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栖春山》 第一章 满门覆灭 暮春时节,本该多雨的,偏三月十七那日,云朗风清,阳华璀璨。 朱雀街铺满了鲜亮仍旧沾着露水的鸢尾花,两道街侧人潮汹涌,纷纷捧着蔬果,抬头张望。 百姓皆知,如今西屏郡里最大的盛事,便是早几年间没落的秦安侯府世子爷,如今的朝廷新贵—— 虎贲将军姚夙,与明安公主次女淮安郡主盛飞鸾的婚事了。 盛飞鸾端方雅正的挺着胸脯,华钗鬓满头,珠翠点高冠,浓妆缀粉面。 一手执半面桃扇遮了面容,一手托着巴掌大的金蟾,一袭华服,正坐九龙鎏金车厢,眉眼含笑。 随着马车缓缓驶过长街,百姓纷纷挤在车马两侧,将手中的花生红枣掷去马车高台: “祝世子爷与郡主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祝世子爷战无不胜,护我南凉百年盛世!” 陆温的目光缓缓投向那辆华贵的马车,瞧着渐行渐远的婚礼仪仗,嘴角微微扯了扯。 多年雨雪相伴的心上人,娶的不是她。 谁能料想,十日前,姚夙还来了教坊司,同她说,心中只她一人。 她那时候眉眼弯弯,笑得炽烈: “好啊,那你向陛下求娶我。” 他果真皱了眉头,眼底闪过一丝慌乱:“能来楼里寻你,已是千方百计藏了踪迹……” 陆温点了点头,抿唇道:“青楼不该是你这样的勋贵人物来的地方。” 姚夙视线闪躲:“栖儿,你可是还在怪我?” 陆温平静道:“怎会,通敌的罪臣之女,按例是当斩的,若不是景之哥哥向陛下求情,我何以只是打入教坊司,留下条残命呢。” 见陆温神色柔顺,姚夙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心怀愧疚: “近几日忙,只能晚间来见你,陛下赐的婚事,又是淮安郡主,侯府势弱,若是抗旨不尊,只怕是会得罪长公主。” 她从刑部的监牢,再入了教坊司的暗室,早已是阎王殿里走过一遭的人了,眼下竟已十分从容: “郡主貌美无双,才情出众,嫁予景之哥哥为妻,实是天作之合。” 是啊,盛飞鸾高高在上如九天神女,陆温不过是教坊司一个随处可见的低贱妓子,哪里能比呢? 可明明。 她也是陆家的掌上明珠啊。 陆国公府出事时,陆温还在塞外,待她马不停蹄回了西屏郡,国公府满门身死,只余她一人。 世人皆知姚夙为夺取苏凌郡,在粪道暗藏影踪,待了整整七日,才与虎贲卫挖通了地下河暗道。 暗兵入城,兵不血刃的替换了城内防卫。 此战出,姚夙倒是成了个不世出的天才。 只有陆温知道,虎贲卫直取苏凌郡那日,哥哥陆云涿正与自己飞鸽传书。 信中一言一句,都道了掘道之艰,却轻飘飘的成了世子爷引以为傲的功劳。 又以为,父兄回了西屏郡,是要论功行赏的。 可谁知,出了边塞通敌一案。 提告人,更是自幼在父亲营下,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少年将军姚夙。 她堂堂陆国公嫡女,西北边塞第一美人,竟只能沦落成他的妾。 可教坊司是吃人的地方,她若没了秦安侯府世子的照拂,她便如待宰羔羊般,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做他的妾,已是最好的出路。 第二章 画卷 揽月阁内。 陆温随手捻起一片姚夙往日留下的金叶子,递给教坊司的雅乐管事年妈妈: “还请妈妈再帮我寻几贴药来。” 陆温初入教坊司时,因着一身世家小姐的清风傲骨,不愿以色事人,不知受了楼里多少磋磨,被皮鞭抽打的浑身无一块好肉。 若不是年妈妈因着她己年纪尚小,容色又实是冠绝西屏郡,瞧出是个好苗子,盼着日后托付个好人家,也好拉她一把。 便暗地里带了汤药给她服用,这才留下一条命来。 年妈妈将门窗掩紧了,面色似有不满,劝道: “云姑娘,是药三分毒,这催月信的药,还是少吃些。” 陆温淡淡道:“不妨事。” “世子现下是对你痴心一片,可今日之后就不知是个什么光景了。” “你不愿侍奉,不怕世子被正房夫人迷了心窍,再也记不得你这号子人了?” 陆温默不作声,只是在书案上铺上一张素纸,沾了墨,提笔作画,不过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副男子模样。 年妈妈探头去看,心下松了口气,笑着问:“画的小世子?总算是有些长进。” 陆温只是淡淡笑了笑,换了笔墨,只须臾之间,又在纸张另一侧勾出一副窈窕女子。 那宣纸上的二人模样极好,男子丰神俊朗,意气风发,女子端庄贵气,光彩耀目。 执手四目相对,深情款款,好一对神仙眷侣。 陆温停了笔,将画纸小心翼翼卷进竹筒,起身交给年妈妈: “还请妈妈派人将此物送至秦安侯府,就说是祝贺世子大婚之物。” 年妈妈高高兴兴的接过竹筒:“这就对喽,好生敬奉主母,以后日子才……” 陆温打断了她,淡漠道:“妈妈,我不过是教坊司里最普通不过的姐儿,哪里有资格入世子府为妾呢?” 教坊司的诸位姐妹,皆为罪臣女眷。 进了这样的地方,多半是无父无母再无所依之人,连上街出行都要狼狈的躲着人走,她何堪为妾呢? 年妈妈办事得力,不过半日,就将画卷送到了秦安侯府。 日暮时分,红霞漫天,金灿灿的余晖落进屏风时。 盛飞鸾正与姚夙在书房内一道翻阅着一本古诗集,好生缠绵悱恻。 盛飞鸾的侍女殷儿在外敲了敲门,问道: “世子,夫人,外头宾客送的礼单都一一验过了,如数放进库房里么?” 盛飞鸾描得精细的远山眉高高扬起,朗声道:“宾客都送了哪些礼?进来回话。” 殷儿打开房门,捧着厚厚的册子道:“姑爷那边的宾客,有湖州兵马司送的混金铛、云州刺史送的三叉方天戟、御史台送的霸王枪,边州司马送的六羊方尊……提司大人送的……” 盛飞鸾扬了扬脸,神色倦怠:“怎的都是些打打杀杀之物?” 姚夙是虽是侯府世子,但好歹也是征战沙场的武将。 素日兵器不离身,相熟的宾客送些称手的刀剑,实则很遂他的意。 姚夙握住她的手腕,揽她入怀,温声道:“夫人不喜,便将那些杂物都丢进库房里锁着。” 盛飞鸾听得满心欢喜,心尖尖里仿佛溢出了蜜: “夫君喜欢的,我自也是喜欢的,只是如今南凉国运昌隆,夫君不必再上战场,就莫动那些冷物,平白再伤了自己了。” 姚夙眸色一暗,却勾了勾唇角,揉着盛飞鸾的盈盈一握的腰身,声色更显柔和:“都听夫人的。” 殷儿识趣的退去屋外。 内室,一重重金边织就的祥云帷帐轻轻低垂着,睡榻内偶尔传出几声细碎的呻吟,听得屋外值守的殷儿红透了脸。 第三章 梳拢之夜 陆温细细数着日子,姚夙已有月余不曾来看她了。 这世间变幻无常,有人护着,便如珍宝。 没了秦安侯世子的照拂,教坊司诸人也都没了先前待她的温颜软语。 风和日丽,庭院的海棠花儿开的艳极。 年妈妈踏进她的寝卧,连连叹气,温声劝道: “云儿,你送了画,那小世子却连一句话也不曾捎给你,妈妈劝你一句,莫要听信了男人的鬼话。” 陆温微微发怔,听了这话,平白笑了起来,只是那笑意轻淡: “他不来,便罢了。” 年妈妈眉眼多了一抹郁色:“不如将你的牌子先挂出去……若是得了贵人亲眼……” 陆温淡笑不语。 从前姚夙出手大方,金银宝器向来不吝啬的往她房里搬,人又来的勤快。 教坊司人人都知陆温是有秦安侯世子撑腰的,楼中人不敢打她的注意。 而外头的花柳客,不是没人肖想过西北边塞鼎鼎大名的陆家女,该是如何的媚骨销魂。 西城兵马司巡捕家的二公子,被人哄骗着,闯了揽月阁,硬要点上一回陆温的牌子。 红烛暖烧,她不过是替那恩客斟了一杯醉花酿。 姚夙就闯了进来,当着她的面,卸了他的腿骨,面上神情阴沉得可怕。 如今,他娶了千娇百媚的新妇,美人在怀,哪里还会记得她呢? “好。” 她面上含了一丝讥讽的笑,轻声道:“都听妈妈的。” 次日,西屏郡便传出了曾经的陆国公陆家的嫡女,要出台迎客的消息。 曾经人才辈出的百年豪门氏族,高楼轰塌成屑,轰轰烈烈的落了个满门尽灭的结局。 这是她入了教坊司后,第一次当众现于人前。 揽月阁里的侍女心儿替她挽了飞仙髻,一点一点的缀了满头钗饰珠花,又仔细覆了妆容,换了华服。 她甫一出场,便是天人颜色。 她冰肌玉骨,杏腮粉面,只那寒冽清透的一双烟云春眸,如一捧高高在上的明月,圣不可侵。 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 她自揽月阁中的碧玉瑶台上,亭亭婀娜而出,身着一袭幽碧色轻缎竹绣斜领短袍,底下是一件月白卷边折裙,裙摆边绣了织金暗纹,外头搭着一层朦胧轻薄的天青云纱。 行走间清贵典雅,步步生莲。 她拨着面前的古琴,泠泠作响。 如清泉碧波,如松涛竹海,如山海翻腾,琴音幽扬古雅,淡洁舒朗。 一曲毕,堂外掌声雷鸣。 闻名而来的宾客,熙熙攘攘的叠在一处往前探,梗着脖子往高台望去,自是要见一见这一曲名动南凉的陆家贵女。 如今成了个破落妓子,该是如何羞愧欲死的模样。 只可惜陆温没能如了他们的意。 美人卧榻,云裙垂地,身上散发着氤氲旖旎,似洛河春水的味道。 她眉目含笑,面上没有丝毫忸怩。 这两日造的势头大,西屏郡里数一数二的勋贵人物都来瞧了个新鲜。 有与姚夙交好的纨绔,早已将此事告知了他。 陆温高卧清荷台,台下的拍卖已到了尾声。 “吴公子一千两!” “林公子三千两!” “安大人五万两!” “吴大人一万两!” 人声如潮,此起彼伏。 梳拢夜一过,她便真正是个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的无耻娼妇了。 她的命运,是喜是忧,便在今夜。 姚夙依旧未到。 往日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消散的一干二净。 她与一个陌生的男人坐在一处,热闹褪去,厢房内只剩了他二人。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微微有些刺鼻。 陆温摘去面纱,提起茶壶,为男人斟了一杯清茶,柔婉道: “是什么风,把谢大人吹来了。” 男人眉目英俊,五官更是漂亮得不像话,只是一双剔透的眸子正微眯着,审究似的看她: “你识得我?” 他今日来此,是掩了身份的。 陆温深深望了他一眼:“陆家六十四口人头落地的那一日,有幸远远看过谢大人一眼,大人气度高阔,风姿威仪,令人思之难忘。” 第四章 谢行湛 去年暮春三月,陆国公府通敌一案。 由秦安侯世子姚夙提告,由都察院正二品左都御史谢行湛主审。 一个月后,涉此案的数百官员,均由陛下发落。 陆国公府满门抄斩,连稚子女眷也未放过。 那时的她,还是明媚炽热的。 外祖父为保她性命,锁了消息,不愿让她回西屏引颈受戮。 那一个月里,她全然天真懵懂。 直到她接了一封姚夙的自白书。 为国为民,为君尽忠,为奉行臣子本分,不得已而为,字字泣血。 她闭上眼睛,又想起自己日夜做过的那些噩梦。 她马不停蹄的赶到西屏,她站在刑台上,看着全家六十余人匍匐在地。 她喉结滚动,想要逃,想要唤他们离开,却口不能言,身不能动。 直到看见侩子手举起刀,眼前血浆飞溅,血污之下,父亲的头滚到地上,似乎还朝她咧嘴笑了笑。 要她莫怕,莫急,也莫哭。 陆家的女儿,总是能闯出桎梏的。 谢行湛轻叹一声,伸手,指尖抚上她的眼:“恨我么?” 断续朦胧的泪被他轻易拭去,他的指尖凉意彻骨,像一块亘古不化的寒冰。 她浑身一颤,恍如梦醒。 惊觉的退后一步,俯身干呕,似是心底又挣扎过,不过一刹,面上复又笑颜如花: “怎会,谢大人尽忠职守,是天下读书人的典范。” 谢行湛将手缩了回来,顺势托了茶杯往口中送,一口饮尽,淡淡道: “陆姑娘此刻怕是只想将我剔骨剜肉,否则,姑娘的玉簪,如今何在?” 星夜寂静,今日是她的梳拢之礼。 她的香闺叫年妈妈作了好一番布置。 红灯喜帐,烛火高照,火光四溅,映在那人剔透彻寒的眸子里,却恍如流光。 她的梳拢夜,她的新婚……夜。 来的偏偏是他。 陆温一怔,手下不自觉用了力气,袍角下的玉簪从中一折,咔擦一声断成了两截。 她笑了笑,坦然的将断簪拂至桌案,娇声轻语: “的确如此。” 谢行湛默了片刻,随后挑起半截碧玉簪,拿在手中细细把玩,神情专注: “为何不动手?” 陆温无声冷笑了一声,眼眸微垂:“谢大人品性高洁,来此自然不是为了狎妓,定是有事相告?” 谢行湛瞧了瞧那张平静疏离的面容,点头道: “本该早些来探望你,只是近日都察院事忙,今日才得了空。” “还请大人直言。” 他的眸光清和淡然,如波澜不惊的一泓碧泉,摩挲着碧玉簪的尖端,唇齿微动: “我要你,作我的鼹人。” 鼹人,鼹鼠也,隐于暗处,隐秘劳作也。 暗夜窥探之鼹鼠,又称夜宴司。 南凉最负盛名的秦楼楚馆,其中以迎风楼、探春馆、摘星司、揽月阁等最为出名,且十之八九都是教坊司名下所有。 恩客非富即贵,自古就是探听隐秘,传递消息的最佳场所。 男人嘛,饮酒寻欢时,颠鸾倒凤时,是最亦口不择言,倾囊相授的时机。 因此,她如今所在的揽月阁,亦是南凉的最大的情报机构。 也是,谁能料想,一身清正,刚直不阿,见人就参的左都御史谢行湛,私下竟是揽月阁的主人。 陆温指尖嵌入掌心,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锋锐: “为何……是我?” 谢行湛笑容极淡:“因为我要与陆姑娘做上一笔生意。” 陆温冷笑:“与我做生意?” “我替你重启陆国公府通敌案,你替我接近一个人。” “谁?” “安王殿下,宋兰亭。” 陆温的瞳孔骤然一缩。 第五章 陆家一案 只一瞬,她眸色归入沉静,自顾自倒了一杯醉花酿,纤手执杯,将酒液倒入喉中,笑盈盈道: “谢大人莫不是犯了痴傻,此案是你亲自结的。莫非谢大人想说,我父兄实则有冤在身?而谢大人,办的是桩冤案?” “陆姑娘不曾这样想过么?” 她带着几分醉意,神色凄凄:“我如何想,有用么?” 谢行湛缓缓道:“都察院问案,若非陆将军亲自上了认罪的折子,本不必那么快结案的。” 陆温心下一沉:“我父亲绝无做过,为何要上认罪书?” 自古大案要案,除去结果宣之于众,细枝末节,一概隐而不发。 谢行湛眸光锐利,神色掺杂几许复杂: “陆将军将一切案由都揽在了自身,而陆衍领兵去了西蜀平楚氏之乱,与天爻谷一案毫无干系,却同样上了道认罪的折子,自请入狱。” 陆温吃了好大一惊,从椅子上浑然站起,一旁的酒盏被她那雪白的衣袍掀下桌台,哐当一声碎裂: “兄长竟自请入狱?” 谢行湛看她一眼,话语里含了一丝讥讽:“愚人便是如此,全了孝悌,误了性命。” “都察院既知我父兄受了冤屈,为何不辨?” “如何辩?他那一道折子,是自毁!” 谢行湛言及此处,眸色凝重: “自然,陆氏一门出了十余将相,是南凉顶顶尊贵的国之柱石,又掌西北边塞二十万兵马,如此荣华,陛下如何不怕?” 陆温竭力握拳,狠狠砸在桌案上,眸中掠起无边怒火:“可我陆家从未有过谋逆之心!” “陆家之罪,罪在将来!” 说罢,他静了一瞬,语气一缓,淡淡笑了笑: “诚然,我也并非是什么好人,陆家倾覆之灾,有我一份,来日你要寻仇,我自引颈以待。” 话音未落,陆温手中那半截碧玉簪的尖端,已抵在了谢行湛的脖颈,低哑的声音中挟着凛然寒意: “大人以为,我不敢?” 他既不悲也不喜,既无惊亦无忧:“你接近安王,既能重查你父之冤,亦能平我之事,是笔不错的买卖。” 陆温将簪子往皮肉内送了送,他白皙的颈显了一丝轻微的血痕,她冷声道: “安王与我陆家一案有何渊源?” 他道:“并无关联。” 她顿了顿,又问:“为何选我近他的身?” 谢行湛侧头看她:“同意了?” 陆温将簪子扔至一旁,神色淡淡:“我有得选么?” 谢行湛道:“安王年少风流,颇喜流连烟花柳地,我既要挑鼹人间客,自然挑最好的。” 陆温扯了扯唇,沉默无声。 她抬眼望向窗台前那株开的正艳的红蔷薇,雨夜湿润,雾隐缭绕。 冷冽的风儿一吹,嫣红的花瓣颓然滚落,隐约带了些花开粲然,却红颜薄命的忧愁。 谢行湛站起身子,端起案前的酒杯,端方雅正的向她拱了一揖: “以女子之身,一生行于暗处,我替南凉百姓,谢过姑娘。” 一饮而尽,满腔豪气。 陆温扯了扯嘴角,苦笑道:“别拿家国大义来压我,我已无家,亦无国。” 说罢,陆温伸手去解自己的衣裙。 谢行湛坐在案榻边,一双冷润的眸子盯了半晌,终究是将头侧了过去。 陆温内袍已然松散,纤柔的手停至腰边斜扣,摩挲着圆短的扣角,平静的注视着他: “谢大人花了一万两,就只是来同我说这些?” 他清冷的眸里无半分波澜:“你是陆家女。” 是啊,她是陆家女。 西北边塞的每个百姓,见过她的,无一不称赞她温柔大方,知书达理的作派。 比起塞外女子的泼辣飒爽,她更像是西屏郡里养在深闺的姑娘。 陆温只是轻轻勾住他的腰带,将他往前一带,眼中满是热烈的欲火: “谢大人长了一张勾人夺魄的好相貌,叫我看一看,都心痒得很。” 他生了一副世人艳羡的好相貌。 挺拓高昂的鼻,凌厉的眉,深邃如月华的眸,不点而红的唇。 便只是那样坐着,就一派的疏离清贵,清冷出尘,叫人高不可攀,遥不可及。 他垂眸,目光轻飘飘落在她的葱纤玉指上,一双月华潋滟的眸子微微挑起: “鸨母将你调教得不错。” 不知过了多久,珠帘轻晃,是他走了。 陆温想,哄她入了夜宴司后,高贵的御史大人本就可以离去的,却还沉默的陪她坐了一宿。 是告诉揽月阁诸人,从今以后,她有了新的靠山。 陆温又想,从前,她盼着姚夙来。 但她总也等不到他。 现下好了,她有了别人护着,再也不用见他,再也不用委屈自己,日日与仇人相伴。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 来人是盛飞鸾。 第六章 淮安郡主 名满南凉的淮安郡主,穿了一件彩绣织金赤红长袍,外头披了一件镶着翠绿宝石的珍珠滚边坎肩。 在揽月阁正殿的清荷台上,端正的坐着,气度高昂,边上的侍女众星拱月似得围着,替她打着凉扇。 她的脸色并不好看,本该白洁无暇的一张雪容呈现出一缕怨气。 她睥睨着楼内众人,眼神一转。 一旁殷儿心领神会,高喊出声: “谁是陆温?” 陆温跪在地上,伏低了身子,鼻尖紧紧贴在青石铺就的地砖上,久久萦绕着泥土的芬香: “回世子妃,我是。” 盛飞鸾按着太阳穴,神情十分疲累:“抬起头来。” 陆温把头埋的更低,怯生生道:“奴婢不敢。” 盛飞鸾眸中冷光一闪。 殷儿上前,一手托起陆温的脸,指甲尖锐,瞬间按出了几道红印子,一手狠狠的朝着她脂玉般的雪容上扇了过去: “贱婢,竟敢违逆世子妃。” 她被托起面容的那一刻,盛飞鸾心头一颤,指着她这张与自己几分相似的容貌,愤恨道: “毁了她的脸。” 主子命令一下,殷儿掌掴更加卖力,这力道显然是十成十的,又准又狠,结结实实的抽在陆温面颊上。 接连扇下七八个巴掌下去,她的面容变得肿胀,唇边更是溢出了些许血色,滴滴答答的落到了雪白的折裙上。 陆温几欲晕眩过去,忽听见耳边一声怒吼:“住手!” 她侧眸望去,只见姚夙一脸焦急的朝她奔袭而来。 她一时受不住,柔弱无骨的倒进他怀里,滚烫的泪珠潸然而下: “景之哥哥……” 姚夙也不看她,只是脸色不甚好看:“夫人何苦来此?” 盛飞鸾面色惨白:“我何苦来此?夫君这是存了心,要与这妓子纠缠不清了?” 姚夙静了半晌,挤出一抹苦涩的笑容,温声道:“栖儿身子弱,受不得夫人用如此重刑。” 盛飞鸾脸色煞白,又思及那女子同她六分相似的面容,不免心中悲戚,一把从怀中取出竹筒,扔到姚夙身上: “你自己看看,这贱人是如何在诛我的心!” 姚夙站起身,将手中竹筒打开,取出画卷摊开。 素白的宣纸上,一对活灵活现的神仙璧人执手相对。 笔法清淡,却绽出无边恩爱缱绻。 是她与他,抑或是,他与她? 他满腹心酸涩然,却只能虚虚化为唇边的一抹轻叹。 陆温见他久默不语,含了泪,面色凄楚: “奴婢自知身份微贱,比之将军早已是云泥之别,昨日已挂了牌子,只愿在楼中了此残生,不敢有任何奢求,此画乃是奴婢祝世子与世子妃恩爱两不疑之作。” 盛飞鸾心头松了一口气,面色也舒缓了些:“当真?” 陆温垂眸,身子微颤:“奴婢不敢欺瞒世子妃。” 姚夙久久凝望着她,眸底晦涩。 殷儿怒目而视:“恩客是哪方人士?” 陆温心下微微一沉,斟酌片刻,柔声开口: “是一名扬州富商,应当是做茶叶生意的,只知家中有位厉害的夫人,来此烟花柳地,不便留下名讳。” 盛飞鸾冷哼:“他不说,难道你就不问?” 陆温一顿,浓密的睫毛微颤:“只知他姓谢,春风一度,又何求他要将身家全盘托付才是?” 殷儿斜眼看着陆温,啐了一句:“狗奴才,我们世子妃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陆温伏地又拜,语气柔婉恭顺:“是。” 盛飞鸾睥睨着陆温,居高临下道:”卖了几两银?“ 她心下一痛,面上隐忍不发,温顺道:”约莫千两。“ 殷儿将一道古朴的长条木盒扔到陆温面前,嘴角勾起一抹嘲弄:”这里是白银千两,够不够?“ 殷儿身后走出一个满身腥臭的男人,他淫笑着向陆温凑近:”谢世子妃的赏。“ 酸臭腐气阵阵朝她袭来,叫陆温几欲呕吐,她扭动着身子要躲,哭求道:“不要,景之哥哥,景之哥哥救我……” 一旁殷儿眉头一挑,两个小丫鬟立时一左一右将她死死架住,殷儿抬掌便打,又是狠狠一巴掌,扇得她口中血沫飞溅。 ”一个下贱娼妇,得世子妃恩赐,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 一语毕,殷儿扬起手。 而那姚夙充耳不闻。 陆温心如死灰,见避无可避,直直闭眼,就要硬生生接了这顿打。 寂寥无声,却有冰凉的液体,如同一阵疾风漫过她的脸颊,红梅顿开,空气中血腥浓郁。 第七章 恨 她睁开眼,盛飞鸾面色惨白,脚下绵软无力的坠回座椅。 脚边倒伏着一具无头尸首,原是一柄长剑贯穿了她的脖颈,血液喷溅,血腥扑鼻。 而那张惊恐的头颅横七竖八的滚到了不远处的躺椅下,眼睛一睁一闭,像是还没死透,苍白的嘴唇无力的抽搐着,久久才断了气。 那只睁着的眸子迅速衰败,瞳孔空洞,散发死气。 那男人吓得跌倒在地,浑身酸软,四肢并用的向外头爬去。 姚夙神色木然的将长剑收回剑鞘,向前两步,握住盛飞鸾的手,叹了口气,温声安抚道: “夫人莫怕,陆将军生前予我有恩,陆家又只剩了她一介孤女,我照拂一二,只为还陆将军的恩情。” 盛飞鸾仰着头看他,一张洁净惨白的面容上仍覆着半面血珠,眼角也沾了些许泪痕: “夫君重情重义,又一片肝胆忠心,我怎会不知。” 他将盛飞鸾抱进怀中,目光悠长:”我欠她良多,夫人不必再来。“ 盛飞鸾依偎在姚夙怀里,温声软语:“自然,夫君为人臣子,自是不能困于私情,罔顾律法。” 这句话狠狠的刺进她的心窝,血液凝固,一颗心沉沉坠入冰窟。 她是来提醒她,你所爱之人,是你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的仇人。 陆温听着这些话,在地上抱膝久久坐着,神色怔怔,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啪嗒啪嗒往下掉。 都怪她。 若不是她缠着他,闹着非要他作她的夫婿,父兄何至于对他毫不设防。 可,甘心吗? 刑场堆满了至亲至爱的尸骸时,她就醒了。 揽月阁对待姑娘的手段并不仁慈。 但比起教养一个容色出众的艳道魁首,不如说,她们教的,更多是以色事人,床榻之上,勾魂夺魄的本事。 她当然知道年妈妈救下她,并授她此间秘术的用意。 没人会不喜欢身世凄美的柔弱女子。 但没人知道,她要的,不仅是世子的心。 陆温掐算着时辰,又等了几日。 许是这几日倒了秋寒的缘故,深夜的寒气久久不退。 她行装单薄,坐在窗前,看着外头的簌簌掉落的秋叶儿发着呆,深秋的风寒凉,刮得她轻轻一颤,裹了裹清透的外衫。 她正发着愣,见案几上的清茶见了底,轻声唤: “心儿……” 身后有人无声递给她一只精致的鎏金暖手炉。 他轻声唤她:“怎的不多穿些?” 陆温侧眸,不愿看他,却仍凭自己的眼泪夺眶而出:“不冷的。” 姚夙悄然拭去她眼角的泪痕:“还是那么爱哭。” 陆温终于抬眼看他,神色凄凄楚楚,喃喃道:”景之哥哥一来,我便不冷了。“ 姚夙合上窗,思及那夜她承欢受辱之酸楚,不由心神晃动。 又想起往日祁州边塞那些情意绵长的时刻,面上带了万分愧涩,在她耳边低声呢喃道: “是我对你不住。” 陆温轻轻摇了摇头,轻声道:“是我不配罢了。” 姚夙的唇角轻拂过她耳边,满是欲说还休的绵绵情意:“栖儿,朝堂之上,我初露锋芒,朝中还须借由长公主的势力立威,否则,我必不会让她如此欺你辱你。” 提告她陆家,为奉行臣子本分,容忍他的妻前来辱她,是因自己要借公主府的威势。 字字句句都是他的无奈,他的退让,他的不得已。 她不禁想发笑,于是真的笑了起来,笑的肩颈一高一低的耸动着。 她笑的累了,眼角沁出几滴薄泪:“是郡主在先,还是我在先?” 她是问,是郡主像她,还是她像郡主。 他心头装的那人,究竟是谁? 姚夙静静的凝视着她,那眼神柔软非常,拿起巾帕,轻柔的抚上了她红肿未褪的雪容:“是你。” 她心中冷笑,她自然知道这只是哄骗之语。 今日盛飞鸾杀气腾腾的前来问罪,她才知,她是多么可笑。 高高在上,明媚张扬的淮安郡主,竟与她有着六分相似的眉眼。 他在塞外一同陪她跑马时,带着几分眷念缠绵,柔情的唤她,要她微仰着脸。 只因高贵的淮安郡主,一生从未低头。 她抬起下巴,睥睨着他的样子,是最像她的。 她曾在他的营房内见过一幅无头的仕女图,那身量与她颇有些不同。 那时她就所有起疑。 只他自辩说,那是他早逝的母亲。 因生身母亲去的早,他又自幼记在嫡母膝下,脑中于生母的音容相貌,已混沌不清,这才无从下笔。 她自幼生在祁州郡,喜欢在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下跑马。 是以,她虽美貌无双,身量却比西屏郡的闺中女儿,要略健实些。 那画中人的腰肢,却如细柳枝儿似得盈盈一握,今日更是与南凉城里尊贵无双的淮安郡主,如出一辙。 只是她若不这样问了,如何显得她心中满满当当,都装满了他? 若不是装满了他,又何必妒? 何必恼? 何必向他使性子,哭哭啼啼的问他要个答案? 夜间凛风,隐隐刮的她的面容如刀割般的疼,却抵不过心中悲切绝望。 可叹,可叹。 她要求一个安稳,求一个脱离罪籍的契机,求一个说得上话的前程身份。 要为陆家翻案。 秦安侯府,是她能抓住的、唯一的机会。 夜宴司虽好,可一旦真正入了,却是个以身饲虎的无间地狱。 她先是自己,再是陆家的女儿。 要报仇,要翻案,她也要先脱了娼妓的这身皮。 良久,死寂般的夜。 她忍住鼻尖酸涩,忍着眼眶里盈满的泪,喉头一滚,像是做了某种难以忍受的决定般。 她掀衣起身,半跪在榻前,却一个不慎,顺势倒进姚夙的怀里。 臂上轻薄的衣袖,因在怀中后仰而滑落,连带出瓷玉般的颈,裸露在外,她轻呼出声,眼神怯怯:“景之哥哥……” 第八章 摘星司 姚夙眼中燃起无边欲火,一把含住她细嫩柔滑的肩颈,坚实的臂膀紧紧搂着怀中娇软,愈发的用力,像是要将人揉进骨血里去。 陆温逢迎上去,掀起他的袍角,正欲将袍服内的繁琐饰物一一除去。 谁料他猛然一惊,退后半步,低低一笑,自嘲道: “我失态了。” 陆温极力忍耐心底里的恶心,面上带了几分黯然: “哥哥可是嫌弃我如今已是风月中人……” 姚夙的眼神带着愧色:“你梳拢那夜,军营送了边关军情前来,才叫我误了时辰……” 陆温脸色发白,勾着他的玉带,抬眼望着他,一双剔透的眸子泫然欲泣: “我受点委屈,也不打紧的……” 姚夙听了这话,眼睫微颤,不免有些心软,语调又放柔了三分: “谁敢委屈你?你在楼中,吃穿用度可有人短?” 陆温拉过他的手,顺势又依偎进他的怀中,娇软道: “有景之哥哥护着,自然无人敢短缺我的。” 他柔声又道:“我不能日日来瞧你,却要叫人都知道你是我护着的人,揽月阁如今谁主事,叫她撤了你的牌子。” 陆温心中冷笑,他是嫌她脏,又不想自己的所有物被别的男人所染指。 她虚咬着半块舌头,硬生生逼出自己一副黯然失魂的姿态: “你有好几个月不曾来看我了,年妈妈便劝我,你得了如花美眷,我便只是天边一散云,一抔雨……” 姚夙轻抚着她的脸颊,将人搂得更紧些,心中酸涩不已: “我是恨自己……恨自己无能……” 他二人紧紧相拥,云开雾散,无人得以窥见,陆温嘴角划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讽。 直到姚夙的随从魏百敲了敲门,在外急声道: “夫人醒了,见您不在寝房,正差人四处寻您呢。” 姚夙暮然生了几分急躁,扬着脸,沉声道: “就说我在虎贲卫城外的军营里过夜。” 魏百有些讷讷:“世子爷……万一夫人找到城外军营里去了……这可如何是好……” 编一个慌,便要用百十谎言来圆。 姚夙脸色愈加难看,对门后的随从怒喝道:“我若今夜偏不回呢?” 陆温微微抿了抿唇,自嘲的笑了笑。 他在她面前,既要为人夫君的尊严,又要有一个情郎该有的男子气概,却不敢真正惹恼了郡主。 毕竟,锦绣前程,如花美眷,无一不比她这个家族已覆的旧情人更为重要。 他要她递个台阶过去,她便给他这个台阶。 她勾了勾他的玉带,笑语盈盈:“哥哥莫要为我,与世子妃离了心,回去罢。” 姚夙抚着她的面容,眸底闪过深深的愧色:“栖儿,你总是如此善解人意……” 一语罢,步履匆匆的往外走去。 那日后,年妈妈不知是不是得了姚夙的令,竟真的再未让她挂过牌子。 只偶尔来了十分尊贵的恩客,便唤她去摘星阁弹奏一曲。 若说这南凉西屏郡里头的销魂窟,揽月阁是以床上功夫出了名的。 那摘星司,便是靠得楼中女子的一身舞艺才情,而在烟花之地里打响了名号。 陆温想,约莫这摘星司,也是谢行湛的手笔。 摘星司门洞大开,大堂前站着数不清的文人雅士。 既有许多打扮的清新脱俗的妙龄女子,正与那些文人墨客吟诗结对,也有浓妆艳抹的乐曲伶人,在高台翩翩起舞。 一时人声鼎沸,好不快哉。 陆温同龟奴一道进了内里,却不曾上楼,反被龟奴迎到了羊肠小道,转身进了暗门。 一入门去,暗中行了半晌,龟奴才推了门,笑着迎她进去。 陆温眼前一亮,视野竟十分开阔。 那是一处宽阔幽扬的湖岸边,上面停泊这许多艘精美阔气的画舫,隐约有丝竹之声萦绕环梁。 登上画舫之后,一个打扮的热辣艳俗的娇俏女子热情的迎了出来: “哎哟,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陆家姑娘吧,快快请进。” 第九章 焚衣去晦 陆温随她一道进了一间布置极为雅致的舱房。 房内灯火通明,帷幔低垂。 隐约能见最里头的是一间寝房,由六扇立式古仕女图屏风相隔而开。 外头放了几张矮桌,椅垫齐全,房门外侧都站着玄衣森森的侍卫。 她入了舱中内寝,那女子从侍女手中接过烈烈火光的火盆,敛了笑,神色端肃: “摘星司的规矩。” 陆温一怔,迅速明了,将身上一应外袍钗环剥离,只留了轻薄小衣。 那娇俏女子名唤琴瑟,是摘星司的管事。 她将陆温所褪下的繁琐衣物一一扔进火盆内,霎时间,映了漫天红光: “贵人们怕染了病气。” 她就算不解释,她也懂的。 她在外算是开过身子的妓子,按照规矩,在见贵人前,须得把自己的一身行头,烧的干干净净。 净身沐浴之后,再准得见尊颜。 她站在火盆前,若有所思的笑了笑:“多谢琴姐姐。” 待她沐浴更衣,进了观湖台,却生生愣怔住了。 这一行恩客,约莫八九人,个个锦衣袍服,高冠玉束,着实是气度不凡,风度翩翩。 令陆温侧目的是,谢行湛、姚夙,一个御史大夫,一个虎贲将军,朝堂从无交集的二人,竟都汇集于此。 她从身后取出琵琶,抱在怀中,神色温婉: “奴家来晚了。” 琴瑟扬了扬手中绣了金线的帕子,半空香粉扑鼻,她曲意逢迎,媚眼如丝: “陆家姑娘来晚了,就要罚,诸位大人说说看,怎么罚?” 陆温岂敢说不,只好垂眸不语。 大理寺少卿杨玄泠,也是当今皇后娘娘的表侄,气度矜贵,手边握了一卷书。 他掀起眼皮,视线在陆温的眉眼间流连了许久,面上渐渐露出喜色,赞道: “啧,不愧是一曲名动西屏郡的陆家女,不仅琴拨得好,这皮囊也是顶顶绝色。” 这样的话语,陆温听的惯常,她不骄不矜,眉眼微弯,并无半分女儿家的羞怯扭捏: “公子说笑了,奴家只是揽月阁的一名伶人,哪里是什么陆家小姐。” 杨玄泠眸中跃着幽幽笑意,半是调笑半是打趣: “那陆小姐说说看,我们该如何罚你?” 陆温不知如何作答,眉目微垂,含蓄道:“但凭几位公子做主……” 琴瑟见状,忙满面含笑,双手奉了一杯清酒,恭恭敬敬的递给了杨玄泠: “哎哟,这陆家小姐,可不得了,光梳弄一夜,就拍出了一万两的天价!就连那探春馆里冠绝京都的花魁绫香姑娘,才只拍得了三千两的价格!” 陆温微微侧眸,用余光瞟了瞟姚夙的神色。 后者面色如常,指尖半扣在茶盖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击着。 杨玄泠轻瞥了一眼姚夙,捻起手边糕点囫囵吞下,笑的浪荡极了: “这等雄财,陆小姐的入幕之宾,莫不是在我们之中?” 第十章 救风尘 陆温款款起身,朝面前诸贵人福了福身子,一双剔透的美目风华流转: “是扬州来的富户,还以为能替奴家赎了身,哪知家中妻子凶似母虎,不过一月,便灰溜溜的跑回扬州了。” 一位姓秦的公子好奇开口:“陆姑娘难道不知奴籍可赎,罪籍却是万不能予以铜赎的?” 教坊司没入的罪奴,多半是抄家灭族的大祸,何人敢拂了天家颜面,与官家作对? 陆温怔了怔,眼角随即沁出几滴薄泪来: “难怪……果真是我不配……他才会弃我而去……” 陆家世代肱骨,父兄又身负高位,她怎会不知南凉刑律? 不过是借此装出一副我见犹怜,又遭人抛弃的风尘女子,获取男人的同情罢了。 年妈妈说过,男人最爱的,只有自己。 美色排不上号,那点子新鲜感,就更排不上号了。 他们要的是被奉承,被尊荣,被捧在手心里的尊严脸面。 是刻在骨子里的救风尘。 她挂着剔透泪珠的羽睫低低的垂着,神色凄凄,叫她原就倾国倾城的雪颜更添怜楚。 便是这世上最为冷硬的心肠,都该被这幅柔弱之姿打动了。 杨玄泠被哭的心肠软了半截,温声道: “原以为美人都要盈盈笑语,才敢称之绝色,如今才知,真正的美人,一颦一笑,一喜一忧,皆是国色。” 陆温撩袍半掩,拭去眼梢几滴清泪,一双美目含羞带怯:“公子过誉了。” 秦公子含笑问:“只是为何楼中其他人都有花名,偏姑娘没有?” 陆温掌着琵琶的手微微一顿,眼睫浓密,语气中带着微颤: “我……怕……换了花名……便忘了自己,曾经也是好人家的姑娘了。” 秦公子笑容满面的赞道: “不错,虽跌落凡泥,不堕青云之志,陆家家训的确如此。” 陆温抬眸望向秦公子。 那是一个一身靑袍的少年人。 同行一行人皆是锦衣袍服,只他一人简简单单的将一头墨发用红绸系成了马尾,乖顺的垂在脑后,袍子看上去有些旧,袖边金线已被磨得是微微起了毛边。 看上去约莫和她一般大,面容俊俏洒脱,腰间挂了一支短匕。 长长的柄首上镶嵌着宝石,两侧分别挂着刻了字的玉链,足以彰显他之身份贵重。 风一吹,玉石相击便叮咚作响,如泠泠般清泉悠扬悦耳。 陆温朝他颔首,眉目带着诚挚的笑意: “多谢秦公子。” 秦无疏便更好奇:“你进来后,我们并未提及自己的身份,你如何得知我姓秦?” 陆温抿唇,轻声道: “裕丰十二年,北弥人作乱,祁州陷落,镇守东海边境的靖安大将军,曾派兵驰援北郡,便是那年,随父亲远远瞧见过小将军一次。” 再者,就是这几年来,西北苏凌郡陷落,战事紧急,国库又空虚,南凉财政难支,便克扣了靖安军的伙食军饷,将银子都拨给了西北的战事。 秦无疏眉眼都是笑,神情兴奋:“原来你就是陆家那个小丫头!” 陆温垂眸,唇角忍不住勾了勾:“正是。” 那时候阿爹整日逼她在澄园内扎马步,练刀,下棋。 她问阿爹,别人家的女儿,为何日日都在放纸鸢,绣花,踏青,养兔子。 就只有她,只能与刀剑为伍。 阿爹说,练了刀,就可以保护自己。 可惜那时她不懂,一提练功,不是装病,便是闷在房间里提灯绣花。 杨玄泠的手指敲了敲面前的案几:“陆姑娘身陷花场,鱼龙混杂,还是取个别名,日后行走方便些。” 另一人附和道:“杨兄所言极是,免得……”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陆温知道。 在男人眼里,陆家既已覆灭,自己应当一截白绫拴了脖子,挂在梁上,一口气踢了凳子,成个只会吐着舌头的吊死鬼。 免得辱了陆家曾经为南凉钟鼎之家的盛名。 陆温微微颔首,强自摁下心底的酸涩苦楚,温婉道: “但求公子赐名。” 杨玄泠疲懒的托着腮,目光扫过陆温的面庞,温言道: “不如我们九人,各自为陆姑娘作上一副丹青,最终陆姑娘选了谁的画作,便由谁取名。” 第十一章 画笔点墨 诸人一听,皆拍手叫好。 君子六艺四雅,摘星司又是出了名的雅乐之地。 因此常有文人墨客造访,更是在此留下不少绝妙的诗篇画作,使之摘星司更上一层楼。 许多百姓闻名而至,这其一便是为了一睹名士墨宝。 他们一行十人,游湖泛舟,湖面波光粼粼,清风拂柳,叫风儿一吹,荡起阵阵涟漪。 许是早间下了雨的缘故,船檐边泥泞湿滑。 她又抱着琵琶,腾不开手去掌着檐壁,她的绣鞋才将将踩了踏板,便一个趔趄,往后仰去,琵琶因而摔进了湖里。 身后之人眼疾手快,一把揽住了她的腰肢,足尖飞起,在半空旋了半圈,稳稳将她送上船舵。 陆温低眉顺目,微微侧了侧身,顺势离了他的怀内: “多谢世子。” 姚夙眼睫微颤,拉开了半步距离,半晌不语。 杨玄泠寻了个风景好的地方坐下,瞧出那二人的扭捏,调笑道: “听说小郡主上了揽月阁闹了一场,不知是什么缘故?” 姚夙淡淡道:“小事,无须挂怀。” 杨玄泠不愧为大理寺少卿,慧眼如炬,一双鹰眼只消片刻,便看出他二人之间的推拒,许是掌管了多年的刑案牢狱,将那刨根问底的本事发挥到了极处。 “那陆姑娘可知淮安郡主去你们揽月阁,是寻人,还是……寻仇?” 陆温一怔,平复了一下心神,咬了咬唇,眸中闪过一丝怅然: “小郡主,是来寻我的。” 杨玄泠盯着她,眸光烁烁:“寻你作何?” 陆温低声道:“卑贱之躯,却托生了一张与郡主三分似的容貌,世子妃心胸广博,只是训斥了我两句。” 她这话真假掺半,隐去了她与姚夙的关系,隐去了她受了私刑一事。 却实实在在的道出了郡主为人跋扈,即便杨玄泠托了人去查,所得结果也与她所述,无甚差别。 杨玄泠饮了一口花茶,不由得感慨道:“淮安的性子的确有些骄纵,景之,你多看顾着些。” 姚夙点了点头,不由得重新将目光投向陆温。 见她的容颜洁净无暇,宛如荧火月华,可见伤势已尽数消退,心底才略略放心了些。 他们说话间,谢行湛已拿起了一只羊毫笔,自墨砚里沾了沾,又在盛满了清水的盂盆里抖了抖。 便提笔描人,将一应轮廓描得细致。 隐约可见画中人身后的山川湖海,瑟瑟秋晖。 秦无疏一脸喜色,挥手招人来看: “谢大人不过用了半柱香,就描出了陆姑娘的神韵!” 诸人应声而动,围了过去。 陆温知道,谢行湛是裕丰十七年的春闱探花,也是南凉世无出其二的少年英才。 十七岁登恩科,殿试一甲第三。 如今不过二十一岁,就已入了都察院,升任正二品左都御史。 凌驾于百官之上,有监察百官、审案弹劾之权。 是真正意义上的天子近臣,百官之首。 画中人一袭碧衣,举剑高舞,似江边垂柳,垂佻如碧,绿茵游走。 她身后是大漠胡杨,是无际春草,是落日秋晖。 衣袂翩然间,风动,她亦动。 第十二章 赛画 她抬眸看他,却发现恰巧他正停了笔,一双春水潋滟的湖光清眸正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她轻轻眨了眨眼:”观画便知其人,谢大人九春秋霜,翩翩清雪,当真是世无其二。“ 杨玄泠摸着下巴,也赞叹道: “谢大人状元之才,当年殿试只得了一甲第三,着实可惜。” 