这样往风口上站着也不怕。 天气一冷身子弱的便容易有个头疼脑热,譬如赵伯真才娶了半年的那宋尚书家的女儿,身娇体弱,一个风寒不知怎么竟送了条命,昨儿他府里派人送来了讣帖。 陆夫人收到这帖子,很叹息了一回,对薛妈妈道:“这姑娘成婚当日在轿子里就中暑了,可见身底子不好,赵夫人娶儿媳妇就盼着抱孙子,挑来挑去的,反倒挑了个病秧子。” 薛妈妈道:“咱们家三姐儿身底子好,那赵家大郎不知什么眼神儿,竟没相中,可见是他自己没福。” 陆夫人和薛妈妈都盼着玉菁的婚事早有着落,原先还不怕,如今出了赵臻那档子事儿,陆夫人顿觉闺女留不住了,也不再想着精挑细选,只盼个家中有爵位,务正业,会疼人的郎子便尽够了。 前儿陆夫人便安排玉菁与留侯世子方伦又见了一面,玉菁当场给人下不来台,陆夫人深知自己女儿,心里再看不上,场面上还是有分寸的,所以她说那些就是故意的,故意得罪方伦,好叫她绝了给她说亲的心思,于是回来后陆夫人把她一顿训斥,并将她禁足。 七日后,赵伯真之妻宋氏出殡,陆夫人和陆润生一同前往吊唁,用饭时她与平远侯夫人同一桌。怀章和她家二女儿便是陆夫人的弟妹牵的线,因此两人也日渐熟稔了。 用过饭后侯夫人特地拉陆夫人到一边说话,先是问了她:“我听说你府上有个叫尹素梅的姑娘借住,有这么回事么?” 陆夫人心里“咯噔”一下,不得不回道:“是我们老太太的客人,如今已回家去了。” “我听说怀章与她有一段情?”侯夫人仍是微笑着,眼睛却直直盯着陆夫人,不愿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个表情,陆夫人端起茶来抿了一口,才道:“底下人瞎传,没有这样的事,不过兄弟姐妹间走得近些。” “既是这样,那我便放心了,我们二姐儿虽不是我生的,却自小丧母,记在我名下,因此比其他几个庶子女,我偏疼她一些,我问这话也只是怕说亲说亲说到一半,又跑出个人来,咱们两家面子上都不好看,你说是不是?” 陆夫人唯有笑道:“很是。” 平远候夫人低头抿了口茶,状似无意问道:“诶,你家那四姑娘没过来罢?” “她在府里看书绣花儿,忙得很,便没领她来。” “哦,方才立峰还说要寻她来着,看来是寻不着了,”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陆夫人。 立峰是宣平侯家次子,纨绔膏粱的名声在外,陆夫人何等聪明人,当下便明了她的意思,于是回去的马车上,将此事向陆润生提了。 陆润生不以为意,“夫人想多了,兴许只是一句戏言,况且你常领她们几个出去应酬,菡儿容貌出色,兴许林家小儿见过她几回,私下忘不了也未可知。” 陆夫人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样子瞧着他,“你当侯夫人说这话是没事闲着逗咳嗽呢?我虽是菡姐儿的嫡母,有她那个娘在,却是管教不了她,原先你不在府上时,我领她们出去,别个还好,唯有菡姐儿,行事没规没距,见着人家儿郎就贴上去,回府后我说了她几句,月如还跟我不依,只要别带累坏了阖家女眷的名声,我是懒得管她们的烂事了,你这个当爹的去料理罢!” 说到这儿,陆润生才稍正了颜色,“菡儿怎会如此?” 陆夫人低头用帕子掸了掸衣裳,“这谁知道,兴许谁教的孩子像谁罢!” 这话把陆润生说得无可言答。 回到府上,两人各分一边。陆夫人去颐和轩,立刻命薛妈妈派人下去调查,看哪个爱嚼舌根的向外透露了怀章和尹素梅的情事,揪出来严惩。 几日后薛妈妈便抓了门房和两个内院的老仆过来,请陆夫人处置。陆夫人为以儆效尤,命人当着众人的面,打了他们各自三十个嘴巴子,罚半年月钱,如此很震吓了一些人,从此敢明面上谈论主子的奴才少得多了。 不过这都是后话,且说陆润生回七录斋后,立刻命人去请玉菡过来。 正好母女俩在漪澜院里说体己话,于是一同来了。 邱姨娘进来时,发觉屋里伺候的都被遣退,偌大一个正厅只有陆润生一人坐在上首,她隐约觉着不对,但因对陆润生有气,便也不肯同他说话,也不肯示弱,虚虚一礼便往傍边站了。 玉菡呢,欢欢喜喜地走进门,刚要叫爹爹,却撞上陆润生审犯人般的严肃目光,那句爹爹便生生噎回了喉咙,低着头跟在邱姨娘身后走到一边去了。 陆润生却道:“菡儿,你平日胆子不是很大,躲什么呀?” 玉菡只得战战兢兢走出来,“爹爹,我没有躲。” “你有什么话就说嘛,这么吓女儿做什么?”邱姨娘不满道。 “你还说,你也站出来!”陆润生冷肃着脸,看向邱姨娘,邱姨娘也骇住了,“怎……怎么了?”说着,也走出来站到玉菡前头,面对陆润生。 “你问问菡儿做了什么好事,都是你这个当娘的教坏的!” “我们菡儿就是脾气大些,心却是善的,能做什么坏事?”邱姨娘显然底气不足,声音都弱下去了几分。 “菡儿,你同宣平侯家小儿立峰,认不认识?” 玉菡只觉头顶响了个焦雷,顿时脸色大变,支吾道:“我……我不认得,我哪里认得他呢?” 陆润生当年也是刑讯老手,如此显而易见的扯谎他怎会看不出来,于是也不说话,就用自个儿锐利的眼将她盯着。 “什么宣平侯,菡儿?”邱姨娘也回头看她。 玉菡顿觉脸上作烧,手脚也不听使唤了,“我……我……” 第157章 教训(二) 支吾了一阵后,玉菡心下一横,仰起脸来道:“我是认得他,爹爹,我与他只是交好,又没有私情,怎么在爹爹口中好像我做了什么违背德行,大逆不道之事似的。” “你还说自己没做违背妇德之事,哪条哪例上写了未出阁的姑娘可瞒着爹娘结交外男的,快从实说来,你们是怎么认得,又如何来往的!” 玉菡心下害怕,可想想玉菁与赵臻也私下书信往来,最后也只是跪个祠堂小惩大诫便完事了,老太太还有意撮合他们呢,自己寻的郎君比玉菁寻的更有体面,他们应当更高兴为她撮合才是,于是这便将自己与他相识相知的经过一一道来。 “半年前我随太太去辅国公府吃喜酒,在府上的一个亭子里遇见了他,那时我的帕子掉进水里,他替我拾了起来,我向他道了谢,谁知他便记住了我,后头他又写信来,邀我一同游湖,不过可不是只有我们两个,还有他家的表姊妹,那日我险些跌下船,也是他扶的我,后头还去南山寺拜了佛,去杏花林踏了春,其余便没有了。” 邱姨娘顿时恍然大悟,前些日子她总说要去探望表妹,原来只是由头,实则是去见宣平侯家次子,近来玉菡上进好学了,跟林妈妈学起针黹女红,庄嬷嬷的课也从不缺席,她还以为自己女儿开窍了,却原来是少女怀春! 只是她平日什么事都同她这个娘亲商量,要紧大事却将她瞒得严严实实,这令她这个当娘的更气愤。 “女大不中留,女大不中留啊!”邱姨娘唉叹一声,继续问道:“那你们……你们……” 玉菡知道她娘想问什么,郑重摇头,“娘,我可不是那样不知廉耻的人。” “混账!你这还不是不知廉耻了?”陆润生又急又气,站起身指着她怒吼道:“往你母亲身后躲什么?过来!” 玉菡怕得更往邱姨娘身后躲,她小心翼翼,只露出一双眼睛望着陆润生,“爹爹,我都说了我没做出格的事,您怎么还生气啊!” “没做出格的事?”陆润生走下来,“光天化日之下与外男游湖踏春,便你们什么也没做,外人会如何看你?舌头底下压死人,你的名誉贞洁你不顾,姐妹们的名声,家族女眷的名声你还顾不顾?”边说边逼上前来,指着自己身边道:“躲什么?敢作敢当,站到这儿来!” 邱姨娘生怕陆润生请家法,连忙把女儿护在身后,自己面对陆润生,“菡儿也说了没什么事,大不了往后不来往就是了,这么大动干戈做什么?” “大动干戈?这是大动干戈?若非平远侯夫人提醒了一二,我还蒙在鼓里!我们做父母的不知道,他们还不继续私下来往?今日没做什么,来日呢?我这张老脸还要不要?阖家女眷的名声还要不要?”见玉菡仍在躲,他气不打一处来,两步上前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揪过来,扬起手便要扇她,玉菡吓得面无人色,恐惧地望着陆润生。 陆润生这个老父亲看着自小疼到大的女儿,那扬起的手迟迟落不下去,最后放下手,痛呼一声,“是我持家不严之过,是我之过呀!” 邱姨娘立即眼疾手快地把玉菡拉扯过来,护在身后。 接着陆润生又看向邱姨娘,“也是你,慈母多败儿,我早说叫菡儿和菁儿一样放在夫人名下教养,你偏不,看你把她养成什么样子!” 邱姨娘却冷笑道:“呵,指望太太,太太待菡儿能像待菁姐儿一样好么?好的都留给亲生女儿,不好的才拿来给大家分一分,还要人念着她的好处,贤良淑德的名声她得了,受苦的却是我们,若菡儿给她教导,往后才是真没有着落。” 陆润生怒极,“你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话?怨不得菡儿叫你教成这样!” 有些话私下里说就罢了,摆在台面上是万万不能的,邱姨娘意识到自己失态,清了清嗓子道:“菡儿,你先退下。” “娘?”玉菡哀哀望着她。 “退下。” 玉菡再望了眼脸色发青的父亲,吓得连忙退了出去。 待脚步声再听不见时,陆润生拂袖转身回上首坐了,邱姨娘亦步亦趋跟上去,缓和了声气儿,“老爷,是妾身说错话了,妾身一时激动,口不择言,老爷就别追究妾身了罢?” 陆润生的火气这才稍降,深吸了两口气道:“你平日也在菡儿面前这般口不择言?” “我哪儿能呢,这不是方才叫你吓着了么?”说着,偷眼觑他,见他并无愤怒或嫌恶的神色,这才敢在一旁小圆凳上坐了,道:“老爷,既事已至此,咱们置气也无用,不如索性将他们作成婚姻,如此还有谁敢多嘴?” 其实陆润生也正有此意,林立峰乃宣平侯嫡次子,虽不能承袭爵位,却深受父母宠爱,往后也能依傍着侯府过活,若争气些,挣得个功名便更好了。再者说,玉菡嫁他虽是上嫁,但算不上高攀,这门亲事可谓男女相悦,门当户对,自然,陆润生考量最多的是他的政治利益,宣平候长女是五皇子妃,有了这层关系,与五皇子便更进一步了。 “只是还不知道那家郎君是个什么品性的,”说着,邱姨娘又嘀咕了一句。 “能是什么品性,约人家姑娘游湖踏春,你说是什么品性?”陆润生一想到此处,又恨得牙痒痒。 邱姨娘略有疑虑,但转念一想,这孩子出身侯府,人又年轻,爱些花儿粉儿也是寻常,出身好的谁家儿郎不是这样?连陆润生这样刚正的还养外室呢!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陆夫人处处压她一头,如今女儿的婚事上,玉菁看上个小小医官,她的女儿却要高嫁侯府,到底是她赢了。 于是她爽快答道:“老爷,也不能全怪那林家小儿,这个年纪的哥儿看见心仪的姑娘,可不变着法儿来接近,讨她欢心么?况且菡儿说二人什么事也没有,可见他还是有分寸的。” 陆润生连声叹息,“罢罢罢,只能我再去打听打听了!” 第158章 教训(三) 夫妻俩商量了半个时辰,最后决定让陆夫人出面请宣平侯侯夫人来府上用饭,探探她的口风。 若她有这个意思,自会提到儿女婚事,接下来便顺理成章;若她没这个意思,也不碍,就当吃了顿饭,两家面子上都过得去。 不过该罚还是得罚,陆润生认为玉菡犯下如此过错,全因她规矩不严,便罚她抄写《女训》、《女诫》各二十遍,不可叫人代笔,他要亲自过目,另再跪三日祠堂,小惩大诫。 玉菡见陆润生重重拿起又轻轻放下,颇有些劫后余生之感,又得知不日林郎和未来婆婆将亲自登门,或要提亲,她更欣喜若狂,区区四十遍抄书和跪祠堂,她恭敬领受了。 玉菡同外男来往,出府多次,红樱作为贴身伺候的,没劝诫反而帮着隐瞒,因此被罚了二十多个板子,眼下已挪到外院去养伤了。 邱姨娘还说要把她调走,玉菡不肯,向她央求了许久才终于留下红樱。 玉菡甚至亲自去探望了她,给她带了好些自个儿用的的金创药,和一些碎银子,叫她差使人用。 主仆两个自小在一处,交情不比别个,旁人不敢对玉菡说的话,红樱敢说。 她跟着自家小姐出去赴约多回,见过那林立峰,略知他的为人处世。那人待玉菡确实体贴热情,然这份体贴热情与待旁的女子并无二致,因此红樱认为这桩婚事难成,便劝玉菡:“小姐也不要抱太大期望,能成是好,不能成也就罢了。” 玉菡却不以为然,“林郎爱我,再有长辈说合,怎么不能成?” “唉……小姐就当奴婢多嘴罢!”红樱知玉菡的脾气,她认定的事,旁人再劝也无用。 隔天邱姨娘便将此事告诉了老太太,不过隐去了玉菡与林立峰私下来往一事,只说“老爷看中了宣平侯家嫡次子,说他配咱们菡儿不算辱没,因此邀侯夫人十月二十五那日过府赏花,到时老太太您若身子健朗,也出席替菡儿掌掌眼罢!” 老太太大喜,“这样家世出来的孩子,能差到哪儿去?这门婚事若能作成,于两家、于菡儿都是大好事,”说着起身,叫钱妈妈点了三支香,去佛龛前叩首,求菩萨保佑一家儿女的婚事顺顺利利。 拜完了老太太突然想到:玉菡的婚事若作成,算是高嫁,而作为嫡女的玉菁再配赵臻,便有些不妥了。 但想想赵臻其人,品貌俱佳,德行兼备,又有一手好医术,将来不愁,况且自家夫君当初不就是个泥腿子么?后来不也封了爵,兴许赵臻也有这个福气。 活了这些年,见过万丈高楼平地起,也见过九重云霄落凡尘,且看她们的造化罢! 却说陆夫人那头,陆润生次日便请她约宣平侯夫人来家饮宴,为玉菡撮合。 玉菡性子张扬跋扈,在府中作威作福,此番更是任性妄为不顾名节,连她娘邱姨娘也还要给她使绊子处处压她一头,如今出了事却要她来给她们擦屁股,叫她心里如何不恨! 薛妈妈更是为她叫屈,“太太您回了老爷罢!您如今又要管家,又要操持菁姐儿的婚事,如何还管得了其他,既然她们这样不要脸面,自个儿偷摸的就把郎君也寻来了,就叫她们自个儿去收拾,您在旁边看着就是了。” 作为当家主母,陆夫人的怨恨也只能存在心里,她不能不顾这个家,“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我来为她们张罗了。” “太太,您就是太善性儿了!”薛妈妈急道:“菡姐儿若是嫁入侯府,将来咱们姑娘的婚事若落了下乘,回头漪澜院那个还不知怎样嚣张呢!” 说到这儿,陆夫人不禁叹了口气。 玉菡若嫁入侯府,也算为陆家铺路,属政治联姻,圣上百年之后若五皇子能登基,陆家可保无虞,可若万一五皇子失利,宣平侯府没有好下场,陆家恐怕也没好果子吃。 自从玉菁拒了留侯世子后,陆夫人这几日无事时便独自坐在屋里,将里里外外这些事来来回回思量权衡了许久,最后决定,自己的女儿是绝不能拿来冒这个风险的。她只盼玉菁一辈子平平安安,便女婿不能出将入相,在人前给她长脸,她也认了。 赵家祖辈世代行医,是积攒德行的良善之家,且家中人口简单,赵臻又在宫里行走,年纪轻轻便是个五品医官了,兴许是个有前程的。 “菁儿这几日如何了?”陆夫人抿了口茶,淡声问。 薛妈妈道:“禁足于姐儿无用,我听说她近来看书作画打发日子,反而自得其乐得很呢!” 陆夫人笑了,“她若是一辈子能过这样悠闲自在的日子,也就够了,”说罢看向红桃,“把菁儿叫来罢!”红桃应是下去。 这是最后一次试探,若玉菁仍非赵臻不可,她便遂了她的意。 不一会儿玉菁便过来了,她进门时神色安然,不比前些日子的愁眉不展,好像这几日的禁足反令她想开了似的,她在陆夫人下首坐了,“母亲寻我来有什么事?” “你知道我为的什么,这些日子不许你与赵臻往来,你心里应当忘了他了罢?”陆夫人盯着玉菁的脸,“他那样的家世,配不上你,金陵多少青年才俊,母亲为你寻更好的来!” 玉菁却笑了,“母亲,这几日我在房中静思己过,心境反而澄明了,我不要什么高门贵子,青年才俊,我只要赵臻这一个,他也只要我这一个,他半月前写信来,说若能娶得我,终生不会有二心,绝不会像其他男人那样三妻四妾,我知道他的性子,诚心诚意,说到做到。”喝了口茶润嗓子,她才又道:“母亲,我自从见了二哥哥和素梅,便知道这些高门才俊都是什么样的人了,我不想遇上他们,不然我这辈子要憋屈死了!” “你说他诚心诚意他就诚心诚意了?”陆夫人冷嘲道:“这天下男子求娶女子时哪个看着不诚心诚意,但他究竟心里怎么想的,得刨出心才能看见,譬如你爹,他当年比赵臻还诚心,如今呢,你看看母亲,就知道你爹的诚心值多少分量!” 第159章 认定 上回陆夫人也是以自己为例吓唬玉菁的,玉菁为此很害怕了几日,但如今她想通了,目光坚定地望向陆夫人,“母亲,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我自小到大什么都听从母亲的,母亲叫我熟读四书五经,学点茶制香,做一个名门淑女,我都按母亲的意思严格要求自己,为此不知挨过多少个手板子,熬了多少个夜,从没有一句怨言;母亲叫我照顾姐妹,友爱亲朋,无论玉菡玉芙如何挑衅于我我仍压着脾气与她们周旋,处处提点她们,为她们解围,我自认也尽到了做姐姐的本分。我什么都按母亲您说的做,唯有这一件,我想按我自己的心意来,母亲,请您成全!”说着,起身走到陆夫人面前,双手加额叩拜下去。 陆夫人看着拜倒在自己面前的女儿,又是震惊又是愤怒,“你这话说的,好像这些年都是我强迫了你?” 玉菁抬起头来,“母亲没有强迫我,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我的婚事也是我自愿,我自愿下嫁,我愿意承受母亲说的那些苦痛。” “你愿意?你才这么小,你什么也不曾经过你懂得什么?”陆夫人几乎迸出泪来,她该怎样告诉自己的女儿,这苦痛痛到了何种程度,足以改变一个人,根本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表述得出,非亲身经历不能明白。 陆夫人扶起玉菁,眼泪在眼中打转儿,“我只是不想你重蹈母亲的覆辙,你明白么?” 玉菁站起身,目光反而愈发坚定,“我不会重蹈您的覆辙,我要您知道,我的选择没有错,不是所有下嫁都是这样下场的,便真叫我重蹈覆辙,我也愿意,我愿意的,我将来……我将来撑不下去时也会记得我今日所说,所有一切,我一人承担,求母亲成全,”说着,屈身又要跪,陆夫人连忙扶住她,“别跪了,为个什么人就值得你这样跪?”说着,把她拉到自己傍边坐下。 陆夫人是个不爱与人亲近的,即便对自己的亲女儿也是如此,十岁之后玉菁便几乎再没挨着陆夫人坐过了,因此这突然的一拉,倒令她很不自在。 “母亲?”她疑惑地望向陆夫人。 陆夫人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眼中无限慈爱,语重心长道:“菁儿长大了,可以做自己的主了。” 玉菁也望着陆夫人,不明白她说这句话是何意,正要再问她的意思,她突然站起身,走到落地罩前背对她道:“你回罢,你的婚事,还需我和你爹商量好了再定夺。” 玉菁起身走过去,想问她怎么了,她却叫道:“站住,你先回去,我同你父亲商量好了再说。” 玉菁纳罕,又看了她两眼,见她始终不肯转过头来,也就自去了。 她一走,陆夫人便用帕子将已流到嘴角的泪拭了,而后清了清嗓子,重新坐回罗汉榻上,叫外头红桃进来,说她今日身子不爽,要叫郝太医。 既然女儿痴心于赵臻,她这个当娘的能做的也只是为她把关了。 半年前才掌家那会儿,陆夫人曾想过若自己有个哥儿,邱姨娘便再也不能奈她何,那时她请过几回郝太医,问他自己这个年纪了可能再生育,郝太医说难,但也给了她一副方子,叫她吃几个月,若好便好,不好也就罢了,不可强求。 这方子陆夫人吃了半年,一点儿效用也无,如今也不吃了。 这回郝太医过来,以为陆夫人还是问他生孩子的方儿,于是专门寻了另一个方儿来,陆夫人却已灰心,说不想再吃了,只问他:“你们太医院可是有个叫赵臻的?” 郝太医略一顿,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捋着髭须道:“那正是在下的徒儿。” 陆夫人微讶,“你徒儿?那更好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从实与我说来,我不为别的,只是有个亲戚的女儿要说亲,我觉此人不错,若他人品好,我便说给他,若人品不佳,那就罢了,但若人品不佳你反说他好话,回头叫我知道他有什么不好的,可要打上太医院去!”一面说一面将一早备好的红漆小木箱打开,推过去,里头是六锭五十两的银子。 郝太医看得眼睛一亮,随即连忙起身退了两步,拱手道:“无功不受禄,皇上特许在下来为您家老太太诊病,在下在宫里领了一份银子,您府上每年的冰敬炭敬又是一份银子,若再领这个,我可真是不折不扣的功利小人了,这一份绝不能收的,至于我那徒弟的人品,我却是可以向夫人说道一二,说得准不准,就不能保证了。” 郝太医在宫里行走,于人情世故上十分老到,知道这银子收了就要担责,因此不敢收,说自己徒弟自然也只有好话,且都是些官面上的好话。 “我那徒儿很有悟性,医术高明,眼下专为圣上和皇后把脉,宫里其余贵人都不能用他;他也孝顺母亲,敬重师长,每回得了什么好东西都要先敬母亲和我这个师父,在太医院他也很得人心……” 听郝太医如此说,陆夫人心里踏实了些,再三要把银子给他,“这点小意思,您不是看不起罢?” 郝太医连声道:“不敢,不敢,”说什么也不肯收。 陆夫人见如此,便命薛妈妈将自己私藏的一株千年野山参送来给他,行医之人一见好药材,真比见了银子还喜欢,他推却再三,却不过了才终于收下。 俗话说拿人手短,郝太医不得不又向陆夫人透露了些并不紧要的赵臻的私事,陆夫人对此人更心里有数了。 于是当晚便同陆润生商量,将郝太医说赵臻的话,以及她从别处打听到的陆家的情况都告诉了陆润生。 陆润生望着帐顶不说话,良久才叹了一声,“这哥儿除了性子直些,家世差些,其余倒没什么,只是……只是咱们这样好的乖女儿,配他,始终是……唉!” “起先我也不同意,可菁儿就认定他,我有什么法子,当年我也是这样认定你的,她是我生的,大概连脾气也随了我罢!” 说到这儿,陆润生不禁想起当年,那时他与陆夫人的家世也相差甚远,陆夫人还是嫁了他,他突然就释怀了。 第160章 说亲 十月二十五那一日,是陆夫人请宣平侯来府上赏花的日子,赏花宴设在花厅,初冬时节园子里的花儿都谢了,只剩几株海棠和蟹爪兰还蔫蔫地开着,却也离得花厅远,赏不着,只能赏见一池残荷。 为此,陆夫人特地提前命人将湖中残荷拔除,另外早二十日便从各地搜罗来了上百盆新鲜菊花,各色红的、紫的、黄的、白的,有小丽菊、金鸡菊、百日菊、十丈垂帘、红衣绿裳、凤凰振羽等品种,在花厅东面的那片草地上,摆了一地,美不胜收。 花厅的座次也特地摆成了坐西朝东,并将东边那酸枝木镂雕八仙过海槅扇打开,方便客人一边饮酒一边赏菊。 午饭后一个时辰,宣平侯夫人便领了次子林立峰登门,他们由陆夫人从前厅引到这花厅,一路闲话。 宣平侯夫人是个爱花儿的,同陆夫人很聊得来,因觉此处视野开阔,满目姹紫嫣红,不禁连连称赞:“府上的园林建造得颇有意趣,这时节花儿也开得好,我那园子,冬天一到,百花凋零,好容易从北边移栽来几个耐寒的品种,开了两年就败了,真是奇怪。” 陆夫人于养花上颇有心得,便道:“花儿不难栽,要紧是伺候花的人用心,你回头挑几个擅园囿的,叫她们好好侍弄,侍弄好了许以赏赐,保准每年冬天都能花开满园。” “这主意好,想来原先是她们偷懒糊弄我,”宣平侯夫人边说边由小丫鬟解披风…… 青肷披风解下,她掸了掸身上,正斜眼瞧见自家傻儿子正自个儿解氅衣,不知怎么把系带打了个死结,她不禁摇头,走上去拨开他的手,亲自为他解那系带,“看把你能的,非要自己来,叫冬梅替你解了不好?”说话间便解开了。 林立峰冲宣平侯夫人一笑,“还是母亲能,我是不能的。” “就会贫嘴,”侯夫人笑嗔他,说话间把白狐氅衣给了冬梅。 陆夫人看着这母慈子孝的场面,眼睛一酸,想着自己儿子若还在世,大概也是林立峰这个年纪。 这里才落座,屁股还没坐热,那头老太太便过来了。 宣平侯夫人便领着儿子上去向老太太问安,互相寒暄了几句,一路引入厅内来,老太太紧紧抱着手炉,道:“这里没设火盆,倒有些冷,不知侯夫人和小公子可还坐得住?” 宣平侯夫人说坐得住,“外头风大,一进屋里来便不冷了,倒是老太太您上了年纪,要多穿些。” 陆夫人这便命人烧两个火盆来,在外人面前,婆媳两个表现得很和气,花厅内气氛融融。 不过今儿这赏花宴为的什么,众人都心知肚明,待寒暄过后,陆夫人便命人去把玉菁几姐妹请来给侯夫人问安。 不多时,众姐妹便一齐过来了。 众人知今日的主角是玉菡,都很知趣地将自己往素净了打扮,茵茵着样式简单的蜜合色短袄配半旧的葱黄绫棉裙,清新素雅,但腕子上戴着金镶玉镯,脖子上戴了块儿玉菁给的玉锁,既不抢风头,又不失大家小姐的身份。 玉菁和玉芙也都是这般素雅清贵的装扮,因此更凸显得玉菡容色娇艳,她今日一身镂金丝钮交领长袄,配雪地红梅八幅锦绣长裙,底下裙幅阔大,每一幅上的绣的梅花层次分明,形态各异,其上缀的绿色叶片层层叠叠,十分点眼,但头饰和首饰的点缀恰到好处,因此并不显得过于花哨。 姐妹们进得花厅,按序齿上前向宣平侯夫人见过,后又与林立峰见礼。 玉菡见了林立峰便一脸娇羞,说话也细声细气的,茵茵在傍边冷眼瞧着,心道真是一物降一物,何曾见过四姐姐这般模样,因此对这位三姐夫更好奇了。 行礼时只匆匆的一瞥,入座之后茵茵便偷眼打量了他几回,此人生得唇红齿白,面若敷粉,天生一段脂粉气,一身大红猩猩闪金褖排褂衬得他双目乌黑明亮,说话时自带笑意,加上自小养尊处优,举手投足间有礼有节,贵气逼人而不失风流,怨不得他风流名声在外,没有哪个姑娘见了能不为他所迷。 茵茵不禁暗叹四姐姐好运气,这回真给碰着了,眼前人家世好,相貌又好,只是不知人品如何,若也好,那真是处处齐全,乃天下少有的好郎君了! 就连玉菁也颇有些羡慕,然她面上不显,始终保持一贯的清冷姿态。 玉芙见了此人,却是在心内盘算,玉菡若嫁入侯府,怀章又要继承爵位,将来邱姨娘岂不要上天,看来太太掌家只是一时风光,自己也投错了主,越想越灰心,恨当初反水得太快,眼下更觉前途渺茫,只盼有个好郎君也在远处等着她,嫁人后她能自个儿做主,少受些苦。 宣平侯夫人见过几位姑娘后,不住向陆夫人夸赞:“你家女孩子真是个个儿生得好,不仅生得好,还都知书达理,尤其玉菁,我见过她几回,有一回还看见她作诗来着,在一众女孩子里就数她出色,可恨那时几位夫人都围在她身边,我没跟她说得上话,尤其李夫人,生怕谁跟她抢似的,”说着,笑吟吟地望向玉菁。 玉菡听侯夫人赞玉菁,立时打翻了醋坛子,想站出来拆她的台,可来之前邱姨娘已叮嘱过她,叫她能不说话尽量不说话,装也要装出温柔得体的样子,因此她只能在心里偷偷向她翻个白眼。 陆夫人说谬赞了,“你家的椒姐儿才是真正容貌出挑又知书达理,我在宴上见过她几回,倒同她说过两句话,言谈得体,不可多得。” “椒儿啊,叫我宠坏了,脾气可不比你家玉菁温柔,我就喜欢温柔可人的女孩儿,诶,玉菁多大了?我们立峰是属猴。” 这已有问八字说亲的意思了。 陆夫人一愣,女孩儿的生辰八字不好随意告诉人,她若回了,反而有暗示的意思,因此但笑不语。 玉菡听这样问,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直盯着林立峰。 林立峰也诧异地望向自己母亲,生怕她弄错了人。 玉菁和老太太等人也都觉尴尬,一时间,厅内无人回话,各自低头抿茶,最后还是宣平侯夫人自说自话,“瞧我,太喜欢玉菁,竟不顾忌讳问起她的生辰了,其实也就是想知道她和我家椒谁大谁小。” 陆夫人笑道:“不妨不妨,我家菁儿比你家峰哥儿要小呢,这是我们四姐儿,”陆夫人瞅了眼玉菡,道:“比你们峰哥儿小四岁。” 宣平侯夫人看了眼玉菡,仍是和颜悦色的模样,“我看着你家四姐儿这模样,还以为她尚未及笄呢!” “今年二月才刚及笄,”老太太笑道:“我这孙女儿又孝顺又懂事,平日常来给我这老婆子垂肩捏腿,讲战国故事,还给我讲诗词,她懂的多。” 玉菡听见说到自己身上了,心下大松了口气。 第161章 忧思 然而宣平侯夫人似乎对玉菡没多大兴致,很快又岔开话问到陆夫人园囿上的事,接着谈到上个月辅国公府的白事,提起那宋家小姐,两人都不由唏嘘。 “伯真的婚礼我没去,听说那日新娘子在花轿里就中暑了,可见她身子底儿不好,她嫁过去后,又少不得帮婆母管理家事,想是又劳累了,才……唉,新婚半年,真是可惜。” “是啊,所以说人最要紧的还是身板子硬朗,”陆夫人接话道。 茵茵在一旁听着,却想起那日游湖时看见赵伯真在花船上听伎乐吹奏的情形,她想着,兴许是赵伯真娶了妻还不消停,宋家姑娘看不惯他,气出病来的。 正这样想着,便听上首老太太说:“是时辰该去上庄嬷嬷的课了罢?三姐儿、五姐儿、六姐儿过去,菡儿留下。” 茵茵不解,心道今儿没庄嬷嬷的课啊!转念一想又明白了,老太太是故意把她们支走,好突出今日的主角玉菡,不能让玉菁喧宾夺主。 玉菁和玉芙显然也明白,于是三人一齐起身告退了。 宣平侯夫人还在那里问老太太上什么课,茵茵和玉菁等人已出了花厅…… 玉菁不爱同玉芙在一处说话,便故意问茵茵:“上回你说的那本游记,我前儿在集市上看见买来了,你来,我寻出来给你。” “好呀!” 两人这样一唱一和的甩开玉芙,往新桐斋去了。 路上,玉菁禁不住发牢骚,“明月来叫我时我正在作画,才作了一半,如今回去再续上便没有方才的心境了,四妹妹一个庶女,叫我这个嫡女去给她作陪客,她面子可真大!” 茵茵听了这话,心想我也是庶女,这话岂不也针对我?一时不知如何言答,只能闷头走路。 玉菁这才意识到自个儿说错了话,连忙拉着她的胳膊道:“妹妹,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误会我。” “我知道我知道。” “那便好了,走,我领你去我书房看书去,最近真淘来一本新的游记,我看了一半了,甚有趣味!” 说着,二人便往新桐斋去了。 茵茵从新桐斋借了两本书回去看,其中一本时人写的《古墓游记》真真好看,她看入了迷,直看了一下午。 冬日天黑得早,酉时三刻屋里便只剩蒙蒙亮了,茵茵这才抬起头来,望望窗外,一片茫茫的鸽灰色,她晃了晃脑袋,才觉脖颈上一阵酸痛,“兰香,兰香,来给我揉揉肩!” 兰香掀帘进来,手上还拿着一壶烧酒,她道:“奴婢就知道小姐一准儿脖子酸胀,什么书这么好看,都看了两个时辰了,”说着,把烧酒放在月牙桌上,先用火折子把屋里的蜡烛点上。 茵茵站起身,自己捶了捶腰道:“我觉着我才看一会儿呢,天就黑了,什么时候摆饭呢,我饿了!” “就快了,”兰香一面说一面努努嘴示意茵茵坐下,随即拿了那壶烧酒过来,倒了些在手掌心,把茵茵的衣领子扯下来些,给她擦脖子。 茵茵顿觉一阵清凉,舒爽得很,便叫她:“手重些!”兰香于是下力气按,一面按一面道:“小姐想不想知道四小姐说成亲事没有?” 茵茵满心只在书本上,她提起才记起这件大事,立刻回过头激动地问:“怎么,你知道么?” 兰香拍拍她的肩,示意她转回去,“奴婢不知道,绿翘为了得您的赏钱,不需您吩咐便自个儿去打听了,我叫她进来禀报。” “成,快叫她进来!” 很快绿翘便掀帘进屋来了,她向茵茵禀报说这婚事恐怕没说成,“听说四小姐从花厅一回来,先就去了三小姐院里,在里头大吵大闹,说她抢了自己的风头,那意思好像是宣平侯夫人中意三小姐,后头便回自己院子哭去了,奴婢还见她院子里丫鬟出来倒碎瓷,足足有一簸箩,想是摔了东西。” 茵茵听了,不由想到自己。玉菡庶出,但邱姨娘并不是外头买来的小妾,人家是正经富商家的闺女,带了嫁妆嫁进来的贵妾,曾经还掌过家,便有这样的母亲,因着庶女的身份,人家侯夫人也瞧不上她。 那自己呢,她的母亲出身更不堪,家中长辈对她又不喜,唯有父亲还念着一点儿亲情,将来她还不知能嫁个什么样的郎君呢! 绿翘没留心到茵茵的脸色,还忍不住问:“我听翠儿她们说这位侯府公子生得比咱们二爷还俊,小姐您见过,您觉着他俊不俊呢?” 茵茵望着窗外出神,喃喃道:“俊,俊得很!” 兰香瞅见茵茵的脸色,道:“幸而婚事没说成,不然四小姐岂不更嚣张霸道,往后走路怕都要横着走了!” 茵茵叹了口气,闷声道:“你们先下去罢!” “怎的了小姐,您不高兴么?” “没什么,”茵茵摇摇头,“我就想一个人待会儿。” 于是,兰香和绿翘知趣地退下,茵茵颓然地伏在桌上,定定望着某一处出神。 她想到九思,想着若能嫁给他便好了,九思是个品性不可多得的人,嫁给他便一辈子不用离开自己家去夫家,只是不知他是否心悦自己,其实就算互相爱慕又如何?他们之间横亘着一条永远不也跨不过去的鸿沟,永远也跨不过去! 第162章 辞行(一) 在这样的惆怅中来到了冬月,天儿愈发严寒,大伙儿都爱赖被窝了,茵茵仍按时起身梳洗,甚至比往常还更早一刻钟。 因连着四五天大雾,从秋爽斋到翠微堂又远,路上不好走,大雾的天儿从对面过来个人,得走近了才看得见,等人从雾里出来,满头都是凝结的小水珠子,有时前头的刘海儿都湿润了。 茵茵不喜欢雾天。 玉菡这些日子倒比往常更消停,除了在翠微堂请安时能看见,其余时候,甚至庄嬷嬷的课上也再瞧不见她的身影,不过府里传出了一些她打骂奴婢的“谣言”,想是婚事没作成气的。 这日请过安,众人在翠微堂吃过一盏温热的牛乳茶后便各自散了,九思单独留在最后,她有私密话要同老太太说。 老太太请他进了里屋,把奴婢都遣退,只留下钱妈妈伺候,“九哥儿有什么话就说罢!” 九思趋步上前,虔诚地向老太太拱手道:“老太太,我今日是来向您请辞的,数个月来管理绸缎庄,我结交了些做绸缎生意的朋友,他们过了年便要贩丝绸去北方,我自小到大没出过金陵城,便想跟着过去,一来看看各处风土人情,二来同这些走南闯北的学学做生意,兴许能有大进益。” 老太太咦了声,“你那几个绸缎铺子的生意不是很好么?怎么还要到外面去做生意。” “说好不敢当,只是我想去外头历练。” 老太太紧了紧手中的雕花貔貅手炉,“何必外出历练,在自家铺子上历练不是更好?我听说你那几个铺子上个月进账大笔,可见你是这块料,年后太太自然把怀文那几个铺子也交给你打理,如此你还走什么呢?我知道,当初怀文与你打擂台,使了些不光彩的手段作弄你,那时祖母没严惩他,你心里想必有气,可你是个明白人,当知道有些事祖母也不好插手,我到底是个久不管家的老婆子了,你若因此心里不痛快,就看在祖母的面子上,不同他们计较,啊?” “孙儿怎么敢?”九思深深揖下去,诚挚道:“自小到大,祖母待九思如亲孙儿一般好,处处护着九思,有什么好东西也绝不厚此薄彼,有怀章的一份便有九思的一份,长大后您还为九思操持婚事,受人欺侮时您为九思做主,九思万死难报其一,怎敢再有非分之想,那几家绸缎铺子本就该交由怀文怀民照管,他们为此使些手段,我亦无话可说,更不会在心里记恨。” “我早说了你不用多礼,你瞧,又拜上了,好生回去坐着,同祖母说句心里话,在铺子上干得好好的,究竟为何要外出?”说罢老太太瞧了眼钱妈妈,钱妈妈会意,几步上前虚扶了一把九思。 九思推辞再三,自己回官帽椅上坐了。他低头忖了会儿才又道:“既祖母要我实话实说,那我便直说了,一则我虽姓陆,其实府里人人都知道我不是陆家人,若我真把怀文那几个绸缎庄又接管过来,二房恐有怨言,如此而令大房二房离心,老太太您也不好总护着我,如此叫老太太也难做人,唯有我放下一切自己去谋生路,此结才有解。二则,这九个多月来我也学了些本事,也从中体味得一番经商的妙处,因此更想到外头去实践一番,看我能否自己闯出一番事业来,若能,也可报答陆家的养育之恩了!” 老太太听了,双目发亮,激动地叹了个“好”,“祖母没看错你,你是个有志气的,不比怀文怀民,我知道我是拘不住你了,当年你祖父也是如此,无论我怎么劝说也一定要上战场建功立业,说将来封侯拜相了必接我们母子去享福,后头他果然如他所言,熬出头封了伯爵,想不到这府里最像他的竟是你!” 九思又拱手说不敢,“孙儿如何能与祖父相比。” “只要你有这份心,能不能建功立业并不打紧,只是……只是你今年也十八了,婚事却迟迟没有着落,不然先成了婚再出去罢?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 九思连忙道:“不必了,孙儿还是先立业,再成家罢!” 说到这里,老太太不禁唉叹了声,“到底是祖母没替你物色到好姑娘,柳家那个太任性,说不见就不见,素梅她又……都是怀章那孽障!唉,不去说她们了,你这样的人,将来自有更好的来配你,”说着,不忍心似的摆摆手道:“去问问你爹,他允了你再动身,不过这个年你是会在家里过的罢?” “年自然要在家里过,”九思道。 老太太颔首,“去罢!” 九思这便起身,又是一礼,才转身往门口去。 老太太望着他的背影,想到当年自己送夫君去上战场的情形,不知怎么,竟热泪盈眶。 钱妈妈见状,忙抽出帕子来为她擦拭眼下,“老太太您怎么了?哥儿只是外出历练,大好事啊,又不是不回来了。” 老太太瞅了她一眼,“怎么说话呢?” 钱妈妈意识到自己说的不对,连忙改口,“瞧我这张嘴,定要回来的,外出的人总要回家的。” …… 接着,九思便去了七录斋。 陆润生听说他要外出闯荡,也像老太太似的先劝了他几句,见他执意要去,心中反对他大为赞赏,拍着他的肩道:“若怀章能有你半分,我也不必如此操心了,”接着又问了他些“朋友靠不靠谱”,“要多少银子”,“路上需带些什么东西,我好叫人预备”等话。 九思也不是头脑一热便决定上路的,以上的问题他都答得有理有据,妥妥贴贴,甚至自己当场开了张单子,把自己路上要带的东西都写上了。 陆润生愈发欣慰,直望着他赞道:“你是个做事的!”说罢命他年后拿着这张单子去陆夫人处支领。至于他需的三百两银子,陆润生私下给了他,并另外附赠二百两。 知道九思是个老实的,陆润生还叮嘱他路上有什么事定要写信回来,或到各州府衙门报他的名头,有用。 第163章 辞行(二) 很快这消息便传到了各处,大家都知道九思年后要北上做生意的事了。 二房那两个无疑是最高兴的,九思一走便再没人同他们抢家里的产业。而茵茵听说后,急得立刻从榻上爬起来,换好衣裳便出门。 兰香知她要去芳生斋,连忙劝阻,说九思到底不是有血缘的亲哥哥,去他那里走动恐怕惹人非议。 茵茵不管,执意要去。 这是她头回进入芳生斋,由丫鬟引着入了院门,从右手边上了回廊,她边走边看,这院子的布局与重霄院类似,只规模略小些,不过这里并没有什么名花异卉,只有连片的枯黄的草地和数株掉光了叶子的大树,一条溪水从抱厦东面流下,贯穿整个院落,可以想见春夏之际此处是如何的绿荫笼罩,生机勃勃。 茵茵跟随奴婢入得正厅,厅内清雅幽静,一应摆设古朴自然,酸枝木镂雕镶理石八角几上对称摆放着两只博古香炉,正燃着深沉的乌沉香。上首梅花香几上设一定窑白瓷观音瓶,插了枝才采来的蟹爪兰,花瓣上还挂着露珠,正坐前摆一张楠木嵌螺钿云腿细牙桌,条案上是一整套的紫砂茶具。 九思穿着家常的月白色暗绣梅兰竹菊右衽,从右梢间走出来,抬手示意茵茵坐,“六妹妹真是稀客,往常从未上我这儿来过。” “我听说哥哥年后便要离家外出做生意?”茵茵开门见山。 九思入座,笑着说是,“你也知道了?” 接着茶水端上来,茵茵接过,随手放在茶几上,继续追问:“为什么要出远门去做生意呢?就管着那几个绸缎庄不好么?外头这么乱,又没有个照应,万一出什么事呢?我前几个月听说北边旱灾,正闹粮荒呢,年后北上恐怕遇上流民,惹上他们就不好了,要不然下半年再去罢!” 她一气儿说了许多,字字句句都是为他着想的肺腑之言,这倒令九思呆了一呆。 傍边站着的兰香也觉出不妥,轻扯了扯茵茵的袖子,茵茵这才反应过来,忙低下头,假作无事的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香气馥郁,入口甘爽,是今年老太太赏的大红袍。 “妹妹不必忧心,这些我都想到了,也早有准备,”九思道。 茵茵放下茶盏,一只手仍用杯盖刮着茶水,却抬起眼来定定望着他问:“这么说哥哥去意已决了?” 九思道是。 “那……那什么时候回来呢?”茵茵急声问。 九思笑了,“还没走呢,就问什么时候回来了。” 又失态了,茵茵连忙偏过视线,清了清嗓子以掩饰尴尬。 “不过初定在明年年底回来。” 年初北上年底回来,那便是出去整整一年了,茵茵思及此,便顾不得什么尴尬,抬起眼凝望着他有些话渐渐涌上喉咙,要自个儿迸出来了似的。 “那……那……”茵茵口里支吾许久,最后出口的却是:“那哥哥要带些什么上路呢,香包或护膝要不要,我近来闲着无事,正好做做针线。” 九思说不必了,“这些活儿淡雪会做,天冷,妹妹在家好好歇着罢!” “不成,”茵茵倏地站了起来,“哥哥送了我好些东西,我却还什么也没送过给你,要不……要不我给你送双鞋罢,你们出门在外的,又要骑马又要走路,鞋子最要结实,我就给你做一双……靴子!” 九思见却不过,只好说:“随你罢,不过也不必太费功夫。” 茵茵欢喜非常,道:“那我肯定要下功夫的,”说罢脑子里已转过十八个弯,想好这双靴子上要绣什么花样了。 两人没话找话的闲叙了半盏茶,茵茵是实在寻不出话来说,便瞅了眼兰香,示意她先下去,兰香是知道自家小姐对九思的心思的,因此不肯走,直到茵茵再向她使了个眼色,她才不得不退下了。 兰香一走,九思也就知趣地遣退了侍女。 “六妹妹还有什么要紧事要说么?” 茵茵道:“有一件,就是上回夜晚在竹林里遇上,你跟我说你向尹姐姐告知真相,是因你嫉妒。” 九思面色不改,“是。” “我知道我问你究竟嫉妒什么,你定不愿说的,那如果我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会如何回答呢?” 九思面上笑色渐渐收敛,垂下眼眸,顿了会儿才重新抬眼望向茵茵,“那日我实在失态,自己也不知为何要同你说那些话,若一定要说,便是我信任妹妹你。” “信任我?”茵茵一呆,拿帕子掖了掖鼻尖,脸色泛红,“哥哥这是何意?” 九思不说了,转而道:“你问我此番为何外出谋生,其实……这其中也有你的原因。” “同我有什么干系呢?”茵茵诧异。 “若这两三年内我真闯出了一番事业,你自会知道,若不能成,那……那便当我没说今日的话。” 茵茵更不解了,什么话是他必要闯出一番事业才能说的? 