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颜心道,岂是你不能听,根本就是谁都能听,就是你最不能听。
想是这样想,她却还没那个胆量说出来。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方才听桑桑和李嬷嬷说起,似乎说是为了给八公主和吐蕃公主选夫婿,五日后要在宫中办一个文武斗招亲,说是满京城有头有脸人家中尚未婚配的公子们都会去的。”花颜自然不可能将自己方才心里那些不该想的东西说给卫辞青听,随即又道:
“我只是想着,那时候应该很是热闹,所以同桑桑她们说了两句闲话罢了。”
说着,只听得一道轻微炸开的声音,炉上烤的板栗便熟了,花颜用夹子夹下来,又用棉布包着剥了壳放在盘子中递给卫辞青:“公子尝尝?”
卫辞青未曾说话,只是挑眉瞧了她一眼,随即便拿起手边的筷子夹起了那板栗放进了嘴中。
花颜瞧着,忙将刚才煮好的一杯热牛乳茶推到他的面前,意思再明显不过。
卫辞青没说话,却是听话照做,抿了一口。
瞧着大公子未曾说话,花颜眨着眼望着他,满眼期待:“公子觉得如何?”
“尚可。”卫辞青不紧不慢地说出这句话,瞧着花颜像是认真思索了片刻才道:“不如你做的板栗酥。”
花颜原本还想说什么,一听见卫辞青的后半句话,所有的话便全都堵在了嘴边说不出来。
她有些不好意思,抿唇道:“不如我现在去小厨房给公子做?想来小厨房中东西都是齐全的,不出一个时辰便能让公子吃上。”
说着,花颜正欲起身,却被卫辞青压着肩膀坐了下来。
她有些不明就里地望向他。
只见卫辞青薄唇轻掀:“你要做也不急在一时。乖一些,很多事情交给手下的人去做就是了。如何要你亲自动手。你还当自己是听雨轩中的丫鬟?”
“花颜只是想着,公子爱吃,便想去做。”花颜抿唇,老实巴交地望着他回答:“我可没有诓公子,公子的厌食症多少太医看了都没效果,好不容易能让公子多吃些,我去做也总是好的。公子本来公务就繁忙,加上这厌食症,这样高大的人,也太瘦了些,定然是对公子的身子不好的。”
瞧着花颜那喋喋不休的模样,卫辞青像是瞧见了什么非同一般的景象,原本因为情绪不佳而冷硬凛冽的眉眼,就如同隆冬冰雪初融,竟是显而易见地变得柔和起来,反而还划过一抹浅淡的笑意。
卫辞青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其实他一步步走到如今,见过多少人和事,可以说是什么样肮脏恐怖的人性和无常的世事都见识过了,他认为整个世上鲜少能够有他都想不明白算不到的人或者事。
偏偏从瞧见花颜的第一日,她偷偷看自己的那第一眼,从此之后就仿佛是原本要奔腾入海的河流突然变了方向,枯死多年的老树趁着人不注意便生出无数的翠绿枝丫。
从此之后只要同花颜沾上些关系的事情,他便多数都是想不明白的。就如同他不知道自己那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冲动从何而来。
也无论如何都料想不到每当他自己思绪无法控制时,他素来的理智又去了何处。
更想不明白为何每每一瞧见她,他向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便会如同一张薄纸,轻而易举地便能烧成灰烬。
也如同此时,他明明一向最厌烦旁人啰嗦,特别是在他的厌食症上,什么吃少了对身子不好,公子公务繁忙如何如何,应该要如何如何,这等话他几乎每日都要听人说上一大箩筐,行之、朔风、太医和府医,甚至还有他苍梧苑膳房总管,每每他厌食症发作,免不了要苦口婆心地同他说上许多许多。
偏偏瞧着小丫鬟那嫣红饱满的唇一张一合,喋喋不休地说着那些他早已经听得不耐的话语,他却诡异地生不出半分烦躁和厌恶来,反而连他胸中原本躁动烦闷的情绪都仿佛被安抚了下来。
实在是奇怪至极,卫辞青根本无从去思索。
反正关于小丫鬟的事情,他想不明白的也不止这一桩。
倒是花颜,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许是她如今有了身孕,有些停不下来,大有一种好好和大公子掰扯掰扯的架势,说着说着察觉到那道一直看着自己的眸光越来越灼热,她有些无所适从,悻悻地闭了嘴。
她抿了抿唇,有些心虚地问:“公子瞧着花颜做什么……我也只是说实话而已,公子有时候不本就连三岁的小儿都比不上。”
“你如今倒是越发有管家的气势了?”卫辞青闻言挑眉,唇边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瞧着她反问:“怎么,这就想管着本相了?”