谢行湛眸光淡淡:“谢某资质平庸,不堪为魁。” 秦无疏扬了扬眉,语气颇为得意: “那年的状元郎可是陆家小将军!” 提及兄长,陆温心下一阵刺痛,面上却不显,强作笑颜: ”兄长蒲柳之资,望秋而落,哪里比得过谢大人松柏之质,经霜弥茂。“ “不过。” 秦无疏眸光一转,好奇问道:“陆姑娘会使剑么?” 陆温眸中闪过一丝愧色:“我资质愚钝,身子骨也弱,扎两个马步就要累得倒地,因此不曾习剑……” 秦无疏摆摆手:“不会功夫也不打紧,若不是东海水寇频生,数度滋扰百姓,我不也不愿学那折腾人的玩意儿。” 陆温抿唇:“早就听闻小将军武艺出众,在蓬洲水师中无人能敌……” 秦无疏冲着她摇了摇头,神色黯淡:“没能与你兄长打上一架,实乃此生憾事。” 他二人又聊了些琐事,直至那余后的几人都将作完的美人图,一一摆在最中间的红木桌子上。 杨玄泠拱手相邀:“陆姑娘,请。” 陆温微微颔首,莲步轻移,行走间风姿婀娜,抬眸间顾盼生辉: “吴大人的这幅作品,风格清丽,以青绿山水,湖中白鹭为底色,约莫,是云山居士的笔触。” 那位吴大人摸了摸下巴,赞道:“倒有些眼力。” 陆温美目微移,继续道:“杨大人笔触凌厉,线条优美,不同于多数人的水墨清淡,大人使了极绚丽的色彩予以点缀,使画中人活灵活现,有复生之感,实大成之作。” 杨玄泠神色得意:“的确,我师从松云谷,老师向来待弟子严苛,一骨一形,一线一点,一墨一色,都力求一丝不苟,形意俱佳。” 诸人听得连连点头,倒是秦无疏歪头一瞥,深吸一口气,不解道: “景之兄,你这画中仕女,怎得有尾无头?” 陆温抬眸望去,那画如同她在姚夙的营房内所见相差无几。 她分明就在此处,他们赛的也分明是以她入画。 她心中冷笑,面色却如常,点头含笑道: “姚大人这幅画,虽整体极清极淡,笔墨却悠扬恬静,在山雾处更是以浓墨数度渲染,使观者仿如碧海云雾扑面而来,形神俱佳,是为不可多得的佳作。” 她的神情不卑不亢,又一一评了余下几位,多褒少贬,听得多数人连连赞叹。 秦无疏更是不遗余力的点头道: “陆姑娘博闻强记,眼光毒辣,实乃西屏郡第一才女!” 他这样出身显赫的世家勋贵子弟,却能对一位卑贱入骨的娼妓施以尊重。 陆温望着他,忍不住弯起嘴角,发自心底的对他多了些好感。 “一个低贱的妓子。” 一赤袍男子隐于暗处,冷又寒的一双眸子透出轻蔑: “也配?” 第十三章 三殿下 陆温侧目远望。 那是南凉皇室第三子,安王殿下宋兰亭。 他并未束冠,只用了林野乡间折断的一根翠竹,将青丝浅浅挽成了道髻,发尾垂顺披散着,慵懒的坐在画舫最里侧的那张梨花躺椅上。 他赤袍广袖,质地顺滑,隐在落日的余晖中,流淌着淡淡光泽。 那肤白胜雪的容颜上,神清骨俊,眉中一颗极淡的红痣,将他原本疏朗清净的的面容,平白映出几分妖邪浪荡。 分明一袭清简,通身气派却贵可不言。 秦无疏皱起眉头:“三殿下,您不愿作画便罢了,何必出言中伤一个柔弱的女儿家?” 他闻言,无声的笑了几声。 江边一阵清风低拂,仿似受了风,他转过头去,掩着唇,闷闷的咳嗽,随后浮起一抹讥讽的笑: “若我作了画,怕是会坏了你们的兴致。” 他这话极张狂,引得众人甚是不服。 杨玄泠从未见过宋兰亭提笔作画,难见他之墨宝,因此有心激一激他: “殿下难不成还能比谢大人的画作,笔力更为强些?” 这话果然激得宋兰亭冷哼一声,半伏案前。 早有小厮奉了新纸,他铺开一张素纸,手中画笔簌簌一落,笔力劲道,墨汁浸透了无暇的纸张。 不出半刻,便将那支笔随手抛进湖中,退回了梨花躺椅,眉梢微挑,语气三分慵懒,七分逗弄: “本王的丹青,那是万金也难求,今日你们都有福了。” 众人好奇的围了上去,只一眼,都怔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陆温见连秦无疏都变了脸色,探着身子看了一眼。 这副画,若是论笔法技艺,当真是严峻清遒,当世少有。 只见湖中景致波光粼粼,画中人捧着一束荷,于湖中莲台上,身姿窈窕纤柔,翩翩起舞。 只以一抹博如蝉翼的清透白绸,勉强掩了躯身,若非那束莲荷倚在胸前……实在是遮不住笔下倾泻而出的潋滟春光。 五官笔墨点的极细,任谁一看都知那是近日揽月阁里冒了头的陆家姑娘。 杨玄泠神色一紧,暗暗瞥向姚夙:“这……” 今日是他邀的人来,若因一个妓子,让虎贲卫将军与安王殿下生了隔阂,那便成了他的大罪过了。 姚夙果然眸色微冷:“殿下这是何意?” 秦安侯小世子姚夙十二从军,十五独自领兵,十九收复苏凌郡。 这七年间,都是拜于陆国公门下的,幸得受陆国公指点,受用一生,于他有着半父之恩义。 南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宋兰亭将那张画卷进竹筒,懒懒道:“都说了,会坏了你们的兴致。” 陆温抬眸,缓缓注视着在座诸人。 既有谢行湛这般神色冷淡,事不关己的。 也有如秦无疏、杨玄泠那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 更有姚夙这样一脸怒容,却并不欲行反抗的。 世间百态。 陆温默然无声的笑了笑,那笑意淡漠,一瞬即逝,如无根浮萍,似无尽飘絮: “入殿下的画,是奴之幸,还请殿下为奴赐名。” 秦无疏关切道:“陆姑娘……何必……” 陆温心中一暖,朝他笑了笑:“三殿下笔法清淡,画技高超,奴十分佩服,心向往之。” 宋兰亭单手撑起下颌,眉间含了一抹蔑笑:“你倒识趣。” 他朝她招了招手:“以后,你便叫狸奴。” 陆温一怔,命如贱畜,偏生她要感恩戴德。 人生至辱,不过如此。 她走得近了些,跪在他的脚下,神色静如死水: “狸奴谢殿下垂怜。” 宋兰亭懒懒抬脚,抵住她的喉间,足尖一挑,迫使她仰头看他。 她下颌微仰,眸光明净。 宋兰亭的目光极具侵略,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是有些姿色。” 陆温平静的与他对视:“红颜枯骨,虚妄罢了。” 宋兰亭眉梢微微挑了挑,唇角勾起的一抹笑转瞬即逝,叫人分不清是嘲是笑: “倒是也有些胆色。” 宋兰亭与姚夙不同。 安王殿下身份极尊极贵,身侧免不了花团锦簇、莺莺燕燕。 饶是见惯了姿色上佳,柔情似水的高门贵女,难免也要尝尝外头的野趣。 他阅美无数,她要引起他的注意,便待他不可太过柔弱,亦不可太过强势。 思来想去,倒不如不卑不亢,身姿挺直,自己不经意间的情态,更为真诚撩人。 他果真一双凤眸微微看着她,带着懒洋洋的笑意,吩咐立于外头的侍卫: “告诉揽月阁,今日狸奴,宿王府。” 第十四章 风月事 风月了 姚夙浑身一颤,面如死灰:“殿下……她……” 宋兰亭瞥了一眼姚夙,淡淡道:“她如何?” 他神色微暗,伏地叩首:“她已非完璧,下贱之身,如何配得上侍奉殿下?” 陆温侧跪梨花椅旁,垂眸不语,她早就知道,他从来都护不住她,她借他脱身,简直是个笑话。 宋兰亭不可置否,托起她的下颌,眉眼含笑,眼神却意味深长:“妇人美韵,其中妙滋,难以言道。” 皇家一言,犹若万鼎,他如何去争?他僵在原地,而这样的沉默,亦是一种回答。 她凝眸再拜:“狸奴叩谢殿下垂怜,只是算着时间,信期将至,为免冲撞殿下,还请再宽恕狸奴几天。” 宋兰亭颇为遗憾的叹了口气:“十日后是我的生辰宴,你便来王府助助兴吧。” 陆温盈盈一笑:“谢殿下。” 西屏郡的秋风来得急,簌簌吹落了枝头残缺的叶片,瑟瑟寒秋,草木凋敝。 她踩了上去,将之碾碎成泥。 她的命运也是这般无情,被人轻贱到了泥里。 无论是入夜宴司,还是借由秦安侯府脱籍,她都少不得要用这幅身躯去换。 她回了揽月阁,推门而进时。 如她预料的那般,谢行湛稳坐窗前,定定的瞧着她。 他真好看啊,眉眼浓烈,肤如润玉,唇红齿白,美的瑰丽无双,摄人心魄。 是她从未见过的神仙之姿。 陆温想,那,她也不算亏。 他抬眸瞧她,轻启唇齿,语气疏淡:“扬州富商?” 她沉默的倚在床榻边,低低笑了: “我若不说是个走南闯北的商户,难道要将谢大人这红楼恩客的身份捅出去?” 他依旧靠在窗前,不动,亦不语。 久不见他动,陆温不由好奇。 他莫非是想让自己自渎,好失了梳拢那夜,就该失了的清白? 扬州的富商许了楼里一万两银子,必然不会只与她聊风花雪月,却不作风月事。 她要留宿安王府,若让久经风月的宋兰亭,瞧出自己不过是个未经情事的雏鸟,岂不徒增怀疑? 陆温低眸,唇边挤出一抹嘲弄:“我就如此,让谢大人难以下咽吗?” 他眼睫微动,行至床榻前坐下。 从前点的红烛又续了几根,重重烛火映得他霜雪一般的眉眼,终于有了松动。 她缓缓躺下,心中只觉悲哀。 于是她不看他,侧头望向低垂却因风儿摇摆的珠帘,望向窗外洁白凉寒的月,璀璨又舒朗的星。 她每每往前走一步,就离陆家的真相更进一步,即便是如此……即便……要如此……她也认了。 她只是谢行湛手里的一颗棋子。 那么巧,她一入摘星司献曲,便碰上了宋兰亭,而又那么巧,姚夙也在。 谢行湛是要让姚夙看见,她被宋兰亭亲自挑入了府中宠幸。 自己心尖里的女人,被安王宠幸,他敢争、敢恼?他既争不得,也恼不得,就只能退。 而她,没了秦安侯府这条退路,就只有为谢行湛所用。 昔日贵女,今日娼妓。 余生,在这漫长的、令人窒息的黑暗里,做着令人厌恶的皮肉生意,永远,永远的沉沦下去。 她双手紧握成拳,掌心渗出一丝鲜红。 她要从暗夜深渊中挣扎而出,那谢行湛,是她最好的选择。 第十五章 掌中沉沦 察觉到她的紧绷,他不动声色的停了动作,却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若我今日不来,你待如何?” 陆温眸底晦暗,沉沉的望着他:“揽月阁的人不能找,西屏郡还有南风馆,再不济,还有景之哥哥……秦将军也……” 那句未说完的话,被她咽了下去。 陆温只是泪水盈盈的望着他,眸子里满是哀哀凄凄的神色,难以再答复他的话。 他眸中闪过讥讽:“所以,谁都可以?” “但如果是谢大人……” “怎么?” 她微微颤抖的嗓音落在他耳畔:“美人在侧……便不觉得……是一种折磨。” 这是将他当成花柳地的小倌了? 谢行湛无声的笑:“那日你是如何勾我的,怎的现在却不敢看我?” 陆温也不忘揶揄:“谢大人的手头功夫好,想来是熟能生巧。” 他沉默半晌,靠近她,在她耳畔轻声道:“平生,第一次。” 耐不住他后来接二连三的戏弄,饶是她骨子里疏离淡薄,到了此刻,也只如猫儿般爪利齿锯,狠狠的啃咬了上去。 夜幕如浓墨般沉重。 窗柩猛然被潮湿的夜风推开,灌进内室,吹灭了那几盏朦胧的红烛,只余一秉孤灯还在散发着微弱昏黄的光芒。 这时,门外响起几声咚咚。 “云儿,妈妈有话要对你说。” 是年妈妈。 陆温也猛然惊醒,她心下一紧,余光瞥向那只披着素色寝衣的那人,恶狠狠的示意他莫要出声,语气却保持着镇定: “妈妈,我已经睡下了。” “云儿,实在是出了天大的事。” 年妈妈在外十分焦急。 陆温推了推谢行湛:“你快走。” 谢行湛道:“如何走?” “你们做鼹人的,难不成连飞檐走壁的本事都没有?” 谢行湛欲言又止。 就在此刻,门外的年妈妈见屋内长久不见动静,便一把推开了门,往内室里探去。 情势危急,哪里还能任由他合衣飞窗。 她一把扯过锦被将他整个盖住,又将男人的衣袍尽数塞缩进了被子下。 年妈妈一进了门,就闻到了一种似有若无的香气,只是那味道极清极淡。 她垂目四周,果然在外室的桌子上看见一座古朴长盒,盒中是她极熟悉的器具。 她进了内室,果然见她床边帷帐低低垂着,遮去了里头大半的春光。 陆温素手轻抬了半幅帘帐,露出睡眼惺忪,疲倦懒散的一张面容: “妈妈有什么事?” 年妈妈语气不觉有些涩然: “心儿那丫头,我已三日不见了。” 陆温眉头一皱:“三日了?” 即便是教坊司,名下妓子也分为两个等级,位于高处的,便是如陆温这般犯了事的公侯世家小姐。 她虽为罪籍,永不能赎。 陆家鼎盛期,却出过十余将相,她的母族戚家,也是百年世家豪族,曾出过两任中宫皇后。 虽然在利益面前,血脉关系又能管的了什么用呢。 但除去毫无尊严的被逼着接客,撕下虚假的傲骨,身份也并不如何体面。 她仍旧享受着金玉为器的奢靡生活。 指不沾泥,鬓不染霜。 最低处,便是从外头买来的幼女,先前为奴籍,后入贱籍,可予以铜赎。 她们多半都是饱受战争流离失所、因饥饿困顿、因受到世人无情欺凌,又无处可去,无人可依的雏鸟。 在未长大前,就沦为了世道的牺牲品。 饥饿驱使她们撕下脸皮,对生的渴望,促使她们失去那层可有可无的贞洁。 第十六章 无端失踪 心儿便是自幼经揽月阁买下的孤女。 如今不过十四岁,样貌秉性都沉闷得紧。 是以年妈妈并未打算让她接客,算着再养些时候,待足了十五,再做打算。 年妈妈神色焦急: “三日前,凌儿来问我要走了心儿,说是琵琶的弦松了,去安王府献艺,弦断了可是杀头的罪,心儿素来办这些事得力,我便让心儿陪着她一道去了安王府。” 她说着,捂住双眼,晶莹的泪液顺着指缝静静淌了出来: “哪知安王府就送了凌儿一人回来,无论我怎么问她,她都是个一问三不知!” 陆温半撑起身子:“说不定是从安王府出来后,溜去哪里玩了?” 年妈妈暗自垂泪:“那孩子的体己钱都在房里,如果是自己跑了,怎会连银两也不带上?” 揽月阁的教养严厉,又不怎么体面,后头吃饱了饭的雏鸟,也有受不了这等辱人的磋磨,又或是被情郎哄了心窍。 一来二去,生了私奔的心思。 抓回来时,多半是打断了腿,毁去面容,丢到最下等的窑子里去。 可心儿自七岁起便跟着年妈妈,要说这楼里谁最自在,须得是与年妈妈亲如母女的心儿。 她尚不足十五,又未央着她以色事人,又何必逃呢? 陆温垂眸:“所以,妈妈是怀疑心儿是……” 年妈妈用粗糙的手指抹着泪,小声恳切道:“云姑娘,今日安王府来了旨,十日后要接你去府内留宿,我就想着,姑娘能否替我探一探……” “只需知道生死……” 她喉间挤出几道压低了的呜咽。 她二人,在这吃人的地方,一同淌过雨雪冬春,整整七年。 陆温哑声道:“妈妈放心,心儿若无碍,我定将她带回来。” 年妈妈紧紧的攥着帕子,泪如泉涌:“不必不必……回来作甚呢……王府高门重地,是多好的去处呀。” 是啊,若真是得了王府青眼,还回那教法严苛,颜面扫地的无间地狱作何呢? 陆温盯着帘帐外那柄微弱的烛火,喃喃道: “是啊,安王府……多好的去处啊……” 她话语未尽,倏然眉头紧蹙。 原本清透莹白的面色变得异常红润,唇间更是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 年妈妈没听清那句呢喃,又掀了帘帐,问她:“云姑娘,可是身子有什么不舒服的?” 陆温闭上双眼,咬着下唇,从喉间挤出几个字: “晚间吹了风罢了……” 年妈妈连忙去外室斟上一杯茶水。 她离去的那一刻,陆温一双满含怒火的清眸,狠狠剜向被子里那个无法无天的御史大夫。 什么品性高洁,什么出淤泥而不染,什么望而生却、遥不可及的高山岭花! 她只知道,他无耻又下流。 谢行湛默默将身子往后挪了挪。 正值寒秋,又连日阴雨绵绵,这日头变幻莫测,一时冷,一时热。 楼里主事妈妈干脆都将清透贴身的薄被,都换成了冬日所需被褥。 他闷在被子里,有些透不过气来,只能无可奈何的呼出一口气。 奈何,二人离得太近…… 那股热气腾腾的气息,扑腾到了她的腿根处。 四周漆黑一片,被褥隔开了两个世界,被褥下的是她被放大数倍的感官世界,酥酥麻麻的刺激,像数以万计的小虫子般噬咬着她。 第十七章 圣人亦有欲 年妈妈捧着茶来,见她神色复杂,将茶递给她,十分忧心的问她: “那催信之药总归是伤身,不如明日起先停了?” 陆温此刻尴尬得紧,恨不得寻只鼠洞速速钻下去: “妈妈放心,自梳拢夜起,便没在服用了。” 她本就满脸羞色,又和年妈妈谈起了闺中秘事,更是连头也不敢抬,全身上下一片灼热: “知道了。” 他心不在焉的听着。 他本就是这西屏郡里风月场的主人。 楼中风月一事,也早已眼见为常。 只是他素来枕席空空荡荡,前半生,他习惯了自己的凄清孤冷。 他原本只是一个可大可小的轻浮之举,才撩起了她的隐忍不耐。 只是她这眼角微红,眸光水盈盈、湿漉漉的模样。 又因外人所在,不欲反抗,也难以反抗的脆弱可怜之姿。 此刻。 因孤独、因兽性而滋生出的欲求,如一把燃尽荒野的烈日阳火。 在往日那些不堪的岁月里,在日复一日的凄冷里,那酥酥麻麻的快意自脑海中绽开,足以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他惊叹自己的变化。 红烛暖帐,火光朦胧。 她靠在他裸露的肩头上,一头乌润的发丝在他颈中垂顺而下,面颊酡红。 谢行湛垂眸,凝视着她如霜雪凝脂般的颜容。 心中那无波无澜的一池清潭,泛起了一丝暖热涟漪。 只是那抹揪心的潮动一瞬即逝。 他的心跳从陡峭回归从容平静,他坐起身,摊开手中药丸: “吃了。” 他将心中的那一丝荡然,归结于男人的通病——好色。 她的唇是那样柔软滑嫩,她的腰肢是那样的柔润细腻,她的眸清润剔透,她的鼻头圆润,鼻梁挺翘,舌又是那么的柔润灵活。 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令人惊叹。 红尘之人,阖该有尘世间的种种欲俗,他只是被蛊惑,遵从了内心陡然升起的欲念罢了。 陆温却是心尖一颤,指尖捻过那粒丸药,涌上无数酸楚: “大人忘了么,入揽月阁,须服用避子药的。” 他们之间,只是一场交易。 谢行湛眉头紧蹙,凝望她许久,眸中幽冷: “那药有时效,这药却无。” 她心下一酸,默了半晌后,敛了心神,怔怔的看着那粒乌黑的丸药,红润润的唇轻启,吞下药丸,低讽道: “是啊,卑贱之身,怎堪为人母。” 谢行湛看着她,不由得生了几分怜惜,清冷的面上虽无多余情绪,语气却缓和了几分: “掌事叫的是你的小字?” 陆温笑了笑,眸中滑过一丝嘲讽:“还未告诉大人,我姓陆,名温,小字云栖。” 入了教坊司,她如今只是狸奴。 陆温觉得可笑,情浓之时,他都未曾问过,她姓甚名谁。 除去陆家女的身份,他似乎也并不关心自己是谁。 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十分幼稚,又不得不去想,她是陆家女,而他是谁呢? 她对他的过往一无所知。 晨起,窗檐下凝成了好些雾气,叫谢行湛看不清眼前的人。 沉默片刻,他道:“我字昭雪。” 陆温没有动,也没有作声。 他又道:“无人处,你可唤我谢昭雪。” 她唇边勾出笑容,只是有些凉薄:“我与大人,还未熟到以小字相称。” 良久,他垂眸道:“三殿下素喜凌虐女子,万事小心。” 陆温又笑了笑,淡然温言:“又如何?” “你赴的是一场鸿门宴。” 第十八章 鸿门宴 她入了安王的眼,其中未必没有他这位摘星司背后之主的推波助澜。 她偏了偏头,斜斜看了他一眼: “大人是想说,攒了这盘棋,又悔了?” 她的眼神里并未有责怪,只是这样冷淡反叫他隐约不适。 他默不作声的凝视着她,良久,又道: “去过灵台么?” 她的外祖父是赫赫有名的震北王戚无涯,她的父亲又是陆国公陆祁,封西北大将军。 她自四岁起,便跟随外祖去了西北边塞祁州郡。 南凉有十五州五十二郡,定都西屏,祁州为南凉最北,由戚无涯所辖,抵御北狄蛮族,拱卫北郡军事要塞。 苏凌郡为南凉最西,由陆国公陆祁拱卫统率。 北弥有二十一州七十八郡,定都临松,除去沅江流域各州,最南为灵台,而西边的茂县,因着去岁与南凉的领土之争势力,已割让予南凉了。 而过了西北边界,便是北弥最南,灵台州府了。 陆温那双剔透的双眸里掠过一丝异色,面上露出明媚的笑: “自然去过,灵台的白桦极美,又盛产酸枣,当真是热闹得紧。” 她从前在祁州时,外祖父骗她吃果,她接了过去,一口酸掉了牙。 她捧着断牙哭了许久。 母亲才告诉她,她那个年岁,只是掉些牙齿,无碍的,她那个年岁,也正是掉牙的时候。 城里好多同她那样大的孩子,都是因连年战乱而流离失所的孤儿。 莫说灵台府的酸枣,就是虫洞蚁窝,都被分而食之,挖了个干净。 春日一过,到了结果的日子,树上的酸枣都被打落下来。 送去了北弥各州郡县,制成了酸茶,冰枣,冰葫芦等等临松贵人的饭后小食。 她约莫已经忘了那时她是几岁。 她只记得,酸枣是南凉的稀罕物。 连她外祖父得上些许,都舍不得吃,冰碴子一堆又一堆的冻着,再由驿人马不停蹄得运了回来。 她那时被酸得怕了,不肯再吃,于是把酸枣一筐一筐的倒进祁州的流民窟,看他们呲牙咧嘴的争抢,狼吞虎咽的一口吞了,连枣核也未吐。 她开始试着在院子里种植枣树,看着嫩绿的新芽,顶破松软的泥土,长成茁壮的小小树苗。 她一年不归,揽月阁外溪畔的苹花汀草,开的郁郁葱葱,不知祁州郡,院墙下低垂的那颗红枣树,结果了无? “是吗?” 他轻柔的凝视着她,面上缓缓露出一丝迷惘:“我没吃过酸枣。” 陆温抬眼,笑语盈盈:“谢大人是哪里人?” 只这一句,犹如尖刃划破虚空。 谢行湛上前,目色阴沉,单手掐住陆温的脖颈,逼得她仰起头看他,冷声道: “不过是个鼹人,莫要生了不该生的心,起了不该起的心思,试探我,你有几条命?” 她知道她不该问。 他执掌夜宴司,便如同无穷无尽的蛛网内蛰伏的那只最为庞大的毒蛛,对南凉朝臣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 而这样的人,必须经受各种训练,历经无数磨难,才能顺利通过夜宴司的考验。 最重要的是。 执掌之人,要时刻以皇帝的意志为自身意志。 若夜宴司之主,是个北弥人,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她扬起脖颈,滚烫的眼泪落下来,砸在谢行湛的手背上。 “生了日夜与谢大人春风一度的心思,算不算?” 谢行湛蓦然一顿,松开了她,白嫩的脖颈上多了一道红痕。 陆温的肩膀不停上下耸动,鼻尖止不住的抽动,眼泪更是连绵不绝,很快就将胸前那抹透明寝衣润湿,她哀哀低泣: “哪有这样的人,先是将人吃干抹尽了,又让人服绝子药,不过是问了一句是哪里人,便平白无故生气……” 谢行湛冷冷道:“收起你的小聪明。” 陆温眼皮一跳。 他又道: “揽月阁的妓子,你不是容貌最佳的,夜宴司的鼹人,你也不是最出色的,若想你父之案重启,你只须乖乖作我的耳目,平了我的事,我自然会许你自由。” 她扬起清瘦的下颌,无声冷笑:“今日是安王,明日是姚大人,敢问一句谢大人,后日,又轮到我去引诱谁?” 谢行湛盯着她,眸光阴沉: “你既入这夜宴司,难道不知揽月阁,偏就是要舍了你那不值钱的铮铮傲骨,以出卖皮肉,获取消息的地方?” 陆温捻起妆台边的一簇白玉绒花簪在鬓边,对镜照了照,柔柔的笑了笑: “若我今日不勾着谢大人,待我年老色衰时,毫无利用价值时,等待我的下场,是什么呢?” 第十九章 合卺酒 谢行湛微怔,万没想到她竟如此坦诚,一言道出求生之艰。 “罪籍难赎,我这一辈子都只是个下贱娼妓,达官显贵也好,贩夫走卒也罢,只要掏得出银子,都是我的相公……“ ”至于我的相公,我的夫君,何时让我肚子里揣上个孩子,抑或是染了什么花柳病,最后一尸两命、草草被人用席子卷起烧了……” 谢行湛抿唇不言。 她晨起未施粉黛,脸上泪痕未尽,眼角微红,又一身素衣,白雾茫茫,自有一股楚楚动人的风情。 风吹拂她的衣袖,她回过头来,抿唇一笑: “若梳拢夜来的不是谢大人,姚夙就是我最好的归宿,可大人来了,我自是不愿再与仇人虚与委蛇。” 她将利害关系都摆到了明处,又句句肺腑,谢行湛自然无话可说。 “如此便好。” 他声音平静。 陆温默了半晌,眸光飘渺:“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说吧。” 她举起酒杯,笑了笑,语气轻飘: “谢大人是我第一个相公,洞房花烛夜,怎么也该饮上一杯合卺酒。” 谢行湛望着她,潋滟的眸光里掠过一丝讥诮: “这等手段,不如通通使到安王身上去。” 陆温浅笑不语,手腕翻转间,琉璃杯中晶莹的液体,倒进了窗台前摘种的那一盆娇艳欲滴的山茶花。 几场秋雨过后,就到了安王府来接她的日子。 安王府邸位于西屏郡西,正门大敞,几个小厮从偏门将人接了进去,一顶软轿直接抬进了下人宿的值房。 她又按例焚了香,跨了火盆,用沾了水的柳叶儿去了晦气,又同衣服一道又烧了。 才沐浴更衣,华服盛妆,抱着琴,进了暖阁。 高台暖阁之上,幽香缭绕,丝竹频频,贵人们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那日摘星司的几位贵人,具在其列。 陆温定睛,发现少了谢行湛。 当她走进暖阁时,无数女眷的目光,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迎着那些鄙夷、轻蔑,嘲弄,眸光沉静如水,缓步行至安王正席,素手执杯,语气柔婉: “狸奴来晚了,奴自罚一杯。” 言罢,她举起白玉瓷杯,一饮而尽。 她鲜少饮酒,便只是一杯清酒,就烧得她眼尾通红,唇色润泽,眉梢间皆是风情,颇有些潋滟春晖之姿。 宋兰亭的目光落至她修长莹白的颈,那流畅的弧度延伸至轻透云纱下暗掩的锁骨,就已是动人心魄的销魂色。 再往下探,若隐若现的云袍下,是比白瓷还要晶莹剔透的柔肤,是比晨起新摘的鲜果还要丰润饱实的鼓胀。 他不由得神思一动。 她依旧恭敬柔顺,盘腿坐在他身侧,身似有淡淡清幽冷香,悠悠荡荡,轻飘飘闯入他的鼻尖。 宋兰亭凝神,拥她入怀:“来的正好。” 堂下一众女眷呆呆的望着宋兰亭将人揽进怀里,议论纷纷。 席间长清侯嫡女徐颜昭,探过头去,和一旁的闺中密友窃窃私语: “那个陆云栖,竟不顾陆家的声名,还真做了个低贱妓子。” 与她窃窃私语的这位,是太常寺卿盛家的三女,名唤盛飞瑾,是盛飞鸾的庶妹。 因自幼教养在长公主膝下,是娇养着长大的,虽只是个庶女,性子却养的无法无天,很是跋扈。 她嗤了一声,不屑道:“陆家哪还有什么声名,陆国公通敌,若不是太后娘娘姓戚,见陆家满门尽诛,心有不忍,放了她一马,怕是早已魂入幽冥了。” 第二十章 通敌一案 徐颜昭愣了一下:“说起来,那陆国公通敌一案结的仓促,宫里的消息又传不出来,这通敌始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哎。” 盛飞瑾叹了口气:“听闻陆将军,执意要将军营扎在北弥和咱们南凉交接处的祁州郡下游天爻谷,十日暴雨,攒了深洪,北弥人开坝引洪,五万南凉将士命丧下游天爻谷,苏凌郡要塞也因此被北弥人占据。” “若不是姐夫惊才绝艳,用兵如神,这苏凌郡,只怕现在还在那北弥人手里呢。” 陆国公通敌一案证据确凿,是经了三堂会审,都察院也早已结了案的。 但除去陆家满门抄斩外,案件缘由如何,内情如何,竟是一点风声也无。 幸而盛飞瑾乃秦安侯世子的妻妹,因此知道些内情也不足为奇。 徐颜昭彻底放下酒杯,面色似有不解:“为何陆将军落了个通敌的罪名?” 盛飞瑾面色有些惶惶,小声道: “姐夫说,陆将军与北弥人暗通书信,这开坝引洪一事,是陆将军与北弥人合谋为之。” 陆家数代名将,其先祖是南凉的开国名将,有从龙之功,百年积累,树大根深。 但随之陆家势大,朝中人人开始揣测陆家会不会叛,何时叛? 陆家如履薄冰,也曾从她祖父那一代弃武从文,做了个弱不禁风的文臣。 可叹,可叹。 彼时天下战乱,烽火迅速漫卷至五湖四海。 战火终于烧到了西屏郡。 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 她的爹爹,她的父亲,乃至她的兄长,终究还是将那双拈花执笔的手,提上一把长戟,头也不回的上了战马,奔赴战场。 不知日暮时分,黄昏灿灿,爹爹独坐烽火台时,可会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 徐颜昭心中却咯噔一声。 是陆祁与北弥互通书信! 北弥人开闸放洪,而他则引兵驻扎下游,内外合谋。 若真是如此,那洪流之下冤死的五万南凉将士,罪魁岂不是陆家? 年华大好的南凉儿郎,被无边无际的洪流碎石冲散得尸首分离,断肢残骸,血肉身躯永远融进了那片山谷之中。 又岂是陆家满门的性命可以抵清的? 她越想越觉得愤然,一拳砸在席案上: “什么国之柱石!我看是国之蛀虫!” 她神情激愤,又点了国之柱石四字。 一瞬间,众人哪有不明白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他们放下手中杯盏,纷纷将目光抬去最上首的席座里,一脸淡然,事不关己的陆温。 内侍脸色沉了下来:“放肆!竟敢在殿下面前口出狂言!” 徐颜昭一声轻叹,低头赔罪:“只是觉得世事难平,多有不公,因此感叹一声罢了。” 宋兰亭懒懒掀起眼皮:“何事不公?” 她立起身子,肩背挺得直直,高声道: “陆国公府、西北大将军陆祁通敌一案,为天爻谷的五万南凉将士们不公!” “为失去儿女,失去父母的南凉百姓不公!” “为陛下失贤臣良将不公,亦为因陆家之故,命丧北弥铁蹄之下的苏凌郡百姓不公!” 她双眸泛红,又向陆温逼近了一步,痛斥道: “陆家之罪,此女万死难赎!” 陆温从白玉瓷盘里捻起一颗葡萄,慢条斯理的将外面那层青皮剥了,又取了里面的籽儿,将圆圆一颗饱满的果肉,笑语嫣然的递进宋兰亭口中,偏头温柔一笑: “所以,徐姑娘是想杀我?” 徐颜昭震惊于她的举止轻浮,又对她的直言不讳有些恼羞成怒:“你……你……浪荡!” 陆温盈盈一笑:“我是揽月阁的伶人,今日是奉三殿下之召前来陪侍,有何不妥?” 宋兰亭细嚼慢咽,只觉由她递来的葡萄,滋味甚美,轻挑的往她柔弱无骨的腰肢上揉了一把: “并无不妥。” “殿下!”徐颜昭眼眶通红:“我们有婚约在身……” 宋兰亭一把揽过陆温的腰身,扬了扬下巴,不屑道: “她再如何貌美,也越不过你正妃的身份,何必锱铢必较?” 她乃长清侯嫡女,清名冠绝西屏,竟被眼前人与一轻浮浪荡的伶人妓子相比拟。 她站在原地愣了好半晌,不由气急反笑: “外头关于殿下的风言风语再多,我也不曾信过,可今日一瞧,殿下当真是……” 她微微侧过头去,灼火似的目光,幽幽盯着身侧那抿唇不语的陆温,意味深长道: “饥不择食。” 徐颜昭的眼神,她太过熟悉了。 那种轻蔑鄙薄。 揽月阁中的恩客,堂下满座宾客,人人都是如此看她。 陆温哀哀的叹了口气:“是狸奴坏了殿下的兴致。” 言罢,她柔弱无骨的一只纤纤玉手手,软绵绵的要将宋兰亭推开,顺势往地下一跪: “狸奴有罪,还请殿下责罚。” 第二十一章 一巴掌 宋兰亭凝视着她,眸中掠过一丝笑意,忽将她一把拉进怀里,唇角轻轻勾起,入她耳畔时却压低了声音: “演得不错。” 陆温嫣然一笑,柔声细语: “三殿下教的好。” 他二人这幅姿态,从外人来看,像极了耳鬓厮磨。 徐颜昭浑身轻颤,一颗温热的心如坠冰窟,倏然生出泪意。 他竟直接……忽视了自己…… 当众这和妓子没羞没臊的调起情来了…… 连一句话都懒得给她…… 原来自己……竟如此不得殿下喜欢么? 她仰起头,强撑着不让滚烫的泪珠掉下来: “殿下若无心我,我也不是那不识趣之人,明日,我会求父亲进宫,请陛下解除我们的婚约。” 陆温清晰的感觉到,那人埋在她的发丝里低低笑了,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颈间: “好。” 陆温低眉颔首,眼波柔情似水: “殿下如此,倒要叫奴担上一个棒打鸳鸯之名了。” 他的气息愈发灼热,随着柔嫩的脖颈一路喷洒。 随即,他低笑一声。 而后蓦然欺身,宽大的红袍将她收拢进去,在她耳畔边轻声呢喃: “如此,可坐实了?” 徐颜昭再也受不住,眼泪低坠,哭着跑了出去。 姚夙坐在下首,将头低垂着,黯然失魂的掐着掌心。 一口郁结之气久久萦绕在心口,千方百计也难以纾解。 他分不清,那是因嫉妒安王而痛,还是因她自甘受辱,自甘下贱的去讨好,去引诱而痛。 但无论如何,陆家,是他一手所毁。 她的心,也是由他撕碎。 他将她的血肉反复碾磨。 盛飞瑾见好友因一个低贱的妓子受了委屈,满腔愤然: “三殿下,昭昭一片丹心赤忱,你不领情便也罢了,还拿她与妓子相较,断没有这样辱人的!” 宋兰亭眯了眯眼睛,沉醉似的抚摸着陆温的腰肢: “你家昭昭太过端庄,哪有揽月阁的妓子知情识趣。” 这话气的盛飞瑾立刻黑了面容,冲上前来,朝着陆温一道怒斥: “陆家一门的孬种,父通敌,女儿还要自甘下贱的去做个寡廉鲜耻的娼妓,我要是你,早就一刀抹了脖子,断不愿再苟活于世。” 陆温笑了笑,神色松弛,语气无惊无澜,那话却森森寒意,叫人一凛: “那就要等盛家抄家时,再看看你敢不敢一刀抹了脖子,自绝人世了。” 盛飞瑾气得浑身发颤,一张粉面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狐媚子!先是勾引我姐夫,现在又让三殿下为你要退了昭昭的婚,还敢口出恶言,辱我盛家。” 陆温丝毫未觉心有所惧,又往宋兰亭的怀里缩了缩,皓白的柔荑勾着男人的胸膛上的暗金织纹,风情种种,柔媚入骨: ”盛家又如何?再大能大过皇家么?奴家可是三殿下的人呢。“ 盛飞瑾听了这话,面色沉郁难解,分明是怒极恨极也气极。 那道冷厉愤恨的目光,恶狠狠的盯着陆温的面容,只一瞬,扬起手来,一个又恨又快的凌厉耳光就要抽过去。 陆温心中腹诽,不愧同为姐妹。 性子同样骄纵跋扈便也罢了,连教训人的手段都是如出一辙。 身子却是如水蛇般,轻飘飘不留痕迹的偏身一软,看似因这突如其来的惊吓,柔弱无骨的往宋兰亭怀中害怕倒去。 实则一旁的宋兰亭毫无准备,难以躲闪,一记狠辣的耳光重重掴在他的脸上,竟是硬生生替她挨了一巴掌。 一张眉目如画的俊脸上,赫然多了一条泛红的指印,唇边渗血,面上更是火辣辣的疼。 这一下!满堂哗然! 他抬手抚了一下自己的脸庞,毫无恼怒,反而舔了舔唇边溢出的那抹艳红,邪邪的笑了笑。 眼见打错了人,盛飞瑾早已吓破了胆子,瘫跪在地上,双手紧紧的捏着衣角,双眸泪珠滚滚: “都怪这贱人……” 宋兰亭站起身,神色十分从容平静:“有胆识。” 诚然宋兰亭风流成性,但他向来不是个温柔慈悲的主子,何况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了脸面。 姚夙身侧的盛飞鸾连忙拜下: “二妹行事冲动,冲撞了三殿下,还请殿下高抬贵手,饶她一命吧。” 侍卫分列两道,早已一左一右架起了盛飞瑾,一柄锋利冰凉的长刀抵在她的颈间。 她本就惊恐不已,哪里还能说出话来,只能任由眼珠子啪嗒啪嗒的滚落,僵在原地,神魂失措。 宋兰亭揉着眉心,眉心那颗细小的红痣愈发的艳,平添了他一分慈悲三分风流,余下六分皆是妖孽。 片刻后,他冷不丁笑出声:“她要打的人又不是本王,作何要问本王?” 这话将淮安郡主的矛头一下又引回了陆温身上,众人也在喧嚣中逐渐平静。 安王殿下所言极是,一个是太常寺卿盛家的女儿,一个是家族早已覆灭的青楼妓子。 难不成三殿下,当真要为了区区一介妓子,与盛家伤了和气不成? 盛飞鸾心下安定了些:“多谢殿……” 还未等她说完,宋兰亭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匕,往堂下一扔,眸底阴郁一闪而过,似笑非笑道: “盛氏胆大包天,竟敢刺杀本王,狸儿,我许你亲自动手。” 盛飞鸾的猛然一震,怫然怒道:“殿下,真要为了一介妓子草芥人命吗?” 她虽封淮安郡主,可到底是只是女眷。 怪只怪她的母亲慈名在外,对待家中庶出儿女,向来是温言软语,只奖不罚。 又因盛飞瑾自幼养在她的膝下,玲珑可爱,便格外垂爱。 谁知竟养成了个行事骄横,目空一切的性子? 如今在众目睽睽之下,冒犯天家颜面。 惹得还是这尊出了名喜爱凌虐女子的修罗鬼刹。 若三殿下有心追究,岂不是要怪她盛家不尊皇家,罔顾君臣本分? 那嵌着宝石的短匕啪的落在盛飞瑾面前,吓得她一个哆嗦,看着陆温哀哀哭求道: “陆姑娘,都是我的不是,求求您绕了我吧……” 陆温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面前,捡起那把雪亮的匕首,比着盛飞瑾的面容比划了几下,轻叹了一声: “哎……我也想帮你呀,可是盛姐姐,刺杀安王,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呀……” 说着,她晃了晃匕首,掩唇幽幽一笑: “刚才盛姐姐说,盛家抄家时,一定会自绝于人世呢……” 第二十二章 迦蓝祭塔 盛飞瑾奋力挣扎着,却被侍卫死死摁住,她发髻散乱,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恐惧,从而有些口不择言: “我爹爹是太常寺卿,你们岂敢!你们岂敢!” 盛飞鸾一愣,便知盛飞瑾此话一出,她的结局,已定了,心下多有不忍,只能偏过头去,不欲再看。 宋兰亭俯身,眼神疑惑:“太常寺卿?” 他顿了顿,微微一笑:“哦,是那个求取功名不成,便入赘皇家的盛焙?” 盛飞瑾听出他话语中的轻蔑之意,便知端出爹爹也是于事无补,情急之下,强撑心神,敛了泪珠,又急急道: “我母亲是明安公主!是太后所出嫡公主,你一个异族庶子,怎敢杀我!” 明安长公主,戚太后独女,当今陛下的胞妹,身世显赫,尊贵无双。 然而宋兰亭笑了笑,慢悠悠道:“这就是盛家教出来的好女儿。” 盛飞鸾心下一紧,眸中寒冽如锋,恨不得当即就将她杖毙,俯视向她,厉声冷斥:“放肆,你一介奴生子,也敢称明安公主为母亲?” 盛飞瑾彷如坠入冰窟,浑身血液冰凉,瑟瑟发抖:“鸾姐姐……连你也……” 盛飞鸾冷笑一声,伏地跪道:“还请三哥哥替母亲做主,拔了她的舌头。” “哦,那就听淮安的。”他声音清淡,轻描淡写的瞥了一眼陆温。 陆温明了,微微点头,横过匕首。 秦无疏面露不忍,正欲要辩,被一旁的杨玄泠制止。 他沉声道:“她之过,并非女子间的口舌之争,身份再如何的金尊玉贵,在天家威严、皇室尊荣前,你我皆是蝼蚁。” 秦无疏颓然道:“难不成咱们就眼睁睁……” 杨玄泠的目光露出一丝怜悯:“谁叫她说了不该说的话……” 盛飞瑾唇齿颤颤,险些就要晕过去,却倒进了一个柔软的怀抱,幽香阵阵袭来,她噙着泪珠,艰难的抬起头。 陆温垂眸,在她耳边轻声道:“再哭,我就真割了你的舌头。” 盛飞瑾无声的张了张唇,当真止了声音,也忍住了泪。 陆温手中短匕轻抬,寒光一闪,被她拢住的那一抹被汗液濡湿的乌发,齐齐断裂。 她的指尖漏出一簇绵长又乌黑的发丝,朝宋兰亭疏懒的笑了笑: “于女子言,发如生命,断发犹如自绝,殿下以为如何?” 宋兰亭眸中略有惊诧,唇角却是一勾:“倒是个心软的性子,既如此,将盛二姑娘,送去玉清庵修行吧。” 他挥了挥袖子,侍卫来将人拖了下去。 殿外雷鸣电闪,鼓乐复响,娇俏的舞姬,又伴着轰隆的雨声翩然起舞。 宋兰亭百无聊赖的坐回上首,目光掠过仍旧恭敬柔顺的依偎在他身侧的陆温,若有所思的打量着她。 武将之女,身法诡谲自是应当,她却称自己庸碌无能,柔弱可欺,常眉目间作出一副冷冷凄凄的柔弱美人之姿。 作给谁看? 旁人看不出来,他却尽收眼底。 他如她所愿递了刀,她却出人意料的,并未借他之势立威,是真贤良,还是作给他看,以表示自己是真贤良? 陆温捧着酒盏,低眉敛目,轻柔唤他:“多谢殿下为狸奴出气。” 宋兰亭饮了半盏,眉心那颗红痣愈发鲜艳,他慵懒的掀起眼帘:“可遂了你的意了。” 陆温嘴角一勾,眼角微微添了一抹薄红:“除去外祖父,殿下是唯一一个对狸奴这么好的人。” 他的眸光悠远空茫:“陆国公父子,是怎样的人?” 陆温一怔,她的父亲一生恪守律法,严肃板正,只因外族侵扰,忧心百姓,提枪上马,披甲从戎,驻守西北十三郡,战功赫赫。 