然而他不让问,茵茵也就不问了。 “那好罢,不过,出门在外多少有些危险,当初我回金陵时,半途还险些遭遇土匪呢!哥哥你出去一定要带几个护院,功夫要顶好的,若万一实在……那宁可扔了财物,也要保住自己。” 九思直望着茵茵道:“妹妹说的有理。” “便是做生意做得不好,哥哥也不必自责,还有来回,也没有谁能一次就把事儿做成的,来日方长,慢慢来,正好可以早些回来呢!” 九思笑意更深,“妹妹的叮嘱,我谨记在心。” “还有啊,马车尽量走开阔大道,不要图近往山路上去,尤其雨天路滑,不要上山,不然……” 茵茵见九思看自己的目光渐渐不对了,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又不是他今日就要走了,还得等到年后呢!于是茵茵连忙起身道:“哥哥好坐,妹妹不叨扰了,这就回去给哥哥做靴子,年前一定赶得出来的。” 九思含笑说好,起身亲自送茵茵出门,一直送到院门口。 兰香瞧着这二人,摇头不迭。 第164章 说合(一) 当日,茵茵欢喜得一整夜没睡着,脑海中翻来覆去总是九思的那几句话,什么“我信得过你,我出府做生意也有你的缘由,妹妹说得很是,我会仔细思量,”想着想着,真真那欢喜从心缝儿里渗出来。 总也睡不着,到后头她又开始想要给九思做个什么样式的靴子,多长呢?哎呀,忘了问尺码了,不打紧,明儿请人去拿双他的鞋的比对,得用什么料子呢,呢料罢,又好看又结实,不成,还是用鹿皮的。要是知道皇帝穿什么靴子,恐怕茵茵也能给他做出来,在这样甜蜜的想象中,茵茵睡了过去。 第二日,她就着手准备了,先是命绿翘传她的话去芳生斋请了双九思家常穿的丝履来,想着冬日的靴子要做得厚,鞋袜也穿得厚,便想要双稍长一公分的鞋底子,且要结实又有弹性的,自己府上绣坊中采买回来的不好,底下人吃了回扣,买的鞋底子都不厚实,因着内宅女眷极少出门,每日也就走那几步路,家常样式的鞋底子材质都不好,茵茵便命兰香给后门的张妈使钱,请她去买一双厚实的鞋底子过来,至于料子和针线,便是她花了些银子去绣坊中拿回来的。 一切准备就绪,她便开始纳鞋底子了。 纳鞋底不必绣花,要力气,兰香说叫绿屏来替她,她不肯,一定要亲手做。 兰香看她这痴样儿,不禁摇头,有时看她纳得太久怕她手冷,便把手炉递到她手边,“小姐,您歇一歇罢!” 就这样精耕细作地忙活了一个多月,终于在年前把鹿皮靴子做好了,做好后还拿去给绿屏看了,问她可有什么要改的。绿屏说茵茵做得极好,“小姐要来做针线活儿,奴婢们恐怕没有活路了,”直把茵茵说得不好意思。 年前,府里还发生了几件大事。 先是怀章与平远侯府二小姐的婚事没说成,因他原和几个浪荡纨绔去喝过几回花酒,叫女方家知道了,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事,大的是他曾求娶尹素梅的事儿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且外头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甚为不堪。 什么近水楼台先得月,人家已有了夫妻之实了,只是家中老太太不肯,才没做成亲事,将来得了机会,还得把人接回来,做妻或做妾,总不能负的。 平远侯府的二小姐受不得这个气,无论陆家如何解释,人家就是不乐意了。 邱姨娘说:“她不要章儿,我们章儿还看不上她呢!儿子,你好好在家里看书,等明年殿试一过,中个状元给她瞧瞧,恐怕那时便是她们上赶着了!” 郁闷之下,怀章便极少出去走动,都窝在自个儿屋里看书或同两个通房玩耍了。 第二宗大事便是玉菁和赵臻有了进展,两人后来又在老太太处见过两回,立冬那日,赵臻请了作为媒婆的王安人和家中德高望重的长辈一同前来提亲,接着自然留了饭,席上王安人、赵臻和陆夫人互敬一杯酒,当日的结也就解开了。 提亲之后,两人互换了生辰,陆夫人郑重地将玉菁和赵臻的生辰一起,放在祠堂的供桌上,用果盘子压着,按规矩,这两张生辰要放七七四十九日,若无事发生,则为吉利,否则便为不吉。陆夫人头回如此虔诚地向陆家排位点香叩首,祈求他们保佑自己女儿的婚事顺顺利利,将来的夫妻俩的日子和和美美,白头到老。 还有一宗大事便是玉菡自从那日教宣平侯夫人婉拒后,感情受挫,颓废了数日,之后便亲自提笔写信给那林立峰,一封不回,又写一封。那林立峰对玉菡确有几分情谊,但他母亲替他婉拒后,他便罢了,想着这一个不成,还有更好的,眼下他正与友人把盏狂欢,早把玉菡忘到脑后了,自然也没看她的信。 可怜玉菡等了数日,茶不思饭不想,日渐消瘦,倒真像害了相思病,邱姨娘见她如此,心疼得掉眼泪,自己好吃好睡摔杯子骂人都不遑多让的女儿竟为一个男子变成今日这病美人模样,她立刻跑去芳生斋,求陆润生,“润生,你瞧瞧咱们女儿都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你就勉为其难去同侯爷提提两个孩子的事儿罢,侯夫人不肯,侯爷未必不肯。” 说到这个陆润生把杯盏往几上一顿,“谁叫她自个儿不知检点,做出那等事,还叫我去说,我如何说?” “老爷就婉转着点儿说嘛,菡儿嫁进侯府,于咱们自己府上,也是好事啊,至少给底下几个姐儿振了振士气,往后她们说亲自也要往高了说。” 这话叫一旁的陆夫人听得心里很不自在,好像她的玉菁不中用了,要玉菡来撑门楣了似的。 “我看没这个必要,侯夫人的意思已经很明了,老爷再去说,倒显得咱们的女孩儿不金贵,没人家要似的,这样便他们勉为其难娶过去了,将来也抬不起头。” 邱姨娘冷笑,“姐姐这话好像生怕菡儿嫁过去似的,什么不金贵,勉为其难,金不金贵的,嫁了才知道,光自己撑着面子自作清高,没嫁上金贵的人家,那算什么金贵。”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陆夫人怒极,杯盏往几上重重一顿。 陆润生不胜其烦,不得不起身严肃喝道:“好了好了,哪儿有那么多争的,都好都好,谁都是我的好女儿,谁都金贵,我这个当爹的不金贵,我去,我舍下脸去同侯爷说,成了么?” 邱姨娘立即转忧为喜,“我就知道老爷不舍得菡儿这样,”边说边得意地瞅了陆夫人一眼,陆夫人深吸一口气,起身大步往外去。 陆润生还要叫住她,却立刻被走上前来的邱姨娘拽住了胳膊,“老爷,您说这事儿能成么?您怎么同侯爷提呀!” “我自有我的说法,你不必管,你这些日子就多花些心思教管菡儿罢,可别叫她嫁了人还行事做派还像先前,婆家不比自家,没人像你这么惯着她。” “妾身明白。” …… 第165章 说合(二) 正巧腊月初十,裴尚书家老太太大寿,陆润生于寿宴上遇见宣平侯,亲自上去与他寒暄,并热烈邀请他宴后去茶馆一聚,宣平侯当下应了,心里却很纳闷,在朝堂上,这位刚正不阿的左佥都御史可没少跟他打嘴仗,为此两人面子上也懒得演和气,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宴后,到了茶馆雅间内,他才发现,果然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一向板着脸的陆润生竟对着他笑,宣平侯顿觉屁股下凳子坐着都不大稳当了,抬手对陆润生道:“陆兄有话请直说。” 陆润生遣退了无干人等,随即亲自为他斟了杯老君眉,笑道:“听说贵府上二公子明年便弱冠了?” 宣平侯手搭在青莲纹茶盏上,蹙眉忖了会儿道:“明年罢!我政事繁忙,哪里记得这些,总之不是明年便是后年。” “十月底您夫人赏脸来我府上赏花,便携了那公子来,听在下的夫人说,那孩子品貌俱佳,行事有理有度,她颇赞赏!” 宣平侯略微听出了点儿意思,这才敢端起他为自己斟的那杯茶,微微抿了一口道:“这件事夫人倒没同我提过,说起来,犬子幼时教他母亲溺爱得不像话,这两年给他请了位严格的夫子,他才有了些样子,然而离你家夫人口中品貌俱佳,行事有度还差得远啊!如今就愁给他说亲,我听说贵府有四位千金?” “嗐,闺女多,三女四女已及笄。” 接着,一个说起自己儿子,一个说起自己女儿,互相称赞,双方心照不宣。 自己的半个政敌要同自己结亲,究竟什么意思宣平侯不会不知道,尤其陆润生这人在都察院是出了名的硬石头,也是圣上的心腹,若是能把他争取过来,便显得是圣上站在了五皇子一边,朝堂上见风使舵的那些人,想必也会顺势倒戈。 因此宣平侯也递上了橄榄枝,他亲自起身为陆润生斟茶,道:“其实陆兄早该如此,虽然您与祁王殿下原先有政见不合,在圣上面前争执过两回,不过那是为公事,陆兄你公忠体国,殿下自不会与你计较,甚至殿下还多次向我提起过你,说你是大庆第一等清正廉明的官,他私下也敬佩你,只是不知该怎么同你亲近。” 陆润生连忙作揖,说不敢。 “不如下回我做东,请你和殿下在寒舍喝一杯酒,把过往心结解了,我们两家再做成亲家,往后在官场上也好互相照应,你说呢?”一面说一面举杯。 陆润生垂眸,静默了一会儿,似是仍下不了决心。 宣平侯于是微微凑过脸去,悄声道:“陆兄,前儿宫里传出消息,说圣上龙体有恙,内里亏空,不过喝人参大补汤吊着而已!” 陆润生深吸一口气,抬眼定定望向宣平侯。 宣平侯把杯子再送过去一分,笑道:“陆兄,这杯茶我举得手都累了。” 陆润生才恍然大悟般,也举了举茶杯,双方对饮。 于是赶在除夕前,宣平侯夫人携次子登门又来拜会了一次,这回比上回要亲切许多,给府上每位姑娘一块儿玉佩作为见面礼,旁人的都一样,唯有玉菡的与别个不同,那是块青色玉玦,古朴厚重,上刻四个古字,认不得出,就着光看,通身全无一点儿杂色,可知非比寻常。 玉菡得了这块玉,仿佛一个将死之人回魂,立刻活了过来,再也不窝在院子里打骂奴婢,日日蓬头垢面了,她簪花敷粉,恨不得天天戴着那块玉出来招摇,也就是出不得府,要不然她非得在大街上逮着人炫耀她的玉不可。 却说除夕陆府的布置、宴饮酒水菜色、戏曲班子,拟请客的帖子,一应都是邱姨娘操持的,全因上回中秋陆夫人安排的不得老太太心意,所以老太太亲自点兵,陆夫人不服,陆润生想着那场无趣的中秋宴,便好劝歹劝她答应,陆夫人不得不从了。 于是邱姨娘使出浑身解数,势必要办得比陆夫人的中秋宴隆重热闹。 如她所愿,热闹是热闹了,就是影子花费也比往常多出一半多。 除夕当日,陆夫人和邱姨娘都忙得陀螺似的转,陆夫人好容易午饭时挤出一点空闲,向陆润生交账,说邱姨娘花费太过,陆润生不以为然,“过年嘛,热闹是最紧要的,花费多些便多些。” 陆夫人不乐意了,将那账本直扔在他面前,“我管家,花多少自有我的安排,她这里多花了,我那里可不就要俭省。” “那就不必俭省,咱们又不缺那点银子。” 陆夫人无奈地望了眼陆润生,而后食指轻敲桌案,一项一项向陆润生报账,今年因旱灾,北方那六七个庄子上收成几乎没有,为了填怀文那几个铺子上的亏空,又赔出去许多,紧接着便是两个女儿的婚事,这样说下来,陆夫人自己也觉捉襟见肘了,“你说得轻巧,不俭省,不俭省这么一大家子人吃什么喝什么?家里我管家,有什么不妥的还不都记在我名上,难道还有人说她不成?” 陆润生这才拿起账本,细细翻了翻,越往下看眉头越蹙,“确实用得多了,不过你中秋宴上请的昆曲戏班子,公主府才请他们还得排队,这样大派头,不也花费不少么?” “什么花费,那是看我祖父的人情请来的,人家不要银子,我硬给人家还不要呢,我就只好赏了些东西。” “原来如此,我的夫人,你真是我的贤内助!”陆润生说着,把账本放下,伸手过去拉着陆夫人的手。 陆夫人气笑了,甩开他道:“我同你说正经事呢,你跟我动手动脚。” 陆润生又伸手去抓着陆夫人的手,说什么也不放,“我知道你全是为了这个家,可你也虑得太过了,总不会连年旱灾,况且一个除夕宴能花费多少,咱们府上还撑得起!” 陆夫人懒得理他,抽出手捉起筷子继续吃她的饭了。 第166章 除夕夜(一) 除夕那夜,用过团圆饭后,一家子便如往年一样聚在翠微堂看戏,陆夫人整晚都不大高兴,看了两出戏便以风寒为由回自己重霄院去歇着了。 老太太也不好说她,陆润生不敢劝她,邱姨娘见她去了,满脸得意之色,更讨好奉承起老太太来。 茵茵呢,有了上回除夕夜喝醉的教训,此番滴酒不沾,因此精神头很好,不过她不爱看戏,她只爱看九思。 九思今日似乎兴致很好,向老太太、陆润生、陆泽明等长辈轮番敬酒,又与怀章相谈甚欢,甚至同二房怀文怀民两个也仿佛摒弃前嫌,一同点评起今日台上这几出戏来。 茵茵仿佛能看懂他,九思不是在同他们欢闹,而是在同他们道别。 原本一家人热热闹闹的,突然离愁别绪涌上来,茵茵的兴致渐渐降下来,一人躲在角落里唉声叹气。 过了会儿,她见九思和怀章说笑着出门去,她便也起身说:“屋里太闷了,我去外头散散。” 正巧玉菁听见了,她向茵茵招招手,“六妹妹等会儿,我也去。” 茵茵无法,只得等了她一齐出去。 一出门,便见金陵上空无数朵烟花盛开,此即彼伏,将夜晚照得如同白昼。 两人一同打着灯笼去看院里那菜圃,今年的胡萝卜长势喜人,叶绿果红,然而两人看了都并不欢喜,茵茵强作欢笑道:“自己种的想必比外头买来的好吃,也不知老太太吃不吃这胡萝卜,”玉菁却仍是一脸木然,“胡萝卜有甚好吃的,还不都一样?” “怎么了姐姐,你不高兴?” “没有啊,我没有不高兴啊!”玉菁板着脸道。 茵茵笑道:“也是,姐姐的亲事成了一半了,还有什么可不高兴的呢,我听说老太太给了你一箱子宝贝添妆,连四姐姐也没有。” “她?”玉菁冷笑,转身慢慢地往回走,“她的婚事也快了,老太太最宠她,给她的自然比给我的多,”两人走到正厅的斜对角,正好可以望见厅里玉菡的方向。 只见玉芙和玉芝分坐于玉菡座位两边,正同她说笑,但玉菡似乎不大搭理玉芙,只同玉芝交谈。 茵茵不禁摇头感叹:“五姐姐怎么又跟四姐姐好了?” “谁厉害她和谁好,如今四妹是府里的大红人,自然她和她好了,你瞧见四妹妹腰间上那块玉佩没有,真恨不能走一步振一振,生怕别人不知道,”对于玉菡高嫁,玉菁很有些吃味儿。 以往无论玉菡如何在她面前显摆,她都保持嫡姐的一贯风度,唯有这回不一样,人家说嫁人是女子的第二次投胎,她低嫁,玉菡高嫁,后半辈子的命运便大不相同了,这府中的流言蜚语,长辈和姐妹们对她二人的态度,也将大不一样,纵使她选择赵臻时心中已有准备,眼下也还不大转得过弯来。 茵茵便道:“我问姐姐一个问题,姐姐可别恼我。” “你问。” “姐姐后悔与赵家公子定亲么?” 提到赵臻,玉菁连语调也变得温柔,“不后悔,纵使给我一个皇子,我也不要,我只要文景。” 茵茵不禁笑了,她的心也是一样,纵使给她一个皇帝,她也不稀罕,在她眼中天下男儿加在一起也不如九思一根手指头。 正这样想着,突然玉菁“阿嚏”了一声,她那婢子知夏连忙上来,为她紧了紧披风,“小姐,您着凉了罢,夜里风大,还是回去坐着罢!” 茵茵也扶着她的肩道:“姐姐,你这多罗呢披风太薄了些,快回去坐着喝口酒暖暖,我再走走。” 玉菁用帕子掖了掖冻得通红的鼻尖,瓮声道:“你也别逛太久了,当心着凉,”茵茵诶了声,目送那猩红色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她呼出一口冷气,微笑道:“自从认得赵公子,三姐姐穿的衣裳愈发鲜艳了。” 兰香也笑道:“小姐您又何尝不是认得了九爷,做鞋子的功夫也愈发好了的?” 茵茵当下红了脸,“我哪有!”说着羞赧地往院门口快步而去,她方才正看见九思和怀章一同往院外去了。 她要去寻他。 走到门口,月色凄凉如水,洒在门前无人来往的小径上,茵茵没看见二人的身影,想着翠微堂东面有一片梅林,料想他们往那里去了,于是往东而去,兰香追上来,叫茵茵:“小姐回去罢,外头风大。” 茵茵说不碍,往前行了一段路,绕过几丛灌木和山石,突然望见前方游廊上一个高大的玄色身影正立在漏窗前,背着双手,似在张望什么。 那漏窗外是什么呢? 茵茵记得那是个荷花塘,不过如今已是除夕,荷花早败了,甚至残花败叶也都已被拔除清理,只剩一池塘的水,在这样寒冷的夜里,可以想见是无边的孤寂寒冷。 “爹爹,您在看什么呢?”茵茵提着裙摆小跑着过去。 陆润生偏头,茵茵看见他脸上像是戴着个铁面具一样,坚硬,冰冷,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神色,然而那神情在看见茵茵时迅速转换了,他又像往常一样怜爱地望着茵茵,“没瞧什么,你怎么不跟姐姐们在一处听戏,跑这儿来了?” “我……我就是随便走走,”茵茵说着,走近了陆润生,“爹爹好像不高兴啊?” 陆润生苦笑了下,往回走,“今儿除夕,怎么不高兴,我今日很高兴!”边说边携茵茵往翠微堂方向走,口里问茵茵:“再过几个月就要十四岁了罢?是什么日子来着?” 茵茵心中有小小的失落,道:“六月初三。” 陆润生哦了声,“记起来了,是六月,那年夏天似乎尤其炎热,生你的那几日,为父正在蜀州办案……”他说着当年茵茵出生时的情形,目光却望向遥远的天际,眼珠子一动不动,仿佛在思考另一件事,另一件在他脑子里盘桓不去始终不能放下的心事,他的人在这里,心却不在。 茵茵察觉到他语气的敷衍,也有些心不在焉起来,左瞅瞅右瞧瞧,正好陆润生挂在腰侧的香囊上镶的珠子闪了闪她的眼睛,她定睛一瞧,那挂的不正是正月他要离家去浙江办差时,玉菡送他的墨色麒麟纹珊瑚米珠香囊么? 当日她也给陆润生绣了个香囊来着,可惜绣工太差,没好意思送出手,于是这一年多来没事儿便绣花,好容易有长进了,她前些日子把原先那香囊改了改,自认比玉菡送的这个还好了,才重新送给了陆润生,陆润生那时夸赞了她几句,便自个儿把香囊系上了,然而今日他身上却只有玉菡送的香囊,没戴她送的,她当下不禁生出些许失落。 第167章 除夕夜(二) 陆润生似有所觉,连忙将那香包取下,递给茵茵看视,“茵儿喜欢这香囊?” 茵茵摇头,“这香囊是四姐姐绣给爹爹的,我绣给爹爹的那一个不及这个漂亮。” 陆润生当即了悟,捋着髭须大笑道:“原是因这个,你们姐妹几个人人都给为父绣了荷包,我戴也戴不过来,如今是轮着戴,今儿戴了你四姐姐的,明儿戴你五姐姐的,后儿就戴你送的了。” 茵茵听如此说,心中阴霾尽去,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笑什么。” “没笑什么,”茵茵怎么好告诉他,他这轮换着戴荷包的行事像极了他今儿安抚陆夫人,明儿安抚邱姨娘的做派,她道:“我只是想着,这样戴法儿为难了贴身伺候的巧月姑娘了,不如下回我给爹爹做一双鞋罢?” 陆润生说不用,“做鞋就太烦难了,叫底下人做就是,我近来倒是想吃你娘做的荷叶疙瘩汤了。” 提到宋月娥,父女俩都沉默了,一个叹了口气,一个望了望天。 曾有人说人死后会变成星子挂在天上,然而今夜天上没有星子,只有一轮弯月,茵茵想着,也许母亲正躲在了云彩后头偷听。 “可惜母亲的手艺我没学会,当年就知道吃了,荷叶疙瘩汤我不会做,这时节也没有荷叶,”茵茵的话语中透着遗憾,陆润生发觉,便笑道:“也不用吃荷叶疙瘩汤,就花团子也好,这个你会做罢?” “这个简单,我明儿就做来给爹爹吃!”茵茵不无骄傲道。 “好!” 说话间,翠微堂就在眼前了,陆润生说自己还要在外头待会儿,散散酒气,叫茵茵先进去,茵茵叮嘱陆润生“风大,待一会儿就进来”后,便跨进了门槛。 陆润生目送自己这小女儿迎风而去,白底绿萼梅的披风在风中猎猎招展,他不禁微微笑了,可一想到自己正带领家族踏上一条一不留神便粉身碎骨的道路,想到这样青春正好的几个闺女,要与家族同生同死,便觉身上担子愈发沉重。 然而终究只有一叹而已。 他又戴上笑脸,踏入门槛,走向那些支撑了他这些年的至亲至爱,也是背上此生不能卸下的重担。 …… 子夜时分,翠微堂中放过今年的最后一场焰火,便各自散了。 茵茵觉今席上一样咸口点心叫珍珠角子的,外皮薄而酥脆,里头的虾仁馅儿又香又鲜,吃着十分可口,于是命兰香把剩下半碟子包起来,她记得刘大娘爱吃咸口点心,尤其爱吃鱼虾,这珍珠角子想必很合她口味。 回了秋爽斋,院里寂寂无声,只剩灶房和一间下人房还亮着灯,灶房内只绿蕉、绿翘和一个婆子因值夜尚未睡下,正围坐着嗑瓜子谈闲天。 她们见茵茵回来,立刻伺候她卸妆沐浴。 茵茵命兰香将这点心给刘大娘送去,兰香去了,再回来时告诉茵茵:“大娘叫奴婢代她向小姐道谢,还说往后不必事事总想着她。” 正坐在镜台前拆头发的茵茵,满头珠翠已除,一头乌黑秀发披在肩头,温柔秀美的模样,镜子中人微微笑了,“大娘终于肯跟我说话了,”绿翘在旁边打着哈欠为茵茵梳头,“大娘比来时开朗多了,那时候她只知道躲人,现今都能同我们调侃上两句了。” 茵茵心中欢喜,随即命兰香备香炉和线香,待沐浴过后回房,她说今日不用守夜,把众人都遣退了下去,而后便像往年一样,对着月亮焚香祝祷,三叩首,告慰天上母亲和弟弟的亡灵。 如去年一样,也是除夕夜祭拜过母亲后,夜里便睡不踏实,幻梦不断。 这回茵茵梦见自己从翠微堂出来,迷迷糊糊走到方才爹爹所在的曲廊上,一样看见爹爹背着手站在漏窗前往外望,她好奇地叫了声:“爹爹,你在看什么?” 梦里的爹爹没有答她,她便跑过去,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对面本该是一片池塘的那处火光大盛,奴婢小厮护院们拿桶的,用瓢的,齐齐上去救火,然而那水浇上去却反而把火越烧越旺,直冲天烧着了明和堂的牌匾,茵茵吓得大叫:“走水啦,走水啦!”一面喊一面拉陆润生,“爹爹,火烧得好大呀,要烧到咱们这儿了,咱们去救火罢!” 陆润生却一把攥住茵茵的手,身子不知怎么竟穿过了漏窗,而后大步走入火中,茵茵怕极了,急得大喊:“爹爹,爹爹,您做什么?前面是火,不能再往前了。” “救火!”陆润生说着,竟将茵茵猛地抱起,如水一般泼入火中,紧接着,玉菡、玉芙、九思和怀章等都被扔进火中…… 那火烧着了他们的衣裳,噼里啪啦,开始灼烧他们的皮肉,茵茵在烈焰的煎熬中,猛然惊醒过来,她迷迷糊糊望着眼前黑暗的虚空,隐约瞧见一点蜡烛的微光,以为还在火中,大叫:“救命,救命!” 等彻底清醒过来才发觉自己正在床上,她终于止住喊声,咽了口唾沫,惊觉嗓子如经历过一场火烧般干哑,于是叫:“兰香,茶!”叫了好几声才记起来自己今日不必兰香守夜,她并不在房中,当下便起身,把帐子撩开,放下脚穿了鞋。 那边兰香已在耳房中已听见动静,边穿衣裳边往里间过来了,“怎么了小姐?” 茵茵暂放下心来,“无事,快倒完茶来我喝。” 屋里的蜡烛一支支点亮,驱散了梦中的黑暗恐惧。兰香倒了碗热茶来给她,她喝了,后抱着双腿坐在床头默了会儿,仍旧睡下。 第168章 送别 元宵一过,九思便要启程北上了,这日早起请安时九思向众人辞行,老太太虽早知他要走,然临到事前了也不免些伤感,说孩子大了就跟鸟雀一样要自己飞去了,这小小一个庭院再也留不住人,几个媳妇见状,忙陪着解劝。 陆润生不作兴妇道人家哭哭啼啼,倒是豪情壮志地拍着九思的肩勉励他,说他此去如大鹏展翅,必有作为! 怀章也拿酒来敬他,说若不是殿试将至,走不得开,必跟了他一同去游历。 各人有各人对九思的展望,茵茵却想着,只要能平安归来,其余什么都不打紧。 众人散去后,唯有自小与九思玩到大的怀章亲自送他出门,茵茵则回到秋爽斋,拿上那双自己亲手缝制的鹿皮靴,便往角门去,见兄弟两个在前,不敢贸近,便在后头悄悄跟着。 一直到东南角门,两兄弟停在门前话别,茵茵便躲在班房后的一株老松下静待……尚未开春,天冷风寒,直吹得她发丝凌乱,她不住叫兰香,“给我理理头发,可别乱了。” 兰香见自家小姐如此,唯叹她痴而已。 不多久,茵茵见怀章的身影往另一边路上去了,于是立刻走出去,正看见九思立在门口指挥人马,她疾步上前,来到门口,望见角门外停驻了十几匹马和镙子,背上驮了大包小包,其中除众人衣食住行上日常所需的物件外,大多是丝绸绫罗。 “九哥,”茵茵站在门槛内,喊他。 九思回头,见是茵茵,笑道:“六妹怎么来了?” 茵茵便将怀中包袱双手捧上,道:“随意做的,针线不好,哥哥不要笑话。” 九思上阶来,双手接过包袱,深深望着茵茵,似有什么话要说,最后却只是一句:“妹妹给我做鞋子,我回来时也给妹妹带好东西,妹妹喜欢什么?” “只要是哥哥送的,都喜欢。” 九思腼腆笑了,马上骡上那几个跟随他去的长随马夫等都在望着他们,排头有人清点好了货物,回头大喊:“爷,齐了!” 九思正色,深深望了茵茵一眼,最后道:“快回罢,这里风大,我也要启程了。” 茵茵颔首,仰头望着他,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哥哥一定要平安回来!” 九思笑了,摆了摆手,便回身下阶,逆风往排头而去,头也不回,披风猎猎。 他翻身上马,启程往官道上去了…… 茵茵便立在门口目送,不知冷风吹的还是什么缘故,鼻头竟有些发酸,她吸了吸鼻子,道:“回罢!”说着,回头跨进门槛。 兰香在傍边扶着,“小姐不必难受,九爷这是外出做事业,年底就回来了。” 听了这句话,茵茵心里更空落落的。 年底就回来,年底就回来么? 为何茵茵却觉他不会再回来了呢? 如当头一棒,茵茵突然惊醒,叫兰香:“去备马车,我要出去!” “小姐,您出去做什么?” 茵茵来不及解释,只说:“快呀!” “可是……” 茵茵急得跺脚,不住推她。 兰香无法,转身去了。 两盏茶的功夫马车才就位,茵茵立刻不管不顾跳上车,命马倌:“去北城门,走官道!” “小姐?”兰香不解,在马车里悄声问:“您去北城门做什么?”其实她隐约猜到茵茵是去追九思的,因九思要去北方,应从北城门出城,且携了一众人马,必走官道。 茵茵紧紧攥着兰香的手,眼泪都快下来了,“九哥哥要走了,兰香,他要走了!” 兰香不解,只能温声安慰:“走了还会回来的,小姐!” 茵茵摇头,“不会的,兰香,我知道不会的,你们都错看九哥哥了,他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的人,他连我也骗了,他……他……”茵茵不知该怎么说,甚至许多事连她自己也只是猜测,可她就是知道,她大喊马倌:“走快些,再快些!” “小姐,官道上不能跑马,小的只能走这么快了!” 茵茵似想到什么,喊道:“那便走小道,总之要尽快赶去北城门,要快!” “好嘞!” 没一会儿,马车果然从官道下去,拐进巷道,接着便是一路风驰电掣,所过之处,引得一众路人叫骂:“赶着去投胎啊,跑这样快!” 马车一快,必然颠簸,茵茵死死拽着车围子才勉强稳住心神,傍边兰香也被颠得七荤八素,肠子里的东西都颠到了嗓子眼儿。 突然的一个转弯,只听长长的一声“吁”,主仆两个身子直往后仰,这时马车骤然停住,主仆两个身子猛地往前一倾,就这一下,差点没把魂儿颠出来。 茵茵晕头转向,倒在兰香身上,兰香扶着茵茵,自个儿也没好到哪儿去,“真个要死了,外头出了什么事?” 没听见马倌回话,兰香把车围子一掀,往外探头,只见马车停在连接官道的一个巷口上,而那官道上不知发生什么大事,里里外外围了五六圈人,把路堵了。 “前头怎么了?”兰香问。 马倌回道:“小姐稍待,小的下去瞧瞧,”说罢便跳下马车。 茵茵此时环抱着兰香的腰,脑袋昏昏,浑身上下一点儿力气也无,“怎……怎么了?” “没事,就是路堵住了,不过在官道上,想来很快便能疏通,”兰香边说便把茵茵腰上的香包取下来,放在她鼻尖,“小姐闻闻这个,薄荷味儿闻着醒脑。” 茵茵接过那香包,深嗅几口,果然没一会儿便好了。 她重新坐直了身子,伸手去撩开车帘想看看外头怎么样了,兰香生怕她抛头露面,连忙抓着她的手道:“小姐,奴婢替您瞧,”说着,替她掀起车帘一角往外望,前面不远仍是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路人,叽叽喳喳的。 她放下车帘,冲茵茵摇摇头。 茵茵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恨不能立刻跳下马车,自个儿走去北城门。 如此焦躁地又等了一会儿,感到车厢往下沉了沉,是马倌坐回来了,接着果然听他说:“小姐,小的去前头瞧了,是有个人当街纵马,踏死个孩子,把肠子都踏出来了,官差还没过来,路人看不过眼,一齐堵那纵马的人呢!” 茵茵骇了一骇,“竟有这样的事!” 兰香更是叫:“天杀的!官道上跑马,可不要把他绑去牢里呢!” 马倌道:“正是这话,小的方才就赶车赶得太急了,险些出事。” 茵茵道:“那便慢些罢,不过前头的路都堵了,怎么过去呢?” 马倌道:“小的方才下去这一会儿功夫,后路也叫堵住了,好几架马车就堵在咱们后头巷子里呢,眼下是进不得也退不得,只能等了。” 等,得等到什么时候? 茵茵如松懈的琴弦般,萎顿了下去,兰香拍着她的手背轻轻抚慰,“小姐别急,再等一会儿,官差来了人就散了。” 第169章 焦躁 主仆两个又焦躁不安地等了多时,终于等到官差过来,却也已有两刻钟的功夫了,然而因这街上纵马的乃是个有爵人家的公子,官差闻得他的身份,大有通融之意,那痛失爱子的妇人见如此,如何肯了,当即大哭大叫,一头撞死在马前,这一下去了两条人命。 一时群情激愤,围观之人纵势单力薄,也忍不住为这母子二人叫屈,因此无论官差如何驱赶,他们也不愿走,反而大喊着要把那纵马之人从马上撅下来,一时间官民相战,乱作一团。 茵茵早便听马倌说官差来了,等了多时也不见马车有动静,反而外头喧闹声不绝,于是她自己撩开车围子往外探看,却看见前头一群布衣把十几个官差团团围在里头,她心下大惊,不知怎么回事,便问马倌,马倌也不知,只道:“恐怕还要等一会儿。” 茵茵如何等得,万一九思此时已出了城门,这辈子也不知还有没有相见之机。 于是她心下一横,把车帘子一撩,便要下马车,兰香吓得急忙伸手来抓她的胳膊,“小姐您要做什么去?” “马车过不去,我人挤过去总成罢!挤过去了我再赁一辆马车,定能赶上!”边说边推开兰香,执意下车,马倌见状,也来相拦,茵茵怒道:“误了我的时辰,回头我就告诉爹爹,揭你的皮!” 一句话把兰香也听愣了,她从未见自家小姐如此恐吓奴才。 也就是这一愣神的功夫,茵茵已踏着马扎下了马车,兰香大惊,立刻也下了马车跟上去,大喊:“小姐,小姐慢些!” 茵茵直冲到那纷乱的人群中,周围人声鼎沸,再听不见兰香的喊叫了,她在人群外围试了几试,觉挤不进去,便转身往另一边巷子里去,她要从那儿拐过去。 巷子里堵了四五辆马车,幸而还能容纳两人并肩走过,茵茵便提着裙摆,风一般穿过巷子,往北边狂奔…… 她要去拦下九思,无论用甚么法子,便拦不下他,也要告诉他自己的心意。 然而茵茵并不认得路,她回来金陵这些时日,除那回女扮男装随柳从心出来逛过,其余时候都圈在府里,哪里知道这纵横交错的巷道通向何方。 茵茵只知自己要往北走,可走着走着又不对了,只好问路人,然而路人也各有各的说法,甚至有看她是个体面小姐,向她要银子的,更甚者,愿意“好心”领她去北城门。茵茵看那人面相便觉招惹不得,匆匆走开了。 然而那妇人人锲而不舍地跟上来,抓着茵茵的腕子就走,“你跟了我来,我领你去!” “我不要你领我去,你放开我,你放开我!”茵茵猛甩她的手,她却更加紧力道拽着茵茵的,强把她往人少的巷道里拖,茵茵大叫:“放开我!” 路人都看了过去,然而也只是看一眼,并无人为她出头。 正不知怎么是好,突然一辆路过的华盖马车横过来,骤停在她们身前! 那马倌一手拉着缰绳,一手用马鞭指着那拉拽茵茵的妇人,怒喝道:“好大的胆子,敢拉扯我们小姐!” 那妇人见有人来护着,吓得手一松,一溜烟跑进人群,不见了。 茵茵呆立在那里,还没缓过气,只望着马倌,不知是该向他道谢,还是问他是否真是陆府的人。 这时,车帘挑开一道缝,露出半张轮廓深邃的脸来,“六小姐怎么在这大街上乱逛,叫闲杂人等冲撞了便不好了,不如叔叔送你回去?”口吻颇有些哄小孩子的味道。 赵伯真当日杏花林中见了茵茵,便说自己比她大十岁,她该唤他一声叔叔,那时茵茵倔强地非要叫他哥哥,没想到他记到如今。 茵茵见是赵伯真,心叹不是冤家不聚头。 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不该同乘一辆马车,可茵茵想着,自己小了他十岁,外人眼中也差着辈儿呢,应不至受人非议;赵伯真也是有身份的人,两家又有交情,想必不会把她怎样,跟他走总比在这街道上横冲直撞的强,于是茵茵当下心一横,便上了他的马车。 赵伯真见她乖乖上来,满意地笑了,朗声吩咐马倌:“去忠义伯爵府,先送陆小姐回家。” 茵茵却道:“不,去北城门!” 赵伯真不解,冲她挑了挑眉,茵茵不愿告知缘由,只是再度出声催促:“去北城门,快呀!” 赵伯真只得吩咐道:“北城门。” 马倌应是,立刻挥舞马鞭,直奔北城门而去…… 茵茵的心终于落到实处,然一静下来,她才想起一件要紧事,兰香方才追着她而来,没寻着她人,不知急得什么样子呢! 不过此时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回头再向兰香赔罪罢! 正自思量间,左手边递上来一方绣了几点梅花的洁白丝帕,茵茵狐疑地望向这丝帕的主人,只见他又把帕子往前送了送,“擦擦汗,”赵伯真说着,又描补了句:“干净的,没人用过。” 茵茵微低下头,轻声道:“多谢,我有帕子,”说罢掏出自己的水红色洋绉手帕,轻轻擦拭额角的汗珠。 赵伯真轻笑一声,不紧不慢地收回了帕子。 第170章 帮助(一) 赵伯真所乘座驾是辆四驾马车,驱驰的还都乃军中命马黄骠马,加上马车富丽堂皇,一看便气派不俗,因此路人自觉让道,他这一路行来,畅通无阻,更无颠簸。 车厢内置一黑漆螺钿小桌,桌上放有酒酿和几碟精致小食,赵伯真旁若无人地吃酒饮食,不过他不叫茵茵吃,因她才刚拒了他的帕子,他有些小小的记仇。 “你这么急着赶去北城门,为的什么事?”赵伯真问。 茵茵缩在右边角落里,尽量与他隔着距离,“不为什么事,就是去城门口走走看看。” 赵伯真失笑,斜了茵茵一眼,“去北城门走走?难道那里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别致景色?” 茵茵揪着帕子,答不上来便不答,想着待会儿到了城门口便下马车,再给他些费用,如此也就不欠他的了。 “上回我同友人在秦淮河游船,看见一叶小舟上有个男儿装扮的船客生得与你很相似——”茵茵听得“秦淮河”三字便心惊胆颤,不及他说完立刻打断道:“那不是我!” “哦?”赵伯真正抿酒,抬起眼来瞅着她笑,“那不是你?” “自然,我家教甚严,从不独自出门,每回跟随长辈们外出也都好大排场,丫鬟仆妇环绕看顾我,如何敢去游湖,赵大人一定看错人了!”茵茵高昂着头颅,义正言辞道。 “原来如此,那就是我看错了,”说着,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之后放下杯盏,不动声色地打量起这个满口谎话的小姑娘。 半年不见,更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只见她粉面桃腮、琼鼻樱唇、眉目如画,更妙的是一身不凡的气韵,朦胧若远山薄雾,又晴朗似夏日骄阳,忽远忽近,忽前忽后,他不禁想,这样一个灵气的小姑娘,将来不知便宜了哪家小子。 正这样想时,突然马车一顿,他身子微微前倾,只听外头马倌叫道:“主子,到了!” 茵茵心下大喜,立刻挑开车帘子往外望,只见离此处约十几丈远外,是一雄伟高阔的城楼,城门大开,门前站了两排卫士,拿着画像似在查什么人。正中大门洞开,有一进城的车队正缓缓进来,两边拱门出入的乃是进出城的行人,眼下大排长龙,正接受检视。 又看了眼左右,官道两侧茶馆酒楼鳞次栉比,茵茵想着不如自己先进茶馆寻个靠窗的位置暂歇,好守株待兔。 当下拿定主意,她便对赵伯真道:“多谢赵大人送我这一程,我也不便再多叨扰了,不如我就下车,来日有机会,一定报答你!” “你一个小姑娘,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乱转,难保不出事,又是我送你来这儿的,回头怕你爹向着我不肯,索性我送佛送到西,你要去哪里,我再送你一程。” 茵茵连忙说不必,“我只想在附近随意走走,不必再送了。” 如此你来我往了三四回,终于赵伯真拗不过茵茵,放她下去了。 茵茵一下马车便觉神清气爽、通身畅快,她深呼吸了两口冷气,对着赵伯真一礼。 赵伯真看着这个容色倾城却又风尘仆仆的小姑娘,不知怎么,心中竟觉着她可怜,他自己也觉奇怪,于是放下车帘,命马倌:“回!” 马车转了个向,又往来路上去了。 茵茵目送他远去,直到再看不见时,心才彻底落到实处,随即她走进了就近的小茶馆,上到二楼雅间,在临窗一位置上坐了,而后一面喝茶,一面往外探看,留心大道上的行人。 不知不觉起了大风,日头躲到云翳后,天色渐渐暗下来,似要落雨,底下摊贩中已有在收摊的了…… 一壶茶,几碟点心,从午前挨到午后,雨声渐小,最后终于歇了,而被雨水冲刷一净的官道上,始终不见九思一行人的踪影。 茵茵纳罕,难道在城中遇上什么事?又或他临走前去会朋友,耽搁了? 楼上也坐不住了,茵茵立刻付了茶钱,仍下楼来。 因她衣着富贵,容色绝佳,一时楼下吃茶的白衣商贩们纷纷望向她,眼睛都看直了。 茵茵自为走得急没戴幕离而后悔,只得尽量低着头,加快步子走出去。 雨停了,屋檐下却还在滴水,茵茵站在檐下左右张望,可以望见那一条长长的官道上,酒旗招展,行人渐盛,摊摊们又收拾东西开张了——唯独不见九思的马队。 此刻她真恨不能自己分出另一个身子来,去九思可能路过的大道上一一寻过去,然而她终究只有一个身子。 却说赵伯真,方才送完茵茵往回走,大道上正巧遇上那起纵马伤人的事,他见上百名官差将数百名路人团团围住,呵斥他们妨碍办差,要把带头的抓回去审办。 去年十月底,圣上下旨擢拔赵伯真为总督京营戍政,统管三大营,戍卫京畿,外备征战,虽说街面上纵马踏死人的事儿该交由京兆府,可他作为三大营的统帅,亦可过问,因此他亮出腰牌,亲自上前,问明缘由,得知衙役包庇纵马之人才致民怨沸腾,于是命那领头的校尉把民众放了,再纵马伤人之人捉拿,并说后续有什么事,只管寻他,他来担待。 如此,一场闹剧才歇。 待料理完此事,他又想着这里纵马伤人,陆家那六小姐小小人儿一个,看样子也没出过家门,万一也遇上这样的事,怎么得了,于是又返回北城门来。 等会到这里,他遍寻茵茵不着,正心急,恰巧望见茶馆里走出来个富贵小姐,再打眼一瞧,果真是她,于是命马倌驱车上前。 “小姐,您怎么还在这儿啊?” 茵茵正垂头思量时,突然耳边响起着一句,她诧异地抬起眼,便见方才那马倌又赶车回来了。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大街上等了半日,能碰见一个熟人也是好的,茵茵登时满心喜悦,激动道:“我……我等人呢!你怎么又回来了?” 这时,墨青盘花车帘挑起,露出赵伯真的半个身子,他喊她:“上来!” 茵茵却摇头,“我在等人。” “先上来再说!” 茵茵略一忖,便重新上了马车。 此刻的茵茵鬓发凌乱,发髻松散,面色颓败,比方才更狼狈了几分,赵伯真却因此更生怜惜,禁不住连声儿也放轻了,“你来这儿到底要做什么,说是等人,等谁?” 第171章 帮助(二) “等我九哥哥,”茵茵望了眼他,觉此人也不是她原先想的那么坏,便索性将前事向他说了,最后道:“我有一件性命攸关的大事要告诉我九哥,可我等了这些时候也没见着他人,难道他已出城了?” 赵伯真在心里估算了时辰,料想茵茵过来时赵伯真应当尚未出城,但这已过去大半日了,他便是爬也该爬到城门口了,怎么还不见人? “八成是往南城门或西城门出城了。” “不会的,”茵茵激动道:“他是要北上的,怎会走南边?” 赵伯真又道:“那便是你不专心,错眼的功夫,他便过了城门。” 茵茵心说我一直不错眼珠的盯着呢,然而想想又怕自己真看错了,便急道:“那怎么办呢!” 赵伯真道:“不忙,问一问就知道了,”说着,命那马倌停车,他把自个儿的腰牌摘了,丢出去,“去城门口问问,今日可有一行马队出城。” 那马倌接住腰牌,应了个是,便跳下车往城门口去了。 车厢内,茵茵望了眼赵伯真,心道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说他好罢,他与勾栏女子在花船上寻欢作乐;说他不好罢,今日又帮了她多回,罢了,无论如何自己还是得谢他一谢。 茵茵稚嫩,念头千回百转之时,脸上的神色也瞬息万变,这看在赵伯真眼里,却是可爱至极,于是他忍不住逗她道:“怎么,在想如何谢我?” 茵茵颔首,真挚地望着他的眼睛,道:“大人什么都有了,我也不知该如何谢你,不知还有什么想要办而我又能替你办到的事。” “倒还真有一件我想办你又能替我办到的事,”赵伯真望住了茵茵,他脑中一闪而过某个念头,然而他知道眼前这姑娘是个小辣椒,打趣的话说出来,她怕要给他一耳光,因此只是微微一笑,“往后再说与你知道。” 茵茵正待再问,那马倌已回来了。 他将车帘拉开小小一道缝,双手将那纂一猛虎的紫铜腰牌呈上,道:“主子,奴才问过了,从早到晚并无马队出城,倒有个波斯商人的商队进城,不过料想不是小姐要寻的人。” 赵伯真收回腰牌,淡淡嗯了声,他睃了眼茵茵,见她秀眉紧蹙,不住喃喃:“怎么会?怎么会呢?” “小姐可还要再等?”赵伯真问。 茵茵想说她还要再等,若可以,她会一直等下去,等到明日,等到后日,然而她终究不能。 兰香没寻着她,一定急死了,现在若不回去,入夜她失踪这件事便会传遍陆府,到时爹爹会着急寻她,兰香和今日送她出来的马倌必要担责,恐怕他们性命不保。 最后,茵茵只能艰难地摇摇头,回说:“不等了。” “那我送小姐回去?”他看着茵茵的脸色问。 