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的生活规律而单调,半月下来,学子们的嘴里能淡出鸟来。
那厨子应是江浙人士,做的菜总透着股甜味,让人越吃越没食欲。
好在松萝临走前备了许多腌菜,有时菜不合口味,谢凝便会就着咸菜下饭。
许应龙照例早上备好白粥,一切三份,早、中、晚各食一份,就着谢凝给的咸菜,但是一日的食物。
其实他口袋里有两贯钱,那是临行前娘硬塞给他的。
但每当他摸到这两贯钱,就想起瞎眼的老娘在潮湿闷热的小屋里,同样是吃着白粥,一日却只有两餐。
他不忍心用掉这两贯钱,把钱攒下来,等十五休沐时,看看有没有好点儿的房子,让娘住得舒服些。
“应龙兄,我看你的字时而是小篆,时而是隶书,时而又是楷书,如此变幻多样,却样样写得极好。”
谢凝看过许应龙的书法,字体是极佳的。
许应龙咽下嘴里的饭,揩干净嘴角,笑道:“以前在村里无事,用树枝在地上乱写,那时也不识什么派别,只要觉得好看的都学,学到现在,反倒成了四不像。”
“应龙兄过谦了,学的多不难,难的是学得杂,且学得好。”谢凝看着《卫灵公第十五》篇章,陷入沉思。
“这些字体中,你写的最差的是哪种?”谢凝问道。
许应龙想了想,答道:“当属草书,草书需要诸体融会贯通,连笔和意境都极难。”
“应龙兄可否写来看看?”
“你要这个有何用?”许应龙不解,别人求字只会求写得好的,哪儿有人求差字?
“你只管随便写两个字来看看。”
许应龙随意写了几个字,确实不好!
一溜歪斜,大有蚯蚓找它二大爷之嫌。
翌日,谢凝找到长福,问他要了荣异的笔墨,两相对比,确有五分想像。
“你家公子抄了几遍?”谢凝问道。
“在抄了,在抄了。”长福连声说道。
“几遍?”谢凝直视长福。
长福伸出一根手指,又弯下去半指,“一遍,还没抄完。”
他怎么好意思说刚抄了个开头,半个月,最多抄了一百个字。
少爷的伤口开始结痂,白天黑夜痒得钻心,哪有心思抄书啊?
“给你家公子带个话儿,我这儿有个交易问他做不做?”谢凝说道:“我找人帮他抄书,一遍十贯钱,问他可愿意?”
“那人的笔迹跟公子不一样,被严祭酒发现怎么办?”长福问道。
想想那五十竹篾,他的后脊梁都发凉。
若再被抓住了错处,以严祭酒的个性,怕是又要再罚。
公子可不能再被打,再这么打下去,他就没有主子了。
“放心,至少保证有八分想象。抄好后拿先给你家主子过目,不满意不要钱。”
谢凝把荣异的手书揣进袖袋,许应龙能够无师自通,学会这许多字体,模仿于他应该不是难事。
“若你家主子同意,到斋舍找我,先付二十贯钱作为定金。”
荣异自然是愿意的,虽然他不喜欢小白脸,但他更不喜欢抄书。
哪个纨绔抄书啊?
荣异踢了踢床头的木匣,“给他十贯,先抄一遍给小爷看看。”
谢凝并未如实告诉许应龙,只说在外接了个抄书的活,帮着藏书阁抄书,一遍《论语》十贯钱。
“给这么多?市价不过八文钱。”许应龙惊叹。
“那阁主人傻钱多。”谢凝拿出十贯铜钱放在桌案上,“这是定金。”
许应龙看着那十贯钱,眼睛突然有些潮湿,家里已经许久没有进项了。
川蜀三年大旱,庄稼收成极差,莫说卖粮换钱,就连一家人的口粮都难以为继。朝廷征粮却从未停止,也并没有因为干旱减免赋税。
大韩的赋税按人头征集,家里只要是能喘气的,有一个算一个,都要按时缴纳赋税。
老人为了减少赋税,绝食而亡;也有人生病不治,只求一死,可以少缴几个钱。
当然,也没有钱去请大夫。
渐渐,人们开始卖田卖屋,田地、房屋卖完了,开始卖儿女卖老婆,甚至开始卖自己,只为求一条活路。
若非如此,他又岂会拖着年迈的母亲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实在是留在家里找不到活路。
老屋没卖几个钱,勉强够他和老母在京城三个月的开销。
母亲不能劳作,他求学在外,不能赚钱,只能将这钱算了又算,每一文钱都要算计着花。
有了这十贯钱,他和母亲至少能撑到年底,也可以给母亲换个好点的房子。
许应龙拿出三贯钱,推到谢凝面前,鞠了一躬。
“谢兄,多谢你替我着想,但这钱我不能都要,你搭桥拉纤,这三贯钱你拿着。”
谢凝把钱推过去,“你知道的,我不缺钱。何况那阁主变态得狠,十贯钱并不容易得,你得仿着他的笔迹抄写,否则十贯钱他还要收走。”
她把荣异的手书展开,“喏,就按这个写,他说要十成十像,否则一文钱都不给。”
许应龙看了看那字,嗯,惨不忍睹,不堪入目。
“既然是藏书,为何要写得如此……难看?”
“要不说这阁主变态呢!他只收藏自己的手书,但又懒得写,便高价找人抄书。”谢凝拍了拍许应龙的肩膀,“应龙兄,你好好仿,若抄好了,以后还会有活。那人虽然卑鄙无耻、荒淫无度、丧心病狂,出钱却是极大方的。”
许应龙看着谢凝的玉容,满脸担忧,“谢兄,那人那么坏,你跟他打交道小心些。”
谢凝安置时,许应龙还在油灯下仿写。
第二天醒来时,床头放着十张写好的纸笺,许应龙已趴在桌子上睡熟。
谢凝拿过荣异的手书,仔细看了又看,几乎看不出一丝差别。
当她把纸笺交给长福时,长福也分不清哪个是荣异的手书,哪个是仿写。
“顺便给你家公子带个话,二十贯一遍书,先交钱,后交货。”
“谢公子,咱之前不是说好的,十贯钱一遍书,怎么说涨就涨了?”长福问道。
谢凝瞥了他一眼,“那是之前的价钱,你看这字迹,足以以假乱真,你们若嫌贵,那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