兄长更与谢行湛同年进士及第,甚至压过了谢行湛,一举夺下殿试一甲,是真正的状元之才,可见才名之惊绝。 一朝覆灭,她成了罪奴娼妓,父兄满身污名,她却辩无可辩。 从未有人问过她,她的父兄,是怎么样的人。 陆温沉静道:“父兄常年驻守西北疆域,狸奴自幼是养在外祖父膝下的,因此父兄为人,狸奴不得而知。” 圣旨已下,覆灭既成事实,她若称一句父兄有冤,便是质疑天家律法不公,只怕立刻就要成了面前人的刀下亡魂。 她不愿平白父兄背负这等污名,亦不愿落入这般陷阱,她低着头,眉目恭顺。 宋兰亭又斜斜瞥了陆温一眼。 若非方才她那一出偷梁换柱,他怎会吃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小庶女的耳光。 心头只觉她看上去虽只是个楚楚可怜的孤女,实则心肠颇黑! 他微微一笑,颇有些高深莫测的意味:“你是将门嫡女,若是陆国公还在,看见自己的女儿一副手不能提的模样,会不会气的从坟头里爬出来?” 陆温眉目轻蹙,对上他探究的目光,细声道:“殿下不知……” 她言语未尽,却被高阁之外脚步急促,大厅前堂倏然走进几个内侍模样的人打断:“陛下有旨。” 他双手恭恭敬敬的举着一道明黄锦帛,前堂的臣子女眷乌压压的跪了一片。 来人是内官监掌印太监吴若海。 旨意内除去斥责了安王殿下荒淫无度、掳掠民女为妾,需立刻放还外,还顶了朝中工部左侍郎的缺儿,专门儿负责修建迦蓝祭塔的差事。 听的众人面面相觑。 盛二姑娘被送进玉清庵一事,被随从的奴婢传回了盛府是自然,这官拜正二品的太常寺卿盛焙,遭了言语之辱,又知晓了爱女被三殿下送进庵堂,连夜进宫告状,也是自然。 可陛下除去这一通不疼不痒的训斥,只是放还了殿下后院的姬妾伶人,连个禁足也无。 还落了个油水丰厚的好差事! 自古谁人不知,工部左侍郎,那可是朝廷里最肥的差事,自古工事督造,若剩了银两,那都是落到了工部的口袋里! 秦无疏好奇道:“什么塔?” 杨玄泠捋了捋袍袖,道:“你久居蓬洲,不知也正常,此塔是为了迎回葬身天爻谷五万将士的英灵,而修筑的祭塔,怕是不日就要完工了。” “那倒是个造福社稷的好事,怎么瞧着三殿下面色有些不对?” 杨玄泠顺着秦无疏的目光看去,宋兰亭负手而立,并未接过那圣旨,眉间色十分阴郁,唇角噙了一丝冷笑。 杨玄泠摇头,叹了一声:“这差事,原先是太子殿下的。” 秦无疏挑眉道:“如此说来,塔是太子殿下日日监工修建的,如今完工在即,陛下一道旨意,却叫三殿下抢了功劳?” “确是如此。” “陛下此举,不怕太子殿下记恨上三殿下么?” 第二十三章 空穴来风 杨玄泠低低笑了笑:“雷霆雨露皆君恩,便是太子殿下,又能如何?” 宋兰亭坐回椅背,指尖修长,一嗒一嗒的扣在案几上,如画的眉眼间,尽是不耐与推托: “凭何要本王去,本王掌不来银,也不善工事修筑。” 吴若海双手捧着圣旨,弯着腰,恭敬道:“回三殿下,各项工事,有工部右侍郎总领,开源节流,掌银一项,有节慎库替殿下分忧。” 宋兰亭一愣,失笑道:“所以父皇是铁了心,要将这桩差事塞给本王了?” 吴若海微有怒容:“殿下慎言。” 宋兰亭默了片刻,冷声道:“若我执意不接呢?” 堂下众人闻此言,神情各异,既有目光艳羡者,亦有妒海翻波者,无它,只因这位小殿下,竟连圣旨也抗得! 这该是何等荣宠。 “我的小祖宗诶。” 吴若海愁得眉心拧得紧紧的,圣旨仿佛成了一道烈火,架着他的皮肉在火上烘烤:“圣旨既下,覆水难收啊……” 吴若海身为内官监掌印,又常年御书房行走,哪怕是见了皇亲,也要摆上两分内宫总领的谱儿,如今却对三殿下点头哈腰,字字句句都是恳求的意思。 杨玄泠与秦无疏对视一眼,只觉这朝廷的格局,怕是又要变了。 陆温斟上一杯桃花酿,递到宋兰亭的唇边,娇柔无骨的身子,也顺势依偎进了他的怀里:“殿下,奴有一言。” 朗声脆响,如山间清雨,滴滴答答砸进他阴云密布的心弦,扑灭了他即将要灼烧起来的怒意。 宋兰亭拥住她柔软的腰肢,温声道:“讲。” 陆温柔柔的伏在他的胸前,目光慢悠悠的,自堂下众人拂过,朱唇轻启: “殿下应当去。” “其一,五万南凉将士英勇无畏,十年如一日的抵御了北弥人的侵略,我南凉子民,是在他们的庇佑下,才得以安稳度日,迎回将士们的英魂,乃是传世不朽之功。” “其二,或许再过十年,二十年,百姓会忘记这段沉痛的历史,会忘记,曾经金戈铁马的将士,是如何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而我们,用建筑留下先辈的英魂,这座塔,就是我们诉以百姓的笔墨。” 她顿了顿,目光坚定:“为百姓,为君父,我南凉国土,寸步不让!” “其三,殿下可向陛下进言,去岁东海畔,因抵御扶桑浪人而折损的两万蓬洲水师,亦是国之栋梁,应与天爻谷将士同入祭塔,受香火永祭。” 他抬眸看她,眸光沉如渊海。 原本这迦蓝祭塔,只为纪念天爻谷遭洪流席卷,而埋骨青山的数万冤魂,祭塔一经建成,西北大将军陆祁的名字,便要永生永世被刻入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她如今这样一提,东海蓬洲的小将军就在堂下,陛下怎会不应?若不应,岂不私心有偏,凉了蓬洲水师的心? 她笑了笑,灿如春华:“殿下觉得如何?” 宋兰亭唇角微微勾起,只是笑的颇为古怪:“女子妄议国事,理应处斩。” 陆温柔柔一笑,将额头抵在他的肩头:“狸奴多活了一年余,已是天家格外开恩,殿下要我的命,尽管拿去。” 他的下颌抵上她的发顶,柔软的墨发蹭得他微微有些痒意,他半眯着眸子,眼底掠过一丝笑意:“现在还舍不得,不过,自有我来取的时候。” 陆温下颌微仰,朝他眨了眨眼睛,眼里是温和明媚的笑意。 他携过她的手,行谢恩叩拜之礼,接过圣旨。 吴若海砸舌。 宋兰亭自幼患了咳疾,性情怪异,喜怒无常,又生得一副为祸四方的皮囊。 顶顶的风流,顶顶的浪荡。 身边莺燕环绕,却从不见殿下对谁如此和气过。 因此,难免多看了几眼陆温,只觉她虽通身气度清冷矜贵,却隐隐透着些引人遐思的风情魅惑。 也怨不得吴若海识不得她,她常年与外祖父居于祁州郡,上回进宫,还是个孩童身,距今也约莫有十年了。 吴若海回过神来,恭谨道:“陛下还托我给殿下带一句话。” 宋兰亭摆摆手。 他道:“长清侯嫡女姿容出众,才华斐然,配殿下,实是高攀了人家,因此……这婚事……” 这话也就陛下说得。 宋兰亭有一桩风流事,有一桩风间月。 那风流事,自是流连勾栏,去得多了,不知何时,竟传出个夜御十女,龙精虎猛的风闻。 他虽后院姬妾成群,但夜御十女,便真正是空穴来风,不过这位三殿下,于脸皮一道,还是顾惜的,他虽愤愤,又不能跳出来说,我并非这么的龙精虎猛!都是谣言! 他咬了咬牙,便认了,任由流言甚嚣尘上。 反正,是夸他的! 而那桩风间月,便是去岁年关时,西屏郡城西的守城御史家的夫人,在街上被这位殿下当众调戏,放了话,要娶进府里做妾。 回府后,那夫人亲自写了一首绝笔诗,怒斥宋兰亭为轻浮浪荡、心机诡谲之徒,凌她辱她,欺她害她,而后为了家人不受牵连,含恨痛饮鸠酒。 众人都奇了,只是遭了言语之辱,何必抛下家中夫郎娇儿,如此决绝? 还是当时的刑部员外郎杨玄泠,派了仵作前去细细查验了一番,才发现,那具夫人的尸身,竟是血淋淋的,像被活剥了皮,因失了生机,血肉松松垮垮的交缠着,叫人已经分不清头尾了。 世人并不知道,这位夫人是因受辱含恨、自保贞洁饮了鸠酒而死,还是因剥皮抽筋,一身血流尽而死。 总之,这名御史一夜之间没了夫人,将夫人的灵柩摆在殿下的府邸前,停灵七日。 甚至闹到了陛下面前,陛下十分震怒,立刻宣了宋兰亭进宫,禁足半年,罚俸一年,又革了他在户部的闲职,这才将将安抚了那位御史大人的怒火。 而后,街头巷尾,又传起了三殿下喜好凌虐女子的风闻。 这位殿下又素来是个善于伪装的好手,人前还顾惜些脸面,只是风流了些,人后却冰冷刻薄,手段酷烈。 两幅面孔,叫人辩不清何为真假。 更何况,这位三殿下也是个奇人,百姓越是骂他,他越是自在,自从户部的闲职被革去,日日吃喝嫖赌,我行我素,任由流言蜚语喧嚣,久而久之,流言不胫而走,就落了个残暴之名。 宋兰亭唇角噙着一丝冷笑,掸了掸袍角下的灰尘:“她既如此好,干脆送进后宫,请父皇自己纳了去。” 吴若海当即沉下半张脸,咳了咳:“殿下慎言。” 宋兰亭那双乖戾的眸子里含了一丝清澈坦然,他朗声道: “我要娶的女子,须是我自己真正中意的,若非如此,我宁愿做个孤寡老叟。” 第二十四章 点婚 堂下宾客,哗然一片。 这三殿下面上说的好听,却是个极荒唐的人物,何谈真心?何谈中意? 如此冠冕堂皇的话,不过说给那位陛下听的,好叫正妃之位空悬,好继续左拥右抱,浪里浮沉罢了! 而这样的话,却被姚夙听了去,他眉目沉沉,朝陆温望去。 这一高一低,位置隔得又甚远,她被三殿下宽大的红袍拢了半幅身子进去,缘该是看不见也瞧不清的。 只是他定定的瞧了半天,眼珠一转也不转,像是硬生生要将陆温灼出一个洞来。 一旁的盛飞鸾早已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一双美目阴沉沉的盯着陆温,心口处是蚀骨灼心般的疼。 他与这妓子的陈年旧事,她如何不知? 她的母族是皇家,父族是西屏郡顶顶尊贵的世家大族,她的母亲自幼就教导她,一生一世一双人都是戏本子里的笑话。 撰写戏本子的人又是什么人?那都是无权无势的庶民! 既无钱财,又无家世,连娶一房妻都要掏空家底的布衣,自然做不起娇妻美妾、莺燕环绕的美梦。 但若有了权势,欲望便如春水诀堤,漫流难止。 她问她的母亲。 “哪怕母亲是南凉最尊贵的女人,也要接受父亲纳妾吗?” 明安公主高座上首,永远的端庄大方、雍容和善。 她说:“妻是妻,妾是妾,而妾,只是妻的奴婢。” 她那时不懂。 她抬眸,望向上首的宋兰亭,声色已然平静:“三哥哥,陆家姑娘曾与我夫君有过婚约,陆姑娘沦落娼馆,我于心不忍,因而想求三哥哥做主,将人讨到我秦安侯府来。” “娼馆”二字,咬的格外的重。 他轻轻挑了挑眉,目光转向怀里的陆温,宽大的手掌抚在她的腰侧,温热的气息落入她的耳畔: “小狸猫,究竟欠了多少人的情债?” 陆温怔了一瞬,卷翘的睫毛轻颤:“就这一个,且,是他欠我,非我欠他。” 宋兰亭看向盛飞鸾,笑了笑:“哦,罪籍之身,你如何讨?” 盛飞鸾蔑然的视线只在陆温身上停留了一瞬,便道: “就只是将人抬进侯府,青楼脏污之地,难免身上染些脏病,因此不需筹备纳妾之礼,只需乖顺伺候,做个伺候笔墨的奴婢就是。” 姚夙欲言又止,袍下的拳头捏紧了又松。 他知道,盛飞鸾此举,无疑是要将他的栖儿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束着,既是奴籍又是罪籍,进了侯府,她为刀俎,栖儿便只是案板上的鱼肉。 随便找一由头,便能将人直接活活打死。 可他难以抗拒这种诱惑。 她进了侯府,他就能日日看着她……他又想起他在苏凌郡时,做过的那极荒唐的梦。 曾几何时,梦中那些虚虚实实的模糊影子,一片一片的拼接起来,那些不清晰的印象,逐渐凝成了真实的景象。 梦中人松松垮垮的坐在马背上,他一手托扶着她的腰肢,将她圈抱在自己怀里,一手执缰绳,两个人都热得很。 汗水濡湿了小衣,马蹄猎猎,旷野间拂过的风,加深了这份湿潮。 她替他讨要栖儿的那一个瞬间,他竟然是茫然的、不知所措的,可茫然之余,他隐约觉得开怀欣喜。 一个女人罢了,侯府养得起。 他不要她用那样柔媚的神色去瞧别的男人,更不要她敲碎自己的脊骨,依偎在别的男人怀里。 他承认,他妒意大发。 宋兰亭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景之,她当真与你有过婚约?” 姚夙深深望了一眼陆温,点点头,沉声道:“少时,长辈曾有过口头之约。” 这便是默认了。 “你可愿?” 宋兰亭淡淡道。 她该如何说呢? 说她曾经把姚景之当作今生挚爱、天边孤月。 而自己不过苍穹一颗散星,散发着自己微末的星茫,真心实意的围绕着他,去捧着他,爱着他? 她的爱,在他心中,算什么呢? 是一纸“为人臣子,不得已而为之”便将陆家一门六十余口送入刑场,尸首分离。 是一句“初露锋芒,须借外力,青云直上”,便眼睁睁瞧着她在盛飞鸾那处受尽屈辱。 拜他所赐,她如今,成了人人厌弃的下三滥啊。 爱,亦为恨。 她曾经有多爱他,如今就有多恨他,那是不甘的恨,是摧心剖肝、血肉之躯生生被撕裂,被绞碎的恨。 她按住自己的心口,浮现出一抹痛苦神色,嗓音嘶哑:“回殿下,狸奴。” 她顿了顿,转身回望,一双春水般的眸里,满是凛凛寒光: “不愿。” “狸奴微贱,能得世子妃的垂青,是狸奴三生有幸,只是……” 她俯瞰姚夙,胸口升起阵阵寒意,她眉目含恨,一字一句道:“我与姚夙,有宿世难解之仇。” 宋兰亭揉着眉心,那颗红痣愈发的妖艳:“有趣。” 姚夙对上她寒冽的目光,心下颤颤,面上闪过一丝苦涩。 原来他的栖儿,先前对他种种柔情,只是利用,只是虚情假意,只是……借他之手在教坊司挣扎求存啊…… 她对他的厌恶,鄙夷,原来那么深…… 他痛苦的闭上眼睛。 宋兰亭心情大好,唇边扬起一弯浅浅的弧度:“鸾妹妹,她既不愿,本王也不好强人所难。” 盛飞鸾做足了正妻宽容雅量的派头,哪里还想真的要她踏进秦安侯府的大门,日后搅得她家宅不宁,自然无有不应: “三哥哥说的是,想来陆姑娘有了安王府撑腰,日后定当百般顺遂。” 说罢,她定定望着姚夙,温言道:“夫君觉得如何?” 她言之陆温如今攀上了安王府的高枝儿,哪里还能看得上他一个正四品虎贲卫将军? 更何况他与她之间,仇深似海,他不是不明白。 姚夙苦涩的笑了一笑,袍下双拳紧握成拳:“自然是好。” 宋兰亭揽过她的肩,眉间露出疏懒的笑意:“怎好叫我的狸儿受委屈,不如,今日就在宾客里头,给狸儿挑个夫君,诸位觉得可好?” 赴宴的宾客闻声,一片哗然。 连陆温都愣了片刻,不知他打的是个什么主意。 “荒唐!” “一身脂粉俗气,纳进来岂不是辱了我家门楣!” 一旁有人调笑道:“那妓子仙姿佚貌,纳进来做个通房有何不可?” “哎,不可不可。” 宋兰亭摇头晃脑,似笑非笑:“叫我的狸儿给诸位做妾,委屈了,我的狸儿,要嫁,自然是做正妻。” 姚夙闻言,颓然合上双眸。 嫁予人做正妻,是她最好的出路,他不能一错再错。 今日是三殿下的生辰宴,他虽行事荒唐,但受陛下诸多恩宠,今日来者,无一不是身份极尊极贵之人。 若他开了口,点了婚事,栖儿教坊司的罪籍,自然解的水到渠成。 第二十五章 求娶 宋兰亭垂目望向堂下,拿起一柄月白折扇在宾客前点了又点,笑的浪荡: “这个娶过妻,不可。” “这个常入烟花柳地,不可。” “这人连纳了十二房小妾,不可。” 临了,他啧了一声,打量了面前人半晌,凤眸半眯,意味深长道:“我瞧着吴公公,就不错。” 瓷杯落于地上,清脆碎裂相击,众人面面相觑。 陆温垂眸,余光瞥见了那人折扇微掩下的一双眸里,藏着一片幽暗深邃的浓雾,在这一片暗中腹诽他行事荒唐的氛围里,竟露出一丝狡猾的笑意。 真是个怪人。 陆温凝视着他,心中如此想。 吴若海面色骤变,浑身打了个哆嗦,吓得连忙跪在地上:“殿下不可!不可啊!” 宋兰亭单手托着腮,神情疏懒,似有不屑:“吴公公,你年过四十还未娶妻,我指给你如此天仙般的妙人,你当谢我才是。” 吴若海满头是汗,面色涨红:“哎哟喂,我的祖宗,咱家……咱家娶不得妻啊!” 宋兰亭懒懒的笑了一声,端着酒杯虚虚晃了一晃:“我说娶得,就娶得,娶不得,就想法子娶。” 放眼历朝历代,对食的风气都是一早就有的。 深宫寂寥,男子没了根儿,女子出身又多贫苦卑贱,都是被人二两银子卖进宫里的可怜人,都是伺候贵人的下贱皮子,难免彼此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情,支起一摊铁锅子,两两对坐,也算相互慰藉。 吴若海跪在地上,连连叩首:“老奴……老奴怎敢……怎敢染指陆家姑娘……” 御前伺候的内官监大太监,那是一个赛一个的机敏聪慧,若是旁人便罢了,这三殿下怀中搂着的罪妓,那可是陆家女! 陆家女是谁? 陆家未曾落了通敌叛国之罪时,是可是满门的勋贵!即便是满门皆丧,只留了她一个独苗,也是因为她的外祖父姓戚! 戚家又是谁?那可是太后的母族! 谁敢吃了熊心豹子胆?去招惹震北王和戚太后? 前堂又高声喧哗了起来。 “管她先前多显赫,如今成了罪奴,连做个侯府的奴婢都不配,竟被殿下指给阉人为妻。” “前头盛家的事,还以为殿下对她多看重呢,看来,不过玩玩而已……” 秦无疏沉默了片刻,一手紧紧握拳,忽然郑重道:“殿下。” 陆温望着他。 秦无疏掀袍而跪,背脊挺如青松,声音如碎玉般爽朗平和:“臣,想求娶陆家小姐。” 众人噤了声,堂下鸦雀默默。 他朝她眨了眨眼睛,慢慢伏低身子,跪拜叩首,腰侧玉珏随风影动,袅袅余音缭绕: “臣自持清正,家中一无通房侍妾,二无红颜知己,怜陆姑娘伶仃,只愿后生,守心予她一人足矣。” 杨玄泠去拉他的衣角,低声道:“你疯了!圣上最忌臣子结党,更何况是陆家还背了个通敌叛国的罪名,你如此行事,便是将秦家推上风口浪尖!” 秦无疏笑容苦涩,也低声回道:“还以为子舒你要同他们一般,说什么娼妓难进钟鼎之家,这等俗不可耐的废话……” 杨玄泠眉头紧蹙,又低低劝道:“你少年天骄,怜惜女儿家又有何错?只是玉蘅兄,陆家这一门,水深千尺。” 秦无疏转头望向厅堂外沉寂的夜,猎猎飞扬的秋雨不期而至,飞溅的雨珠将窗柩砸的啪嗒作响。 他还记得,那时的他,不过七八岁。 约莫那天下过一场雪。 他甫一抬眼,眼帘内便闯进一个坐在梨花树上,悠然自得的翘着双腿、梳着仙童双髻的女儿家。 她双颊的胭脂红通通的,一身赤红色斜领锻袍,许是料子厚重,看起来便有些蹒跚。 十足如年关里,家家户户贴上的年画娃娃那般玉雪可爱。 清寒的风儿轻轻拂过,覆满了雪色的枝头微微一颤,洁白的花瓣簌簌落下,铺天盖地的砸了他一头白。 他摸了摸随身的袋子,从里头掏出一枚质地圆润光滑的赤色蚌珠,朝她扔过去。 蓬洲四面环海,他自幼长于飘渺烟海间,所得最珍最贵之物也不过一颗老蚌所衔赤珠。 她轻松偏头躲过,闪着微弱赤芒的蚌珠落在层层雪地上,砸出一道浅浅的印子。 他问她:“你是谁?” 她的目光没有离开那本书,好似懒得理他,只是淡淡道:“我叫陆温,你是谁?” 他沉吟半晌,平白舞出一道很是威风的掌法,掷地有声道:“我乃拓八方疆土,平四海祸乱的混世魔王是也!” 她冷嗤一声:“原来是个傻子。” 再之后,他与她再见,她温顺通达,眉眼含笑,再无那日初见的张狂。 他后来想,幸好,幸好他又见到了她。 他垂眸,眸中平淡无波:“子舒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父亲年事已高,身子骨也大不如从前,总有一日是要辞官归乡,做个乡野闲人的。” 杨玄泠神情有些难看,冷声质道:“你难道要为了一女子,就置自己的前程于不顾吗?” 秦无疏心间一阵沉郁,他默然半晌,才缓缓道:“子舒兄,并非只是为了陆姑娘。” 他顿了顿,望着窗外的浩渺烟雨,叹了口气,眸底晦涩道: “北弥与我南凉签订了盟誓之约,十年之内,互不侵扰,东海的倭寇浪人也已被驱逐出海,如今四方太平,江山安稳,我父亲,也该享些安生日子……” 这位与父亲齐名的靖安大将军,陆温有幸,孩童之时,远远见过一次,而后再见,她已入教坊司。 她约莫记得,是去岁年关时,他策马缓缓驶入城门,身后是两万同袍的尸骨,阔别十余载,他鬓发半白,眼角细纹深深,而双瞳,亦无幼时所见明澄。 而英雄暮年,总是离不开军权旁落四字的。 秦家镇守东海多年,树恩深重,而蓬洲水师只认秦字,不认皇权,这如何不使西屏郡的诸位大人忧心呢? 杨玄泠曾告诫过秦无疏,靖安将军于去年蓬洲旧伤复发,精神不振,蓬洲水师急需一个新的将领。 而最好的人选,便是自幼长于军中的秦无疏。 可就算他愿意,西屏郡的大人物也不会同意,一道圣旨,将靖安大将军的独子秦无疏召进西屏郡,点为了太子伴读。 实则他入这都城,只是作了权利角逐中,辖制秦家兵权的棋子,余生,要被困死在这无形的牢狱之中。 蓬洲水师军权虽仍在靖安将军手中,可一旦靖安将军倒下,秦家当如何? 他无路可走。 他希望这场婚事,既是他予陆温得以自由的机会,亦是他秦家急流勇退、退出官场的一个契机。 不为求权,只为求生。 宋兰亭眸光幽深,似是起了妒意:“还说就欠了一道情债?” 第二十六章 拒绝 陆温也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他之深意,她回望秦无疏时,勾了勾唇,含了一缕温柔的笑: “陆温自知下贱,一身臭秽,不堪为小秦将军良配。” 秦无疏闻言一怔,神情晦暗:“我心悦于你,又有殿下首肯,我就如此不得你的喜爱,宁愿嫁予……嫁予那人,也不肯嫁我?” 陆温叹了一口气,裙摆摇曳,行走间婀娜秀姿,行至他身前,温声道: “秦将军好意,狸奴怎会不知,只是秦家满门勋贵,怎可娶一个青楼妓子为妻,传出去,岂不惹人笑话?” 见她如此自轻自贱,秦无疏只觉心头隐隐作痛,焦急道: “那又如何,大不了我全家辞官不做,回蓬洲种地捕鱼,虽日子有些清贫,可别提有多自在了。” 陆温淡淡一笑:“可是……我不行。” “从前,我是国公府嫡出的大小姐,如今是揽月阁呼风唤雨的艳中魁首,以玉为枕,以金为器。” 秦无疏微怔,眸底涩涩,并未答话。 她明媚一笑,粲如明辉:“若我要靖安将军府出的聘金,礼二十万金,铺七千座,珠三万颗,将军可能应承?” 秦无疏果然 一怔,面色十分为难:“若我凑一凑……” 她微微一笑,打断他的话:“如何凑?当年明安长公主出降盛家,也只聘金十万,珠三千,你秦家虽鼎赫,难道比得过公主殿下么?若真是要越过长公主殿下的仪制,不怕太过高调,遭人非议么?” 她叹了叹,继续道:“更何况,东海倭寇频生,军费因北边的战事连年削减,听闻你们秦家的亲卫,竟扮作了渔民,亲自下海捕珠,只为军士们吃上一口饱饭。” “去年蓬洲水师折了两万,抚恤饷银久久未下,是秦家贴补了进去,几乎散尽了家财,这样的秦家,能有何积蓄?我嫁过去,岂不受苦?” 秦无疏沉默半响,半垂着眸子,神色略有些凄凉:“这些年……是会难一些……但……但只要……” “秦将军。” 陆温打断了他,神色果决: “我阅人无数,自然知道你是真心实意的求娶我,只是我出身欢场,年轻时靠着这一身皮肉得了将军喜爱,待年老色衰之时呢?” “将军可会后悔当初没有娶上一个光明磊落、名声清白的娘子,可否会将我弃如敝履?” 秦无疏坦然道:“自然不会!什么贞洁烈妇,都是规训女子之术,我心悦于你,不会去管那些劳什子规矩。” 即便陆温竭力自持,滚烫的泪珠,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簌簌滚落下来:“秦将军如此待我,是狸奴三生之幸。” 她慢慢的合上眼眸,将眼眶内奔涌而出的泪意挡了回去,卷翘的睫毛轻轻颤动着: “只是……狸奴性子轻浮,不喜被夫君束缚,也做不了相夫教子的当家主母……” 如同虚脱般,她垂下清眸,任由人潮奚落她的淫贱无耻,自陆家覆灭之时,她早已污泥满身,不在乎多上一笔。 金银玉器,是她贪财。 酒色精气,是她荒淫。 秦无疏撑起一抹笑,无奈道:“既如此……望你所愿……皆成真。” 陆温跪下身,盈盈一拜:“禀殿下,我愿嫁予吴大人为妻,此后结草衔环,报以殿下深恩。” 宋兰亭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复又将她拉进自己怀中,凑到她耳畔,轻声道:“你倒会选,宦臣亦是臣,臣妻怎可为奴?亲事若成,罪籍自消,你选得好啊。” 陆温盈盈一笑,神色娇媚柔婉:“是殿下为我挑了个好夫君。” 宋兰亭笑着抚过她的鬓发,道:“毕竟是御前的总领,这桩婚事成不成,最后还要父皇说了算。” 陆温眉眼低顺:“狸奴任由陛下做主。” 堂下宾客早已看得目瞪口呆,百感交集。 这哪里是替她挑夫君,分明是为她随便寻个由头,将她从教坊司,正儿八经的接进宫啊! 已至半夜,窗外阴雨纷纷,提灯目力所及之处,多是雨势如瀑,雷鸣轰隆。 一干宾客依次告退而去。 秦无疏站在堂下,扭捏半晌,试探着问道:“我知你是怕连累我,才不愿与我结亲,但……若……若你……愿意……你我婚后……我是不会束缚予你的。” 他说完,耳根红了个透。 陆温怔了半晌,捋了捋鬓边的碎发,缓声道:“我何德何能……” 秦无疏眉眼微弯,一双清透的眸子如星如月,清然皎洁:“此心昭昭若明月,千山历行,向你独行。” 陆温默了半晌,微笑道:“小秦将军,你风光霁月,前程大好,实在不必为我绝了自己的仕途之路。” 秦无疏眼里浮现挫败,但随即又鼓起勇气,不甘道:“喜欢你这件事,比仕途更重要。” 陆温偏过头去,柔声道:“我与小将军不过两面之缘,实在担不起小将军的喜欢。” “是三次!” 他道。 加上今次,的确是三次。 她再也忍不住了,肩身微颤,心中酸楚,眼眶热泪倏然滚落。 她大约已经忘记,被人喜欢着是什么时候了。 遥远得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她如今行尸走肉般的活着,是因为恨。 她怎忍心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呢? 她就这样在泥潭里打滚吧,滚成一身脏污,恨不得将自己从上到下,都染上浓稠的污秽,好让别人敬而远之。 骨子里的卑劣已到了极致,就别再妄想要那一团炽热的火焰莹灯,能够照亮她的前路了。 她立于门前,沉默了很久。 久到宋兰亭问她:“舍不得了?” 语气里的揶揄,仿佛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上位者。 只是个普通人,普通到不必再用行事荒唐,骄奢淫乱去一叶障目,从巍巍皇权、父子人心中,寻得一丝喘息。 陆温打量了一下周围,宾客尽数散去,仆从侍女也都相携远离,四周寂寥,空无一人。 雨势渐小,云散月开。 陆温不由得望了望他。 清冷的月华弥漫进庭院内的婆娑树影,细碎稀薄又昏黄的月晕映在他的身上。 他已过弱冠之龄,却不束冠,任由乌黑的长发随意披散,一身红衣,袖口织了暗纹,里衬是雪一般的白。 他的身形高挑清隽,眉骨生的极漂亮,如春晖般剔透的眸里,总是带着几分笑意。 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句绝佳的骨肉皮相。 满身的风流倜傥,满身的潇洒浪荡。 她突然想起那日,他为她作画时的笔触,姿秀清遒,当世少有。 她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无论是温和有礼、浮夸浪荡、抑或是暴虐残忍的三殿下。 都不是真正的他。 至始至终,他所表现出来的,都是他想叫他们看见的。 于是她道:“殿下。” 宋兰亭眉梢微挑,饶有趣味的瞧着她。 “雨停了,月亮,出来了。” 第二十七章 静和公主 他迎着她的目光去看,秋夜凉寒,孤寂清寒的月却盈如圆盘,皎如飞镜,洒出幽幽清辉。 今日,是个圆满的日子啊。 因她清瘦的下颌被埋入了月辉的阴影里,他瞧不见她的神色,只是她的声音平静而温和: “原本,我打算在安王府放一把火,好叫王府人人都去救火,无暇去管一个籍籍无名的青楼妓子。” 宋兰亭举着的那把折扇一顿,神情淡淡:“哦,然后呢?” 她抬起下颌,望他,眸光清澈:“然后,将安王府搅得天翻地覆,寻一个人。” 宋兰亭懒懒的打了一个哈欠,凉凉道:“既有了章程,何必要说予本王听?” “殿下怎么不问我寻什么人?” 他淡淡的看她一眼:“想说就说,不说便罢,本王对你的事,还没那么好奇。” 陆温气定神闲,丝毫未有被拂了脸面的涩然难堪: “我的姐妹心儿,于半月前失踪,最后一次出现,是与揽月阁的乐姬凌儿一同来安王府献艺。” 宋兰亭眉头一皱,原本无波无澜的神色,终于有了些变化: “你丢了侍女,来找本王要?” “人是在安王府丢的。” 宋兰亭听了这话,一口郁气集结于胸,倏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咳了好半晌,一张雪白的俊容十分阴郁: “就因为本王名声差,这西屏郡但凡有丢姑娘的,就都是我做的?” “……” 她直言不讳,除却她觉得三殿下行事虽颇不讲章法,性子绝非外界所传那般阴诡。 至少,盛飞瑾因战栗惊慌,而口不择言时,他大可恣意夺了她的性命。 皇家生杀予夺,不过一念间,他却大手一挥,赦了她的死罪。 再者,她陆家污名满身,旁人何敢与她近身,他却假作情痴,同她交颈勾缠,原是为了替她谋一条清影明澈的前路。 他拥她时,指尖隔了半寸。 他吻她时,唇角离了半寸。 她望着他的那一瞬,顷刻间,明白了他纵然与她一般身溅污泥,亦要守他的君子操守。 所以,她道:“心儿之事,我信不是殿下所为,只是狸奴觉得蹊跷,为何揽月阁同行之人数十,失踪之人,却偏偏是与我情同姐妹的心儿。” 她顿了顿,继续道:“更蹊跷的是,心儿一失踪,我便被殿下点宿王府,顺理成章的被年妈妈托了来查心儿的行踪。” 宋兰亭听了这话,并不显得十分惊讶,只微微眯起,一双波涛暗涌的深眸微微上挑出一个十分好看的弧度: “这么说来,你怀疑有人设局,算计你我?” 陆温抬眼,安静的望着他:“此局只为殿下所设,狸奴身份卑贱,还不值得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如此对待。” 他笑吟吟的摇晃着那把月白折扇,语气轻挑:“小狸猫呀小狸猫,莫要妄自菲薄,你陆家鼎盛之时,算不算得大人物?陆家倒了,你外祖还在,震北王,又算不算得大人物?” 陆温一怔,默了半晌,忽然上前一步,提裙款款而拜,低声道:“殿下……心儿……是死是活,还求殿下明示。” 他伸手接过窗柩边漫漫飘零的一片秋叶,指腹温热,毫不留情的将那片叶子碾碎 入泥: “一个贱婢,也值得本王挂心?” 是啊,这天底下枉死之人是那样的多,他见惯生死,早知人间多疾苦,又怎会去留意一个小小的青楼侍婢。 他知礼守节,却也同样高高在上,何谈慈悲怜悯之心。 她眉目低垂,问他:“殿下不想知道,是谁设了局么?” “谁?” “谢行湛。” 他神情微动,又问了一遍:“谁?” 她咬了咬下唇,轻声道:“都察院左都御史,谢行湛。” 他闻言,笑意尽数收敛,神情添了几分她从未见过的肃杀冷漠:“污蔑当朝大员,是死罪。” 她淡淡的笑了笑,神情愈发苦涩:“即便是殿下指的婚,也是要在御前过明路的,圣旨若下,新妇却死在安王府,岂不又为殿下添一桩荒唐官司?” 宋兰亭纤长的手指微转,那月白折扇挑起她的下颌,眸中星寒孤冷:“为何说是谢行湛?” 陆温言简意赅:“狸奴梳拢之夜来了位大人,许了我甚多好处,欲让狸奴接近殿下,狸奴卑贱,自知若有违抗,小命难保,当时不敢驳了那位大人。” “如今见殿下清严明正,狸奴迷途知返,愿助殿下一举破除奸佞。” 宋兰亭的眼眸深如暗沼:“你梳拢夜的恩客,是他?” 谢行湛经纬之才,所谋深远,绝不甘心只做天子近臣。 裕丰帝坐拥江山整整二十余年,是在马背上征战八方的君王,经年南征北战,落了一身陈年旧伤,即便他以病痛之身苦苦强撑大统。 但所有人都知道,裕丰帝老矣,大限将至了。 三位殿下交界分明,派系林立,谁又不觊觎那至高无上的巍巍皇权呢? 谢行湛要的是择明主,立不世之功,受万民传颂。 而他,会选择谁呢? 裕丰皇帝有三个儿子,宋兰亭是裕丰帝第三子,自幼锦衣玉食,极得陛下宠爱。 正是这份恩待,他长大后即便是成了个流连花丛的浪荡胚子,朝中也仍有不少的支持者。 但陆温知道,谢行湛不会选他。 只因宋兰亭的生母,是北弥的静和公主。 二十三年前,西北战事频起,北弥大军踏破关山十三郡,城池沦陷数座,直逼西屏郡。 直到裕丰帝以铁血手腕登基,号令陆祁率兵出征,交好北狄蛮夷,以金银利诱,北狄出兵,与陆祁所率先锋营前后夹击北弥临松,解了西屏郡之危。 西北关山各府州郡,也在陆祁的骁勇无畏之下,逐渐回归故土。 而后,裕丰元年,北弥临松送来了和亲公主,裕丰帝亲至西屏郡城门迎接。 静和公主与陛下隔帘而望,一问一答,不卑不亢,仪态端方,风华万千。 静和一问:“其一,北弥南凉先祖为何人?” 裕丰答道:“同为始皇高祖!” 静和二问:“其二,北弥南凉身为何人?” 裕丰又答:“同为汉人也!” 静和三问:“北狄何人?” 裕丰再答:“胡虏也!” 三问三答,在场诸人,无不脑中轰轰,心惊胆寒。 翌日,静和被册为安贵妃,仅次元后,因元后体弱,贵妃摄六宫诸事,位同副后。 裕丰三年,安贵妃因病薨逝,其子交由皇后抚养。 第二十八章 截杀 裕丰帝的二子,名唤宋允重,是宋兰亭的二哥,生母不过是个贵嫔,只比他大了一月有余,性子温懦敦厚,与人为善,在朝中风评极好,只因生母位卑,又不如宋兰亭受陛下诸多偏宠,是以寂寂无闻了些。 而陛下长子宋溪舟,时年二十有七,为人怀瑾握瑜,玉洁松贞,早些年纳了内阁次辅杨家女为结发妻子。 宋溪舟乃裕丰帝的元配皇后所出,既占了嫡,又占了长,身份贵不可言。 裕丰帝重礼法嫡庶,自幼便将他养于自己膝下,亲自教导骑射诗书,上朝时多次赞誉其子志向明洁,有一统天下的鸿鹄高志。 是以,宋溪舟八岁起,便被册立为太子,设詹事府,掌东宫各事,名正言顺,朝臣无不心服口服。 他谢行湛从不作无谓之争。 要选,自然是选他心目中最有把握的那人。 陆温唇边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柔声道:“狸奴不过是谢大人引诱殿下的一枚棋子,既正反是棋,左右是棋,狸奴倒甘愿为殿下所用。” 谢行湛的路,是她要永远孤帆影只,夜雨行舟,永生沉沦在月冷黄沙、鸳鸯肚兜之上。 她不甘,亦不愿。 她要挣扎出一条明亮的前路。 不必以赤裸身躯为换、不必龟缩狗苟。 大约人生逆旅,莫如是,浮游之身,进也挣扎,退也无路。 良久,寂静无声。 静夜朦胧,绸黑如墨,窗外那棵黄栌树上的叶儿光影婆娑,一场凛冽的秋风拂过,满树鲜艳夺目的红雾,沉沉坠落。 宋兰亭眉目半垂,神色淡淡:“为何选我?” 陆温抬眸看他。 “我若与太子相争,如何看,都是太子的赢面大。” 他笑了笑,侧眸望向窗外,使之眉目隐于暗处,叫人辨不清他心之所思。 陆温微笑,认真道:“因为殿下予我复生之机,我若只顾着自己的生死,岂不是狼心狗肺之徒?” 宋兰亭上下扫了一眼陆温,轻嗤一声:“谁说我是要救你?” 陆温抿唇不语。 他挑了挑眉梢,凑得近了,语气幽幽森森:“阉人娼妓,不觉十分相配么?” 陆温望向他的眸子里沉静如水,姿态却乖顺极了,她伏地躬身,双手交叠在额头,盈盈长拜: “狸奴,永不背叛殿下。” 陆温出府时,天色还暗蒙蒙的。 她温声婉拒了安王府欲送她归阁的那顶软轿,提了一盏昏黄的琉璃灯,缓步行至长街。 下了一夜的雨,街道湿润,檐下雨珠滴答。 她仰头瞧着天边月色,寻了一处檐下清净之处,挽起繁琐的袍角,席地而坐。 不过等了半柱香,头顶檐瓦就有了响动。 她纤细的睫毛微颤,抬头望过去,约莫数十训练有素、黑衣经装的覆面杀手,距她不过几仗,只眨眼间,一道雪亮的影刃直直朝她的面门刺来。 她眉目微蹙,合紧双眸。 那人雪亮的影刃却停在她的眉心一寸处,纹丝不动。 “退下。” 那黑衣杀手的身后响起一道女人的声音,清冽寒寂,毫无方才殿中泪水涟涟的小女儿情态。 陆温抬头看她,原本那些杀气凌厉的黑衣武者尽数收起兵刃,隐入檐瓦之上,再不见踪迹。 陆温站起身子,抖了抖裙袍下的尘泥,一双春眸笑意盈盈:“奴婢见过徐姑娘。” 徐颜昭微诧:“你倒有胆识,换作旁人,怕是早已吓得鬼哭狼嚎了。” “徐姑娘不会杀我,我何必怕?” 徐颜昭收剑回鞘,冷哼一声:“你专在此等我?” 她眉目低顺:“是。” 徐颜昭冷冷瞥了一眼陆温:“你怎知我会来杀你?” 陆温抬眸,直言道:“奴婢自幼与外祖父居于祁州,对苏凌郡官员所在略有耳闻,听闻苏凌郡城破之时,有一徐姓将领,死守城门七日,城破后,誓死不降,以身殉国。” “听闻,是长清侯府出身。” 徐颜昭眼底晦暗:“是我的兄长。” “他叫什么?” 她面色沉沉:“祸国之贼,也配提我徐家之名?” 旭日初升,因下了彻夜的雨,灰蒙蒙的天空澄明洁净,散着雨后秋泥的芬香。 “陛下所铸祭塔。”陆温道,“应当有徐将军的名字。” 徐颜昭冷笑一声,猛然从腰间拔出一柄华贵雪亮的匕首,抵上她的颈:“苏凌郡城破,罪魁祸首是谁,你难道不知?” 她默了半晌,片刻后才出声,声音并不如何大,是细腻而轻柔的,却足够坚定。 “陆家,并未通敌。” 徐颜昭银牙轻咬,唇边溢出冷笑,一字一句道:“既未通敌,为何陆氏父子皆提笔认了罪?” 陆温闻言一怔。 那日谢行湛,也同她说,她的父亲、兄长,都是自己上了一道认罪的折子。 无可申辩,自愿领死。 那日刑场之后,陆家满门,尸身被刑场的小吏随意丢弃在了城外的乱坟冢。 雨势如瀑,惊雷划破夜空。 她用她嶙峋的背,纤弱的双手。 将陆家六十余尸首,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当当,尽数背回了那座孤冷的破庙,免于被雨水泡的发胀。 夜雨衣衫湿,汗雨鬓发透。 她亲自收敛的尸身,如何不知那一行人中,唯独少了兄长陆衍。 她想,她的兄长才思敏捷,可谓当世无双,怎么会死于一场莫须有的诬陷,怎会心甘情愿的亲笔写下认罪书? 她一动不动的盯着横在颈前的匕首,唇角扯出一道涩然笑意,一字一句,无比认真: “陆家,并未通敌。” 徐颜昭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言语嘲弄:“口说无凭,便想替陆家脱罪?” 料峭的风儿低拂而来,一口寒气沁入肺腑,她低着头,闷闷咳嗽了几声,好半晌,才缓缓道: “君子孝悌大于己身,我兄不过为父承罪。” “而我父,虽非他之过,为将领者,却深觉五万南凉将士之性命为他所误,不过自疚、自毁罢了!” 徐颜昭默了半响,素手轻抬。 檐瓦下隐藏的黑衣武者跳下来,冰冷的银白绳索套住她的脖颈与双手,顷刻间,绳索缩紧,四面八方铺开而来,泛出凛冽杀意。 她双目泛红,额头青筋凸起,面色因几欲窒息而涨得深红,她不停的挣扎着,汗液濡湿了鬓发,又顺着脖颈流淌而下,她浑身颤栗,从喉头硬硬挤出几个字:“胡……广平。” 她果然神色一顿,又抬了抬手,黑衣武者停于原地,松了绳索。 新鲜的空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她急促的呼吸着,大口喘着气,感受着因死而复生而逐渐回升的体温。 徐颜昭冷寒的面容上,终于有了一些动容:“你为何会识得胡广平?” 陆温按着胸口不停咳嗽,喉骨间像是从中被割开一般疼入肺腑:“胡广平,是天爻谷一案的哨兵。” “自古两地传密,依靠不过为二,一为哨探,二是亲信,二者互不相识。” “哨探若未将密信送达,还有身边亲信,亲信若未送达,还有前头的暗哨。” “父亲连下了十二道密令交予亲卫,而每一道密令都遭人所截,信中内容早已被替换。” “可正是因这十二道密令,都由我陆家亲卫去送,声势浩荡,那真正的祸国之贼,才独独漏了胡广平的踪迹。” “殊不知……” 陆温抬眸,心头悲凉: “我父亲,统共发出去的,还有第十三封信,而送信之人,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哨探!” 徐颜昭急道:“那胡广平人在何处?” 第二十九章 殓骨 陆温闭目,死咬下唇,直到唇齿间,盈满温热妍丽的红色。 