茵茵微微颔首,身子委顿下去,天色渐晚,北方吹来,掀起车围一角,夕阳的余晖投进来一缕,正落在茵茵脚边。 “去忠义伯爵府!”赵伯真吩咐道。 马车立刻掉头往回走,茵茵心下惘惘的,这一路上,她都掀开车围子细看过路的行人,只盼能九思能突然从某个巷口走出来,又或者,在官道上正面与她相遇,直到看见那块大书“忠义伯爵府”的黑漆门匾时,茵茵才放下车围子,彻底死心了。 也许九思会如他所说,年底回家来罢!茵茵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今日之事多谢……叔叔了,来日若有机会,我必当报答,”茵茵回身向赵伯真道。 赵伯真只是一笑,“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说着,为她掀开车帘。 茵茵这便钻出身,踏着马扎下了马车,而后对着他再是一礼,道:“时候不早了,想必叔叔还有公事,就不耽搁叔叔了,”她丁点儿没有请他进去喝口茶的意思。 赵伯真心叹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东西,然而她肯叫自己叔叔,这令他觉着有趣,便不同她计较这点小事了。 只见他放下车帘,命马倌:“回府!” 马车辘辘而去…… 这时小门内瞧见茵茵从一华盖马车上下来,连忙跑来问询,茵茵只说迷了路,叫国公府的大公子送回来的,说罢也不同他多言,便提着裙摆入了大门,疾步往后院而去。 不用说,兰香一定急死了。 茵茵逆着风一路飞奔回秋爽斋,等进得院门,双腿已酸痛得走不动道,加上呼吸了太多冷气,一时胸痛不已,只得门捂着胸口,出来望风的绿蕉见茵茵回来,双目一亮,立刻大喊:“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边喊边冲过去扶住她,“小姐您可算回来了,可急死我们了!” 茵茵捂着胸口气喘吁吁,半个字也说不出,只由着绿蕉把她扶往正房,其余丫鬟婆子也都教绿蕉那一声“小姐回来了”引了出来。 看见茵茵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也都赶来相扶,叽叽喳喳问:“小姐您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呀?” “瞧这衣裳和发髻都松散了,别是半道上遇上什么事了罢?” “兰香姐姐才刚出门要去禀报小姐失踪,眼下正在往颐和轩去的路上呢!谁手脚快,赶紧去追呀!” 绿翘听了,立刻跑出去追人。 原来兰香和茵茵教人群冲散后,只得回到马车上,等官道疏通,便立刻命马倌赶往北城门。 可惜他们到时茵茵正巧在茶馆内喝茶,因此两方没遇上,兰香没看见茵茵,吓丢了魂,又叫马车往回走,沿路找回去,仍不见茵茵,无法,只得回府上,想着自家小姐没去成北城门,兴许回府了呢,然而回到秋爽斋,仍不见茵茵,她彻底傻了眼,急得哭起来。 小姐丢了,一园子仆妇丫鬟各个都要受罚,轻者撵出去,重者打了板子再叫人牙子过来发卖了,众人都怕得慌,一个个无心做事,只陪着兰香出主意。 最后一致决定,黄昏时分若人还没回来再去报夫人,眼下便是兰香去禀报了。 第172章 春日宴(一) 却说绿翘飞奔出去,一路疾走,总算把兰香拦下了。 然而兰香回到秋爽斋,听茵茵说了她这一日的经历,先还愧疚,听到后头却生起了气,再不搭理她。 茵茵知道自己错了,不该只顾追人不顾兰香,于是不住向兰香赔罪,“都是我错了,往后我出去,绝不叫你离身,”如此兰香仍不依,她便又“好姐姐好兰香”的叫了千百句,兰香反而走开去。茵茵便又用银瓜子、金首饰等求她原谅,兰香却只是冷笑:“奴婢人微言轻,伺候不起小姐,更要不起小姐的东西,”说着便自己卷了铺盖,回耳房去,不再替她守夜。 于是从那日起,绿翘不仅要伺候茵茵梳洗装扮,茶水饭食,还得把兰香的活儿也兼了,晚上给茵茵守夜。 绿翘是个好玩的性子,可受不得累,因此叫苦不迭,白日不住去求兰香别同小姐置气,好歹为她分担些。 茵茵呢,不敢调人上来伺候,因怕外人兼了兰香的活儿兰香多心,更不愿原谅她了。 主仆两个如此冷战了半个月,底下人看着也私下议论,有说兰香拿乔的,也有笑话说茵茵和兰香像是对小情儿,日常耍脾气撒娇。 二月底,茵茵从玉菁处回来,带回来一样点心,是玉菁命人从外头买来的,叫松子百合酥,因没吃过,茵茵特地要了些带回来给兰香尝鲜。 回来后,她便亲自将这几块百合酥用青花瓷碟装了,送到兰香房内。 兰香那时正在绣帕子,见她进来,仍旧放下活儿上前行礼,只不言声儿。 茵茵便把这点心送到她面前,“兰香姐姐,这是三姐姐送我的点心,你没吃过的,我都不舍得吃,专门给你送来呢,你就原谅我这一回罢,这些日子没有你在,我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三姐姐还说我近来清减了不少呢!” 兰香瞅了眼茵茵,见她表情做作,一看就是强挤出来的,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茵茵不解,只见兰香一笑便止不住,不得不捂着肚子坐下来。 茵茵于是也跟着她笑,“好了好了,总算不生我的气了!” 于是主仆两个就这样重归于好了。 之后茵茵便和兰香一起,把她的铺盖又拿回自己房里,在外间塌上铺好,不多时便听见一阵珠帘响动的声音,是绿翘快步走了进来,“小姐,宣平侯府——”瞧见兰香,她顿了顿,随即更激动道:“小姐,宣平侯府来人向四小姐提亲了,眼下人都在明和堂里呢,比那赵家给三小姐提亲的阵仗还大!” “是么?”茵茵不以为意。 “小姐您不去瞧瞧么?”绿翘不解。 兰香道:“咱们小姐和三小姐好,若眼下再去凑这个热闹,叫三小姐怎么想呢?” 茵茵也道:“是了,待会儿自有人来叫我过去,到时我们几个姐妹一同去,便是尽到礼了,”说着,转身自回内室去,兰香也跟着进去。 宣平侯府来给四姐姐提亲了,看得出四姐姐是真心喜欢那位二公子,而三姐姐这个月也要同赵臻过小定,她们都有情人终成眷属了,也不知自己将来是什么光景呢? 九思离开一事又勾起来,茵茵的心绪又低落下去,她回罗汉榻上坐了,一手撑着脑袋出神。 这半月来,兰香听绿翘说小姐总是倚窗远眺,默默不语,又或是长吁短叹,独自出神,夜里睡眠浅,白日睡不够,还说她这是因和她置气才如此的。兰香却知道茵茵的心病,幸而九思出门了,不常见着,也许心思也就淡了。 …… 却说自前年暖寒会上出了那件丑事后,去年一整年金陵都没举办过有规模的宴会,连春日宴也罢了。 今年风声小了,这才由前翰林院大学士之孙女,监察御史之妻娄夫人牵头,于三月初三,在自己府上举办春日宴。 虽叫春日宴,然而众人心知肚明此乃各家男女相看之盛会。玉菁与赵臻前几日才过小定,因此便不去了。玉菡如今就等宣平侯府过来纳采,自要做出对林立峰一心一意,矜持庄重的姿态,因此也不去。至于怀章,他即将殿试,教邱姨娘圈在书房里读书做文章,连他那两个通房也叫搬到外院去住了,邱姨娘生怕旁的人旁的事分走一点他的心,自然也不许他去。二房怀文同工部主事家的女儿正在谈婚论嫁,也不便去,便只剩下怀民、玉芝、玉芙和茵茵等人。 三月初三,他们一齐跟随陆夫人前往娄府做客。 娄家曾风光一时,因此祖辈留下的旧宅很有规模,后经过多年翻修重建,如今比陆府还更气派。 这府邸的设计图画出自当年宫里出来的老师傅之手,府中一花一树,一山一水,皆出自然。 譬如今日娄夫人亲自领众人去见过的一处“杏花村”,真真奇思妙想,像是把个村子生生搬到了园林内,这一带的房屋皆是黄泥砌铸的矮墙,墙内数十株杏花怒放,数支红杏出墙来。 推开柴扉,众人入内,可见这里阡陌纵横,屋舍散落,真似个小村庄,除门前杏花外,还栽种有几丛矮小的灌木,傍边有桑榆青竹和一口古井…… 再往里走,便是五六七八间间茅屋草舍,屋与屋之间还开垦出了几片菜地,地里竟真树篱种菜,如今已冒出嫩芽了,还有鸡鸭鹅等在菜地间穿梭。 茵茵等人轻推柴扉,进了其中一间屋子,只见屋内窗明几净、清新自然,各处的摆设用具都是寻常农家用的,譬如木制的条案、竹编的桌椅、掏出瓜瓤做成的瓜瓢、挂在墙上的蓑衣、歪在墙角的锄头铁犁,还有垂在窗前的辣椒,各式各样,新奇不已。 来人无不呼妙,都说想在这里做一回农妇。 于是便将酒酿点心都摆到这几间屋舍中来,众人各自吃茶谈天。 茵茵等人好奇那舀水的瓜瓢和挂在墙上的蓑衣,都争相去看去摸…… 屋里的器具看完摸完了,众人便又出门去看菜圃和水井。 茵茵见好些姑娘围在那口水井前,其中有个穿水红色春衫的女孩子把井盖打开,随手拿起一只桶吊下去,而后转动轮轴,很快便吊上来半桶水。 茵茵看见,直呼:“从心,你也在这里?” 柳从心才刚打起一桶水,正自得意呢,便听见茵茵唤她。 抬起头来一张望,见果然是茵茵,她不喜,反而拉下脸来,把那桶水往草地上一放,道:“你们玩儿去,”说罢便拨开人群朝茵茵走来…… 第173章 春日宴(二) 茵茵看着向自己走来的人,觉她神情不对,渐渐自己的笑意也收敛了,“怎么了,你见了我倒好像不高兴似的。” “我怎么高兴得起来呢?”柳从心走到茵茵面前站定,冷笑道:“我给你的信你不回,如今倒又像没事人一样来同我说话了?” 茵茵蹙眉,回想着上回收她的信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她邀她去府上看她哥哥淘来的几样宝贝,那日赵臻也在,玉菁也去了的,之后便再未收过她的信了。 期间茵茵也写了一封信过去,可不知怎么也没收到来信,不过她料想是府上的人办事不力,没把信送到,那以后也就没再写过信了。 “我不知道什么信,自我和我三姐姐去你府上饮宴,回去之后就再没收过你的信了呀!”茵茵激动道。 “怎么会?后头我还给你写了两封信呢!”柳从心也纳闷。 茵茵头摇得拨浪鼓一样,“我没收到。” 柳从心上下打量茵茵,见她眼神真挚,不似说谎,这才缓下神色,“那就怪了,先前的都送到你手上了,这几封却没收到,难道是我府上的人没送出去?” 茵茵忖了一忖,隐约猜到是看角门的仆妇扣下了她的信,难道陆夫人因玉菁与赵臻私下传信,因此命她们把递进来给小姐们的信都扣下了?又或是邱姨娘命人扣留的?实在闹不清楚。 “我们边走边说罢!”茵茵说着,牵了她的手往杏花林中去。 柳从心却还不很信,便又问她:“我先前送你的那把削铁如泥的小匕首,你戴上了没有?” 茵茵左右看看,见两边人离得远,这才悄声道:“戴了,贴身戴在里头呢!”说着,解了一个金纽丝盘扣,从里扯出那银链子教她瞧,“是罢?”说着立刻塞回去,仍扣上扣子。 柳从心见茵茵如此在意自己送她的东西,心中的憋闷才消散,于是主动挽起茵茵的胳膊,“你不是故意不回信就好,横竖我那信里也没写什么,”说这话时,她随手折了枝杏花在手中把玩。 茵茵看出端倪,笑问她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事。柳从心是个兜不住话的,立刻竹筒倒豆子般全说了。 原来她有一回去衙署寻她爹爹时,遇上了神机营的副指挥使王嵩,从此不能忘怀,于是求着她替她说合。 柳校尉只这一个女儿,自什么都依她,随后便请王安人做媒,七拐八拐地把她和那王嵩撮成了一对,再过些日子王嵩便要登门来提亲。 茵茵大喜,“那是好事呀!哎呀,若我能早些知道便更好了,你有了心上人,我两个姐姐的婚事也有了着落,我三姐姐你记得罢,就是上回随我去你府上的那位,她和赵公子两个——” 柳从心激动地打断道:“知道知道,我们都知道啦!王安人如今走到哪儿都拿这宗事出来炫耀,说这是她做得最好的媒。” 茵茵禁不住笑了,心说这确实是歪打正着。 接着两人互相告知各自府上的近况,譬如九思北上做生意了,柳从心的哥哥也定亲了。 一时间,仿佛各自都有了着落,茵茵想着,姐姐和从心都要出嫁,往后便更少往来了,因此心中略有些伤感,柳从心却丝毫不觉,仍兴高采烈地向茵茵说那位王副指挥的趣事。 “人生得很高大,憨憨的,不大会说话,听我爹说他人品正直,武功高强,是个可依靠的,就是脾气不大好,我爹说怕我这样暴脾气与他一逢,两边打起来,”柳从心边说边咯咯咯笑,“玉茵你说,我哪有暴脾气呀!” 茵茵上下打量她,装作认真思索的样子,煞有介事道:“你可不就是暴脾气么?” 柳从心一愣,旋即更大笑起来。两人一路说一路笑,相携着走出了“杏花村。” 娄家的新宅与这旧宅一巷之隔,家下人等都搬去了新宅,这旧宅平日落锁,只作宴客会友之用,因此并无内宅外院的忌讳,客人们可满园走动。 茵茵和柳从心便一路穿花拂柳,经廊过桥,一面欣赏美景色一面闲谈。 柳从心家是将她当男儿养大的,因此许多外面的大事也不避讳她,在外听来的各路消息,也都爱在饭桌上闲谈。 不像陆润生,到底在朝中做高官,与圣上和诸位皇子常相见,是以平日在饭桌上反而不敢谈论政事。 譬如柳从心便告诉茵茵,“我听说宣平侯家要与你家结亲了?” 茵茵说是,“你怎么知道的?” 柳从心拍着胸脯,“我有什么不知道的,我还知道他家姐姐是五皇子的侧妃呢!” 茵茵不明白,“那又怎样?” 柳从心用杏花枝“敲”了她一记,“这你还猜不到?”说着,便将这朝堂上的派系关系和如今朝中的局势向茵茵一一分析出来,末了她加上一句:“都是我哥哥说的,也不知几分真几分假。” 茵茵听着这些话,神色渐渐凝重。 柳从心继续道:“那个辅国公府的大公子,你记得罢?” 茵茵想到那日的相助,心中泛起丝丝涟漪,“记得。” “他新婚的妻子不是病逝了么?如今又要再娶了。” “什么?”茵茵以为自个儿听错了,“这么快?” “可不是,世上男儿皆薄幸,不过他这回看上的是刺史家的小姐,那姑娘可不是个善茬儿。” “怎么呢?” “就是……”柳从心凑到茵茵耳边,用手挡着,正要说时突然想到什么,到底没说出口,只道:“总之不是什么好话,我还是不说为好。” 第174章 春日宴(三) 茵茵还要再问,正巧望见竹林外那小径上走过一群穿红着绿的女孩儿,说是要去看什么马球,柳从心便拉了拉茵茵的袖子道:“咱们也去看,王副指挥今儿也为我来了呢,眼下一准儿在马球场上。” 能得柳从心青眼的男子,茵茵倒真想瞧瞧他是怎样的三头六臂,于是欣然同意,这便同柳从心转出竹林,往马场上去了。 绕过两扇仪门,一处水闸和两座石桥,终于来到马场。 春风送来花香,这马场周围种了不少花卉和香樟,占地约有三四亩,三面看台环绕,场上绿草成荫。 茵茵和柳从心去了看台右侧,那里坐着女孩儿们,男子则坐在右侧,各人跟前都放置有一张长条案,其上瓜果点心酒水齐备。 柳从心不愿拘着,便不坐,拉了茵茵望前排去,正巧听见“锵”的铜锣声响,只见马场两边各“轰然”跑出两匹马来,马上各坐着身材昂藏,虎背蜂腰的健壮男子,正挥舞球杖着力抢球击球。 “开始了开始了,”柳从心边说便拉着茵茵跑至最前排,站定后,激动地指着场上四人中唯一一个着深褐色菖蒲纹箭袖的男子,道:“就是他!” 茵茵看过去,只见那人正举着球杖向前冲锋,身子伏在马上,胸膛几乎紧贴着马背,如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茵茵看不清那人面容,却也觉此人武功高强,勇武不凡,不禁叹道:“不必看,也知此人与你甚相配。” 柳从心从不是个扭捏的,只见她大大方方应承:“那可不是!我爹还怕我和他打起来,我怎舍得打他!” 她们这里话音才落,便见马场上那王嵩瞅准了圆鞠一棒下去,就要抡着时,不想另一根棒子抢过来截了胡,那球直飞进了另一边球洞中,只听“锵”的一声,那边加了十算筹。 看台上一阵欢呼,柳从心却急得跺脚,道:“方才那个球不算,是对面偷袭!” 茵茵为着使她高兴,也道:“对,且看下一个局,”口里这样说着,眼睛却不由自主看向那抢球的青衣男子,阳光下,他坐在马上的身姿挺拔,才刚赢了一球,面上却无半点骄色,反而专注沉凝,茵茵觉此人像赵伯真,正待再看清楚些时,柳从心咦了声,“那不是辅国公府的大公子么?” “我也觉着像他,你见过他?”茵茵问。 柳从心的家世,应当极少能见到公府少爷的。 “何止见过,”柳从心双手抱胸,冷冷一哼道:“我还见过他呵斥我家王副指挥呢!” 茵茵听了,不禁捂着嘴笑“什么你家的?” “啊呀,说错了,”柳从心说着自己也掌不住笑起来,“我习惯这样说话了,你就当没听见罢!” “那可不成,这是你的把柄,我要拿在手上,”茵茵打趣她,柳从心便笑道:“你拿着罢,我会耍赖,横竖我什么也没说。” 两人都笑了起来,接着茵茵问:“那他为何要呵斥你家王副指挥呢?” 柳从心掐了她的腰一把,“我也不知为什么事,总是公事罢了,”正说着,又听见场上“锵”的一声,赵伯真那一队再加了十个算筹。 柳从心见此更不服,嘲讽道:“还不是因他是守心的上司才让着他,不然他一个球也进不了,”守心是王嵩的字。 茵茵因赵伯真上回送了她回家,心存感激,因此问起这人来,柳从心这便告诉她,赵伯真如今做了京都三大营的总督,是王嵩上司的上司。 紧接着,赵伯真这一队的另一个人也进了球,茵茵看去,那又是一个猿臂蜂腰的精壮男子。 柳从心心向王嵩,绝不肯承认他球技不如人,因此又向茵茵介绍道:“这个便是正指挥了,守心的正头上司,所以才又让他的球。” 茵茵只好道:“跟上司打球,也是够难为人的。” “可不呢,这人家世也高,身边谁不奉承他。” “什么家世?” “骠骑将军盛开的嫡子,安阳县主唯一的儿子,谁见了他都得弯腰,听说他同那位辅国公府大郎交好,唤他大哥。” 茵茵颔首,又望了眼球场上,这回终于轮到王嵩进球了。 柳从心见他进球,激动得恨不能蹦起来欢呼:“我就说他方才是在让球!”边说边抚掌大笑。傍边端坐的贵女们听见,都往此处望来,见柳从心如此形状,不禁摇头而笑。 柳从心一激动话便密,接着她告诉了茵茵许多听来的不知真假的秘密。 譬如赵伯真认了骠骑将军盛开为义父,而安阳县主又是八皇子的亲姐姐,各人之间盘根错节,利益人情,说也说不清楚。 茵茵是个心思伶透的,很快便想明白了这些人之间的政治关系。 玉菡将要嫁进宣平侯府,爹爹去年也极力撮合怀章哥哥和平南侯府二小姐的婚事,想必是有向他们背后五皇子靠拢的意思。五皇子可得两位侯爷的助力,想必京都大多世家大族都投奔了他。 而八皇子呢,却是马场上这些人背后的主子,想必他与世家大族关系寻常,只爱与有军权人物结交,再一细问,果然八皇子自小便随军征战,战功赫赫,与军中和兵部关系密切。 如此看来,自己家与辅国公府竟是政敌。 茵茵顿时汗流浃背,想起那日自己竟教赵伯真救了,且由他送回来的,若他与自己父亲朝堂上有恩怨,他再小心眼儿一些,那时自己岂不小命不保? 渐渐又想到家族的命运,若五皇子没那个皇帝命,连同爹爹在内他们这些拥护他的人,下场又是如何呢?古书上多少夺权失败,追随者抄家流放、甚至监禁凌迟的故事,总不会他们也…… 然而也只能嬷嬷忧虑罢了,朝中大事上父亲做主,连老太太和夫人也不能插手,何况是她?在这里,女孩儿家从来只是家族的附属,家族昌盛跟着沾光,家族败落跟着砍头罢了。这样一想,骨头缝里都不由渗出寒意。 第175章 春日宴(四) 这里还在想着,那场下已比完了,赵伯真和盛家小郎得了彩头,当下几人去更衣。 柳从心这才拉了茵茵回去后排,在空桌椅前坐下看新一轮的比赛,也是在等他们更衣回来。 这时茵茵才听见周围姑娘们都在交头接耳说话,自古美人爱英雄,矜持的贵女们也不能例外,当下大多都在谈论那盛家小公子,家世如何显贵,身姿如何飒爽,武功如何了得,为人处世如何潇洒。 当然也有属意赵伯真的,道:“方才几个球都是赵大人进的,那挥杖手法多么干错利落。” 又有人笑说:“人家都娶了妻了,你还想着呢!哦,对了,是亡妻,他如今就是个鳏夫,难道你还想去给人做续弦不成?” 这话引得一阵笑声。 “鳏夫又如何,你以为你的身世也配去给他做续弦么?” “哼!谁稀罕呢!” “你倒是稀罕,只怕人家不稀罕。” 两边就要吵起来时,有几个妇人说笑着往这边过来了,她们还要面子,于是闭了嘴。 柳从心的心思全不在这些争吵上,她一直盯着场下,久不见他们几个回来,忍不住喃喃:“怎么换个衣裳去了这许久。” 茵茵看了眼场上,新上来的几个果然不是他们,倒有怀民,她一想到他和怀文对九思的迫害,便一眼也不想多看了,“兴许他们换好衣裳从另一边出了马球场呢!” “有道理!”柳从心立刻起身,拉着茵茵,“走,我们也往别处逛逛去。” 茵茵应了,这便与她手挽手,离开看台,四处瞎逛去了。 这园子的设计别出心裁,有“杏花村”,又有“桃花源”,穿过桃花林还有紫竹林。 这一路上总能遇见几位富贵公子,凡路过的年轻男客,必往茵茵这儿望一眼,渐渐连漫不经心的柳从心也察觉了,见诸男子们都在瞧她,不禁也细细打量起茵茵,这才发觉她再不是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女孩儿了。 茵茵拉她看地里新迸出来的稚笋,见拉不动,回头看,只见从心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吓得弹开几步,“你怎么了,这样的眼神看我,要把我吃了似的。” “你长成个大姑娘了!”柳从心煞有介事道。 茵茵不解,“什么长成大姑娘了?” “就是过两年能说亲了的意思,”柳从心似笑非笑瞧着她,目光从她微微隆起的胸脯上掠过。 茵茵发觉,登时羞得满面通红,比那开得最艳的桃花还艳上十分,她想上去掐一把柳从心,好叫她尝尝厉害,又碍于周围人来人往,无法,只好嗔她一眼,“我哪儿比得过你,已有了‘我们家的王副指挥’了呢!’” “好啊,你又打趣我!”柳从心笑着上来要拧她的嘴,茵茵转身便逃,“别别别,别叫人看见!” “那你还跟我贫嘴,”柳从心说着扑上去,一把搂住茵茵,揉她的腰,这时忽听见对面石子路上传来“哈哈哈”的几声大笑。 两人吓得连忙噤声,放开手去,只见那小径拐弯处走出来三个昂藏的身影,正是方才马球场上的三人——赵伯真和盛小公子在前,王嵩随侍在后。 赵伯真是三人中最端稳的,且不说他,单单说那盛芸盛小公子,真真好一个风流人物,只见他着一身海青色镶边靛青撒花缎面圆领阔袖长袍,头戴紫金冠,腰束玉带,腰间垂一墨色青金绣鱼形荷包和一双鱼佩,身轻矫捷,神色生动,谈笑自若,比之当日所见的林立峰还要更潇洒些,跟在二人身后的王崇本也是个不可多得的英才,在二人面前却也相形见绌。 此刻竹林中的女孩儿都不由自主往他几人望过去……几个风流倜傥人物,不知又掳去多少芳心。 待人走近了众人才回过神,众人慌忙回避,茵茵和柳从心怕旁人闲言碎语,也转身要走,却只听赵伯真道:“方才不还说‘我们王副指挥’,这就要走了?” 茵茵此刻只恨自己嘴快,这么些人在,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 柳从心倒不很在意,她与王崇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于是站住脚,拉着茵茵回过头面对他们。 赵伯真见如此,叫王崇道:“你可认得这两位小姐?” 王崇一拱手,道:“认得其中一位,”说着笑盈盈望向柳从心,“这位柳小姐乃是昭信校尉的女儿,也是……也是在下的未婚妻。” 语出惊人,柳从心虽知王崇他日便要来提亲,然而尚未提亲便说她是未婚妻,连她这个大大方方从不害臊的,也不禁红了脸。 茵茵亦呆了,忍不住抬头去看王崇,然而一抬眼,却对上盛小公子灼灼的目光,简直比今日的太阳更盛,像一团火,要把人烧融化了去。 茵茵不禁红了脸,重又低下头去。 赵伯真本还要调侃王崇的,但看见茵茵这般羞怯模样,不禁循着她的目光看向盛芸,见他看呆了,“芸弟,你怎的了?” 盛芸恍若未闻。 “芸弟?”他又提高声调唤了声。 盛芸这才回神,然而回过神来头一件事竟是向茵茵做了个揖,道:“不知是哪家小姐,方才在下冒犯唐突,望小姐原谅则个。” 赵伯真和王崇哪见过这个,他们眼中的盛芸是个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从来谈笑间便把姑娘迷得神魂颠倒,没见他如此不上道,像个毛头小子一样问人家姓甚名谁,生怕唐突冒犯的样子。 茵茵呢,看见玉菁因与赵臻书信往来而被阖家审问;当场晕倒;玉菡与林家小郎外出游而受父亲责罚,连累自小伺候到大的贴身婢女也被打断腰,如今药石无灵,在家修养;尹素梅深爱怀章,却落得被抛弃的下场…… 凡此种种之后,茵茵便将“男女授受不亲”六个字深深刻在脑子里,除了对九思情不能自已外,别处一定恪守规矩。 因此她不愿多说,只向几人蹲身一礼,“并无什么唐突冒犯之处,反倒是我言语不当,污了清听——哦,我记起来有一样要紧东西落在看台上了,得回去寻找,先行一步了,”说罢转身便走。 柳从心伸手拉茵茵,没拉住,“你落了什么东西?” “一件要紧的东西,”茵茵脚下不停。 柳从心只得加快脚步跟上去,走几步回头看一眼王崇,少有的露出小女儿态。 第176章 春日宴(五) 这里盛芸已失了魂魄,呆呆目送茵茵和柳从心的倩影远去,直到再看不见时方才回神,愣愣地感叹道:“真是天仙一样的人物,别处再没见过的。” 赵伯真笑他:“你不是自诩万花丛中过,见着这一个就不成了?况且这姑娘如今才十三四岁,看得出什么美丑,兴许过几年又是另一番形容了。” 盛芸却道不然,他胸有成竹道:“所以说我这个万花丛中过不是虚言,我这双眼睛生得比大哥你的利,眼下姑娘还没长开,等过了几年长开了,脱了这小孩儿的形,恐怕天下男子都得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我同你说,论行军打仗我差得你远,可论品评姑娘嘛,你却是差我远甚。其实姑娘家一等的美貌也并不稀奇,要紧的是女子的情态和气韵,有了这个,便容貌稍许逊色,也算得个大美人儿,不然再美也不过是个木头,没甚趣味了。” 赵伯真不置可否,一边听他的道理,一边缓缓向前行去。 “诶,大哥你说她今年十三四,想必你知道她是哪家的姑娘了?”盛芸突然回过神来,细问。 赵伯真笑道:“她身世不很好,你父母亲不会同意,你还是少招惹人姑娘为妙。” 盛芸却早已绕过千百种心思,变着法儿地询问他,赵伯真被缠得无法,只得说了,“忠义伯爵府的庶女,行六。” 盛芸听罢,良久没有作声,最后仰天长叹一声道:“着实可惜,着实可惜,若她是嫡女也还好办些,偏偏是庶出,”说着,连叹了几声,“这世上美丽的女子,总是有个不堪的身世!” 却说那边厢,茵茵急急往紫竹林外走,鬼撵似的,出了竹林她仍一路疾行,连柳从心也快追不上她了,大喘气道:“诶?都出来了你还走这么快做什么?到底落了什么东西,这也不是去马球场的路啊,”说着,给茵茵指了个方向,“那儿才是马球场。” 茵茵却不看那方向,只回头望,见已走出去老远,那头也无人跟来,才终于停下脚步,舒了口气道:“我没什么落在看台上,就是寻个由头跑出来罢了。” 柳从心更不解,“怎么,他们几个又不吃人,你怕什么?” 茵茵放慢脚步往前徐行,“他们是不吃人,旁人的闲言碎语却是要吃人呢!我就要十四了,如你所说是个大姑娘了,男女大防不得不顾。想想我先前也是太贪玩儿,竟同你女扮男装出门玩耍,幸而无人撞见,往后我是再不能如此了,方才我打趣你说‘你们家的王副指挥’,也是不该,这些私密话儿独处时说说就罢了,周围还有人在时我不该打趣你的,从心姐姐,”茵茵真诚地望着柳从心,“真是对不住。” 柳从心“噗嗤”笑了,拉着茵茵的手道:“这有什么的,你可学得跟你那九哥哥一样迂腐,况且这话本也没什么,你没听见他方才还说……还说我是……”说着腼腆一笑,道:“总之他就要给我提亲了,我们两家都说好了的,你不必忌讳,想打趣就打趣。” 茵茵摇头,“不然,人言可畏,我不能胡乱说话,”柳从心见她如此,摇摇头,也不同她理论。 之后众人继续在园子里游赏,盛芸尤其兴奋,每到一处都用目光各处找寻茵茵的身影,可惜都没寻着。 茵茵呢,再不敢到处乱逛了,后半程她安安静静跟着陆夫人,寸步不离,一直到出了娄府,上了回去的马车她才稍稍放下心来。 可接下来这一路,那双眼睛总不断在她脑海中闪现,挥之不去,她觉自己好像惹上了不该惹的人,恐怕往后都不得安生了。 果然,春日宴上盛芸有意与怀民结交,半个月后,怀民将他带到了府上。 听说是安阳县主的儿子过来了,一时陆夫人也震动,急忙换了衣裳出去相见。寒暄过后,陆夫人又把大房二房的几个女孩儿都请出来见过。 旁人都欢欢喜喜来了,唯有茵茵称病,说怕过了病气给客人,不能来。 怀民是知道盛芸想见茵茵的,昨儿便听他提起过“贵府六小姐”三回,如今他结交了个这样尊贵的朋友,可不要极力奉承么?因此又派人去叫,这回仍是无功而返。 在外院大厅内,怀民翘着二郎腿,悠悠吃着茶,“茵妹妹平日看着乖巧文静,眼下倒拿起架子来了!” 陆夫人不悦,斜了他一眼,“你妹妹病了,病人怎好见客?” 盛芸听了怀民这话也很不高兴,笑回陆夫人道:“正是了,是我来得不巧,她病了就该好好将养身子,不急着出来,”说罢喝了一盏茶,闲谈几句,便自去了。 秋爽斋里,茵茵却因着这两回的传唤而坐立不安,心神不宁的。 俗话说事不过三,盛芸又是这般家世煊赫的,万一再命人来叫一回,仍不出去见,恐怕让人以为她有意怠慢。 说起来他还是爹爹的政敌,该不会把气撒在爹爹身上罢! 想来想去又觉自己思虑过多了,正经男儿家,都是胸怀宽阔的,谁把这样小事放在心里记恨呢? 兰香在外间制香,听见房里茵茵踱来踱去的脚步声,只得放下香碾子,绕过梨花橱走进来道:“小姐您怎么了?” 茵茵说没什么,在玫瑰椅里坐了下来。 兰香道:“不过出去见见客,又不是什么大事,小姐怎么好像很害怕呢?” 茵茵也说不上来,有时一个人怕另一个人不为什么缘由,就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幸而这时候派出去打听消息的绿翘回来了,她立刻进来禀报说:“那位盛公子吃了盏茶便自回去了,倒是怀民少爷很不高兴,说小姐您拿大。” “人家客人都没说话,怀民少爷计较什么!”兰香冷笑。 茵茵大松了口气,也不管什么怀文怀民说她拿大作小,眼下又拾起方才未完的活计和兰香一起制香去了。 却说另一边,玉菡和玉芝、玉芙等都去见了这位盛家独子,皆对他很有好感,他告辞后她们也各自回去,各有各的心思。 玉芝、玉芙不服气,想着茵茵凭什么有这般造化,看这盛芸应是瞧上她了,若连她也能攀上盛家,她们更该直上青云才是。 而玉菡呢,本以为斗败了玉菁,将要嫁入侯府,成为这府里最尊贵的姑娘,不想这儿来了个更高的。 她认为茵茵有个那样的娘,想入盛府是不能够了,做人家外还差不多。 第177章 拜访 不仅她们,连一向看淡名利的陆夫人心里也惘惘的,会客回来她便坐在自己房内出神…… 红桃泡了盏新配的茉莉花茶,用磁石小托盘托着进来,说这是专门命人去龙泉山上取了山泉水来冲泡的,以往这时候陆夫人必会迫不及待饮上一口,细细品咂,然今日却只叫她:“放着罢!” 红桃纳闷地望了陆夫人一眼,应了个是,放下茶水自退出去。 不一会儿薛妈妈进来,见那茶水仍是端进来时的样子,已放冷了,便上前来道:“太太晚饭想吃什么,老奴叫底下人做。” 陆夫人这才长长叹了口气道:“做两道荤上来罢,待会儿叫老爷过来。” 薛妈妈应是下去。 酉时三刻,陆润生下值回来,立刻被迎进了重霄院。 陆夫人命摆饭,很快饭菜便端上来。 陆润生掀帘进来,看了眼菜色,有他爱吃的杏酪蒸羊和笋焙鹌子,很是满意,这便去净面盥手,预备用饭。 陆夫人一面亲自布菜一面道:“今儿盛家小郎君过来了。” “哪个盛家小郎君?”陆润生不以为意,从红桃手中接过一条干净清爽的巾帕擦手,边擦边往饭桌上来。 陆夫人道:“便是安阳县主的娇儿,骠骑将军府的少将军呀!” 陆润生神色微变,将巾帕扔给红桃,撩了袍子在上位安坐,“他来做什么?” “料想是为六姐儿来的,”陆夫人布好菜后便在傍边坐下了。 随即陆润生屏退了侍女,这才问道:“怎么是为她来?” “一个男子为了一个女子而来,你说是为什么事呢?”陆夫人瞟了陆润生一眼,侧过身去独自郁闷。 玉菡将要嫁进侯府,连茵茵这样还没及笄的也有盛家小郎看中了,自己女儿玉菁,却要下嫁给那样的人家,想想陆夫人心里又不自在了。 陆润生却想到另一层,他拿过汝窑青瓷酒壶来斟了杯酒,而后端起酒杯缓缓地喝下,待酒杯放下,他便做下一个决定,“往后他再来,不许茵姐儿去见他。” “怎么?”陆夫人不解。 “你别管,总之我们不与盛家结交就是了,”陆润生道,说罢捉起象牙筷子开动,与夫人说起今日衙署内的趣事,陆夫人也就不再提此事了。 他如今既选边站了五皇子,自然不能与八皇子的人再有所牵扯,盛芸是八皇子的外甥,往后能不见还是不见的好,做亲家便更大可不必了。 时下朝中很有些见风使舵的人,有或是安逸求稳的,拿女儿同这一派结亲家,又同那一派结亲家,押注一般,不会大输,也不会大赢,只求在激烈的储君之争中存声,陆润生为如此行径不耻,自也做不出如此不忠不义之事。 接下来一个多月,果然盛芸又登了两回门,陆夫人依陆润生之言,好好款待了他,但他要见茵茵,却是不能的,不是“昨儿吃坏了肚子,如今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呢,”就是“今儿同她姐姐去南山寺拜佛去了,想是要傍晚才能回来。” 盛芸是个熟谙世故的,也知陆夫人的意思,那以后便没再来搅扰了。 五月初,玉菁和赵臻过了大定,那以后她更不常出门,日日不是在房中绣喜服,便是向陆夫人学管家,极少与姐妹们闲谈取乐了。 而玉菡与林立峰也过了小定,一切顺当,唯一不好的是听说当晚林立峰便去了怡红院喝花酒,替个红倌人赎了身,要领回家去做通房,叫宣平侯喝止了,此事传到陆润生耳朵里,次日下朝后他便约了宣平侯在午门外说话。 宣平侯自然不认,说绝没有这样的事,“我儿若敢如此,我这个当爹的头一个不答应,你家女儿嫁过来,我定当我亲生女儿一样待,那孽畜敢对她不好,我便家法处置,陆兄大可放心,”说着,甚至还在商定好的聘礼上又加了两担,另外还许诺一定请礼部堂官来为他们主持婚礼,给足脸面。 如此,陆润生才罢了。 而这些事众人都瞒着玉菡,因知她的脾气,生怕她一不高兴像上回一样茶饭不思,弄得形销骨立,作出大病来。 之后便是那怀章了,他殿试失利,由原先意气风发,到后来不肯见人,近来又教二房李氏讽刺了两句,心情更郁闷,于是便窝在自己房里,饮酒弹琴,不务正事,与两个美貌通房寻欢作乐,夜夜笙歌。 后邱姨娘怕儿子沉迷酒色,把他那两通房挪去他处了,他与母亲生了一场气,后又与怀民出去各花楼厮混,自为怀才不遇,一味作些淫词艳赋,讨好佳人,彰显才华。 邱姨娘知他苦闷,也不敢多说他,只把那教他诗书的夫子骂了一通。 因这夫子是陆润生找来的一个致仕多年的前翰林院侍读,陆润生同翰林院没多少交情,细想想,这人定是陆夫人荐的。 她不禁疑心是陆夫人唆使此人教坏怀章,令他考不上进士,是了,定是她嫉妒她生了儿子!越想越后悔,恨自己太糊涂,把自己儿子的前途交到他们手上。 不过既然殿试不利,那就要用婚事来冲一冲喜,况且他又到了年纪,眼下,邱姨娘和老太太都忙着为他物色媳妇。 邱姨娘很挑了几个,待陆润生休沐时过去问他的意思,陆润生听了邱姨娘为他选的人,不禁感叹:“人家说母不嫌儿丑,我看是母不知儿丑,你说的这几个姑娘岂是他配得上的?我看他还是要先立业,后成家。” 第178章 旧账 邱姨娘本就因怀章殿试不第,心中羞愤,二房的闲言碎语也还罢了,陆润生又来伤口上撒盐,说自己儿子不中用不成器,叫她如何忍得,当场便激动地站了起来,“老爷这话,是自打自脸,您统共就只养了这一个儿子,说得出格些,偌大的身家也再没别个可托付,这时候您不为他着想替他谋出路娶媳妇就罢了,还跟着外人一起来奚落他,可知这古人说的养不教父之过不是假话。” 陆润生被一顿抢白,瞬间黑了脸,不由得两指重重叩击案面,“我如何没有为他谋出路,是他自个儿不争气!” 邱姨娘冷笑道:“他要是争气考中了进士,那也是他自己的本事,并不是您这个当爹的为他谋来的。” 这话戳中了陆润生,他急欲反驳却寻不出话来辩,因教养儿子这上头他确实没出什么力。 怀章的衣食住行、日常起居有老太太和邱姨娘照料,他一个大男人插不进手去;至于教导他读书考功名,又有夫子代劳。怀章自小到大换过的三位夫子都是他央陆夫人,陆夫人又去请教她爹,如此人情叠人情请来的,且这些夫子个个都是深谙八股考试、经验丰富的大儒,有他们在,也不需他这个当爹的多此一举。 邱姨娘见他没话说了,底气愈发足了,她拍着自己的胸脯哭道:“只有我这个当娘的为他操碎了心,你这个当爹的管过他什么?唯一管的便是给他找老师,就这一件也没做好,老爷您给他找的人都是经了太太一道手的,我没说错罢?太太能真心盼着章儿好么?她找的人能靠得住么?章儿此番落榜,八成就是那王夫子教学不力,或受人指使有意误导章儿的!” “一派胡言!”陆润生“腾”的站起身,长袖一拂,“章儿自己不用功,怪不到别人身上,一定要怪,也是怪你我,我你才说了,你自己呢?你也好好看看你自个儿,殿试前给他房里塞两个妖精似的的通房,他如何能专心学业?我早同你说了,待他殿试之后,我自会为他谋婚事,那时再挑几个得力的放在他房里,你偏要自作主张!” 邱姨娘方才还是假哭,经他这一说,真漫上泪来了,她怨愤地望向陆润生,“好哇好哇!都是我的错,是我这个当亲娘的不为儿子着想,倒是人家做嫡母的,平日连家事也不闻不问一句,却满心装着我儿子,为他请夫子,为他的前程奔波,”边说边掉眼泪,最后有一声没一声地啜泣起来,“老爷的心……都偏到咯吱窝了!” “你……你说话就说话,怎么……”陆润生见邱姨娘掉眼泪,便手忙脚乱起来,他这人最见不得女人哭,当下便软了声气儿,“好了好了,哭什么,好听来着?”边说边坐下,见邱姨娘仍站着抹泪,索性把她也拉下来,“有话坐下说,站着不累啊?” 邱姨娘却倔强地甩开他,自己再挪开一步离得他远些,继续抽泣道:“我知道,老爷如今心里只有太太,我们算什么呢?不过是下贱商户人家出来的女儿,哪里比得人家三代翰林,所以老爷看人下菜,不顾这些年我为家里日夜不休,殚精竭虑,把身子都累病了,三言两语就把管家权给了太太,也不顾之后我在这府里如何存身,下人们如何看我,太太又是如何踩在我头上,也或许老爷您看见了只当没看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着我如今已没有用了。” 陆润生羞愧万分,伸手去拉她的手,邱姨娘甩开了他还去够,总算够住了,“不是这样,月如,你有什么委屈,告诉我,我自然为你做主,况且这府里谁敢给你气受?太太不是这样小肚鸡肠的人,底下人又怕你,连老太太也帮着你——” 不及他说完邱姨娘便忿忿往楠木雕花扶手椅里一坐,望着他冷笑道:“这府里人人都给我气受,只是老爷您装没看见罢了,别人还犹可,老爷您就头一个不待见妾身!” 陆润生从来是吵不过陆夫人,也吵不过邱姨娘的,只能休战,“那你说要怎么样,才能平了你心中怨气?” 在管家权这件事上,陆润生自认对不住她,原先说要补偿她的后来也不了了之了,他突然想到邱姨娘说过自己喜欢红珊瑚,说红红火火的喜气,便道:“我认得一个从商的朋友,专做珊瑚玉石生意,他有一株树那般大的红珊瑚,我去求来给你?” “我要那东西做什么?”邱姨娘把眼泪一抹道:“我眼下只忧心咱们的章儿,章儿虽没中进士,却已过了会试,我听说只要有人举荐,举人也可做官了,老爷是朝中大员,何不替章儿谋划谋划?” 陆润生道:“这我何曾没想到,只是举人再如何举荐也只能下放地方,去个穷乡僻壤做县令,与其如此,还不如等来年他再考一回,待中了进士,安排进翰林院或六部,留在金陵的好。” 邱姨娘一听说要去穷乡僻壤做县令,目光立刻暗了下去,“如此还不如就在家,叫他一个未来的爵爷做个穷县令,太不值,可老爷在朝中经营多年,难道就不能破例为孩子谋得一官半职么?” 陆润生自然能为他谋职,然而他不屑,便笑道:“你当我是谁呢!” 邱姨娘低头默了默,心道自己儿子横竖是要袭爵的,那七八品的小官,又劳累又无前景,不做也罢,可若不谋得一官半职,说出去不好听,还叫二房背地笑话,于是故意抽泣了两声道:“那太太那边就没法子么?” 陆润生诧异,“你不是才说她请的夫子都是不中用的,不叫她管章儿的事了么?” “老爷……她是陆家当家主母,自家孩子的事儿怎么能不出一份力呢?”邱姨娘煞有介事地望着他。 陆润生气笑了,旁的还犹可,最看不得小人做派,于是道:“这不成,太太为章儿,为府里做得够多了,再为这个劳烦她不好。” “太太做得够多,那妾身就是日日在府里吃吃喝喝享清福么?”邱姨娘冷笑道:“这个家,她当初说撂开手就撂开手,是由我接管了过来,说起来还是我替了她的手,她才能过上十几年的清闲日子,如今她说要管这不好好的又还给她了么?我也为这个家操劳得够多了,我又得到了什么?” 拿管家权说事,便仿佛拿住了陆润生的软肋,只是一个人按住他的软肋提要求,一回两回还犹可,再三再四地敲打,却反而令他厌烦,于是他正色道:“就是给她管了又如何,她是太太,她管家名正言顺,你不要总拿这个话来说。” “那当日老爷非要将这个家托付给妾身时,又怎么不顾名正言顺了呢?” 陆润生大怒,“是我托付给你,还是你争着要管家,你心里清楚,如今倒说这些话,”说罢起身,拂袖而去。 待走出七八步,他又顿住脚回过身来,道:“往后这件事不要再提,一家子和和睦睦的就是大家的福气了!” 邱姨娘不说话,只是冷笑。 “你笑什么?” “妾身不敢笑。” “你在笑话为夫?” 邱姨娘不言,也不笑了。 陆润生反而笑了,“当年你陷害太太的事,真当我不知道?” 如头顶响了个焦雷,邱姨娘立时抬眼,惊恐地望向陆润生,只见陆润生背着双手,转过半张脸来,冷道:“若非你,淳哥儿的病不会加重,我知你不是有意,可你不该拿这件事大做文章,令老太太疑心太太,闹得家宅不宁,太太也心灰意冷搬去重霄院,从此再不过问府中事……”一字一句,把邱姨娘打回原形。 “这些事我那时理不清楚,后来才知道的,可我想着,你跟了我多年,又生了章儿,吃了不少苦,不过性子强些,一时做错了事,还可弥补,便没罚你,可你若把我当傻子,可见辜负我一片苦心。” 邱姨娘登时如轰去魂魄,抬眼定定望向他,仿佛头回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 “你好自为之罢,莫要再生事了!”陆润生说罢,头也不回地径自往外去了。 一阵风吹进来,邱姨娘觉后背冷汗涔涔,她将陆润生这番话在心里细细咂摸了半晌,最后手肘挨着玉几,无力地伏倒在几上…… 第179章 雨水 魂离魄散,邱姨娘踉踉跄跄地回到漪澜院,此时日头已下了山,屋里各处正上灯,廊下丫鬟们给鹦哥儿洗澡的,搬花盆进屋的,端茶水的,来来往往,邱姨娘看着,竟生出恍惚之感。 红桃见邱姨娘回来,将方才东南角门张妈来回话的事向她说了,她嗯了声,也没听清说的什么,就撇下她,回房去,懒懒地坐在八仙桌前出神。 红桃心下纳罕,不敢多问,去端了水伺候她净面盥手,而后问她可要摆上饭来。 她说等会儿,“先把盛妈妈叫来。” 红桃依言下去,叫了盛妈妈来。 盛妈妈进来,邱姨娘便把下人们都遣退了下去,她拉了盛妈妈在身边坐下,而后将方才陆润生说她的话都细细告诉了盛妈妈,盛妈妈听了十分震动,“这么说,老爷什么都知道了?” 邱姨娘颔首,脑袋深深低下去,眼下想起自己这十几年来的种种忘形之处,不禁羞愧,又感到后怕。 盛妈妈望着灯罩下那恍惚的一点烛火出神,好一会儿才道:“老爷既没有追究您的意思,您就当什么事也没有罢!” “可这件事老爷怎么知道的,定是有人泄露,是谁呢?当年伺候孙姨娘的旧仆都送去庄子上了,怎么这件事会捅到老爷面前的,我一定要查出来!” “其实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老爷都不计较,您又计较什么呢?算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什么事也没有,”盛妈妈边说边揉了揉邱姨娘的肩。 邱姨娘缓缓摇头,手上无意识地用力,长指甲抵着桌角,突然“嗒”的一声,中指的指甲折断了。 “这是怎么啦?”盛妈妈连忙凑上前,拉过她的手来左看右看,“没什么事,奴婢拿银剪子来铰了剩下那段就好了,”说罢起身,急匆匆掀帘入内室,寻剪子去了。 之后寻了剪子来,把她的指甲铰了,盛妈妈又开解她,哄着她把饭吃了。 吃过饭后,邱姨娘心下才稍安,她也预备将此事翻篇,可一到夜里,她独自躺在床上时便不由得思前想后,倒不是怕别的,就是想到陆润生知道她当年做的事,这些年来却还能“心肝宝贝”地喊她,任由她作任由她闹,在那些时刻,他是如何看待她的?越往深了想越是不寒而栗。 人与人之间有一层窗户纸是不该捅破的,不捅破,大家做做样子也还能把日子过下去,一旦捅破,从此就互相别扭了。 那以后她除了乖乖就范,打不疼骂不怨,逆来顺受地过着,还能如何?委屈是不能诉的,因着在陆润生眼里,她的委屈都是自个儿作的,是要为她当年的错误还债。 辗转反侧,一夜无眠,次日一早去翠微堂请安,陆润生还是往常的模样,她反而心虚,期间不曾说过一句话。 请过安后回到漪澜院,她心里闷闷的,总觉着要出什么事,便命费妈妈去请怀章过来。 没一会儿费妈妈回来,说怀是怀章出去了。 “去哪里了?谁跟了他去?”邱姨娘不悦。 “小四跟着去的,”费妈妈道。 邱姨娘一掌拍在桌上,怒道:“他出去了怎么也没人来报我,前儿我才刚吩咐了不许他出去,如果连松香也管不住他了么?把松香叫来,我有话问她,另外派人出去寻,无论如何把人带回来!” 费妈妈应是,依言下去办差了。 邱姨娘却更烦躁了,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总觉着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外头的天色渐渐阴沉,接着响起闷闷的两声春雷,一场雨水要来了。 第180章 怀孕(一) 不一会儿,果然淅淅沥沥下起春雨来。 邱姨娘等得焦躁,心下的不安愈盛,这时听见屋外小丫鬟的说话声:“你进去回禀罢,这话我可不敢说”,邱姨娘以为是松香等人来了,骂道:“什么不敢说的,还不快滚进来!” 不一会儿,珠帘撩开,走进来的是专管给鹦鹉喂食洗澡的绿拂,她很害怕似的,回头望了望门外彩练。 “扭扭捏捏的做什么,怕我吃了你?”邱姨娘不悦。 绿拂这才上前,禀道:“奶奶,方才重霄院那里传来个消息。” “什么消息?” “说是方才太太理事时忽觉头昏,回房歇着去了,而后便请了仁和堂的王大夫来看,王大夫一把脉……就……” “就什么,支支吾吾的,一句整话也说不清楚,”邱姨娘呵斥她,手上正用碗盖刮着茶叶。 “就诊出来太太……有喜了。” “什么?”盖碗严实地盖住了茶盅,邱姨娘倾倒身过去,“你说什么?” “太太有喜了,”绿拂低着头,声如蚊呐,却震动了所有人。 屋里瞬间静下来,邱姨娘、傍边侍立的盛妈妈都愣住,屋外,雨水打在梧桐叶上的叭叭声,檐下滴滴答答的水声,微风吹动帘幔的声响霎时挤进耳朵里来。 默了两息的功夫,邱姨娘才回神,“她有喜了?这怎么能呢?她今年都三十有七了,怎么能有喜了呢?别是你听错了。” “绝没有错的,薛妈妈手下带的小丫鬟青茹特地来告诉奴婢的,奴婢还给了她一吊钱呢,听说眼下已去请郝太医了,若郝太医的诊断也如此,那便是了,”绿拂道。 邱姨娘心道定是那大夫诊错了,哪里这么容易怀孕的,可后头一想又觉不能错,仁和堂的大夫若是连有孕无孕也诊不出来,那也就不要饭碗了。 她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命盛妈妈赏绿拂一两银子,叫她再去打听。 遣退绿拂后,她人还是半懵不懵的,随手将那碗放冷了的茶端起来喝了,还没察觉。 “荒谬,真是荒谬!前头那些年都没怀,这个年纪了怀上孩子,你说这荒谬不荒谬?”邱姨娘笑着望向盛妈妈,仍不敢相信。 陆夫人躲在重霄院有十年了,头几年同陆润生置气,不肯他进她的院子,后头渐渐和好,但也只是略吃一顿饭,坐一坐,过夜的次数不很多,一年里有个二十来回罢,再往后又置气,互相冷落了三年,近一年才和好,那之后陆润生倒是一月里有半月都在陆夫人房里,可……可她到底年纪大了,怎么能怀上孩子呢? 盛妈妈安抚道:“这消息不定是真的,且等太医来诊过再说,便是真的也无妨,太太这个年纪不宜再生育,能不能保住还两说呢!” 邱姨娘起身,就地踱起了步子,踱了两圈后突然想到什么,“不对不对,她为了把我挤下去,先是夺了管家权,后头又要生儿子,这都是她的谋划,是她有意为之,”说着直直望向盛妈妈,眼中闪着金芒,“好哇!我说前些日子她怎么请了三四回郝太医呢,原来是在调养身子,准备生儿子呢!” “不……不能罢?”盛妈妈也惊了。 邱姨娘气涌如山,抑制不住地在房内来回走动个不住,“是了,一定是了,这一定是她的阴谋。她嫉妒我有章儿,前些年不发作,隐忍到如今,故意请个名不见经传的王夫子来教导他,致他落榜,她想废了我的章儿,她自个儿再生一个,哈哈哈,什么高门贵女,什么贤良淑德,都是做样子的,连我也叫她骗了!”说到这里邱姨娘已气得有些神志不清了,她冲门口大喊:“来人啊,怎么去寻章儿的人还没回来?你们以为我好骗,都糊弄我呢!” 盛妈妈连忙上去扶住邱姨娘,劝她回榻上坐着,又命人沏茶来。 …… 却说重霄院里此时却是静悄悄的,各人在干各人的活儿,此事只有近身伺候陆夫人的薛妈妈、红桃和小丫鬟青茹知道。 陆夫人不许她们告诉别人,怕是误诊。 从陆夫人回房,薛妈妈便一直陪在她床前,眼下比她还激动,生怕有个闪失。 “做个安神汤做到多早晚,还没端过来,”薛妈妈抱怨。 青茹在外间回话:“奴婢才刚去问过,说是就快好了。” 抱怨了安神汤熬得慢,薛妈妈又问红桃:“你是怎么伺候太太的,连太太月信迟了五日也不知道请大夫来看看。” 陆夫人按住薛妈妈的肩,“你别说她,是我叫她不必忙的,先前也有迟几日的时候,并无什么事。” “那她也该小心伺候着,多劝您叫您少劳累才是,方才您就险些昏倒,幸而没什么事,若有什么事,她把这身皮扒了也担待不起的!”薛妈妈说着,厉色瞥了眼红桃。 红桃乖巧低头道:“妈妈说的是,是奴婢疏忽了。” 这时青茹端了碗红褐色的安神汤进来,薛妈妈连忙扶着陆夫人坐起来,红桃则接过药碗,这时帘外传来奴婢的回话:“太太,郝太医来了。” “快快请进来!”陆夫人说着,命青茹和红桃放下安神汤出去。 薛妈妈重新伺候陆夫人躺好,放下茜纱帐,见郝太医背着医箱进了门,她规矩地让至一边…… 屋里屋外,大家都在静静等待,一点儿声息不闻。 第181章 怀孕(二) 不过半刻,郝太医便把完了脉,他的诊断同方才的王大夫一样,“太太是有喜了!” 帐内,陆夫人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薛妈妈更是喜出望外,立刻叫红桃沏茶,青茹端水进来伺候太医盥手,自己则去开螺钿柜,称了二两银子预备赏他。 郝太医正收拾脉搏脉枕,见如此,连忙起身推辞,再三却不过,才不得不领受了。 “原先您给我的药,我吃了个把月,没吃出什么效用,之后便没再吃了,不知怎么如今反倒怀上了,想来还是太医您给的药好,只是药效慢,不然我也不能如愿,”陆夫人道:“改日我再另备一份谢礼送到您府上。” 郝太医连声说不敢,一面将脉枕放进医箱里,一面道:“实则,我也不知给夫人那帖药是好是坏。” “这话怎么话说,”陆夫人问。 郝太医叹了口气,低头愧道:“夫人有喜,眼下看孕相还好,夫人的身子也没甚不便,可夫人到底年纪大了,女子一旦上了年纪,则气血不足,肝肾两亏,便如何调养养,如何名贵的药材保胎,也难保住,便保住了,生产时也是个大关,所以……所以夫人,”他站了起来,向她郑重做了个揖,“请您还是保重自己为要,”言下之意便是要她落胎,没必要拿命去生孩子。 这于好容易怀上孕的陆夫人来说,简直晴天霹雳,她急得坐起来,“就没有法子能保住他么?” “我也只能尽力而为,至于究竟怎么样,唉……曾经宫里就有这样一桩,是谁我不便多说,也是大龄生子,什么安胎的法子都用了,最后……”郝太医没忍心说下去。 薛妈妈听如此说,也怕了,试探着唤了声:“太太?” 陆夫人却温柔地抚摸着尚未隆起的小腹,语调坚定,“他既托生在我肚子里,便是与我有缘,我怎么能好端端不要他呢?既然太医你也说尽力而为,那我这个当娘亲的,更要为我的孩儿拼命了,旁的话休要再提,往后你只尽力为我保胎,要什么赏,我都给你!” 郝太医也唯有从命而已。 …… 没几日功夫,此事便在府里传开了,原本陆夫人还想等两个月后坐稳了胎再告诉大家知道,可这几日陆润生夜里过来,总要行房,她却不过,不得不说了。 听了这消息,陆润生喜不自禁,真恨不能全天下人都知道他老当益壮,又要得子,次日他便亲自去祠堂拜了祖宗,求祖宗替他保住这一胎。 陆家人丁单薄,老太太一直很为此犯愁,陆润生想着,把这消息告诉老太太,不仅能宽老太太的心,还可缓和婆媳关系,因此也不顾陆夫人反对,私下向老太太说了。 老太太知道了,如何不喜欢,于是邱姨娘和李氏知道了,孩子们也都知道了,下人们也渐渐听到风声。 接下来的日子,补品、保胎药流水价儿往重霄院送,陆夫人的屋子里都放不下了。 老太太原藏着一支贵重的千年野山参,预备留着自个儿用的,因欢喜,命人送了给陆夫人。 二房李氏也来探望了两回,她有个宜男的方子,说是特有效用,按这上头的方子抓药每日吃一帖下去,一举得男。 陆润生更是日日宿在陆夫人房里,以往休沐时还与同僚出去喝茶,眼下也不去了,留在重霄院给老婆当奴才使,还甘之如饴。 邱姨娘碍于礼数也不得不去探望了,她送了好些药材和穿的戴的,薛妈妈怕她弄鬼,将她给的东西都赏给下人们或自个儿拿出去卖了。 郝太医也是每隔一日便来请一回脉,眼下陆夫人脉象平稳,郝太医便只叫她少操劳。薛妈妈偷偷将李氏给的宜男的方子给他瞧,问他这药吃了可有碍无碍,郝太医说民间偏方不可信,生男生女要顺其自然,薛妈妈便没按那方子给陆夫人煎药。 茵茵、玉菡和玉芙等人也都去探望了,须知先前茵茵每回见陆夫人,她都是在板着脸说规矩,那模样令人望而生畏,不敢亲近。如今再一看,陆夫人面色红润光滑,比先前更精神百倍,也更温柔爱笑,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于是私下里,茵茵便打趣玉菁:“太太有孕后,真真说话也温声细语,成了个慈母了,想来往后也不会再给咱们立规矩了,到时姐姐又添了个弟弟或妹妹,无事时便逗逗他,不知多欢喜!” 那时玉菁正坐在一张绷子前绣自己的喜服,才在两边衣襟上绣了两朵并蒂莲,还有一大半未完,她和赵臻的婚期定在八月,有几个月可绣,不急在一时,于是她暂且放下绣活儿,向茵茵道:“这有什么可欢喜的。” “怎么不欢喜呢?” 玉菁也说不上来,她就是心里闷闷的,原先陆夫人只有她一个女儿,心思都放在她身上,眼下这个年纪却怀了胎,虽说她就要出门子,不必母亲照应了,可陡然又多出个兄弟或姊妹,便觉着像是有个要来同她抢母亲似的,可以想见将来她嫁出去,与自己母亲远了,母亲的心思也就全花在这幼儿身上了。 茵茵见她如此,不禁想到自己弟弟出世后的事,便也明白她愁什么了。 正待要安慰她,却听她说:“我听太医说娘这个年纪生孩子很难,我便去劝她,她不听我的,我又叫父亲劝她,父亲反说我杞人忧天,我知道,家中子嗣单薄,我……我又是个女儿家,他们盼着有个嫡子,可有些事,强求不得呀!” 茵茵听了,也忧心起来,“是么?生孩子这么难!” 女人生孩子就是走一趟鬼门关,这话她听过,但并不真正体会到。她母亲生弟弟时她还小,婆子把她带出去了,她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把弟弟生出来的,只知道当晚她便有弟弟了。 玉菁郑重颔首,“所以我才怕呢!我宁可不要弟弟妹妹,也不能叫娘受这样的罪,”说着又叹了口气,因这样的事,她做不得主。 “那就不去想它了,姐姐眼下最要紧的事只有一件,便是绣好嫁衣,预备婚礼,”茵茵道。 玉菁说:“是了,旁的事我想管他们也不听我的。” 之后姐妹俩又说了一回闲话,因玉菁要绣嫁衣,茵茵不敢多叨扰,不久便告辞回去了。 路上,她听见几个仆妇在那里吵闹,说昨儿晚上失窃,丢了什么什么东西,要去报夫人知道。 管事的将她们拦下,说一点小事自己兜着就是,夫人如今在养胎,非大事不可报上去教夫人操劳,一行人这才不情不愿的罢了。 茵茵听她们如此行事,心中忧虑。 第182章 乱象(一) 几个管事媳妇听见风声,商量着一起携礼上重霄院贺喜。这几个媳妇子都是当初邱姨娘用的人,不算心腹,因此管着几个没油水的差事,后头陆夫人掌家,她们跟着倒过来,加上办事老到,陆夫人便将她们放到了“合适”的位置上。 那时陆夫人正坐在床上喝药,听见说几个媳妇子来了,以为有什么大事,连忙要叫进来,薛妈妈却已从红桃那里知道他们的来意,拦住道:“太太怀着孕,还是躺着罢,府里的事有老奴料理,”说着出了去,把几人领去抱厦内说事。 几个媳妇子把礼放下,薛妈妈叫她们:“怎么带回来的怎么带回去罢,往后别再送礼来,太太如今以为外头都不知道她怀孕,你们巴巴送了东西来,不就等于昭告天下了么?今儿幸好叫我瞧见,不然太太知道,又有一通气要发的,到时动了胎气,十个你们也不够赔的!” 众人连连应是。 其中有个管蜡烛、屏风、桌椅等采买事宜的媳妇——王水陆家的,最善逢迎,她道:“太太不收,便妈妈您收了,如今太太养胎,府里大小事宜都得您上心,您的劳累比太太还有过之呢!正好我送的是几帖补药,用料甚贵,我们这等人哪里配吃,还得您吃了才不枉费。” 她说完,另外几位也跟着说要把礼送给薛妈妈,奉承她,说她一把年纪了又要伺候太太,又要总理家事,真个能干。 薛妈妈听着心里受用,笑骂道:“乖乖儿,当初我随太太在重霄院坐冷板凳时可连根毛儿也没见你们送来,如今知道谁才是主子了,早做什么来?” 王水陆家的道:“我们倒是想,只是上头人看着不让,当初您老也看不上我们不是?那时我们才不过粒不起眼的芝麻,后头得了太太和您老的提携,才渐渐到跟前来了,不然一辈子不得见天日了。” “知道就好!”薛妈妈道。 “昨儿园子里发生了小事,恐怕还要烦扰妈妈呢!” “什么事?” “这些日子太太养胎不能理事,底下人就猖狂作乱起来,譬如那刘万钱家的,平日该着她查房时她偷懒儿,巡查时不上心,逛一回就当查完了,自回班房去吃茶谈闲天,也不知她们谈的什么,弄倒了火烛,险些烧起来,幸而无事,这也就不理论了。还有回夜里看见两个丫鬟偷偷摸摸在山石后头说话,各人手里还拿着一包东西,傍边的说要拿她二人去见太太,那刘万钱家的却说不是什么大事,夫人如今在养胎,别芝麻大小的事都惊动她老人家,后头传到我这里,我想想也是,总不好叫夫人和妈妈为点子捕风捉影的事劳累,后头才知道,那两个小丫鬟中有一个是她才认下的义女,她护短,因此才不理论,合着诓大家做她的帮凶,这些事,大家也都还忍下了。近来又有一件,下人房里失窃,有丢了镯子的,也有丢了太太赏的金银叶子的,她们报上来,又去问刘万钱家的,她又拿那一套来搪塞,说什么别烦扰了太太,这些小事能遮着便遮着,口口声声说往后夜里查房会更严谨些,其实就是个屁,该怎样还怎样!” 王水陆家的说完,其余几个也来附和,除了刘万钱家的,还有角门处的张妈,漪澜院里的费妈妈,说的都是邱姨娘心腹的那些事,如此正中了薛妈妈的下怀,她早看不惯那些人了,因陆夫人太仁慈,做事讲情面,才教她们敢兴风作浪,如今陆夫人重又把这个家掌住了,坐稳了,又怀了孩子,等有了嫡子,十个邱姨娘也得靠边站。 因此薛妈妈便道:“我早也想处置她们了,只是她们都是府里的老人儿了,太太抹不开这个情面,才一直留着她们。” “这有什么的,犯的错就得受罚,凭你老的小的,太太善性儿,妈妈您是有手段的,何不趁眼下,借着这些事把她们都查办了,如此也是师出有名,谁又敢说什么?”来财家的道。 薛妈妈心里已有了六七成的想头,只是仍顾及陆夫人当日说的“凡事慢慢来,切勿操之过急,我不撤她们有不撤她们的道理”,正犹豫不决间,忽听见外头有人叫她:“妈妈,太太叫您去呢,说是有事儿要同您说。” 薛妈妈立刻起身,“你们几个有事的先去,无事的便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众人都说无事,请薛妈妈快去,薛妈妈自去了。 来到正房内,只见陆夫人已从床上起来,正绕屋子散步,薛妈妈忙上去扶着她道:“太太还是坐着歇歇罢!” 陆夫人道:“还没三个月呢,就这样天天躺床上,往后还了得,还是得下来走动走动,太医说了,多走动也对孩子有益处,”边说边使眼色,红桃会意,这便领着青茹等人下去,将们也带上了。 陆夫人这才向薛妈妈道:“方才明月来过了。” 薛妈妈立刻警惕起来,“她来做什么?”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我如今怀孕该好生将养身子,便孩子生下来了,五岁之前孩子也离不得母亲,因此叫我把府里的杂事都先撂开手,让月如管去。” 薛妈妈呵的一笑,“她们倒真想得出,好容易太太您把这些糟乱事儿都理清楚了,这又要交权,府里又不是除了她邱月如便没人了,老奴还撑得住,素芷自从不用给姐儿们上课后,也闲下来了,我把她叫来学理事,她学得很快,比我还好呢,就是性子软些,便我们都不得用了,也还有二太太,叫二太太协理,或叫……叫六姑娘来帮衬帮衬,也不是不能够。” 陆夫人道:“这样成么?” 薛妈妈道:“什么不成的,从您诊断出有孕到如今都快两个月了,府里一切好好的,有您原先那一年不辞辛劳把底子打下,后头的事也就好办了,今日老奴还有一件大事要办呢,等这件事完了,府里就能清静多了!” 陆夫人追问:“什么事?” 薛妈妈只道:“太太您好好养胎,旁的事一点不要操劳,什么老奴都能给您照管得来。” 陆夫人知道薛妈妈爱护自己,总想着为自己出头,生怕她做出冲动的事来,连忙拉住她:“你切不可意气用事。” “太太安心,老奴懂得分寸,况老奴跟了太太这些年,多少事不经老奴的手?可有一件办砸过不成,太太您如今首要是安胎,外头的事,老奴替您挡着!” 陆夫人看着她,欣慰一笑,“去罢!” 薛妈妈掀帘出门,见红桃在檐下低头站着,便招手叫她过来,吩咐她:“往后老太太那里来人,不要放进去,只说太太身子不便,不好叨扰,有什么话告诉你,你告诉我,我再斟酌着向太太禀报,漪澜院那个,还有章哥儿、菡姐儿过来,你也一概不许她们进去,连五小姐也防着些儿。” 红桃诺诺应是。 薛妈妈不再多言,风一般赶回抱厦内去了。 第183章 乱象(二) 几个媳妇子自薛妈妈出去后,看了眼屋外,见无人往来,这便窃窃私语起来。 一个说“白瞎了我这串佛珠了,珠子是紫檀木做的,去年我从一个不识货的买家那儿买来,花了二两银子。” “那怎么算白瞎,就二两银子,买你的死对头张妈吃不了兜着走,你不高兴啊!”王水陆家的道。 “你不也一样,你把刘万钱家的拉下来,你那侄女儿不就能上去了么?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哼!我倒也不是全是为了我侄女儿,我就是看不惯刘万钱家的那副死样子,都这会儿了还不知道夹着尾巴做人,在我跟前耍横,真真好笑!”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各自说着各自的要弄倒的人,不多时听见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连忙歇了声儿,低眉颔首地站着,薛妈妈打帘进来,王水陆家的立刻倒了茶上去,薛妈妈接过喝了,道:“你方才说得不错,原先太放任她们,才一个个的都眼睛高到天上,把自个儿当主子了,如今还打着太太有孕,不便理事的招牌,把事儿捂着,待将来酿出大祸,难道她们还不把锅儿甩给太太?太太善性儿,我却一定要整治她们!” 站在一边的几人私下对望一眼,齐声应是,“早该如此!” 于是薛妈妈随即下令,命彻查夜间失窃一事,并传下令去,府中有举报盗窃、赌博、懒散不务业者,一经查实,俱有赏赐。 这条令下去,众人无不踊跃,三天两头的便有奴婢来颐和轩举报,以致薛妈妈不得不加派人手受理。 起先,只有胆大的几个敢来,且各个都带了证据,举报的都是赌博盗窃等违矩严重的,薛妈妈派人下去查,一查一个准儿,后头渐渐开始举报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譬如谁把园子里贡鲜的果子偷偷儿匀了些带回家的,谁去厨房多要了几样菜没给银子,谁又把自己绣的帕子偷拿出去卖等。 至于那起盗窃,不出五日便查明了,正是刘万钱家侄女儿伙同怀章屋里一个三等丫鬟干的好事,当即薛妈妈便命人将二人捉拿,而后各打二十个笊篱,请人伢子来把人发卖了,前后不过两个时辰,刘万钱家的还没反应过来,怀章也来不及为自己丫鬟求情,等事完了,也只有抱怨而已。 那刘万钱家的很快便遭了清算,连同她本人在内的一干靠裙带关系爬上来的都撸了下去,立刻又有王水陆家的外甥女儿,义女,或哪个管家媳妇的女儿侄女儿填补上来。 有那伶俐的看出来了,这就是薛妈妈在蓄意报复邱姨娘,要将她的人连根拔起,于是底下那些奴仆,便也举报这个举报那个,争相上来抢肉吃。 邱姨娘麾下的人,有些不干好事专门坏事的,发落了;还有些会干实事但又贪财爱名的,也发落了;更有些专干实事且清清白白的,只因忠于邱姨娘,也被发落了。 倒是有些错处更大,却因早早投了陆夫人麾下,薛妈妈把她们重重拿起却轻轻放下。一时间,府里成了两派相争、拆骨吃肉的修罗场,人人自危,生怕出一点儿错处,原先可通融的小处,如今也不能了,因此许多事都比原先拖延了,原来一日能办好的事,如今要三日,经几道人的手。 邱姨娘急得跳脚,她手底下的人快要被剪除干净了,就剩下自己院子里这几个,再这样下去,这府里真没有她的立足之地了,她首先去寻老太太,正好老太太病了,郝太医来看过两回,说她要静养,不可操劳一点,于是连请安也免了,邱姨娘几次三番去寻老太太,都教钱妈妈挡在外头。 她委婉地向邱姨娘道:“姨娘也不要什么事都来寻老太太,老太太年事已高了,早就该颐养天年,这两年为了姨娘您的事,老太太夜里都睡不着觉,她处处护着您,您也感念感念老太太,别用那些事儿来烦扰她。” 其实是陆润生给老太太提前说了,说陆夫人如今有孕,不可过于为难她,老太太也怕那肚子里的孙儿有个闪失,因此只向陆夫人施压了一回,没讨着好,便暂不管她们的事,想着等她的孩子生下来再作道理。 邱姨娘无法,悻悻而回。 她倒也想去求陆润生,但想到那日他说自己的话,料想自己去求他,他也不过说她自作自受罢了,于是想请怀章过去说情,可怀章才刚殿试失利,陆润生正来气,差了他去恐怕弄巧成拙,便只好让玉菡去了。 玉菡将邱姨娘命她说的话在陆润生面前背了一遍,陆润生呢,她最清楚玉菡的脾气,她自小骄傲跋扈,得理不让人,爱跟姐妹们争抢,芝麻大小的事儿也能说成天大的事,无中生有,唯有嘴巴甜,会讨人欢心,因此陆润生并不把她的话当回事,只敷衍她:“爹爹知道了,你回去好好备嫁,这些事不必你操心。” 第184章 旧案(一) 老太太不理,陆润生不应,到头来,没一个人帮着邱姨娘。 当年她管家时太过严苛,得罪了不少人,加上手底下养的那些奴才当年借着她的势,没少欺负人,如今墙倒众人推,令她损兵折将,连玉菡院里一个老妈妈也裁撤了,怀章院里因伺候的超了规制,也叫减员了,如今只剩下十几个丫头和七八个粗使婆子,他也去向邱姨娘抱怨人手不够。 邱姨娘便说他:“你还想着人手不够呢!你再同那群狐朋狗友出去花天酒地,荒废了诗书,来年考不上进士,不光人手不够,怕把你的院子都给平了,重霄院再得个儿子,这府里还能有咱们娘俩儿的容身之处?我的儿啊,你不能再萎靡不顿,颓废度日了,为着你自个儿,也为着我和你妹妹,你也要立起身来了!” 怀章听邱姨娘如此说,心中愧怍,回去之后果然又拿起书来念了,只不过比之先前,精力更不足些。 而另一边,不理世事,一心养胎的陆夫人对外头的腥风血雨一无所知,每日吃了睡,睡了吃,了不起在院子里散散步,横竖薛妈妈回话时说一切都好,如今她除了阳台,就只操心玉菁的婚礼这一件了,旁的事可假手于人,这件事必须得她这个当娘的亲自操办。 却说秋爽斋里,茵茵前两日过了生辰,因不愿闹得大家都知道,便只叫厨下做了碗长寿面。 厨下的吴妈送面来,说什么也要把兰香赏她的两贯钱还给她,两人在外头推推搡搡,茵茵在院子里瞧见了,便叫那吴妈进来。 茵茵在厨下做过半年的活儿,与那吴妈认得,知道她是个爱财如命的,便笑问她:“怎么吴妈妈如今连钱也视作粪土了?” 吴妈苦笑,不忍看似的把脸别过一边,将手中二百钱奉上道:“奴婢就拿了五个铜板,这碗面也就值三个铜板,再多的奴婢不敢要。” 茵茵尝了口面,觉味道不错,便说:“这二百钱我乐意赏你的,你拿着就是了,还有人敢说你不成。” “人言可畏啊小姐,”吴妈妈说着,抬起眼来道:“吴家的小姐可还记得。”那个总是欺负她叫她背黑锅的吴家的,茵茵怎么会忘记呢?吴妈妈继续道:“她就因收了红豆管太多银子,叫人举报,眼下已没收她几年积攒的体己充公,把她赶出府去了。” 茵茵也听说了薛妈妈下令彻查赌博盗窃,鼓励举报等事,但她想不到连厨下也受了波及,便道:“我赏你二百钱是我乐意,谁也说不着,我不去举报你,太太那里自然没人知道。” “小姐发善心给奴婢赏钱,本没什么的,就是架不住暗处小人见了,心里嫉妒,没事也找出事来说,到时小姐您给奴婢作证,多麻烦的事,还不如奴婢索性不收,他日风声过了,小姐再有什么差遣,尽管来差遣奴婢等,如今这赏钱,奴婢是断不敢收。” 茵茵听她如此说,也就罢了,她扬了扬下颌示意兰香收回铜钱,吴妈妈道谢,随即下去了。 兰香把铜钱收起,再出来时便向茵茵笑道:“这件事做得好,以往她们吃了多少回扣,尤其是管采买的,如今看她们可还敢不敢!” 茵茵又吃了一口面,顿觉味同嚼蜡,她叹了声道:“水至清则无鱼,也不知如此是好是坏。” 才说完,便有个颐和轩的老妈妈过来,向茵茵说有个案子要请刘妈妈过去一趟才理得清。 茵茵登时没了吃面的兴致,她放下象牙筷子,肃道:“什么案子跟我院里的人相关?刘妈妈我知道她的,人厚道老实,甚少出院子,什么事能牵扯到她身上,别是有心人诬陷。” 如今府里人人举报,人人自危,茵茵首先想到的便是有人举报了刘妈妈,污蔑她。 来回话的那老妈妈连忙道:“小姐别动气,查的这案子与刘妈妈并不很相关,只是叫她做个证人罢了,她们告的是四姐儿的奶妈林妈妈状。” 茵茵面色稍松,用眼神示意兰香去叫刘妈妈来,而后继续问:“什么案子?” “说是林妈妈教唆外院的婆子滥用私刑,那时姨娘管家,四小姐又受宠,她打着四小姐和姨娘的旗号做了许多坏事,原先还没人敢说她,这不,近来府里天翻地覆,终于有人敢告她了,阿弥陀佛,真是老天有眼。” 茵茵心下一“咯噔”,当即放下象牙筷子,急声问:“滥用私刑,什么私刑。” “水刑。” “水刑?”茵茵不解。 “哎呦,这奴婢也不好说的,怕吓着小姐,小姐就当没听见罢,”正好这时候刘妈妈由兰香领进来了,那老妈妈立刻岔开话道:“刘妈妈,你随老身走一趟罢。” 刘妈妈略微踌躇,望了眼上首的茵茵,茵茵微微颔首,道:“您去罢,没什么事,就是叫您去做个证人。”如此,刘妈妈才跟了她去了。 之后茵茵也不吃面了,招手叫兰香过来,问她什么是水刑。 兰香一怔,“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茵茵便将方才那妈妈的话说了,兰香脸色大变,料想瞒不住了,突然扑通跪倒下来,“小姐,奴婢有一件事瞒了您。” 茵茵一怔,旋即上前把她扶起来,“什么大事值得你跪下同我说?” “小姐吃了那长寿面奴婢再说,不然怕您吃不下去。” 茵茵说自己吃饱了,叫她尽管说。 “您方才问奴婢水刑是什么,这是一样甚为阴毒的刑罚,便是将人放躺在长条凳上,把手脚绑着,而后往人口中灌水,直灌到人上吐下泻,屎尿齐出,轻者修养十来日也便好了,重者废了,死了的也有,而刘大娘,她……她便受过此刑。” 第185章 旧案(二) 茵茵当下跌坐回椅子上,脑子里不由自主想象起刘大娘受刑的场景,那痛苦仿佛落在她自己身上,脖子一抻,忍不住就要呕吐,兰香见了,连忙上前为茵茵拍背,“小姐,小姐您怎的。” 茵茵摇头,干呕了几声,兰香便一面为茵茵拍背一面急声喊:“绿翘,进来倒茶!” 正在檐下跟绿蕉等人说话的绿翘连忙应道:“来了来了,”而后打帘进来,为茵茵倒了杯茶,送上去与她喝,问她怎的了。 茵茵摆手表明自己无事,而后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才渐渐平复下去,她命绿翘退下,待她下去后,她立即命兰香:“你接着说来。” 兰香又要跪,茵茵连忙道:“凭什么大事也不必跪着说。”她才捋直腿,低眉颔首道:“这说来就话长了,小姐可还记得当初才来秋爽斋时,您不习惯,常常想刘大娘,想把她调来院里伺候,奴婢劝您说等您同院里太太和邱姨娘的关系处好了,再把她安排上来不迟,您也听了奴婢的,后头有一回,您叫奴婢代您去厨房探望刘大娘,那时奴婢不敢告诉您,刘大娘已被调去外院伺候了——” 茵茵打断道:“这些事你后来告诉了我,便不用再提,且往下说。” “就是打那时起,刘大娘在外院吃了许多苦头,这些事,后来大娘调到咱们院子里来伺候时您叫绿翘去打听过,绿翘打听出来了,只是我怕那些事说出来小姐您会自责,便叫她不要告诉您,把您瞒了。” 茵茵急声问她:“大娘都吃了些什么苦头。” “奴婢听说四小姐每回在您那儿受了气,便回去同林妈妈诉苦,林妈妈便叫她手底下人去欺负大娘,起先是不给饭吃,后来断她的粮给她些猪肉食,连同她在内还有另外几人也因得罪她们,受到如此刑罚,只是又没打又没骂的,外人也并不当一回事,便当一回事,也不敢去告,那时还是邱姨娘管家,谁知她们愈发嚣张起来,后头竟给她们用水刑,也不用重的,就是叫她们屎尿失禁,不危及性命,如此给她们用过好几回刑,外院不少人都知道呢,今日想是老天开眼,叫林妈妈她们该着……” 兰香还在滔滔不绝,茵茵却已然没再听了,她回想自己这两年来都有哪些得罪玉菡之处,在暖寒会上接诗词出风头时,没让她和玉芙的阴谋得逞时,与玉菁交好时,替玉菁辩论时,见了她不打招呼时,处置秋收时,究竟有多少个这样的时候,究竟大娘受了多少回非人的折磨,这些痛苦原本都该落在她身上的,却叫大娘一个年纪比她大得多的长辈替她受了。 愧疚如潮水般涌来,没过她的头顶,她几要窒息。 兰香见茵茵呆呆的,眼中似乎有泪,连忙止住话头,蹲在她面前拉着她的手道:“小姐,都是奴婢的错,您可别怨怪自己呀!” 茵茵摇头,只是摇头,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兰香感到自己握着的那双手正发抖。 …… 不多时兰香服侍茵茵回房,她叫兰香下去,命她“待会儿大娘回来,你立刻带她来见我,”兰香应了,自掀帘出去。 茵茵便独自一人坐在罗汉榻上出神,神思迷惘,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正经论起来,她来府上才两年,但许多事竟记不得了,只记得自己初来乍到,在厨下受了不少委屈,都是刘大娘护着,那时她恨,待成了小姐,过了一年半的舒坦日子,再回想起来,竟没觉着那日子有多苦,记得的全是好事,譬如她那时骨瘦如柴,偏口味刁,吃不惯下人的饭菜,刘大娘可怜她,便偷偷儿的把前头剩下的那些好点心留下半碟子给她,因此她才吃饱饭。 还有一回她病了,报上去,管事的放了她两日的假,却不给她请大夫,也是刘大娘弄了个土方子过来,熬了药给她服下,吃了一日的不见好,茵茵几乎绝望了,以为自己要病死了,谁知大娘跑过来说她拿错方子了,那方子是治棒疮的,而后又拿了个方子,重新抓了药煎了来给她吃,她吃了三回,便渐渐的好了。 那些在当时令她自怜自艾的事,如今看来,竟还很温暖。 是什么支撑她走过那一段苦难的日子,如今回想起还能笑出声来,其中大娘的功劳想必占多数。 然而这样一个人,她也没好好回报她,反而连累她替自己受了许多苦,一想到这里,茵茵便愧疚得无以复加,愧疚得心痛。 “小姐,大娘回来了!”门外传来兰香的声音,茵茵立刻收回思绪,道:“快请进来。” 不多时,刘大娘掀帘进来,低垂着脑袋,小心翼翼上前,在茵茵面前站定了。 茵茵今日又重新细细审视她,只见她身着对襟福纹镶滚长衣,腰间束一茶褐色腰带,干净利落,精神头比初来时好了,腰身也圆滚起来,只是两鬓斑白,比两年前她在厨下时老得多了,想是在外院受那些人的蹉跎所致。 想到这儿,茵茵又哽咽难言。 刘大娘站了有一会儿了,也没听见茵茵说话,这才抬起头来,“小姐,您叫老奴来有什么事?” 因才去做了证,令林妈妈和那几个迫害她的仆妇受到应有的责罚,因此她此刻很高兴,怕失态,想笑又忍着,她脸上褶子比两年前多得多了,像是朵将开未开的菊花,下一刻便要开放。 茵茵抬手,“大娘坐下说话。” 刘大娘不敢坐,道:“这奴婢怎么好坐呢?”茵茵道:“大娘何必同我见外呢,坐罢!” 刘大娘又看了茵茵一眼…… 这些日子以来,茵茵待刘大娘不可谓不好,她的活儿叫旁人做,不许她劳累一点;凡有什么新奇点心,必然派给她一份;连过年过节的利市也给得比旁人多。 人心都是肉长的,刘大娘初来时对茵茵的爱答不理,到如今也偶尔愿意同茵茵说说话了,因此她依言在傍边圈椅里坐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刘大娘初来时对茵茵的爱答不理,到如今也偶尔愿意同茵茵说说话了,因此她依言在傍边圈椅里坐了。 第186章 旧案(三) 茵茵亲自从紫砂壶里倒了碗茶,递给刘大娘,刘大娘还以为她是倒给她自个儿喝的,见她不喝反递给自己,受宠若惊,连忙起身推辞,茵茵却说:“这碗茶,妈妈受得。” “使不得使不得,小姐倒的茶,老奴怎么配喝。” “我说受得便受得,”茵茵把茶杯直递到她手边。 刘大娘见却不过,才不得不接了,但她也不敢喝,只把个精致小巧的紫砂茶杯托在手上。 “案子怎么样了,可把林妈妈揪出来了不曾?”茵茵问。 刘大娘道:“我们四五个人作证,林妈妈辩不清楚,我们说的也句句属实,没有一点冤枉她的,她就是闹到邱姨娘那里也白费。” 茵茵舒了口气道:“恶有恶报,她该当的,只是……只是苦了大娘您了,”说着,又想到过往种种,眼泪禁不住漫上来。 刘大娘见如此,突然想到她方才的问话,反应过来茵茵什么都知道了。 受水刑一事一直是刘大娘的心病,突然教身边人知道,她生怕别人会看低她,此刻只想扒拉道地缝躲进去,因此踌躇着起身。 “小姐若没什么吩咐,奴婢便下去忙了。” “忙?你有什么忙的,我不是叫院里的人把你的活儿都分了么,谁敢叫你忙?”茵茵诧异道。 如此,刘大娘才又不得不坐了回去。 茵茵继续道:“原先我才把您调来时您对我爱搭不理,我还奇怪呢,我又没什么得罪您的地方,怎么您突然把我当外人了,现在想想我那时也是真蠢,还以为您只是不习惯,过几日便好了,我应当亲自过问的,可我什么也没问,一直到今日才知道你为我受的委屈和身体上的刑罚,我……我也不知该怎样向您赔罪了,要不然,我拜您一拜罢?”茵茵说着站起了身,双手加额就要对着刘大娘拜下去。 这可着实把刘大娘吓坏了,她连忙把杯盏搁在脚边的乌木小圆凳上,腾地站起,两步奔上来扶住她,“这怎么使得?小姐折煞奴婢了!” 茵茵不管,仍是伏下身去要拜,一面还道:“大娘仍自称奴婢,可见心里还存着芥蒂,不愿原谅我呢!” 刘大娘拉不住,叹了声“折煞奴婢”便先自己拜下去,把头埋得比茵茵更低,五体投地,以额贴着温热的木质地板,“奴婢对主子,哪有什么原谅一说?” 茵茵见刘大娘先自己一步拜倒,而自己才弯下腰拜了一半,只好转而去搀她,“大娘,都是我连累了您!” “不不不,小姐折煞奴婢了!” “大娘您不要见外,叫我茵茵就是。” “这如何使得!” 两人这番你推我让,你道歉我原谅的来回拉扯了许久,才终于推让着各自坐回位子。 茵茵又问她当初都受了些什么罚,刘大娘避重就轻说了,然即便如此。 茵茵听罢也觉惨无人道,心中不忍,不禁泪流,她一边擦泪一边道:“大娘您……您真是受苦了!” 刘大娘登时也红了眼眶,那些事,她真恨不能永远忘记,然而终究是不能忘的,午夜梦回,她仿佛置身于那暗室,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被人按着头灌水。 刘大娘的眼泪禁不住滴下来,她背过身去,把泪擦了,又回过头来笑道:“过去了,我都快忘了,小姐更不需挂怀。” 茵茵哭得直咳嗽,屋外兰香听见,悄悄掀起竹帘一角,往里探了眼,见两人正对坐哭泣,摇摇头,没进来。 茵茵继续道:“往后我院里有什么待您不周到的,您尽管告诉我,我为您做主,您想要什么东西,也尽管向我要,宁可我自己没有,也要叫您得着。” 刘大娘道:“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如今我在秋爽斋,真个儿当主子一样,没人为难我,也没人差遣我,你有什么好东西更处处想着我,只差没将我当亲娘供着了!”说罢意识到说错话,又轻轻打自己嘴道:“是我口没遮拦了,小姐莫怪。” 茵茵摇头,抓着刘大娘的手,已哭得说不出话,刘大娘只好由她拉着,不好意思道:“其实起先,我也怨过你,发生那样的事,我不能不怨你!原先你没来厨下时,我好好的,该睡觉睡觉,该做活儿做活儿。后头你来了,我不过看你可怜同你走得近帮了你些,就遭此横祸,她们恨你,恨不着,因此恨上了我,拿我做筏子,我那时叫她们关在暗室内,天天拿水灌喉洗肠,真是生不如死。我想着你在内院当小姐享福,不来救我脱苦海,让我一人在那里替你受罪。果然人心凉薄,没一个靠得住的,所以后头你把我接过来,我心里仍对你有怨,不同你说话,也尽量不与你见面,只是即便我如此,你仍然待我很好,不叫我做活儿,病了给我请大夫,有好吃的也都留给我……我又冷眼看了这院里院外的种种人情世故,才知道小姐自己也难,既如此,便不能怪小姐,唯有怪我自己命不好。” “那……那大娘您来了这里为什么不把那些事告诉我,叫我替您做主呢?”茵茵急声问。 “起先是觉着小姐您不会为我一个奴才得罪姐妹,后头看多了,是觉着小姐您也难,自己的主尚且做不得,又如何为一个奴婢做主,”刘大娘道。 这话把茵茵说得无地自容,她道:“我在这府里是难,因而处处小心,时时在意,唯恐错了一点儿,平日与姐妹们小打小闹我也都不放在心上,能让则让。可这件事不一样,她们往您身上加这样重的刑,险些叫您丢了一条命,我就是豁出去,也要为您讨个公道!”越说越激动,竟站了起来。 刘大娘忙也陪着站起来,“小姐,罢了,横竖林妈妈已不成气候了,该得的罚她都得了,听说要调去外院,等四小姐嫁出去,谁还管她呢!” 如此这般不守规矩,肆意作践人,就只得这一点小小惩罚么? 茵茵低头默了会儿,后抬眼道:“这件事大娘您不用管,我自有道理。” 刘大娘最是忠厚老实,劝茵茵:“小姐要做什么?俗话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奴婢都不计较了,小姐也莫要计较了。” “不可,您受了这么大罪,我不能当作什么事也没有。” “小姐,您性子最和软的,怎么要为这点事争呢?” …… 如此来回几句话劝了许久,刘大娘终究劝不动茵茵,最后叹气道:“我早知道你这孩子,看似柔弱,其实有主意得很,罢了,罢了。” 茵茵便叫她好生在院子里将养着,什么也不必管,她自有主张。 …… 第187章 旧案(四) 刘大娘走后,兰香又匆匆进来,她才刚在外头听见二人的对话,心知茵茵要做什么,也来劝:“小姐您是要把林妈妈怎么样呢?她到底是四小姐的奶妈,四小姐如今又要嫁入侯府了,便太太也要给她两分薄面,至多把林妈妈调去打杂,您总不会想要她的……命罢?” 茵茵冷冷一笑,“她的命为什么不能要?” 兰香赫然一惊,“小……小姐,”她几乎说不出来话了。 茵茵怕吓着她,连忙改口道:“我要她的命做什么,她也不过奉命行事,背后的人才是罪魁祸首呢!” 这话却更把兰香吓坏了,她定定望着茵茵的眼睛,“难道小姐您……您要对付四小姐?” 茵茵不言语了,低头喝茶。 “这怎么成呢!”兰香急得团团转,又劝了茵茵些诸如“识时务者为俊杰,那么些日子都忍过来了,没必要在这时候去硬碰,她就要嫁入侯府了,小姐如何是她的对手!”“小姐您不是最谦和的么?这件事连刘大娘都说过去了,您也就当过去了罢!”“小姐,今儿是您的生辰,奴婢再去要些好点心来,您吃了好安心就寝,等明儿一早起来便什么事也没有了”等语。 茵茵是打定了主意的,她正如刘大娘所说,面上绵软,实则心里刚烈,一些小事她都能容谅,譬如跟姐妹间的吵嘴,今日吵得不好了,来日她少搭理几句就是,也不会想着去报复人,便当初玉菡往她院子里派奸细,她咬咬牙也忍了。就连太太接手内宅那会儿,孙姨娘和玉芙都疏远漪澜院,反攻倒算,她也没想着把玉菡往她院里安排奸细的事嚷出来,叫太太替她做主。 可如今不一样,如今是牵扯了刘大娘,对她用了重刑,那刑罚听着就阴毒,方才问大娘时,大娘只说如今养好了,并无什么大事,但茵茵想着,便身子无大碍了,心里上的伤痛又如何能排解? 不管了,趁着薛妈妈如今在整顿内宅,索性再添一把火,能不能烧起来,究竟是烧着别人还是烧着自己不知道,但人若是只顾着自己的安危,连身边最亲近的人也保护不了,也就不配为人了! 只是……这府里谁敢动邱姨娘和玉菡呢? 太太在安胎,理不得事,薛妈妈至多把底下的林妈妈和秋昙等几个奴婢敲打敲打,并不敢动真格儿。 老太太呢,她一心维护邱姨娘,如今又病着,更指望不上了。 思来想去,只有爹爹一人,可爹爹公事繁忙,近来请安时总见他愁眉苦脸的,恐怕这件事去惊动他也不好。 这时茵茵突然想到,今日自己的生辰,爹爹怎么还没派礼物来? 不同于玉菁、玉菡和玉芙等有娘亲在,她们的娘亲每年都为她们主持生辰,三人的生辰宴茵茵去年和今年都去吃过,虽然是各自拿出自己的体己在府里小办一办,却也是一家子其乐融融地聚在一处为她们庆生,这一日,她们是席上当仁不让的主角儿,人人都为她们预备了礼物。 去年爹爹在外公干,没回来,所以没送礼,可是今年玉菡的生辰,他也派了礼物去,怎么就不记得她的呢?前些日子父女两个说话时,爹爹还问起过来着,茵茵也告诉了,难道这就忘了? 兴许是罢!爹爹有那么多女儿,这个也喜欢,那个也放在掌心里疼,她也不过是其中一个而已。 正想着,兰香进来了,她手上托着个红漆雕花托盘,托盘里是个藕粉色的双鱼小荷包,那荷包上穿了粉色的穗子,小小巧巧的,煞是好看,茵茵见了,不禁问:“这是你绣的?” 兰香笑道:“奴婢可没这么巧的手呢,是刘大娘绣的,她说先前几年您的生辰她都没送您什么,心里很过意不去,今儿您的生辰她没预备什么礼,这荷包是半个月前开始绣的,正好今儿绣好了,便给您作生辰礼,还说叫您别嫌弃呢!” 茵茵立刻拿起那荷包,放在手里细瞧细摸,只见针脚细密,做工精致,其上绣的鱼儿栩栩如生。 茵茵记得刘大娘不擅针线的,能做到这份上,可见用了心了。可不知为何,看着看着,突然鼻子一酸,漫上泪来。 兰香道:“所以小姐您也不必自责了,瞧,大娘都不计较先前那些事,您也别把它挂在心上,啊?” 然而大娘愈是如此,茵茵便愈把那些事挂在心上。 连爹爹都不记得她的生辰,大娘却记得,她吃不饱饭受人欺凌时爹爹不在身边,是大娘陪着她,给她煎药,为她解围,这便又对比出大娘的好来。 “是你告诉大娘今儿是我的生辰,还是她自个儿记得的,”茵茵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把荷包放回托盘里。 她道:“是大娘自己记得,小姐吩咐过奴婢,奴婢可不敢把您的生辰告诉别人知道。” 茵茵颔首,笑道:“你瞧,连大娘都记得我的生辰,爹爹却不记得。” 兰香将托盘端去梳妆台上,搁下了,道:“那怎么一样,老爷每日有那么多事要料理,怕连自己的生辰也不记得呢!何况是您的,要照奴婢说,您就不该瞒着,反而更要在府里摆个生辰宴,叫其他几个小姐一齐来为您庆贺,老爷给您的银子还有二百多两,办个小宴……尽够了!” 第188章 不甘(一) 兰香说着,往梨花橱那头去,整理屉子上码放的几个青色海碗。茵茵望着她的背影,失笑道:“若是无人来,岂不尴尬?” 兰香的手顿了顿,旋即安慰道:“至少老爷会过来,三小姐也会过来。” 数来数去,也就只有这两个人,茵茵又笑了,这生辰过得可真没意思,爹爹不记得,九哥哥又不在。 她于是命兰香:“去把我那百宝箱打开,九哥哥送我的那块描金磁石拿来。” “小姐您还解那个呢?都解了多少回了,”兰香摇头,自去弦丝雕花架子床前,蹲下身,把床底下四角包银的红漆大箱子拖出来。 于是当夜茵茵解了一夜,思绪纷杂,如一团乱线,直到凌晨她才累得睡过去。 只是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先是梦见自己还在扬州小院里,母亲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为她贺生辰,父亲也在席上,却只逗弄弟弟,对她不闻不问。茵茵喊他时他便笑着递过来一张银票,说这是给她的生辰礼物,把茵茵气着了。 接着画面一转,不知怎么又来到了金陵大街上,她追着九思的马儿跑,跑着跑着,竟然追上了,她拉拽着他的袖子,喊:“九哥哥,九哥哥!” 他却挥开她的手,像从不认得她似的,居高临下冷冷道:“我不认得你,走开,别挡道!”茵茵愣了,一转瞬的功夫,他和马儿便消失在迷雾中了。 茵茵心如死灰,坐倒在街道上,旁若无人地嚎啕大哭,刘大娘和兰香穿过人群冲出来,上前拉劝她:“小姐,小姐您快起来!” …… 昏昏沉沉,荡荡悠悠之际,忽似真听见兰香唤她:“小姐快起来,小姐快醒醒啊!” 茵茵缓缓睁开惺忪睡眼,兰香的脸便放大在她眼前,只见她满面急切,见她醒了才放松下神情。 “小姐您可醒了,奴婢还以为怎么了!” “怎么?”茵茵揉揉眼睛,自己支着身子坐起来。 兰香一面搀扶一面道:“您瞧瞧这都多早晚了?” 南窗打开,阳光满室,对着窗用水景缸放着两缸子冰,阳光下照射下,晶莹剔透,宛如宝石,八轮扇送来的热风经过水晶缸,也变得清凉爽快,她恍觉,“已是中午了?” “可不嘛!”兰香说着,把踏上的木屐放置好,而后转到顶柜前,把她今日要穿的衣裳都归置出来。 “今晨到了时辰您没起来,奴婢想着横竖老太太那里不用请安,便让您多睡一会儿,谁知您竟一觉睡到这时辰,奴婢真怕您怎么着,赶紧把您摇醒了,”说完把豆绿色夏衫送过来,请茵茵去更衣。 这时绿翘也端了盆水进来,道:“小姐您今儿可起得真晚,这就要摆午饭了,”一面说一面把银盆放在架子上,又匆匆去隔子上拿漱口的杯子。 茵茵揉揉额角,“我做了个好长的梦呢,”说着,趿了鞋过去架子前。 “什么梦?”兰香问。 “其实也没什么,”茵茵说完,便去漱口净面,换衣裳了,洗漱完,她会到花梨木八扇雕富贵牡丹镜台前坐了,打着哈欠,由绿翘为她梳头。 兰香在傍边帮着递拿东西,一面问:“可要摆上饭来。” 茵茵昨儿梦魇缠身,眼下仍头昏脑胀,无心用饭,便道:“不想吃饭,想吃碗绿豆粥,要冰镇的。” 兰香便道:“小姐才起来,还是不要吃凉的好,奴婢给您送一碗温的来,吃了垫垫肚子,待会儿饿了再吃饭。” 茵茵说好,兰香却并没有马上下去,她瞅了瞅茵茵的脸色,想问她睡过一觉后可转换了心思,是否仍要去告玉菡的状?但见她神思不清明,脸色也不好看,便没开口问,略踌躇了会儿才转身自去传绿豆粥。 她走后,屋里便静下来,只听得见梳子梳着头皮的沙沙响,外头的蝉鸣是夏天的背景,早已习而不察了。 茵茵望着镜中的自己,恍惚间竟不大认得,原来她已经来府上这么久了么?不由想到这些日子来的种种,想到刘大娘,又想到玉菡和邱姨娘。 兰香说得不错,凭那时怎样气愤,睡一觉起来再大的愤怒也消下去许多,可再一想,又觉不甘心。 这时绿翘已替茵茵挽好螺髻,而后她从珐琅盒子里拿出珠钗来一支支比对,瞧了眼镜中发愣的茵茵,“小姐,昨儿奴婢听来一件事。” “什么事?”茵茵回过神。 “就是那盛家公子,原先来过咱们府上两回的,那两回您不都没去见么,听说昨儿他又来了。” 茵茵不禁笑道:“他倒还有心。” “奴婢听说太太下了令,说往后他再来,也都不必来请您,替您省事——不过,奴婢觉着这样不好。” “怎么不好。” “明眼人都看得出,那盛家公子是为小姐来的,他家世高,人又英俊,小姐再过一年便及笄了,若是能说上这样的人家,往后谁还敢小瞧小姐您呢?”绿翘边说边将一支凤栖梧桐点翠珊瑚簪推入发间。 茵茵出嫁,绿翘将来也会作陪房丫鬟跟过去,自然是主家越富贵越好。 茵茵只有一笑罢了。 绿翘又道:“听说那时三小姐也在外头会客呢,正好瞧见他,便同他说了些有的没的。” “什么有的没的?”茵茵望着镜中的绿翘。 “这个……奴婢不敢说。” 茵茵回头看了眼她,“还有你不敢说的么,别卖关子,快说。” 绿翘这才说了。 第189章 不甘(二) 原来玉菡因要嫁进侯府,自觉在婚事上扳回玉菁一城,心里正得意,突然听见说这盛芸三天两头的来寻茵茵,生怕茵茵与盛家作成亲事,将来压她一头,因此今日故意以会表哥名义走到外院,又故意遇见那盛芸,再故意提到茵茵,说:“你是来见我家六妹妹的罢,我们太太说她尚未及笄,不便见外客,尤其是男客。” 盛芸笑说:“此话不通,前儿你家五姑娘也来见了客,她不也是没及笄的?况且寻常人家哪有这个规矩。” 玉菡笑道:“六妹妹比别人不同,她是外头生的,太太生怕她像她母亲似的,因此管教她分外严些。” “什么外头生的?”盛芸心下一惊,问道。 玉菡只望着他笑,笑而不语,而后转身自去了。 盛芸愣在原地,不愿却不得不往那头想。他自己亲爹就养过外室,如何不知道外头指的是外室?他当下便想:原是这样下贱的身份,真可惜了那长相身段。随即决意从心里放下茵茵,再不来了。 茵茵听完绿翘的话,心中怒火翻涌,真恨不能立刻冲到红豆馆,把玉菡揪出来扇两个耳刮子,可头还没梳完,不得不隐忍着等绿翘为自己配首饰。 绿翘见茵茵面上丝毫没有怒色,可手上却紧紧握着把枣红木梳,梳齿直把她的掌心刺红了她也好似没发觉。 绿翘知道茵茵在生闷气,也不敢再说话,只是她心下纳罕,小姐向来忍得,上回四小姐带人骂上门来她还无事人一样呢,怎么今儿听见这个就气愤得如此? 原来茵茵旁的事还犹可,唯有在她母亲这件事上,她容不得任何人诋毁一句。 当下绿翘为她梳好了头,她便起身出门,要去寻陆润生。 兰香端着绿豆汤进来,见茵茵要走,连忙放下汤,追赶着去拦她,“小姐哪儿去,还没用粥饭呢!” 茵茵看也不看她,径自往大门口去,兰香便跟在她身后一面走一面劝道:“小姐您要去哪儿也等会儿再去,眼下大中午的,日头毒辣,别人也正在吃午饭呢,此时去了不好。” “我不管什么好不好的,我就是要去!”说着,茵茵更加快了步子。 兰香料想她还是要为昨日的事求公道,一路上没少规劝,劝不过来,无法,只得跟了去。 最后,二人来到陆润生的七录斋。 进了院门,茵茵直往客厅赶,巧月连忙迎出来,见茵茵来势汹汹,便陪着笑脸道:“今儿休沐,老爷在前厅会客呢,用完饭才过来,小姐在厅里稍待一待?” 茵茵说好,跟随她进了正屋大厅,巧月命人奉上茶水点心,又问她吃过饭没有,兰香刚要说话,茵茵打断道:“吃了,不必忙,你下去罢!” 巧月看看茵茵,又看看兰香,最后应是退下,而后悄悄叫了个丫头去前厅禀报陆润生。 …… 过了大概一个时辰,陆润生才应酬完回来。 夏天的雨来得急,天上还是大太阳,眼见着就下起了雨,陆润生从外院过来,因没拿伞,也没叫人跟着,淋了一身,正是狼狈不堪。 巧月看见,忙迎出去,问是怎么了,一面拿帕子为他擦脸上的雨水,一面叫人预备沐浴的东西…… 茵茵听见动静,也从正厅出来,看见的却只是一个走入净房的湿漉漉的背影。 等沐浴完,陆润生换了家常的衣裳,才上正厅来。 方才与客人起了争执,后又淋了雨,陆润生的脸色不很好,茵茵见了,起身关切地问:“爹爹别是着凉了罢,可要请个大夫来瞧瞧?” 陆润生说不碍,撩起袍子在正位上坐了,看向茵茵,勉强扯出一抹笑,“茵姐儿怎么过来了,难得见你出来走动,”边说边命人上冰镇西瓜,“这暑热的天儿吃冰镇西瓜最解渴。” 茵茵却道:“爹爹还是少吃冰罢,才刚淋了雨,万一生病可怎么好?您年纪大了,不比年轻时候,更要保重身子,吃点儿井水湃过的西瓜便好了。” 巧月也道:“小姐说的是,不过我们做奴婢的可劝不动,还得小姐您说话,老爷才愿意听呢!” 陆润生笑呵呵道:“说得我是这样独断专行的人。” 茵茵也笑了。 接着巧月退下,茵茵把兰香也遣退了,大厅内只剩下父女两个,这时陆润生才正了颜色,捋着髭须道:“你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爹爹,”茵茵缓步走向他,嗔道:“您忘了一件要紧事。” “哦?什么事?” “昨儿是什么日子,爹爹不记得了么?”茵茵在他下首那把玫瑰椅上坐了,满含期待地望着他。 陆润生眉头微蹙,垂目细思量起来,渐渐的似乎想起来了,他眸光微亮,笑道:“是你的生辰,唉,爹爹真是老了,连这个也忘了,实在公事繁冗才没顾得及你,”他眼中流露出老父亲的慈爱,看着茵茵不住颔首,“再过一年便要及笄了,我的小女儿长大了!” 茵茵甜甜笑了,“那下回我的及笄宴,您可不能忘了。” “那是自然,咱们府里每个女孩儿及笄都要大办,马虎不得,这回爹爹忘了你的生辰,是爹爹不该,你想要什么生辰礼,只要爹爹办得到的,都替你办到。” 茵茵并不想要什么生辰礼,只要他心里记着,便什么也不给她那也使得;若心里不记挂,不过送个礼做做样子,便给她金山银山她也不稀罕。 “我没什么缺的,就是有一件事,求爹爹做主,”茵茵道。 “什么事,说来,”陆润生大手一挥。 茵茵这便将林妈妈对底下人滥用私刑,欺负刘大娘的事儿向他说了,并将昨儿薛妈妈把人叫去问话,最后重拿轻放,只罚那林妈妈到外院去做洒扫的事儿也说了。 陆润生听罢骇然,“府里竟有这样的刁奴?幸而查了出来,不然岂不败坏菡儿的名声?” 茵茵以为陆润生定会说这样的刁奴应当赶出府去,或送交官府,然而他只说了这一句便没了。 她不由得凑过身去问:“爹爹,您觉着这样的惩罚公平么?” 陆润生道:“她到底是菡儿的奶妈,伺候了她十几年,菡儿定不舍得把她怎么样,既如此也就罢了,只往后看着她叫她不可再作乱。” 茵茵想不到作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的爹爹,居然是个徇私的人,她急道:“可是那些被她用刑,身子受损的人呢?她们怎么办?” 陆润生也明了茵茵的来意,是想他为自己院里的丫鬟做主,于是他笑道:“这有何难,给她们些抚恤银子不就是了?我先前给你的三百两可是用完了?” 第190章 不甘(三) 茵茵没想到他竟会这样说,愣愣摇头,“还有二百七十多两。” “那好,你院里那大娘,想来伺候得你好,你才如此关切她,这样,不用你的银子,待会儿我叫薛妈妈破例赔给她些银子,或再提一提她的份例,你看可好?” 茵茵心道一点儿银子怎么够呢?“爹爹,银子我已给了,可我们要的不是银子,是一个公正啊!” “你们?” 陆润生笑了,拨了拨广袖道:“你和菡儿是姐妹,才称你们,你和你院里那伺候你的下人,可称不得你们。” “为什么?” “这还有为什么,因着你是主子,她是仆人。” 茵茵心想若人与人之间以身份地位来分别,那我母亲在你眼里又是什么呢? 她颤声道:“那……那爹爹就撒手不管了?”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府里自有人管,”说着陆润生起身,掸了掸身上,命在门口站了许久的巧月进来,“西瓜怎么还没上来?” 巧月连忙端了一高脚莲花青瓷山水果盘进来,那盘里放着汁水丰沛的几片西瓜。 “西瓜已切好了,奴婢先替您尝了一块,顶甜的,”巧月趋步上前,把西瓜搁在案几上,自己就在傍边侍立。 陆润生没叫去,拿起片西瓜吃起来,这意思便是不想再和茵茵继续方才的谈话,可茵茵不甘心,于是鼓起勇气叫巧月,“巧月姐姐,你下去再弄些果子来。” 巧月会意,瞅了眼陆润生,见他也并无反对,这才应是下去了…… 巧月的脚步声远去,陆润生也把那块西瓜吃完了,只见他用帕子仔细地擦拭着手指,像是才杀了人的人手上沾了死人的血,因此要用帕子擦干净似的,那样认真地一个个手指擦拭着,令人无端感到可惧。 “爹爹,若是邱姨娘对我娘滥用私刑了,您又会如何处置她呢?” “胡说!”陆润生愠怒,瞅了眼茵茵,“她认也不认得月娥,如何对月娥滥用私刑?” “当日府里派出寻找娘和弟弟的人,只在山崖下找寻了一日便罢了,爹爹知道么?”茵茵定定将他望着,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陆润生手上微顿,想到当日他质问邱姨娘时说自己派人寻了三日,却原来只寻了一日。 他将湿帕子一丢,“两年前的事了,你还记着,总不会是在心里怨怪月如罢?” 茵茵冷哼道:“不敢。” 陆润生听出她声口里的不服气,便道:“玉茵,你也大了,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处处随心,当有容人之量,有些事能不计较便不计较,如此才能姐妹相安。” 处处随心? 茵茵心道自己自幼年起,何时随过一回心,她虽年纪最小,却处处体谅他人的不易,倒是作为姐姐的玉菡,随心所欲,还要妹妹来包容她,思及此,心中便委屈得能拧出汁子来,她冷笑道:“我受的苦,爹爹如何知道,爹爹便知道了,也只当不知道。” 这话反引出陆润生的心病,因前些日子他才和邱姨娘大吵一架,邱姨娘便说他“知道也当不知道,”先前陆夫人也评过他“装糊涂”,因此他如今最听不得这些话,便冷道:“你受了苦?你锦衣玉食地在这里住着,你受了什么苦?” “这锦衣玉食不要也罢!”茵茵泪眼模糊地望着陆润生,“爹爹以为我为何非要为刘大娘讨公道,还不是因我回府后那生不如死的半年,爹爹不在身边,都是大娘怜惜我,帮着我护着我,不然爹爹岂能见到茵茵,茵茵早叫她们磋磨死了!” 陆润生不解,“她们如何如何磋磨你?” 茵茵这便将自己初回府,被派去厨下打杂那半年的事向他说了,一番陈情把陆润生听得震动不已。 他在家书中几次三番提到要善待月娥母子,怎的府里没一个照办?陆夫人也罢了,好歹把茵茵提上来了,邱姨娘却是命人将她丢去厨下打杂,茵茵好歹是他的血脉,怎可如此对待? “她……月如她竟是如此不能容人的?”陆润生不可置信。 “她待爹爹您自然是千般万般的好,待我们就不同了,爹爹如何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可连老太太也没向我提起此事,你可别是……”后头的话没说出来,茵茵知陆润生疑她说谎诋毁邱姨娘,更笑了,“那是因为老太太也包庇邱姨娘,我一点苦吃了就吃了,邱姨娘却是一点儿错处也不能有的,她有了错处,那也不是她的错,是旁人的错儿,爹爹,这些我也忍了,真真的,您说我幼时随心所欲过日子,女儿真不知该如何反驳,我自回家来,便没再随心过一次,处处忍让,时时小心,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寻常小事都不放在心上,免得闹出来给大家添麻烦,可这回不一样,这回是待我如母的大娘受了她们的欺负,把身子都弄废了,我如何能不替她讨个公道?我还要说呢,不止这一宗,当初四姐姐还往我院子里派了奸细,留心我的一举一动,您一定还记得去年正月有个什么亲戚来咱们府上,老太太叫我去会客,我去迟了,惹怒了老太太,被罚跪祠堂,那一回就是这丫鬟故意给我下的套儿,爹爹还要听么?若还要,我还能说出一百宗来,只怕说到明儿早上也说不完!”茵茵越说喉头越哽咽,最后忍不住落下泪来。 陆润生心下震动,望着茵茵,半晌说不出话,最后他叹了口气,拿起块西瓜默默吃完了才又道:“爹爹不知道你受了这么多委屈,可茵儿,你如今是好好地在府里过活,你几个姐姐也要出嫁了,往后再没人寻你的麻烦,邱姨娘她如今更是深居简出,不问府中事了,她们也不会再妨碍你,先前的事,你就忘了,一家和睦,不成么?” “爹爹,女儿听过一句话,”茵茵说这话时,两行泪不由自主流下来,“记恩者必然记仇,人若是能把仇恨忘记,那恩情想必忘得更快。” “是么?我怎么没听过这样的话?” 茵茵点头,不住点头,边点头边笑,笑得也眼泪都出来了,“爹爹,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我还有什么说的呢?今日是女儿冒昧,为这点小事,不该来劳烦您的。” 第191章 不甘(四) 陆润生立刻又换了副声口,语重心长道:“茵儿,不是我不想理此事,你还小,不懂得经营一个家的难处,有些事不必理得那么清楚,不然,于谁都没有好处,你懂么?” 茵茵颔首,笑道:“我怎么不懂呢?” “你懂得就好,爹爹知道你和你母亲是一样的性子,体贴温柔,从不让爹爹为难,这样罢,”他站了起来,和声问茵茵:“此事爹爹不能应你,但你想要什么旁的生辰礼,爹爹都给你弄来,嗯?” “不必了,”茵茵擦擦眼泪,变回平常那般乖巧从容的样子,道:“不必要什么生辰礼,爹爹的难处,女儿都明白了,也就不叨扰爹爹,爹爹休息去罢!” 陆润生叹了口气,站起身道:“是了,我这把老骨头是该好好休息,你也回去休息罢!”说着便叫巧月送客。 茵茵把眼泪擦了,回身大步往门外去…… 然而一出了院门,那眼泪便忍不住,下大雨似的哗啦啦流淌个不停。 兰香跟在她身后,并没觉察,过了会儿见她擦眼泪才发觉,连忙走上前,只见她泪流满面,妆也花了,眼睛也肿了。 兰香惊得呀了声,“小姐,您……您……”不知该说什么,她从未见茵茵哭得这样可怜,慌忙掏出自己干爽的帕子,换下她那湿透了的绡帕。 茵茵见瞒不得了,索性放声啜泣起来。 “小姐,老爷府里府外那么多事,如何连奴婢们的事也照管得到呢?他若回绝了您,您也不必难过,大娘想必也不愿意您为了她,同老爷闹僵,您别哭了,看开些,顾着自个儿身子是要紧。” 茵茵啜泣着,“我……我早知道是这样,我……我就是想看看我在爹爹心里到底什么分量,原来是这样,兰香姐姐,我听说几年前,三姐姐院里一个奴婢私下骂……骂了四姐姐几句,就……就叫打死了,爹爹也知晓,是……是这样么?”因啜泣,她说得断断续续的。 此事闹得很大,整个内宅都知道,兰香道:“确实是那奴婢太嚣张了,把四小姐说得太不堪,因此才打得奄奄一息,没几日便去了。” “三姐姐是太太生的,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就这样爹爹也还是把那奴婢严惩了,可这回换了我,怎么爹爹就不能为我主持公道?”茵茵激动道。 “悄声些,”兰香看见前头小路上有人来了,连忙做出嘘声的手势。 茵茵见了,也低头,忍住抽泣声,等那几个丫鬟走过了,才又哭起来,“她们可以肆意大闹,我……我却只能忍着,凭什么呢?” 兰香一手拉着茵茵的胳膊,一手为茵茵拍背,轻声安慰道:“小姐怎么钻牛角尖里去了,原先您忍了她们多少,今儿怎么就一点也不能容谅呢?” “泥人还有三分血性呢,难道我就要一直忍着她们么!”说着,更嚎啕大哭起来。 受外人欺负也就罢了,可爹爹在她眼里是自己人,是唯一的靠山,连他也为了所谓大局,所谓一家和睦,宁可委屈她。虽然她受惯了委屈,可最亲的人给的委屈,真真是天大的了。 她突然想起先前的许多事,在她还与母亲在扬州小院相依为命时,便极少见到父亲,起先一年还能来上五六回,后来一年便只有两三回,来了也至多住个五六日,再后来有了弟弟,他便爱逗弄弟弟,连她也不大管了。 但娘始终告诉她,爹爹是疼她的。 等后来母亲和弟弟去世,爹爹公干回来,见了她,拉着她的手泪流满面,还给她三百两银子傍身,更因她提到想看爹爹放焰火,便在除夕夜放了一回焰火,她便以为母亲说的是对的,爹爹疼她。 可是爹爹也不记得她的生辰,爹爹口里说秋爽斋不宜久居,却没给她换成别处居住,如今去求他一件不大的事,他也不答应。 茵茵突然明白了,原来小事上爹爹是疼爱她的,正如他疼爱其他几位姐姐一样;而大事上,爹爹就要以大局为重,待她比待玉菡差得远了。 也是,她早该看清楚的,爹爹不就是这样的人么?把家族利益和家庭和睦置于一切之上,所以在太太和老太太之间,他委屈了太太,又在太太和邱姨娘之间,委屈了邱姨娘,他不要公正,只要大家假装和睦,不烦着他便好。 想到这里,茵茵不禁又自嘲地笑起来。 兰香见茵茵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吓坏了,拉着她的胳膊摇晃:“小姐,小姐您怎么了?您可别吓奴婢啊!” 茵茵抓住她的手,深深道:“兰香,我真蠢!” 兰香松了口气,“小姐有什么话,回院里再说罢,也不要哭哭笑笑的这么大声,路过的听见了,还以为怎么样呢,到时什么闲话都出来了。” “原来我竟连哭笑也不能随心么?”说着,更笑起来。 之后,茵茵便由着兰香把她拖回了秋爽斋。 等回到自己屋,她命兰香退下,再不顾忌,蒙着被子大哭了一场,一直哭到傍晚时分才勉强起来。 她浑浑噩噩走到镜台前,看了眼镜中的自己,已是眼红脸肿,妆花发乱,俨然一个疯婆子了。 她于是叫绿翘备水,预备她沐浴。 待沐浴回来,兰香已贴心地为她备了酸笋炒牛百叶这样开胃的小菜。饭厅内,兰香一面布菜安箸,一面和颜悦色对茵茵道:“小姐早饭没用,午饭也只用了些粥,想必饿坏了。” 茵茵却仍是一副麻木的模样,“我不饿,我不想吃,”说着便径直往内室去。 兰香便又道:“方才老爷那里派人来给小姐送了一样澄泥砚,据说是很名贵的砚台,要补给小姐作生辰礼,那时小姐在屋里歇息,奴婢不好进去打搅,便放在书房里了,可要拿出来给小姐瞧瞧?” 茵茵在门帘前站住,嗤的一笑,什么也没说,撩开五彩线络盘花帘,径自入了内。 又是一夜无眠。 第192章 计谋 不过这一夜,茵茵也想明白了,求爹爹是无用的,既然爹爹都撒手不管,旁人就更不中用了。 欺负了她的人想把事儿捂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绝不能够,她的事无关紧要,那就把事情闹大,将所有人都卷进来,叫他们知道不把这粒老鼠屎捡出去,整锅粥都别想吃了。 于是用罢早饭,茵茵便打起精神,叫刘大娘过来,问她关于林妈妈的种种事迹。 刘大娘最是个忠厚老实的,眼里只有自己的活计,不好打听人家的闲事,因此对林妈妈的所作所为并不太清楚,只把原先的话又说了一遍,“她滥用私刑,把我和王家媳妇,白家媳妇都折磨得够呛,旁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横竖不是好的,她们那些人拉帮结派,互相勾结,恨不能自己做主子,把伯府的天都翻了去!” 大娘翻来覆去也只有几句泄愤的话,茵茵听着,神情凝重,刘大娘突然想到什么,问她:“小姐,您问这些做什么?” 茵茵不答,自顾自道:“这一件事还不能把她怎么样,若她还犯过旁的事,大家一起来指证她,数罪并罚,料想她就逃不过了。” 刘大娘明了茵茵的意思,叹道:“我一点小事倒劳小姐费心费力,其实可以不必如此。” 茵茵不乐意听这些劝阻她的话,她叫刘大娘安心,而后把她遣退了,另叫了绿翘上来,命她去打听。 林妈妈在府里这些年,仗势欺人造了许多孽,当初她背靠邱姨娘,势大,众人不敢说话。 如今薛妈妈整顿内宅,邱姨娘自顾不暇,林妈妈纵还有玉菡护着,也不中用了,当下关于她的流言四起,因此绿翘不需怎么打听,便什么消息都有了。 “她们说林妈妈搞裙带关系,把自己家的侄女儿外甥女儿和义女都弄到内院当差,不仅如此,只要给她些银子,说些好话,她还能帮人平事儿呢,俨然是个官了。” “平日里没人敢驳她,事事都照她说的来,但凡谁忤逆一句,就给小鞋穿,她手底下狗腿子可多呢,争相巴结她,为她办事。” “她还爱财,私下不知收了人家多少孝敬,听说她一家子全靠她养活,儿子在外头开酒楼,自家的院子修得也有模有样,活脱脱是个土财主了。她们都说她活得比寻常人家的主子还有体面,还受用。” …… 绿翘掰着手指头细数了许多,然而这些都可大可小,不比她滥用私刑那一桩要紧。 尤其她有玉菡护着,底下但凡不是被压得狠的人,暂时也不敢作证告她,刘大娘和白家媳妇等几个是实在恨她恨得牙痒痒,才忍不住去告了。 “还有个传言,奴婢也不知是真是假。” 茵茵放下青花瓷茶碗,眉头深锁,“什么传言?” “她们说林妈妈在外院扫地也扫不了几日了,因四小姐扬言自己嫁去侯府,一定把林妈妈也带上作陪房妈妈,”绿翘道。 这番话,把一旁始终闷头纳鞋底的兰香也听得不自在了,忍不住出声道:“老天若有眼,该下个雷来劈死她,这样的人若下半辈子还能享福,那好人真不知该做什么去了!” 茵茵深以为然,问道:“兰香姐姐,你原先在二哥哥院里伺候,想必也听说了些四姐姐院里的故事罢?” 兰香放下抠了垫芯子的鞋垫,望向茵茵缓缓道:“倒真有这么一件事,听二爷说四小姐院里有个看炉子的小丫鬟,脾气大得很,有一回不知因什么冲撞了林妈妈,林妈妈那时年纪轻,还不很压得住老人,因此故意杀鸡儆猴给她们看,暗地里命人把个小丫鬟折磨得又是病又是痛,一个冬夜里,人突然死了,死时双唇都是黑的,那时二爷从四小姐院里回来,直叹造孽,说这丫头像是中毒死的,只不敢叫人去验看,听说她家里人也不管她,那林妈妈便说把尸体一烧,骨灰洒了就完了,还是二爷看着不忍,叫人买了块板来把她葬了。” “谁葬的你知道么?”茵茵急声问。 兰香道:“就是跟二爷的那小厮锄药,如今还在当差呢,小姐要见他么?” 茵茵不说话,眼睛呆呆望着某一处,脑子里却风车似的转。 这时绿翘激动地接过话头,“我知道我知道,那时我还在漪澜院当差呢,也听姐妹提起过这件事,后头就不了了之了,那丫头叫小芸,我记得可清楚了。” 茵茵倏地抬起头,“你认得这丫头?” “不认得,只听过。” 茵茵便道:“你去打听打听这丫头葬在何处,家住哪里,家里可还有人,若打听得全,我赏十两银子。” “十两!”绿翘大睁着眼望向茵茵,险些没蹦起来,她掰着手指头算,“十两,我一个月月例才两吊钱,小姐您赏了我四五年的月例,得!奴婢这就去办!”说着便要走。 茵茵起身道:“等会儿!” “怎么,小姐不会反悔罢?” 茵茵笑了,“你打听这些事,求人帮忙也要花银子,这个另算。” 绿翘更是喜出望外,“有小姐您这句话,奴婢还有什么说的,保准把她家祖坟葬在哪里都给找出来,”说着,欢欢喜喜去了。 第193章 报应 绿翘最清楚府里这些人弯弯绕绕的关系,譬如这小芸,当初便有个相交甚好的朋友叫青莲的,如今就在园子里当差,专管花草盆栽。 于是绿翘次日便去小芸那儿探听消息,青莲很为自己朋友抱屈,听说绿翘是来为小芸翻案的,当下便将什么事都告诉她了,她连绿翘给的银子也不要,只道:“那时我同小芸睡一间屋子,吃一碗饭,她什么事我都知道,她是给人毒死的,我到如今还记得她死时的样子,甚至时不时做梦梦见她,如今我把她的事都告诉了你,只盼你给她个公道,好叫她泉下瞑目。” 绿翘郑重应了,随即她按着青莲给的信息,顺藤摸瓜,打听得小芸家中的许多事。 不过十日功夫,她便将府里府外,前前后后的事儿都捋顺了,来禀报茵茵。 原来这小芸家就在金陵的外城,家里原做小本生意的,后在她八九岁时,父亲因病去世,突然没了顶梁柱,家业艰难,日渐拮据,一家子就靠她母亲给人盥洗衣裳为生,她还有个不学无术的哥哥,跟着些不学好的,日日在街上瞎混,也不拿钱回家,反而把母亲一点体己钱拿去买酒买肉请狐朋狗友吃喝。 在小芸十岁那一年,她这哥哥突然看上一家的姑娘,从此改了性子,发誓要洗心革面,娶妻生子,重新做人,那家姑娘的父母亲说要有七两银子的聘礼才把女儿嫁给他。于是,为了筹措这七两银子,小芸母亲将小芸卖给了陆府。 小芸生得漂亮,又有几分伶俐,后便教提拔上来伺候主子了,谁承想十四五岁时便遭此横祸! 那小芸自从来了府里,便再没有回过家,听说因恨母亲卖了她,和母亲及哥哥便断了联系,就连她死了他们也不知道,她母亲去年去世也同意没派人来请她回家。 “也就是说,她家里就只剩下哥嫂两人,且还不知她去世的消息?”茵茵问。 绿翘道:“正是,且她这哥哥如今也穷得叮当响,靠坑蒙拐骗谋生,连老婆也养不住,听说他老婆两个月前把孩子撂下不管,回娘家了。” 茵茵心道寻常人怕事,正是要这样家徒四壁急需用钱,又胆子大什么事都敢干的猛人才能成事。 于是,茵茵又问:“怎么能跟这人搭上线?” 绿翘道:“这个好办,绿蕉的姑姑东角门上当差,常办这些府里府外跑腿的事儿。” 这时兰香插进话来,“可我记得她同她姑姑不对付。” 绿翘道:“只要有银子,还怕不对付么?这世上可没有什么事是银子对付不来的。” 茵茵听罢点头,依诺赏了绿翘十两银子,而后叫了绿蕉进来,也给她十两,命她请她姑姑帮个忙,至于帮什么忙,茵茵没叫旁人听见,只把她领上楼,对着她一个人如此这般地说了几句。 她当即应了,一溜烟跑去门上寻她姑姑。 她姑姑办事办老了的,第二日便告假出去,把交代的事完了。 她是这样告诉小芸哥哥的,“这二两的定金你先收着,等你闹出来,少不得伯府还要给你一二百两,到时你做什么不好,何必再在街上晃悠,饥一顿饱一顿的?” “你不要怕,尽管去闹,你妹子在伯爵府里叫人毒死,于情于理都得给些丧葬费,你妹妹当初被买进来,签的是十年的活契,大庆律载有明文,凡是处死奴婢,或殴打下毒致死者,杖责二十,你便去告也是能告的,自然你也不必去告,从没听说过寻常人家能把伯爵府告倒的,你就去伯府门前闹,自己捧着个排位去府门口跪着,没人敢把你怎么着。” 那小芸的哥哥也是个穷凶极恶的,想着自己妹子死了,论理该有个交代,伯爵府应当也是讲道理讲体面的罢,于是次日便跑去陆府侧门,给了点银子打点,请门房将此事报上去。 邱姨娘纵失了势,这府里仍到处都是她的耳报神,因此这一报,倒报到了林妈妈那里。 林妈妈近来走背字,正有气无处发,这里又来一宗,正撞在枪口上。她什么事没经过,可不怕这个,于是命外院的护院把他打了出去。 如此反而激怒了小芸的哥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当日陆润生从衙门回来,将要走到天水巷时,便叫横躺在大道中间的小芸哥哥堵了,他只喊一个字——“冤”。 陆润生听见人大街上拦轿喊冤,立刻命停下轿子,又派人去问,一问才知道是自己府上的事,自个儿府里的事竟闹到大街上,这不是打他的脸么?于是回到府里,他亲自命人彻查林妈妈。 府中人听见风声说是老爷亲自要查的,当初与林妈妈有隙的,受了林妈妈迫害的,又或是凑热闹的,当下一窝蜂涌到颐和轩告状。 人证物证俱在,林妈妈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最后被打了二十个板子,暂且放在外院,三日后便送往庄子上。林妈妈生受了二十个板子,几乎去了半条命。 玉菡听说了,亲自去看视她,见如此,心疼不已,拉着她的手叫她安心养伤,还送了她两瓶上好的金疮药。 然而林妈妈得罪的人实在多,看守她的两个仆妇是薛妈妈派去的,七拐八拐的也曾受过她的磋磨,于是等玉菡一走便缴了她的金疮药;另外大夫开的药也不给她熬煮,大热的天儿,由着她伤口溃烂;她的死对头们更纷纷来“探望”她,同她说笑,最后把她气得脸色紫涨,直晕了过去。 众人也不管,由着她日夜在屋里呻吟哭泣叫骂。 后玉菡又想去替林妈妈求情,半路教邱姨娘截住了,她告诫玉菡:“争一时长短有甚意思?如今你爹爹满心满眼都是重霄院那个,对咱们母女大为冷落,你这时候过去也于事无补,还不如好好预备你自个儿的婚事,况且你那奶妈,我早要说她了,这些年来只知顺着你的性子,讨好你,你如今这嚣张跋扈的脾性有一半是她惯出来的,我也觉你离了她的好,将来你嫁去侯府,我把盛妈妈给你,有她指点着,你才不会出错。” 在这府里,玉菡除了邱姨娘,最亲的便是林妈妈,她忿忿不平道:“妈妈哪里不好,都是那些人不好,眼红她,故意陷害她!” 一语未了,便有丫鬟腊梅满头大汗跑过来,喊道:“小姐,小姐不好了,林妈妈她……她去了!” “去……去哪儿了?去庄子上了?”玉菡大惊。 “她没了,断了气了。” 玉菡登时傻了,等回过神来,提着裙摆便要往外院跑……邱姨娘反手拉住她的胳膊,用帕子掖着鼻尖道:“死人晦气,了不得去她灵前上柱香罢了,”说着,强把玉菡拉走了。 第194章 婚礼 林妈妈一死,除邱姨娘和玉菡不高兴外,府中众主子丫鬟仆妇无一不拍手相庆。 秋爽斋里,茵茵更是自己拿出二两银子请厨下专门做了十几样好菜和二十几碟子冷热荤素点心,外加几坛果子酒,晚上关了门一起来庆贺。 后听说府里给了那小芸的哥哥一百两丧葬费,事儿便了了,至于林妈妈,她死后她的儿子也来为他收尸,按例得了十两银子的丧葬费,如此而已。他也并不敢吭声,一则林妈妈罪孽深重,又毒死了人,主家按家规处置她,于理并无过错;二则他阖家男女老少都靠着陆府过活,因此林妈妈教打死,他们也不好怎样,对外只说病死了。 玉菡为此倒伤心了几日,她在这府里最亲近的唯有红樱和林妈妈。 先前因她和林立峰私下往来的事儿教陆润生知道,罚了她的贴身丫鬟红樱二十杖,把人的腰打断了,如今成了废人在家修养,不能再服侍她了。后林妈妈又被墙倒众人推,叫打死了,她十分悲痛,亲自前往林家吊唁,并另外给了五十两丧葬银子。 不过,林妈妈的死就像往大河中丢下一枚小石子,只荡起一丝涟漪,很快便过去了,接着便是玉菁的大婚。 婚礼由陆夫人亲自筹办,花费巨万,不惜代价,府里张灯结彩,宰羊烹牛,外院更特意建造了几排宴请外客的客厅,布置得高雅风趣,低调中透着清贵,另有供客人退居更衣之所。 金陵世家都携礼前来祝贺,多为五皇子一派,宫里也派下赏赐,并命礼部堂官主持婚礼,不过大约圣上不满陆润生倒向五皇子,故意遣了陆泽明这位礼部祭祀主事,是而婚宴虽办得隆重热闹,主家却并不怎么高兴。 陆润生始终对这女婿的家世不满,因此只勉强应酬宾客,加上圣上有意命陆泽明主持婚事,有敲打之意,这令他心惊,因此整个婚礼他都在强颜欢笑。 老太太因身子不便,也只出来应个景儿便回去修养了,她与玉菁虽不像与玉菡那般感情深厚,然而她心里却最看重她,因此将当初陆老太爷封伯爵时,圣上赏赐的一件珍珠衣为她添妆。 这反惹得玉菡眼红,她早便想要这件衣裳了,向老太太讨了几回也没得,不曾想老太太把衣裳留给了玉菁,加上林妈妈之死,玉菡深觉这府里人人都戴着假面,看着尊重她,其实不待见她,如今更把老太太也疑心起来。而且玉菁婚礼的阵仗这般大,她更嫉妒得发疯,婚礼半途便去找邱姨娘,请她给自己多添些陪嫁,好盖过玉菁的风头。 邱姨娘便劝她:“娘家的婚礼办得再隆重又如何,夫家那里就见真章了,我早叫你不必在小事上争长短,你却总也不听。” 其实邱姨娘话虽这样说,心里却也不自在,哑巴吃黄连罢了,尤其近来她损兵折将,在内宅的地位岌岌可危,府里的闲言碎语都能把她淹死,眼下她就盼着女儿赶紧出嫁,好给她长脸,堵住那群乌合之众的嘴。 茵茵呢,在府门口亲眼看着自己在这府里最谈得来的三姐姐,蒙了红盖头,被引入花轿,而后那队伍敲敲打打的远去,她想着三姐姐从此就是赵家的人了,来娘家也只算客了,不禁悲从中来。 为什么女孩儿嫁人便要到夫家去呢,将来几个姐姐都出嫁了,这府里还剩谁?就剩一个怀章哥哥而已。 也不知那时,自己又会流落到哪家,其实想想,自己这辈子真如一叶浮萍,出生便不光彩,跟随母亲流落在外,后头好容易回到陆家,好容易有了爹爹,母亲和弟弟又没了。这个家看着光鲜,其实里头没一点温度,等熬到及笄,她便连这个家也没有了,而要去往另一个不熟悉的家,她这一生,都将如浮萍般漂泊。 越想越沉痛,茵茵不好在姐姐的婚礼上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因此用过饭后,她一刻也没多待,立即回了秋爽斋。 今日办喜事,里里外外的丫鬟们都得了赏赐,秋爽斋这里赏了几碟果子和酒,众人无事,便聚在一处吃酒聊天,茵茵进到院中,远远的便听抱厦那头传来绿翘和绿蕉咯咯大笑的声音,兰香见灶房无人,便要去叫人,茵茵拦住她,“叫她们乐去罢!”兰香这才罢了。 之后茵茵回房,又命兰香把她那描金磁石寻出来,她接过了,独自个儿坐在窗边拼凑。 兰香就在傍边侍立,看着茵茵专心致志,拼来凑去,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 过了会儿,茵茵又不解了,只是看着手中磁石发呆,看着看着又叹起气来,最后顺着那纹理,轻轻地抚摩,温柔缱绻,如抚摸爱人的手。 兰香见如此,便知茵茵触景生情,又想到九思了。 她于是道:“小姐,这磁石难拼,您都拼了多少回了,还不如起来各处走走,散散心。” 茵茵觉很是,便又将这磁石放下,同兰香出门下楼,在院子里闲逛。 入秋了,院子内墙上爬山虎爬了半面墙,然此时它的叶子已枯黄,风一吹便落下几片,像极了一个死去的庞然大物的鳞片,脱落、凋零。 茵茵见了,又忍不住叹气,兰香见如此,便又领她去墙角开的一丛不知名的紫色小野花前,说:“这花原先没有的,今年不知怎么就有了。” 然而那花丛边正好放了个瓦盆,里头不知栽的什么花草,如今已枯得看不出原先的样子了,只剩一株半倒不倒的枝干,茵茵见了,脸色更不好。 这时抱厦内传来绿屏清脆的笑声,兰香便携了茵茵,轻手轻脚过去,靠近她们的窗户,想听听她们在说什么笑话。 只闻得绿翘在说外头婚礼的排场如何大,菜色如何丰富,客人如何显贵。 