“………”花颜努了努嘴想要回答,可张开了嘴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想好怎么回答。红唇一抿再抿,索性转身背向他,垂着头盯着自己的手,低声回答:“花颜怎么敢,公子是丞相,花颜是什么身份自己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自是不敢管公子的,是花颜僭越了。”
卫辞青本还有心思逗她两句,如今瞧着小丫鬟转过身那模样,俏脸上写满了倔强,这是要理直气壮地同他赌气了。
“这是要同本相赌气了?”卫辞青睨了一眼花颜,却只看见她的侧脸。
“公子是丞相,更是卫府大公子,花颜怎么敢和公子赌气。”花颜垂着头盯着自己手,也不知道是在出神还是在思索着什么,只是平淡地回答着卫辞青的话。
卫辞青顿了片刻未曾说话,只是厌恶地将手中的热牛乳茶放在一边,明明赌气的是小丫鬟,他怎么跟着不对劲了,方才还觉得尚可的热牛乳茶,这会儿竟也会突然觉得索然无味。
女儿家娇嗔赌气的模样,卫辞青鲜少见到,一则能近他身的异性本就少之又少,这么多年也就唯独八公主和花颜两人。
八公主虽说对他有意,但多数都是她抱着对待心上人的姿态几近撒娇。
他则抱着君君臣臣的心思,绝大多数都是依着八公主的。
敢同他赌气,敢如此理直气壮突如其来就赌气的,当真还只有花颜这个不怕死的小丫鬟。
也因如此,他最是不知该如何哄人。
比如眼下,他看着花颜的俏脸片刻,也终究只说出了一句:“不过是一句玩笑话,怎的这就要生本相的气了?”
一句话出来,花颜本来还觉得没什么,越发有些委屈起来,捏着自己的指甲,一下子没忍住就有些赌气开口:“公子是在说花颜小气吗?是花颜方才僭越了,明明只是一个丫鬟,能有如今已经是公子抬举,公子嫌花颜啰嗦话多,花颜自然就要听话不说,何来赌气一说?”
她那说话的语气听着平静又没什么情绪,又口口声声死不承认自己再赌气,实则字里行间根本就是委屈极了。
说完,花颜自己骤然反应过来,怎么明明刚刚还好好地说着话就变成这样了?她一定是中邪了,才会在公子面前变得这般多愁善感和矫情。
她抿了抿唇,用力压下心中那些莫名其妙一股脑冒出来的情绪,正要转身笑着同卫辞青解释,却不想她还没做出反应呢,立马就被人从身后环住腰身带了过去。
花颜后知后觉地望着眼前的大公子,眨着眼有些没反应过来,根本没想好要说些什么,只能愣愣道:“公子?”
刚说完,额头上猛然一痛,被大公子敲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捂住额头,不解地看着他。
“日后再说这种自暴自弃的话,后果自负。”卫辞青对上她那满是懵懂的眼神,心尖一软又猛然忍住,下颌线绷紧瞧着她那吃痛的模样,冷声道:“卖身契不是已经拿回来了?一口一个丫鬟,本相何事将你视为奴才过?”