她彷如见天爻谷风起苍苍,雨入苍黄,滚滚瀑流争喧,急流山川相击,地崩山摧,如万壑勾雷。 “救一人,还是救百人?” 万丈洪泉落,奔流不止,骨肉零散,白骨凋敝,她看见顶天立地的男儿,将长戟折入那道黄沙,持枪岿然不动,任由玉龙下山,仰天长叹。 “只解沙场为国死,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而后那人长戟断折,巍巍高山终是倾塌,陷入泥泽黄沙,消融无踪。 如一把狠绝弯刀在她的心口搅动,她按住胸口,神情痛苦:“我得了自由,第一件便是远赴西北。” 不止寻胡广平的踪迹,亦是…… 她埋在心底,最刻骨的隐秘。 白骨似沙沙似雪,古来白骨无人收,五万南凉将士的遗骨,还陷在层层堆叠的泥沙之中,有人殓否? 虽埋骨青山,异乡孤魂,可会漂泊无依,迷失方向,再也难寻来时之路否? 徐颜昭隐隐察觉陆温情状,与她所思深有不同,心下不禁也浮起一丝酸涩,她目光下移,有些讶然。 她在哭。 她分明垂首闭目,也并未发出任何声响,却有一股清泪,汩汩自眼睑盈出。 而她也只是冷眼旁观:“哭,有什么用?你哭,就能抵了你陆家满门的罪孽么?” 视线因被眼眶里萦绕的泪珠搅得模糊,她拭去眼角泪珠,喉间涩涩:“天爻谷,有太多的破绽。” “我父亲驻守西北二十余年,用兵如神,神鬼莫测,怎会蠢到让自己的近身亲卫去亲自送一封密信,还连遣了十二人同送一封。” “生怕这样一封信,到不了御前,也生怕这封信。”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要不了他的命。” 此时天光已大亮,晚间落了整夜的雨,于是这一日天色放晴,炎炎烈日便格外耀眼刺目。 她仰头,仍由光影如瀑倾泻而下,字字铿锵: “再者,若是父亲刻意为之,与北有私,其目的就是为了让北弥人夺取苏凌郡,缘何哥哥不逃亡北弥寻求庇护,偏要亲自披甲上阵,荡尽北弥前锋营三万寇敌?” 她心血激荡,加之整夜未眠,竟将心头那分悲戚苦楚,层层激了出来,此刻眼眸微红,剩下那句话哽在喉头。 竟是好一会儿,才垂下颤颤的羽睫,剔透泪珠滚滚而下: “还在,苏凌郡收复之后,合该论功行赏的那日大殿之上,自请入狱,饮了鸠酒。” 徐颜昭怔在原地,半晌,喃喃道:“可,可这都是你猜测之语。” 陆温看着她,似乎是想对她笑一笑,但自己的喉咙实在难受得紧,只是嘴角微微扯了扯,喉头便是一道难以忍受的灼痛。 她望着她,挤出的那抹笑意,满是苦涩:“这个傻子,以为凭借苏凌郡的军功,以为用他自己的命,便能换回陆家六十三口人的性命。” “可天爻谷、苏凌郡沦陷,又至收复,整整一年有余,陛下要物尽其用,只对陆家斥责了几句用兵有误,不行监押之事,可那时,我父若真与人通敌,心中必当惶惶,为何不逃?” “我兄若与北弥有所勾结,为何又拼死抵御北弥铁蹄?” 陆温笑了笑:“桩桩件件,你自己,可觉能说通么。” 那个年仅十七,便惊才绝艳,举世无双的状元郎啊,而后奔赴西北边关,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视死如归,只为护卫祖国大好河山的小将军啊。 十九年的功名化作尘土,只为报国之忠义,报孝恩之生死。 见徐颜昭沉默不语,她又阵阵的咳了起来,脸上浮现出疲颓之色:“自古军机大事,都是以蜡丸传递,内含密件,水火不侵,以防事先被拆毁,外部都浇过一层火漆,十二亲卫所传,皆如此。” “而胡广平带去的消息,却仅仅只是一张泥泞里滚过一遍的破布条,连字迹也难以辨清,更莫提火漆了,所以徐将军提出要按胡广平所携密信,放弃天爻谷,退守苏凌郡时,营中将领,都选了前者,是也不是?” “那胡广平,是你徐家养的哨探,是也不是!” 徐颜昭久久沉默,而此刻,沉默亦说明她心中已似明镜。 陆温放声大笑,笑的狠了,眼角又沁出几滴薄泪来:“凡用兵之法,将受命于君,而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也有所不受!” “他们是怕!怕将这桩军政大事,仅寄托于一张破烂布条,选了蜡丸,还可以将一切责任推脱给陆家,是将命不得不受,可若选了布条,却要博上自己的命。” “即便知道是真的,也不愿意冒风险,平白牵连了自己。” 言语铮铮,如九天惊雷入耳。 徐颜昭身形一颤,后退两步,面色青白:“你,你是想说,天爻谷将士的性命,仅是因他们之中,有人不想平白担了责任……” 陆温冷笑:“密信落了泥泞,字迹糊作一团,应是他昼夜不停赶路,摔下马去,是以,他必定会拆信,以确保消息可以继续传递,找到胡广平,万事皆休。” 她向前一步,目光锋利如冰:“而天爻谷,埋葬的不仅仅南凉的五万将士,亦有我父,我兄,我陆家的六十四口性命!” “所以,我比你,更想寻出胡广平,好让陆家沉冤得雪,好还天爻谷将士一个公道。” 徐颜昭依旧沉默,像是一叠明暗交织的金线滚在一处,糅杂成团,理不清,也剪不乱。 陆温见她久不言语,脖颈上的绳索也松垮了些,正欲拔腿而去,她忽然出声,又道:”对不住了。“ 黑色面巾覆上她的眼睛,失去光亮前,她所见最后一眼。 是不远处的那道枝桠光秃的沿岸飞柳,枯枝上立了只雪白的飞鸮,尾羽圆短,耳孔垂直,弯曲的尖爪锋而利。 梳拢那夜,她见过的。 她不知她是何时到了长清侯府的地下暗牢的。 但此刻她正半躺在阴暗潮湿,透着层层水汽的岩壁下,被锁链缠住了脖颈,她喉间阵痛频频,压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来气。 境地实在狼狈。 她歇了半日,待到浑身攒了些气力,才终于动了动僵硬的手腕,从头上拔下一枚碧玉花簪。 她旋转扭开那根细长的筒径,从中倒出一枚细若无物的银针,插进脖颈间铁链锁孔。 那是她少儿时的“玩物丧志”,此刻竟派上了用场。 她的头脑昏昏沉沉,只能摸着岩壁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她仿佛听到了流水的声音。 她继续往前走,水流声越来越大,水汽也愈发湿润,两侧昏暗,目光所及尽头却如星火燎原般逐渐阔达。 她越走越快,映入眼帘的一道万丈之高的银色瀑布,正在轰隆流淌。 而她,正居于瀑布崖壁中心。 第三十章 玉清庵 她站在崖壁前,陷入深思。 徐颜昭会掳了她,她并不觉稀奇,只是心儿失踪在前,自己又失踪在后,是不是巧了些? 徐颜昭掳了她,究竟是出自私情,还是受了上头的命令? 若是受命而为,又是受了谁的令? 长清侯虽为武将,西屏郡却是南凉中都,天子脚下,长清侯府如何敢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私下豢养了这样一支锐不可当的私兵? 若是陛下亲许,其女未授一官一职,又为何能调令得动这些私兵? 思绪纷乱繁杂。 自她遇谢行湛,便逢多事之秋。 飞流直下三千尺,轰隆的瀑流声,遮盖住了背后的脚步,她感知到身后缓缓接近的气息时,一道凌厉的剑气已经朝她袭来。 陆温眉头一皱,偏身躲过这一痛击。 而后她落了下风,那道剑气又横扫过来,剑锋刚猛劲道,她赤手空拳,晓之自己此番毫无胜算,便银牙一咬,朝奔腾的瀑流一跃而去。 她的凫水之术不算精通,但如今,只有赌一赌。 她掉入瀑布前,所见那道立在瀑雨之中的朦胧身影,身量高挑,有一张冷得发白的面容。 再睁眼时,她正处于一间简朴低矮的小屋,泥糊为墙,茅草为顶,屋子不大,除去她这张竹榻,正中香案上供奉了一尊佛像。 慈眉善目,两侧青灯长明。 不过半晌功夫,吱吱呀呀的木门被推开,一个衣着朴素的双髻少女在屋外朝里张望,神色略略紧张。 陆温怔了怔,抬起头,对上少女清澈的目光,再开口时,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你是谁?” 那个双髻少女迈过门槛走进来,眼神怯怯:“杜月瞳,村子里都叫我阿月。” 陆温撑着半边身子坐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腕,又问:“这是何处?” 杜月瞳道:“这里是菩提山脚下,你被溪流冲到了村子里,是我把你捡回来的。” 陆温环视四周,屋内清寒简洁,又见自身一应伤处都缠了绷带,应是如同女子所言,自己为她所救。 她这才卸了几分心防,脸上凝重顿时散去,神色舒展开来:“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大恩大德,不知何以为报?” 杜月瞳犹豫了半晌,指了指陆温枕头旁的麻布衣裙,小声啜嚅道:“我将你的衣服都拿去当了,才付的诊费,还剩下一些,可以给我吗?” 她的一应衣袍都是由王府所供,金堆玉砌的安王府,连她这个妓子头上戴着的那支金丝缠枝流苏玫瑰钗,都价值百金,约莫是被乱流卷了去,她浑身上下的值钱之物,只有身上所穿锻袍。 陆温嘴角噙笑,发出的声音极为柔和:“有劳姑娘费心,一应外物,尽可拿去。” 陆温就在此地将养了几日,待身子好转了些,便在村子里闲逛了逛。 此时已值深秋,枫叶层叠如霞,麦浪滚滚,明月高悬中天,清风渐息,月露清莹,微波苒苒,漫天星斗映穹河。 杜月瞳踏进茅屋时,陆温正在铺床。 她将秋海棠放到堂前缺了小口的黑瓷瓶中,拍了拍手中尘泥,兴高采烈的同陆温闲话家常: “今日张婆婆起了风寒,有些起不来床,村子里放了话,叫我替婆婆送一趟菜。” 陆温微笑:“几时去?” “寅时!” 陆温思及菩提村中稻田菜地,约莫百亩,初秋正是收成的日子,田里忙活的农人割了一茬又一茬的麦浪。 男人们割稻谷麦穗,女人们便背着菜篓下山卖菜,昼出夜归,至自将背篓中的一应蔬果鲜菜售空。 杜月瞳嘿嘿的笑了起来:“玉清庵的佛堂里,都是顶顶好的女师父,咱们替她割多少鲜菜,她是成倍的价钱收的。” 陆温一愣,眉头轻蹙:“玉清庵?” “对呀,咱们村子里的新鲜蔬菜,都是运往玉清庵的,两日一次,频繁得紧呢。” “庵里有多少名师父?” “约莫……约莫两三个吧?” 陆温又问:“两日一次,那一次送几个人的量?” 她在此住了两日,见过张婆婆割收麦田,也见过张婆婆将满满一箩筐的蔬果搬上驴车,至自铺满车面为止,可那辆驴车阔大,莫说二三人食,只怕是十余人,也是够的。 杜月瞳旋即也怔了一下:“出家人都茹素,因此食量大了些也无可厚非……” 陆温眸底掠过一丝微诧:“今夜可否,我与你同去?” 杜月瞳应得十分爽快。 雾气蒙蒙的山间清野,滴着新鲜露水的蔬果,被整齐堆叠在板车内,少女驾着驴车,悠然自得的哼着民歌儿。 这样暖洋洋的民俗小调,游荡在天地林野之间,陆温也莫名心情开朗了些许。 玉清庵地处菩提山顶峰,待她们二人提着厚重的蔬果竹篮,踏上石阶时,已累的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到了玉清庵时,天色仍然灰蒙,佛堂内却燃着数只长明灯,映得室内亮如白昼。 杜月瞳进了佛堂,向佛堂前的尼姑双手合十,笑意盈盈:“小师父,我来替张婆婆送今日的果蔬。” 那僧尼约莫三十岁上下,一袭浅灰色僧衣袍子,格外素净,但令人侧目的是,那僧尼竟是带发修行,发髻梳的简单干净,鬓边簪了一朵娇媚的海棠花。 陆温微微抬眸,原来玉清庵的僧尼,都是带发修行的么? 她连眼皮子也懒得抬:“今日怎么不是张婆子来?” 杜月瞳燃了一柱香,虔诚的拜了拜:“婆婆受了风,今日我替她来。” 那尼姑道:“这又是谁?” 杜月瞳浅浅一笑:“是我的阿姐,我们一人搬,一人卸,总好过我一个人劳作。” 那尼姑又道:“以后还是叫张婆婆来送,释门弟子,一概不见外人。” 一语罢,那姑子独坐佛台之下,敲经诵佛。 陆温抬眼,玉清庵内十分简朴,却映了数盏经年不灭的青色明灯,殿中隐约泛着淡淡木檀香气,通体明净,叫人不由端庄肃穆起来。 陆温静静跪在蒲团上,先拜父母,再拜亲眷。 彼时朝霞初升,红光赫赫,千山万山,层层峦峦,照耀得如同淬了流火般璀璨迤逦。 像极了祁州郡的山川霞光。 她静静立于佛下,望着远处的层峦叠嶂,仿佛看到了阿爹,阿娘向她招手。 “早知如此,为何不叛!” 她于幻梦中,哀哀哭着,闹着,求着。 收复苏凌郡的那一年,父亲、兄长亦知,不叛,是一场必死之局吧,为无情之人守君臣情谊,未免可笑。 春去冬来,又有谁记得陆家父子收复了关山十三郡,将北狄蛮族阻于天门关外,将北弥阻于大漠黄沙之后。 挨过严冬,盼来春夏,迎接的,却是高楼崩塌,是碾身为尘,污名之辱。 “咚” 玉清庵内钟声响起,厚重肃穆,绵远流长。 她的父亲,站在漫山遍野中,脚下是层叠翻涌的麦浪,他将裤脚挽至膝处,佝偻着身子,举着镰刀,割下一束金灿灿的稻穗,便兴高采烈的拿给身侧为他拭汗的母亲炫耀。 她想起来了。 裕丰七年,西北大旱,饿殍遍野。 苏凌郡人人吃不饱饭,父亲携军种植麦浪稻谷,而近处泉眼因天势热烈枯竭,父亲便带着亲卫军,子时行军,翌日寅时才至澜江边,将清水灌入木桶,再步行提桶归城。 日日如此,终于灌溉出几亩良田,开设粥棚,不必再有百姓易子而食,不必再断臂割肉,只为食一餐饱饭。 天阳璀璨,如日开云散,她的眸光从迷茫,渐渐化为清朗明澈,犹如明月光华,皎然生光。 她凝眸微笑,问那僧尼:“请问主持,盛二姑娘何在?” 那僧尼终于恩赐一般缓缓掀起眼皮,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约莫是在辨别她身上的服饰,好以之判断她的身份,见她一身麻衣服色,眸底掠过一丝冷嘲,并不答话。 因她通身值钱之物都被杜月瞳拿去抵了药钱,她此刻所穿,是杜月瞳的农家装束,一身麻衣外衫,一只绒花作簪,如是而已。 她温声又道:“小师父,我想求见太常寺卿家的盛二姑娘,可否请主持师父引荐一下?” 她神容温和,语气沉稳:“施主,前尘往事,当断则断。” 这便是要阻她一见了。 “不知盛二姑娘,如今在庵中过得可好?” 她不通佛法,也无事不登三宝殿。 她今日随杜月瞳前来,就是要打听一番盛二姑娘所在。 那暗牢所通瀑流,瀑流所通之地又恰好是菩提山脚,盛飞瑾几日前才被送进玉清庵,徐颜昭就将她关进了此处。 她猜想,那徐颜昭,原就预备将她送来玉清庵,为盛二姑娘出口恶气的。 那尼姑端坐蒲团,木鱼闲敲,眉目含笑:“不瞒施主,盛家女儿送来的第一日,不愿静心清修,闹着要离庵。” “我等释门弟子,怎好对太常寺卿女儿无礼,遣了弟子去请盛大人将爱女接回。” “第二日,盛家送来一尺白绫,言之,既冒犯了天威,惹了麻烦,就该以死谢罪,全了盛家的脸面。 “因此,施主所说盛二姑娘,已经……” 第三十一章 佛非佛 陆温闻言一怔,只觉心中五味杂陈。 她抬眼望去殿中被鲜花鲜果簇拥、檀香缭绕的佛神塑像,慈眉善目,宝相庄严,本是普度众生、功德无量之所、本应心存敬畏,高大肃穆之堂。 却在此地,一个可怜可悲的女人,只因自幼脾性被嫡母娇养,宠溺得蛮横骄纵了些,犯了天家忌讳,便被家族所弃。 拖着三尺白绫,双目暴突,吐着血红的舌头,生无可恋的吊死在这殿中梁柱之上。 她只觉心头幽凉,顿了片刻,她喃喃道:“请容我,送一送她。” 她虽非良善之人,做不到以德报怨,她辱陆家种种,她自然要报,只是这盛飞瑾沦落入玉清庵,她亦出了一份力,哪成想,短短三日,她竟成了梁下亡魂。 如此,便矫枉过正了。 那僧尼起了身,点起一道香烛,递给她,檀香馥郁,香气缭绕。 陆温双手合十,虔心为她念了一段往生经。 偏这时,殿外有人大声喧哗,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个约莫十三四岁大小的沙弥,跑的满头大汗,全然失了空门弟子应有的沉稳,急声道: “主持师父!不好了,那人又投湖了!” 那尼姑一张本该平和的面容,刹那间变了脸色,恶狠狠瞪了两眼那沙弥:“放肆,有客在,不可高声喧哗!为师素日都是怎么教你的?” 那小沙弥受了训斥,大为不服,深吸了一口气,大嚷道:“要是那莲花池子水再深些,淹死她算了!免得她日日在庵里聒噪!” 那僧尼勃然大怒:“荒唐!你是佛门弟子,怎能将生死挂在嘴边,还不滚出去!” 那小沙弥被她吼得一愣,跺了跺脚,泪眼婆娑的退了出去。 陆温敛眉。 玉清庵的前身是天觉寺,原是个与世无争的佛门之地,坐落在菩提山峰一处清幽之地,与花草暖阳为伴,是近几年,主持师父在宫里为贵嫔娘娘办过一场法事,这才在西屏郡贵人里有了些名声。 陆温见过和尚,也见过尼姑,只是她见过的佛尼,除去没有头发,更要紧的是心性,佛门讲无欲无求,讲戒骄戒躁,讲戒嗔戒痴,且戒律清规极森严。 怎么这玉清庵里的释门弟子,带发修行便也罢了,念的经文错漏百出,也不拜佛,就连前堂供着的佛祖金身,五指间都落了厚厚一层灰? 陆温立于原地,略一迟疑,还是问道:“是庵里的弟子出了事?” 那僧尼微微叹了叹气:“劳施主忧心,是新入门的弟子,受不得佛门清苦,好在那池子浅,是淹不死人的。” “不知我可否多住些日子,好在此诵经描画,制些经幡烧给故人,亦为生人祈福求安。” 她摘下颈间玉锁,以袖挡了视线,朝那尼姑递过去。 那尼姑愣了愣,表情有些不自然,接过玉锁,敛了袖袍,微一扬手:“施主请。” 陆温便在玉清庵的后堂里住了下来,日日晨昏燃香上拜,午后抄写经书,晚间虔诚祝祷, 经过那处莲花池子时,她还特地观赏了一番。 夕阳斜斜,洒入金光,愈发显之水泠泠澈澈,只是十月结霜,池中菡萏已露枯萎之相,半枯却仍娇艳的荷叶,低低垂在清叶碧波上。 她看的痴了,并未察觉灿灿斜阳下,一抹青烟,如丝如缕,悠悠荡荡的飘了过来。 她满头大汗的醒来,揉了揉眼睛,环视四周,应当还在玉清庵,只是身上不知何时被下了毒,浑身酸软。 她将指甲扣入肩膀,盈出一抹艳红,只是自毁的疼痛也只能使她的意识有一瞬的清醒,她仍旧四肢乏力,动弹不得。 红烛昏罗帐,她枯枯坐着,等待风雨来临。 不多时,便有人闯了进来。 是先前奔至佛堂报信的那个小沙弥,他推开卧房,也并不与她答话,只是提笔描着什么。 和风夜来雨,乌云淡淡,丝丝细雨落下,雨滴打在窗柩之上的声音寂寥如斯,她倚在榻前,聆听窗外沙沙烟雨。 陆温顿了顿,轻抬下颌,意欲打破沉默:“小师父。” 那沙弥并未停笔,只是道:“别说话!早些画完,我也好早日诵我的经去。” 陆温抬眸,眸色澄凌如清波:“小师父,你可曾见过,十日前那个悬梁自尽的女儿家?” 那沙弥笔尖一顿,咕哝了一声:“自尽的姑子多了去了,你问哪个?” 陆温一愣,朝他抬了抬手:“自尽的姑娘,这庵中有几个?” 他咬了咬笔尖,仿佛认真思考起来,片刻后,皱眉道:“十七……不!十八个!” 那沙弥继续说道:“都是不听话的,总想着逃,既入了空门,做了释门弟子,哪有要逃的理?” “那这庵堂里,有没有一个用下巴看人的姑子,以及一个跟她反着来,总是低眉敛目,胆小懦弱的姑子?” 陆温又问。 那小和尚的眉头拧得高高的:“我怎么知道!” “前几日投湖之人,是不是那个用下巴看人的姑子?” 小和尚一提及她,神色颇为不耐:“是她,就是她!聒噪得很!就该叫住持师父剪了她的舌头!” 陆温面色凝重,垂眸深思。 她早知谢行湛行事,毫无错漏,自梳拢夜,他央她入夜宴司,央她接近宋兰亭,她便成了局中一环。 心儿只是诱她去安王府的引子,而她去寻心儿的踪影,当夜也从安王府失踪,而她一旦失踪,如宋兰亭所说,她的背后,是戚家,是震北王。 他们由始至终,真正要掳的人,是她。 而盛飞瑾,这个不经意间,只身闯入乱局的棋子,既成了盛家的弃子,亦成了扳倒宋兰亭,最关键的一枚铁证。 盛、戚两家的女儿因安王之故,盛家女儿自缢,而后者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加之安王市井流言蜚语频出,足以引起朝堂轩然大波,陛下震怒。 她倚在榻前,盯着窗外飘渺浩瀚的细雨发呆。 “好了。”那小沙弥停笔:“你要看看么?” 他不知何时已作好了画。 画中人的面容可谓烟霞桃李,风姿婀娜,只是她神情冰冷,一双原本妖娆的含情眸里,霜雪凛冽,一袭麻衣布裙,半倚竹榻,清寒万分。 陆温一怔,知他作画,却不知作的是自己。 她挑眉问道:“小师父为何作我的画?” 他将画卷起来,并未答话,转身欲走时,却腿如灌铅,盯着床头放着的一叠脆李,咽了咽口水。 她的玉锁是三岁时,娘亲斥匠人为她所造,那玉石原是外祖花了十余年,才从赤地熔岩下挖出的一枚暖玉,娘亲着匠人将玉制成了两份,一份制了老虎的形状,一份制了雄鹰的模样,她与兄长便人手一个。 她自幼贴身携带,养的水头极好,赤红剔透,光泽闪耀,哪怕是这世间也极为罕见。 因此庵堂内送了鲜果来,都紧着先往她房里送。 陆温捻起一颗脆李:“我问一个,你答一个,答对了,便给你吃上一颗。” 那小沙弥舔了舔舌:“一个问题!两个!不!我要五个!” 陆温将手缩回去:“不吃便罢。” 他急忙拦住,抢过脆李便往口间一塞,双颊鼓鼓:“你问吧,一个就一个。” 陆温道:“进了这庵里,每个女子都要被小师父画上一遭么?” “是!” “这庵堂里,总共有多少人?是男是女?” 他伸出两指,在她面前晃了晃:“两个问题,两个李子!” 陆温明了,递去:“应了你的,不会骗你。” 他点头接过,看了好半晌,小心翼翼的将李子塞进袖口:“都是些姑子,但主持师父说了,不必剃发,人数的话,记不清了,大概有……五六个吧。” 陆温眉头一蹙,又问:“不是说,光自戕的姑子就有十几个吗?” “是啊,都死完了,就剩这几个了。” 她额上冒起一阵冷汗:“活下来的这些人里,有无一个下巴圆润,细眉高鼻,鼻尖一点小痣的女子,年岁的话,同你一般大。” 他道:“好像有一个,但她宁死也不肯出早课,主持师父就把她丢进笼子里了。” “什么笼子?” “养东西的。” “养什么?” 他嘻嘻一笑,指着面前空无一物的瓷盘:“没了。” 陆温噎了噎,好在此番并非全无所得,她知道了心儿性命尚存,此刻就在庵中,只是被关了私牢,她才遍寻不得,便也心下安定了几分。 自毁之伤终究难以抵御毒素侵扰,她清醒的时间极短,思考不过半刻,又陷入到昏沉又无尽的黑暗之中。 月疏星稀,原本静谧无声的夜,被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打破。 陆温神智朦胧,想睁开眼,眼皮却如重如万斤。 耳畔落入一道熟悉的声音,尖锐刺耳,是佛前那个僧尼:“这香的效力快过了,公子快些个验看。” 她只觉有人抬手抚上她的面容,手指微微蜷起,食指略带薄茧,轻柔抚摸,自紧闭的双目,轻拂至她柔软的唇瓣。 一触一碰间,触感痒而寒凉。 第三十二章 暗娼 那人的指尖纤长,像是沁过雪一般的冷。 那人抚着她的面颊,声线清冽:“人似月华,肤胜霜雪,这副皮囊倒是极好。” 那僧尼好奇问:“公子为何指定要她?她只是佛堂香客,并非情愿。” 那人似是冷嗤了一声:“你这庵中,有几个情愿的?” 僧尼垂默一阵,又道:“这人好像有些来路,那玉锁不似寻常物,贫尼是怕日后给公子增些麻烦。” 他顿了半晌,指尖从下颌轻轻滑过她的喉骨,指尖微颤,好似要掐住她的咽喉一般,五指丈量她的颈寸。 “玉锁拿来。” 那僧尼愣怔片刻,极不情愿的从怀中掏出玉锁递去。 那人将玉锁放在手心中把玩,拇指细细摩挲着光泽熠熠的暖玉,又问:“庵中可有孕中女子?” 那姑子道:“孕中女子?那自然身子不干净,如何敢前去侍奉公子?” “无妨。” 那人的声音,像是落入风雪般清冷:“送来便是。” “后山倒是关了个,送来的时候,就已有些月份了。” “可有新鲜轻巧的女子?” “十日前进了一个,还是个金尊玉贵的官家小姐嘞!” “一起送来。” 那僧尼应是。 那男子将暖玉揣进怀中,拔腿欲走,不知是想起什么,脚下一顿,淡淡道:“再备上五个容色身段俱佳的女子,少不了你的好处。” “是。” 僧尼忙忙应了。 说罢,二人离去,屋中骤然又恢复了寂寥。 墨色沉沉,陆温于暗中睁开眼,那窗台前抹昏黄的灯盏,似星似火,映在她眸底深处,只觉遍地生寒。 那夜,宋兰亭面色阴郁的问她,难不成这西屏郡但凡有丢姑娘的,就都算作他头上去? 原来,这一切的这一切。 都只因,普度众生的佛堂之所,只是高官显贵的暗娼之地。 那香的效力!这话使得她的神识蓦然回拢,她勉力撑起身子,借着窗外的月光环视四周,果然从一处高悬的青灯下,寻到了香气来源。 她广袖一拂,青幽的烛光渐灭,她缓缓躺下,原本僵硬的四肢逐渐体温回升。 窗台前,那只雪白的飞鸮,不停的扑腾着翅膀。 还未等她恢复些气力,门外又响起一阵繁杂的脚步声,她当即闭眼,屏住呼吸,装作假寐。 随后进来几个黑衣小厮,她便觉得自己如同货物般,被塞进了厚重而宽阔红木马车内,马车轱辘走了没一会儿,忽然停下。 一个男子快步进了车厢,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尖声尖气道:“那老尼姑的药下的可真够足的,都这会子功夫了,还没醒来。” 他身旁一男子也道:“别是把人身子骨给药坏了吧,她可是楚大人亲自点名要的?” 他欲伸手来摸她的额头探一探温度,后头有人冷笑:“我看是你瞧这娘们貌美,想先下手为强吧!” 那男子讪讪,将手缩了回去:“你别信口胡说,要是让大人知道了,咱几个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说罢,那男人为她戴上一副白色巾帛,遮了视线,紧接着,咚咚几声,接二连三有女子被塞进马车。 不多时,马车开动,一路北行。 陆温缓缓睁眼,因她假作熟睡,那几人只为她蒙住了双眼,并未束住手脚,她揭下白布,从眼前五人环扫而过。 她们应是与她一般,中了迷药之故,静悄悄的坐在原处,面容雪白,双眸空洞滞然。 最外侧那个身量宽了些许的姑娘,细眉高鼻,只是精神颓颓,侧靠着车厢,双手交叠覆于小腹之上,肌肤莹如月瓷,下巴也更为圆润了些,并不似受过刑的,想到此处,她心下松了口气。 她凑近了去拉她的手,在她耳畔放低了声音:“心儿。” 心儿怔怔的抬起头,看着陆温,好半晌,泪珠盈满细长的睫毛,濡湿了她的面庞,她又微微垂下头去,小声哽咽道: “云姐姐,你也……” 陆温酸楚涌上心头,轻轻揽她入怀,温声哄道:“好心儿,莫哭了。” 她虽与心儿只相伴一年余,却情同姐妹,更未曾将她看作过仆人,如今见她默默流泪,面色憔悴,心中不由得一阵抽痛。 心儿伏在她的怀里,哀声泣泣,含着深深的愤恨懊悔:“我犯了天大的糊涂!放着揽月阁里的好日子不过,偏生被男人迷了心窍!” 陆温一怔。 心儿并非为人所掳,而是私自与情郎私奔? 可若说心儿与此局并无任何干系,为何心儿偏生于安王府失踪,又偏生出现在玉清庵? 而后她为寻心儿踪影,一路被人精心设计,自投罗网的进了这暗娼地,桩桩件件,并非巧合可以解释。 她轻叹一声:“年妈妈寻了你月余,满心以为你被安王府纳入府中,是半喜半忧……” 心儿双手紧紧握住陆温的手:“妈妈可还好?” 陆温摇头:“年妈妈因你失踪,焦心得茶饭不思,现下好了,我寻到了你,也算对妈妈有了交代。” 这句话惹得心儿心中更是愁肠百结,呜呜咽咽的啜泣着:“我……我……是我对不住妈妈……” “你为何要逃?” “我……”她侧目,轻咬唇瓣,神色羞愧难当。 陆温立时神色冷了几分:“都什么时候了,还要顾及脸面么。” 她攥紧袍角,当即松了口,哀哀道,“我梳拢夜前便……便被破了身子,按例,是要被丢进瓦子,做那最下等的娼妓的。” “我不愿去那瓦子,还不如就待在这佛堂,至少接的都是些高官显贵!” 这一句话,犹如惊雷阵阵,砸的她好一阵头晕目眩。 她竟是甘心侍奉达官显贵?那笼中同她年岁一般大小的女子,莫非只是别人家的女郎? 陆温默了半晌,又问:“你既与情郎私奔,自然知道成了逃奴,是要吃官司的,为何不逃出西屏郡,反而进了玉清庵?” 她是自愿入庵,还是受人蒙骗? 她道:“我……我是被那男人骗来的!他说家中无粮,养不起我,要将我送回楼里,又说玉清庵抄一篇经,便有二两纹银,这样的好的去处……这样好的去处……” 她掩面,思及往日,颤声哽咽。 揽月阁里的姑娘,是自幼便要习些奇巧技艺的,原本楼中为她遣了诗书礼仪、舞乐鼓器等技艺教习,只是那时的她,颇为厌烦这些讨好男子之物。 年妈妈为了她,专门去寻了当朝书法大家,李夫人的簪花小楷,她借习临摹,多年勤学,颇有建树。 陆温缓缓又道:“腹中孩儿,是谁的?” 她的目光挪向心儿的肚腹之上,细细瞧着,小腹已然微微隆起,约莫三月有余了。 她忽然明白了,为何她要选自安王府出逃,宋兰亭臭名昭着,却是个权势滔天的人物。 她于安王府消失,生死未知,踪影全无,便是再疑心,莫非年妈妈还敢去安王府要人不成?再者,这肚腹日渐隆起,她再不逃,是瞒不过年妈妈的。 她一顿,面上红白变幻,倏然垂眸,闭口不言。 见她如此情态,便知她即便遭人所弃,心中仍然难以割舍情爱,深觉她糊涂至此,枉费自己为她深入虎狼地的一番情意,便自顾自甩了袖子,将头侧向一旁,冷冷道: “你不愿说,我救不了你。” 她精力有限,从不救一心向死之人。 心儿沉于暗处,仍由暗光遮盖全身,浑身颤颤: “不是我不愿说,而是,我说与不说,回与不回,都改变不了我已为妓的事实。” “我已为妓,又分什么佛堂瓦栏呢?” 柳外轻雷,池塘急雨,雨声滴滴,碎荷声声。 陆温将视线挪去马车外的骤雨疾风,过了许久,才淡淡笑了笑,似是自嘲: “是啊。” “正也是妓,反也是妓,高也是妓,低也是妓,又分什么贵贱呢。” 谢行湛与她鸳鸯锦帐,被翻红浪,为她遮蔽阴雨、绝红楼客之辱,为她重启天爻谷一案,而作为交换,她要作他的鼹人,一生隐于暗处,利用自己的美色,抛下自尊的去引诱,可以是他的政敌,但也,可以是任何一个男人。 而宋兰亭,救她出教坊司的目的是什么呢? 马车宽大,除去她们二人,里头还坐了两个明眸皓齿,风姿嫣然的女子,其中一个名唤薛羡儿的女子,面色沉凝,轻声开口: “心儿姑娘,待会儿,不要告诉那些大人,你怀了身孕。” 陆温皱眉,心儿想来是因孕,才被那人挑中,可为何这女子会如此说? 为何那些恩客,又非要选一孕期女子侍奉? 而面前这几位女子,既未束缚手脚,又未眼覆巾帕,想来是玉清庵中,已经伺候过大人物的暗妓,行为乖顺,便免了那些禁制。 但既将人又放了回来,想来这大人物只想泄欲,不想杀人,她们此番之行,应当于性命无忧。 陆温心下稍稍放松了些,侧过头看她,好奇问道:“姑娘又是如何进的玉清庵?” 那人扬起一抹苦涩的笑:“我是嫁了人,才进来的。” 她这一番话,震得陆温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又重复了一遍:“嫁了人?” 第三十三章 夏为长赢 那女子垂眸,心灰意冷道:“我嫁了人,为他怀了四月的胎,他却在赌坊里输光了银子,把我卖进玉清庵,拿了十两的银子子,便了无踪迹了。” 那女子肤白如莹玉,发垂如墨缎,穿了一件浅灰色僧尼袍子,颈间有尚未消逝的青肿红痕,年纪看着并不大,只约莫二十出头,身边并未带着幼童,玉清庵里,更不可能偷偷养上一个孩子。 她肚腹里的孩儿,多半是因进了佛堂之故,尚未出世。 陆温感叹之余,问道:“没想过逃么?” 薛羡儿用袖袍抹了泪,低声道:“逃?哪里有那么好逃?” 旁侧另一女子冷着脸道:“逃了又如何?没有遮风避雨的屋子,没有赖以生存的田地,没了男人,谁会愿意给我一口饭吃?” 陆温道:“若会针线,可去做绣房的针线活,若会裁衣,便可去做裁衣局的女使,若会算账,可做大户人家的账房,只要有一技之长,还怕饿死自己么。” 离了揽月阁,拒了姚夙,她再也不用阿谀奉承,假作一副情痴妖媚的勾栏做派,一袭青缎衣裙严丝合缝,活脱脱是个端庄大气的闺门秀。 这一句也引得薛羡儿神色一顿,冷眼打量了陆温一番,冷笑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高门里的娇娇小姐,光是靠嘴皮子,便来指责我们姐妹不知羞耻?” “巧儿死了爹娘,要买棺材,要买寿衣,是求了半座村子的人,最后还是张婆婆看不下去,说玉清庵里的女师父都是好心肠,用驴车把人拉上了玉清庵,庵里的主持师父给了二两银子,才落了葬。” “我们愿不愿意,有什么用么?你当我们自甘下贱,平白要去被那阉……” 她的面色凝重起来,倏然闭口不言,也偏过了头去,再不与她纠缠。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马车骤然停下,进来一个黑衣蒙面的大汉,朝厢内燃起一注香粉,霎时间一阵冷香扑鼻而来,陆温只觉原本僵硬的四肢,犹如一道暖泉涌入,立刻活动了一下肩颈腕骨,果真药效已解。 她们一行四人被他带下马车,那大汉在前引路,先是绕过了一条弯曲的林间小路,后又踏上了一条乌蓬小船,直至小舟缓缓驶进一处湖心水榭。 她来时刻意将目光偏离了几寸,那林间黑衣蒙面的侍卫,约莫百人。 她们一行人款款而入,而她眼前,三个阉宦,一个女子。 虽他们形容袍服都与普通公子无异,但陆温仍一眼辨出他们宦臣的身份。 原因无他,只因那处受过刑伤,但凡饮了水酒,涨了满腹的浊液,身下那可怜的残根便难以排出。 即便是零零星星的泄了几滴,也因当值无法及时更换衣物,便是熏香也好,撒些花料也罢,身上便总也萦绕着一股浓郁的香气,和那肮脏又隐秘的腥气,时时掺杂着。 难怪。 难怪佛堂成了暗娼所,难怪恩客行事如此小心,也难怪那薛羡儿自知祸易口出,立时闭了嘴。 原来接待的贵客,都是这样身有残缺的男子,他们素日进不了花楼,也难以平复自身的欲望,只好出宫来寻这样的腌臜之地。 而那女子一见了她,便按耐不住自己的满身怨气,狠狠盯着她,双目赤红,似要将她剜出血来:“陆温!果然是你这个贱人害我!” 但那跋扈的语气,嚣张的作派,死到临头还全然不知的愚蠢。 面前人,不是盛飞瑾又是谁。 她抬眸望她。 她半月之前,还同她在安王府针锋相对,恣意张扬,行事冲动,不经思考,只因闺中好友,受了言语之辱,便义正言辞的替她出了头。 满身簪缨世家的倨傲与威风,连皇子面前也敢放肆,可谓是跋扈里的跋扈,嚣张里的嚣张。 可现在,虽性子分毫未变,但如今被困于暗娼之地,数度求死,精神迅速颓败,一身僧袍空空荡荡,人约莫也清减得不成样子。 陆温并不觉意外,清雅大方的给三位大人施了一礼:“见过三位大人,只是……这位姑娘是?” 有人答:“这是玉清庵的端慧师父。” 盛飞瑾环视四周,她虽跋扈,却并不蠢笨,这一月有余,数次投湖,也不是真的想寻死,而是借寻死告知这庙中主持,她不愿投身为妓的态度。 可这一日还是来了。 她已被盛府所弃,如今不过一孤魂野鬼罢了,还有谁会救她?她一时心中无望,竟真真生了几分要投河自尽的心思,见窗外莲池飘零,她心下一横,满眼含泪,急急往湖心水榭外湖中跃去。 陆温只见眼前白影一闪,她伸手去拦,却只抓住了一片衣角,紧接着湖中一片巨响,水花四溅,叫她的外袍都湿了小半。 薛羡儿惊声尖叫:“有人投湖自尽了!” 陆温很是无语,刚要下水去捞,被人拦住了,那人眸光淡淡,声线清冽:“景沅,把人捞起来。” 他转头,对陆温笑了笑,如清风朗月入怀:“临近冬日,姑娘家身子弱,不便下水。” 这样清淡平寒,温润而淡然的声音,与朦胧静夜中的那人逐渐重合。 陆温这才掀起眼皮,仔细打量着男人的手指,骨节分明,纤长优雅,扼住她的喉咙之时,力度时深时浅,叫她总疑心那人会失了力道。 只是这样的人,却青衣广袖,神仪明秀,朗目疏眉,淡淡眉宇间满含清雅卓绝,如春华皎月,如仙山温玉,如莹珀流光。 虽不及谢行湛那般容色绝艳,风姿如清雪寒霜,也不及宋兰亭那样不成体统的风华无双,妖孽浪荡。 锋芒洗尽后的他,山似玉,玉如君。 分明脊背是弯着的,脖颈却伸的挺直,如同骨子里便带着天生的骄傲自持。 这样的一个人,却是个太监。 那名唤景沅的护卫,也顾不得深秋湖水刺骨严寒,噗通一声便往水中跳,咬着牙向水底钻去,不一会儿便将湿淋淋的盛飞瑾捞上了岸边。 而最右那一身玄袍的太监,忙拍了拍脑袋:“是我的不是,让郑公受惊了。” 陆温一顿。 裕丰十六年,只有一位太监能被称之为“公”,那是司礼监提督太监,掌皇城内一切礼仪、刑狱,原名李元松,因被陛下赐予了“郑”姓,又唤郑元松。 被皇帝赐姓,乃是一生的殊荣。 因此,宫里其余太监,都尊称他为“郑公”,是陛下面前一等一的近侍,连内官监总领吴若海,也难以比拟的大人物。 而右侧那人,看起来大约三十左右的年岁,应当是司礼监秉笔,郑引渠,因拜了司礼监提督为义父,同年改姓为郑,在义父的荫蔽下,一路稳步高升。 年纪轻轻,资历平平,却成了同吴若海一般,在御前举足轻重的人物。 而拦她的那位……她皱了皱眉,从记忆中搜寻这个人的生平,他可伴随双郑出宫寻欢作乐,官职必然不会太低,这样相貌清绝的一个人,在宫中不可能全无声息。 她抬眸望他,谁知他也正望着她。 那双秋水似的眸子,眸底泛着冷冽如锋的光芒,只匆匆一瞬,她却觉得那人对她,有着莫名的敌意,就像那一夜,他伸手扼住她的喉咙。 那个叫景沅的男人单膝跪地,一掌覆上盛飞瑾的胸口,用力一按,她原本带着死气的青白面容逐渐有了生气,呛咳起来,咳得凶了,兀自吐出一股又一股的清水。 陆温松了一口气,将身上外袍解下,披在她湿漉漉的身躯上,冷眼道:“你连死也不怕,就不愿挣扎着活下去?” “这日子宛如地狱,我如何活?” 陆温冷笑一声:“死就死远一点,别连累我。” 盛飞瑾盈盈垂泪,眼底满是绝望:“若要我伺候这阉人,我宁愿去死!” 那郑元松也没了心情继续饮酒,倚在门框,睥睨着盛飞瑾,话却是对着旁人说的:“她如今在盛家已是个死人了,长赢,你何必救她?” 原来这个人名唤长赢。 春为发生,夏为长赢。 真是个好名字。 长赢躬身作揖,温声道:“盛二姑娘即便为盛家所弃,却是由明安公主亲自抚育长大的,留着她,或许日后会多一分筹码。” 郑元松摆了摆手,随后自然的将手搭在长赢的手背上:“算了,随你吧。” 他将郑元松迎回内室,仔细又斟了茶,态度谦卑恭顺:“那盛家女儿扰了大人的兴致,不如先行送回佛堂?” 郑引渠瞥见廊下浑身湿透的盛飞瑾,淫心大起,眸中幽光一闪:“何必,既来了,就好好伺候着。” “是。” 第三十四章 赌局 已近冬日,天气逐渐寒凉,她全身上下被湖水浸透,叫料峭的风儿一刮,激得浑身冷冷颤颤也无可奈何。 她暗自咬舌,衣袍贴身的羞耻使她面颊红透,反生出几分凄凄楚楚的柔弱之态。 那郑引渠的一双鹰眼,在盛飞瑾微微起伏的胸脯前扫了扫,眸中暗波翻涌:“长赢。” 长赢伏低了身子:“奴才在。” 那郑引渠将一具黑白棋盘放入书案正中,笑了笑:“许久没陪我弈棋了吧。” 长赢拱手:“奴才久不持棋,怕是已生疏了。” 郑引渠捻起一颗黑子,若有所思道: “无妨,今日咱们来个有趣的,你输一局,这盛二姑娘脱一件,你赢一局,这陆家的罪奴脱上一件,如何?” 长赢点头应是,同他开始弈棋。 陆温心下微微一颤,她罪奴身份难脱,如今可谓任人鱼肉。 而盛飞瑾听了那话,又挣扎起来,立时潸然泪下,哭的梨花带雨: “我是清白人家的女儿,不是那寡廉鲜耻的罪妓!你们这群阉人休敢!” 那郑元松面色陡然一变,眸中冷光一闪,便有侍卫重重抽了她一巴掌,冷冷呵斥道: “还当你是那闺阁小姐?再敢于郑公面前胡言乱语,我就一根一根的剁了你的手指!” 她重重挨了一巴掌,又急又怒,却又无任何反抗之力,只得缩在墙下,抱膝轻声啜泣。 当着郑公的面,长赢不敢拂了郑引渠的面子,因此有心让子,第一局便很快诀出胜负,郑引渠胜。 一旁黑衣侍从见盛飞瑾仍旧怔在原地,好似个木头,冲上前去,一把扯开了她的外袍。 她浑身颤栗,神色惊恐不安,又不敢反抗,久久不能言语,只能啪嗒啪嗒的掉着眼泪,孤零零的抱坐在角落,用含着眼泪的双眸望着长赢。 郑引渠观之春色,心情大好,舔了舔干涸的嘴角:“请。” 第二局,依旧是郑引渠胜。 盛飞瑾那浅灰僧尼外袍,已被侍卫扯去,如今里头只穿了一件雪白的芙蓉苏绣里衣,几颗玫瑰花状的扣子规规矩矩的扣着。 