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徐东风拂春枝,庭院深深,孤松青柏,晴光大好,雪化无痕。
谢行湛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伤可好些了吗?”
陆温喉头滚动了几下,迟迟没有出声,也未阻他。
他受了冷待,也不恼,只是柔声又道:
“我欲将你兄长送去灵台,只是想为他行针医治,好叫他不至于半生废人。”
陆温眸光淡淡,声线清寒:“谢大人好意,我心领了,只是陛下一道旨意,将阿兄锁在秦南宫,苏宛今日就要归北,此举怕是成不了了。”
谢行湛缓声道:“法子多得是,三殿下西行慰军,震北王大寿,往来通商车旅,盐运水路,现下关键是,如何叫他避开陛下的耳目。”
陆温淡淡哦了一声:“所以,谢大人剜了哥哥的腿骨,就是为了有个顺理成章的名头,好叫他叛吗?”
话已挑明至此,他再瞒,也无益了。
他唇边浮出笑意,一双幽眸却是晦暗不明的:
“外通寮放了数千鼹人入北弥,可惜却只能得到一些微末消息,朝廷机要、军政要务,却密如铁桶。”
“灵台一事,刺史苏宛深受陆家大恩,他此次出使南凉,必定会千方百计将云涿带出西屏郡,而陆云涿,就是我插入北弥军事中心的第一枚钉子。”
陆温微微一笑,从容不迫:“既谋划的是一场假意投敌的戏,陛下难道不知?又为何不顺手推舟,将人放了,反而囚禁起来。”
谢行湛淡淡道:“你以为北弥人人都是傻子,苏宛这般容易便将人带走,待云涿入北弥,只怕不是厚待,而是刑具伺候。”
“你的意思是,陛下数度刁难,只是演给北弥暗谍的一出戏?”
谢行湛直直凝视着她的眼眸:“知道也好,不知也罢,你是愿他此生做个困于囚笼,生不如死的废人,还是逍遥归去,做他狂傲不羁的沙场名将。”
陆温微微一笑,面色坦荡:“谢大人,你太过高看我了,家国大事,抵不过他平安顺遂,至于兄长的伤,能换作他此生不必再操劳奔波,未尝不可。”
谢行湛道:“云涿的心意,你可问过?”
陆温微微一怔。
他又道:“你只是他的妹妹,不是他,他的人生,不如交由他自己做主。”
陆温冷哼一声,站起身,朝他拱手一礼:
“谢大人不必劝了,真降也好,假降也罢,我不在意,只是入北之路危机重重,我不愿拿阿兄的命去赌。”
她一语尽,原以为会从谢行湛的面容上,瞧见讥讽与嘲弄,言她胆小如鼠,言她唯利是图。
然而这位高深莫测,以命为棋的御史大人,只是勾了勾唇角,眼角绽出来的光芒极柔和。
像春日的芦花,轻轻拨了拨寒潭深处,眺望而去,是一片粼粼波光,分外荡漾。
陆温正要说话,忽闻窗外似有细微的脚步,蹑手蹑脚的,好似做贼。
她心下一凛,只怕是何处的探子,立即敛了气息,踮脚轻轻朝窗外去探。
果然瞧见一片洁白云影,原是个一袭素裙的女子蹲在窗下,两两视线相接,陆温眉梢微微一挑,那人却是一副见了鬼的惊骇模样。
只是那女子反应颇快,竟来了个先发制人,冲进屋中,指着二人大骂:
“来人啊,快来人啊,新嫁妇私藏男人啦!”
陆温回头狠狠瞪了谢行湛一眼:“还不滚?”
谢行湛慢慢悠悠的坐回椅子上,不仅不出去,反而捻起食案前的糕饼,慢条斯理的咬了一口。
“陆娘子,你我可是在梨园府海誓山盟过的。”
梨园府,西屏郡饶有名气的南风馆,宴饮娱乐,是西屏郡贵人们解闷的好去处。
里头的伶人戏子,脾性姿色各有不同,却都是风华正好,如诗如画的模样。
那女子侧目偷偷打量着那男人,一头青丝如瀑,只简简单单挽了半髻,肤色要比常人透润白皙些。
玉面丹唇,瑰魄艳丽,风华无双。
可不就是那南风馆儿里的浪魁,才该有的绝色么。
那女子一听了这话,又细细瞧了这张面容,本欲只是随口一绉,不料真叫她撞见了主母与人有私,霎时就变了脸色,恼怒非常:
“好呀你!无耻娼妇!这才过门的第一日,就耐不住寂寞,竟敢与男娼厮混!”
谢行湛眉头一蹙,轻叹道:“我虽只是个无权无势,漂泊无依的伶人倡倌儿,可你若再这般污言秽语辱我娘子,信不信我……”
那女子叉腰怒目:“你什么!”
他蓦然起身,缓缓走向她,薄唇淡淡勾出一道弧度,幽幽凉凉落下一句:
“信不信,我杀了你。”
那女子颤了一颤,又惊又骇,刚才那股子盛气凌人的气焰,早已被他平静安和,却满含威压的气息震慑住,匆匆忙忙奔出屋外。
陆温面含几分嘲弄笑意:“论演起戏来,谢大人当真是个中翘楚。”
他二人先前聊的都是朝廷秘事,圣人阴私,无论那女子听去多少,性命断然是留不得了。
谢行湛先行开口,自贬身份,只说是自己是个娼官儿,便将先前那些话,都化作一介伶人倡优的戏词,以私情掩了谋算。
那女子只一心捉她二人的奸情,几句浑话而已,早怕已忘到九天云霄去也。
可陆温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偏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谢行湛面无表情:“还不追,等着你私通男娼的事情传出去?”
陆温幸灾乐祸的瞥他一眼:“那谢大人刚才怎么不追?”
“我不会武。”
陆温轻哼一声,不以为意道:“那你可以用毒啊。”
谢行湛轻描淡写:“没带。”
陆温气极反笑,拳头捏的咯咯作响,奔出房门,身形翩若游隼,只是瞬息,便一把拦住那女子。
并不多作口舌相争,只是眸中冷光淡然一瞥:“林娘子。”
那林娘子惊魂不定,往后瑟瑟一缩:“你……你怎么认识我!”
陆温笑容纯真:“其一,我未嫁前,是你掌吴府中馈,昨日账册已送至我南苑案前,你是怕贪墨银两,私建银库叫我发现了,所以想来试探一二。”
“其二,吴大人如今落了疾,也是你在东院侍疾,因此才一身素裙,免得花红柳绿的,平白触了夫君的霉头。”
那女子见陆温全然不似柔弱女儿状,一身功夫行云流水,辩她身份也有理有据,也知惹了不该惹的人,听了不该听的闲话,连忙哭天喊地,连连告饶:
“夫人饶命啊,饶命啊,奴婢真的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陆温盯了她许久,倏然撕下一截衣袖,束上双眼:
“给你三次机会,从我手里逃了,我就放你自由。”
那林娘子一见她蒙了双眼,自然是欣喜万分,还未等她动作,便直直往外头疾奔而去。
眼见距离内院的扇形拱门,愈来愈近,耳畔却似有一道雪光闪过,一把粗柄匕首正正钉入她面前的廊柱。
只消她再快一步,那入木三分的廊柱,就是她的脖子。
“还有两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