第195章 乱象 内院的丫鬟不可去外头逛,只有绿翘这个鬼灵精敢出去,因此旁的几个并不知道,她们听了绿翘说的排场,不禁都憧憬起来。 绿蕉羡慕道:“也就是嫡小姐,才能有这个排场,咱们小姐将来嫁人,只怕要简陋得多了,只是三小姐嫁的这家,我听说家世并不怎么好呢,想来男方那头的婚宴,办得还不如这里,也不知三小姐将来后不后悔。” 绿屏立刻接上去,“旁人后不后悔不知道,三小姐想来是不会后悔的,这人毕竟是她自个儿选的,她又是那淡泊名利的性子……不是有句老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看说得不假,咱们夫人是下嫁来陆家的,三小姐也随了夫人,也下嫁。” “什么龙生龙,凤生凤,这话说的,咱们小姐还是——”绿翘刚要接话,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对,连忙转口,问道:“诶,绿屏姐姐,你过两年也要出去了罢,可有看好的人了?” 绿屏拿饼子丢她,“你心眼儿真坏,说着说着就给我下套!我是傻子才答你呢!” 绿蕉边嗑瓜子边笑道:“绿翘,你懂得什么,绿屏是想跟小姐去姑爷家再挑人呢,才不配府里的臭小厮!” 绿屏便站起来要拧绿蕉的嘴,“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绿蕉咯咯咯笑起来,只管把瓜子往她身上扔,绿翘也来拧绿蕉的嘴,众人闹作一团。 但闹过之后,各回各位,又正经起来,问:“你说咱们小姐能嫁个什么样的人家?” “这些小姐里,就数咱们小姐生得好,我看做个皇妃也不为过。” “扯呢,谁好端端去做皇妃,我说正经的。” “前儿不是有个盛家公子么,不知什么家世,只知道连咱们太太也礼让三分呢!” “那正好,到时叫小姐把咱们几个一同带去,到那家去享福。” “是呀!你瞧夫人和邱姨娘的陪嫁丫鬟——薛妈妈、庄嬷嬷、盛妈妈和费妈妈,哪个不是有尊敬有体面,咱们也要这样,将来使唤那些小丫鬟,叫她们给咱们跑腿办事!” “哈哈哈——” 屋内众人畅想憧憬得欢,屋外,兰香听得直摇头,悄声向茵茵道:“一个个还真不怕臊呢,我进去吓她们一吓。” 茵茵拉住她,“今儿高兴,便随她们去罢!”如此,兰香才罢了。 之后,兰香陪着茵茵往回走,一面走,一面回想方才那话,觉不无道理,便也劝道:“小姐,您这个年纪,也是该为自己的婚事想一想了,自从小姐您过了十四岁生辰,奴婢便替您想了许多,说句实在话,婚事上您实在艰难。” 茵茵知道,她的心在等一个无望的人,这个人也许今年年底便回来,也许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可即便等来了也无用,他是她的哥哥,他们永远只能远远望着对方,不可寸近。 走到正屋内,茵茵向官帽椅上坐了,不说话,只望着某处出神,兰香见如此,便试探着问道:“小姐以为那盛家公子如何?” 茵茵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人,心下只是好笑,“他?他如何与我何干?” 兰香道:“小姐,奴婢听说他来过府上三四回,可见他对您的诚心,奴婢想,虽然两家地位悬殊,可万一……万一就成了呢?” “没有万一,兰香,这样的事,我们想也不要想!”茵茵定定望着兰香,正色道。 兰香深吸一口气,“可是……小姐难道就甘愿一辈子屈居人后么?三小姐是咱们府上的嫡小姐,外祖家又是那样的望族,她自个儿还是个才名在外的端庄淑女,大家都以为她有大造化,最后,却只嫁了个医官,您可知道如今府上那些人都是如何说她的。这世上的人,个个都拜高踩低,便三小姐这样的,也免不了遭她们议论,小姐您呢?便您不怕流言蜚语,总要为自个儿着想啊!婚姻是女子这辈子最大的事了,太太如今有孕,接下来金陵的大小宴会大约不会再出席,您也就不能随着外出,您又没有母亲为您筹谋,将来可怎么样呢?” 茵茵不答话,只若无其事道:“我那方绣蝶恋花的帕子,只绣了一半就丢开了,你去拿来给我。” 兰香深深望了茵茵一眼,最后叹气着往楼上去寻针线筐去了。 却说这婚礼上发生了不少事,婚礼后才报给薛妈妈知道。 譬如那端菜布菜的仆妇,把个美人肝上错了桌,以至两桌有两盘美人肝,另外两桌则又少了,那分碗筷的婆子瞧见了,也不说,由她们错去。又有把客人领错了桌的,还有因客人丢了帖子便不许他进门的,一桩桩一件件,可谓一团乱麻。 薛妈妈便将几个错得尤其离谱的叫过去骂了一通,然而于事无补,她并不知道如今府中种种乱象,乃自她命底下人自查互查,互相举报起。 连秋爽斋里,丫鬟们也在抱怨: “原先她们干事是不讲章法,没个次序,拜高踩低,只奉承有钱有势的,事儿办不成;如今她们不这样办事了,做事一板一眼,各顾各的,没个通融,又事事推卸责任,事儿也办不成,真不知要怎么着!” “可不嘛,我前儿去要两盆蟹爪菊,愣是没给我送来,昨儿我去要,又说没有,我就笑了,二十几盆蟹爪菊就放在的面前,我都看见了它呢,它都看见了我呢,还说没有,你猜人家怎么跟我说?她说这花才送来,要先登记造册,我说你登呀,一会儿功夫的事,她说不能,这里头有十盆是外头刘奶奶孝敬的,这个要另算,回头还得去问明,她是专送谁呢,还是就送给府里,我说我先拿几盆,你记着不就成了,她说规矩不能坏,你说平时多伶俐的人,这时候怎么一点变通也不知道。” “不是她们不知变通,是她们怕了,有一点错处叫人挑出来报上去,轻则被教训两句,重则丢了差事,她们又不急着等花儿用,自然就拖着我们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今年的秋衣还没发下来,若是别处也这样办事,一日的事也要拖成十日了。” “正是呢!” …… 第196章 思念 丫鬟们的抱怨茵茵和兰香也听见一二,茵茵听了,径自低头思忖。 兰香想得不深,还以为府里之所以乱象频出,皆因林妈妈之流的弄权者尚未彻底揪出来,眼下一时动荡,不久待一切水落石出,自然好了,于是感叹:“邱姨娘在府里扎的根还是深,这都几个月了,也没把她的根系动摇,反而情形越来越坏。” 茵茵却是隐约思虑到内情,只说:“管理偌大一个院子,几百号人,不是易事,既不可太宽,又不可太严,不然便容易出事故,如今内府话事人明面上是太太,其实是薛妈妈和婶婶,我近来冷眼瞧着,她们掌权后,不顾大局,大有泄愤之意。” 兰香道:“管他呢!只要没短了小姐的,谁管事又有什么要紧?小姐还是想想中秋宴穿什么衣裳罢!”说着,将外头绣坊中送来的几身样衣拿出来,请茵茵挑选,茵茵随意选了身湖蓝色上襦下裙。 今年的中秋,过得潦草而又冷清。 首先是陆夫人保胎,理不得事,一切都放手叫薛妈妈和李氏料理。 当日晚间她也没出席团圆宴,因着月份大了,郝太医说她年纪大,这一胎保住不容易,叫她最好卧床休养,于是她整日的把饭叫到屋里去吃,把保胎药也当饭一样吃,生怕出一点儿闪失。 因她有孕,府里也无人说她,老太太还亲自挑了宴上适宜孕妇吃的几样菜,命人送去。 老太太本人呢,也兴致缺缺,一则病才刚愈,精神不济,二则薛妈妈和李氏安排的箫管合奏不合她的心意,加上去了玉菁,想到玉菡又要嫁出去了,不免觉着冷清。 席间,她问邱姨娘:“我瞧怀章也该娶妻了,你为他物色好了人没有?” 邱姨娘叹了口气,“自落榜后,章儿便无心男女之事,日日将自个儿关在房里苦读,我也不好叫他不读书,先娶妻。” 老太太道:“还是要人丁兴旺才好,”说罢问陆润生可有中意的儿媳妇。 陆润生瞥了眼怀章,道:“上回与宣平侯府的亲没说成,他很颓废了一阵子,现今好些了,我便替他看好了户部侍郎家的幺女,此女知书达礼,有才有貌,并不比那一个差,下月我便亲自领他去见,这回大概能成。” 如此,老太太才心满意足地颔了颔首。 傍边为老太太剥葡萄的李氏听了,立刻哄老太太道:“怀章怕要娶妻娶在我们怀文后头了。” “怎么,怀文要定亲了?”老太太眸光微亮。 李氏把葡萄递到老太太嘴边,笑道:“可不嘛,中秋后就派人去提亲,那姑娘您上回见过的,文文静静,乖巧听话,怀文很是中意。” 老太太连连颔首,接过那葡萄吃了,“怀文也是个勤奋老实的,同这姑娘性子上相配,想来将来能夫妻和睦,”说这些话时,她不禁看向陆润生,想到他和陆夫人这些年的不睦,不由加了一句:“夫妻和睦是最要紧的,旁的什么家世地位,倒不那么紧要。” 李氏说是,旋即又将怀文手下的几个绸缎庄上的盈利向老太太报了,这回她也学乖了,道:“那账本我请人看过,绝没有假的,只不过盈余比原先少些,不过怀文他初学做生意,要慢慢来嘛!” 老太太自从见过那假账本后,便不大信他们了,便敷衍了两句。 一旁邱姨娘听得心里发笑,又不好明着说她,便故意向怀章道:“你今儿的书看了么,你可不能借着今日中秋节偷懒,夫子叫你看多少书,写多少文章,你都按夫子说的来,一点儿做不得假的,如不然只能骗骗别人,可骗不了自己。” 李氏当即领会了她话里的指桑骂槐,张口欲要反驳,却被老太太的一声咳嗽打断,“今儿的菜色很好,是府里新来了厨子么?” 李氏这才罢了,答老太太的话道:“新进了两个醉香楼的厨子。” “果然,”老太太说着,命人舀了那野鸡崽子汤来,抿了两口,颔首道:“不错,你请对了人!” 李氏得意一笑,不动声色地瞥了邱姨娘一眼,邱姨娘只作没看见,低头喝她的果子酒。 她近来没一件事顺心,薛妈妈的一番整顿使她的人损失惨重,她同陆润生又闹别扭,儿子不争气,眼下还得看着李氏这小人管家,在老太太跟前奉承讨好,她真个连饭也吃不下,因此过了一会儿她便以身子不适为由回自个儿院里去了。 老太太看出来邱姨娘不高兴,便叫陆润生去陪,陆润生想到那日茵茵告诉他的,邱姨娘并未尽心寻找她娘和弟弟的尸骨,当下对她颇为不满,加上林妈妈的事掀出许多她当年管家时府中的腌臜内幕,因此他很不愿意过去,只得虚应了老太太,实则半途转去重霄院,探望陆夫人去了。 至于茵茵呢,她没有玉菁可聊闲天了,只能坐在席上听玉菡自我吹捧,顺带阴阳怪气,越听越不是滋味儿,正要起身,突然听见主桌上老太太感叹:“也不知九思那孩子今晚跟谁过呢!” 茵茵心中顿生波澜,随即以身子不适为由告退,回自己的秋爽斋去了。 她独自走在石子小路上,望着漫天焰火,不知怎么竟觉冷风凄凄,这世间仿佛只剩她一人。 于是,她掉头,穿过两排房屋,往东边夹道里去了。 一旁打灯笼的兰香愕然,“小姐,您去哪儿?” “畅和园。” 兰香深深望了她的背影一眼,摇头不语。 茵茵一面行一面回忆,不知不觉便到了去年中秋她和九思赏月的那木柞廊子上,望月思人,她中眼睛里有晶亮的东西,闪着光。 她在廊上来回地走,来回地走,最后竟鬼使神差,拐去了九思的芳生斋。 眼下芳生斋院门紧闭,可以看见院门口挂着几盏莲花灯,孤零零的风中摇曳,等着它的主人归来。 院中传来人声,是九思院里的丫鬟仆妇们在庆中秋,茵茵走到门口,抬起手想叩门,又想到自己这大半夜的跑过来,人家主子又不在,她进去了,岂不惹人生疑?于是放下手,回头向兰香道:“走罢!” “小姐不进去了么?”兰香觑了眼她。 茵茵摇摇头,“九哥哥不在,就不去了罢!” 兰香见她神情忧郁,便故意逗她道:“我知道,小姐回去又要拼一晚上那块怪石头了。” 茵茵苦笑,“你倒知道我。” 说着,她抬眼望了望天上的月亮,白玉盘般圆满,也不知九思身在何处,圆满不圆满。 第197章 姐妹 这日午后,茵茵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晒日头,给兰花浇水。 秋分和刘大娘两个在檐下给鹦鹉洗澡,那鹦哥儿不肯洗,翅膀扑棱扑棱的,叫道:“别动,别动,乖乖儿的。”这都是平日众人要抓它洗澡时说的,它全记住了。 听那鹦哥儿如此说,大家都掌不住笑起来,过去看它洗澡。 茵茵也笑了,说:“这鹦哥儿真好玩儿,还教过它什么话没有。” 绿蕉一面逗那绿鹦鹉一面笑道:“它还会叫小姐呢,”一语未了,果然那鹦哥儿叫道:“小姐,小姐!” 哈哈哈—— 众人大笑不止。 这时,绿屏从外匆匆进了来,她才刚去府里的绣坊领了些金银细线,顺带带回来一封信。 “角门处张妈叫奴婢带给小姐的,”她把粉笺递给茵茵。 茵茵接过,拆开来,只见里头还有一份烫金大红请帖,她立刻倾倒出来,将请帖展开看了,是柳从心和她那王副指挥的婚帖,于九月十六,二人将结两姓之好,邀茵茵前往。另外还附了封信,解释她为何没来给茵茵庆贺生辰。原来这三个多月来,柳从心都被她哥哥嫂嫂关在家里绣嫁衣。女孩儿的嫁衣须得自己亲手缝制,才算诚心,而柳从心针线上不能,因此只能边学边绣,她在信中说自个儿“快把两只手都扎破了,幸而人一辈子就成一次婚!” 茵茵不禁想到当日去柳家参观她家库房,那里头是各色见也没见过的武器,想到柳从心那双拿武器的手,要去捻针绣花,她便忍不住想笑。 一旁兰香见了那大红喜帖,又见茵茵忍笑,便问:“是柳家姑娘要成亲了不是?” 茵茵欢喜地说是。 “那小姐可要为她好好庆贺庆贺了。” 茵茵不由咦了声,望向兰香,“你不是说她不懂规矩会带坏我,生怕我同从心玩在一起么?” 兰香肃道:“那是奴婢替小姐着想,柳家姑娘鬼点子太多,每回来总没好事,不过自从林妈妈那件事后,奴婢看小姐就总是怏怏不乐,想着小姐同柳姑娘在一处时最高兴最开怀,也就不禁着小姐了,况且她自个儿的婚宴上,她总不能做什么出格的罢?” 茵茵笑道:“她那性子,可真不一定呢!”说着,将喜帖并信笺拿回了自己房里。 …… 九月份雨水多,月初下了十来日的雨,到月中天儿才慢慢转晴了,十六这一日,晴得最好,早饭过后茵茵便悄悄坐了轿,前往柳家赴宴。 柳宅今日大门洞开,门前贴喜字,挂喜联,换上大红喜字的灯笼,车马盈门,宾客不绝,幸而有两队人高马大的护卫在门前维持秩序。 茵茵不像别个,由父母长辈领着去,她独自一人,因此很有些拘束,忙忙具了拜贴,便低头随门内匆匆往宴客厅去了。 西边宴客厅内,一众的女眷叽叽喳喳,沸反盈天,但这些人中并无人认得茵茵,茵茵也不认得她们。 茵茵消失在人群里,孤孤单单,这里走走,那里逛逛,心想怎么去内院见新娘子呢,这里并没有丫鬟认得她,知道她是柳从心的朋友,因此也不知找谁领自己去。 正漫无目的走着,只听见傍边几个妇人在谈论赵伯真再娶的事,茵茵看过去,正望见对面人群中一个熟悉的竹青色身影,她脱口而出:“三姐姐?” 玉菁也正无聊,听见熟悉的喊声,回头,见是茵茵,立刻欢喜地迎上来…… 她穿过人海,上来便拉着茵茵的手,“我就知道你会来,方才我也在寻你呢!” “这里不好说话,咱们出去走走?” “也可。” 于是,姐妹两个相携着出门,往人少的地方去了,她们边走边说,好像玉菁出了门子,两人的感情反而更深厚了。 “自从归宁那日后,就没再见过姐姐,我那里借的几本书都看完了,后来没趣得很,只好日日在院子里同丫鬟们玩投壶,”茵茵抱怨道。 玉菁挽着茵茵的胳膊,亲切道:“我那新桐斋还有几个丫鬟看守,都是原先我用惯的,临走前我便同她们说了,我的屋子不许旁人进去,只六妹妹你例外,你要什么书,尽管去拿,只记得替我放回去就是了。” 茵茵连连道谢。 接着,两姐妹各自问了各自好,玉菁又问府里可好,茵茵说一切都好,而后问她:“在那里住得惯么?姐夫一家待你好么?” 玉菁少有的红了脸,“自是好的。” 茵茵看玉菁两颊生晕,脸色红润,体态也较原先婀娜,心道女子嫁了人果然脱胎换骨。原先玉菁是怎样清冷的一个人,绝无半点小女儿态,这才不到两个月,眉眼还是那个眉眼,身姿体态,气韵精神便全然不同了。 “我看姐姐这样,便放心了,回头告诉太太,太太也一定放心,”茵茵道。 玉菁这时却叹了口气,“倒也不是没有不如意的事。” “哦?” 接着玉菁便将她的处境向茵茵说了,原来她从府里带了好些丫鬟婆子过去,如今贴身伺候他们夫妇的都是从伯爵府带去的,她婆母觉着用女家的人不妥,便想着再买几个丫鬟,玉菁却只用得惯自己的人,因此有些分歧。 茵茵也不知当如何,便不说话,只是听着。 玉菁又自顾自道:“母亲和老太太较劲了这么些年,便是因两人都互不相让,我不能再步她的后尘,我想着,这不是什么大事,退一步也没甚不好,你觉着呢?” 茵茵道:“姐姐愿意让着婆母,想必姐姐的婆母也会懂得姐姐的用心。” 玉菁拍拍茵茵的手背,心满意足地微微笑了。 第198章 喜宴 最后两姐妹坐在一桌吃饭,酒菜上来后,众人开动,玉菁不住向茵茵介绍菜品,说这里许多民间小菜,比府上的大菜做得还有特色。 同桌的妇人们与柳家和赵家都相熟,也去了玉菁的婚礼,因此虽不知道茵茵,却知道玉菁,见她两个挨着坐,又有说有笑,亲热非常,便有个叫钱嫂子的笑问玉菁道:“玉菁,这姑娘是哪家的,生得真可人。” 玉菁笑道:“是我妹妹。” 一时,满桌人都停下筷子望向茵茵,因柳家毕竟门第不高,她这席面上能请来玉菁,还是因着柳家与赵臻家有旧,眼下又来了个伯爵府小娘子,众人更将她当个香饽饽,上下打量个不住。 茵茵面对这许多目光,心跳得厉害,连忙低头扒饭。 “瞧瞧这通身的气派,果然是伯爵府出来的,”那钱嫂子双眼发亮,望着茵茵,生怕把她吓坏似的故意放轻了语调道:“小姐几岁了,可及笄没有?” 玉菁瞅了那钱嫂子一眼,替茵茵回道:“尚未及笄。” 钱嫂子哦了声,筷子在饭碗里拨弄了两下,“那想必也快了,我家孙儿今年十八,想来比你妹妹大不了几岁。” 玉菁不接话,只忙着给茵茵夹菜,“这松鼠鱼做得比咱们府上的还好吃,你多吃些。” 茵茵嗯了声,低头默默吃鱼。 那钱嫂子受了冷遇,心中不自在,便问:“玉菁你娘家还有谁来赴宴,怎么不一家人坐一桌呢?” 玉菁不解其意,便老实答道:“就我妹妹一个。” “她一人怎么过来的?”钱嫂子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一时,席上众人又都望向玉菁和茵茵姐妹俩。 玉菁和茵茵都突然明白她为何问这话了,因着若家中长辈没过来,茵茵一个即将及笄的小姑娘独自来吃喜宴,叫人知道了定以为她规矩不严,于是玉菁不客气地回道:“我妹妹同柳家妹妹交好,柳家妹妹托我务必将我妹妹带来,因此是我今早回了趟娘家,把她领过来的。” “原来如此,果然是姐妹情深!”傍边有个妇人赶紧附和,其余人也都附和,如此,才把这话岔开了。 之后玉菁和茵茵都默下来,埋头吃饭,再不答一句话。 吃完饭,茵茵便同玉菁出了这乌烟瘴气的宴客厅。 新娘子早教男方的接亲队伍接走,茵茵留在这儿也无趣,除玉菁外,一个人也不认得,因此便要打道回府,玉菁因要等赵臻一同回去,便只能把茵茵送至府门,两人边走边说,一会儿谈到府里的趣事,一会儿谈到姐夫,说着说着,玉菁突然叹了口气。 茵茵问:“姐姐叹什么气呢?” 玉菁深深望着茵茵,眉眼间笼罩着一层无奈与愁苦,她道:“实在是我连累了你。” “姐姐这话什么意思?” “我是咱们府上头一个嫁人的,又是嫡女,我的婚事本该撑陆家的门楣,我若嫁得好,妹妹你们说起亲事来,人家也不敢小瞧,正因我嫁给了赵郎,所以人家都以为咱们家的女孩儿不金贵,能低嫁,方才那妇人,她家什么样家世就敢肖想你,真真气死我了,方才人家的喜宴上我不好发作,若是私下里,我早便……” 茵茵听罢只有苦笑,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便玉菁高嫁了,她也寻不着什么好人家。 “姐姐难道后悔了么?” 玉菁说没有,“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后悔,我只是看不得她们这些人作践我们。” 茵茵道:“往后这样的事恐怕还多呢,姐姐要顾好自己。” 玉菁说好,眼看着便到了府门前,眼下府外那片空地上车马如云,茵茵便招呼长随,命他去吩咐轿夫过来,那长随去了,茵茵与玉菁在门口话别,两姐妹手拉着手,玉菁叫茵茵给她写信,“府里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告诉我,平日若无事,你替我去瞧瞧太太,把她的情形也在信上告诉我听。” 茵茵说好。 玉菁紧了紧她的手,“定要常替我去看看,我近来总做梦,梦见我娘不好。” 茵茵轻拍她的手,“姐姐太多虑了,无事时便同姐夫出去走走,心境好了,自然便好了。” 这时那长随过来,说轿夫已就位,茵茵便请玉菁留步,这便跟随长随往轿子那边去了。 茵茵携兰香上轿,坐定后,深呼出一口气,感慨说:“今儿真是累。” 兰香也道:“没什么趣儿,同咱们三小姐的婚礼相比,差得多了。” “谁能同三姐姐比呢!”说着,侧过身去叫兰香替她揉揉肩,兰香这便上手揉了,茵茵继续道:“不过我也觉没意思,只远远望了眼从心,也没看真切她便上轿了。” “得到男方家看拜堂,那才有意思呢!” 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阵鞭炮和唢呐声,茵茵诧异,挑开围子往外看,兰香没来得及按住茵茵的手,“小姐怎么又往外瞧,当心外人看见。” 茵茵望见那边一个府邸门前红毯铺地,喜字盈门,“今儿是什么好日子,这里也有一家嫁娶的。” “咦,这么凑巧,莫不就是柳家小姐嫁的人家?”兰香道。 茵茵便问轿夫,“这家人家姓什么?” “姓王,小姐。” 茵茵长长哦了声,“那准是王副指挥家了!”想到从心往后都在这里了,茵茵不禁回头看,看那府邸的样式,看府前往来的宾客,一直看着,直到轿子走远再看不见时,才放下围子。 正自怅惘,轿子突然停了下来,“小姐,前头大道堵了。” “堵了?怎么堵了?”兰香问。 “大概这王家办酒席没疏通道路,到处都是车马,这一带人又多,来来往往可不就堵了么?” “还有别的路没有?” “小的这就拐个弯,从巷道上绕到华南街那一带去,小姐您坐稳咯!”说罢,轿子又颠颠儿地往另一边去了。 第199章 堵路 走出去一刻钟左右,周围人声渐稀,突然在一狭窄的巷道里,轿子又停了下来。 兰香不耐烦,“怎么又停住了?” “小姐,前头有一辆马车过来,”轿夫道:“又堵了。” 茵茵忍不住掀开车帘一角,只见对面停着街角一辆由两匹骏马驱驰的华盖马车,车上挂白泽和一银色镂空雕花香囊,那深沉透彻的龙脑香从香囊中飘散出来,茵茵这儿也闻见了。 兰香生怕茵茵抛头露面,这就来放帘子,要把茵茵拉回去,茵茵却推开她的手,因着那马车和马倌她都看着面熟,好像……好像是赵伯真,对了,是赵伯真无疑。 上回遇见他便是因大道上拥堵,这回又是,过不去了还是怎的。方才便听喜宴上有人说他续弦了,难道他本人和妻子正坐在那马车上? 不知怎么,茵茵竟觉难为情,她自个儿放下帘子,命轿夫道:“咱们退回去罢!” 她这里才放下帘子,对面赵伯真正巧挑起车帘,隐约看见对面是茵茵,又不敢确定,只听马倌道:“爷,对面有顶轿子,恐怕过不去。” 那是个红顶轿子,一看便是女孩儿家坐的,赵伯真一贯让着女人,但他突然起了坏心,故意道:“叫他们退!” 轿子里的盛芸听如此说,呆了一呆,马倌也愣了下,旋即才向对面摆手,道:“我们这马车不好退,你们让一让。” 对面轿夫得了茵茵的令,又见那马车奢华,料想车上坐的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不敢得罪,轿夫们便乖乖转了个身,预备退出这巷子,谁知赵伯真见轿子退得如此干脆,又不乐意了,他道:“对面可是忠义伯府上?” 轿内,茵茵和兰香皆是一惊。 又听他道:“上回送小姐回府,小姐还说我的恩情没齿难忘,今日见了我,却连面也不露?” 茵茵伸手要去拉轿帘,兰香却抓着她的手,冲她摇头不迭。 无法,茵茵清了清嗓子道:“今日不便下轿相见,叔叔容谅。” 一声叔叔,叫得赵伯真心里熨帖,他于是放下车帘,自去归坐。一旁的盛芸见他嘴角含笑,不解,“对面那姑娘你认得?” “岂止我认得,你也认得,”赵伯真道。 “我认得?难道……是忠义伯府的六小姐?”盛芸蹙眉。 赵伯真笑道:“正是你想尽办法,四次登门也不得见的陆家六姑娘。” “竟是她!”盛芸神思飘向马车外,他回想了一回想初见茵茵的惊艳,真真九天仙女下凡尘;再回味了一回味方才她的声调,真婉转如鸟儿啾啾,簌簌如泉水咚咚。 终于他忍不住掀开车围子往外望,正巧茵茵也偷偷掀了车围子往这里望来。两人对视,茵茵目光微顿,刷的放下车围,另一边,盛芸又看呆了,待马车走出去老远他才收回视线,最后却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赵伯真打趣道:“怎么,你还想再登一回陆府大门?” 盛芸摇头,“我先前为了见她,结交了她那堂兄,真是个不学无术之徒,后几次三番登门人家不见,我也明白了,她对我无意,不仅如此,陆家对我们都忌惮得很呢!” 赵伯真知道他指的是朝堂上的党争问题,不禁正色道:“陆御史是个正直稳当的人,可惜投效错了人,将来他家破人亡,身首异处之时,这小女儿……可惜了。” 盛芸也道:“佳人命薄,自古都是如此,而且,佳人还都有个悲惨的身世。” “何出此言?” 盛芸便将当日他上门求见茵茵,正巧遇见玉菡,玉菡半藏半露地向他透露茵茵身世一事说了。 赵伯真也是今日才知茵茵不是妾室所生,原来身世更不堪,竟是外室生的,一时也道:“如此师母更不能同意了。” 盛芸道:“别说我母亲不能同意,如今我也不能同意了,原先我想着,若那姑娘愿意,我又求求我母亲,或以绝食相逼,我母亲也不是不能答应我娶她做正妻,可她是这样的身份,比庶女还又更低一层,你知道我最痛恨外室,如此,我便不能求娶她了,她给我做个妾,我兴许还乐意。” 赵伯真嘴角似有玩味,笑道:“这姑娘看着小小巧巧,其实脾气倔得很,想来不会愿意做妾。” 盛芸摊手道:“那就没法子了,唉……你说她怎么是这样一个身世,不上不下,叫人没处下手。” 赵伯真仍是笑,低垂着眼眸抿了口酒,若有所思。 另一边,兰香见茵茵慌里慌张放下车围,脸色又有异,便问:“小姐看见谁了,怎么慌得如此?” “那盛家小公子,”茵茵道。 兰香颔首,“他怎么在这儿?” 茵茵道:“上回咱们去赴春日宴,盛家公子,赵公子和王副指挥使不是在一处么?我想着,他们应当很交好,大概他们是去赴喜宴的罢?” 兰香瞅着她的脸色,忽笑起来。 “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只是觉着小姐如此留心那位公子,想必对他有意,其实若小姐愿意,他又诚心,兴许能成一对佳偶!” 茵茵作势要挠她,“好哇!你又打趣我!”兰香连忙笑着躲避,“奴婢说的是真话,不是打趣……” 轿内笑声不尽,乱作一团。 闹过一阵后,两人又都整衣理发,正色起来。 一个想着:方才喜宴上那妇人问自己生辰,看那妇人衣着,应当是王安人之流,她既敢为自己说亲,想必也觉伯爵府庶女可与他家般配,难道她将来便要嫁入这样的人家么,兴许是她自视过高,在外人看来,她就只配得起这样人家。 想着想着,不觉出神,渐渐愁眉惨淡,忍不住撩起一角帘子,往北城门方向眺望了一眼。 另一个在想:小姐到底没忘了九爷么?那盛小公子不比九爷诚心?原先几回人家亲自过来,点名要见她,她偏不去见,殊不知五小姐看见那盛小公子眼睛都绿了,恨不能扑上去,只是没的机会,四小姐若不是定了亲,怕也当仁不让,唯有自家小姐,分明是个好姑娘,太实诚,太没有心机,人人争抢的香饽饽扔到手里来了也不接着,将来恐怕要后悔呢! 兰香想再劝劝茵茵,可见她愁容满面,又想到上回自己劝说无果,便罢了。 第200章 朝事 九月底便是玉菡的婚礼,为着在侯府面前不落面子,她的嫁妆比玉菁的也少不了多少,尤其老太太给了她两箱子宝贝添妆,那两个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大家都不知道,但看着总比给玉菁的珍珠衣多,因此薛妈妈等人很不高兴,说老太太把心都偏到咯吱窝了,待一个庶女比嫡女还更好,连礼数也不顾,体面也不顾。 然而玉菡的婚礼由薛妈妈和李氏操持,花费不及玉菁的一半,这一项很叫邱姨娘不满,连底下奴才们也议论纷纷。 “太太平日看着对几个儿女一视同仁,真到婚姻大事上还是偏爱三小姐。” “那可不嘛?亲生的和别人养的能一样?况且三小姐下嫁,因此更要撑足了面子,好不叫众人小看了去,四小姐嫁入侯府,便没有排场,也无人敢小看。” “说的是,想想真不值当,三小姐怎么能看上那样的人家。” “不说那个了,你也跟了邱姨娘多年,四小姐那里,你不要上礼?” “说什么浑话,眼下谁敢同她们走得近,当心薛妈妈揭你的皮!” 说起玉菡的添妆,诸位姐妹也意思了一下,玉芙自是奉承她,给了一株千年野参,据说是从外头高人那里买来的,是真是假便不知道了。 玉芝因母亲与邱姨娘不和,想奉承玉菡又不敢,便只给了一串红麝香珠。 茵茵是最随意的,只给了个镶红宝石的镂空雕花手炉,比之她给玉菁的澄泥砚,这香炉就像是出门前随手从哪个案板上拿的。 听说玉菡当时嘴都气歪了,随手将手炉赏给了身边奴婢,茵茵知道了也不恼,横竖她没真心送她东西。 玉菡的婚事一完,内院便更冷清了。 老太太病好了些,着手撮合怀章和怀文的婚事,并催促李氏把怀民的婚姻大事也提上日程。 一日请安时,她见屋子里空了几个座位,一时没想起来两个孙女儿已嫁出去了,于是问:“菁儿和菡儿怎么没来?” 陆润生和邱姨娘一怔,看向那两个座位,还是李氏提醒道:“老太太忘了?她们都已成亲,在夫家过活了!” 老太太恍然醒过来似的,深深叹出一口气,陆润生也是一叹,而后命人:“两个姐儿嫁出去了,还把这些椅子放在这里不是碍事么,快搬出去!”说着放下茶盏,柔声问老太太,“母亲可是昨晚上没睡好,又或是病还没养好?” 老太太摇摇头,眼中浑浊,似有泪意,她的目光缓缓扫过玉芝、玉芙和茵茵,“都走了,都走了,这几个也大了,留不住了——九思呢,九思来信了不曾?” 茵茵听见“九思”二字,便像饿了三日的人见了大白馒头,立刻竖起耳朵细听。 陆润生道:“自六月后便没有信来了,想必他生意忙,母亲不必担忧,九思不比怀章,向来实心用事,谨慎小心,出不了什么事的,年底就回来了。” 原来九思真寄回过家书,茵茵心中仿佛有潮水翻涌,心想待会儿便去向爹爹要九思哥哥的书信,可想到自己当初为刘大娘去求爹爹,爹爹同她说的那些寒心话,又觉罢了。 陆润生近来的日子也不好过得很,朝堂上,三皇子余党不知受了谁的指使,突然将已了结的浙江盐税案又翻了出来,都察院近来连同刑部,调出以往卷宗,细细审查,又把已斩首的几个证人的家属、部下,及新冒出来的人证又审了一遍,果然翻出些浪花来,不过大局尚在掌握。 偏偏这时候,圣上病倒了,已连着三日没上朝,六部的折子都交司礼监,由司礼监批红,太后懿旨,命五皇子和八皇子代理监国。 一时间,朝堂上诸多猜测,暗潮汹涌。 一日半夜,陆夫人噩梦醒来,见屋内灯火通明,陆润生却不在,她恍恍惚惚中大叫红桃,“红桃!红桃?” 外间守夜的红桃听见叫她,一咕噜爬起来,连声问:“怎的了,太太?”边说边往穿衣裳,往内室来。 “老爷哪里去了?” “老爷?奴婢睡的熟,没发觉,兴许是出去了呢,奴婢去寻一寻,”红桃说着,便要往外走。 陆夫人一手抚着西瓜大的肚子,一手支撑着要坐起,“回来,先扶我起来,我去寻。” 红桃连忙退回来,走到床前,“太太身子重,别起来,奴婢去寻便好了,”说着,上前把帐子用银钩挂起来,伸手将陆夫人小心搀扶着坐起,又抓了用两个金丝软枕来垫着后背,这时,屋外传来脚步声。 只见陆润生掀帘而入,面色沉凝,他见陆夫人已坐起,连忙换了副神色,走上前来,“怎么醒了?” “我倒要问你呢,大半夜的跑出去做什么?”陆夫人嗔怪道。 “我睡不着,便出去走走,”陆润生说着,把披的衣裳扯下递给红桃,随后侧身坐在床沿上,扶着陆夫人的胳膊,柔声劝慰:“躺下罢?” 陆夫人推开他的手,望着他的眼睛道:“我知道你心里有事,这几日都闷闷不乐,我问你你又不说。” 陆润生道:“什么都瞒不过夫人,唉……”说着,看了眼红桃,红桃会意,这便低头退了出去。 陆润生把床头一身白狐毛毯拿过来,展开温柔地披在陆夫人身上,拥着她,“其实没什么事。” “你知道我你怕挂心,才不说给我听,其实你不说,我才更忧心。” 如此,陆润生才又深深叹了口气,道:“夫人,咱们走了一步险棋。” “怎么说?”陆夫人将他望着。 “五皇子虽势大,八皇子却握有重军,近来圣上龙体抱恙不能临朝,京都警戒更严了,你可知道三大营的都督是谁?” “谁?” “赵伯真。” “是他?”陆夫人拢了拢身上的白狐毛毯。 “他是八皇子的人,”陆润生提醒道。 “那圣上如何了?” 陆润生低头掸了掸绣被,“不知道,宫里没传出消息来,可圣上勤政,御极三十年来,雷打不动日日上朝,如今罢朝,可见是很要紧了。” 陆夫人也颔首道:“去跟我哥探听探听,他一准儿知道消息,还有文景,他不是专门伺候圣上的医官么?他一定知道,你去问问他,”说着,温柔地抚摩自己隆起的小腹,“若真不好了,这京都的天……怕是要变了。” 第201章 探 望 连着几日,陆夫人身上都不大好,茵茵听见些风声,想到玉菁嘱咐她常去看望太太的话,于是当日午后,她带着一盆新献上来的兰花去了重霄院。 她被迎了进去,丫鬟青茹接过她的花,请她在正厅宽坐,她去楼上禀报太太。 茵茵便坐在厅内,喝着敬上来的菊花茶,闲闲地看着一小奴婢在院子里扫落叶,这落叶都是橘红的,枯黄的,茵茵诧异,偏过身子望了望,正可以望见院墙一角,枫叶一蓬蓬红得似火,从墙头直探到院内来。 这时青茹下楼来,陪笑着向茵茵道:“六小姐,太太今儿有些头昏,不想见客,您有什么话便说给奴婢,奴婢带给太太。” 茵茵来时就知道会这样,自从怀孕以来,除了陆润生和贴身伺候的几个奴婢,再没有人见过陆夫人,据说是怕外人冲撞,不得不小心。 “没什么,就是前儿三姐姐叫我常来替她探望探望太太,有什么事好写信告知她,我近来听见府中有个传言,怕太太这里有什么事,所以过来看看。” “什么传言?” 如今府中风言风语,有说陆夫人这胎难保,才七个月不到就要烧艾来保胎的,还有说平日里夫人把把安胎药当饭一样吃,呕吐得厉害,但这些茵茵不敢说。 这时红桃进来了,她手上托着一牡丹红漆托盘,里头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见了茵茵,她笑着问候:“六小姐来了?” 茵茵微微颔首,“替我再上去通传一声,就说我受三姐姐的托来探望太太。” 红桃应了,端着药上了楼,不一会儿便下来,说太太有请,于是茵茵随她上楼去…… 原先楼上正厅的角落都会摆放些花草,如今不知怎么换成了香炉,茵茵挑帘进去,一股子浓郁的药味儿扑面而来,原先摆得满满当当的奇花异卉全不见了,红桃瞧见茵茵的脸色,便知她疑惑什么,于是悄声道:“郝太医叫不要摆的,就撤了。” 茵茵心道原来如此。 走到月牙桌前,离得那六柱万字不断头镶楠木床还有两三丈远,帐后的陆夫人便命她:“坐罢!” 只看见一个人影在茜纱帐后,盖着被子,看不清面目但可以看见隆起的肚子,有西瓜那样大了。 不知怎么,茵茵无法将成日板着张脸的陆夫人和一个卧床的孕妇联系在一起,她看见孕妇首先想到的还是自己母亲,当初她怀弟弟时,就是这样成日坐在床上,脸肿脚肿,整个儿胀了一圈儿,茵茵还摸过她的肚子,滚圆的,也像个西瓜。 “菁儿叫你来瞧我的?” 茵茵在陆夫人面前不敢造次,起身老实应是。 “她何时见了你,哦,想必是归宁那日,我知道你和菁儿好,她有什么事向来是不肯和我说的,想必都告诉你了。” 茵茵道:“她说姐夫很好,待她也好,她在赵家一切都好。” “谅他也不敢待我女儿不好,”陆夫人冷哼了声,旋即拉了拉被角,“她若问起来,你也说我一切都好,怀这胎比怀她时松快得多,郝太医也说我这一胎很康健,这些你都告诉她。” 茵茵说是,她进来这一会儿已经嗅到一股经年日久的药味儿,可见早几个月陆夫人便在吃安胎药了,那这一胎又怎回是好保的? 不能把陆夫人的真实情形告诉玉菁,又不能把玉菁的真实情形告诉陆夫人,她夹在中间两难,因此就要起身告退,这时陆夫人却问她:“眼下府里怎么样?” “府里一切都好,”茵茵才抬起的身子又坐了回去。 “听说前些日子查赌博偷窃查出好些人来?”陆夫人又问。 茵茵听她如此说,便知她果然不知如今府中实情,可见都是薛妈妈和李氏搞出的幺蛾子,这时候本不该将此事告诉太太的,毕竟她在安胎,可茵茵想着,若是不说,再如此下去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端,因此半藏半露地道:“是呢,如今也还在查,查了好几个月了,想必还要查下去,眼下是这个举报那个,那个又去告另一个的状,人人自危,生怕出错。” “什么告状?” 茵茵看见帐子后的身子动了动,似乎背坐直了些。 “我也不知道,我也是听底下人说的。” 陆夫人立刻叫红桃,“去把薛妈妈叫来!” 外间无人应,陆夫人便大喊:“红桃!人呢?” 这时只听见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红桃小跑着过来了,她人还在外间便激动地喊:“太太,太太,小姐回来了!” 床上的人更坐直了,“菁儿回来了?人在哪儿了?” “上楼来了!” 于是请薛妈妈过来问话的事便暂不提了。 “先拦了拦她!”陆夫人急声道,而后命茵茵下去,叫另外两个丫鬟进来替她换衣裳梳洗。 她不愿意玉菁进她的屋子,怕她闻见药味儿担忧。 大概半个时辰后,陆夫人才挺着大肚子去客厅同玉菁会面。此时茵茵已同玉菁寒暄过了,接着母女俩又是一阵寒暄。 茵茵自认是个外人,便想悄悄退下,这时玉菁却回过头来叫住她:“六妹妹你坐这儿,其余人退下,”茵茵不得不尴尬地回来坐下,丫鬟们鱼贯退了下去。 陆夫人瞅了眼茵茵,而后才问玉菁:“你突然回来是有什么事么?” 玉菁把茵茵拉过来,坐到她旁边,道:“母亲,这府里六妹妹是我们自己人,说话不必避着她。” 陆夫人不语。 接着玉菁便将她的来意说明了,原来赵臻已经三日未回了,宫里派人传话说圣上龙体有恙,赵臻及太医院一干医官须日夜随侍在御前,因此不能回来,玉菁料想朝中必有大事发生,因此特地赶回来同母亲商量。 第202章 前奏(一) 听了这话,陆夫人把眉头一蹙,“已到如此地步了么?” 玉菁右手伏在海青案面上,摇头茫然道:“我也不知道里头是什么情形,他嘴严得很,平日也不同我说宫里的事,如今突然就拘在里头了,我连个头绪也没有,”说着,紧紧握住桌角。 茵茵听得头皮发麻,细栗一阵阵从后背蔓延上来。 若圣上不幸驾崩,朝野岂不动荡?朝野动荡,爹爹如何,陆家如何?想也不敢想,犹记当日柳从心为她分析朝中各派势力时,便说过宣平侯府属五皇子一派,才刚玉菡与他家结亲,岂不意味着父亲站在五皇子一边?五皇子即了位还罢,不然岂不连累父亲? 越想越害怕,茵茵忍不住问:“都这时候了,宫里为何还不下旨立储君?” 一言把玉菁和陆夫人都惊着了,尤其陆夫人,她深深看了眼茵茵,“可不敢妄议!” 茵茵自知失言,连忙起身赔罪,“我……我就是话本子里看多了这些事,忍不住多言了,太太别怪罪。” 玉菁拉茵茵坐下,道:“没什么,这里又没有外人,只是在外头管住嘴就是了。” 茵茵颔首,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陆夫人低头默了会儿,才道:“圣上若病情恶化,料想也轮不到文景担责,他如今才只是个五品医官,虽侍奉在御前,但他上头还有郝太医,便问责起来头一个也先拿郝太医,文景顶多受个连带之责,不必忧心,况且当今圣上也不是滥杀无辜的暴君,从没听说治不好病就要杀头的,不然谁还敢为皇帝治病?至于朝堂上的事,你爹爹自会料理,他为官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你们不要自己吓自己。” 玉菁和茵茵皆颔首,稍稍放下心来。 然话虽这样说,陆夫人自个儿却忧愁起来,接下来玉菁再说什么,她也没再细听,只不住抚摩自己的肚子,动作轻柔,好似在安抚。 玉菁见状,以为她不适,便命红桃和青茹扶她进去,叫她们好生伺候陆夫人,而后便同茵茵下楼,去院子里闲逛。 眼下庭院中草木萧瑟,原先栽种的两丛菊花不知怎么今年竟早早开败了,倒是曲廊边那株海棠开得如火如荼,茵茵看了觉心明眼亮,心中阴霾稍去。 然而玉菁却想到这海棠花也叫断肠花,寓意不吉,不由得叹了口气。 “姐姐又作什么叹气?” 玉菁哦了声,道:“我只是想到母亲最爱花,郝太医说花粉对养胎不利,如今楼上客厅便不摆花了,她这样大年纪,为了生个孩子让自个儿遭这么大罪,我……我为她不值。” 茵茵笑道:“太太自己乐意是最要紧的。” “罢了,”玉菁叹气道:“我已嫁出去,母亲晚年便要孤零零的,这孩子若平安生下来也能给她一个慰藉,这也算个好处了。” 茵茵不禁想到自己的母亲,当初她娘也是说她一个女孩儿家终究要嫁出去,因此想要再生个儿子傍身,后来儿子生下来,事儿便一件接一件的来,若没有那个孩子,陆府不会接她回来,她如今还好好同她在扬州小院里过悠闲自在的日子。 “你怎么不说话?”玉菁问。 茵茵摇摇头,怅然道:“不知该说什么。” “唉,说点儿什么罢,不然我总忧心文景,”玉菁垂下眼眸,看着脚边一片掉落的枫叶,俯下身捡起来,把枫叶拿在手中把玩。 茵茵便说起了近日自己院里的趣事,譬如那鹦哥儿不肯洗澡,叫秋分等人逼急了便骂人;有一日绿翘外出回来口渴得厉害,误将酒当作茶,咕咚咕咚一气儿喝了整杯,醉得躺了一日一夜;还有园里一个奴婢叫蜜蜂蛰了眼睛,肿得老高,躲在屋里不肯出来见人。 这样说着说着,便到了傍晚。 按一贯的日常,酉时陆润生便该下值,衙署到陆家坐马车至多不过三刻钟,而他一回家必来重霄院用晚饭。可这都快时了,仍不见人过来,陆夫人于是派丫鬟兰儿去请,兰儿去了。 不多时她小跑着回来,茵茵和玉菁看见她独自一个人,便问她:“爹爹没过来么?” “巧月说老爷还没回来呢,奴婢又去前院看了,人影也没见着,也没托人回来传话,真是怪了,原先老爷若有事晚些回来,都会叫长随先回来传话的,我问过门房,今儿没人传话。” 