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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半,东宫。

    手持火把的湘王府侍卫冲进朱红色宫门,脚步匆匆,在宽阔的前殿院中站成两排。

    湘王步履沉重地踏进宫门。

    一双浓黑剑眉压低。

    眉下,深沉的目光凝视着前方东宫侍卫守卫的灯火通明的殿廊。

    当穿着一身粉白宫服,左脚绣花鞋,右脚男款黑靴的江熙慌慌张张从廊下飞奔出来,朝他遥遥喊“父王”。

    湘王几乎第一时间便打量出她换了衣裳,长发濡湿。随着她跑近,细看更能看清脖颈红痕,以及红肿的唇瓣。

    他站定在原地,脑海中回荡着方才出金銮殿的路上,沈昱跪身拦下他时,私相告予的那一句:“太子与南桓私通,想将郡主卷入两国纷争。”

    “今日太子将郡主带走,并未送归王府。倘若他日南桓兵马准备就绪,只要以太子与郡主有染,毁了和亲之约为由,便可对大昭动兵。”

    这位被前任大昭国师张烔私下请他提携,意欲一步步提拔的名门侧室之子,在这月凉如水、敌寇入宫求娶熙儿的夜晚,向他吐露出惊天的密谋。

    说完他从昏暗的宫道中央起身,侧过身,让出身后夜幕下那片远远的东宫高殿。

    悬月下,昔日柔和的殿影变得无比阴森。

    湘王浑身一寒。

    不知为何,心底有一种声音让他完全相信沈昱,以至于果断迈步,命人将宫外留候的侍卫带进来,去东宫殿前集合。

    而如今站在空旷生风、幽香淡淡的前院中,湘王盯着奔跑而来的江熙,扶着胸口踉跄一步,腿一折差点跪倒。

    身侧,一双劲手扶住他,沉声提醒道:“太子殿下心思不端,郡主必是无辜牵扯。”

    “父王!”

    气喘吁吁的江熙跑至湘王身前,见他面色发白,又被沈昱搀扶,立马着急地推开沈昱的手,挽起他的长袖,“你没事吧?听说今日你为了我被扣留在宫,皇上为难你了吗?”

    “嫁便嫁了,父王,南桓未必不是一条生路……”

    她话说一半,肩上搭了一条深色披风,将她完全笼罩进去。

    一道沉稳的声音插进来,“王爷,先行出宫。”

    下一秒,江熙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突然直起身的湘王拦腰扛上肩,转头往宫外走。

    走得太快,江熙脚上那只宽鞋掉地。

    她眼睁睁看着沈昱跨过黑靴,紧紧地跟上前来。

    一众火把的光亮将他的广袖蓝袍照得发紫。

    而他目不转睛地注视她。

    尾随的王府侍卫在他身后排成整齐的队列,一瞬间,江熙像是回到被沈昱掌控王府的那段日子。

    她心底涌出恶心。

    看什么看,你个穷凶极恶的凤凰男!

    “且慢。”

    一道慵懒孤冷的声音从众人之后响起。

    所有人停下步子。

    王府侍卫逐渐向两边让道。

    华贵的黑袍人影走近。

    “怎么,湘王对本王这个女婿不满吗?”

    慢一步穿衣系带的裴征踏着火把的影子,气定神闲地朝江熙走来。

    路过那只无人敢踩踏的崭新黑靴,他弯腰捡起,越过沈昱,走到压抑着怒火的湘王面前,托起江熙脚趾秀气发粉的赤脚,为她轻柔穿上。

    “怎生走得这样急。”

    湘王在他触碰到江熙时,猛地后退,磨牙说:“不敢劳烦殿下。”

    而裴征已经抓握住江熙的脚踝,硬是将鞋为她穿套进去,语气波澜不惊:“郡主于本王,不算劳烦。”

    “好了好了好了,你快回去吧,我要回家了。”

    江熙蹬蹬腿,用脚尖将他推远一点。

    跟他明牌以后,倒是随心所欲了些,似乎太子之位的威慑力败给了炮灰角色的边缘感。

    她没有觉察到,当她如此亲昵地和裴征互动时,湘王和沈昱双双沉下去的眼神。

    回程马车上,没睡够的江熙忍着困意跟湘王解释嫁到南桓的可取性。

    而湘王全程冷脸。

    直到困得眼都睁不开的江熙在阿翠迎接下,一路回到闺院。

    还没推门,便闻到空气中熏天的酒气。

    隔着门板还能听到吵嚷人声,时不时夹杂着几句痛骂。

    “湘王都留不住,还有谁能保她?”

    “恶人自有恶人磨!郡主的报应终是来了!”

    ……

    阿翠赶紧上前把门打开。

    门一开,哗啦啦的酒气就倾倒出来,扑上二人面门。

    江熙皱起眉,扬手一拨被吹起的额前刘海,冷冷抬眼。

    院内,几棵桃花树旁,拎着酒壶醉得不成人形的美男们在放着她画像的花桌上推杯换盏,一边畅笑,一边恭喜郡主再也回不来。

    门响之际,所有人转头看向明灯高挂的门边,看清一身青衣的贴身婢女阿翠,刚松口气,就见她低头让步,露出一身白裙面如罗刹的郡主。

    “哗啦”

    酒杯碎地。

    桌边人影或颤巍巍或跌落在地。

    其中那两个文官率先变脸,起身朝江熙抹泪:“郡主,郡主您可算回府!”

    “臣等忧心已久,生怕南桓进京,牵连郡主。”

    此言一出,那群白面小生紧跟着附和。

    叽叽歪歪的虚假说辞,让江熙忍耐了一天的怒气瞬间从一飙升到一百。

    她压着脾气走进院,一眼没看那酒杯潦倒的桌面,挨个男人绕一圈,将他们脸上的镇定、窘迫、慌乱一一看尽。

    随即踏出庭院,吩咐尾随而来的王府侍从:

    “把他们所有人扒光了丢出去!”

    “倘若有人过问,就说一群龙阳之好,脏了本郡主的眼!”

    ——

    江熙心中憋屈、失望、怒火……各种情绪掺杂。

    她在夜半之际,去往沉霖之处。

    院中昏暗寂静。

    当她推开屋门,没有一丝光亮的房中,有纸页顺着开门的动作落到她的脚背。

    月光从推开的窄缝照进去。

    满地铺满厚厚经文,宣纸上笔迹潦乱。

    一身白衣尽染墨迹的沉霖坐倒在宣纸中,一手握着毫尖干涸的毛笔,一手紧攥着什么。

    小小的印章从他深掐渗血的虎口处露出。

    鱼尾的形状。

    沉霖行将就木地抬起头,瞳仁转动,沿着细细的月光跟门缝外的江熙对望。

    月光照在他眉眼盈润,鼻骨挺拔的脸上。

    他扯了扯薄唇,短促地笑了一下,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俊美木偶,坐在一堆快要将他淹没的断线中,怔怔发问:“郡主,你会怪臣无法解救你吗?”

    “除了这笔杆,臣握不住这世间任何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