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日后,商船抵达了琉球。
商船停靠在岸边,负责押运官货的临安镖师和运军正在船舱中清点物资。
公仪斐身着一袭绯袍,负手立于船头,肩披白色薄绒斗篷,衣袂临风翻飞,远远望去仿若天人。
与此同时,兰姻和魑魍二鬼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公仪斐闻声转头看向兰姻,面目淡然,勾唇一笑,似是已经把先前的事情都抛到了脑后。
兰姻默默地走到他面前,正欲开口,却见宋景云晃晃悠悠地凑了过来。
宋景云面色惨淡地抱怨道:“可算是着陆了,这海上真不是人住的地方!”
公仪斐抬眼瞧他,说道:“你先下船歇着去吧。”
宋景云眼神迷茫地扫过公仪斐和兰姻两人,突然一个激灵道:“行,你们俩先聊,我闪一边去。”
话罢,宋景云扶着舷梯缓缓走下了船。
魑魍二鬼见状,也十分自觉地站到一边。
兰姻上前一步,看向公仪斐问道:“公仪公子,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公仪斐神色如常,坦白道:“去鬼狱寻药。”
兰姻继续试探道:“鬼狱凶险难以估量,公仪公子准备孤身一人前往么?”
公仪斐语气轻缓,“一人前往自能视险如夷,若有旁人在侧,反倒会瞻前顾后。”
他话中有话,直接堵住了她的口。
兰姻想了想,还是说道:“我的两位师弟曾经去过鬼狱,他们可做向导,公仪公子不如与我们同去,此行或可安然无恙。”
公仪斐远远看了一眼魑魍二鬼,趋近兰姻身侧,揭穿道:“恕我直言,他们两个是琉球人,可信任么?”
兰姻点头,随之说道:“公仪公子不必担心,至少他们在目的达成之前不会轻举妄动。”
魑魍二鬼耳力非同常人,虽然相隔甚远,但还是听到了两人的谈话。
魍鬼一直瞧着兰姻不顺眼,此刻听到她的后半句话,明显是对他们有所防范,脸上顿生不快。
公仪斐不动声色地观察,将三人之间的关联嫌隙收入眼底,“聂姑娘此去鬼狱是何缘由?”
兰姻思虑片刻,回答道:“去救人。”
反正迟早都会在鬼狱碰上,与其说谎骗他,不如坦白相告,省得到时候再花时间解释。
公仪斐的目光牢牢地锁定在兰姻身上,心中激生诸多疑问,他禁不住笑叹道:“聂姑娘,你总是不按常理出牌,让人猜不透你到底想做什么。”
兰姻随即回道:“公仪公子也不为常理所拘,我也猜不透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微微俯首,欺近她耳畔,稍显暧昧地笑道:“你真是越来越令我着迷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兰姻走开了几步距离,冷静道:“大庭广众之下,还请公仪公子慎言慎行。”
公仪斐歪着头低笑几声,嘴角带着一丝促狭和挑逗,说道:“情之所至,言行同步。私下无人的时候,你可不像这般严肃~”
兰姻干咳了两声,缓解尴尬,扯开话题说道:“若公仪公子没有其他疑问,明日辰时一刻,我们在渡口不见不散。”
公仪斐但笑不语,算是同意了。
众人在驿馆歇了一宿。
次日一早,兰姻检查了一遍随行物品,确保一切俱全后,便提着玄机伞,赶到了渡口。
此时,魑魍二鬼已经置备好了一艘前往鬼狱的海船,魑鬼在船头等候,魍鬼则在船舱内掌舵。
晨曦微露,海面波光粼粼,海船点缀在岸边,船内不时传来阵阵琉球渔歌。
兰姻细听半晌,朝着魑鬼问道:“他唱的是什么歌?”
魑鬼跟着哼唱,解释道:“这是由你们汉人的乐府诗传入琉球之后,以琉球语演化而来的渔歌。用你们的官话翻译过来,意思就是——所念隔远乡,海滨风煦煦。 岂奈无巢鸟,长空语冥冥。”
兰姻听着耳边的歌声,凝滞片刻,嘴里默念重复道:“所念隔远乡,海滨风煦煦。岂奈无巢鸟,长空语冥冥......”
视线梭巡之间,兰姻远远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朝着渡口走来——是公仪斐无疑了。
今日公仪斐整饰一新,换了一套兰姻从未见他穿过的玄色骑装,折领窄袖,修身束腰,相较于平日里的打扮多了一份干练。
随着公仪斐登上海船,魍鬼随即舵转方向滑入主航道。
海船轻轻一颤,开始往下游航行,船桨翻搅着海水铿锵作响。
公仪斐不紧不慢地掀开帘子,走进船舱之中。
兰姻方才注意到他的身后还背了一把长剑,面色微微一变,诧异道:“原来公仪公子会使剑?”