她死死的环抱着双臂,如一头警觉的雪狼,浑身汗毛直立,恶狠狠的盯着朝她围过去的侍卫,不顾脸面的涕泪俱下,嘶叫出声: “楚大人,求求您,我是清白人家的女儿,不似陆温只是个下贱娼妓,就算玉体横陈,也丝毫不知羞的。” 郑引渠啧了一声,眉头一扬。 侍从抽剑而去,一道银光闪过,盛飞瑾那件苏绣里衣扣子全然落地,雪白的衣领大敞,露出一个鸳鸯戏水的肚兜。 郑引渠瞧着美人身下藏不住的春光,只觉畅快,复又抬手相迎:“来,继续。” 盛飞瑾衣不蔽体,羞愤难当,倒是真生了几分咬舌自尽的的念头。 只是思忖之下,又觉得性命大于脸面,隐下心思,但那额头青筋突之欲出,无尽的恨意自她的胸腔内迅速膨胀并迸发。 她双目血红,牙关颤颤:“陆温,我若逃出去,必定要将你千刀万剐。” 字字句句,如杜鹃泣血。 陆温眉头轻蹙,终究是眸底冷如寒霜:“你沦落玉清庵,是因你冒犯天颜,竟敢掌掴三殿下,你遭盛家所弃,是因你言行无状,竟敢称三殿下异族庶子,你如今被撕去衣袍,亦是因你言语吠吠,惹怒了三位大人!” 她的天真愚蠢,让人思之发笑,她将一切罪过都推于她一人,更是令人可笑。 三殿下位高权重,她不敢怪,三位大人滔滔权势,将她性命掌于其中,她亦是敢怒不敢言。 思来想去,只有她这个卑贱的罪妓最好拿捏,也只有她,能骂不还口,打不还手。 不过是欺软怕硬罢了。 盛飞瑾气的浑身哆嗦,反驳道:“若不是你!我怎会误伤了三殿下!” 陆温知她心思,淡淡一笑:“佛家万事讲究因果,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因果轮回,自作自受。” 长赢眉头一皱,举棋的那只手,终究动作缓了些,局势已落下乘。 郑引渠目光沉沉:“怎么?怜香惜玉了?” 长赢连忙跪地伏拜:“是奴才技艺不精。” 他一听,嘴角一挑,冷嗤一声:“来人,给我把那陆家女也扒得只剩一件。” 陆温顿时心头一震,眉头紧锁,只觉两两弈棋,只是那长赢落了下乘,便破了规矩,好生没道理。 但旋即她平复如常,俯下身子拜倒:“奴婢自己来。” 她一层一层脱去外裳,里袍,露出自己的素色衬袍。 前十六年,她身份贵重,日日山珍,而入教坊司的这一年,又经久受阁中风月调教,以珍珠香粉覆面,以牛乳浸泡全身。 一身肌肤养的细滑紧致,莹洁如白玉,单单只是露出的那截修长腻白的天鹅细颈、细滑又隐约销魂的锁骨,便足以叫众人看怔了去。 郑元松斜斜靠在卧榻上,勾了勾唇角,眉眼含笑:“还是我儿心思灵巧,长赢,这下你是让子,还是不让了?” 长赢默了半晌,指尖扣住一颗棋子,久不落下。 陆温抬眸望向他,他浓密的睫毛微微低垂着,遮住了眼底的幽暗深邃,仿佛真的在沉思斟酌。 谁会因受辱之后,立即拔剑自刎,谁又是真正的淫荡无耻,即便衣衫尽褪,也能不动如山。 而结果,显而易见。 他苦思良久,终于啪嗒一声,扣下棋子,而那棋分明是一杀招,封死对方棋路,结局已定。 她眉目淡淡,指尖抵在腰侧作势要褪衣,却适时开口:“无趣。” 郑元松眉头一挑,好奇道:“怎么个无趣。” 陆温淡淡道:“输赢都是无趣,差距如此大,我看就是比上一百回,郑大人也只有输的份儿。” 这话很是不给郑引渠面子,他神色大变,厉声道:“我分明两胜一负,你莫非瞎了不成!” 他虽面上言语不让,实则心如明镜,色厉内荏。 分明长赢稳占上风,却不留痕迹,偶偶让子,如此行了三盘棋,虽是义子得胜,郑元松亦觉观之无趣,眼中厉色一闪而过: “那,怎么算有趣?” 她的眼眸清冽,眉目间清幽淡然,没有露出分毫颤栗惊惧: “不如,我与郑大人下一场,若我输了,自愿解衣相迎。” 桂花浮玉,夜凉如洗。 侍从捧了一盏灯来,飘忽的灯影,映在她雪白的容颜上,浮光霭霭,暮影沉沉。 长赢垂眸看她。 郑引渠何时被人拂过脸面,立即恼羞成怒,当堂发作:“一介破落妓子!也敢大言不惭,同本官奕棋?” “来人,给我扒了她的衣服。” 陆温的唇微弯了一下。 她要的就是他这般沉不住气,若他是个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变色的人物,她这桩赌,反倒艰险。 郑元松摆了摆手,黑衣侍卫立即退下,他的面容上浮出一丝笑意:“你是陆祁的女儿?” 陆温颔首,眼眸乖顺,语气柔润:“回郑公的话,正是。” 郑元松年过半百,两鬓斑白,声音却不比郑引渠那般尖细,几乎听不出什么阉宦的语调: “听说陛下给你指了一桩婚,是内官监的吴公公。” 陆温心下松了一口气,果真如同宋兰亭所说,太后因陛下将陆家孤女投入教坊司,生了嫌隙。 近一年来,在慈安宫内青灯古佛,日日寥寂,不问世事,连陛下晨昏定省都免了去。 又因阉人娼妓,都是下贱且受人白眼的行当,十分相配,此召一出,世人只当陛下因南凉五万冤魂之故,刻意羞辱陆家,自然不会寒了数万万南凉将士的心。 也,正合了她的意。 陆温语气愈发恭敬:“正是。” 郑元松端起一杯茶,吹了吹面上浮沫,正色道:“日后你进了宫,可知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陆温微笑:“奴婢知道。” 郑元松浅浅啜了一口茶,笑道:“我儿,你便同陆家女赌上一把又何妨?” 此言既出,郑引渠虽讶然,却又不得不敛了心绪,将黑白两色棋子递上前。 陆温垂眸,淡然一笑:“我们不比这个。” “比什么?” 陆温抬手,将盂盆中黑子尽数倒入白棋盂中,骨节修长,莹白细腻的手指,捻起一黑一白两只棋子,丢进那另一旁空空荡荡的棋盂。 她温声道:“就比最简单的,猜黑白两色。” 郑引渠一惊:“什么?” “化繁就简,一局定胜负,如何?” “不比棋技,只猜黑白?” 陆温微笑,状若无辜:“郑大人要是想弈棋,奴婢自然也陪您奕,只是我与这位通晓人情的楚大人不同,对上我,大人是毫无还手之机的。” “我如此,也是为了大人的脸面,至少猜黑白,不凭棋技,只凭运气。” 郑引渠面色涨得通红,又顾及着郑公在此不好发作,狠狠的剜了她几眼:“无耻娼妇!” 陆温疲懒托腮,瞥他一眼,不疾不徐道:“怎么,无关棋技,郑大人也怕输?” 郑引渠默了半晌,这女子虽出言不逊,可恨至极,但毕竟出身钟鼎,到底诗书满腹,多半是有些真才实学的。 何况,她还有个状元郎兄长! 若输了,岂不颜面扫地? 待心中有了计较,他静了许多:“猜黑白便猜黑白吧,无知贱妇,我还能怕了你不成。” 第三十五章 赌注 “一黑一白,两棋子同于瓮中,大人与我,蒙住双眼,各执一颗。” “执黑子者,胜。” 郑引渠听后,面色缓和了些:“我先选。” 陆温点点头,淡声道:“自然是大人先。” 长赢伸手,将盂中两颗棋子顺序打乱,接着将盂盆倒扣倒在棋盘上,又在棋盘内多次变换位置。 长赢声线清冽:“郑大人请。” 郑引渠冷哼一声:“我若提前拿了黑子,你岂不是必输的局?还有什么赌的必要?” 陆温淡淡一笑:“郑大人为何笃定自己一定能赢?” “自然是因我先选!” “既然郑大人如此笃定,先选者一定会赢,不如……” 她顿了顿,笑的明媚,如春光溢荡:“输了的人,再留下一双腿,如何?” 一语毕,不仅郑引渠陡然变了脸色,连那软榻上侧卧的郑元松神色都变幻了一番。 郑引渠勃然大怒:“下贱娼奴!谁给你的胆子!” 陆温捂唇轻笑:“怎么?郑大人又不敢了?是怕了么?” 郑引渠如何听不出她言语之中多次讥讽,当即沉了脸,苦苦哀求着那郑元松: “义父!这娼妓言语吠吠,当真张狂无状,不如直接杀了沉湖。” 郑元松淡淡瞥他一眼,眸底光芒冷如锋刃:“怎么,你身居高位,还怕一个娼妇不成?” 陆温眸光流转,幽幽道:“既然郑大人不愿同奴婢赌,奴婢只好和这位大人赌一局了。” 长赢微笑,同她说:“好。” 许是这番温雅淡然的神情,又许是郑元松看长赢时面带赞赏的微笑,看他时却冷漠厌弃,都刺得那郑引渠脸皮生疼。 那楚长赢不过是个卑贱奴隶,凭什么替他? 真让人替了自己,又算什么?自己的前程怎么办? 何况,不过是个简单的猜黑白游戏,他未必会输。 他叹了一口气:“我来。” 侍从给二人蒙住眼睛。 长赢的目光在陆温视线被隔绝后,似冷厉锋刃,一寸一寸的剐过她的身躯。 陆温神色寡淡,淡声道:“郑大人先请。” 隔绝光亮后的那一瞬,郑引渠同样冥思苦想,脑中急速运转,为何陆温多次信誓旦旦的认为,她后选,胜率却更大些? 若他真的先选了,运气好,选了黑子,她是必死的一场局,为何又要加注一双腿? 若不是心中颇得底气,为何敢加注一双腿? 他只觉得头脑有些昏沉,但有一点他清楚,她先逼得他不得不接了这桩赌局,再加注的这双腿,如若她一开始就以命相赌,他是万不可能中了她的计的。 他是被她逼上了这条路! 他不由得心下涌起一阵惊恐,她既然敢以命相赌,是不是认为她是必胜之局? 他良久不动,直到陆温又开口:“郑大人,选好了么?” 他的身子绷得紧紧的,十指紧握成拳。 没错,他不敢选。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将自己的生死交到别人手里。 他茫然,无措,紧张,颤抖,但,最重要的是,他不敢选,他陡然生出一种要临阵脱逃的惧意。 幸好黑巾覆面,没人能够看见他的双鬓额发,已经被汗液染得湿透。 陆温适时开口,声音平而无波:“郑大人,还不选么。” 这是第三次,她叫他先选。 她接二连三的催促,难道不知后选之人胜率更低些么? 这其中一定有蹊跷。 难不成,后选之人有什么诀窍? 他沉默着,与陆温对峙,不敢放松半分。 不对,先选之人才赢的机会,先选的那人,无论如何,最坏也有一半的胜率。 可一旦先行挑中了黑色棋子,后选之人是必死的局。 她如此催促他,便是要他陷入恐慌,无法冷静思考。若他真的中了计,叫她先选?自己岂不陷入被动? 是了,是了,他只要冷静下来,便能窥破这其中诀窍。 他深呼吸一口气,从黑曜石棋盂里捻起一颗棋子,冷静道:“我选好了。” “啧。” 陆温似有不满,嘟囔着说:“大人可算是选了,真慢。” 她捻起棋盂中剩下那颗棋子,递到长赢面前,语气轻挑:“如何?” 郑引渠浑身一震,面上血色渐褪,他颤抖着扯开黑布,只见陆温的掌心内,赫然放着一颗幽黑的棋子。 他不寒而栗,浑身颤颤:“怎么可能!你作弊!” 陆温解开蒙眼的白布,温婉一笑,状若无辜:“可,郑大人,我是让您先选的呀。” 郑引渠颤颤巍巍的指着她:“你蒙着眼睛,怎么可能知道自己拿对了黑子?这不是作弊是什么?” 陆温随手将那枚棋子丢进另一只棋盂里,眸光微动:“郑大人只要先选,就一定会选到白子,我如何不知自己会赢。” 郑引渠退后两步,瘫软在地上,不可思议道:“凭什么?凭什么只要我先选就一定选白子?” “啊,这个啊。” 陆温微微一笑:“自然是郑大人告诉我了啊。” 他几乎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扭曲……这次赌的……是他的双腿啊……如此简单的游戏……他却赌输了…… “我告诉你什么了?你就是作弊!” 陆温唇角微弯,慵懒道:“郑大人是宫中内官,平日朱红锦袍,臂挂拂尘,而大人素日挂拂尘的手,是右手,所以,大人是右撇子,是不是?” “那又如何?” “我记得,郑大人是在文华殿的内书堂行走,是也不是?” “与今日赌约有何关系?” “自然大有关系。” 陆温穿上里衣外袍,而后嫣然回眸:“郑大人在文华殿内书堂里,是三殿下的内侍,而三殿下却是个一读书就坐不住的性子。” “若完不成课业,太傅不敢罚他,只能狠狠罚你,好叫三殿下为了身旁人不再受罚,上课时用些心,想来郑大人惯用的是右手,若是挨板子,必定是用左手去接。” “因此,郑大人的左手,可谓是伤痕累累,所以潜意识里,郑大人一定觉得左边容易受伤,则右边会偏安全些,若是右手去拿棋子,一定会拿右边的白棋。” 郑引渠一惊:“你……” 他顿了顿,目光逐渐冷静下来:“你分析得很好,可你忽略了一件事。” “哦?” “你怎么知道,棋盂内右边的棋子,一定就是白棋?” “哦。” 陆温捻起那颗幽黑的棋子,皮笑肉不笑的说:“当然是郑大人告诉我的。” “原本我只是捡起了郑大人没选的棋子,问了一句如何,可大人竟气急败坏的笃定我作弊。” “是因为我说完那句如何,大人就一定会揭开白布,一旦看见我选的颜色,就一定会有所反应。” “若大人无波无澜,那便是白子,若大人惊惧不安,就一定是黑子。” 陆温掩着唇,一双剔透的眸子里满是清澈单纯。 且不说习武之人耳力甚强,目力明秀,她在边塞时,远方风声飒然,鹰击碧空,她只需入耳一瞬,便可分辨方位。 因此,只要她侧耳静听,只是判出那长赢转了几圈,是白子在右,还是黑子在右,又有何难? 再者,即便是白子在左,软骨香已解,她只需掌下发力,纯以内力震动两棋交互位置,又有何难? 郑引渠盯着那棋盂,浑身颤抖,艰难的说:“不……不可能……你是说……你真的只是凭运气赢了我……” 她掩着唇,幽幽笑道:“郑大人,欠我的一双腿,打算何时履行呐?” “不可能!你作弊!” 郑引渠彻底爆发,方寸尽失,一把夺过近卫的长剑,寒光一闪,便握住剑柄,朝陆温刺去。 郑元松迟疑了一下,并无所动。 余下几人见郑元松不动,便也不敢动。 第三十六章 忌讳 长赢见他恼羞成怒,直直出剑,而那陆温不闪不避,竟是想也不想,就将案上那碗热茶直直泼了过去。 滚烫的茶水泼了郑引渠整张面容,他浑身一震,表情开始变得十分扭曲,那刺出去的一剑偏了半寸,直直挑开了陆温的外袍。 他的整张面容被滚烫的高温,灼烫得满是燎泡,加之因疼痛而扭曲,显得更加狰狞可怖。 而陆温挑起眼皮,再度望向长赢的那双暗如深渊的眸子,起了淡淡涟漪。 那郑元松终于抬起眼皮,眼角一挑,便有侍卫分了两侧按住桌下不停扭动的郑引渠,佩刀势如破竹的他的双腿砍了下去,吓得房中的姑娘尖叫连连,连忙后退。 刹那间血肉四溅,哀声四起。 陆温淡淡扫了一眼身旁的断腿,娇声道:“坏了郑公的兴致,是奴婢的不是。” 郑元松盯着陆温,浮起一抹诡异的笑,分明是笑着的,却无端让人心里起了寒噤。“不愧是将门虎女,当真不错。” 陆温轻笑了一声,一把扯住长赢的雪白的领口,往前一带,他被迫半俯下身子,瞳孔微缩,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只是眼神微微带有疑惑。 而她却出人意料的,细腻的指尖轻柔的点了点地面那处殷红的血液,双眸清澈明朗,竟是以他的瞳孔为镜,细细理起了妆容。 她将自己苍白的嘴唇,用鲜血晕染开,而后,指尖余下那一抹艳红,被她凝在唇畔。 然后,她舔了舔唇角的那抹艳色。 原本苍白的面容变得妖娆绝伦,加之那舌尖舔血的残忍,竟令她无端多了足以令人惊心动魄的妖媚瑰丽。 勾人心痒的东西。 长赢一把攥住她伸向他衣襟内的那双手,重重甩开,眸中冷而淡然:“你以为你的美貌已天下无双了么?” 他已失男儿身躯,任凭眼前人再如何卖弄风巧,他也只能看上一眼,只看一眼。 陆温乖巧的缩了回去,面容酡红。 她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除去感谢他的那杯热茶,更要紧的是,这三个太监里,就他最正常,还会着人去捞一个无关紧要的骄横小姐,还会担忧女儿家身子薄弱,下水受寒。 应当不是坏的太彻底。 若郑元松还不打算放她走,她就需要一个“帮手”了。 陆温含情脉脉的望了长赢一眼,笑着对郑元松道:“郑公,您身边有个如此俊俏的郎君,怎么先前没听过?” 郑元松斜斜看了她一眼,意欲点明:“与你倒是大有关系。” 长赢垂下眼睑,并不说话。 陆温心下一惊,面色却如平常,微微一笑:“原来是楚氏儿郎,难怪风姿如此俊逸。” 西蜀楚氏。 西蜀曾是南北两地的三不管地带,只因地势偏僻、物资贫瘠,气温又常年温热,乃至多山林湖泊,草木繁茂。 而丛林深处向来多野兽,西蜀人善毒,善控兽,以雁江作了都城,城外数百年来有着天然的沼泽迷障、数重密林连绵不绝,是天然隔绝外敌的屏障。 因此,安稳了百年的西蜀人,经受不了任何风波。 而宁静平和的日子被陆衍亲自打破。 他带领死士穿越层层密林迷障,跨越无数沼泽湖泊,绘制了一份完整的西蜀地图,而后万事俱备,领军隐入深山,不过两年时间,就一举歼灭了楚氏一族。 而那时,哥哥也才十九而已,本是最好的年纪。 陆温躲着看他。 他微微的低着头,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低垂着,呈现出平稳的弧度,莹润的皮肤,下颌的线条干净而利落,薄而淡的唇。 她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 水榭内的血迹已被清洗干净,郑元松的软榻前架起一道素色帘纱,他摆了摆手。 长赢便起身,跪到他的榻边:“郑公。” “长赢。” 他道,并未有一分亲人逝去的遗憾。 “该唤我什么?” “义父。” “这些妓子,你选一个带走罢,其余人留着伺候。” “是,义父。” 他顿了顿,又问:“义父,陆家女,我当如何安置?” 他答:“安置在外,晚些时候,我还有话要问。” 盛飞瑾一路风雨经霜,那些曾经眼高于顶、盛势凌人的骄横跋扈,都随着亲父送来的一截白绫,随着郑引渠卸下一双腿,活活失血而死,尽数收敛了下去。 她凄凄遑遑的跪在长赢面前,仰起头,露出那张惨白的面容:“求您……” 余下几名女子也都跪在后头,流露出同样的惶恐不安:“楚大人,求求您。” 长赢伸手扶起盛飞瑾,余下几名女子则如梨花春雨般,哀哀低泣起来,好生凄美婉约。 长赢脸色微变:“还不快去侍奉郑公。” 郑元松眼底闪过一丝阴郁,不过一瞬,便若无其事的的笑了笑:“无妨。” 长赢拱手作揖,携着盛飞瑾退出了房门。 心儿泪痕未尽,不情不愿的嘤咛了一声,跪伏于郑元松脚下,轻柔的给他捶起了小腿。 郑元松眯了眯眼睛,撩起她的衬裙,仔细端详着她的肚腹:“几月了?” 心儿只觉浑身颤颤,怯怯道:“约莫三…三个月了……” 郑元松苍老的面容上闪过一丝狠戾:“脱了。” 心儿吓了好一跳,颤颤巍巍道:“您说……什么……” 郑元松冷声道:“还要我说第二遍?” “是……” 她将一身衣袍尽数褪去,一点情面也未留下,臊得一张面容羞红,抬也抬不起来。 郑引渠凝视着心儿微微隆起的肚子,露出饕足的神色。 下一瞬,蜷起指尖,用凉意彻骨的指腹摩挲着她的肚子,来来去去,反反复复。 心儿满面青白,也不知是惊是怕,在他的指尖下微微发着颤,脖颈僵硬无比,下巴微张着。 忽然,她闻到一股酸腐又带着淡淡腥臭的味道。 仿佛是隔了许久的馊饭剩菜,捂在一个密闭的空间内,挥发出的味道,又仿佛是花卉腐烂,汁液浸入潮湿阴暗的衣被角落,催化而成的味道。 但最重要的是,那股淡淡的腥味,她一下便分辨出来了。 那是金夜香、加之浊液的味道。 揽月阁中,多有奇怪的客人,会将一身浊液倒进欢好之人的口中,这样的味道,她清清楚楚的印在了脑海里。 她咬了咬下唇,鼻尖沁出了些许汗液,眼神渐渐带了几分嫌恶,下意识用手去掩了掩鼻。 郑引渠余光瞥过心儿,神色一凛,抚摸她的肚皮时,多了几分力道,竟是当作了软物般又抓又揉。 心儿微微发着抖,察觉到此举对胎儿影响极大,竟是下意识一退,泪水悄然滚落,低低抽泣。 “求郑公公饶命!” 一众女子吓得抖如筛糠,纷纷跪在地上。 陆温静坐外间廊下,闭眼。 心儿,留不住了。 虽是遭人诱拐入的玉清庵,可后头是她自己不愿同年妈妈告罪,自己不愿回揽月阁,她也无可奈何。 且在此侍奉贵人,只要不出岔子,至少无性命之忧。 可偏偏她,犯了郑元松的两桩忌讳。 一个阉人,连那郑引渠也只敢在外唤他郑公,她却敢直直唤他郑公公。 一个阉人,连那长赢都在他面前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提及了他的残缺,犯了他的忌讳,她却敢捂了口鼻,用眼神告诉他,她有多嫌恶一个太监。 她才十四岁,自被收入揽月阁后,未经波折,几乎是顺风顺水的在年妈妈的护佑下,长成了如今这番不谙世事的模样。 又怎能练就一身无波无澜,无悲无喜的好本事呢。 情绪外化,在这样一个令人窒息,尊卑有序的场景里,却是足以致命的缺点。 但这也让陆温不由得产了错觉,心儿,是不是就是十四岁的她? 她的前十四年,也同她那般安稳顺遂。 而十七岁的自己,已经能以最冷静,最从容,最客观也最理智的态度,去面对世间之事。 第三十七章 生剖 比如,她此刻闭上眼睛,选择不再看。 前方数丈之远,停了连绵无数小舟,吃水颇深,因是藏了暗卫,她来时的幽径小路,枝头也挂满了人。 郑元松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又权掌东厂,只是出宫取乐,便随从近百。 她在廊下不断徘徊,帘帐低垂,里间心儿的哀吟之声越发清晰,她僵在原地,听她一口一口唤着。 陆温将手放在门栓前,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她在郑元松面前作势弄巧,卖弄谋算,一是要借此探得陛下旨意,若她对郑引渠放肆至此,几乎要了他的一条命,郑公仍旧以礼相待。 这便是揣摩了陛下的意思,知晓她来路不凡,有天家护,有戚家护,轻易杀不得。 二是,他向来老辣,不过嫖宿暗妓一事,在东厂面前,算得什么了不起的腌臜事? 他素来稳妥,对待暗妓,虽行折磨之事,却轻易不见血,也不害人性命,便也不易抓到把柄。 只要她……能忍下去…… 那郑元松低低笑了笑,搂紧了心儿,埋首在她的胸前又舔又咬,含着红梅呢喃道: “怕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这一下,却使得心儿如遭雷击,慌慌忙忙的要推开身上散发着酸腐臭气的白发老叟。 而那郑元松察觉推拒,动作愈发狂暴,眸底寒光一现,假作情不自禁,张嘴便要咬下她胸前红玉珠。 心儿怕极也恨极,手腕翻转间从头顶拔出一道白玉簪子,斜斜刺了过去。 郑元松偏头躲过,一把将她推倒在地,眼底杀气渐渐弥漫。 “要杀我?” 心儿愣了一下,那玉簪横向自己颈间,凄凄一笑:“我虽只是个娼妓,却也是腹中孩儿的母亲,我绝不能,绝不能受阉人凌辱!” 她说罢,闭上双眸,心如死灰,又极为决然的将那根玉簪插进自己的喉咙。 郑元松大手一挥,那玉簪还未触及到她的肌肤,便被震得粉碎,他眼底阴寒,一双灰暗的瞳孔紧紧盯着她: “好!好!好!” 他将目光缓缓挪向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目光暗沉沉的,喉结滚动。 而这时,陆温再也按耐不住,昏暗烛火之中,掷出数道暗器,朝郑元松飞去,劲道狠辣如锋。 而房间内侍卫早已离去,他一时不备,偏身躲过,身上却中了几只暗器,顿时锋芒刺开皮肤,血流如注。 他低头一看,三枚莹洁如玉的白棋嵌在他的臂膀处,伤口不深。 他冷冷开口:“我今日没先摘了你的脑袋,已是对你客气!” 陆温托着棋盂,侧立于窗前,垂目,眼底有散不开的浓雾:“郑公,一命换一命吧,她的命,我护了。” 心儿吓得四肢酸软,抱着肚腹滑滚倒地,哀哀颤颤。 郑元松目光挪向陆温时略显复杂,似是诧异,又似是感慨她的天真:“你以为,你杀了我,你能逃?” “放了她,我随您回宫,是打是骂,是杀是剐,都由您说了算。” 他听闻此言,却眸光一闪,伸手扼住了面前心儿的喉咙:“我倒是想看看,此女,我偏要杀,你待如何?” 只差一步。 脱离罪籍,重返西北边塞,寻得胡广平,使天爻谷一案大白于天下,使父兄污名尽洗,迎回五万将士遗骨…… 只差宫中迎娶之礼。 她若在此杀了司礼监掌印,陛下的御前近侍,她的前程,她陆家蒙受的冤屈,五万将士的冤魂…… 她的喉头哽了哽,神色暗了下去。 郑元松不敢杀她,因她在陛下面前已过了明路,是内官监总领要娶的新妇,陛下谕旨一出,嫁阉宦虽令戚、陆二家掩面扫地,却是个顶好的出路。 而她,也不敢杀他。 杀了他,她出不了近百人把守的湖心水榭,脱籍之路也将水月镜花。 那郑元松睥睨着她,面上浮出一丝冷笑:“这就对喽,到底是自己的命重要。” 而后,她眼睁睁看着他的五指,从喉咙慢慢滑至肚腹,最后覆在她的肚皮上,慢慢的,轻轻的,五指合拢。 一点一点、一寸一寸的,将她的肚皮撕开。 刹那间,心儿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不停的扭动挣扎,哭嚎着:“云姐姐救我。” “云姐姐!” “救……” 郑元松的手掌在心儿完全被剖开的肚腹内不停搅动、掏抓、撕裂,血浆顺着他的五指殷殷流动。 郑元松浅浅掏了一下,握着手里的血肉,眉头轻轻蹙起,拿自眼前仔细辨认起来。 因月份尚小,婴儿尚不成型。 一团血红的肉,一根赤红脐带。 他却神采奕奕的观赏起来。 她浑身汗毛倒竖,冷汗濡湿了鬓边散乱的头发。 是了……是了…… 宦官老而无子嗣,无所思更无所依,这是他一直藏在心底里的恐惧。 所以他不停的认“义子”,在一个“义子”死后,毫无悲伤,迅速换作旁人。 心儿不停的痉挛,仿佛失去了力气支撑,她不再尖叫,不再哭嚎,只是死死瞪着陆温的方向,眼神空洞,带着沉沉的怨气。 陆温死死的盯着面前鲜血淋漓的一切,将郑元松的模样刻进脑海。 他面色享受,在杀人的时候犹如登天极乐,心中并无一丝一毫对生命的敬畏,几乎是没有半点犹豫的,他将那不足三月的婴儿血肉,囫囵的吞入了肚子里。 然后,舔了舔牙齿,笑容里带着饱餐一顿后的饕足。 这就是为奴为妓的她,她没得选择。 并非事事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她救得了盛飞瑾,救得了自己,却救不了与她朝夕一年余的心儿。 她的心头泛起悲凉。 世间事并非只能用法条律令、三纲五常去框束其行,权利才是人人追逐的东西。 因为有了权利,就有随时剥夺别人生命的权利,有了权利,就有了将别人的尊严,踩在脚下的权利。 她救不了她,只能为她报仇雪恨。 那只指甲大小的蜈蚣,随着她掷出去的棋子,迅速的爬进了郑元松的血肉。 而她从长赢的身上,也只顺走了这么一件毒物。 西蜀擅毒,那楚氏儿郎与毒物相伴想是少不得的,她上下其手一番,只为借此寻一物防身,只是不知那蜈蚣,毒性如何,几时发作? 既是长赢随身所携之毒,想来是用以防身的,若说,什么法子最好防身,大抵就是先下手为强罢? 所以,那虫子,大抵也是个毒物罢? 夜深雾重,正这时,外头有人敲门,声音清冽,淡然无波:“义父,丑时至,该回宫了。” 郑元松听了这话,淡淡扫了一眼跪在地上颤颤发抖的一众暗妓,吩咐道: “拔了这些女人的舌头,丢进笼子吧。” 外头的人低低应是。 郑元松掀袍起身,打开门,长赢在外提了一盏灯笼,为他照着路,又问了一句: “这位陆姑娘,是陛下亲旨的臣子妻,如何处置,还请义父示下。” 那郑元松撩了撩袖袍,淡淡道:“是个麻烦事,也不必带进宫了,叫她自生自灭罢。” 长赢顿了顿,点头道:“是。” 待人走后,陆温踉踉跄跄的跪倒在心儿身边,她躺在满是碎玉棋子的地上,肚腹一道极为狰狞可怖的血洞,血和肠子流了满地,浑身都被流淌的血液浸湿。 她在地上不断的抽搐、喘息,她的神思异常清醒,她知道自己的五脏六腑正在逐渐溶解,会慢慢化成一滩腐臭的血水。 她双目迷离,似有泪水涟动:“经……字……” 陆温扶起她,问她:“什么字?” 她睁大眼睛,无神的望着她:“……抄……二十三……南华真经……共……” 她吐出一大口的鲜血,那张脸迅速灰败下去:“四十六两……给……妈妈……” 她竟真的以为,沦落玉清庵的这些日子,抄上一副字,就能得二两银。 那几个女子在一旁哭的声嘶力竭,薛羡儿怒气森森:“你不是说,她是你的姐妹么?你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姐妹去死?” 陆温看着她,一时难言。 “你连那娇蛮的大小姐都能救,为什么偏对她视若无睹?” 薛羡儿仰着面容,泪水在眼眶里泫然坠落:“这可是一尸两命啊!” 这世上能人为尊,庸者为卑。 她再次出手,只是这水榭亭中,多一具尸体罢了。 更何况,现在的情况更糟,今日在场,除她之外所有人,都会被郑元松一一丢进兽笼,喂了蛇虫。 陆温的眼神漠然如霜雪:“你既如此为她鸣不平,将才郑元松在时,你怎么不鸣?” 她愣住,唇舌像是打了结:“我……我……” 那苏细巧冲上前来拉她,摇了摇头,眼神鄙夷,朝她啐了一口:“我们若有你的身手,早就带心儿姑娘杀出一条血路了!” 她一边儿说着话,一边儿滚烫的热泪簌簌落下:“我们这些人的命,贱得像根草……哪里值得她相救……” 薛羡儿拥住她,浑身颤颤,面色灰败:“苏姐姐,咱们现在怎么办……” 五名余侍卫进来将血肉尸首再度清扫了一遍,便提着刀,神色淫邪的朝着那两个哭哭啼啼的暗妓走来: “小娘子,反正都快死了,最后再跟老子快活快活。” 第三十八章 仇恨 陆温不动声色的将手藏在身后。 若说,片刻前,她还想着要救,便都救了,便逃,便带着这些女人一起逃。 但如今,她觉得世上蠢人如此之多,救上一个,自己便多一分风险,有这两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累赘,她如何逃? 何况,郑元松原也不敢杀她。 更何况,还有一个高深莫测的长赢,他功夫如何?身上还有没有能要人命的毒物? 长赢站在门外,温和而又平淡:“都退下。” 陆温把手复又纳回袍间,决定再看看。 侍卫心头倏然生了一股怒气:“楚大人,反正她们几个都要死了,何不叫兄弟几个先解解乏?” 他眉目清淡,伸手将离得最近的薛羡儿扶起来:“女儿名节,怎可随意去辱。” 薛羡儿像是寻得了生机一般,手忙脚乱的扑到长赢脚下,喉间溢出悲泣: “公子,奴家愿伺候您。” 那黑衣侍卫极为不耐,摩拳擦掌走上前,目中不无轻蔑之色: “您是个没根儿的人,咱们几个却都是气血方刚的好大男儿,楚大人,您一介罪奴,官不过御马监的典簿,有什么资格支使咱们东厂?” 长赢神色未变,腰间抽出一柄雪白软剑,倏然劈向那黑衣侍卫。 顿时血花四溅,那人裂成了两半,软绵绵的倒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浓重的血腥气在空中再次散开。 滚烫的热血洒了薛羡儿一身,将她那件崭新的灰色僧袍染成了深深的赤色。 她尖叫了一声,身子一晃,晕了过去。 剩余几个东厂暗卫被吓得哆哆嗦嗦的跪在地上,汗流浃背,不停告饶。 “求楚大人饶命,大人饶命罢!” 长赢的指尖拭去唇边血色,蹲下身子,和其中一人对视,笑的很柔和:“他,是怎么死的?” 那人连忙磕头,语无伦次、战战兢兢道:“是那人……那人……是夜半三更,识路不明,跌下山崖所致。” 长赢叹了口气,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在那人的哭嚎嘶叫声中,笑的温暖如春,捏断了他的喉咙。 “他这伤,宫中一验便是刀剑利器所伤,怎会是失足坠落山崖呢?” 另外三人匍匐倒地,将头都磕出一道道血痕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求大人……求大人开恩……” 长赢指着那个被捏断喉骨的人,不厌其烦的又笑着问:“这个人,又是怎么死的?” 还是其中一个被吓得脸色苍白的侍卫,吞了口唾沫,小声道:“是……是马匪截杀,连同玉清庵的暗妓,也都尸骨无存。” 长赢挑了挑眉:“倒是不错。” 陆温抬眼望他,眸里带着狐疑。 他是在……救这两位姑娘? 他慢悠悠的站起身子,默不吭声的擦了擦手上的软剑,不紧不慢道:“既有了说辞,还不滚?” 那几人屁滚尿流得爬出水榭,跌跌撞撞的相扶而去,疾步走得飞快,转眼间就没了影子。 长赢扶起瘫软倒地的苏细巧,像是换了一个人,温润有礼,和蔼可亲: “你们走吧,逃出西屏郡,莫要再回玉清庵,我会向郑公禀报,你们已经死了。” 苏细巧大喜,连忙奔逃了出去,跳上一艘乌蓬小船,划入夜色。 陆温站起身,也拔腿往外走。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朗澈如昨。 “陆姑娘。” 长赢上前。 她转头瞥了他一眼:“楚公子有何指教。” 他目色暗沉,眸底掠过一丝得逞的快意:“如何?” “什么如何?”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陆温神色一顿,回首看他:“哦?” 他慵懒的掀起眼皮,嘴角勾出一个淡薄的弧度: “眼睁睁看着你的侍女死在你的面前,你却无计可施,这样的滋味,是不是痛苦极了?” “你贵为天骄,却沦落风尘,是不是觉得命运在作践你,欺辱你,甚至是恶心你?” 语气一改先前的温润有礼,刻薄而又……刻骨。 陆温的手指攥的紧紧的,缓缓合上眼。 脑海中,心儿的尸身摇摇晃晃,浑圆的小腹被挖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洞,那小小的一团血肉被那人攥在手中,如同盛宴一般被吞噬入腹,而她躺在地上,鲜血浸润了她的全身…… 她羽睫颤颤,再睁眼时,眸底冷寒。 “你究竟要说什么。” 他垂眸。 洁白寒冷的霜月将他的影子摇曳得长长的,他缓缓的往前走,慢慢的往前走,一步一步,背影愈发孤寂。 “因为你,不够强啊。” 他回过头,凝视着她。 他的唇一张一合,声音飘着、荡着丝丝深入骨髓的蛊惑: “因为你没有自决,自立的权利。” 他清冽的声音娓娓道来: “你永远都要活在受制于人的阴影里。” 陆温眸底漆黑,声音嘶哑而凌冽,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够了。” 长赢笑了笑,凑到她的耳畔,一字一句,音色柔和温润: “陆云涿将我的父王母妃都杀了又如何,他自己的尸身,被我用死囚换了出来,丢进油锅里,煎炸烹煮,最后煮成了一锅肉汤。” 说罢,他意犹未尽的舔了舔自己的唇舌: “滋味,甚是鲜美。” 陆温脑中理智轰然崩塌,她嘴唇上下滚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但最后,她只是低低嗯了一声,任由两行清泪随着脸颊滴落。 这样泼天的灭门之仇,若是她,也恨不得将那替换密信的贼人碎尸万段,待天爻谷真相大白,她待贼人所为,不一定比他仁善。 长赢一怔。 他就那样看着陆温,看着她的眼泪止不住的顺着鼻尖、下颌滚落。 “你……为什么……只是哭?” 他难以置信的问:“你不想杀了我报仇么。” 她将面容埋入双臂,喉咙里抽抽嗒嗒,发出悲戚绝望的呜咽: “我要如何恨呢,哥哥杀了你的父母,哥哥也并不是因你而死,你只是报了你的杀父之仇而已。” 他愣在原地。 不,不是这样,不应该是这样。 她该恨他的。 否则他的恨,就显得那么可笑,那么苍白无力。 恨陆云涿作甚呢? 这桩旨意,不是南凉的皇帝,那渴望开拓八方疆域,建不世功勋的裕丰皇帝,亲自下的么? 他不过只是个秉公执行军务的小将军罢了。 他只觉脑海里绷紧的那根弦,倏然轰塌了。 塌得彻彻底底。 他喃喃道:“不,你应该恨我。” 陆温抹了抹眼泪,鼻尖通红:“我恨你,所以呢?” 他心头涌动着无边无际的恨意,理智土崩瓦解,再也来不及思考。 他禁锢住她的双手,疯了一般将她抵在水榭门框,发狠的要去咬她那双润泽湿滑的红唇。 对。 女人最在意的,就是贞洁。 陆家只剩了她一人,他要报复陆家,要发泄自己的恨,就要狠狠羞辱她。 有什么,能够比起被一个阉人亲吻,更为不耻的事情? 陆温大吃一惊,方才他还说,女儿名节怎可随意受辱,竟没想过,不过须臾,他竟能干出这等淫心甚大的事来! 她挣开他的束缚,狠狠赏了他一巴掌,怒道:“没了根的太监,淫心都这般大么!” 他吃痛,慢慢松开她,唇边汩汩流出点点血迹。 长赢眼睫簌簌颤动着,垂眸不言,不知是被点破了忌讳觉得屈辱,还是因为脸颊疼痛而致。 他微微开口,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其实他知道,他这样做,不是他奉守的君子之道,但冲动一下,也无可厚非。 反正他就要死了。 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兄长,都死于那场兵祸,报仇,是他支撑着这幅残躯,苟活于世的唯一理由。 而后陆家人也死绝了,不是死于他手里,只是死于一场猜忌,死于一场阴谋。 他甚至还来不及做点什么。 真好笑啊。 他自见她的第一眼起,指尖就距她的喉咙,只有半寸,他随时可以杀了她。 可她竟然说,她不恨他?她凭什么不恨? 他勾起唇角,是一抹柔和歉疚的微笑,如一缕春风拂面:“如你所见,我大概已经疯了。” 说来好笑,她本该恨他,气他,或是杀他,也本该盛气凌人、恶语相向。 但偏偏,她知晓他的崩溃,知晓他的噩梦,他如此歇斯底里,将自己的愤怒全然发泄到自己身上,全因自己,与他有灭门之仇啊。 她也曾如此,被怨毒侵吞理智,憎恨这世间一切。 于是她伸出手,用柔软的袖边,轻轻拭去他唇角的血迹,问:“你放了那两个女郎,若被发现,你待如何?” 长赢说:“该如何就如何。” 陆温:“你不怕死么?” “死……”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飘忽了一下,有一刹那的迷惘,“又如何?” 第三十九章 金蝉脱壳 陆温眉目沉静:“没人不怕死。” 他低低笑了笑,眉宇间萦绕着冷郁:“那我就做第一个不怕死的。” 他的国度,他的人生,自西蜀灭,宠也好,辱也罢,恨也好,爱也罢,他只觉乏味,只觉孤冷,他唯一的乐趣,是折辱面前的女人。 可如今她却说,她不恨他? 他想,自己的数日辛勤,仿佛成了泡影。 他诱郑元松出宫,与谢行湛合谋收拢她为鼹人,将她引入玉清庵。 就是为了,叫她亲眼所见,身旁至交,满身鲜血,而她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 而她抱着那具已然冰冷的尸体,唤他: “长赢。” 长赢垂眸,对上面前人那双如春如晖,如星如月,碧波荡漾的一双眼。 “如果你能将死囚换作我哥哥。” 她的目光满含期盼。 “那么,会不会我哥哥,也用死囚换了自己,使了一出金蝉脱壳,根本就没有死?” 没有死? 陆云涿没有死? 他微微一怔,眸中沉郁冷雾逐渐散去,露出光亮。 是啊。 他换出来的那具尸体,被打的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连同原本那张看起来就令人生气的脸都被人毁去,难以辨认。 若他仔细想想,其实那具尸体,和陆衍也只有身形相仿,其他并不如何的像。 最要紧的是,陆云涿数度带兵围攻雁江,他多次与他交手,如何不知他身上藏了一件天下奇珍,是由一块熠熠发光,有暖热之效的红宝石,所雕刻而成的雄鹰。 可那具尸体,没有,他翻遍周身,也没有,只是那时他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被愤怒左右了情绪。 他太迫切的以为,他死了,他太迫切的想要他死,所以…… 他闭上眼睛,唇角微微勾起。 他想,陆温是对的。 他又想,如果陆云涿没有死…… 那他要找到他,找到他以后,杀了他。 “你在想什么?” “啊。” 他抬起头,看到眼神澄澈的陆温。 他笑了笑:“没什么,一些小事。” 陆温轻轻点了点头:“陆家六十四口人,我敛了六十三具尸身,只要一日没有找到我哥哥的尸体,我便一日相信他还活着。” 他的眼神在那一刻变得十分温柔,他笑眯眯对她说:“方才,是我对不起你。” 陆温撇了撇嘴:“长赢,我觉得你是好人,我不想与你为难,真的。” 