茵茵便道:“那你上去禀报时就说老爷派人回来传话了,因公事繁忙得晚些才能回来。” 兰儿应是,这便又匆匆上了楼。 茵茵和玉菁对视一眼,旋即几乎异口同声道:“我们一同去前头等罢!”说罢二人都不禁笑了起来。 夜色渐渐浓郁,天幕如一大伞盖,阴沉沉笼罩下来,两人在门前花园子里的石凳上坐了许久,初时两人谈诗,说到近来从烟花之地传出的一首闺怨诗作得相当好,二人各自点评,又各作了一首,都说不如那一首,随即又命人拿酒水点心来,二人边吃边谈,谈各自近来看的书,把肚子里的话都说尽了,人还没回来,两人便都不再说话,忧心忡忡,此时已是月上中天。 第203章 前奏(二) 实在等得心焦,二人便一同起身,去到垂花门前相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同望望月亮,活像一对落难的姐妹。 玉菁说:“你若是我的亲妹妹,便更好了,”说这话时她望向茵茵,眼中闪着光,茵茵羞涩地偏过头,她从不曾想过玉菁会如此看重自己,其实她自问,自己对这个姐姐只有敬佩,并不亲近。 正尴尬时,前头两盏灯笼开道,如两个太阳般将黑暗驱散了,二人望过去,只见一个高大的玄色身影,正疾步往二门上来。 两人都松了口气,见陆润生近前,一同喊了声爹爹,陆润生微愕,待看清了人,立刻换上一副温柔的神情,“菁儿回来了?” “爹爹怎么回来得这样晚,也不命人知会一声,”玉菁边说边往前带路。 “你娘那头没事罢?”陆润生放慢脚步就两人。 “已替您遮掩过去了。” 父女俩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对答着,茵茵在傍边无话可说,但她分明看见陆润生脸色不好,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子,行走间他衣裳上的汗味儿也随风飘散出来,连龙脑香也遮盖不住,可以想见他早已汗流浃背。 可他回府必定坐的马车,怎会汗流浃背?难道遇见什么难事了? “今日审一个案子,忙到这早晚,忘了遣人回来报信了,幸而你们懂事,替为父圆了回来,没叫你们母亲操心。” “爹爹下回可不能这样了。” 接着,陆润生问了玉菁近来可好,赵臻可一同来了等语,玉菁一一答了,最后向他说明自己今日的来意,陆润生便与她谈起朝中局势。 从头到尾,茵茵一句话也没说上,也无人问她,夜风很凉,侵肌入骨,茵茵突然想回去了。 眼看着他们父女二人往重霄院方向走,无人留心她,她便悄悄落后,直到再听不见他们的说话声时,茵茵转身往另一边小道上去了。 月亮悄悄躲进云翳里,夜色昏沉,小道两旁的戳灯似乎比以往更暗了,茵茵静静走在这静谧空旷的园子里,回想今日发生的种种,不知怎么,尾椎骨渐升起一阵寒意。 她举目远眺,偌大一个园子,十分空旷,夜里的花草失了颜色,只是黑黢黢的影子,突然一阵风吹来,树影摇曳,茵茵害怕得左望右望,突然那草丛里“喵”的一声,把她惊得大叫。 “看见什么了?”兰香忙把灯笼送过去,照亮那片草丛,可以看见一只黑猫逃窜的身影。 “小姐别怕,一只猫而已。” “是吗?只是猫么?”茵茵拍着胸脯,深吸两口气道:“吓死了吓死了!” 接着一阵大风吹来,树影憧憧,如见鬼影,茵茵怕得更加快了脚步…… 当日回去,茵茵一句话也没再说,深深陷入自己的思绪,沐浴洗漱后她便自去歇息了。 然而人已躺到床上,眼睛却怎么也闭不上,她想到许多事,想到去年中秋,家祠附近一排屋子突然起火,后头查明了说是两个才刚买来的小丫鬟不知事,偷偷跑去那里庆中秋,打翻蜡烛以至火灾,那时茵茵便觉不好,老人常言,三节一寿及成亲等大日子逢火灾水灾或见血光都不是好兆头,当日茵茵还又梦见府里发大火,把门头都烧着了,陆润生将自己的儿子女儿一个个投入火中救火。 当时她便吓醒了,如今更越想越睡不着,最后辗转反侧了一夜。 第二日起来,她自是无精打采的,请过安后连早饭也没吃她便蹬了鞋子回床上补觉。 一觉直睡到中午,兰香叫她起来用饭,她这才迷迷糊糊起身,叫绿翘为她重新梳洗。 兰香从螺钿柜里拿出一封粉色信笺,递给她说:“张妈妈送来的,想是柳家小姐的信。” 自柳从心嫁人后茵茵便没再收到她的信了,于是她立刻接过,迫不及待拆开,密密麻麻地写了整整两页,绿翘在她身后为她梳发,忍不住瞄了眼,字认得她,她不认得字。 信中柳从心先说她在王家一切都好,夫君婆婆都是豪爽人,与她甚为投契。 随后提醒茵茵,近来金陵恐有异变,她听她父兄说军中正在加紧操练,尤其神机营,突然增加了几样新式火器,比原先的更好用了。 外头街面上也十分混乱,猫儿狗儿都出来了,于是早晚各一次的巡逻改为了一日巡三回,尤其夜间,宵禁后警戒更严。前两日他们在一个小酒馆抓了五位户部和吏部的堂官,赵伯真以宵禁后仍出门活动为由把他们审了一夜,据说次日五人便都告了病假,柳从心说其中恐怕另有隐情,最后请她万万保重自己,非不得已,不要出门。 愈往下看愈心惊,茵茵又一次头皮发麻,她把信叠好收进袖子里,望着铜镜中的自己,默了半晌。 这时绿翘从珐琅盒子里拿起两串水晶柳叶耳坠,为她戴上,没当心戳疼了她,茵茵这才回神,轻嘶了声。 绿翘连忙道:“对不住对不住,小姐,奴婢走神了。” “你在想什么呢?”茵茵抚了抚自己泛红的耳垂。 “奴婢在想方才听见的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绿翘把耳坠为她戴好,而后用枣红木梳为她抿了抿两鬓,“奴婢听说四小姐回来了。” “哦?”茵茵抚了抚鬓角,“她回来做什么?” “不知道,奴婢也没打听清楚,听说她一回来便去了漪澜院,向邱姨娘哭诉,院里的丫鬟说听见她提到几句姑爷,究竟为姑爷的什么事便不知道了。” 茵茵抚着自己的柳叶耳坠子,淡淡道:“四姐夫没功名,又不在朝中任职,能出什么事?” 她以为当前最要紧的便是朝堂动向,林立峰作为宣平伯爵府嫡子,也属五皇子一党,想必也牵扯进去了。 “先前四姑爷头回来府里,奴婢瞧那姑爷生得风流倜傥,不像个老实的,料想是为这事。” 茵茵嗤笑一声,站起身在铜镜前转了个身,自觉妥贴,“如今有更大的事,这些事都是小事了,”说着,举步往外去…… 兰香已摆饭安箸,茵茵自去桌前用饭,见几样小菜都是她爱吃的,尤其有一碟很下饭的炒什锦菜,茵茵因早饭没吃,饿得慌,便吃下去两大碗饭。 用完后她在院子里散了会子,便钻进了书房看书去了。 兰香在一旁为她研墨侍笔,见她今日看的书是半寸来厚的《大庆律》和几本从玉菁那里借的府里往年的账本,心下生疑,“小姐不是最爱看话本子和杂书么,怎么今儿想起看这个了?” “那些书是看来解闷儿的,这些书,往后兴许有用,”茵茵说着,头也不抬,又翻了一页。 如今她只恨自己先前贪玩,《大庆律》只翻了两遍,账本也才些许看得懂,而时间已经不等人了。 第204章 巷战(一) 玉菁和玉菡在府上住了两日便都回去了,府中复归平静,唯有老太太不惯,这几日清晨去请安时,她总念叨两个孙女儿什么时候能再过来,说着又问钱妈妈离过年还有多少日子,听说还有八十几日,她叹了口气,转而催促怀章和怀文的婚事,说要赶紧娶妻生子,添人添福。 但两人的婚事却暂时搁置了,因朝廷的水越搅越浑,陆润生属五皇子一党,如今局势尚不明朗,这节骨眼上也就无人敢与陆家联姻。 一日,茵茵正在屋里看账本,绿翘从外进来,煞有介事道:“小姐,奴婢听说了个大新闻呢!” “什么新闻,”茵茵阖上账本,望向她。 “听管采买的那白家媳妇说,眼下城中物价奇高,米面鸡蛋的价儿比平常高了两倍,肉菜更是价高得吓人,前儿四面城门严查进出人等,京城各处戒严,钞库街上巡逻的士兵一队一队的,行人比士兵还少呢!” 茵茵听了,眉头大蹙,不禁小声嘀咕:“竟到如此地步了么?” “小姐,您说是不是要什么事了?难道要打仗了么?” 茵茵木然地摇头,“这里是京城,打不起来的,”说罢拿过账本,继续看了起来。 又过五六日,清晨去翠微堂请安时,陆润生叫众人无事不要出门,茵茵听说便知大事不好,老太太和邱姨娘等也十分警觉,问他怎么了。 陆润生只能故作轻松,安抚她们道:“没什么大事,便有大事也波及不到咱们府上,母亲安心养病,外头什么事都不必理会。” 邱姨娘问:“听说街面上乱得很,那咱们府上那几个铺面怎么样呢?” 陆润生道:“已关了,等避过这阵风头再说。” “我爹——” “你放心,他那里我派人去过了,若有什么事,会派人来府上递信,”陆润生边说边抿了口茶。 如此,哪怕陆润生一再强调并无大事,满屋子人也都意识到要要出大事,于是各个眉头深锁,不敢再多问。 府里从上到下提心吊胆地过了半个月,老太太的病情似乎加重了,怀民和怀章两个却还没事人一样,时不时出去吃酒,教李氏和邱姨娘发觉,拘在府里了。 不过他们也带回来些消息,譬如说坊间传闻圣上已驾崩,但宫里秘不发丧,眼下五皇子和八皇子两边都在筹备兵马,势必有一场大战。还有说圣上生命垂危,但人还清醒,已拟旨传位,如今五和八两个都在等最后时刻,圣旨一颁布,另一方便立刻发动兵变。 府中众人听见风声,人心浮动,有些有手段有野心的奴婢趁众人心乱时弄出许多幺蛾子,薛妈妈和李氏忙着料理她们。 另一边,郝太医还被拘在宫里出不得来,已大半个月没来为陆夫人看诊了。红桃于是提议去外头找大夫,陆夫人说不急,过阵子兴许郝太医就出来了,她这一胎从怀上起便由郝太医照看,甚至可以说她之所以能怀上孩子,也是吃了郝太医给的丸药,因此她只信任郝太医。 等到立冬后,天气渐渐严寒,无论外头怎样乱,陆润生雷打不动每日去都察院点卯。老太太如今一日里有半日卧在床上,她悄悄向钱妈妈说她梦见老太爷来接她了,料想自己过不了这个冬。 这日,陆润生才出门不多久,茵茵正在自个儿屋里待着烤火,突然翠微堂一老妈妈冲进院子里,急匆匆来传老太太的话。 “六小姐,您……您快随老奴过去老太太那儿,”她是跑着过来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出什么事了么?”茵茵不安地问。 “外头……外头打起来了。” “打起来,什么打起来了?” “就是街面上有好多官差,都穿着官服,也不知道是哪个营的兵,互相打起来了,唉……您什么也别问了,赶紧拿上东西随老奴过去,二爷、五小姐和玉芝小姐他们都到了。” 茵茵听说突然打起来了,只觉五雷轰顶,心想爹爹还在外头呢! 兰香动作快,立刻从熏笼上抓起那大红色多罗呢披风,为茵茵裹上,而后再将手炉塞到茵茵怀里,“小姐别发愣了,赶紧的!” 茵茵回神,向绿翘和刘妈妈等人交代了几句,便和那老妈妈匆匆去了。 几人几乎是小跑着,凛冽的北风扑在脸上,如同无数根小钢针扎着,茵茵右手捂着脸,急促地呼出一口口白气,“老太太可还好?” “老太太还稳得住,就是忧心老爷。” “派人去出去找了么?”茵茵急声问。 “遣了人去,没人敢。” “没人敢出门?”茵茵心想外头已经打成这样了么? 正好此时几人离得院墙不远,说话间听见墙外传来乒呤乓啷、喊打喊杀的声音,茵茵大惊,站住脚望向那高耸的院墙,“他们……他们不会要打进来罢?” 老妈妈也吓了一吓,随即稳住心神,“应当……应当不会,外头是士兵交战,又不是土匪打家劫舍,这儿是忠义伯爵府,谅他们不敢攻进来。” 茵茵说不然,“两军相战,虽不扰民,可就怕有那不法之徒趁乱来打家劫舍,我这就去翠微堂,妈妈你不必陪着,你去薛妈妈那儿,叫她派遣护院长随小厮等在各门上和院墙边守着,决不能叫一个人进来!” 那老妈妈还犹豫,“这……” “这什么,快去啊!”茵茵急声催促,那老妈妈这才去了。 她一走,茵茵和兰香也疾步往翠微堂去,兰香跟在茵茵身后,看似沉着其实心中慌乱,“怎么打仗打到都城来了,一点儿风声也没有,那金陵之外还不知打成什么样子呢!” 茵茵料想只有守卫京都的那万名戍卫在交战,京都之外并无战事,于是道:“外面应当无事。” 这时她又突然想到,也许都察院已被官差团团包围封禁。若是五皇子的人封了也就罢了,若是八皇子的人把都察院围了,那爹爹岂不凶多吉少? 正忖着,突然看见前头游廊上几个丫鬟仆妇正争相逃窜,后头有管事妈妈拿着鞭子在喊:“活儿也不干了,人还没打进来,你们自己先乱了!” 抽打声、尖叫声不绝。 第205章 巷战(二) 茵茵无暇去理旁人的事,只一个劲儿往翠微堂赶……奔跑间她胸腔里吸足了冷气,等到了翠微堂时,不由得大喘大咳,险些没把肺吐出来。奔跑间胸腔里吸足了冷气,等到了翠微堂时,她大喘大咳,险些没把肺吐出来。 其余人也没好到哪儿去,李氏及怀文怀民等因住得远,和茵茵前后脚到,也喘得厉害。 倒是邱姨娘等人离得近,早过来了,此刻她正命人:“把内院所有勇妇都调到翠微堂外来守着,王水陆家的,白家的,赵二媳妇,还有倪家的,通知她们,务必把内院秩序整顿明白,若有人趁着今儿生事,不必回话,乱棍打死!” 此刻陆夫人在重霄院不能过来,邱姨娘的令便是老太太的令,因此翠微堂中的老妈妈们都听邱姨娘调派。 “老太太,泽明一早便去礼部了,这会儿应当在衙署内,也不知怎么样了,”李氏急得在老太太面前打转。 老太太抬手叫她坐下,“润生也去了,方才我已命两个护院出去寻人,这会儿还没回来。” 旁人都担惊受怕,怀民却是兴奋极了,他起身道:“祖母,要不我骑一匹快马出去,探探外头情形?” 不及老太太说话,李氏便先斥道:“你好好儿坐着罢!从早起到此刻,没一点消停,净添乱!” 接着怀章也站了出来,拍着胸脯道:“我去,我马骑得快!也会两脚功夫,应当无事。” 邱姨娘吓得忙喝他:“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也好意思拿出来显摆,外头都是实打实在军中练过的,你去了不是给人宰了当午饭吃么?” 老太太也面色沉肃,扫了眼二人道:“底下人多得是,哪儿用得着你们,好生坐着,这时候就别想逞凶斗勇了!”说着看向玉芙、玉芝和茵茵几个,“你们上楼去烤火,别怕,也别瞎叫唤。” 玉芙和玉芝怕得很,此时也都放下恩怨,相扶着一起上去。独茵茵坐在她每日请安时坐的那把玫瑰椅上,没挪动一下身子。 老太太吃茶的间隙飞了了眼过去,瞅见她还在那里,刚想说什么,便见一妈妈匆匆走进来。 这接着便是方才那受了茵茵的托付,去寻薛妈妈交代事情的,她说一切都办妥了,茵茵颔首,又问她:“太太现下怎么样呢?” 那老妈妈转而向老太太道:“方才太太受了惊吓,突然肚子疼起来,眼下重霄院也忙得团团转,又是煎药又是推拿,还有人要去宫里请郝太医,这时候宫里哪里请得到人?那薛妈妈便说要去外头仁和堂请大夫,兵荒马乱的,也没人愿意去,她们急得不行,薛妈妈还说要亲自去呢!”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真到用时一个比一个躲得快,你们再派人去,敢出去请大夫的,赏银二十两,若还是没人愿意,再提高赏赐,我不信就没个有胆气的人!”老太太激动道。 那老妈妈叹了声,“给赏钱也无用,听说方才有个勇猛的去了,一走出门就叫人用刀砍了头,另有胆大的听见叫唤,爬梯子上院墙看了,只看见一具无头尸首倒在地上,当场吓得脸色发白,直出冷汗,险些从梯子上跌下来,后头叫人扶下来歇了会儿,又叫灌了一碗安神汤,这才好了。” 老太太一惊,“竟有这等事?” 茵茵听了也着急,这叫出师不利,看见这一个死了,后来的人哪里再敢出去,出再多赏金也无用了。 果然不出所料,当老太太把赏金提高至一百两时,才有个年老体迈的老管事愿意前往仁和堂请大夫,这还是因着他自知没几年好活,为跛脚的儿子和年幼的孙儿攒钱才愿如此,然而这样的出去可以想见是去送死,因此众人也没放他去。 幸而后来陆夫人吃下一副安胎药,症状缓解,众人悬着的心才放回肚子里。 等啊等,渐渐在楼上吃点心烤火的玉芙和玉芝也等得不耐烦了,下楼来同众人坐在一起。 茶水添了一回又一回,点心上了一碟又一碟,精神头不好的老太太也强撑着坐了一日,直到傍晚时分,各人都装了一肚子茶水点心,这时候才有个妈妈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回话,说外头兵戈已歇,没听见打杀声了。 众人登时松了一口气,茵茵这时才感到自己后背冷汗涔涔。 “可有乱贼进来园内?”邱姨娘问。 那老妈妈说没有,“咱们这天水巷住的都是朝中显贵,有权有势,贼人不敢来冒犯,只在外头巷子里打打杀杀罢了,并无人闯进来。” 这下终于把心放回肚子里了,随即钱妈妈叫点灯、摆饭…… 老太太却仍是一脸愁容,“润生和泽明还没回来,叫我如何吃得下?” 邱姨娘掏出帕子来擦了把汗,而后起身走到老太太身边,柔声劝慰道:“老太太,您午饭就没吃什么,晚饭再不吃,身子如何吃得消,便待会儿老爷回来,看见您为了等他饥肠辘辘,也要生气的。” 钱妈妈也旁劝道:“是呀,老太太,您就当顾着一家子,吃几口罢,大家一整日都担惊受怕地在这里等着,还没用过一口热饭呢——您忧心大老爷和二老爷,眼下外头歇战了,老奴这就派人去衙门里寻,您先吃饭?” 老太太方才一时忧心过甚,眼下众人劝她,立即悟过来了,道:“摆饭,再派人去重霄院问问,看太太可有什么事,无论好不好,都派人去叫大夫来给她瞧瞧。” 钱妈妈应是下去了。 接着饭菜陆续摆上桌来,众人入席,茵茵原本不觉着饿,这会儿看见胭脂鹅脯,鲫鱼白玉汤等热腾腾的菜和汤端上来,突然感到腹中饥饿难耐。 不仅是她,其余人也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于是整顿饭只听见碗碟碰撞之声,咀嚼啃咬之声,无人空出嘴来说一句话。 第206章 巷战(三) 饭毕,席撤下去,众人仍坐在饭桌前吃茶说话。 老太太因陆润生还没回来,心中忧虑,叫钱妈妈:“到底派人去寻了没有。” “老太太安心,已派了两拨人先后去了,都察院衙署离这儿远,街上又乱哄哄,回来且要些功夫呢!夫人那里听说也派人去请了大夫,您吃饭那会儿便有人来回,说没什么大碍了。” 邱姨娘搁下茶盏,问:“那外头究竟什么情形了?” “听说在料理尸首,洗地呢,眼下还是不出去的好。” 另一桌的怀章听说兵乱已了,料想无事了,便站起身道:“祖母,既然外头已歇战,不如我快马加鞭过去接父亲和叔叔回来,如此兴许还快些!”爱凑热闹的怀民也跟着站起来,“二哥去我也去,我们俩正好有个照应。” 老太太横了二人一眼,道:“好生回去坐着,充什么好汉,底下人多得是,还用不着你们上阵。” 如此,两人对望一眼,不清不愿地又坐下了。 接着邱姨娘又问府里怎么样,钱妈妈怕老太太听了心里不好过,便道:“这还不知道,老奴只顾外头的事了,府里的没仔细问。” 李氏却已听见风声,方才管事的悄悄来报,说打死了几个作乱的奴才,其中便有陆家的宗亲陆鲤,不过老太太眼下病未痊愈,她也不敢说出来令她忧心。 饭桌上又默了下来,接着怀章和怀民说屋里闷,要在院子里走走,老太太允了,叮嘱他们不可走出院门去。 茵茵眼瞅着他们出了门,因坐在临窗位置,视野很好,她一边喝茶一边往外瞧,果然看见二人往院子后门方向去了。 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看见二人回来,茵茵料想他们外出去寻父亲了,于是也站起身道:“不知道那菜圃里的白菜萝卜怎么样了,我想去看看。” 老太太颔首,“不可走远了。” 茵茵应是,随即也退了出去。 出门后她便装模作样地在院里这处逛逛,那里瞧瞧,最后磨磨蹭蹭走到后门边,可以听见班房内几个婆子吃点心说话的声音,茵茵于是迅速推门,果然那后门一推就开,想是怀章和怀民先从这里溜出去了,于是,她也和兰香从这儿溜了出去…… 出了院门便是石子小径,一路踏月而行,便到了梅林,如今园中四处静悄悄的,穿过梅林,上了一石桥,再往下,逢着两个提热水的丫鬟,见了她行礼称六小姐,茵茵问去哪里,她们说是去重霄院。茵茵颔首,继续往前,各处都有当值的妈妈,只是今日分外安静些,可见内院也已恢复秩序。 茵茵很欣慰,一路往二门上去。 兰香见茵茵一直往前走,很纳闷,“小姐,您不回去么?” “又没贼人打进来,秋爽斋里人人都好着呢,我先不回去。” “那您去哪儿?”正问着,茵茵已到了二门上,她还要往外走,班房内的李妈妈瞧见,连忙跑出来相拦,“六小姐,您不能再出去了。” “我不到哪里去,就在大门口等爹爹,”茵茵说着,绕过那李妈妈就走,李妈妈连忙追上来拦她,“小姐,外头乱着呢,您别过去,回头老爷老太太知道我放您出二门,我这老婆子的饭碗就不要了!” 兰香也劝茵茵回去,然茵茵却执意往前,“出了什么事我担着,绝不叫你受连累,”说着直往外走,李妈妈拦不住,只好由她去了。 又走过一片花园,穿过两房的夹道,迎面遇上两个打灯笼巡逻的小厮,两小厮也看见茵茵,一时惊诧,吓得连忙回避。 茵茵无心顾及旁人,一路疾行至府门前,门房福伯见了,吓得连忙上来相拦,说外头风大,叫她赶紧回二门内烤火,茵茵没管他,只道:“我不出去,我就在这里等爹爹回来,”说着,一根桩子一样立在门内,风吹不怕,雨打不怕。 门房见劝不动,叹了口气,随她去了。 过了没一会儿,听得外头一阵马儿急蹄之声,茵茵只当是有人路过,然而渐渐那马蹄声愈来愈近,几乎走到门前了,只听“吁”的一声,似是停在了门口。 接着便听见外头一叠声喊:“老爷,老爷您可算回来了!才刚派了人去寻您,咦?怎么没跟着一起回来?这位是……快进来喝杯酒,暖暖身子。” “不必了,我还有要事,便先告辞了。” 一阵人声嘈杂,茵茵在门内不得出去,然而心里已如滚水般沸腾起来,她就地跺起了脚…… 大门拉开,陆润生由一小厮搀扶着跨进门来,茵茵见他脸色灰败,身子发软,甚至走路也带了几分踉跄,她立刻冲过去扶住他,“爹爹,您……您怎么样了?”边说边上下打量,“可别是受了伤罢?” 陆润生纵是虚弱,仍板起一张脸呵斥:“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回去!” “爹爹?”茵茵红了脸,手上仍搀着陆润生。 福伯忙解围道:“老爷回来了便好了,小姐是一片孝心,才特地跑来大门口等您!” 如此,陆润生才稍稍消了气,由她搀着,一路走一路训斥,说些女孩子要矜持懂规矩,别说他只是晚回来,便是死了,她也不可随意踏出二门等语,茵茵只能低头应着。 之后陆润生又问家里人如何,茵茵据实答了,听说众人都无大碍,他这才放下心来,“都察院的衙署也被围了,那时我出不得去,就怕那些不长眼的打进府里来,这一府女眷,夫人又还怀着孕,方才我回来,坐在赵都督的马上,看见不少人家都教冲破了大门,刘御史家,宋主事家,都进了贼!” “那咱们府上真是大幸了!”茵茵感慨道。 “全因天水巷巷口的武家,他家老太爷做过禁军教头,致仕后便在家里训练府卫,因此府卫个个功夫了得,不敢挡朝廷军队,但寻常闹事的小喽啰不敢造次,因此护卫了咱们这一条巷子。” 茵茵心道原来如此。 第207章 平息 之后父女俩便一同往翠微堂走,他们人还离得远,便有人去报了老太太等人知道,一众人等盼星星盼月亮盼了这许久,都喜得出来相迎。 陆润生和茵茵还未至翠微堂大门口,便见孙姨娘跑了出来,接着邱姨娘也奔了过来,二人把茵茵挤到一边,一边一个搀扶着陆润生,又是哭又是笑。 孙姨娘道:“老爷您可叫我们好等,早晨您才出去不到两刻钟,外头便出事了,一家子人忧心了您一整日!” “尤其老太太,真个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下,”邱姨娘用帕子揩着干涩的眼角道。 陆润生连忙安抚两位美妾,“如今不是完好地回来了么?不要哭哭啼啼了,并没出什么事,”说着,走到门前,正对上老太太望眼欲穿的眼,他提起袍角要下拜,“儿子不孝,让母亲忧心了!” 老太太连忙道:“好容易回来又拜什么,外头风冷,先进来!”一旁钱妈妈忙替老太太扶住陆润生。 陆润生这便携两个美妾,领着茵茵和玉芙等后辈,随老太太往翠微堂正堂去了。 回至堂中,大家安坐,钱妈妈又叫人添了炭,另将些饭菜摆上来,安箸盛饭。 一整日未用饭的陆润生早饿得前胸贴后背,连忙盥了手,过去桌前吃饭,一时,满屋咀嚼之声。 老太太、孙姨娘和茵茵等人也渐渐缓下来,唯有李氏和怀文等仍忧心陆泽明,她不禁叹了声:“也不知泽明怎么样了。” 陆润生边吃边道:“应当无事,今日一早我才到衙署,便有官差围了都察院,料想其余五部也是一样情形,不过这些人并不闯进来,午饭也还特地命人送进来,只是大家都忧心,并无人吃饭,这么要出不得出,要进不得进地煎熬着,还是等到傍晚时分外头的打斗歇了,他们才许我们出去。” “那外头究竟怎么样了呢?”邱姨娘问。 满屋子女眷,陆润生怕说出来吓着她们,便道:“夜黑风高,如何看得清?况且那时我只知往家赶,没顾着看他们,幸而半路遇见赵都督,他正好无事,便骑马送我回来,因此比二弟更早些到家。” 茵茵心道竟然是赵伯真送爹爹回来的么?他倒也算好人,先是送自己回来,这又送爹爹,只是……他不是爹爹的政敌么? 老太太听陆润生如此说,吩咐李氏道:“你领着孩子们先回去,泽明差不多也要回来了,再要吃饭沐浴耽误时候,你们夫妻也就不必再来我这里报平安,叫人来回一声就完了。” 李氏正有此意,于是应下,领着怀文和玉芝下去了。 屋里便只剩下大房一房人,这时候老太太才想起来怀章不在,连忙问人哪里去了。 邱姨娘回:“料想是在园子里散心呢,妾身命人把他们找回来。” 老太太叹道:“不必了,派人去回他们一声就是,省得来来回回地走,”说罢又命孙姨娘和茵茵等人,“你们几个在这里等了一日,也乏了,如今人已回来,便先回去歇息罢!” 众人都还想再待一会儿,然老太太执意叫她们去,她们不得不去了。 饭毕,陆润生去了趟重霄院看望陆夫人,而后再回翠微堂,同老太太促膝长谈至半夜。 第二日,老太太便因病起不得床,因此免了请安,陆润生仍像往常一样去都察院点卯。 仿佛昨儿的一切只是一场梦,茵茵更无从得知究竟为何大街上发生械斗,她只恨自己是个女子,出不得二门,外头都翻天覆地了她还不知今夕是何年。 幸而怀章出得去,他那两个通房丫鬟嘴又不严,露出许多事,因此她隐约猜到了些。 原来那日夜里,怀章和怀民果然悄悄溜出去找寻陆润生和陆泽明,这一路上到处都是尸首,到处都是鲜血,等他们到了都察院和礼部衙署前时,众官员都已散了,于是二人返回,返回路上又遇见几个与他们一样的纨绔,这些人消息最灵通的。 听说宫里传来秘密消息,说太医院院判对圣上的病束手无策了。而圣上自病倒后便一直昏迷不醒,因此没留下遗诏,前一日八皇子得到消息,立刻起势,次日便将军中五皇子一党肃清,甚至有暗卫闯入五皇子府,逼死五皇子妃,令五皇子自戕…… 如此,谁坐皇位几乎板上钉钉。 只是不知为何,圣上驾崩的消息迟迟没有传来。 期间玉菁回过娘家一趟,说赵臻仍被拘在宫里,她心焦得紧。而陆润生,虽仍每日早出晚归,一如往常,然他经常在书房忙至半夜,脸色也一日比一日差。 …… 腊月初九,庆帝驾崩,传位于八子尉迟向南,近支宗亲、公侯伯子男等禁婚嫁、罢宴乐、举国同哀,缟素千里。 陆夫人身子重,下不得床,只能老太太拖着病体,每日卯时起身大妆,随公侯伯府的女眷一起,前往皇宫吊唁。 陆府内倒是一切如常,除了那日夜间趁乱偷窃的陆鲤被乱棍打死,他娘哭着寻死觅活要讨公道外,再没有人敢惹事。 陆夫人不管事,老太太忙得管不了事,薛妈妈想着这到底是陆家宗亲,便从官中多支了些银子给陆鲤他娘。 靠着陆府过活的陆家宗亲不多,却也不算少,见了此事,心中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只是不敢言说,只好背地里支持陆鲤母亲一些银子,或与她排解排解苦闷。 却说陆夫人自那日动了胎气后,几乎隔一日便要请一回郝太医,郝太医说她忧虑过甚,须得放宽心胸才得好。 薛妈妈等人不知她忧虑什么,还以为她当日受了惊尚未好全,便私下里商量要请和尚道士来驱邪,陆夫人平生最看不得这些牛鬼蛇神的东西,她们这才罢了。 而玉菁得知这消息,又立刻赶回来看望陆夫人,听说陆夫人胎像不稳是因忧虑过甚所致,也劝她:“母亲,如今已立新君,朝廷动荡平息,什么事也没有了,您还忧心什么呢?” 陆夫人只能叹一口气,回她:“你不懂。” “我知道,宣平候是五皇子的人,四妹妹又与宣平侯府结亲,可这只是婚事,爹爹又没参与党争,怕什么?” 陆夫人深深望了她一眼,歪过头去不说话了。 第208章 悲喜 探过了陆夫人,玉菁又往茵茵的秋爽斋来。 茵茵听兰香说她来了,连忙从楼上下来,只见她今日一身素绒团花暗纹小袄配粉紫撒花襦裙,外罩一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温婉中透着明媚,比先大不同了。 “姐姐今儿回来了,姐夫可来了没有?”说着,又看见她身后知夏提的一牛皮纸包裹的东西,不知是什么,便笑道:“来就来,怎么还提东西?”说着,忙让了坐,随后命兰香上上好毛尖来。 玉菁笑着接过那药包,递给茵茵,道:“你姐夫事忙,没来,不过他的药来了,说起来,这药还是我调煮的呢!” “什么药?”茵茵好奇,接过就要拆开。 玉菁连忙止住她,“你要熬煮时再打开,当心潮了,失了药效,”说着,抿了口茶才道:“这东西叫茯苓膏,同外头买的还不一样,是你姐夫从一本医书上看来的,可美容养颜,听说杨贵妃就吃这个,我如今还每日早上泡一条子呢,你这个我替你切好了,一条泡一次。” “怨不得姐姐气色这么好!”茵茵说着,把这包药递给兰香,叫她收起来。 “姐夫那里没什么事罢?”茵茵问。 玉菁轻吹了吹茶水,淡淡道:“没什么事,白担心他几日,”说着,抿了口茶继续道:“倒是母亲,我看她今日气色不大好,薛妈妈告诉我说她因忧心过甚才致如此,我听说那日她吓着了,肚子疼来着,料想是那日的缘故。” 茵茵说是,“那日没人敢出去请大夫,唯一一个胆大的,一出门就……后头只能让太太吃些原先的保胎药,舒缓舒缓,后来倒也好了。” 玉菁阖上杯盖,深深叹了口气。 茵茵却明白陆夫人不是被吓着了,是知道如今朝堂局势不利,她为陆润生,为这个家,也为她肚子里的孩子忧心。 不过这些都只是她的猜测,也不好明说,只低头抿茶。 玉菁便继续道:“我这回带了两幅安神的药来给母亲,兴许她吃着有效,若好,我回头再叫文景配一些,你不知道,如今我也学会碾药配药了。” “是么?那姐姐肯定也看了不少医书了。” “其实原先我也看过,只是粗浅地看看罢了,这些日子才细看了那《本草纲目》,我和你姐夫平日无事时,还以药草为名作诗呢,不过这个我作不过他,”玉菁越说越高兴,随后把她和赵臻作的诗默下来,叫茵茵品评。 茵茵唯有称赞而已,然而她的心思不在这里。 玉菁走后,茵茵独自在屋里闷坐许久,过了会子,突然要兰香寻那描金磁石来拼。 兰香便过去架子床前,拖出来床底下的百宝箱,打开来找寻,没寻着,她立起身来忖了会子,道:“那磁石前儿小姐午饭后拿出来把玩,后头出了一回院子散心,再回来便没看见那磁石了,可是落在哪里了?” “落在哪里?”茵茵蹙眉忖了忖,“我那日就去梅花林里走了一遭,在林中的亭子里略站了站,料想放在那里了。” “奴婢这就去寻!”兰香说着便要走。 茵茵立刻起身,“我也去。” “这么冷的天儿小姐还是待在房里罢!” “屋里炭火烧得太旺,味道不好,我去外头走走,”茵茵说着,自己过去将熏笼上的法兰绒面白狐皮里子鹤氅拿起来披上,兰香赶忙上来为她整理。 之后主仆两个一同出门,往梅林去了。 往年这个时候,园中已是白梅红梅竞相绽放,今年不知怎么,多数花枝上还结着些小小的花骨朵,甚至边缘有几株梅花枯死了,连花骨朵也没结,茵茵不由想到近日来家里家外的种种异事,心中惶恐更甚。 兰香见茵茵脸色不好,以为她冷,忙替她拢了拢披风。茵茵不发一言,继续往亭子那头去。 穿过片片花树,隐约可以望见前头亭子里有人,因着是去寻九思送她的那磁石,她首要便想到自己头回见九思时,就是在那个亭子里,登时回忆如潮水般涌出来。 她仿佛迷了心窍,急于看清那亭子里的人,于是加快脚步奔过去,红香羊皮小靴沾了泥她也不顾。 及至近前,她猛地顿住脚步,茵亭子里没有什么九思,只有两个小丫鬟的背影。 一红一绿两个小奴婢挨着坐在楣子上,背对茵茵,“你听说了没,就是外头闹兵乱的那一日,厨房的刘妈妈她儿子娶媳妇,听说迎亲的队伍都没出门,外头就打起来了。” “哈哈哈,竟有这等事,怎么偏挑了这么个日子,真够晦气的!” “是呀!这不婚事便推迟了么,推迟到昨儿,我娘还给他们上了礼呢!” “是么?那也算好了,娶的谁家的,别是太太院里那菱角罢?” “不是她,听说是青梅竹马的一个表妹。” “哎呦,真羡慕死人!” “羡慕什么,过两年你也放出去了,跟怀文少爷的那小厮,叫什么书来着,那不是你相好?” “我把你个烂了嘴的!”粉衣丫鬟拿花枝轻轻打那绿衣丫鬟的嘴,绿衣丫鬟起身便跑,又叫那粉衣丫鬟拉了回来,两人打打闹闹,笑得开怀。 兰香瞧见绿衣丫鬟手上正拿着那描金磁石,重重咳嗽了声,两个丫鬟登时停下打闹,循声望来,见是茵茵,二人连忙低头作规矩状,小跑着赶过来行礼。 茵茵不说话,兰香便与二人交涉,将那磁石拿了回来。 茵茵捧着那磁石,愣愣看着眼前两个小丫鬟,她们在调侃对方的情郎,憧憬将来出府后的日子,而玉菁呢,也还有兴致捣药,与夫君对诗,像什么事也没有。唯有她,日日悬心,夜夜不得安睡,总觉有大事发生。 难道只她一人深有此感么? 兰香见茵茵总盯着两个小丫鬟看,不禁问:“小姐,您怎的了?” 茵茵摇了摇头,而后昂首望天,天空阴沉,乌云仿佛要坠下来,她感叹道:“怕有一场大雪要下呢!” 第209章 大乱(一) 年关下,朝廷办了几起造反的大案,金陵城内人心惶惶。 腊月二十三,绣房把新做的过年的衣裳送上来,茵茵试穿起来,站在铜镜前转悠了几圈儿,左右前后上下看了,觉很妥贴,便叫兰香给送衣裳来的何妈妈二百钱,赏她打酒吃。 何妈妈得了赏赐,十分欢喜。 当初茵茵初来乍到时,这何妈妈得玉菡的吩咐没少在茵茵的衣裳上做手脚,如今玉菡不在府里了,她又得了茵茵的赏钱,便有意奉承道:“六小姐宅心仁厚,将来必是有造化的,那些心思不正的,便一时占了上风,将来也难免落败。” “妈妈这话什么意思?”一边系金丝纽扣一边问。 何妈妈道:“小姐您还不知道罢,今早宣平侯府门前围满了官差,王水陆家侄女儿外出采买时看见了,说是……说是要抄家!” 茵茵系纽扣的手一顿,“什么?抄家?” “是呀!四小姐才嫁过去,他就抄了家,四小姐可不知要哭成什么样呢!” 后背的细栗一阵阵漫上来,茵茵头皮发麻,跌坐在乌木圈椅里,她命兰香送何妈妈出去,又叫绿翘出来,命她去前头打探消息。 过后兰香送完何妈妈回来,也有些没回过神,见茵茵愣愣坐在圈椅里,她也愣愣的,主仆两个相对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有茵茵打破沉默,她深深叹了口气,“上头也太等不及了,连年也不叫人过。” 兰香也道:“是呀,差几日便要过年了,却把人家家里抄了,这叫人怎么样呢?” 茵茵想着,宣平侯长女是五皇子妃,想必他们与五皇子一党勾连颇深,便属逆党,新君一定恨毒了宣平侯,不然不会专门挑这时候抄家,而与他们做亲家的陆家,岂不是…… 不敢深想。 一整个上午,茵茵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午饭也只胡乱吃了几口,才撤下席去,便见绿翘急急跑回来。 大冬天的,她竟挂了满脸的汗珠子,“小……小姐,大事不好了,宣平侯府被抄了!” “坐下来慢慢说,”茵茵不紧不慢道。 绿翘便就在绣墩上坐了,兰香立刻倒了杯茶过去,她接过茶咕咚咕咚喝了,又叫倒一杯,如此连喝了三杯才顺了声气儿,道:“小姐,方才奴婢听二门外的白嫂子说,宣平侯府被抄家了,满条街都在看他家的热闹呢,上百名官差围着不许人近前,抄出来一箱一箱的宝贝往外运,男人从上到下连同家丁都教锁了带走了,女眷们被赶到大街上,连个包袱都没带,个个哭天抢地,他家的老太太更是当场吓晕了过去,场面乱得要死!” “那四姐姐呢?” “邱姨娘得知了消息,才刚派了马车去接四小姐,眼下已接回来了,两人便去了老太太院里,听说老太太把贴身伺候的钱妈妈和明月都遣退了,没人知道她们说了什么。” “爹爹呢,他今儿不是休沐么?” “老爷不在府里,老太太已派人出去寻了。” “那……那……”茵茵已不知该问什么了,“以什么罪名抄的宣平侯家?”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不过……奴婢听说,不仅这一家,今儿另外两个伯爵府和几位户部官员家都被抄了。” 茵茵心中那根弦绷到极致,生怕自己家就是下一个宣平侯府,她登时站了起来,“再……再去打听,再去!” 绿翘应是,这又下去了。 宣平侯府被抄,玉菡回家的消息很快传遍陆府,人心惶惶。 到处都是谈论此事的人,个个几乎明目张胆。 “你听说了么?宣平侯府被抄家,咱们四小姐回娘家来了!” “听说了,四小姐不会是逃回来的罢?待会儿官差上门,又把她抓回去,连同咱们府上也被问罪,那咱们可怎么样呢!” “怎么样?咱们这样奴才,不过被卖来卖去,这里不能待了,便卖去别家,一样过活,说实在的,我早不想在这儿待了!” “我也是,原先邱姨娘管家,咱们便受林妈妈那些人的盘剥,如今薛妈妈和二太太管家,不受盘剥了,可今儿你告我,明儿我告你,闹得我一点儿懒不敢偷,生怕出什么差错叫人告了、收拾了,这样看来,还不如换个人家干活儿呢!” “说的是,我也早看不惯那薛妈妈了,她的官瘾比林妈妈还大,虽不盘剥人,却叫人看不惯。” 众人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竟畅想起离了陆家,到别家做工的好日子来! 另一边,玉菡在老太太处尽情地哭完了,邱姨娘便亲自领了她去净面盥手,又把凌乱的头发替她重新挽了,母女俩再回到老太太卧房内,玉菡终于有力气向老太太诉说起今日之事。 “自半个月前府里便人心惶惶了,底下人懒怠做事,明里暗里欺负主子,公公婆婆他们却只顾粉饰太平,我多问一句也不成,还说我多嘴,我要回家他们也不让,说我没个媳妇的样子,动不动回娘家,叫人笑话他们,立峰他……他还是那死样子,一点事也理,只顾乐他的,那样危急了从官中支钱去外头寻欢作乐,说要纳一个烟花女子为妾,”说着说着,玉菡又哽咽起来。 邱姨娘听如此说,更恨得牙痒痒,“真个不是东西,当初看走眼了,那日是太太约了他们母子过来相看,太太对你的婚事不上心,若是叫我去替你掌眼,绝不会叫你嫁去这样的人家,没本事爱拈花惹草不说,如今还……真个不中用!” 老太太听了这话,面露不愠,因着那日相看时她也在。 “这个便先不提了,拣要紧的说来,”老太太道。 玉菡用丝帕抹了抹已哭得红肿的眼,抽噎着道:“先前一点儿风声也没听见,今儿一早,我和两个妯娌还在婆婆房里向她请安呢,突然来人禀报,说有圣旨下来,叫我们去听旨,前两个月婆婆为立峰捐了个官,我还以为是封官的圣旨,却……却原来是抄家的旨意!” 第210章 大乱(二) “因何罪名抄的家?”老太太忙问。 玉菡道:“说我们是逆贼同党,该当满门抄斩的,当时听旨听得我差点儿吓死了,幸而后来又说,到了年关下不宜见血,加上我们祖上有军功,圣上仁德,不愿大开杀戒,因此才免了灭族的大罪,只命抄家,除我公公和大伯哥斩首外,其余男丁流放,女眷放归家里,立峰也叫锁上囚车了,他被捕时紧紧抓着我的手,说……说叫我想法子救他,可我有什么法子呢?”说着,拿眼去觑老太太。 老太太深吸一口气,“他这样花心好色的,家里又败了,救了有什么用?况且谋逆的大罪,谁敢救他?没的连累自个儿。” “那……那他流放三千里,我……我不就守活寡了么?” 邱姨娘轻抚了抚她的发顶,道:“傻孩子,写一封和离书到狱中,你与他就是各不相干的两个人了,到时你要再嫁,他们也不能说什么。” 玉菡吸吸鼻子,又满含期待地望向老太太,“其实……其实峰郎也不是那样坏。” 这林立峰虽爱拈花惹草,但拿捏女人的本事了得,玉菡恨他却又更爱他。 老太太听如此说,心中只叹她糊涂,“当前最要紧的不是宣平侯家,是咱们自己家啊!” “咱们家……咱们家怎的了?”玉菡不解地看向邱姨娘,又看回老太太,懵懵然,“咱家又没同他们合伙谋逆。” “说什么呢,当心祸从口出!”邱姨娘瞪了她一眼。 老太太也命她不要再说了,随即叫钱妈妈。 被遣得老远的钱妈妈听见喊声,连忙走来,问老太太可有什么吩咐,老太太道:“去寻老爷的人可回来了?”钱妈妈隔着门回:“尚未回来,老奴再派一波人去寻,”说着便去了。 过了没一会儿,突然明月从院中急急奔来,大喊:“老太太,大事不好了!” “又怎么不好了?” “外头来了十几名官差,说……说是要拿咱们二爷!” 一时,屋里的人都呆了,老太太更是突感脑中一阵钻心的疼,她“哎呦”一声躺倒在椅子上,玉菡眼疾手快,立刻起身上前扶住老太太,大喊:“明月,去请大夫!” 邱姨娘也慌了,起身想往外去救儿子,又不得不顾着老太太。 老太太见状直摆手:“嗨呀!还站在这儿做什么,快去瞧瞧前头怎么样,我这里不必你管!” 邱姨娘得了这句话,便叫玉菡:“你照顾老太太,我去去就来!”说罢着急忙慌往外去了。 翠微堂里丫鬟婆子忙作一团,邱姨娘也不管,直直往外走,只见院门口站着一脸着急的白家媳妇,邱姨娘知她是来传话的,边走边问她:“怎么回事,官差做什么来了?” “说是要拿二爷,他们说二爷在怡红院大放厥词,欺君罔上,”白家媳妇道。 邱姨娘还以为他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才惹得官差上门捉拿,又或才抄了宣平侯府,现此事连累至陆家,来抄陆家了,却原来只是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她蹙眉道:“这算什么罪名?” “料想也不是大事,不过做做样子走走过场罢了,那官差对咱们也客客气气的,不敢进门来拿人。” “那他们还在门外?”