公仪斐笑了笑,显然对兰姻的反应并不意外,“御剑山庄的人自幼便会握剑,只不过我不喜剑道,所以不常用它。”
兰姻紧盯着公仪斐身后的剑,不客气地问道:“这该不会就是传闻中江湖排名第一的斩渊剑吧?”
“不是,斩渊剑仍藏于御剑山庄,这把剑叫作"望春",曾是我母亲的佩剑。”
兰姻神色稍霁,又疑惑道:“我听说望春剑早在二十四年前就被斩渊剑一刃斩断,怎么现在还能使用?”
公仪斐长眉一挑,“聂姑娘对这两把剑很是了解么?”
兰姻轻咳一声,掩饰道:“都是从说书人口中了解的。”
公仪斐也不在意,坦然道:“当年望春剑确实被斩渊剑斩断了,不过后来经我爷爷熔断之后重新打造,如今承袭到了我的手中。”
“我能不能看下公仪公子的佩剑?”
“自然可以。”公仪斐随意地摘下望春剑,递给兰姻观赏。
兰姻接过了这把沉重的望春剑,细细端详着剑身。
只见这把剑的剑身通体银白,唯有一条纹理清晰的断痕横在剑刃之上,犹如一条银蛇盘绕交织,散发着微妙的寒光。
剑鞘和剑柄皆由上等的汉白玉制成,质地润泽透亮,纹路间隐约可见春色烟云。
而剑柄的剑格处巧妙地做了一个暗扣,轻轻一按,剑柄内部便弹出一把白玉骨扇。
原来公仪斐常执于手中的那把白玉骨扇,是与望春剑同为一体。
兰姻叹道:“你娘真是个妙人,不光铸成天下第一名剑‘斩渊’,还能设计出这么有意思的佩剑。”
“世人都说一剑破万法,实际上根本无人能做到这般境界。”公仪斐淡淡一笑,“剑相较其他兵器而言,劈不如刀,砍不如斧、砸不如棍,刺不如枪,是最不像兵器的兵器。”
兰姻有不同的见解,“我反而觉得剑集成了所有兵器的优点,它既不像刀那般霸道、斧那般狂野,又不像棍那般沉重、枪那般直来直往——是最侠义的兵器。”
公仪斐看向兰姻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欣赏,他微微扬起嘴角,说道:“这话倒也令人耳目一新。”
兰姻轻轻摩挲着望春剑的银辉表面,只见剑柄上还有一行刻纹“望春惊雪,清风明月”。
看到这里,兰姻挑眉说道:“剑之道,在于内外兼修,形随意转。御剑山庄藏剑无数,公仪老庄主将这把望春剑交由你继承,想必其中定有深意。”
公仪斐将望春剑收回剑鞘之中,含情脉脉地看着兰姻,说道:“不管有什么剑中深意、云霄之志,于我而言,剑终究是死物,永远也比不上眼前人、心上人。”
兰姻早已习惯了公仪斐这般风流轻佻的作态,脸上并无半分女儿家的娇羞:“公仪公子的情话顺手拈来,想必对许多姑娘都说过这句话。”
公仪斐似笑非笑道:“非也,这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过,今后也不会对其他人说。”
兰姻纳罕地看看公仪斐,竟有一刻的失语。
就在这时,船舱角落里忽然传来一道细微的响动。
兰姻骤然转头,“谁?出来!”
此话一出,角落里那人便慌慌张张地爬了出来,“是、是我!”
只见宋景云蹭得一下出现在眼前,兰姻和公仪斐对视一眼,脸上双双露出诧异之色,似是都没有预料到宋景云竟然会在船上。
公仪斐见状,肃然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宋景云咧嘴一笑,回道:“我爹处理完海运交易的公事就出去应酬了,我趁他不注意就偷溜了出来,想着跟你们一起去鬼狱玩儿。”
公仪斐此时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你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鬼狱是什么地方,你要上赶着去送死么?”
还没等宋景云反应过来,兰姻就朝着掌舵舱内的魍鬼喊道:“把船靠岸停一停,送宋公子回去。”
然而,魍鬼却仿若未闻,驾驶着海船径自朝着深邃的海道一路直下。
兰姻转头看向站在舱门口的魑鬼,眸色冷淡森寒,略有威胁之意,“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魑魍二鬼的武功何等高超,又怎么会没发现藏身于船内的宋景云?
想必他们是故意放宋景云上船,好让兰姻身边多个“拖油瓶”,以此来拿捏她。
魑鬼不动声色地解释道:“船一旦出海,就不能走回头路,这是行规。”
一言落地,宋景云的脸霎时一红,“该不会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吧?”
公仪斐略显无奈,将宋景云拉到身旁,朝着兰姻说道:“抱歉,他是跟着我来的。聂姑娘尽可放心,此行我会保护好他,不会给你们徒增麻烦。”
兰姻这颗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了,还如何能放得下来?
原本兰姻劝说公仪斐与她同行的目的,只是想要暗中保护他,免他遭遇劫难。
现在又来了一个金尊玉贵的知府公子,宋景云不会武功还满脑浆糊,简直是麻烦加倍,危险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