他……是个好人么…… 他是个阉人啊,身体残缺,没了体面,没了尊严,没了骨气。 死后骨肉捣碎成泥,当作养分,埋在汉安宫墙下那颗四月花开,沁人心脾,冰清玉洁的玉树银花下,便是他最好的结局了。 他垂眸,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慵懒道: “我把你哥哥的尸体,煮成了肉汤喝下,你却觉得我是好人?” “究竟是我不正常,还是你不正常?” 陆温何尝不知,他是在激怒她。 但这番话下来,也的确将她激怒得了七七八八,只是她心里再不是滋味,也知他这一日所行种种,断然不是他自己剖白的那样,是个阴寒深沟里的一滩烂泥。 她没办法因为这样一句话就判定了他为恶。 但她仍然要出了这口恶气。 于是她踮起脚尖,凑到他的眼睛下,望着他的瞳孔,定定的不说话。 他愣了愣,竟然忘记推开她,她身上清冽如严寒霜花的味道,随着她与他越来越近,清香阵阵扑鼻,他有些不自在的往后退了一步,侧过脸去。 “你做什么?” “眼睛是不会骗人的,我想看看你有没有骗我。” 她如此答。 爽快得不像是在骗人。 他回过头,任由她盯着,他也回望着她,渐渐开始焦躁不安,心头燃起丁丁点点的小火苗。 她鬓边的垂下那丝丝缕缕的柔软青丝,她颈下那如羊脂白玉般,滑嫩细腻的肌肤,无一不使他心中那簇火苗逐渐扩大,燎得他的心口处,是又闷又烫,是口也干,舌也燥。 他的喉结慢慢上下滚动了一下,随即挪开视线。 就这时,陆温两只手猛地将他推出水榭亭台,他失了防范,全无准备,当真往后一仰,就要掉进湖中。 他猛然反应了过来,原来她自知自己擅蛊,与他对上,必定毫无还手之机,便以此计,先卸了他的防备。 他怒极反笑,心道这兄妹俩的手段当真是如出一辙。 然而多年山野间、战场中的历练,他反应极快,只是顷刻间,左手便拉住她的手腕,右手一把握住亭台栏杆,手臂微微一震,陆温便被这股巨大的力道带入湖中。 情况已然生了变化。 他一手抓住栏杆,一手握住她的细腻光洁的手腕,斜斜挂在水榭长廊,阑干尽处。 只要他放手,她必定坠入其中。 长赢一本正经的盯着她:“美人计?” 陆温潋滟的红唇轻启,冷笑了一声,那声音如霜如雪,冷而刺骨:“苦肉计。” 长赢眉头一皱,却见她一根一根掰开他的五指。 在这一片静谧长夜中,借着月色,她伸展双臂,月白衣袍随着风儿轻轻翻飞,像一只闪着莹洁光芒,流光溢彩的白色蝴蝶。 就那么轻飘飘的,扇动着翅膀,落入平静的湖水中,泛起千层涟漪。 他自然没有错过她嘴角噙着的那抹微笑。 那是势在必得的微笑。 她在赌。 他莫名有些焦躁。 他跳进湖中。 静谧的夜空倏然响起一阵轰隆的雷声,那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征兆。 而他入水的那一刻,早已潜伏在此的陆温趁他不备,一手扼住他的喉骨,将他摁往水下。 忽如而来的袭击,却只能让他疏忽一瞬,下一秒,他稳稳抱住她,将她抵在自己的宽阔的肩,用身一翻,立即颠倒了过来。 陆温毫无防备,耳喉鼻都呛了水,难受得紧,只得松开掐在他喉骨的那只手,转而去摸他的胯间。 她果真是知晓他的弱点何在的。 他一顿,就这空白的一秒就被她寻到了机会,一掌拍向他的胸口,他往湖中深处倒去,而她踩上他的胸口,直直浮出水面,四面溅起浪花。 他伸出手,想去拽陆温的衣襟。 但想了想,好像没必要。 他又将手缩了回去,屏着呼吸,直直倒了下去。 陆温浮出水面,深呼吸了一口气,却见那人并未跟上来,心下不由一惊,半点没有迟疑的,就猛吸了一口气,沉入水中,往那幽黑深邃的湖心深处潜了下去。 长赢如同一个大字型,横着双臂,随意披散的墨发,伴着涟水波层层叠叠的涟漪一同漂浮着。 神色从容的往湖心沉去。 自由而自毁。 仿佛自己的性命,与他来说,无关紧要,无动于衷。 陆温游向他,搂住他的脖颈,将他的面颊与自己贴在一起,感知到他那颈处微弱气息后,柔软的唇贴住他的唇瓣,渡给他一口气。 她带着他的腰,四肢并用的往上游去,快速浮出水面。 雷鸣轰隆,乌云蔽日,风声潇潇,波涛翻腾,霎时间,雨势如同吞天噬海般的朝湖心水榭打来。 待他们二人浑身湿漉漉的爬回亭台,很是狼狈不堪。 陆温猛烈的咳嗽着,她感觉她的耳朵、鼻子、连同眼睛里都进了水。 而一旁的长赢,冷漠的平躺在亭台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看,任由纷纷扬扬的疾风骤雨扑打他的脸庞。 好半晌,陆温才沙哑着声音说:“你还不能死。” 他淡淡道:“怎么?” “我救了你,救命之恩大于天,你要帮我找到我哥哥。” 他长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眸底深幽:“我寻到你哥哥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他,你确定还要我去寻?” 陆温低低了嗯了一声,认真道:“西蜀擅巫蛊秘术,是不是?” “也不是人人都擅的。” 她望着涟漪点点的湖泊,继续道:“雁江确是人人都养蛊的,依山傍水,毒虫出入的频繁,怎会不养些呢?” “那,你养的那些蛊,有没有能追踪气息,能寻人的虫子?” 他坐起身来,立时又劈下一道闪电,那银亮的有些刺眼的光芒打在他脸上,明暗交替,竟无端生出了三分诡异骇人。 “哦?” “所以,你救我,是因为看中了我西蜀的蛊虫,能替你寻陆云涿的踪迹?” 陆温叹了一口气:“难不成还能是因为看中了你的脸?” 她顿了顿,神色十分从容的道: “自然,这七分为了你西蜀后人的身份,余下三分,都是因为这一张脸。” 他喉头一哽,先前预备的那些尖锐刺骨的话,尽数被噎了回去。 第四十章 同心蛊 二人衣袍尽湿,阴寒潮湿的秋风又夹杂着泼天的雨势吹拂而来,冻得陆温鼻尖通红,连连发抖,她连忙钻进了房内避雨。 片刻后,长赢面色微沉的走进房中,盘腿坐在地上,闭目小憩。 陆温坐了片刻,觉得有些无聊,托着腮又问他:“喂。” 他仍闭目不语。 “怎么这雨说来就来啊,现下我们谁也别想走了。” 他睁开眼,淡淡道:“是你自己不走的。” 陆温面色复杂,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你好歹也是雁江的世子,不会连个蛊都不会下吧?” 美人计,苦肉计都用过了,干脆再使一出激将法。 然而他仍旧面无表情,连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没有,淡淡道:“你觉得我像是郑引渠那种傻子么,会被你三言两语套了话。” “哦,那不会下便不会吧。” 她捶了捶僵硬的双腿,蜷着倚在书案边。 长赢复而闭目。 无论是郑元松抑或是陆温,都是为了他西蜀后人身份、他驱策蛊虫的利用价值。 若他没了这个价值,她又怎会不顾自身安危的去救他这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甚至是仇人。 他倚在窗边,不知不觉间,竟熟睡了去。 陆温望着他,嘴角掠起一丝轻讽。 她轻轻脱去鞋履,赤足走在冰冷的地板上,凑到他身前,抬起手。 她将将抬起手,细嫩的指尖伸入他的怀中,却被长赢一把抓住。 他眼眸清亮,眼神冷如刀锋,哪有熟睡后的半分惺忪。 “年纪不大,淫心却大。” 陆温却忽然咧开嘴笑了起来,眼睛弯起一个极乖顺的弧度,语气里却满是娇嗔: “长赢,我的手好冷,你帮我暖一暖,好么?” 她的手摸上去冰冰凉凉的。 他甩开她的手,冷冷道:“你身后之人太多了,我一介宦臣,哪里得罪得起。” 这话是在刺她的心,椎她的骨。 言她是个青楼娼妓,日夜不知道服侍了多少人,他嫌脏。 陆温的神情在那一瞬间黯淡了下来,凄凄惨惨戚戚:“是啊,一个失了身的妓子,自然是不配的。” 他瞥了她一眼,凉凉道:“陆姑娘的座上宾,只怕是非富即贵,何须对一个阉人投怀送抱。” 陆温闻言,苦笑了一声:“你以为我就愿意沦落风尘么?” 长赢微微一怔。 这之前,他从未觉得自己挥刀入深宫,有什么不妥。 他背负了满门的血债,肩负着西蜀数十万遗民的期许盼望,他打碎自己的脊骨,亲手切下了自己作为男人的象征。 他从来不觉得男女之爱,身体肉欲,对他来说是重要的,更不觉得他的身体缺了那一块死物,于他的心性能有什么变化。 反正他从不在意这世间人的看法,他无所谓,也无惧那些人鄙夷的目光。 反正最后,他都是要死的。 但她说,她不愿背负这一切,不愿沦落风尘,不愿投身为奴。 是啊,她还那么小。 因陆祁一人之罪,屠尽陆氏满门,本就不公平。 长赢心下便软了半分,再看她时,语调不自觉也柔了半分:“虽落风尘,只要心向明月,又有何惧。” 她抬头望他,眸光星星点点:“所以……” 她抿了抿唇,目色闪烁希冀:“蛊虫可以借一借我吗?” “好啊。” 他平静的答。 她眯起眼睛,开始打量起这个人。 她们之间,隔得是血海深仇,他对兄长的恨,宛如剖心剔骨,怎么会如此轻易就给她? “你方才还不愿意,怎么现下又肯借了?” “……” 长赢默了半晌,冷笑一声:“借也不是,不借也不是,那便不借了,免得聒噪!” 陆温迅速收起狐疑的目光,立即清了清喉咙,谄媚道: “哎,哪里的话,等寻到哥哥踪迹,要杀要剐,都不都是楚大人说了算!” 于是,他吹了吹口哨,从不远处飞进来一只嗡嗡作响的荧光小虫,约莫指甲大小,尾部圆短,两翅莹白,却生出数不清的格状绿色斑点,浑身带着腐烂的腥气。 它乖巧的飞进长赢的掌心里。 陆温并不认得这样的虫子,只是这虫子扑闪着翅膀飞入他手心时,拂过一片儿带着酸腐的血腥气。 就像是……什么活物被啃噬之后,血肉淋漓的味道…… 陆温以袖袍掩了面,闷闷不乐道:“你养这类的虫子,一般是喂什么给它?” “尸体。” “啊?” 陆温一整个呆住。 她从书中看过,西蜀蛊虫,有百足蜈蚣,有青环蛇,无一不是深山老林里的剧毒之物,若要饲养,须以主人的血肉日日饲养之,生出依赖来,才算真正养成了。 “郑引渠的尸体。” 他补充了一句。 即便用血肉饲养,也该用他自己的血肉。 用别人的尸体算什么?算作弊么? 陆温蹙眉:“所有的蛊虫,都是用尸体血肉饲养的么?” “只有这只是。” “哦。” 原来书上的也不一定对。 “那你在宫里怎么养它啊?” 他淡淡瞥了一眼陆温,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宫里的尸体还不够多么。” 也是…… 陆温噎了噎。 长赢深深看了她一眼,将掌心小虫递了过去:“服下。” 陆温惊得险些跳起来,结结巴巴道:“什么?叫我吃?” 他将手收回去,懒懒的垂下眼皮:“不吃算了。” 陆温拦住他,咽了咽口水,咬着下唇,可怜兮兮道: “吃了,不会有什么后症吧?……毕竟它刚刚吃了一具尸体……也就是说……我吃了它……就等于我吃了郑引渠……” 长赢淡淡一笑,语气十分平静:“不强求。” 他混迹深宫一年有余,见惯宫中后妃勾心斗角,最知如何拿捏女儿家的心思。 更何况是她有求于他,对她态度软上一分,她也起疑,硬上一分,她更要起疑。 所以这其中分寸,他审度得十分恰当。 “别别别。”陆温欲哭无泪,“我吃!” 他心中别有谋算也好,要利用她,折辱她也罢,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机会,能寻得哥哥的线索,她都甘之如饴。 何况,此人虽看上去疯魔痴狂,实际上只有半疯,所言所行,往往都在克制自己的疯癫。 那就算半个好人吧。 她伸手接过荧光小虫,扑面而来的腐肉气息在她鼻尖萦绕,叫她几欲作呕,她心下一横,一口囫囵吞下。 那股令人窒息的酸腐腥臭从喉间滑到了胃里,久久不能平静。 见她服下蛊虫,长赢露出一丝低低的笑意:“我研制了十余年的同心蛊,今日便宜你了。” “同心蛊?” 他微微一叹:“同生共死,喜怒哀乐,五感互通。” 陆温浑身一震,不可思议的睁大了双眸,愣愣的看着他: “你若死了,我便要跟着死?” 他微笑:“不然,如此珍贵的蛊,凭什么喂你?” 她沉默良久,偏过头去,垂眸道:“你……你骗我……” 长赢深深的望着她。 她虽然极力忍耐,但仍能看到她在微微的颤抖,润泽的红唇微微张着。 不知是因为仇怨,因为怜悯,还是因为她这幅样子实在柔弱可欺,他竟倏然生出一股男儿才有的血气,想去将她的唇狠狠吻住,发狠的去撕咬她。 他分不清,那是仇恨,还是爱欲。 但他无数次在深宫沉浮,无数次想自毁,想自我了结时,唯一能支撑他想要活下去的理由,都是…… 他还没见过她,他还要……杀光陆家最后一人。 于是他无论何时,都盼着要见她,他呢喃着陆温这个名字,将这个女人的一切,都刻入了自己的血肉。 而今,他见到了她。 然而事情,总是不能如他设想那般顺遂,当恨意这层朦胧的理由,再难支撑时,他竟对她……生了一股滚烫炽烈的情意…… 是因她是他飘零沉浮时,唯一可以寄托的浮木么。 那就一起毁灭吧。 所以,他只是垂下那双涟漪丛丛的一双眸子,唇边泛起一丝诡异的笑: “同我一道入阿鼻地狱,不好么?” 陆温很是无语,默不作声的盯着他,四下陷入冷寂。 突然一声嘤咛打破了空气中的尴尬。 第四十一章 失踪 薛羡儿昏昏沉沉的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窈窕纤长的女子,为她捋了捋被汗水打湿的额发。 她紧紧咬牙,略过陆温,跪着爬上前,伏在地上,对长赢磕头不已:“求求……求求公子救我一命罢。” 长赢不为所动。 薛羡儿竟直直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雪白的肩颈,面色苍白如雪,浑身打着冷颤儿: “我……只要公子收了我……我做什么都可以……” 然而一阵微风拂过,身后那处伸出一只莹白的手,替她收拢了衣襟。 陆温叹了口气:“他不会杀了你,不必如此。” 薛羡儿往日压抑着的怅然,在此刻通通爆发,她哀哀柔柔,泪如雨下,凄苦无比: “羡儿自知身如无根浮萍,只求常伴在公子身侧,做个笔袖添香的丫鬟……” 她俯身磕头,将额头磕出道道血痕:“求公子收下奴婢” “求公子收下奴婢。” “求公子收下奴婢。” 他按住她的肩,却摇了摇头:“你已无生命之危,何必要投身为奴。” 她微微侧过身子,瞧见一旁的陆温,心中百感交集,神色哀柔: “公子既已收了陆姑娘,为何不愿收我?可是嫌弃羡儿曾经嫁过人……” 长赢道:“她并非我之仆从。” 薛羡儿垂眸,看着棋盘边泼墨般血迹,十指紧扣掌心,讽刺一笑: “羡儿无父,无母,无依,在大人物的眼中,不过一介蝼蚁,可蝼蚁亦想挣扎求存!大人若不应我,日后羡儿东飘西泊,只怕是连一餐饱饭也难求。” 陆温一顿,她倒是聪明。 瞧准了他是个善人,又数次出手帮扶于她,但凡他还有点怜香惜玉的念头,她也算是有个好的去处。 他摩挲着指节,轻描淡写的问她:“你有什么用处?” 薛羡儿眸里闪起一丝希冀:“羡儿可以日日侍奉公子起居。” 他忽然勾了勾唇,神容温和:“我要你以血肉伺蛊,自至一身精血沥尽。” 她愣怔了一瞬,咬着下唇,半晌不答话。 缤纷艳丽的朝霞投进房内,他面上溶金浮沉,语气中多了一些戏谑: “这世上哪有既要又要的道理,你两手空空,我供你吃穿,你身无银钱,我叫你绫罗绸缎,但你出得起什么?” 他随意打量了一下薛羡儿:“我性子直,不爱弯绕,同意便留,不愿便走。” 以身伺蛊,血尽而亡。 郎若春华皎月的一张面庞,此时散发着三分痞气,全然不似方才那副温润知礼的模样。 她浑身轻颤,闭上眼眸,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羡儿只想要一个安稳的家。” 十一月末,总算入了冬,天气寒凉了下来,只是还未见雪。 自陛下亲赐了婚事,陆温虽于揽月阁中待嫁,却早已被管事妈妈下了牌子,是以,她悠闲自在的睡到了日头当空的午时。 晌午时分,安王府来了个妙人儿。 门房正单手支着下巴打着瞌睡,忽然听得有人说话:“这位仁兄,烦请向王爷传句话。” 娇柔婉转的调子,险些叫他骨头都酥了一半儿,他揉了揉眼角,看向沐浴在日光里的陆温。 光影浮浮,使得她的面容更为娇媚动人,气度清丽无双,身段柔弱无骨,她启唇笑了笑,又叫他的另一半儿骨头也都酥了。 他不知不觉的看呆了,就忘了回话。 她又道:“小哥?烦请您向三殿下传句话。” 他回过神来,嘿嘿笑了笑:“什么话。” “今日酉时,还请王爷前往大理寺一趟。” “大……大理寺?” “嗯。” 陆温启唇,淡声道:“有一桩人命官司,是与王爷有关。” 天公不作美,陆温刚从安王府的门前离开,就细细密密的下起雨来,陆温一路冒雨前行,待到了大理寺时,年妈妈已在门口等着她了。 “云姑娘……咱们,真的可行吗?” 她握住年妈妈的手,神色诚恳:“我是亲眼所见,何况这桩案子还有好些个证人,不怕的。” 年妈妈愣了一愣,终究是下定了决心,跺了跺脚,伸手去拿那鸣冤鼓旁的鼓槌,一鼓作气,敲了下去。 前几日他们就来过,只是大理寺的衙差说如今大理寺正值多事之秋,前头有迦蓝祭塔的匠人们犯了忌讳,传些鬼神之说,被抓了一批又一批。 后头又来了许多报女儿失踪的人家,登案的百姓来来往往,刑帖文书写了一封又一封,堆在大理寺的案库里,里头当值的官员,没有一个不是焦头烂额,眼底乌黑的。 可案子,总得一件一件解决不是? 是以,她和年妈妈天天来,天天见不着人,雨势逐渐大了起来,檐下又站了好些个人,观之服饰,多半都是贫苦百姓,约莫都是来报女儿失踪案的。 陆温闲着也是闲着,便和前头的一位妇人交谈起来,这妇人她见过,前几日她来登案时,她便站在外头等,等衙差来了,就问他寻到了踪迹没有。 “婶婶,您女儿年岁几何?” 那妇人一听,鼻头一酸,潸然泪下:“才十六岁的年纪!您说好端端一个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她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约莫一个月了,大理寺成天说忙,可就是再忙也得找呀,不知巧儿是被人贩子拐到了那里去,吃得好不好。” 陆温心中甚是惋惜,见妇人被瓢泼的雨打湿了一边儿的身子,抬高了肩身,用自己的袍袖替她挡了一挡: 她神色黯然:“我的妹子也失踪了,才十四岁的年纪。” 而后头上飘来阴影,待陆温抬眸一瞧,是一把扇面墨黑的纸伞。 陆温再定睛一看,纸伞上提了几句诗,字迹凝重浓郁,力拔千钧。 又在伞面画了一副山水画,笔力透骨,线条优美而清冽,墨迹占了半数,是以,第一眼将这伞看成了一片幽黑。 这样风雅的作派,她瞧着酸腐,可儒生文人却是趋之若鹜的。 “谢大人。” 陆温福了福身子,算作行礼。 “怎么不进去?” 第四十二章 巫鬼之说 他收起伞,也站到廊下来避雨,哪知那些百姓一溜烟的往角落里挤了过去,宁愿挨着雨,也不愿同他在一处。 陆温挑了挑眉:“谢大人这话好笑,我若进得去,何必在外生生淋雨?” 谢行湛一到,立时就有人迎了出来。 杨玄泠拿着一柄油纸伞,竟是亲自迎了出来,热情又响亮的喊了一声: “谢大人来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说罢,瞥见一旁垂首的陆温,眼睛一亮,亲热的唤她:“陆姑娘怎的也来了,快快请进。” 陆温俯首作揖:“见过杨大人,我与阁中管事,是来大理寺报案的。” 杨玄泠连忙将三人迎进了前厅,刚刚坐下,便假意呵斥的训着外头正在泡茶的衙差: “怎么放陆姑娘在外头淋了半天的雨,若是病了可怎么办?没眼色的狗东西。” 陆温摆了摆手:“我自幼边塞野惯了,无妨。” 年妈妈看着堂上权势滔天的两位大人,不觉有些惊颤,于是乖觉的杵在原地,一动不动,一语未语。 杨玄泠反倒好奇起来,眉梢微挑:“这位夫人,您是来报什么案?” 见大人物问了起来,年妈妈旋即哭丧着脸, 往地上一跪:“哎哟喂,我那可怜的女儿啊,才十四岁的年纪,就被男人哄了心窍,竟……竟是私奔去了!” “夫人,你女儿私奔了,要找京畿衙门,找顺天府通判,您敲咱们大理寺的鸣冤鼓作甚?” 年妈妈愣了半晌,吞吞吐吐道:“可我……女儿已没了踪影快一个月了!听说大理寺专管失踪案,我女儿既没了踪迹,说是失踪,也是使得的。” 杨玄泠一手扶额,那迦蓝祭塔的匠人案,女子失踪案,哪桩不比女儿携了情郎私逃严重得多,他这些日子,光理卷宗都理到了深夜,哪里还有闲心去管这些微末小事,自是不觉再说话时,语气冷肃了些。 “你当我大理寺是那西市的菜摊子,还由得你讨价还价?” 年妈妈听了这话,当下脸就白了,眼泪大颗大颗的掉着,却再不敢言语了。 因她周身落了雨,袍服半湿,未免过了病气给两位大人,陆温一进前厅,便随了仆妇前往后堂更换衣饰,女子能穿的,只有一件医女的蓝衣布衫,略微松垮的套在了身上。 她又未施粉黛,发梢间滴着剔透的水珠儿,她解了高高的云髻,只编了一束长辫,用一诀玉兰花簪垂于脑后,布衣素钗,肤光胜雪,衬得她清致更甚。 她刚进前堂,便听见杨玄泠这通训斥,忙上前跪伏,温声道: “此事倒不怪年妈妈,只因心儿失踪前,曾留下只言片语,言道与情郎珠胎暗结,那言语之中,竟……竟……竟敢无故攀扯三殿下!是以不敢瞒着上官,还望杨大人将那情郎揪出来,好还三殿下一个清白。” 杨玄泠摸了摸鼻子:“与安王殿下有过交情?可有证据?” “并无。” “这没证据的话,攀扯上皇家,那都是胡言乱语,你叫本官如何立案?” “虽无证据,但心儿与情郎珠胎暗结,却是真真儿的。”陆温适时又添上一句,“若真是三殿下的……” 杨玄泠吓了一跳:“什么?跟三殿下还有了孩子?” 他也发觉了措词有误,又将声音放低了些:“陆姑娘,这攀扯皇家,可不是几个板子便能了结的。” 陆温如何不知? 只是她与前头报案的妇人交谈过,失踪的女儿家皆是无踪无影无迹可寻,她仔细问了相貌体征,与那玉清庵的暗娼毫无干系。 她却不能直接将自己所见所闻,一应作了证词告知大理寺,一来,暗娼之事隐秘,若要堂前公审,那些遭人诱拐入庵的女儿家,又该如何自处? 二来,自己是内官监总领要娶的新妇,这桩官司牵扯的,又正是深宫里的大人物,若她出了面,岂不有党争之嫌? 三来,若只是为心儿报失踪,难免大理寺会将案子堆在女子失踪案里头,这线索一南一北,一 天一地,怕是失踪案破了,心儿这桩案子,却只能成了无头官司。 她思忖半旬,无奈,只得借一借三殿下的威名。 心儿既言与三殿下有了首尾,又道与那情郎珠胎暗结,这风流官司是真是假,自然要寻了真情郎,一问便知。 既得了情郎的供词,这玉清庵又入了大理寺的眼,这暗娼地的事,任凭他们如何遮掩,便再难成事了。 外头的天色渐暗,外头却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立时径直走进来个人,拎了把月白折扇,一敲一搭的。 落日余晖浇在他那一身光泽熠熠的红袍上,好一番风华无双。 “谁与本王有了孩儿?” 四人走到宋兰亭身前,俯身跪拜行礼:“参见三殿下。” 宋兰亭将陆温扶起,眉梢微挑:“来告本王的状来了?” 陆温道:“狸奴在大理寺鸣冤好几日了,状子没人接,实在无计可施,只好去王府求一求殿下了。” 宋兰亭嘴角微挑:“就为这么个事来寻本王?” 陆温咬了咬唇,拉着宋兰亭的袖子不放,笑意明媚:“狸儿心中思念殿下,想见殿下,算不算一桩要紧的事?” 宋兰亭嘴角噙笑,伸出手,搂她入怀,轻声唤她:“狸儿唤我,本王无有不应。” 陆温满面含羞,眼波盈盈,紧紧依在宋兰亭身边,而宋兰亭与她十指紧紧交握,仍谁看了,都只觉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宋兰亭转过身,眉间一挑:“谢大人来大理寺作甚?” 那一位始终坐在一把乌木圆椅上,端着一盏茶,沉静道:“来找杨大人叙旧。” 杨玄泠猝不及防的打了个喷嚏,他揉着鼻子,似笑非笑道: “昭雪,我平日给你下了多少帖子邀你游湖,你就应过一次,怎么,今日无事,就单单只是找我叙旧?” 谢行湛静而无波:“是,叙旧。” 陆温却知道,谢行湛是为她而来。 玉清庵这等腌臜地,只要逃出去一个暗娼,敢上了官衙府邸揭了佛堂之地那副虚假的慈悲,后头藏了多少人,总是瞒不住的。 她是他的精挑细选的鼹人,却从始至终,一次都不曾遂了他的意,宁愿来大理寺报官,宁愿借三殿下的威名,也不愿向他递一分一毫的消息。 宋兰亭言简意赅:“我此行来,倒真有件急事。” 杨玄泠忙道:“殿下请讲。” 宋兰亭环视了一眼堂中,眉目微微停顿在年妈妈身上,那年妈妈是人精儿一般的人物,连忙屏息凝神,言道阁里有事,连忙躬身退了出去。 宋兰亭略有微燥,又道:“还不是迦蓝祭塔的事。” 杨玄泠微微一怔,当即跪下,面露愧色:“是微臣失职。” 宋兰亭摆摆手,唤他起身,坦诚道:“迦蓝祭塔如今既是我主事,还请杨大人将一应卷宗送到安王府,我亲自派人去查。” 杨玄泠略一沉吟,拱手问道:“不知殿下预备派何人去查?” 许是三殿下的荒唐事迹太多,事关数十匠人的生死,杨玄泠觉得,还是问个仔细为好。 宋兰亭果真脸色沉了下去:“杨大人觉得我查不得案?” 杨玄泠喉咙紧了紧,连忙跪拜叩首:“微臣岂敢!只是本案已扣留了二三十个匠人,若……若误了工期……陛下怪罪起来……” “哦,那就都放了。” 杨玄泠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若……若是都放了,鬼神之说难止,祭塔的匠人们忧心忡忡,怕是……怕是……” 他没说完,但谁都知道。 要是把人都放了回去,大理寺又给不出个结果,岂不证实了妖魔之说? 就算匠人们开始并不相信,可禁不住说的人多,又经年累月的说,风言风语如潮水破堤,恐慌只会越来越大,匠人们哪里还肯干活? 这祭塔,修还不修了? 要是修不成,三殿下自是金玉尊贵、高枕无忧。 那管督造的工部,管土、石、木、塔材一应建造之物的内官监,连带着那些日日挥汗如雨,成千上万的匠户,又该怎么办? 陛下金口玉言,要迎天爻谷英灵,受香火祭祀,如今修不成了,又该怎么向天下人交代? 杨玄泠想到此处,便觉得自己是为天下百姓说话,腰杆硬了些,挺直了腰又道: “光这一个月,臣就接了数十桩失踪的案子,实在是忙得微臣焦头烂额,大理寺今年录的人又比往年少些,臣是预备将迦蓝祭塔一案……移交给都察院的……” 杨玄泠深觉自己提了个好建议。 迦蓝祭塔一案虽意义重大,但女子失踪案,亲眷来报的,都只报的失踪,一日寻不见尸体,便一日有存活的可能性。 人命当先,这神不妖魔不鬼的,也就是匠人们神思多疑,总归命是丢不了的。 更何况,迦蓝祭塔事关皇子国祚,干系重大。 他一个大理寺少卿,管管刑狱官司还行,他又不是神婆老道,还能画个什么符,念个什么咒,驱鬼不成? 第四十三章 百花卫 他想了想,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这桩案子,本就是刑部丢过来的,他三法司皆有刑狱审案之权,丢给都察院,算不得越距。 宋兰亭哦了一声,转头看向谢行湛:“谢大人接否?” 谢行湛拱手:“只要殿下三司会审的折子递到了御前,都察院自当理清前后因果,给殿下一个交代。” 宋兰亭沉思半晌,眉头一挑:“总归本王是督造,这监看的人…… 本王得好生想想……” 他佯作好一番苦想冥思,片刻后,目光就和陆温对上了,他眉宇间露出惊喜:“哎,这人不是就在跟前么!” 杨玄泠看着宋兰亭,表情很是复杂。 且不说女子适不适宜参政,迦蓝祭塔修建一则,不是为了告慰天爻谷的五万英魂么? 这五万坚守国门的英雄,是什么原因才变作孤魂野鬼的? 确定放陆家小姐去查这桩案子,迦蓝一案的妖鬼,不会闹得更凶,更翻天覆地么? 他只能咬咬牙,奔着杀头的风险摆出个笑脸,劝道:“陆家姑娘无官无职……怕是……怕是不能服众……” 宋兰亭转了转脑袋,一脸疑惑:“谁说本王是叫狸儿去查案去了?” 他折扇一合,慢悠悠道:“去,给谢大人端端茶,倒到水去。” 杨玄泠早就见识过宋兰亭这指鹿为马的本事,心中一噎,转头去看谢行湛。 谢行湛不说话,只是转过脑袋去望天,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陆温也知道,她不过他们二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他与她一夜红浪春情,只因他要将她送给他的政敌。 而他与她交颈纠缠,只是因他想叫谢行湛看见,他遣来监视他的鼹人,却拜服于他的脚下,此生都是他的奴仆。 无关情爱,无关拈酸吃醋,只是男子之间,比个高下罢了。 她十分乖顺的嗯了一声,走到谢行湛面前,步步生莲,她呈上酒,柔柔道:“谢大人,请。” 谢行湛瞥了一眼陆温,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清淡,手没动,身子也没动。 是了,他高高在上,位高权重,怎会愿饮一介娼妇的水酒。 陆温柔柔笑了笑,将琉璃杯中润泽的酒液倒入口中,踮起脚尖,迎着他微诧的面容,轻轻咬上他的唇,舌尖抵开他的齿关,将清液渡了过去。 口齿之间醉欲香甜,似如馥郁馨香扑面。 她颤声唤他:“谢大人,请。” 他微微后仰,喉头上下滚动,咽下那口甜香,目下所及之处,是她明亮如瓷的脖颈,沾了些暗红的酒液。 他的眼神似有微暗。 宋兰亭眸中微闪,支起下颌,似笑非笑道:“谢大人也有晓识风情的时候。” 谢行湛朝他躬腰作揖,垂下眼:“都察院还有公务,便不多陪殿下了。” 宋兰亭摆摆手:“请便。” 于是他起身往外头走,已经一脚跨出了大理寺的门槛儿,见陆温仍立于宋兰亭旁侧,丝毫未动,蹙了蹙眉头,偏过头,用余光看她,冷声道: “还杵着不走,是等着本官用八抬大轿来抬你么?” 陆温连忙看向宋兰亭,见宋兰亭点了头,这才松了口气,跟上谢行湛的步子,一道走了。 杨玄泠在后头,看着二人双双离去的背影,瓮声瓮气:“啧,要是陆家还没倒,陆姑娘也到了许婚的年纪了。” 宋兰亭颇为好笑的看了他一眼,本欲忍忍,半晌还是没忍住:“你今年二十有四,大人家整七岁,人家如花似玉的年纪,还许了婚,你惦念哪门子功夫?” 语气亲近揶揄,全然不似刚才外人在时那般居高临下,不怒自威。 也是,杨玄泠乃皇后外侄,而宋兰亭自幼由皇后抚养长大,一同在内书堂进学,御花园里一起撇花枝儿,雪地里一起打滚儿。 只是如今都大了,碍于君臣有别,又都知道当今陛下是个疑虑深的主儿,自动断了交际。 在外人来看,是一点交往也没的。 杨玄泠连连叹道:“刚才那遭旖旎风情,真真是叫我看的如痴如狂,如此绝色,殿下舍得?” 宋兰亭斜斜白了他一眼:“美人皮下,不知道藏了多少阴谋算计,本王消受不起。” 谢行湛今日没当值,来大理寺穿的是一身素白的常服,发冠也未束起,只是浅浅扎了个马尾垂在脑后,额发碎碎,随风拂动,很有一番少年人独有的疏懒清简。 若叫百姓看了,只以为是哪家的儒生。 全然难辨是南凉如今那位声威赫赫,严正端肃得像一尊佛的左都御史。 她正胡思乱想着,突然撞到了一堵墙,坚硬宽阔,她抬眸,是谢行湛忽然停了脚步,她撞到的是他的背。 他转过头,睥睨着她,嘴里噙着一丝凉凉的笑: “怎么,我招你作鼹人,保你不必玉颈横陈,受辱于人,你却如此阳奉阴违?看不见传信的雪鸮?” 冷风簌簌,吹拂着他的额发,眸底凛冽得像冬日里的寒冰。 陆温知道这是找她算账来了。 陆温立即垂下眼睑,半侧了侧头,露出清丽绝俗的半张侧脸,语气带出几分委屈: “说是进了夜宴司,可我连夜宴司的官邸在哪,都有些什么人,阁中姐妹又有谁是鼹人,半点未知……” 她知道自己的侧脸的角度最好看,又清婉又柔和,将自己那攻击性十足,辨识度十足的明艳冲淡了几分。 这样的表情,她练习过无数次,也深知此时这般楚楚可怜的姿态,最易牵动男儿心肠,惹人情动。 “又怎么知道那只鸟是用来给我传信的!” 她可怜巴巴的望着他,羽睫轻颤,眸光碎碎。 他垂眸,叫人看不清他此时的神情,平平淡淡的,却露出几分关怀:“郑元松可有为难你?” 陆温一怔,脱口而出:“长赢也是夜宴司的鼹人?”。 他淡声道:“算半个。” 陆温不知这“算半个”,究竟是算,还是不算,但她觉得,夜宴司不好,实在不好。 夜宴司与东厂、锦衣卫全然不同,因为提及锦衣卫时,百姓皆知锦衣卫是陛下亲卫,出行仪仗,乃至贴身护卫,有统一的官袍服饰,好叫人一眼辩出那是皇帝亲卫。 东厂则更为势大,设有千户百户,职责遍布五寺六部,权柄滔滔,无孔不入。 而夜宴司在朝中,名头却甚小,明处只是一介典藏书籍,搜罗天下逸闻的藏书阁。 夜宴司一共分为了三卫六寮,三卫乃百花卫、虎鹤卫、春风卫、六寮则是监察寮、观星寮、外通寮、舆闻寮、千育寮、诡影寮。 其中三卫之百花卫,便是专职以美色惑人,搜集情报,笼络权臣悍将之所,其中大半都是娇俏艳丽的花间妓,抑或是舞姬歌女,伶人戏子。 梳拢那夜,他便是将她编进了百花卫,可惜她入百花卫,却从未见过夜宴司的官邸同僚,好似一介闲人。 三卫之虎鹤卫,乃是武职,本营驻守西屏郡外,专司羁押、刑讯之责,多是军中佼佼为其效命,所向披靡,势不可挡。 三卫之春风卫,其臣属多半身手神鬼莫测,又擅于隐藏踪迹,因此专司暗杀行刺一职。 而监察寮,擅伪饰,擅打探消息,行百官监视之责。 观星寮,掌其天下日星象纬,实则是为夜宴司收拢天下能人异士,其中擅占卜者一二,擅驭兽者一二,擅蛊者一二,擅幻术者一二。 外通寮,便是专职针对北弥所开展的异域暗探之所,监视北弥百官行为种种。 舆闻寮,掌管皇室邸报,报刊、书籍发行,借以监控南凉舆情,掌控百姓悠悠之口。 千育寮,便是收拢天下弃儿,由专人教养藏匿、伪装之术,待日后训练大成,放入世间。 而诡影寮,便简单得多,除去研制配发毒药,还有设计打造兵器、教授医技毒物药理等等,几乎不见血,是整个夜宴司最为安宁之所。 于是陆温问他:“夜宴司无所不知吗?” 他答:“不是。” 陆温又问:“夜宴司无所不能吗?” 他答:“并非。” 她问:“天爻谷背后主谋是谁?” 谢行湛:“……” 见他不答,又问:“胡广平人在何处?” 他垂下睫,默然无语。 陆温淡定一笑,笑的很欠揍:“怎么,你夜宴司称乃谍报之最,竟对天下事一无所知?” 第四十四章 鼹人 他默了须臾,语气平静: “夜宴司持身自立,只忠于家国百姓,不会成为任何派系倾轧争斗的工具,你以为,我放你去三殿下身边,是为监视他?你以为,我是要做太子殿下的扶龙之臣?” 陆温身子微微一颤,一言不发的望着他。 错了。 入了穷巷,就该早些掉头才是。 是她先入为主,以为谢行湛遣了她近宋兰亭的身,便一定是皇子间的派系之争、朝堂之争。 难怪,难怪。 她抬眸望向谢行湛,眸中深幽,映着沉沉夜色:“此局,是专为我设?” 谢行湛看着她,眸光淡淡。 天边雾影散去,一轮皎月破云而出,栩栩缕影映清白。 她垂眸,眼里没了光华:“玉清庵,便是我入夜宴司的考校,对吗?” 谢行湛垂默不语。 她泄了力气一般,跌坐在身后的门槛上,茫然的望着他,语气涩然: “初入夜宴司时,我还惊疑,便是军中选拔将才,也要从军中精挑细选,一路披荆斩棘,过关斩将,方可选入秘营,缘何你只是来喝了一杯水酒,便要选我。” 谢行湛也掀了袍子与她同坐一处,浑然不在意的说:“美貌便是你的本钱。” 她神色一暗:“难怪,难怪……我先前还以为此局是为三殿下所设,原是要试一试我的身手。” 他点头,淡声道:“入夜宴司者,不可慈悲,不可心善,不可作恶,不可避逃,不可性烈如火,除去身手,也试心性。” “夜宴司都是些什么人?” 他答:“乞丐,流民,娼妓,旦角,优伶,讼师,牙人,工匠,纨绔,侠客,刀客,稳婆……” 陆温打断他:“稳婆?” 他答:“教习鼹人关于妇人安胎、生产、育儿等事。” 陆温咂舌:“教这个作什么?” 他淡淡道:“女子分娩如同去鬼门关游走,培养一个出色的鼹人不易,我不希望在这种小事上栽了跟头。” “……” 果然是黑了心肠的东西,连女子孕期,乃至分娩后都一刻休息不得,还得勤勤恳恳替夜宴司行事,当真是黑店! 陆温斜了他一眼,存心要问个让他难堪的问题,于是便道:“陛下为何要设夜宴司为谍报机构,却又不让天下人知道?” 他面容平静,溶溶月色下映出的眸色,深邃如沼渊暗潭。 “因为当今的陛下,是杀了自己的兄长才夺取的皇位,像这般靠篡逆造反上台的君主,虽然缄口不言,但外厉内荏,胆怯心虚。” “只因自己是个谋反篡逆之贼,便时时疑心旁人也要篡夺他的位子。” “因为怕别人篡了他的位,所以有了夜宴司。” 陆温一愣,被他这一通大逆不道的高论,震得脑中一团混沌。 “至于为何,无人知晓夜宴司的真身。” 他盯着她,嘴角噙着笑,那抹笑意幽幽凉凉的,像是下一刻就要叫她人头落地一般: “自然是因,这样无孔不入的监视百官,刺探隐秘,若叫百官知晓了,一则会败坏了他君臣上下一心的假面,二则,百官都带起面具来,探到的消息不算消息,面目不算面目。” “锦衣卫已成了摆设,夜宴司,难道要步锦衣卫的后尘不可?” 陆温直视着他的眼睛,目光灼灼:“谢大人不怕,这些话被传了出去?” 他抱臂倚在一棵枝桠光秃的老树旁,眸光淡淡,漫不经心道:“能弄死我,也算你的本事。” 陆温:“……” 莫说她陆家世代为将,就因掌了西北多年兵权就遭陛下忌惮,落了个满门身死的下场。 就是她真的脑子坏了,一门心思要向裕丰帝告发他这番忤逆之言,只怕折子递不到陛下御前,她自己先被谢行湛五马分尸了。 陆温那双眸子亮闪闪的,柔柔开口:“弄死了大人,我与谁去滚那鸳鸯锦被?” 他僵了片刻,似乎惊于她肆无忌惮的调情之语,雪白的面容上倏然泛起阵阵红晕,依稀有些无措,浓密的睫毛扑扑闪闪,眸中荡起层层旖旎。 “走吧,回府。” 她后退一步,半身隐入暗处,只是笑靥如花,明媚张扬:“还有桩事,要去了结。” 此时已入静夜,街上人丁稀零,随着一声梆声响起。 一个头戴亮银头盔,一袭银盔厚甲,背后背了一把通体玄黑的巨剑的男人,骑着一匹皮毛油光发亮的黑色骏马,如离弦之箭,直直奔跃过来,卷起漫漫尘土。 只是那人似乎精神恍惚,心情也不振,全然不顾前头的百姓,只顾着策马狂奔。 而街道正中,站着一个孩子。 那个环着双髻,衣饰鲜亮的孩子,似乎在寻找自己的家人,双目懵懂,呆呆的在原地打转。 陆温所见这一幕,眉心深皱,心下一急,迅速抄起一颗石子,往男人的胸膛狠砸过去。 随即足尖一点踩上身侧青石梯,借力轻身飞起,抱起孩子滚倒茶摊边,用柔软的身躯接住了孩子,她皮糙肉厚,倒是无关紧要。 孩子受了冲击,呜呜咽咽的哭嚎了起来。 那男人吃痛,胸口急跳,果然拉了拉缰绳,马儿停下。 那茶摊人家估计是生意不好,许久没清理过棚盖,叫她一砸,簌簌颤颤的,叫她吃了满脸的灰。 她呸呸了两声,把嗓子眼儿里的泥巴吐了出去,去顺孩子的背:“不哭不哭。” 那将军翻身下马,满脸愧色的道:“是我的不对,令子可受了伤?” 那飞扬的尘土覆了她满张面容,姚夙离得又远,看不真切,竟不知道眼前人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栖儿,还将她当作了孩子的娘亲。 那日三殿下设宴,秦无疏与她不过三面之缘,亦敢一腔赤忱的替她寻出路。 他与她相识七年,他却只会躲在郡主身后汲汲营营,还假作一副恩深义重的情痴模样。 当真是好厚的脸皮,好假的作派。 于是她的语气便也不太好,又冷又冽,又讥又讽:“眼珠子用不着就剜了行么?真是好大的派头。” 姚夙眉头一皱,刚要出声,又听面前女子怀里的孩童又嘤嘤哭了起来:“娘亲,娘亲,娘亲,宝儿身上好痛。” 尚未开蒙的幼儿,对母亲的定义还很浅显,怀抱温软,语气柔和,抚在他背后的手掌宽阔而温暖,便是他心目中母亲的模样。 陆温也不辩解,只轻柔哄道:“宝儿乖,娘亲给你吹吹。” 