邱姨娘放缓了步子。 “柳管事把他们请进大堂吃茶呢,眼下他们就在堂中等二爷。” 邱姨娘颔首,边走着,脑子边风车似的转,她叫白家媳妇:“你再派人出去寻老爷,连同他的衙署,和他常去的酒楼茶楼都得派人去,一定要把老爷寻回来,再……再报给二老爷,请他去会会堂中那些官差,探探他们的口风。” 白家媳妇应是,立即去了。 这时邱姨娘才想到九思的好处,一旦陆润生不在府里,外头有事,都是叫九思或怀章出去应酬,现在九思去了,只有请二房帮忙,想着想着又不禁在心里感叹:陆润生真是个杀千刀的,这紧要关头不知跑哪儿乐去了,夫人又怀孕卧床,连个能办事的人也没有!一面想一面往怀章那里去了。 却说怀章听闻外头有人来拿他,用的还是欺君罔上的罪名,他只觉好笑。 倒是他那两个通房吓坏了,直扒拉着他问:“爷,您做了什么欺君罔上的事?” 怀章一面换衣裳一面笑道:“我平日去怡红院不过喝个酒,何来的大逆不道?难道同姑娘调情时说’有了你,给我个皇帝我也不当’这般的算大逆不道之言?若如此,天下大逆不道的人岂不满大街都是,监狱都不够关人的。” 这话引得两个通房嗔笑他,他理了理衣襟,又道:“况且便我真说错了什么话,我爹还不能把我保出来?” “是是是,爷是什么家世,凭什么事,没有不能了的。” 怀章哈哈大笑,掐了两把她们的细腰,大大方方出门,往前厅去了。 明和堂内,十几个廷尉衙门的官差不敢坐,也不敢喝端上来的茶水,就只拘谨地立在堂中。 见怀章出来,领头那个连忙陪笑着上前,抱拳道:“二公子您可出来了,既出来了,便随我们走一趟罢!” 怀章不理,撩起袍子在傍边椅子上坐了,淡定端起杯茶道:“我认得你,原先我有个兄弟因一点小事进了你们大牢,我去探望过,你记得么?” “您还记得小人,小人又怎敢忘了您呢?”领头那官差唯唯诺诺。 “既大家都是熟人,便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究竟说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言你们要来拿我?”怀章说罢,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 “不敢不敢,我们不过奉命行事,料想是有人与您有仇,一张诉状诬告了您,既有人告状,我们就不能不拿您回去,还盼您体谅小人办差的难处,跟小人走一趟。” 怀章将杯盖盖严了,放下杯盏,笑问:“那可要用枷锁锁我?” 领头那人一叠声道不敢,“今日奉命来请您,已是僭越了,府上知礼,还把我们这干粗人请进来喝茶,于情于理我们也不该锁您。” 怀章哈哈笑了,“那成,那我跟你们走一趟。” 领头那人立刻做了个请的手势,怀章这便跟随他们往大堂外去。 堂外,他的小厮高升见了,连忙上来阻拦,“二爷,您不能去,您去了待会儿姨娘那里怎么交代呢?”紧接着两个妈妈也上来劝,说要等邱姨娘过来。 怀章却道:“怕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娘问起你就说我去去就来,”说罢推开几人,大步往外走…… 第211章 大乱(三) 等邱姨娘到了怀章房里,人早去了,她气得直骂松香和那两个通房,“你们也不知劝着他,就由他去胡闹,外头官差来拿人,这也是玩儿的?”说着,也不管她们,急匆匆又往前头去了,甚至要出二门,幸而盛妈妈拦了下来,她便立在垂花门边等着,好第一时间知道消息。 很快前头一个媳妇子小跑过来,报邱姨娘道:“姨娘,二爷跟了那几个官差去了。” “他们怎么敢拿我儿?”邱姨娘撑着门框,大叫道。 “那些官差哪敢把二爷怎么样呢,他们点头哈腰地请咱们二爷过去,三言两语就把二爷哄走了。” “呸!你还说,”邱姨娘右手撑着腰,大骂道:“你知道他们哄二爷,就不知道把人留住,还有脸来告诉我!” 那媳妇子脸色红成一片,低着头退后一步道:“奴婢拦不住,几个妈妈都没拦得住呢!” 盛妈妈连忙解围道:“不必说了,下去罢,”那媳妇子这才忙不迭退下。 邱姨娘还要骂,盛妈妈叫她消消气,而后扶了她往回走,道:“姨娘不必心急,料想没什么事,衙门还敢把咱们府上的二爷怎么样?今儿一准儿回来,待会儿我再派几个小厮过去衙门打听消息,打点打点。” 如此这般安抚了许久,才总算把邱姨娘劝回漪澜院。 此时玉菡已经在那屋里等着了,邱姨娘见她又坐在她房里哭,心里便一百个不痛快,“你又怎么哭了?” 玉菡吸吸鼻子,把泪擦了,起身道:“没什么,娘,哥哥怎么样了?” 邱姨娘在罗汉榻上坐了,玉菡将螺钿小几上那紫铜八角手炉拿来,递到邱姨娘怀里,邱姨娘这才有了两分好颜色,她道:“你哥哥叫官差带走了,不过没什么大事,老太太又如何了?” “才刚吃了药,已睡下了,后头仁和堂的陈大夫来瞧过,说没什么事,安心静养便可。” “仁和堂的陈大夫?”邱姨娘诧异道:“不一直是郝太医给老太太瞧病么?” “才刚派人去叫了,郝太医说身子不适,不便前来,因此才叫了陈大夫,”玉菡的丫鬟明霞回道。 邱姨娘心中一惊,料想并不这么简单。 郝太医是先帝指名来给老太太瞧病的,几年来风雨无阻,随叫随到,陆家的紧要关头,突然就不来了,难道…… 邱姨娘捧着手炉的手微微颤抖,脑中千思万绪,理不清楚,只知道事情不好了,于是起身,预备再叫几个会办事的去衙门,突然丫鬟杏儿在帘外回话道:“姨娘,老爷回来了。” “老爷回来了,到哪儿了?” “正往重霄院赶呢!” 邱姨娘一掌拍在螺钿小几上,“儿子不要,老娘不要,先就去看她,她能有什么事?” 其实他们不知道,陆润生对宣平候府抄家之事早有预感,才刚并不是跟人出去吃酒玩乐,而是去陆夫人的娘家向小舅子讨法子去了。 自然,无功而返,陶家和陆家都将宝押在五皇子身上,如今八皇子登基,他们都在坐冷板凳,战战兢兢不知什么时候悬在头上的刀掉下来,斩断他们的头颅。 却说秋爽斋里也听见外头的风声,茵茵急得直问绿翘:“他们把二哥哥抓起来了,那……那爹爹就不管?老太太也不管?” “哪儿能呢,早派了人去衙门了,老爷回来先去了太太那里,而后便直奔衙门,咱们老爷的面子他们可不敢不给,都察院是廷尉衙门的祖宗,他们见了老爷,还不吓得屁滚尿流呢!”绿翘道。 茵茵料想也是,心下稍安,但忖了会儿,又坐立不安起来。 一夕之间天下大变,几件大事一桩接着一桩,真叫人反应不过来。 如今府里到处都是说闲话的,几个主子又不顶事,能顶事的要么没权,要么躺在床上养胎。 老太太因病不能起身,当日便叫陆润生、邱姨娘、薛妈妈等人和二房夫妻俩去她房里,将这些日子以来朝堂上和府上的事儿都一一交代明白。 大家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待互相对过了话,众人才如梦初醒,原来陆家已到了内外交困的地步。 当夜,陆府无眠。 茵茵虽不知大人们秘密说了什么,却也有预感,她夜里翻来覆去不能安睡,好容易睡了会子,又做噩梦。 梦里,火光漫天,几十个官差冲进大门,把内宅包围,见人就杀,见好东西就夺,最后把他们一家子锁上囚车,游街示众。 她在人群里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似是九思,突然“啪”的一声爆炭声响,茵茵睁开了眼睛,面前是黑暗的虚空,魂魄仿佛还游离在身体之外,好一会儿,她慢慢平静下来,摸了摸额,一脑门子的汗。 借着床头那点儿微弱的蜡烛光,茵茵支着身子缓缓坐起来,而后从另一边枕头下摸出九思送的描金磁石,抱在怀中轻轻抚摩着,原先她总期盼九思回来,此刻她希望他走得远远的,不要来趟陆家这淌浑水……想着想着,不由得掉下泪来。 半夜突然下起了雪,鹅毛般簌簌下了一夜,又一日,到第二日傍晚,积雪已两寸来厚了。 天仍阴沉沉的,似乎还没下够,茵茵站在二楼檐下,眺望这一望无际的皑皑的天地,突然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 兰香掀帘出来,将一大红羽纱白狐里子的披风展开,为她披上,“小姐在外头站了许久了,当心着凉。” “二哥哥回来了没有?”茵茵问。 “还没呢!”兰香叹了口气,为茵茵轻轻掸着披风,“老爷亲自过问,衙门也没把人放回来,真叫人担心,其实二爷这人奴婢最清楚了,虽性子骄傲些,贪玩些,却并不会做什么杀人放火,伤天害理的事。” “不是说他说了大逆不道、欺君罔上的话,叫人告了么?” 兰香道:“绿翘打听得说是前些日子,二爷同几个朋友去怡红院吃酒,吃得高兴了便做了首诗,便是这首诗坏的事。” “前些日子?”茵茵低头忖了忖,前些日子也就是怀章殿试失利后几个月,她料想怀章顶多作了首抱怨自己怀才不遇的酸诗,如何欺君罔上呢?难道诗中说先皇没有识人之明么?这样的事可大可小,将要过年了还不把人放出来,连爹爹出面也于事无补,可见是上头有人不想放过他,不想放过爹爹,不想放过陆家! “小姐……小姐?”兰香见茵茵面色沉郁,眉头紧锁,连忙拉了拉她的手臂,“您怎么了?” “哦,没什么,”茵茵说着,拢了拢披风,转身走进屋里…… 第212章 过年(一) 这一年的新年,府内的摆设铺陈和节目安排都由薛妈妈和李氏经手,一应同往年邱姨娘办的一样。 除夕前两日,怀章总算放归了,因上下打点得当,他在牢里并没吃什么苦,只是案子并未了结,只暂悬起高挂,年后再审。 所以新年那日,家里人除了九思,都齐了。 陆夫人因还有一个月临产,她年纪大,这一胎分外要保重,因此特许她过年也不必出来。 老太太的病也加重了,除夕这日她仍挣扎着起来,大清早便同陆润生、陆泽明等一家子男女老少前往家祠祭祖。 因近来府中乱事频发,今年的祭祖分外隆重些。 老太太大妆,陆润生、陆泽明等也穿上了官服,底下的儿孙们各个衣着庄重,神情肃穆,当然玉菡例外,她是嫁出去的女儿,不属陆家人。此外还有府中有头脸的媳妇子等都来了,一干人站满了祠堂,甚至排到祠堂外,足足二百余人,直排到角门处,那祭品也是由排尾的媳妇子往前传递,经每个人的手,一直传递到陆润生手中,祭品归位,由陆润生手捧金书铁券,开始奏乐,祭祖…… 一直折腾到午时,祭礼才毕。 老太太身子已支撑不住,被扶回翠微堂躺着去了,午饭也没出来用。 少了老太太和陆夫人,玉菡作为外人不能上桌,玉菁也在夫家过年,九思一点音信也没有,阖家人连张桌子也坐不完,再想到近日来的种种,众人相对无言,一顿饭吃得冷冷清清。 到晚上的年夜饭,有老太太在,众人才不得不装出笑脸,儿孙们说吉祥话,李氏和邱姨娘炒热气氛,一家子才勉强热热闹闹地吃完了顿团圆饭。 原本饭桌上并无什么事,突然老太太问了声:“润生,九哥儿有书信寄来么?” 茵茵听老太太这样问,立刻也望向陆润生,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只见他脸色微微一变,笑道:“有封信寄来,说在贩丝绸途中遇见一伙流民,耽搁了些时候,料想二月才能到家呢!” “竟有这等事,怎么不早同我说?” “那不是怕您忧心么?” “嗨呀,当初就不该允他去的,这孩子头回出远门,哪里知道外头人心的险恶,得再给他配些武功高强的护院才好。” 陆润生笑了,“九思是去做生意,又不是去打仗,不必这么多人跟着,娘您太多虑了,信中他说虽损失了些财务,但性命无碍,钱财乃身外之物,损失了便损失了罢。” 老太太念了声佛,“人在就好,人还在就好!” 宴席的后半程,茵茵便再听不进旁人说什么,满脑子只有九思。 于是席散后,她瞅准陆润生出门的空当,立刻跟了出去。 她把陆润生拉到远离人群的一边,问他:“爹爹,九思哥哥的家书能否给我一看。” 陆润生不禁笑了,“哪有什么家书,不过是我编的。” “您编的?也就是说,九思哥哥没写家书回来?” 陆润生颔首,脸色渐渐变了,他道:“方才的话,不过是为叫老太太宽心,如今你知道了,可别把这事到处乱说。” 茵茵的心坠下去,声调也低了下去,“我明白的,只是……只是九思哥哥为什么不写信来?爹爹您说,他该不会出什么事了罢?” 陆润生说不知道,“也许他真出什么事了,也许……他只是不愿写信回来,罢了,自家的事都理不清,还去管他做什么?” 这话令茵茵心中一震,原来爹爹看似对九思哥哥好,其实打心里并没将他当作自家人看待。 “你也别在风里站着了,回去同老太太说说话,逗逗趣儿,她今儿兴致不高,”陆润生道。 茵茵颔首,向陆润生福了一福,“爹爹也别在风里站得太久,当心着凉,”说罢才转身回屋。 一直回到自己座位坐下,她还没回过神,不住长吁短叹,台上的戏唱得热闹,她却只呆呆撑着脑袋,无心看戏。 她傍边的玉芙和玉芝也不说话,她们平日最不对付,无事便要说两句酸话,今儿却静若寒蝉,可见姐妹间的斗嘴,在即将到来的大事面前,也显得微不足道了。 就连对面的怀章、怀文和怀民,也是如此。每个人都无心看戏,各怀心事。 这时,邱姨娘不知在老太太耳边说了句什么,茵茵感到老太太那锐利的目光突然朝自己射来,她下意识望了回去,老太太突然一笑,招手叫她:“六姐儿,你过来。” 茵茵不解,仍连忙起身,上前行礼。 “怎么站得这样远,到祖母身边来,”老太太和颜悦色地伸出手。 茵茵心跳得突突的,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前挪了两步,邱姨娘索性一把将她拉过去,拉到老太太身边,笑说:“老太太瞧瞧,这都快及笄的人了,还这样害羞呢!” “就要及笄了?你几月的生辰,怎么从不记得你过过生辰来着?”老太太问。 茵茵心中冷笑,心道你们几时在意过我的生辰呢?但面上也只能乖巧答道:“我不爱过生辰,所以每年生辰不过我自个儿叫厨下做一碗长寿面吃,老太太如何知道呢?” 这话说得老太太脸上有些过不去,邱姨娘连忙解围道:“那明年你及笄,老太太就给你大办!” 茵茵诧异地望向邱姨娘,这时戏台上正唱到:贼官诰怎能来将我诱引,我自幼受庭训是非分明…… 她复低下头,道:“老太太不必费事,我向来不爱热闹。” “这是大事,自要大办的,你是哪一日生的来着?”老太太问。 “六月初三,”茵茵回。 老太太道好,向邱姨娘和李氏道:“我记性不好,你们替我记着,倒是不把这及笄宴办好,就拿你们是问。” 二人皆应是。 接着老太太又同茵茵说了几句体己话,茵茵不冷不热地答应着,老太太觉没意思,便叫她回自己座位去,而后又唤了怀民来说话。 这时邱姨娘身边的盛妈妈在门口探了探头,邱姨娘看见,借故抽身出去了。 第213章 过年(二) 不多时,兰香从外面回来了,当她走近时,茵茵立刻感到她身上裹挟着一股冷气,于是悄声问:“你哪里去了,怎么冷得这样?” 兰香忙俯下身耳语道:“才刚绿蕉来报我,说绿翘险些同人吵起来,我便去瞧了,等我到时她们人已散了。” “怎么,出什么事了?” “说是方才绿翘去园中寻姐妹玩耍,小姐您知道的,绿翘最喜欢串门儿,今儿又是过年,便禁不住到了人家通铺里,跟她们谈天吃点心说话,在她们那里坐了会子便又去别处,偏有个叫桩儿的丫鬟说丢了二两银子,还说那是她攒了两年的体己钱,急得哭了,方才只绿翘一个外人去过她们通铺,可不就绕上她了么!” 茵茵若有所思,“绿翘不是手脚不干净的人,不然我也不会用她贴身伺候了。” “就是说嘛,绿翘又是个爽快人,当时就把自个儿的身搜出来给她们瞧,还指天发誓要是她偷的,立刻叫天雷打死,如此,她们才没再揪着绿翘不放,又去疑心别个了,我去时绿翘正要回去,我问她怎么样了,她老大不高兴,说大过年的整这一出,晦气。” “事情清楚了就好,绿翘如今回去秋爽斋了吧?” “回去了,奴婢叮嘱了她叫她老实在自己院里待着,别总往外走。” 茵茵嗯了声,回过头继续看戏…… 然她的心思并不在戏上,她记得这些日子以来,光听说的失窃便有几宗,可见平日底下人都猖狂成什么样儿了,于是她又回过头去抱怨道:“近来怎么总听见失窃?” 兰香道:“可不是,奴婢也总听见,不仅失窃,还有几桩大事呢!” “哦?什么大事?” 正要说,突然台上谢了幕,李氏站起身招呼众人去看放焰火,如此,茵茵便没再去问了。 一行人出去,拥挤着站在檐下,傍边还围着站了十几个媳妇子,正叽叽喳喳谈论着今日的酒菜和戏,另几个抱着簸箩,簸箩里都是串成串的铜钱,预备待会儿焰火升起,老太太撒钱用。 接着,一个胆大的丫鬟擎了火把去前头点炮仗,眼看着点着了,人才一挪步,北风一吹,竟灭了,“灭了,灭了,再点!” 那丫鬟忙又跑回去重新点,谁知这回连火把也教风吹灭,她不得不用灭了的火把去点引线,点了好一会儿也没点着。 老太太的脸色已经不好看了,邱姨娘道:“其他人还站着看什么呢,赶紧换个火把上去点啊!” 话音一落,便有个妈妈举着火把去了。她轻易把那引线点燃,众人见了,都连忙捂耳朵……然而,引线燃至尽头时,竟无一点儿动静,又等了会儿,还是没动静,人群骚动起来,问炮仗怎么不响,方才那胆大的丫鬟儿走过去看,竟是火又灭了。 老太太的脸彻底拉下来,“谁买的炮仗,连个响儿也没有?” 过年图的就是个喜庆,炮仗点不着可不是个好兆头。 于是邱姨娘命:“还不快换个炮仗来!” 立刻上去两个人把那坏炮仗搬走,另搬了个新的上去,重新点了。 这回总算点着了,也有焰火升天,众人为讨老太太的好,都假装欢腾起来。 老太太却教这两次三番折腾得再没有兴致,她也懒得撒钱,只命李氏和邱姨娘撒,再看底下小丫鬟们蜂拥着去捡钱,配着大朵烟花绽开的场面,本该喜庆又欢腾,可不知怎么,她反觉出一种悲凉。 炮仗放完,众人便又回大堂坐着了。 原本除夕一定要和大家守岁的老太太,今日放过焰火后,竟说要歇息会儿,等子时到了再叫醒她。 众人都知趣地叫老太太安心去歇息,她们替她守着。 老太太便由明月扶着上楼去,之后底下的场面更冷清了。 如此捱到子时,又放过一场焰火后,众人才散。 茵茵和兰香回秋爽斋的路上,一直沉默无言,等回到自己院里,看见满院子灯光,听见下房内丫鬟们玩抓阄的欢笑声,茵茵才稍有了点儿喜色。 她上楼回到自己的卧房,室内暖烘烘的,床也已经铺好,接着绿翘被兰香叫过来伺候茵茵卸妆。 绿翘显然玩得意犹未尽,茵茵见她满面喜色,欢蹦乱跳,不由笑道:“你们在做什么呢这么高兴?” 绿翘一面为茵茵拆头发一面道:“小姐您不知道呢,我们抓阄输赢瓜子,刘大娘今儿真是背,把半碟子瓜子都输了,最后输无可输,只好罚她钻桌脚,哈哈哈!” 发钗一支支被取下来,头发一缕缕散落下来。 茵茵也跟着笑了,乐了会儿她突然想起件事,忙正色问:“方才那丫鬟失窃的事,了了么?” 绿翘的笑意也渐渐收敛,她道:“说起这个奴婢就来气,奴婢得了小姐多少赏赐,二十两都有了,况且奴婢在小姐房里伺候,好东西见了多少,二两银子还真不看在眼里,不过桃花和小红两个知道我有钱,也知道我不是那眼皮子浅的,我自个儿搜了身,她们看见我没藏东西,也都替我说话,这才还了我清白。” 发上簪环尽皆卸了,一头青丝垂下,绿翘用枣红木梳为茵茵梳理,口内仍有些不服,“后来听说在我之前,还有张妈妈去过她们屋里,于是又疑心到她了。” “张妈妈是哪个?” “就是陆鲤她娘,”绿翘冷笑道:“她们可不敢去找张妈妈的麻烦,她才刚失了儿子,儿子又是因盗窃被打死的,她们再敢说她盗窃,她非把她们的窝儿给捅了不可!” 茵茵知道这张妈妈,平日在府中作威作福,仗着自己是陆家亲戚,把谁也不放在眼里,轻易没人敢惹她,如今她儿子因盗窃被打死,她的脾气肯定更坏了。 “如今府里盗窃的事多么?”茵茵又问。 “多得十根手指头都数不过来,不过上头不大管就是了。” “怎么?薛妈妈不是一直在查盗窃么?”茵茵诧异。 “她如今焦头烂额的事一堆,已管不过来了。” 原来因旱灾和流民骚扰,年末各庄子报上来的收成只有往年的一半;外头几个店铺掌柜的看宣平侯府被抄,怀章又被捕,夫人还卧床养胎不能理事,便也作起乱来;除他们外,另外几个领府里差事的陆家宗亲,因陆鲤被打死一事,也着手大肆敛财,谋求后路了…… 第214章 过年(三) 这些日子以来,过得最憋闷的非玉菡莫属。 除夕这夜她作为嫁出去的女儿,不能上娘家的饭桌,于理不合,因此邱姨娘特地命人凑了些宴上的好点心送过去,足足有五大碟子。 她那时坐在自己房里,听着外头焰火升空的砰砰声,听着满世界的欢声笑语,向来不知愁苦的人也有了愁闷,这五大碟子点心送来,她只命放下,也无心去吃,只坐在床前长吁短叹,想着如今在监牢里的林立峰,不知是什么光景。 虽邱姨娘说林立峰不中用了,年后便要与他写和离书,可玉菡与他新婚夫妻,感情尚热络,心里其实舍不得,前些日子也设法救他,搭进去不少体己,终究无果。 自从她回娘家后,便几乎不在人前露面了,因当初她以为自己要嫁入侯府时在府里跳得太高,人人都奉承她,等着攀附巴结她,她也等着扬眉吐气,把母亲被剥夺管家权后,自己所受的委屈十倍还回去,谁曾想好日子没过几天,就落了这么个结果,她自觉抬不起头,不敢出门。 所以初二那日,玉菁和赵臻回娘家拜年,众姐妹都去见礼了,唯独她没去。 当初笑话玉菁嫁入寒门,跌落尘泥,如今她再想起,字字句句都打在自己脸上。想想女子这一生最要紧的婚姻,她败给了玉菁,此后余生便都赢不了她了。她们从出生起便争锋相对,互不肯认输,不想人生还未过半,这场仗这么快就见了分晓,渐渐她也感前途迷茫,不知何往,把往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 却说玉菁携赵臻往老太太和陆润生处拜过年,又到了一到二房院里,之后,赵臻便同陆润生在书房说话,玉菁自觉无聊,约了茵茵去梅林赏梅。 她们叫了酒馔,放在梅林深处那四方亭中的石桌上,酒要的是温好的梅子酒,点心有藕粉桂糖糕、螃蟹馅儿的小饺子和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子。茵茵嫌石凳太凉,叫人送两个凫绒坐垫过来垫着,之后两姐妹相对坐了,一同喝酒聊天。 茵茵先就问了玉菁她和赵臻相处得如何,玉菁道:“不就是这样?平平淡淡,没什么尤其好的,也没什么不好的。” 茵茵笑道:“平平淡淡就很好了,可别像四姐姐那样,突然天降大祸。” 玉菁淡淡抿了口梅子酒,“谁知道呢,兴许下一回就轮到我们了。” “姐姐为什么这么说?” “这话我只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去,不然他们要吓死了,”玉菁放下酒盏道。 “姐姐知道我嘴最严的。” 玉菁这才叹息着向茵茵说了实情,原来自从新帝登基后,太医院也大洗牌,譬如原先一直为先帝治病的赵臻便坐了冷板凳,虽品阶还是那个品阶,但到底不一样了,那些曾巴结他的小药助如今都不敢同他说话,他的同僚也私下议论说他粘了陆家的人,陆家又与宣平侯府有姻亲,新皇必然不待见,因此也不与他相交了。 幸而他那师父郝太医还认他,不然太医院怕是没他的立足之地。 听到这里,茵茵心中忧虑,又问:“我想起件事来,近来老太太头疼,来瞧病的不是宫里的郝太医,听说是因郝太医身子不好,不便前来,若照你这么说,他……他其实不是身子不便,而是有意同我们疏远?” “正是呢!”玉菁叹道。 茵茵也跟着叹了口气,随即捉起银筷子,扫了眼桌上各色点心,最后又把筷子放下了。 “势如山倒,偏上头又不给个准信儿,把我们文火慢炖,真真是煎熬!”玉菁说着,仰头灌下一杯酒。 茵茵也陪饮了一杯。 接着玉菁又自斟一杯,道:“我也不明白,咱们家不过与宣平侯府结个姻亲,这就要连坐么?” 茵茵道:“兴许爹爹在朝堂上也站了五皇子那一队呢?” 玉菁一吓,“这不会罢?我知道爹爹的脾气,向来最恨拉帮结派,他怎会?”说到这里,她不能肯定地说下去了,因她也有同茵茵一样的疑心。 若真如她们所猜想的,那陆家……光想想便害怕,两人都立刻从这可怕的想象中自拔出来,几乎异口同声道:“不说这个了!”说罢两人皆是一愣,对望一眼,都掌不住笑起来。 随即玉菁抬起云袖,为茵茵斟上一杯,道:“我近来听说了件事,那辅国公府的赵伯真你还记得罢?” 茵茵说记得,“怎么了?” “他前些日子不是才续了弦么?这第二位夫人昨儿夜里,没了,”玉菁放轻了声。 茵茵啊了声,不可置信道:“有这等事?” 玉菁颔首,“不过这一位倒不是因病,而是她自个儿逞强,要学人骑马,没当心从马上摔了下来,摔坏脑子,在床上昏迷不醒了半个月,请了太医去治也无济于事,大年初一就走了。” 茵茵心道这赵伯真怕不是克妻,接连两位妻子都年纪轻轻便去世了。 玉菁庆幸道:“幸而当初我没与他有什么瓜葛,不然今日恐怕不能好好坐在这里了。” “姐姐福大命大,同她们不一样,”茵茵说着,举杯向玉菁,玉菁也举杯,二人对饮。 接着玉菁又提议各作一首梅花诗助兴,茵茵笑说:“早听见姐姐说姐夫的诗好,不叫姐夫也来作一首,好让妹妹开开眼?”玉菁当即应了,这便命奴婢知夏去请赵臻过来,她们两人先各作一首。 随后二人命人拿纸墨笔砚来,各自誊写,茵茵看了玉菁作的,说她这首立意清新,不像她作的这般老套,便把自己这首涂了,另再作一首,新作的仍觉不好,又涂了,这时知夏过来了,说姑爷还在老爷书房内说话,一时半会儿恐怕不能来。 听如此说,玉菁料想他们是在谈论宣平侯府被抄家一事,才晴朗的心情又阴沉了下去,她道:“也不知谈什么事谈了这许久。” 茵茵心知肚明,却仍是宽慰她道:“能有什么事,兴许也在谈诗呢,不说他们了,咱们也谈咱们的诗。” 然玉菁再没了作诗的兴致,随意吃了几口酒两人便散了。 第215章 上元节(一) 过了初八,怀章便被请回衙门去了,那来请他的几个衙役说并无什么大事,叫府里宽心,案子完了仍送回来。 陆润生心知不对,却仍安抚众人说没事,如此,老太太和邱姨娘才安心。 到初九已没什么年味儿了,不像前几年,纵陆家亲戚不多,但那些来巴结逢迎陆润生的下属,送礼也得送到上元节开外,今年却连几个同陆润生常走动的同僚也没上门拜访,家里冷冷清清。 陆润生得闲,便整日地待在陆夫人房里陪她说话,按日子算,一月底二月初这孩子就要出世,眼下重霄院离不得人,府里也早从外头请来两个稳婆和一个出了名的妇科圣手陈大夫,就在外院住着。 眨眼便到了十五,几日前老太太便吩咐了,说年年上元节都在府里过,没什么趣儿,今年要去外头热闹热闹。 陆润生因要陪陆夫人,不能前往,因此只有老太太、李氏二人,领着家里几位姑娘一同出门。 为了亲近烟火,老太太特地吩咐了不要那么大排场,但又怕几位姑娘被冲撞,因此排场仍不算小。 最前头几匹大马开道,四辆华盖马车首尾相接驶上了钞库街,两边围着护院、长随和随行的婆子,贴身伺候夫人小姐们的丫鬟在后头三辆大马车上。这条街平日并不多热闹的,今儿却也人来车往,各处也都应景地挂上了花灯,等到了中央大街,真真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连马车也不得不放慢速度。 茵茵和玉菡坐在一架马车上,这是玉菡自回府以来茵茵头回见她。 只见她今日梳了个妇人头,头上只簪两支金钗,并无什么旁的点缀,身上是绛色富贵牡丹长袄配茄紫色牡丹暗纹百褶裙,虽打扮艳丽,但比之先前,已算低调了。 茵茵看了看她,觉如今的她同原先大不一样,似乎清减了些,又似乎没有,看了好一会儿才觉出玉菡哪里不对,她五官还是那个五官,面上却似笼罩着一层愁苦,须知玉菡自小到大从来上下宠爱,嚣张跋扈,不知愁苦为何物。 玉菡被瞧得不自在,冷冷盯了茵茵一眼,“瞧什么?不认得我么?” “四姐姐回府后,也不去请安,也不各处走动,平日都做些什么呢?”茵茵随口问。 玉菡却认为茵茵是在嘲笑她不敢出来见人,便冷哼一声道:“我怎么样也轮不到你来问!” 茵茵深觉这位四姐姐的脾气比原先更冲了,她也懒得再同她多说,撩起半边车围子,往外望。 此时队伍已到了灯市,前头人挤人,马车几乎寸步难行,因有里三圈外三圈的小厮护院围着,茵茵看不大清楚周围景象,只能望见不远处大道两侧数丈高的灯树,灯数上悬各色花灯、有圆的、方的、羊角的、宫殿状的,树上还点缀有彩绸、金玉和铃铛,五彩缤纷,摇曳生辉。 茵茵看得入迷,想看得更清楚些,便忘了形,直往外探头,立刻有婆子上来挡住她的视线,陪笑着提醒道:“小姐,外头人多眼杂,当心冲撞了,”茵茵无法,只好放下围子。 她心里想着,今儿这样热闹喜庆,若是能同从心乔装出去玩儿便好了。 不多时,马车在文德桥附近的一处亭子前停下,亭子里清了场,众人下车,随老太太往亭子里去坐着。 这亭子周围围满了人,但仍能望见街市上携儿带女出来逛夜市的行人,和半条街的货摊子,有卖花灯的、卖糖人的、卖面具的、还有卖元宵的、卖馄饨的,热热闹闹,把老太太也看得眼馋了。 她道:“我倒想吃碗馄饨了。” 李氏连忙道:“外头的东西不干净,老太太还是吃咱们自己带的点心罢,里头有一样虾馅儿的饺子,您一定爱吃,还热着呢!”说着命人将府里带来的几样点心全摆上来。 金贵小巧的点心一一摆上桌,老太太却不下筷子,她叹道:“原先润生他爹还没封爵时,我和孩子们还不就过平常人的日子,吃街上卖的馄饨,也没出什么事,也没这些人跟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今倒什么也不能吃,什么也不能做了,可见这富贵没什么好处。” 李氏听如此说,便知老太太又想到近来家里出的这桩桩事,于是讨她的欢心道:“老太太若想吃馄饨,我这就叫他们去买。” 老太太又摆手道:“不必了,我如今还真怕吃坏肚子,老了,人老了。” “老太太可不老,”李氏夹了个小饺子放进老太太碗里,明月也奉承说老太太不老,“将来要当个老寿星活到二百岁呢!”其余人也都跟着附和,但平日最会奉承老太太的玉菡却什么也没说,她独自一人,自斟自饮梅子酒。 茵茵望着老太太,心想这天下人怕都是如此,贫穷的想富贵,富贵的又要权力,都有了就幻想着保家族后代永享富贵太平,于是多方筹谋,劳心费神,等到大厦将倾之时又念起以往来,这时还有什么富贵奢望,只觉平常人平平淡淡的日子就是天大的福气了。 思及此,不禁在心底叹了口气,而后也自斟一杯果子酒,吃了起来。 这时突然有个婆子上来,向老太太耳语了几句,老太太立刻道:“请进来,”说罢看了眼茵茵,见她正在吃酒,连忙道:“六姐儿,少吃些酒!”茵茵应了,低着头放下酒杯。 紧接着,便见一身材昂藏的男子由两妈妈引进来,此人身着缀铜鎏金錾花扣的景泰蓝彩织锦袍,脚蹬金色长靴,手上提着一盏画嫦娥奔月的五角彩灯,他笑语晏晏,大步走上前来向老太太行礼,称:“老太太,近来身子可好?” 老太太笑道:“好,好,你干娘也好吧?” 盛芸说好。 茵茵起先只觉此人面熟,再看时方记起这便是那几次三番登门的盛芸。 她心下一惊,怎么听他的声口,好像同老太太相熟似的,难道二人私下见过? 正忖着,那里已经搬了椅子来请盛芸坐。 第216章 上元节(二) 盛芸入座,其余众人都一一来与他见礼。 其实几个女孩儿原先都与他见过的,玉芙和玉芝头回见他便为他的风流人品风流和煊赫家世倾倒,记得当日二人使尽浑身解数在他面前表现,可惜他视而不见,如今两人见他,多少有些尴尬,匆匆一礼后便归坐了。 玉菡与他见礼时是以林家儿媳的身份,因此人前行动也尽量保持端稳持重。 茵茵向他见礼时,把头埋得低低的,好教他看不见自己的脸,可偏偏他把那无骨花灯递了上来,说:“这花灯与六妹妹甚配,就送给六妹妹罢!” 茵茵连忙退了两步,“使不得。” 老太太却道:“既给你,你便收着罢!” 茵茵心下纳罕,老太太是最重规矩的,外男送的东西怎么叫她收下呢? 正忖着,老太太更问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六姐儿想不想随盛家小郎去看花灯?” 茵茵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未出阁的姑娘随外男出门看灯,这要叫外人知道了,还以为她是什么不规矩不检点的姑娘,往后要说亲只怕都难。 因此茵茵再想去口里也只能婉拒,“这样晚了,人又多,孙女还是不去乱逛的好。” 盛芸道:“这怕什么,我那里护送的人多得是,比你们这里排场还大呢!绝不让六妹妹教人冲撞,回头乐完了,再把六妹妹完个儿地送回来!” 不及茵茵说话,老太太便先替她答应了,“那就有劳你了。” 于是茵茵被赶鸭子上架,不得不硬着头皮跟随盛芸走出人群,兰香随侍在后,还有一个妈妈跟着,众人一同往他停在街边的马车走去。 玉芝远远望着,心中很是羡慕,前几个月她本也有一个看好的人,可因家中接二连三的事,婚事被耽搁下来了,而茵茵这样一个外室生的,如今就要飞上枝头,还是老太太亲自撮合,两厢一对比,心中不甘。 玉芙和玉菡虽也有羡慕,但更多的是疑惑,不明白老太太这样安排的意思。 那边厢,茵茵见盛芸请自己上他的马车,心中大惊,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与外男同乘一辆马车,似乎不妥。 于是她道:“我不想坐马车,在马车上什么也看不到,还是步行的好。” 盛芸笑道:“我正有此意,不过外头人多,当心冲散了,你紧跟着我。” 茵茵说好。 其实要冲散也不容易,因盛芸除两个随侍的小厮外,还带了七八个身形矫健的男子,看着不似寻常护院,倒像是上过战场的,正跟在后头护着他们。 茵茵不说话,盛芸便主动开口:“先前几次拜访,都不见六妹妹,听说是因身子不便,如今大好了么?” “大好了,其实没什么大碍,就是有些咳嗽。” “咳嗽?那不是什么大事,回头我遣个大夫去给你瞧瞧,那大夫专治哮喘和痨疾。” “倒也不必,我就是着凉了,并没有哮喘。” 盛芸连忙拱手,“是我唐突了。” 茵茵见他如此,不自觉低下了头,少女这一低头的娇羞,直把盛芸看得呆了,他禁不住拿眼睛打量茵茵,只见她头上挽一高高的望仙髻,前以琵琶琴白玉梳篦压着,两鬓贴同色鬓钿,耳环也用的羊脂白玉滴珠,身上是一件月牙白团花窄袖中袄,衣襟处用白狐毛镶边,外头披的也是白狐披风,真真天地间至纯至真的素白堆出来的可人儿。 盛芸心道不怪自己对她难以忘怀,实在美到人心缝儿里。 当初知道茵茵是外室生的女儿,他便决心不再招惹她,可后来他干娘受陆家老太太的托要替他二人说合,他当即便又心动了。 他干娘便是武安侯夫人。 陆老太太与武安侯夫人的大儿有救命之恩,加上武安侯夫人当初在暖寒会上与茵茵见过,对茵茵的美貌印象颇深,因爱她美丽,还曾特地把她拉到身边说话,赏她果子吃,因此很乐意促成这一对。 只是盛芸平生最恨外室,连她母亲在内,因此他告诉武安侯夫人,“陆家六姐儿是生得标志,可她那样的出身,我母亲不一定喜欢她。” “可惜是个庶女,若是嫡女便又好办些,”那时武安侯夫人感叹。 盛芸这才知道武安侯夫人并不知茵茵的真实身世,于是便将茵茵是外室所生一事告诉了武安侯夫人。 武安侯夫人大惊,再想到之前的种种不对之处,突然什么都不明白了,她连忙向盛芸致歉,说陆老夫人坑了她,她不该撮合他们,如此是辱没了他。 盛芸却道:“纳为妾倒无碍,只是怕她不肯。” 于是武安侯夫人便将这话带给了陆老夫人,本以为陆老夫人会不高兴,不想她忖了一会儿,竟说:“我这六姐儿是个好的,只是她母亲出身不高,这是不可更改的事,盛家那样高的门第,我家这孩子给他家做妾……也不算辱没。” 此言一出,不仅武安侯夫人惊了,之后听说的盛芸也惊了,但很快他便又欣喜若狂,白捡的便宜哪有不捡的道理? 于是两方说定,各自预备,才有了今日的上元节同行。 却说茵茵没听见盛芸说话,这才抬眼看,便见他的眼眸比傍边铺子上卖的花灯还亮,真如夜里升起的两个太阳,正灼灼盯着自己。 茵茵登时红了脸,连忙不动声色地挪开两步,道:“天晚了,我要回去了。” 盛芸回神,笑道:“不忙不忙,还这么早回去做什么,咱们再去秦淮河边逛逛,今儿那里一定热闹! “秦淮河边?使不得使不得,我不能去那里的。” “怎么不能?你去过那儿?” 茵茵想到上回自己和柳从心女扮男装游秦淮的情形,想到秦淮十八楼,更推辞道:“我没去过,可我若晚回去,老太太一定要生气的,公子还是现在送我回去罢!” “那有什么,我还敢把六妹妹怎么样不成,”盛芸笑道。 如此这般推拒了三四次,到底禁不住盛芸的一再邀请,茵茵跟着去了。 第217章 上元节(三) 茵茵到底上了柳从心的马车,那是辆装扮精致的马车,车内银钩挂着一个鎏银镂空雕花的香囊,深沉的松香味儿悠悠透出来,又不显得重,淡淡的很好闻。 盛芸虽爱慕茵茵,但也有分寸,并不有意地往她身边靠,只是不住请她吃点心,“这个酒酿圆子不错,女孩儿家都爱吃这个,”说着把面前花梨木小几上的那碗酒酿圆子往她这边推了一推。 茵茵瞄了眼,几上放了好几碟点心,颜色鲜艳,造型精致,不过她只扫一眼便立刻收回目光,道:“我吃过了晚饭来的。” 与盛芸同乘一辆马车已是不该,再吃他的点心就更不该了。 盛芸也不好强求,之后茵茵不再说话,盛芸见她不说话,便也不再多言。 如此默默无言行进了一路,到秦淮河畔时,已是两刻钟后了。 听马倌说到了,茵茵率先撩开车帘,踏着马扎下了车来,此刻被江边吹来的湿润的冷风一吹,教周边嘈杂的人声一闹,反而安下心来,紧接着盛芸也下来了,这里离江上还有好一段路,然而马车再往前是不能了,因前头人山人海,一眼望去几乎只能望见人脑袋。 盛芸犯了难,“这可如何过去?” 茵茵顺势道:“从这里挤过去,怕鞋子都要挤掉了,况且人多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见人了,不如回去?” 盛芸却道:“不成,既约了你来,怎可半途而返,既去不了江边,那便去摘星楼喝酒!” 于是,茵茵又不得不随着他去了就近的一家酒楼。 此时她心中的恐惧又更深了一层,酒楼?据她所知,这秦淮河畔的酒楼都是花楼,盛芸口中的酒楼是正经酒楼不是?她又不好细问。 便是正经酒楼,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随他去酒楼喝酒,外人瞧见,她的名声还要不要,更万一他喝酒喝得兴起,索性不送她回家了,她该怎办? 茵茵心中忐忑,不禁回头看了眼兰香,见兰香也一脸忧虑,当下便打定主意,一定不能随他去酒楼,得想法子逃跑! 很快茵茵便跟随盛芸来到摘星楼前,摘星楼乃金陵城中最高的酒楼,有金陵第一楼之称。 今日上元佳节,宾客盈门,香车宝马堵道,华服贵人络绎不绝,即便所来皆为达官显贵,盛芸在这一众客人中仍然鹤立鸡群。 他一入内便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茵茵怕外人看见自己,连忙低了头,这时一小二陪笑着迎上来道:“芸爷来了!快楼上请!” 盛芸常年包下摘星楼顶楼,因此哪怕今日客人爆满,仍然有他的位置。 眼看着盛芸就要跟了那小二上楼,茵茵立刻轻轻拽了拽盛芸的袖子,小声道:“我……我想要如厕。”盛芸没听清,俯下身去倾听,只见她脸色羞红,声如蚊讷,说着:“我想要如厕。”盛芸一颗心都化了,连忙应承道:“咱们上了楼,我领你去。” 茵茵却道:“等不及,我这就要去。” 盛芸无法,只得附耳向那小二如此这般说了两句,那小二明白,这便引茵茵入了一楼右手边一间小室,道:“姑娘稍待,小的去请个奴婢来领您去,”说罢便走了出去。 茵茵支使那跟来的妈妈出去看盛芸可上楼去了没有,待那妈妈出了门,她又朝兰香使了个眼色,兰香会意,慢慢跟出去,走到门口,见那妈妈拐了个弯出去了,立刻走回来,向茵茵点一点头,而后道:“奴婢再去探探路。” 茵茵却道:“没空探路了,万一那小二立刻带了人回来怎办,咱们跑罢!” 兰香还要说什么,茵茵已管不得许多,拉了她便冲了出去,外头只有一条道,一头通往正厅,盛芸和看着她的那妈妈就在那里,所以去不得,茵茵自然而然拉着兰香往另一头跑了,谁知那是一排雅间,尽头并没有路,只有个拐弯,一拐,就进了摘星楼的后院…… 后院来来往往都是在忙活的仆从,她们便从人堆里挤过去,依次穿过库房、杂物房、厨房和马厩,茵茵和兰香像两只蒙头乱蹿的刺猬。 而她们后头,果然有人兵分几路追上来了。 最后,一阵横冲直撞,总算到了后门口。 后门虽也有看守的人,但他们见茵茵衣着得体,便知是哪家的小姐,因而不敢得罪,只问:“小姐怎么跑到后厨来了?” 茵茵也不答他,只一把将门推开,就往外走,那守门的还要拦,兰香把自个儿的钱袋子扔给他,那人才没再阻拦。 然而,这摘星楼后门正通往一个窄巷,而眼下这窄巷里并无什么人,也便是说,此刻只要有人从摘星楼后门冲出来,立刻便能擒住她们。 而若是摘星楼大门那头也派出了人,此刻就在这巷子口尽头守着,那她们此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无法,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跑,若侥幸先来人一步跑出巷子,跑到人流多的地方,他们便再也找不着她了! 她们在昏暗的窄巷里狂奔起来,跑了没一半,突然前头一户人家“吱呀”一声打开了扇门,茵茵禁不住望了眼过去,只见一着玄色流云暗纹长袍,蜂腰猿背的男子立在门口,灯笼火光下,他的脸半明半昧,一双眼却仿若黑夜中的猫眼,看得叫人心里发怵。 茵茵认出来人,顿住脚步,惊道:“赵大人?” 不知为何,每回惊惶失措时总是能遇见赵伯真。 赵伯真也颇为意外,他背着手走出两步,试探着问:“陆小娘子?” 话音才落,便听见连接摘星楼后门的巷子那头传来响动,茵茵吓得即刻冲到赵伯真身后,推开那扇才关上的大门,躲了进去,再把门一“砰”,如此,赵伯真便教关在了门外。 主仆两个背抵着门大口喘气,气还没喘匀,门外便传来一阵纷沓的脚步声,两人吓得大气不敢出。 只听那几人向赵伯真问:“可看见两个女孩儿往这里来?” 接着便听赵伯真回:“往前头跑过去了!” 很快,那阵脚步声又远了。 茵茵大大松了口气,心道可算躲过一劫,可很快她又想到:赵伯真与盛芸是一伙儿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