花颜吃痛地捂着自己的额头,看着他那样的模样越发心虚,她本也没那样认为,她本就是当了十八年官家小姐的人,自然不会因为一年多就改变了自己,俗话说的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她嘴上的自称能够轻易改变,但她那一些随着父亲而生的傲气怎么也是轻易磨不去的。
方才她也只是不知怎么,情绪涌了上来便故意找话要气他一下罢了,谁知道他当真比她自己还要在意这件事情。
花颜一下便什么气性也消了,老老实实地解释:“我只是一时口不择言,公子莫要动怒,公子说的,我都记着,不会忘的。”
“你是打量着本相介意,故意说话来气本相的?”卫辞青一眼就看见了花颜眼眸中的心虚,顿时还有什么不明白。
“也…也不是,是听了公子方才的话,也是有些不太开心罢了。”花颜抬眸看着他,一眼就被他识破,当真是心虚得不得了,她怎么就忘记了公子是什么人,和他对视一眼便鲜少有能够瞒过他的。
“有些,是多少?”卫辞青不容她打马虎眼,追问道。
花颜想要随口解释一句便遮掩过去,但一有这个想法,大公子就仿佛什么都料到了一般,逼着她对视,花颜抿唇,抬手在他面前,用拇指和食指捏了一下又分开了些,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就一点点,没有很多的。”
“当真?”卫辞青挑眉,指节弯起来,瞧着又要敲上她的额头。
看着那架势,花颜只能和盘托出,心虚地将拇指和食指之间的空隙又放大了一些:“那再多一点点。”
说完,又生怕大公子不相信,睁着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当真没有更多了,这回保证是实话。”
卫辞青的手没有落下去,也没有放下去,那双深沉幽暗的眼眸看着她看了半晌,才终于说话:“气什么?”
花颜被他直接的言语问得一噎,许是他太直接,反而现在她方才的情绪太过曲折含蓄,一时倒让她生出几分羞恼之意,她索性懒得藏着掖着:“方才难道不是公子嫌花颜啰嗦?”
“还学会给本相胡乱找罪名了?”卫辞青说着,瞧着花颜那满眼不信的样子,也是被她直勾勾瞧得一噎,他索性也不管了:“那你要说什么,对本相有什么不满,大可以今日都说出来。”
说着伸手将那杯热牛乳茶端回来抿了一口,大有料到了花颜很有话说,一时说不完,一边喝茶一边听的架势。
花颜虽觉得他没必要这样严肃,但好在大公子难得自己开了口,与其跟他耗着扭扭捏捏的,不如就将厌食症好好地拿出来说上一说,若是说明白了自然是好,若是说不明白也好歹能彰显她的关心和心意。
她也坐下,正襟危坐地在大公子身旁,喝了一口热牛乳茶,做好了准备便开口:“诚然,我不需要想也知道,那些话公子定然是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可偏偏公子就是听得多了,可未曾想过要做。若是公子当真想要治好自己的厌食症,便就不会如此厌烦,行之他们也不会一天三顿不停地劝。无非就是公子自己不需要治好着厌食症,或者是心里下意识地想要逃避罢了。医术再好的大夫,碰上了不听话病人也是无济于事。”
听着她的话,卫辞青抿了一口热牛乳茶,看向她很是淡漠,像是早已经有料到她会说些什么:“说完了?”
“……没有。”花颜被他波澜不惊的态度噎了一下,但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便没有在半路而废的道理,她索性如同竹筒倒豆子一样,尽数说了出来:“且这厌食症一事,我翻阅过不少古籍医术,看见了其中的记载,也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询问过李太医,得出来的结论,绝大多数的厌食症都是出于病人自己心中下意识的情绪,害怕恐惧逃避和厌恶等等,都有可能。我虽不知晓公子是具体如何患上厌食症,但也清楚,公子的病是心病。若是公子不想医治,纵使天王老子来了,我和行之几个人天天在公子耳边劝说也是不管用的。”
说着,生怕公子疑心,她又解释:“花颜没有探究公子秘密的意思,也不想逼着公子说出自己不想说的事情,只是将自己翻阅医术所得告诉公子。”
听着花颜这番话,倒像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大公子的神色不再如同方才一般波澜不惊,反而像是浮上了一层寒冰。
花颜没有着急说话,也没敢继续说话,整个厢房中除了温暖的气息,便就是沉默如冰的气氛不断蔓延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