姚夙从怀中取出一锭金子,一张名帖,将金子叠在名帖上,规整的叠放在茶摊前的小桌上,歉疚道: “不知夫人是不是就职于大理寺?在下若得了空闲,定亲自上门赔礼道歉。” 大理寺一应官员袍服都是定制的,她这身清蓝短袍,虽清寒干净,但与普通人家的服制,还是有着些许区别,他能看出来,并不稀奇。 陆温神情更是不耐:“我就职于何关你屁事,你要觉得心中有愧于我,干脆接我三掌,死伤自负。” 姚夙遭她一噎,脸色微变,又一思忖,却是自己理亏,便不推脱,径直走向陆温,躬身作了一揖: “愿接夫人三掌,生死我自负。” 二人昂首并立,冷风拂拂,衣袂飘然,陆温面容尘泥已被拭净,露出那张皎如明月的脸庞。 他一时间看怔了,心头百感交集,愧疚、自责、失落齐齐从心口处涌了出来,他喉间哽了哽,将银亮头盔取下,神色晦暗。 “栖儿要打要骂,我绝无二话。” 她揉了揉脖颈,幽幽凉凉的笑着:“啧,姚大人好眼力,这会子功夫才认出我来。” 毫无预兆,毫无准备之下,陆温话语未停,便一掌劈向姚夙面中。 那力道着实是大,震得他后退两步,竟险些将他摔在身后的茶摊上,他嘴角约莫是有颗牙被打得松了,嘴里含着血沫。 然而,还未等他缓过神来,要吐出那口血沫之时,陆温又是反手一掌,直直击向他的面门。 这次他却不敢不还手,一掌去接,一掌去挡,却不料陆温那劈向面门的一掌竟只是障眼法。 他深觉中计,心中大叹不妙,猛地一股重力击向他,原是陆温另一掌直直击了过来,犹如巨浪翻滚的掌力,将他撞倒在身后茶摊圆柱之上。 他只觉喉头一股腥甜气息,倏然哇的一声,胸口热血翻滚,齐齐涌了出去,喷出一大股的鲜血。 “还剩一掌。” 陆温轻柔开口,如一缕春风拂面:“好歹也是个征伐沙场的武将,怎的如此无用?” 他佝偻着身子,半晌没有答话。 他的栖儿,待他向来是温柔小意,端庄明秀,何曾这般讥讽过他? 他的齿间仍隐隐作痛,肚腹内更是剧痛无比,仿佛五脏六腑似乎都被那股掌力震得碎了,他死死咬牙,脑中凝神。 “你……何时习的武?” 第四十五章 绝情 她笑吟吟的望着他:“陆家已有了哥哥一个文武全才,我若再露了武艺,传进圣人的耳朵里去,岂不更遭圣人猜忌?” “你竟瞒了我七年……” 他初见她时,她才十岁,武将之家的女儿,竟连把匕首也拿不稳当。 行走坐卧之间,却端庄优雅,丝毫挑不出错来,倒是与西屏郡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毫无二致。 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面色愈发的苍白:“你对我的种种情意……也是……也是假的?” 陆温嫣然一笑,柔柔道:“怎么会呢,景之哥哥。” 她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辜负真心的人,一直都是景之哥哥自己呀。” 秦安侯府虽是西屏郡的世族,却庸碌之辈频出。 到了姚父这一辈,虽世袭了爵位,却是西屏郡顶尖的纨绔,还是个败才,不过几年,就因挥霍无度,将侯府本就稀薄的底子亏空了个干净。 姚父便又是个好脸面的,便是紧了家中的妻儿孩子吃穿用度,也要在外呼朋唤友,斗鸡走狗。 姚夙少年时,没少吃家中银钱紧俏,赤贫如洗的苦头。 那一年,他将满十二,他笔耕不辍,洋洋洒洒写出一篇针砭时弊的策论来,得了西北大将军陆祁的青眼,亲自将他领入军中教习武艺兵法,待之如亲。 他领了西北无数军功,仕途一路顺遂,从一介赤布白衣,一步步攀升为将,到最后领了陛下的十二亲卫军之一的虎贲卫,可谓明珠璨璨。 连带从前门可罗雀的秦安侯府,都成了炙手可热的清贵门庭。 他喉头一滚,又是一股腥甜溢了出来,他大口喘着粗气:“七年师恩……是我负恩昧良。” “啧啧。” 陆温语气满含轻蔑:“真是没用啊,才两掌,就将你打成了这样,你这样身娇体柔的将军,连个女儿家都不如,是怎么上的战场?怎么收复的苏凌郡?” 姚夙心中一痛,黯然低眸。 她将他的胸口踩在脚下,足下用力,重如千斤,嗤笑一声:“哦,原来是跟在哥哥身后,白白替了哥哥的功劳啊。” 她如此冷淡绝情,所思所言所行无一不是恨他至极,竟是越听越是悲戚,悲从心起,鼻头一酸,默然垂泪: “栖儿……你竟如此恨我……” 她陡然伸手,扼住姚夙的下颌,好奇的左右转了转,仿佛思忖着什么,良久,面上略含讶然: “景之哥哥,你是原先就长得如此丑的么?” 是她原先在祁州郡见过的好男儿太少了么? 竟会觉得他是天人之姿,如今一看,不过一双眼睛一双耳朵一只鼻,和旁人并无什么差距。 因经年边塞雨打风吹,连肌肤都是粗糙无比,泛着蜜色的油光,全然不似谢行湛那般玉白莹润,清隽至极。 她当初,究竟看上他什么了? 这话刺得他一噎,心中愈发难受,低声喃喃道:“栖儿,都是我对不住你……” 陆温淡淡道:“原来情人眼里出西施是真的,没了我先前对你的痴恋,你这张脸,真是一文也不值,多看只觉恶心。” 她一言一句如同锋利的冰刃刺进他的心窝,五脏六腑仿佛都疼得快要他喘不过气了。 “栖儿,我宁愿你恨我,也不愿你眼中再无我……”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淡然而慵懒:“你之罪一,罔顾师恩,口蜜腹剑,你之罪二,见异思迁,朝秦暮楚,你之罪三,追名逐利,恬不知耻。” 她柔柔一笑:“若不是此刻杀了你,要摊上淮安郡主的官司,我真想现在就送你入阎罗殿。” 字字句句,沉静却铿锵有力。 乌沉沉的云朵,如泼洒群山的墨汁,侵染了高悬在天的皎然明月,一阵狂风席卷,突如而来的雨势如山间乱石砸向广袤天地。 陆温不欲再辩,携幼儿转身离去。 姚夙双目暗沉,任由疾风瀑雨扑打着他的身体,心中郁愤难言,只觉如手扼喉,难以呼吸。 “娘亲娘亲。” 回廊下,那孩子睁着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满怀期待的望着陆温。 陆温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便知寻这孩子家人的重任,是当仁不让的落到自己手里了。 诚然,如谢行湛所说,夜宴司谍网遍地,要寻孩儿血亲,应是不难,她干脆一鼓作气,将孩子送到夜宴司去。 虽然她不知夜宴司的官邸何在,但是堂堂正二品大员,左都御史谢行湛的府邸,就在朱雀街梧桐巷。 但…… 她见他一次,心跳就扑通而上,难以平止。 她自丧母失怙,尝遍人间冷暖,亦晓世态炎凉,便立誓余生孤寂一人,绝不会再将一颗真心奉去旁人。 因此,她待谢行湛,是个什么样的心思,她说不清,但决计不是恋他、爱他、痴他。 于是她提笔手书一封,洋洋洒洒的将那封信纸写满了,塞进孩子的领口。 年幼的孩子肉呼呼的脸颊上绽出笑,扑进陆温怀里,粗声粗气道:“娘亲,娘亲,这是什么。” “寻你双亲去。” 孩子一乐:“好耶,找爹爹去咯!” 陆温看着面前兴高采烈的孩子,叹了口气。 左都御史家的马车行回府里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了,正是旭日东升,天际霞光灿灿的时候。 仆从来迎谢行湛,神色带着些许不自然,低声道:“大人,咱府里来了个客人。” 陆温得了三殿下的令,亲自监看迦蓝祭塔一案,身份已非同小可,只是明面上却只能作他贴身侍奉的奴婢,因而,宿于谢府也是应当。 她了结完前事,这个时辰,应当已回府了。 他运筹帷幄的嗯了一声,淡淡道:“客在何处。” 那老仆道:“回大人,在前堂……” 老仆偷偷瞟了一眼谢行湛,咽了口唾沫,没敢说话。 谢府的宅子,是谢行湛中探花的次年买的,是个三进的宅子,花了百两银。 那时的谢行湛不过是翰林院编修,正七品的芝麻小官儿,为陛下起居作注,俸禄低微,能买个三进三出的宅子,已是泼天的富贵了。 就是没剩下什么翻修的银子。 是以,府内清简得很,连仆从都只有明叔一人。 要换了别人来谢府,怕是要咂舌。 堂堂二品大员,外头看着气派,宅子里头,竟只栽了一丛一丛清翠碧绿的竹子,不说家徒四壁,却也称不上富贵钟鼎。 只是那青竹栽得多了,环环绕绕,叠叠翠翠,竹叶洒洒而落,别有一番清洁雅致。 待他到了前堂,摇椅上坐了个两三岁的孩子,梳着双髻,下巴圆润,面容粉白,脖子上挂着个葫芦金锁,衣饰崭新,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孩儿。 谢行湛微微蹙着眉头,问老仆:“明叔,怎么回事?” 明叔忙道:“公子,我今早挖笋呢,忽然听见有孩子在哭,循声找去,看见这孩子站在竹下呜呜的哭呢,我见他可怜,像是迷了路的孩子,就问他,哪家的孩儿呀?” “谁知他说,来找爹爹!是娘亲要他来找的!” 他说罢,打量了一下少爷脸色,不由叹息:“公子清简惯了……连个通房都没有,怎么会凭空多出个孩儿来……我就长了个心眼,看看孩子身上留没留下什么东西。” “没成想!从孩子领口里掏出封信来……” 说罢,明叔那只枯瘦的手,伸进怀中掏了掏,掏出一张折叠了的信纸,恭恭敬敬的递了过去。 谢行湛接过。 信纸上一幅图,几行字。 信纸上边儿画着一个摆着四肢的王八,下面写着: 一二三四五六七。 孝悌忠信礼义廉。 字迹虽然歪歪扭扭,但仍能看出娟秀的功底,应当是那人用左手写的,他在揽月阁中见过她的字,她擅草体,行文一道,笔画钩连,很是狂放不羁。 谢行湛面色不变:“送信的人呢?” 明叔一拍大腿,惋惜道:“孩子的娘亲像是不愿见大人,连个面也没露,就把孩子送了过来,人就走了。” 谢行湛道:“既没露面,你怎么知道是孩子的母亲送的?” 明叔神色寂然:“一二三四五六七,忘了八,孝悌忠信礼义廉,无耻。” 他顿了顿,颇觉难为情:“大人啊,孩子他娘,这是变了法儿的骂您呢!” 明叔从谢行湛中探花时就跟着他了,算是老仆,一路上也跟着少爷见识了不少风浪。 日子飘飘荡荡的过了四年。 曾经那个偏执孤傲的少年,早已长成了如今这般风雪覆顶,也稳如泰山,面不改色的百官之首。 自从自家少爷学会了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后,笑容便很少了,但他今日好像是奇了,花了眼了。 自个儿都被拐着弯儿骂了乌龟王八蛋了,竟还从唇角溜出了一丝笑意。 那笑容清而淡,像是飞扬入清泉碧波的一尾芦花,浮于粼粼波光上,荡开的层层涟漪。 明叔揉了揉眼睛,接着刚才的话头,叹道:“大人,这孩子怎么办?” 谢行湛把信封塞进袖口,不由得想起昨日蒙蒙月色下,她那张刻意假作怜楚的模样,唇角勾得更深: “先养几日,寻到了孩子的娘亲再说。” 第四十六章 玉奴春 冬日的第一场雪,来的毫无征兆,却下的浩浩荡荡。 大雪连下了两日,西屏郡的地面被覆上厚厚一层雪白,凡是出门,必定一脚扎进咯吱咯吱作响的雪洞,积雪没过了小腿,行走困难,若有不慎,保准摔个踏实。 陆温便是被困在这了。 这是云河街的一处楼阁,人称离憎楼,光这名字,就令她咂舌良久。 她听过快活楼,极乐楼,安乐楼,长宁楼等,或求安宁顺遂,或求日进斗金,或求追逐享乐,这离憎二字取得倒怪,离是离别之意,憎含厌恶之音。 想来这离憎楼的主人,应是个满腹委屈之辈。 她被这名字引了进去,乍一来时,还以为是新开的秦楼楚馆,进了一看,才发现大有玄机。 里头约莫三层,整座地面都烧了地龙,屋内温暖如春,倒是引了许多行人驻足。 一层的莲花台子上是妖娆多姿的舞姬正在翩翩起舞,露出盈盈一握的腰肢、莹洁如玉的足踝,套着金环,披着金纱,抛着媚眼儿,热辣又奔放。 她上了二楼,本欲是找个喝酒的地方,却发现进了另一处天地。 二层是赌坊,大堂人头攒动,装满了市面上所有的好玩意儿,叶子牌、骰子、马吊、猜花牌、斗鸡,凡是这外头有的,里头一应俱全。 外边儿厚厚的雪还没化,因此来离憎楼的人多,或布衣走卒,或锦衣玉冠,这儿的赌徒不分什么高低贵贱,庶民贵民,只看赌技好坏,运气高低。 一个贪婪又癫狂的销魂窟,倒是得了几分平等的纯粹。 一个约莫十来岁,胖乎乎的小丫头凑过来,满脸堆着笑:“姐姐,您是来赌钱的吗?” 陆温笑了笑:“不是,来喝酒。” 小胖丫头过来拉她的手:“姐姐,跟我来,这里人多,别走散了。” 她不动声色的跟在小丫头身边。 小丫头的服饰并不像赌坊内的伙计,这身衣裳太过精致,针线细密,织纹繁琐,丝滑的布料色泽熠熠,触之极轻极软。 她认得这身衣裳,是南湖云洲郡的织造所,进贡的流云锦锻,一年只贡得两匹,两年前,陆家尚鼎盛时,陛下也赐了她一匹,是兄长千里迢迢的送来了祁州郡。 那小丫头带着她拐了几道弯儿,打开暗门,是一道幽深的木梯,陆温跟着走在后头,脚踩在木梯上发出吱吱呀呀的脆响。 出了暗梯,才发现这是一道拱圆的走廊,约莫这是第三层,拱在最中间的像是个戏台子。 四面儿都垂着薄薄的云纱帘子,风儿摇曳,纱帘也摇曳。 她跟着丫头一直往前,最深处果然有个隔间。 她抬手掀帘,隔着一道金线编织而成的云绣屏风,那人手里拿着一本书,姿态懒散的倚靠在窗边的那张黄花梨摇椅上正翻看着,旁边的矮几上盛着精致的瓜果点心。 他有着一张苍白而清俊的面庞,眉心一点红痣,细而微巧,睫毛浓密卷翘,一身广袖红袍,随风飘飞,在那漫天遍野的晴雪之下,显得流光璀璨。 只是那双原本剔透无双的眸子没什么神采,看起来恹恹的,看书也没认真。 陆温侧过头,定睛一看,书名叫《纵横江湖之谁主风流》 她知道这本书,因为她也看过。 那是民间流传得很广泛的一本武侠话本,她看的时候,原本是拿作消遣的,结果一看就没能停下,熬了几日几夜,还因为主角结局太惨,偷偷掉了几滴眼泪。 她莲步轻移,在梨花躺椅前停下,伏着身子弓着腰,跪地叩拜: “狸奴拜见殿下。” 静默无声。 他不叫,她便不能起,她就一直低伏着身子,鼻尖距离他的鞋履不过几寸,能嗅得霜雪的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他冷不丁出了声,声线透着淡淡的倦意:“起来吧。” 她对逝去的时间毫无概念,只知窗外的雪停了又下,中间还下过一场雨,跪得她双膝麻木,险些快没知觉了。 她揉了揉膝盖,站起身子,低眉顺目的立在一旁,没敢说话。 宋兰亭用书轻轻敲了敲她,眉头一挑,余光瞥向旁边的包着软垫的凳子,示意她坐下。 她连忙跪伏,恳切道:“狸奴不敢。” 她一介白身贱籍,怎敢和殿下平起平坐? 宋兰亭神色懒懒的倚着摇椅一侧,单手支着下颌,漫不经心道:“谢昭雪那个老谋深算的狗东西,是不是说,佛堂背后,是我主使?” 陆温低头,默默不语,脑中思绪纷纷。 她借宋兰亭之势,揭发玉清庵,想来是大理寺得了进度,同他说了,他才召她来问。 只是不知,他对此事,是早便知晓,还是将将才晓得的。 宋兰亭与谢行湛不同,谢行湛官拜左都御史,又是夜宴司之主,一言一行都刻板无比,身侧耳目环绕,不说悲悯世人,但终究不是个拿人命当儿戏的主儿。 宋兰亭……她不好说。 他藏得太深了,她猜不透他的心思,看不穿他的伪装。 他不是一只乖顺的兔子,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虎豹豺狼,最多,是只披着兔子毛的狼。 但只一点。 他虽行事风流不羁,却同她恪守着君子礼节,且出人意料的为她脱了罪籍,使她免于红楼锦帐中日日受辱。 改换天地之恩,重于泰山,他既投之以桃,她自当报还以李。 更何况,他生辰宴那日,便没计较她是夜宴司指派过来的鼹人,如今时过境迁,她又未曾真正信任谢行湛,真正入了夜宴司。 她何不改换门庭,投入三殿下帐下? 于是她抬头,梗着一张雪白的颈,低低的,细细密密的啜泣起来: “殿下,狸奴委屈。” 宋兰亭合上书,笑的风华浪荡:“你哭什么?” 陆温本就生的一张勾人夺魄的好样貌,又一双杏目红通,雪腻挺翘的鼻尖也红红的,抽抽嗒嗒着,呜呜咽咽着,怪惹人生怜的。 “狸奴也不想哭,但是狸奴掉入了别人设的陷阱,妹妹因我而死,自己也差点回不来了,现在想想,后怕得很。” 他抬手扶她起来,将她按在软凳下,自己坐回躺椅上,没倚着了,倒是换了手撑着脸,疏疏懒懒的样子: “请你看戏吧,看什么戏?” “呃……” 陆温呃了一下,是真惊了。 他怎么不接着问了? 他应当问她掉了什么陷阱?怎么就回不来了?又是谁设了陷阱才对? 她才好娓娓而道,痛斥谢行湛狼子野心,欺男霸女。 陆温啜嗫:“殿下……” 她顿了顿,换了副娇柔婉约的语调:“听殿下的,狸奴只要陪着殿下,什么都爱看。” 她总觉得他好像无形之中翻了个白眼,但她没证据,且当自己眼花。 他把那话本子摁在怀里,叹了口气:“现在的戏本子,一日不如一日。” “以前还有红娘子出战嘉峪关,穆兰英守国门,沧海一声笑这类剧情跌宕起伏的戏,现在成日都是鸳鸯交颈缠缠绵绵的故事,俗,太俗!” “……” 他这思想,转变的约莫快了些罢? 前一刻还疑心她是谢行湛的耳目,罚了跪了半日,怎么这会儿,突然说起话本子来了? 她心中哭笑不得,面上含情脉脉,一句话很是矫揉造作: “一城烟雨一楼台,一花只为一树开,自古真心,最是难得,自古情爱,也最是难演。” 他挑起陆温那张微微泛着酡红的面容,盯着看了一会儿,啧了一声: “那就请狸儿看一出,玉奴春,如何?” 她低眉顺目,眼波含羞:“都听殿下的。” 很快浓妆艳抹的戏子就上了戏台,铜锣一响,胡琴一拨,二胡一拉,旦角儿小生都一个个儿的上了场,咿咿呀呀的,水袖飞舞,剧情百转千回。 只是那小生看起来像是刚学的戏,脚步生疏,戏词儿也讲的吞吞吐吐,断断续续。 台上终于落幕。 宋兰亭有些意兴阑珊,仿若在叹好戏中人的哀情悲惋,他嗓音沉沉:“好看么?” 台子上的戏演到一半,她就知道,这出戏,是专门儿排给她看的。 玉奴春的戏简单,轻浮子弟爱上了风骚妖艳的妓子,携手私奔,一同雪中烹茶画黛眉,一同雨中嬉戏绘丹青。 女子天真烂漫,一往情深,那男子先前还痴痴恋着,久而久之,恩情渐薄,男子又只擅风情之事,意智颓颓,志向懒惰,很快便家业凋零,金银散尽。 男子不愿作营生,便猪油蒙了心窍,将爱妻卖进了娼所,言道。 本就是妓,何怕旧业重操? 她抬眸向他,眼神黯淡:“殿下这出戏,是专门给我排的么?” 谢行湛是她梳拢夜的恩客,与她鸳鸯交颈,翡翠合欢,床榻上柔情绵绵,床榻下却叫她以身侍虎,亲自点她去了摘星司献曲,亲自将她送到了三殿下面前。 宋兰亭挥了挥手,戏台恢复了寂静,他轻轻笑了起来:“是啊,如何?” 天色渐渐暗了,她半副身子都没在落日熔金的余晖里,低垂的眸子里隐隐有水光浮动。 她的头垂的很低,声音也很低,倒是没了先前那个娇气造作的劲儿,只是听起来很悲伤:“殿下,是觉狸儿用情不一,对殿下不够忠贞吗?” 她揣摩良久,觉出这折子戏,应只是试探她忠诚与否的。 宋兰亭倒是一脸诧异的看着她:“哦,你喜欢的是我?不是那个四品将军?” 第四十七章 无中生友 陆温立时俯首长拜,目色中满是敬与畏:“狸奴待殿下之忠贞,愿以死为证。” 宋兰亭瞥她一眼,淡淡道:“本王问的是,你心中恋慕的男子,可是本王?” 陆温一怔,柔柔笑了笑:“可以是。” 她可以答“是”,也可以答“不是”,偏要答一句“可以是”,就像是他在逼良为妾,迫使她将一颗真心奉与自己一般? 他莫名觉得心中好似重石倾覆,冷笑一声:“好个可以是。” 接着他摆了摆手:“带上来。” 隐在暗处的那只影子立时散去,不过半晌,护卫就带进来一个人。 刚才在戏台子上的咿咿呀呀唱着戏的小生,仍是一张涂脂抹粉的脸,腿脚颤颤,几乎要站不住了,瘫跪在地上,下巴在抖,唇齿在抖,连声音也在抖: “殿下饶命……” 她侧过头,去瞧瘫软在地的那人,恍然大悟:“殿下……找到了……心儿的情郎?” 宋兰亭面色已归入平静:“你唤本王去大理寺,不就是为了寻他么?” 她的这出借势寻人,再借机掀翻玉清庵的心窍被他戳破,却不见扭捏,只是柔柔又笑了起来: “狸儿的心思,瞒不过殿下一分一毫。” 陆温的眸光掠过那人,锐利如锋,冷声质问道:“你与年心儿是怎么一回事?” 那人吓得冷汗直流,面色煞白,只是眼神仍旧躲闪,颤颤的往后缩了缩,小声道: “几个月前……我同几个兄弟一起去揽月阁寻欢作乐,她被阁中的姐儿为难,我就问了一句。” “再然后……再然后……” 他咽了口唾沫,又道:“谁知……她有了身孕,便威胁我,要我放妻再娶,去赎她作妻……” “您说,那娼楼里的妓子,身子污秽,性子又不贤良,满腹的算计!怎能娶为妻?” “她又说,我若不赎她,就带着肚儿里的孩子去见官,抑或亲自去登门见我夫人!” “我是怕了她了……手里又没钱赎,就叫她趁着从安王府出来的时候偷偷跑,从安王府消失了,谁敢去查?" "后来我把她接去城外的庄子里住着,每日三茶六饭,呼奴唤婢,要我说这日子,她原先是一千一百个够不上,原本她在庄子里头安分守己,大家都相安无事。” 他顿了顿,语气晦涩:“谁知道,那日我不过多看了两眼庄子里的丫头,她就跟我又哭又闹,一会儿要寻死撞头,一会又要请家里的老祖宗为她做主。” “当初是她勾引的我,现如今别个只是有模有样的学着她那些狐媚的招数,她便把人脱光了衣服放在田坎里,惹了好多庄户来看,那丫头悲愤欲绝,当夜就挂了脖子上吊了。” “这事一出,我也怕啊!” “后来我家里有些败落,养不起外头的女人,又不敢同她直说,就怕这女人这么疯,指不定那天这把火就烧着我自己了。” “后来,我那庄子里的一个小厮就说,附近有座菩提山,山里玉清庵里的师父佛法高深,日日在早课上讲经,女子听经,能去杀孽业障。” “我就同她说,家里败了!要钱!听闻玉清庵抄经,一篇给上二两银子呢!” “她就自己雇了一顶轿子,去了玉清庵了!” 陆温说:“那庄子里的小厮还在么?” “那小厮办事不力,倦怠躲懒,管事的早已将他轰出去了。” “他姓甚名谁?” “这……”他顿了顿,似在思考:“我得回去问问庄子里的管事。” 陆温垂眸:“那小厮,是殿下的人?” 宋兰亭打量了她两眼,不冷不热道:“是啊。” 她苦笑。 她以为谢行湛已是算无遗策。 可凭此玉清庵一事,她在第一层,谢行湛在第二层,而宋兰亭,才是背后主导之人。 第一层是她,为查清心儿去向,以及谢行湛背后的势力,以棋子之身,孤身入局。 第二层,是谢行湛对自己的考校,她若没什么真本事,何以进人才济济的夜宴司? 而第三层,是宋兰亭。 锦衣卫,这样一个叫人谈虎色变的名字。 原本是裕丰陛下的十六亲卫之一,身披飞鱼服,腰佩绣春刀,是陛下的耳目与情报来源。 他们是皇帝真正的意志,主要职责只有一个:监视。 执行者几乎有着超越一切的权利。 而裕丰陛下因为怀疑锦衣卫的忠诚,为了制衡权势滔天的锦衣卫,设立了东厂,因为怀疑东厂的忠诚,又设立了夜宴司。 宋兰亭利用夜宴司,而谢行湛利用了她,使之司礼监提督、秉笔这两个位置空了出来。 裕丰帝就不得不考虑,在夜宴司仍只是一柄上不得台面的暗刃时,重新启用锦衣卫。 陆温静坐了半晌,低垂着头,沉默不语,直到宋兰亭递了一盏茶给她。 “发什么呆?” 她抿了一口茶,是新摘的春茶,本该香气扑鼻,舌尖却逐渐漫开苦涩,她鼻尖一酸,仰起脸,摆出的却是个轻松自在的表情: “殿下……” “殿下看的是什么书?” 他又从案几拿起那本书,丢进她的怀里,笑了笑:“自然是好书,先前不曾看过?” 陆温摇了摇头:“看名字有些眼熟,情节却有些记不得了。” 他颇为好奇的掀起眼皮,那双剔透的眼里总是蕴含着笑意:“还记得什么?” “记得。”她抿唇,微笑着说:“记得话本子里的主角,是个江湖侠客,恣意极乐,喜欢穿着一身红衣去行侠仗义。” 宋兰亭果真皱起眉头:“我穿红,他也穿红,当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陆温:“……” “来人,谁写的话本子,找出来给本王剁碎了。” 陆温又是一惊,连忙伸手拦了那侍卫,又劝道: “殿下,写……写此书的人……说不定是痴恋殿下,爱而不得,所以才幻出殿下的样子,在迤逦幻境里同殿下相伴!” 宋兰亭摆了摆手,待侍从退下,一双似笑非笑的目色在陆温身上不断流转,半晌后,慢条斯理道: “哦?痴恋于我?谁敢痴恋于我?” 陆温默了半晌,硬着头皮道:“殿下……书……书……是我的一位好友所写。” 宋兰亭盯着陆温,眼神玩味:“无中生友?” 第四十八章 自述篇【心儿】 我是七岁来的揽月阁。 我是被舅舅卖进来的,我爹娘都死了,舅舅嫌我是个没用的女孩儿,说要是个儿子,他就自己养着了。 我刚进揽月阁的时候,处处都在惊叹。 因为这个姐姐好美,那个姐姐也好美。 她们穿的衣服漂亮又风情,一颦一笑都美极了,那时候我就暗暗在想,如果我也成了阁里的花魁,我也要穿好看的漂亮衣服。 年妈妈有时候不让我去习那些风月之术,说教我打算盘,以后留在揽月阁做个账房。 年妈妈的算盘打的可好了,快的让人眼花缭乱,而且从来都没出过错,我跟着年妈妈学了很久的算盘。 可是后来我就不愿意学了。 因为打算盘,每日只能食两顿,一叠蔬菜,一个馍饼。 但是那些学琴棋书画的姑娘,日日是有肉吃的,我吃不饱,连打算盘的力气都没有。 后来我就跟年妈妈说,我想吃鱼,想吃肉,因为我不吃肉,就没力气,没力气,就提不动芸香姐姐的恭桶,那些粪液都洒我身上了。 我还想吃葡萄和荔枝,因为我从来没吃过,只在凌儿姐姐的房间里见过这些。 年妈妈很为难的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晚上给我加了餐,我那小碟子里,多了一块肉饼,多了一颗葡萄。 我开开心心的吃了半块肉饼,那颗葡萄没舍得吃,等年妈妈搂着我睡觉时,我把半块肉饼和葡萄都从怀里拿出来,递给年妈妈,说,我还在掉牙呢,肉饼只能吃半块。 年妈妈眼里含着泪,抚着我的背,说我好,说我乖,说我听话。 真好,因为我自己知道的,我不是阁里最漂亮的姑娘,就要做阁里最听话的姑娘。 第二日,年妈妈就送我去学琴了。 授琴的那个姐姐,是吴娘子,她长得妩媚动人,又弹得一手好琴,但可惜的是,她是个聋子。 听年妈妈说,她先前被赎走了,是给人做了妾,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又被送回来了,是家里的大夫人做的主。 回来的时候,耳朵已经听不见声音了。 大夫人好坏。 但她弹得可真好啊,我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好听的曲子。 所以,吴娘子说,听不见也没关系,她一样能活,挣扎着活。 但很快我又不想去学琴了。 因为吴娘子死了。 她耳朵听不见,是靠嘴型认的话,所以,背对着别人的时候,是一点也看不见也听不见的。 那日她被人点了牌子,在二楼的雅间里奏曲,隔了一道帘子,一楼的前厅有几个宾客打起来了,她看不见,也听不见。 那几个人打架没打过对方,我了解这种人,都是花钱的大爷,受了气,就要在无辜的人那里找回面子。 有几人提着刀进来,背对着她,说他们在楼下打架,这曲子不停的弹着,吵得他们烦死了,要她赶紧停下。 原本他来找茬,没想过闹出人命。 可吴娘子听不见也看不见,她就只知道琴技是自己赖以活命的东西。 被人点了曲子,要有始有终。 后面那人见她如此高傲,以为娘子是看不起他,一个妓而已,凭什么看不起他? 气的他摔了杯子,碎片溅在她脚下。 吴娘子这才愣愣的回过头,但是来不及了,那位爷的刀已经砍下来了。 我说不想学琴那日,年妈妈把我抱在怀里,叹了口气。 第二日,就抱了一些字帖来,都是书法大家李夫人的一些传世之作。 年妈妈说,她是因罪入的教坊司,没成为娼妓之前,她和李夫人是闺中密友。 这次,是她跪在李府门口去求的李夫人,要了不少的字帖。 年妈妈说,习字可修心,心正,则笔正,常练可以使内心澄澈明净,心怀万物。 我愣了愣,不是很懂。 她摸着我的头,又说,字如其人,通过一个人的字迹,可以判断他为人如何。 我还是不懂,她叹了口气。 后来云姐姐来了阁里,我才知道,什么叫字如其人。 云姐姐的字和我不一样,我自幼学的是李夫人的簪花小楷,云姐姐的字迹却很潦草狂乱,很有挥斥方遒、气势磅礴的意味。 那个人是西屏郡城西布庄家的吴公子,揽月阁的姑娘们多,定制的衣服繁琐也紧俏,那小公子时常带人来送,都是我去前院做出录的。 妈妈说,我的字好看,我去出录,别人不会瞧不起娼妓。 久而久之,吴家小公子也认识我了。 我知道他。 他是个不争气的败家子。 吴老爷老来得子,对小儿子自幼是娇惯着长大的,除去这一身烟花狎妓的习气,还是个吃喝赌样样精通,却武不通文不就的废物。 若说家里还有老人撑着,这吴公子花天酒地便也罢了。 两个老人被小儿子气的很快便撒手人寰,没了长辈的管制,这位吴公子家败得更厉害,终日银票像是流水一样的往外搬。 我本来是看不起他的。 他在揽月阁慷慨大方,一掷千金,于内,却只能勉强糊口果腹。 但那一日,凌儿姐姐要我去换琴弦,我的手都被细细的琴弦勒出血印子了,她还是不放过我。 其实我知道,她不是故意想折磨我的,她只是恨云姐姐抢了她花魁的风头,恨云姐姐背后有秦安侯府的小世子撑腰,不用挂牌子,不用如何的媚色男人,就能活的很好。 吴家公子帮了我,那日抄录的人不是我,他便顺嘴提了我一句。 看我不见了,年妈妈就来找我,看见了凌儿姐姐用琴弦绑住我的手指,她重重抽了凌儿姐姐一巴掌,还给她关进柴房了。 年妈妈对我真好。 吴公子也是。 从此以后,我就学着楼里姐姐的招数,在吴公子来揽月阁的时候,用三分怯怯,三分柔媚,余下四分都是青涩懵懂的神情看着他。 那日,他看我时,眸中有异样的情绪翻滚。 我知道,成了。 或许是我那时太过青涩,太过稚嫩,初尝了情事,便将鱼水之欢时,他说那些海枯石烂的誓言,当了真。 我怀了身子没多久,我的丫头也爬了丈夫的床榻。 我是妓子出身,她是丫鬟出身,我爬的,她自然也爬得。 说来可笑,我舅舅卖我的时候,才得了五两银,如今要赎人出去,却要百两银。 更可笑的是,他买得起丫鬟奴仆,却不愿意为我付那一笔赎身钱。 可那又如何呢,他是少爷,他是主子,惹不得,打不得,恨不得,怨不得。 所以我把气撒在丫鬟身上。 丫鬟惊恐的跪下,不停的磕头,说她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我微微一笑,觉得还不错。 伺候了一辈子的人,如今也成了被伺候的那位。 这又是在庄子里,奴婢下人都拿我当正经主子,看我的眼神都带着惧意。 那狐媚子说的好听,再也不敢了,我的郎君一来,又和这个狐媚子滚到了一处。 我给她送了避子汤,她不愿喝,梗着脖子说,都是贱民出身,凭什么我借着肚子里的孩子一飞冲天,凭什么她就无名无分,连个孩子也怀不得。 我冷笑一声,扒了她的衣服,叫小厮把她押到田埂里绑在稻草人上。 那时候已经入了夜了,庄稼人早已回了家,没几个人,我本意只是想冻她一冻的。 好叫她知道分寸,谁是主子,谁是奴婢。 可她死了。 她死的那一夜,雨很大,电闪雷鸣。 庄子里的白绫是稀罕物,她是用剪子把衣服裁成了布条,然后套在喉咙处,端了个脚凳,一把踹开了,才气绝的。 她死的时候,表情木然得像田坎里的那个稻草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吴娘子。 吴娘子的耳朵,也是这样伤的吗? 庄子里的仆人都被遣走了,三茶六饭换成了一茶一饭。 他那点儿家底彻底被他败光了。 他在我面前抹着眼泪,说为了伺候我,花了多少多少的银票。 我说,那我还你。 他如释重负,说,玉清庵抄一篇经就有二两银,你抄够五十篇经,我就接你回家。 我点头,想的是在佛堂把孩子生下来,就送人,我自己再偷偷回揽月阁。 等那时候,我想跟年妈妈说,我愿意学算盘,我愿意一辈子都做个穷酸账房。 玉清庵的南华真经,我已经抄了二十三篇了,一共得了四十六两银呢。 第四十九章 美人榜 陆温神情专注,轻言细语,半点不似玩笑:“殿下风度翩翩,有女子痴恋殿下又有何奇?” 宋兰亭伸了个懒腰,一头墨丝如烟云长瀑,不佩簪,不束冠,只是斜坠垂于地,便风华万千: “这倒是,痴恋我的女子不说百十,也有上千。” 一个人男人,眉眼却这般叫人惊心动魄。 雪终于停了,刚入了夜,窗外灯火葳蕤。 宋兰亭踌躇半晌,终是眉头轻蹙:“夜深了,我送你回揽月阁。” 他们缓步漫行,琉璃灯盏内的烛光映亮石梯,宋兰亭走在前头,她跟在后头,她只能看见他乌而垂顺的发,因苍白而泛着柔和光泽的肤。 他的肩身很宽,腰肢却细而韧拔,臂膀纤长,修长的颈玉润柔光。 看似病弱,不似武人,眼底的那抹桀骜也已被隐去,只余明澈的清光。 灯影摇曳,他的眉眼深邃难辨,他忽然停住脚步,又对她道:“只是,可以是吗?” 陆温愣了愣,还未等她纠其话中深意,她便抬眼所见眼前是一处书坊,名曰萧风馆,沿湖而建,水风清清,夜火明明,玉盘倒悬,纹纹水波,绿杨柳枝翩然垂依。 宋兰亭踏进门槛,抬高了声音:“哟,谢大人。” 陆温探头去看,书局里头,站了个身姿端如青松的公子,一个轻盈飘然的小姐,为首之人,正是谢行湛,身后跟着的那位姑娘,也正是徐颜昭。 他一袭月白长袍,用一柄素色簪子挽着头发,眉目清淡,风朗清姿,一身清简,正翻着书架上的一本博古纪闻录。 不像个权倾朝野的宠臣,倒像个寂静冷清的谪仙。 宋兰亭摇着扇子,遮了唇舌,暗暗道了句:“装模作样的狗东西。” 陆温知道,谢行湛出身贫寒,年轻时又孤傲得很,中探花时,陛下怜他食百家饭长大,生得凄苦,亲自为他赐了一座宅子,他却温言婉拒了。 言道无功不受禄,自己清苦惯了,待来日为百姓做些实事,陛下再赐恩典,定不会推拒。 此后,谢行湛在朝中,便有了个清廉的名声。 陆温不知道谢行湛这四年为官生涯里,有没有贪污受贿过,亦或是以权谋私过。 但她知道,他的生活,的确不如何宽裕,否则不会堂堂二品大员,三进院舍仅明叔一名老仆。 但听三殿下的话,这清廉贫寒,不贪不污不受贿,倒像是演出来的? 谢行湛再孤傲清绝,在皇亲面前仍是不敢造次,他将那本读物放回书架,拍了拍手上的灰,转头拱手作揖:“见过……” 又一思忖,三殿下并未带侍从,应只是微服暗访,语气一转:“见过宋大人。” 徐颜昭同行一道作了揖。 宋兰亭摆了摆手:“不必多礼,在我这,没那么多的规矩。” 宋兰亭是个恣意的性子,两人便也不拘礼,复又将头埋入了书坊。 这处书坊建的巧妙,又风雅清净至极,与身后湖光山色自融一体,就成了许多显贵,赏月时的好去处。 说是正巧撞上的,倒也平常。 宋兰亭径自入了内,问那书局的坊主:“店家,可有什么好书推荐?” 而那店家见宋兰亭一袭赤袍风姿明魄,一时间连身后的春晖景明,湖色山光都压了下去。 又得了两位大人的礼,可见是个顶尊贵,顶无双的身份。 最差,也得是个王侯! 而这西屏郡又有哪家的王侯,敢一身赤袍,不怕冲撞了那位爷的? 当即认出来面前这人便是那位市井风言里的那位,扒了人皮的“活阎王”,双膝发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微微有些颤: “回……回大人的话,书局里人物传记、文人轶事、风物县志、山川地貌图册、乃至烹茶煮酒的食谱、补气炼丹的修仙异录,只要是您想看的,咱们书局都有。” 宋兰亭默了一瞬,说:“不要跪着讲话,起身。” 坊主哪里敢应,生怕惹怒了这遭阎王,自己也沦落个被扒皮抽筋的下场,连连唇齿打颤:“草……草民不敢……” 宋兰亭眸底冷光一闪,冷笑道:“还有人喜欢跪着讲话的,那你要跪便跪,跪满三日,少一个时辰,本王烧了你的铺子。” 那人吓得胆战心惊,连忙起身喏喏:“草民不敢,草民不敢,三殿下大驾光临,不知要寻什么书?” 宋兰亭这才眉梢一挑,连带着语气也热了几分:“可有纵横江湖之谁主风流这本书?” 那店家愣了一愣,半惊半疑的问:“大人寻的,可是孤本……” 宋兰亭心中没来由的失落,朝身侧的陆温道,声音带了一丝闷颓:“你看,早就没人记得这书了。” 陆温勾起嘴角,温声哄道:“狸儿看过,殿下也看过,所以狸儿才能和殿下引为知己。” 谢行湛见他二人并不似来寻他,倒像是随意逛一逛,便想寻个由头先行告辞,于是拱手道: “殿下若无吩咐,在下还有文书未理。” 他微微一笑,云淡风轻:“谢大人急什么。” 他闲的无事,在书架上挑了挑,忽然明眸一动,挑出个薄薄的小册子:“既来消遣,又有缘撞上了,不该陪本王好好逛一逛么?” 话已至此,谢行湛站定不动,徐颜昭亦立于旁侧静默。 陆温瞧了瞧徐颜昭的神色,淡然无常,连听了那本书名,也未露出半分诧异。 难道是她想岔了,那本书,不是徐颜昭痴恋三殿下,落花有意随流水,而流水无心恋落花,求而不得,因而纾解心中苦闷所着? 那小册子的封面极有意思,叫《南北大陆美人排行榜》 他饶有兴致的打开扉页,上面用娟秀的簪花小字洋洋洒洒的写了一整本册子。 美人排行榜第一:宋玉茗。 美人排行榜第二:谢元时。 美人排行榜第三:盛飞鸾。 美人排行榜第四:徐颜昭。 美人排行榜第五:琴瑟。 美人排行榜第六:…… …… 宋兰亭越翻越快,几乎要将这只有几页的小册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翻到陆温的名字,一时愤愤,将册子砸在地上,怒气腾腾: “谁人排的名次,怎么没有本王的狸儿?” 第五十章 潘郎榜 那店家吓了一大跳,立时跪在地上,一边抹着泪一边告饶: “这写册子的人是个怪人,次次都是蒙了面来的,将册子丢下就跑了,连书费也不愿拿,草民……草民实是不知啊……” 谢行湛走过来,接过册子也翻了翻,安抚道: “排名第一是明安公主,淮安郡主的母亲,虽过而立之年,风华绝代更甚其青稚时,当得起当世第一。” 徐颜昭此时接过话头,疑惑道:“排行第二的这位美人,我却从未听过她的名头,谢大人可知是谁?” 谢行湛明眸微动,淡淡一笑:“既没听过她的名号,想来不值一提。” 宋兰亭嗤之以鼻:“我看这册子就是个消遣的玩意儿,我家狸儿连个名次都没有,野榜无疑。” 陆温扯住他的衣袖,眉目含笑,柔柔道:“殿下,既是民间排的册子,想来是有许多版本的,狸儿只要在殿下排行第一,就心满意足了。” 宋兰亭连忙将人搂进了怀里,心疼道:“你家殿下我阅美无数,狸儿等着,这天下美人排行榜,明儿个,狸儿准是第一。” 陆温咂舌:“殿下打算亲自写?” 宋兰亭点了点头:“正是。” 陆温红着脸,将头垂的更低:“多谢殿下垂爱。” 徐颜昭见他二人两心相许,恩爱非常,眸底黯淡,只觉胸间酸涩苦楚齐齐涌了出来。 她暗自垂目,又在书架上寻了寻,好叫自己的目光别再停留在那处,徒增忧烦。 而她果然惊喜开口,从灰扑扑的架子里抽出一卷小小的册子:“既有美人榜,想来潘郎榜也是少不得的。” 众人果然齐齐望向徐颜昭处。 徐颜昭笑容满目,打开册子,念道:“玉树临风排行第一位:陆云涿。” “玉树临风排行榜第二位:谢行湛。” “玉树临风排行榜第三位:宋溪舟。” “玉树临风排行榜第四位:楚长赢。” “……” “玉树临风排行榜第十位:景沅。” “……” 徐颜昭看着宋兰亭的面色愈发难看,不由得咽了口唾沫,问:“殿……殿下……还……还念吗……” 宋兰亭咬牙切齿:“把册子给我。” 宋兰亭几乎是一字一句、看了又看,仔仔细细的将册子翻了个底朝天,依旧找不到自己的名字,脸色变了又变,最后阴沉着脸,亲自到书架上寻了寻,口中喃喃: “公子榜、俊杰榜、富豪榜、音律榜、画师榜……” 陆温好奇的从地上捡起册子,来来回回的翻了翻,就想看看自己先前那眼瞎看上的姚夙,究竟在世人眼里排行老几。 而她翻来覆去的仔细验看,也没寻见姚夙的名字。 “找谁?” 谢行湛问他。 “哦,看看姚大人在第几个。” 谢行湛指着一行字:“在这。” 陆温定睛去看,那字细如蚂蚁,团团密密的挤在一起,不认真看只会粗略以为是一团墨迹染了去。 “本排行榜只记录百名以内,百名以外暂不入眼,最终解释权归本人所有。” 陆温扑哧一声,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 而宋兰亭寻寻觅觅了许久也未看见自己的名字,终于忍不住双眉紧蹙,怒然发狂: “我在哪?我究竟在哪?怎么榜榜都有谢昭雪,榜榜没本王?” “野榜!全是野榜!” 他恨恨的一把撕碎了那些个册子,纸片哗哗落地: “来人,给我把这书局烧了。” 闻听此言,藏在暗处的侍卫纷纷涌了出来,朝那店家走去。 那店家两眼一黑,果真知晓这阎王脾气阴晴不定,一言不合便要小命难保,吓得又连忙跪伏倒地,磕着头道: “小人知错,小人知错,小人知错。” 他恨得咬牙切齿:“再给你一次机会,说,本王在哪个榜单里?” 那店家的颤颤发抖,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最终还是眼睛一闭,视死如归道: “殿下……可能……或许是在……风……风流榜上……” 宋兰亭眼睛一亮:“风流榜?” 他连忙又翻了起来,果真从角落掏出一本厚厚落灰的小册。 “风流排行榜第一:宋兰亭。” “风流排行榜第二:宋兰亭。” “风流排行榜第三:宋兰亭。” 宋兰亭越看越不对劲,眉头一皱:“这是怎么个意思?” 陆温偏头一看,忍住嘴角笑意,格外认真的道: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唯殿下一人矣,可见编纂此书者,对殿下的钦佩之心。” 他摸了摸下巴,点头:“狸儿言之有理。” “那店家?” 宋兰亭大手一挥:“放了。” 那店家从鬼门关里走了一趟,早已额头上冷汗沉沉,听得他放了话,连连叩首谢恩。 宋兰亭略一思忖,又郑重道:“明天,本王要看到这里所有的册子,本王的名字都在第一。” 店家哪敢不应,连忙恭恭敬敬的应了。 陆温松了口气,盈盈笑语:“殿下,回府吧,狸儿饿了。” 宋兰亭亦是兴致阑珊,二人正欲退出,谢行湛却伸手一揽,面色淡淡:“回哪个府?” 陆温垂眸。 她前几日,已被三殿下赐予谢行湛为侍为婢。 夜宴司,还是三殿下。 她只能选其一,抛其一。 若选了夜宴司,父冤可陈,旧案可覆……可若选了夜宴司,亦是告诉三殿下,她罔顾恩义,要与他为敌。 脱籍复生之恩,使她不必佝偻着脊背,满身污臭、蝇营狗苟的过完这一生。 更何况,三殿下能脱她的籍,自然也能大手一挥,再将她投进去,她一日没有脱了娼妓这身皮,就一日真正放松不得。 更何况,入夜宴司,不也是出卖皮肉? 入百花卫,仅靠姿色,欲擒故纵,拉拢权贵,与娼妓又有何异? 她当前之首要,是自救,是逃出这一滩污秽。 只有救了自己,才能救陆家,她一向分得清轻重,辩得清缓急。 她咬了咬唇,正欲开口。 宋兰亭将陆温搂得更紧,柔顺的乌发满是她清冽冷香的气息,他勾唇,漫不经心的打断: “谢大人,你这是做什么,难道不知忠臣不事二主的道理?” 他的神容辨不出悲喜:“殿下,臣也知道,良禽择木而栖。” 他怒道:“谢昭雪!” 他平静的拱了拱手,又道:“是殿下将人赐给臣的,如今要收回去么?” 宋兰亭脸色变了一变,随即一声冷嗤:“是又如何?祭塔一案,我择日再挑个美貌的婢子送过去,陆云栖,本王舍不得了。” “殿下为何不问问陆姑娘的意思?” 宋兰亭皱眉:“狸儿,你待如何?” 陆温望向宋兰亭,神色沉稳坚定,声色温柔和婉:“蒙殿下不弃,狸儿心中……也早已认定了殿下……” 见谢行湛不言,宋兰亭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谢大人,不过是个貌美的妾,我明日多送你两个,不,多送你十个,如何?” “殿下,我只要她。” 陆温一怔,猛地抬起头。 谢行湛眉目淡淡,眸中却含了一丝幽离情意。 她怔了片刻,直到宋兰亭出声:“哦,谢大人拿什么来换?” 她回过神,意识到自己从来都只是他们弈棋时的棋子,长睫微垂,涩然一笑,并未言语。 “殿下要什么。” 宋兰亭顿了顿,审视的目光在陆温的面容上打量了许久,半晌才道: “轻易就给了你,心有不甘,心有不甘呐。” 谢行湛清冽的嗓音再次响起:“殿下已有了锦衣卫,还要东厂么?” 宋兰亭的语气平淡至极,仿佛天生就该如此:“一个提督,一个秉笔,不如你我一人挑一个?” 他的声音如碎玉相击般清冽悦耳:“一言为定。” 第五十一章 试炼 琼雪穿庭作飞花,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 谢行湛倚在榻前,双目如云波缭绕,剔透冷泽,叫人分不清他此刻神思。 “狸奴服侍大人歇息。” 她樱唇轻启,声音细而微颤。 明月低伏照进帘幕深处,波光颤颤的光影摇曳生姿,皎然生光。 她不动,谢行湛也不动。 她不语,谢行湛亦不语。 一如那一夜。 她因低垂着身子,目力所及之处只有谢行湛的那缕垂顺而下的月白锻袍的尾摆,秀美的青竹织线繁琐,她略略抬了抬眼皮,再往上一点,是谢行湛那双骨节分明,玉白修长的手。 她忽然想起那一夜,他那双手是如何的凉意刺骨。 这让她无端有些紧张,她咬了咬唇,隐在背后的那只手,不自觉的又攥紧了两分。 她知道他在看她,在打量她,在训诫她。 而她如今已无退路,她选了三殿下,却被三殿下当作筹码,反手又送给了谢行湛。 她不敢抬头,不敢回望,她隐约觉得自己可怜又狼狈。 但不管她如何挫败愤怒,如何委屈幽怨,他只是用审究的目光打量着她,像是要看看,她能静到几时。 是啊,她被谢行湛挑中,选作鼹人,她却反手叛离了他,投身进了三殿下的阵营,这样心思诡谲,言行不一,背信弃义的女人。 他怎敢再信?怎敢再用? 然而寒雪又起,风儿裹着雪粒子重重的砸进窗柩,那纷飞的雪花犹如飘絮随风舞动,零零碎碎的洒落进来,飘飘荡荡的钻进陆温的雪肌玉肤,冻得她打了个寒颤。 或许是她眼角的那抹微红添了她一丝怜楚,又或许是她那身莹然雪嫩的肌肤被冻得通红。 他心有不忍,终于抬手扶起她,将她送入帘帐后的红木宽榻。 “进来。” 而后,依旧不动,稳稳倚在榻边,衣袍未解,神色未动。 他存心要看她如此难堪的模样。 要戏耍她、羞辱她,像一只隐在暗处的虎豹,捕食羔羊时,总是先高高在上,揣着爪子,隐而不发,待小羊羔儿自己慌了神,就是一击必中的时候。 陆温盯了谢行湛半晌,心下不觉好笑。 且不说她已与他有过夫妻之实,她曾揽月阁久习风月,淫浸此事多了。 又非在她的脖颈处架上一柄钢刀,他怎会觉得,只是一番不近人情的嘲谑打量,便能激出她一句恳求? 她缓缓靠近他,额发沾了薄汗,湿润润的青丝贴在他的颈侧。 他的腰身劲瘦,肌理密实,她的鼻尖靠近他的胸膛,能隐隐约约闻到凛冽霜雪的味道。 任凭她再如何色艺了得,到了此刻,她仍旧有些慌乱。 雪颜泛出鲜红欲滴的羞色,她手指蜷曲,用指尖勾了勾他的腰间玉带。 “时候不早了……” 她不敢看他,因此不知他此刻神态如何,但他半晌未语,她便知道他始终波澜无惊,心如止水。 她的指尖在玉带边勾磨了半圈,然而任凭她如何清晰知晓侍奉之道,却还是霞红染上面颊。 她飞快的挪开视线,往后退了退,蜷起的手指也缩了背后。 他伸出手,将陆温复又带回身前,静静的望着她。 “为何要退。” 她心跳紊乱非常,耳尖红似要滴出血来,轻颤道:“谢大人是正人君子……我自知……” 她话语未尽,却被人堵住了去路。 他眸色极暗,覆住她冰凉柔和的唇。 陆温心下一怔。 那一夜,他未曾吻她。 而她此刻才知,其实,他吻着她的时候,是极轻极柔的。 她只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来气。 而内宫值房里,正闭目入睡的长赢突然坐了起来,神色古怪的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和脖颈。 他突然觉得有些后悔。 他养了十年的同心蛊,竟然种给了一名娼妓。 那滋味就好似有人在啃咬着他,咬得他心里酥酥麻麻的。 而她又是个娼妓,非比寻常的身份,做非比寻常的事,这样非比寻常的的感觉,想来会时不时的跟着他。 他生无可恋的躺了回去,望着头顶一片漆墨的床帐,心里极其不是滋味。 陆温抬眼望向谢行湛,才发现他清冷的容颜不知何时染上了欲色,他耳尖滚烫,食髓知味一般将她抱在怀里。 而陆温终究是没忘了此行勾他的目的,所幸情欲只是冲昏了谢行湛的头脑,她的头脑还甚是清明。 她见时机正好,旖旎声色的朝他耳语:“谢大人,现在,可以谈条件了么?” 她不怀好意的挣开他的怀抱,与他相对而坐。 谢行湛目色中的欲火,仿佛被一盆冰水迎头浇下,他沉下来,理了理因她刻意而稍显凌乱的衣襟。 “谈。” 声线静而无波,眸底深幽,仿佛他从未沉沦于此,从未被她挑起汹涌的欲望。 “我不愿靠美色驱策男子。” 他沉沉的望着她。 她跪伏在床榻另一侧,背脊微弯,冰肌玉骨全然裸露在外,不知是因霜雪爬上她的肌肤,生了寒栗而颤抖。 还是因她未着一物的羞耻,哀怜而抖颤。 她的目光,清澈,坦然,无畏。 她知不知道,她如今所行,正是以美色驱策他的理智? 时间一分一毫一秒的过去,他终于开口:“待你通过三关试炼,我会斟酌你的去处。” 陆温眼睛一亮:“当真?” 他喉间一滚,从中溢出一声黯哑:“迦蓝祭塔,是第二关。” 她在他的眼角落下一个轻柔的吻:“多谢大人。” 她与他这番旖旎对持,目的既已达成,她自然不必再故作高洁,当即贴了过去,却不见谢行湛动。 她觉好奇,在他的怀里扭来扭去,被他一把按住。 “别动了。” 忍耐、挣扎的一声呢喃从他的唇边溢出。 她红了脸,分明难以忍耐的是他,一身细汗的也是他,闭着眼睛平复呼吸的也是他。 怎么反而像是她强迫他一样? 她当真一动不动,心下砰通直跳,一双多疑的春眸却四下乱转。 “看什么?” 她语气松快:“想看看阿宝” 他的嗓音犹有些沙哑:“送回去了。” “他住何处,我可否闲了去看看?” “国子监司业,裘大人的孙子,小名阿宝,家住长武巷,父母早逝,家中只余祖父和婶母。” 她抬头望他,神情认真:“阿宝是不是很可爱?” 谢行湛道:“可爱。” 她眯着眼,莫名嗤笑:“姚夙这厮,竟连个百名榜都进不去。” “才知我先前是多么有眼无珠,放着当世第一的谢大人不要,竟去追着一个莽夫,上赶着要给人做妾。” 谢行湛搂着她躺下,任她枕在自己的臂膀上,声音懒散,却含着隐约笑意: “当世第一,是你的哥哥。” 她支起身子,手里把玩着谢行湛的墨发,一双清澈的灵眸滴溜溜乱转,哼哼了两声,似娇似嗔: “这册子,该不会是谢大人写的吧?” “不是。” 她好奇问道:“那是谁写的?” 谢行湛道:“不可说。” 她握起粉拳,嘟起小嘴,朝他的肩膀轻轻捶打了一下,不满道:“我看就是你写的!堂堂御史大人,竟是个喜欢嚼人舌根的!” 他淡淡一笑:“就当我写的,也行。” “不会是三殿下……” 她话语未尽,意识到自己松了心防,竟真的同他如寻常夫妻那般,攀谈起了白日里的玩笑,自觉松散太过,蓦然止了话语。 谢行湛看着她,唇齿轻张,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悄无声息的将手抚上她的眼睛,轻声道: “睡吧。” 交颈而卧,一夜安眠。 第五十二章 突发恶疾 冬雪频频,昼长夜短,几个黑衣侍卫步履匆匆的跑进安王府,一边跺着脚下积雪,一边嚷着: “快回禀殿下,出大事了。” 几个侍卫手忙脚乱的比划着,管家见那几人七嘴八舌,一句话好似舌头打了结一样,白眼一翻,便直接将人拎去了殿下房里。 那是一间大方端正的寝卧,入口处放了一张六扇仕女湘水织绣折叠屏风,屋内架了好几个炭盆,火焰簌簌燃烧着,烧的房内温如春阳。 宋兰亭起是起了,仍旧赖在被窝里,依偎在枕上看新出的戏本子。 自从被户部革了职,迦蓝一案他又只是个幌子,日日清闲,都是睡得神清气爽才起。 那近卫隔着屏风在外头回话。 “殿下,大事不好了!那外头的……” 那近卫汗流浃背,心有余悸道:“那不知谁人着的风流榜,竟传的西屏郡大街小巷满满都是!” 宋兰亭合上书页,翻身盘腿而坐,一头墨发垂散而开,他冷哼了一声: “叫你是去看看那书坊有无将我的名字改到第一,你光寻些没用的东西,是不是不想要你的眼珠子了?” 那近卫佝偻着身子,屏气宁息的低着头,生怕自己的眼珠子真被抠挖出来,连忙战战兢兢道: “回殿下,那书坊不仅没将殿下的名字改去第一,还出了……出了……” 宋兰亭不耐烦道:“再吞吞吐吐,小心本王先割了你的舌头。” 近卫面色惨白,又惊又惧,半晌后,视死如归道: “殿下的名字……又出现在新的排行榜,暴虐榜……凶煞榜……淫乱榜……骄纵榜……” 宋兰亭默了片刻,声音不恼不怒:“哦,下去罢。” 他恼又如何,怒又如何,难道他还能冲去东宫,当面质问这位玉洁松贞的太子殿下不成? 他静了好一会儿,心中那团憋屈的火,却越烧越大,忍不住心里啐了一口,抬高了声音道: “拿纸笔来。” 他穿着雪白的中衣,散着头发,赤脚行至书案,叼起一根羊毫笔,开始奋笔疾书。 宋兰亭文思如泉涌,笔下滔滔不绝,不过一晌午的时间,就将自己的满腔愤然发泄在了其中。 他满意的卷起纸张,唤了人来:“去,叫书坊的人给本王装订成册,见人就发,最好是人手一本。” 那侍卫连忙双手接了过去,行了礼就往外退。 “等等。” 宋兰亭扯端正身上的红袍子后又去穿靴,瞟了一眼那侍卫: “要是传出这书是本王写的,本王割了你的舌头下酒吃。” 那侍卫捂着自己的嘴,深觉短短几个时辰自己就险些两次没了舌头,悲戚戚的摇了摇头,万般苦恼的退下了。 杨玄泠伏在案前处理海量公文,眼底青茫一片,连身形都消瘦了许多。 几日前那些卷宗公文还散得七七八八的,像小山一般堆积在公案上。 这几日,倒是叫杨玄泠分门别类的码放整齐了,卷宗被一根长长的纸条叠放在一起。 分别写着‘失踪一月’‘失踪两月’‘失踪三月’ 陆温替他斟了一杯茶,随手挑了一本失踪两月的卷宗来看。 杨玄泠立刻哎哟了一声,伸手夺回卷宗,面色很是为难:“陆姑娘,还是等谢大人来了再看吧?” 陆温哎了一声,悻悻坐了回去,又道:“那我能不能看看心儿的卷宗?” 杨玄泠搁笔,点了点头,从旁侧抽出一叠纸张递了过去,严肃道: “现已查清,心儿姑娘是被城西布庄家的吴家儿郎,花言巧语拐卖去了玉清庵,而玉清庵表面上是座佛堂,私底下做的是买卖暗娼的勾当,其背后之人涉及朝堂的有东厂、詹事府、北城兵马司,右军都督府。” “顺天府已将涉案之人扣留,所拐卖的女儿们都尽数放还归了家。” 陆温点点头,面色了然,只是她顿了顿,温声道:“杨大人,那些可怜的女儿家,可否不参与堂前公审?” 杨玄泠面色一紧:“这……” 陆温微微一笑:“我愿出堂作证,指证东厂提督郑元松,东厂秉笔郑引渠。” 杨玄泠道:“我自然知道陆姑娘你是好意,不想叫那佛堂里的女儿家名节有失,归家后遭邻里白眼……只是郑引渠已身故,而郑公他也……” 陆温蹙了蹙眉头:“怎么?” 杨玄泠道:“郑公忽然犯了疾,宫里来的消息,说是日日瘫在床上,已时日无多了。” “啊,那还真是可惜了,不能亲自送他上断头台。” 杨玄泠怔了怔:“说起来,那日陆姑娘既见过郑公,可知他如何突然就发了病?” 陆温正襟危坐,柔柔一笑:“奴家怎知大人物的事情。” 他叹了口气:“我听内宫里的小黄门所言,不像是突发恶疾,倒像是中了毒的。” 陆温怎会听不出杨玄泠的试探之语,面色淡然无波: “那日郑公两鬓斑白,腿脚虚浮无力,我观之以是身有宿疾,然而却是中了毒么?” “也只是猜疑罢了。” 他将头又埋回了案前书海之中,他直言郑元松身患恶疾,时日无多,她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的多余的表情,并未因郑元松之疾而感到意外,也并未因此幸灾乐祸,显出任何欣喜的表情。 全程都是漠然的、平静的。 但她若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反倒此地无银,毕竟,是她亲自敲的鸣冤鼓,也是她亲自牵出了这场风波。 而天下怎会有这样的巧合,东厂提督太监、东厂秉笔太监,都权柄滔天的人物,怎会在她入玉清庵后,就死的一干二净? 他大理寺,想来不过是她借以破局的手段。 但他到底官场沉浮数载,早知万事只可知其一半,另一半么,最好谁也别说,谁也别问。 于是,他又道:“若此案不公审,只怕是难以服众,不知陆姑娘可否识得一两个交好的,可劝一劝她出堂呈供?” 陆温当真思忖了半晌,笑了笑:“我尽力一试。” 那日东厂威逼之下,逃出的两名女子,可有一名,此刻正被长赢安置在外头里的私宅。 且听她言,她似是早已进了那腌臜地,所见所得,足以出堂为证。 谢行湛白日要上朝,待他那马车从宫里行驶至大理寺,陆温已在杨玄泠处吃了半日的茶了。 谢行湛才踏进大理寺的前堂,就单刀直入的往刑房的方向疾步走去。 杨玄泠与陆温看出他竟连官服也未换,肩上还飘着些冰粒子,便知他风尘仆仆,是连家也未曾回的,忙默不吭声的跟在后头。 这修筑迦蓝祭塔的队伍里大多都是些中年男人,因受了些刑罚,大多都躺在板凳上气喘吁吁的,有几个不曾受刑的,也是面如土色,大有死了算了的颓废。 陆温皱眉:“只是传了些闲话,也要受刑?” 杨玄泠面上挂着笑:“比起都察院,我大理寺的手段,那可真是下了凡的菩萨。” 紧接着,他使了个眼色,便有衙役上前几步,将其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从板凳上捉起来绑在刑柱上,邢鞭浸上盐水,在空气里虚虚挥了几大鞭: “都察院谢御史、大理寺少卿杨大人,两堂亲审,你等不可有任何隐瞒。” 那老者怕极了,连连应是。 第五十三章 新嫁娘 谢行湛坐到刑柱前的高椅上,虚虚摆了摆手。 那衙役身着刑服,是再寻常不过的赤黑短襟袍,腰间却挂了一柄重鞭,依稀可见其血痕淋淋,分外狠辣。 他立即抽鞭,狠狠抽了老者一鞭子,他本就有伤,这刑鞭又是浸过盐水的,几乎是一种灭顶的痛楚。 他痛嚎出声:“大人……饶……命啊……” 连声音也是断断续续、嘶哑无力的。 陆温抬头望向那老者。 他约莫已是风烛残年了,头发已然全白,脸庞枯槁,布满了灰尘与血迹,因受了一鞭,精神一蹶不振,萎靡的垂着脑袋。 她竟想到了自己的外祖父。 那个曾经西北荒野的霸主,也逃脱不了岁月的洗礼,若她还在祁州郡,他身体不便,还有她还能侍奉起居,可她如今…… 她忆及外祖,便对老者生了一分怜意,她垂眸:“未审先动刑,是个什么道理?” 谢行湛瞥她一眼,眸底滑过一丝冷光,又摆了摆手,那衙役会意,又是一鞭。 “因你求了情,本官便多赏他一鞭。” 而这次那老者竟连嘶喊的气力都没有了,如一摊烂肉般吊在刑柱上。 杨玄泠极为耐心的向她解释: “我大理寺之刑罚,只有笞、杖、鞭三刑,而这些刑法委实算不得重,因他认了散播之罪,轻则徒流千里,重则枭首,比起挨的这些板子,咬牙忍耐之人更多。” “因此,不问先刑一杖,是为立威,疼痛刻进骨子里,好叫他们望而生畏。” 陆温仍是不解:“重刑之下,若有人受不住了,只求迅速了断,平白替别人担了罪又怎办?” 杨玄泠道:“是以,这刑罚的力度是有讲究的,有的看似狠辣,抽在身上痛苦不堪,实则力道只下了三分,不过是皮肉伤,将养个几日便是,有的看似轻巧,却能一鞭震碎肺腑。” 他摆了摆手,那衙役从墙角舀了一瓢水,泼在老者的脸上,激得他一个寒颤,连连告饶: “官爷饶命,官爷饶命。” 声色嘹亮。 陆温是习武之人,自然知道老者虽摆出了一副虚弱无力的老态模样,实则吐纳之间平稳安适,犹胜杨玄泠这个羸弱书生。 杨玄泠冷声道:“都察院与大理寺问案,本官命你如实招来,若有诳语,必叫尔等五马分尸!” 那老者哀哀道:“草民不敢。” 杨玄泠昂首,厉声道:“那迦蓝祭塔的壁画,是西域摩罗大师所绘,价值万金,亦是我南凉之瑰宝,你竟口出狂言,幻出个壁画妖魔破壁而出的妄言!还不认罪?” “大人,我以性命担保!那画壁妖魔,当真破墙而出了……不仅草民……连我的徒弟四斤,还有泥瓦的匠人阿东,他们都看见了!草民冤枉啊!” 他绑在刑柱上的手脚不停挣扎,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大胆!本官派了十余人日夜巡守,怎的一次未见妖魔破壁?” 他面上一紧,胆颤道:“大人身份尊贵,又一身正气,如九天临凡,想是妖魔不敢侵扰……而小人生于乡间,长于乡间,自不如大人……” 这老者说的都是些阿谀奉承之词,生怕惹了杨玄泠不快。 哪知杨玄泠虽是皇亲国戚,却与谢行湛一般,是正儿八经科考入的仕,然而年岁渐长,他由刑部员外郎升任大理寺少卿,背后却议论纷纷,言他不过是投了个好胎,才一路仕途坦荡。 他怎能不气? 当即就变了脸色,冷冷斥道:“你们假传诳语,背后受何人指使?” 那老者急切道:“的的确确是有妖魔作祟!还望大人明鉴啊!” 杨玄泠冷哼一声:“本官不信鬼神之说,亦不信妖魔作祟,世人本无鬼,只有装神弄鬼,想要瞒天过海的妄人!” 那老儿垂头丧气,神情沮丧:“老爷,我是亲眼所见,那妖女的形容……和……和壁中女子……一模一样……” 杨玄泠正欲要辩,见谢行湛上前一步,但止了话语。 而谢行湛冷冷抬眼,声音不疾不徐:“你的徒弟徐四斤,倒是个软骨头,只受了一鞭,就认了罪。” 那老者心下暗自一惊,又分不清谢行湛是诈一诈他,还是真有其事,一时没有回话,只是多年风霜雨雪淌着过来,叫他十分老练圆滑。 他吐出嘴里的血沫,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这位官爷,老头子是有个叫四斤的徒弟,但他招了什么,供了什么,与我老头子又有何关系?” “哦?” 谢行湛缓缓起身,朝老者走去:“你是说,你……” “不知道?” 他取过衙役的盐鞭,似是一闪而过,那盐鞭的把柄便从老者脸上掠过,他那一只左眼被棍状的柄端捅穿,刹那间一块血红的圆球掉了下来,面上血淋淋的。 那老者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身子不断惊颤着。 谢行湛拍了拍手,接过杨玄泠递过来的素帕,十分嫌恶的擦着手上的血迹,道: “子舒,像你这般优柔,难怪案子积了千余件。” 杨玄泠叹了口气,拂衣坦然坐下:“昭雪啊,你不是不知,我又没提过剑,见不得这等血淋淋的场景,起初陛下将我派去刑部时,我还怅然了两天呢,这不,哎哟哎哟,有点晕血。” 他往后一仰,坐在椅上开始闭目养神。 陆温眯了眯眼睛,与杨玄泠招了招手:“杨大人。” 杨玄泠把耳朵凑了过去:“怎的?” 陆温贴得近了,小声道:“杨家鼎盛,世家大族皆要习得六艺,杨大人为何……?” 他不知想起什么,眸色暗了暗,说:“我自幼底子羸弱,倒也拜了几家名师,只是…” 陆温顿了顿,坐回高椅。 谢行湛转身,眸色未动,对那老儿道:“本官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认,还是不认?” 他淡淡瞥了一眼陆温,陆温立时会意,拿起一卷雪纸开始抄录。 他血目淋漓,口角溢血,口中急促喘息着:“草民……不知……官爷……要叫我认什么罪……” 谢行湛眉头一皱,脸色沉了半许,像是极为不耐烦般,又那沾血的盐鞭柄把又捅穿了他的另一只眼。 那老儿痛的浑身痉挛,大口大口的往外吐着血水,这老者算是个粗人,素日石灰瓦砾下行走,受伤算是常事。 因此忍耐力极好,受了两次这样的大罪,竟也没晕过去。 他哀哀哭着、求着、嚎啕着:“那塔里的确有鬼,是草民亲眼所见,求官爷饶我一命吧。” 谢行湛眉梢微挑:“谁问你祭塔了?” 那老者双目血洞淋漓,竟也生出了几分茫然:“官……” 谢行湛幽幽道:“本官提醒提醒你便是,普陀村,祭龙王,新嫁娘。” 他嘴角弯了一弯,一字一句道。 “来……” “拜……” “堂……” 第五十四章 祭龙王 那老者这才意识到他此前所有的抵抗都是徒劳,他睁着一双血目不停挣扎。 然而那刑架上的绳索皆是以牛皮精炼而成,即便他将手腕脚踝都磨破了皮,都难以逃脱其挟制。 他忍着巨大的痛苦,颤抖着问道:“官爷,我说,我都说,只求官爷留我一条命。” 谢行湛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掩手厌道:“方才已给过你机会。” 他摆了摆手,那人被衙役拖下刑柱,一柄雪亮的钢刀,极为随意的捅穿他的肚腹。 而后,他被随手扔在一旁,刑柱已被汩汩鲜血染透。 而那老者,在地上禁脔抽搐,极不甘心的望着谢行湛的方向,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生生血尽而死,了无生机了。 衙役高喊:“下一个。” 陆温这才见刑房门口,围着数十个戴着枷锁脚链的囚服男子,将方才那满身淋漓的血腥,残忍至极的刑罚,早已如同噩梦一般,刻进他们脑中。 此刻他们疯了似的往里奔来,哭喊着愿意戴罪立功,检举揭发那老儿所行所为。 谢行湛睥了一眼众人,语气淡淡:“你们之中,若谁的供词,与那老儿所作有出入,一律以欺瞒上官为准。” 那许四斤挤开诸人,连滚带爬的冲进刑房,跪伏在谢行湛脚边,分明惊魂未定,却敛下心神,急急道: “官爷,我叫许四斤……,这老头子叫陈麻九,梧州人士,是个木瓦工……” 杨玄泠使了个眼色,刑房门又被合上了。 那许四斤跟随陈麻九走南闯北多年,也算练了些胆色,他虽额上冒着冷汗,却不敢懈怠,恭恭敬敬的带着枷锁行了礼,磕了头,问: “不知官爷想知道的,是祭塔的事,还是新嫁娘的事?” “一个个说。” 许四斤长叹一声,开始娓娓道来。 “若官爷问的是祭塔的事,咱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见过那女鬼的影子,就是现在想想,也胆寒呐……” “咱们这塔,修的颇费功夫,因是建在邗江里的,本身在水里打桩子,就是一件难事,又要水性好,又要这泥瓦木塑、榫卯的手头功夫好,咱们这些人,都是自小就生在江边儿的,所以才被工部的刘大人挑了去……” “咱们这些人见了鬼的那一日……是个雨天,还不到酉时,天就黑压压一片,一下了工,我一手提着灯,一手举着伞,想着赶紧回家吃我娘子做的晚食……” “这祭塔修也是先修的那条连同邗江的长廊,我走在廊上,外头又黑漆漆的,还刮了狂风,我那伞也被吹飞了,伞一飞,灯也灭了!” “我心里头那个气哟!就往河岸上奔,我走得越快,那阵风就越快,就好像我去那!它就去那!” “我站在廊上,又想了一想,伞也没了,灯也灭了,若我上了岸,摸黑行路,只怕是寸步难行,我就咬咬牙,又走了回头路,好在那塔里头有工部的人值守,我就是住上一夜也使得!” “我刚摸回祭塔……就发现塔里的灯全灭了……” “雨下得越来越大……还打着雷……那雷一劈……我看见……我看见……” 他面色愈发惊恐,忆及那日,更是瑟瑟发抖:“那墙壁里的画,画里的妖魔,活了!” “怎么叫活了?” 他双目大睁,像痴入梦魇一般,面上惊惧万分:“就是……就是……那画里的女妖,她能动,还能对着我笑……我吓得晕了过去……” 陆温抄录完毕,眉头紧锁,问:“一模一样?” “的确一模一样!小人不敢有瞒!” 谢行湛又道:“你见异常的那一夜,工部是谁人值守?” 许四斤忙道:“是营缮清吏司的杨主事和都水清吏司的曹郎中。” 谢行湛敲了敲面前的桌子,问杨玄泠:“这两人可有参与问询?” 杨玄泠道:“问过了,那日风急雨大,祭塔又未完全建好,两个人都怕得很,早在申时初就归家了,所以许四斤的话,并无旁人得以佐证。” 他倏然瞪大双眼,半惊半疑道:“怎么可能!我分明走前还见到了杨主事!杨主事在咱们祭塔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人又勤恳,日日都是最晚下值,那日风涛浪急,他还过来宽慰了我等……” 谢行湛眉头轻蹙:“杨主事说,他是申时走的?” 杨玄泠道:“正是。” 他转头,又问许四斤:“你说,你是酉时走的?” “小人不敢隐瞒大人!” “你见过几次女妖破壁?” “回大人,有几次了……” 谢行湛侧目看了看陆温手里正抄写的笔录,又道:“普陀村,新嫁娘一事,你说说看。” 那许四斤一哆嗦,瘫跪在地上,又想起这位御史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儿,若是瞒着,只怕是死的更快,吞了吞口水,又开始说起来。 二十年前的某一天,那日,是个雨夜。 雨势如瀑,一行送亲的队伍,冒着疾风骤雨前行,前头的人提着灯开路,后头的人抬着花轿,这一行人约莫十来个,直到将花轿抬到了江边。 江边有座儿半人高的小庙,也不知庙里供奉了个什么来路的神仙,没有金身,只有一个塑了九龙盘旋在石柱之上的小像。 前头搁着几盘瓜果,一抔散灰上插着几柱香。 总之,看着不是个太有名气的神仙,连庙宇都如此破败。 而那前头提灯开路的人,正是陈麻九。 他在矮庙前虔诚的磕了磕头,那花轿一落地,里头就开始有了响动。 有了响动,许四斤那时,年岁约莫十几岁,正是好瞧热闹的时候, 就去掀帘,而后从轿门里滚出来个新娘子。 花轿嘛,抬的就是新娘,掉出来个新娘着实不足为奇。 可奇的是,那新娘手脚都被绑了,肚儿也圆滚滚的,活脱脱是个足月就快生产的妇人! 那新娘子一掉出来便嚎啕大哭:“我不嫁!我要周郎!我的周郎在哪!” 陈麻九一听这声音,跺了跺脚,骂道:“你们都是吃干饭的,还不把人给老子塞回去!” 众人连忙手忙脚乱的将女子扔回轿子里,那陈麻九又一急: “哎哟,慢些个慢些个,别把新娘子给我摔坏喽,龙王发怒,要了你们的命。” 第五十五章 鲁班秘法 那女子一听,挣扎的更是厉害,一张青白的面容上神色凄楚: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我的孩儿还未出世,再等几天……孩儿出了世,你们要杀要刮,要祭河伯还是龙王,都随您的便,行吗?” 那陈麻九翻了个白眼,啐道:“你以为这九月九的吉时是说有就有的,还能轮得到你来做主?” 说罢,又觉得愧疚, 语气软了几分:“阿月啊,不是舅舅不愿帮你,咱们普陀村要修桥、要铺路,却修一次垮一次,急流里卷死咱们多少的弟兄,你说,这是不是龙王发了怒?” “你说……不送你出去……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生养你的村子,变成一块死地?” “你的莲儿,你的昊儿,就永远困在这黄泥地里,一辈子不能入仕科考,一辈子也出不了头?” “你死了,可他们还年轻着呢!” 原是普陀村地势奇险,早先约莫是百姓为了躲避战事,想寻一处世外桃源才来的此地。 本是景色秀美的山间原野,往南走便是连绵的峰峦群山,只是素日极少人行走,连村子的人都是讳莫如深。 只因那南边峰峦终年云雾缭绕,林中又似有瘴气,便是飞鸟也难以驻足。 陈麻九年轻时,胆子大,和挚友私自入了一回林,才发觉林子二十里后,竟是光秃一片,寸草不生。 仔细一瞧,那地上的泥巴,竟是一片血红之色! 骇人得紧! 他那好友偏不信邪,偏偏踩上那血泥里去,这一脚下去,便深陷在那血泥里去。 竟是二人合力也拔不出来,那人的脸色涨得通红,见始终挣脱不开,便嚷着陈麻九快些救他。 可这陈麻九却道:“兄弟,我去寻些藤蔓物来拉你。” 他在心中暗自道:“对不住了,兄弟,活下去最要紧。” 他这样想着,也不等好友点头,便甩了他的胳膊,拔腿就跑,奔进不远处的林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至交好友陷进泥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泥洼地尝了好处,颜色更是鲜艳了。 陈麻九一回了村里,就发了好几日的梦魇,一醒来,将自己的遭遇一说,村子里更是对那南山群峦避之不及,连猎户也不常进山打猎了。 可人总得往外头奔,总得知道外面的天地有多广阔,总得有个念想。 就打起了北边的主意。 可北边儿,是条蜿蜒了数万里的一条长河,九曲黄河万里沙,滚滚东流水,往来无休止,不知卷进了多少往外奔的儿郎。 大浪湍急,但凡行船,行至正中,便会被卷入一阵深深的漩涡洋流之中。 因此,最稳妥的过河方式,便是等北风一刮,下起雪来,大雪呼啸,河面上结了厚厚的冰,普陀村的人才能源源不绝的渡河而去。 可连这结冰过河,也是险之又险,那凝了冰的河面,怎么经得起多人踩踏? 走一次,便胆战心惊一次。 许是想起好友,陈麻九心中烦闷,便起了修桥铺路的心思,将这话跟村子里的人一说,都连连同意。 这石拱桥,便是这样修起来的。 这又是造福乡里的善事,将来是能上县志,万民传颂的! 普陀便人人都出了力,富贵人家出了钱粮,贫苦人家出了力气。 好在普陀村人人都生在水边,村子里的男儿都是精通水性的,在那长河之中浮沉十余年之久,总算架起了数条木桩基柱。 可这桥梁是架起来了,又有一件事儿犯了难。 原本这桥梁修筑得十分顺利,基本上已经有了雏形,只待是最后一根打进河面的木桩立起,就能在拱圈上方,建造桥面,将这桥彻底立起来了。 村里的男儿用锤子等工具将木桩打进河床,再把沙子填入缝隙从而筑起围堰,以阻止水流的侵蚀。 可难就难在,这河岸最中间的这块木桩,它死活立不起来。 于是,普陀村起了流言,这根木桩,是打在了东海龙宫上面,惹怒了龙王,这柱子,还怎么立得起来? 可这桥修了十年之久,耗费了村子里无数人的钱财心血,是绝不可能就此停工的。 于是,便有人提议。 生祭。 陈麻九那时已入不惑之年,有儿有女,难免觉得此行有违天道人性,便骂道: “你是猪油蒙了心了?拿活人祭龙王?” 提生祭的那人,祖上是个给人看风水的,会些奇门八卦,在村子里,素日给人解解梦魇,走些白事。 那人白鬓白须,白衣道袍,身材高瘦,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只是说话阴狠的厉害: “鸡鸭鱼,死人的命,都镇不住桥下的九头龙王,这些年来,我们往河里撒了多少牲畜,可把木桩子打进去了?” 陈麻九默了半晌,终究转念一想,筑桥是百年来普陀村人人期盼的大事,一条人命就算得了什么? 他虽明了,心底还是带了半分善,又为难道:“终究是阴诡了些。” 那道人又劝:“鲁班书中有秘法记载,打圣桩,只要以活人献祭,便可平息龙王的怒气,此桩一下,这桥,定然是筑得起来的!” 陈麻九心念一动,又问:“只怕是告诉村子……要拿活人献祭,只怕多有不愿的。” 他又道:“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为了千年伟业,牺牲个把人而已,又有何妨?” 见陈麻九仍是不语,那人又道:“咱们这十年,因下水立柱,淹死多少儿郎,现在不过多死上一个,你竟如此优柔寡断?我看,你是诚心不叫这桥立起来。” 那陈麻九被说动了心弦,只得仰天长叹:“既如此,我便召人商讨看看。” 陈麻九既已决意要以活人生祭,当即召了村子里几户有名望的的人家,聚在那道人房里商讨。 那道人说:“依照鲁班书中记载,桥梁工事既开,应是要献童男一枚,童女一枚,一人打入桥头,一人打入桥尾,只是此法子我只在书中看过,不知有效否。” 一富户道:“你说那是陆地上的工事营造!这水中督造,是归龙王爷与河伯管的,古人云,河伯爱娶妻,就是不知龙王爷,爱不爱娶妻。” 那富户如此说,正因他家中有一双玉雪可爱的儿女,正是牙牙学语的年纪,这挑人生祭,挑谁都可,只要不落在自家孩子身上便好。 余下几人一听,也觉自家孩儿年岁不大,若被挑了去,倒不如推出个女子去“和亲”。 可若是女子去与龙王和亲,便是打入了龙头,龙尾又该如何,难不成这一生祭,要寻两个女儿家去祭不成? 第五十六章 阴谋 这时,四周寂静,还是那道人出了声:“不如,寻上一个怀胎十月的妇人,待一生产,女子打入桥头,婴儿打入桥尾,便是两全其美之策。” 众人连连道:“就如此办!就如此办!” 于是,这献祭的差事,就落到了阿月这处。 说来唏嘘,阿月并非是这龙王嫁娶一事,最初的人选。 他们最初选的两个有孕身的女儿,一个是村子里西边的那个相貌难看、又瘸了腿的吴家妇。 一个是村子东头那个自幼孤苦伶仃的傻姐儿。 那姐儿七八岁时,发过一场高烧,虽在好心人的看顾下,病好了,可那日之后,就被烧成了个傻子,智商仍停在七岁的时候。 那傻姐儿无父无母,又生的貌美,有人欺她辱她,她也只当好玩,只会痴痴的看着人笑,从无反抗。 后头不知是哪个畜生糟践了她,竟肚儿越来越圆滚。 是以,一个瘸子,一个傻子,即便是没了,也没人心疼。 后头是怎么又定了阿月呢? 许四斤盘腿坐在陈麻九的尸身旁,他本就口齿伶俐,将新嫁娘一事的由来,说得娓娓动听,宛如情景再现。 又思及陈麻九已死,心中更是激愤不平,连连吐在他的尸体几道唾沫,还要再吐。 那衙役扶额,伸手拦了,呵斥道:“还不迅速道来!是见大人都对你太慈悲了么!” 许四斤这才又恭恭敬敬的朝几位贵人磕头,复又抑扬顿挫的谈了起来。 那普陀村本就不大,因霜寒天冻的日子,才能出得了村子,许多年轻的儿郎便一去不返,如今还坚守在村子里的那些人,多半都是沾亲带故的。 因此,那阿月所嫁周郎,是陈麻九亲妹之子,是他的亲外甥! 而陈麻九与周家又只一墙之隔,白日里男人都去地里干活,就剩个阿月独独一个女人在家。 那时天色渐晚,江面笼起青烟薄雾,陈麻九下了工,往回走时,正好见阿月在院墙下的那颗梨花树下,蹲着洗头。 她用水瓢舀着清水,一点一点的搓洗着自己的头发,然后手里拿着剪子,细细的剪着额边的碎发。 瑟瑟秋夜,一阵冷风拂过,他本该冷得发颤,却觉得自己浑身热的发烫,好似体内多了一种惊涛骇浪般的冲动。 他粗重的喘息着,将亲外甥的妻子压倒在地,又觉不够刺激,将她按在墙上,掩了半扇铁门。 那外头是黄昏归家时的庄稼农户,他贴在阿月耳边重重的呵气,一手死死蒙住她的嘴唇防止她喊叫出声,一手抬起她的腿。 仍由阿月挣扎厮打,可惜女子与男儿的体力终究难以比拟。 终究,只能任由他摆布。 而后,那日是他猴急,连掩门都只掩了半晌,做了亏心事的陈麻九,日日惊忧东窗事发。 这时有人送上机会,要挑龙王爷的新嫁娘! 他如何不起心思? 便有意无意在外甥面前提及,那日他归家时,见阿月与人当众宣淫,只怕是身子早就不干净,肚儿里怀的孩子,也只怕是个野种。 不如送去给龙王爷做新嫁娘! 如此,倒还全了他周家的脸面,日后为普陀村建碑之时,也有一句他周家儿郎,舍己为村的好名声! 他不说,村子里头的别人也要传闲话!不如由他来说,反倒撇了个干净,显得自己清白。 村子里早有风言风语,只是周郎从未信过,如今被亲叔叔这样一提点,当下便信了七八分。 只是他对妻子还怀有几分念想,亲自去问。 “贱人!外头的风风雨雨说了七八个月,我都不曾信过,好啊好,今日连住在隔壁的舅舅也说了这样的话,你还敢说你清白?” 那阿月分娩在即,肚儿圆滚,因受了辱,早已对周家这一脉的人都情意断绝。 只是这事如若捅破了,自己是定然是要被沉塘的,为了腹中孩儿平安生产,她便只得忍气吞声,将此事咽紧肚子里去,低低抽泣道: “郎君说这样的话,是诚心要月儿活不下去!我怎敢做对不起郎君的事!” 那周郎手起掌落,狠狠甩去一个耳光,大为火光: “你这贱人,那奸夫是谁!还不说实话!” 那阿月惊颤得站起身子,只是九月怀胎,身子笨重,刚一站了起来就跌座了回去,她从喉中迸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哭喊: “且不说我有没有与人通奸,你以为你就清白么?!那村东头的傻子,你碰过几回?你以为我心中就没数么!” 那周郎又惊又怒,又恨又恼,眸子里满是寒冰,生怕她将糟践孤女的恶事在村子里广而告之。 便啐了她两口,咬牙切齿的威胁道: “你要是想让莲儿、昊儿平安,就把这事给我永远咽在肚子里,乖乖听我的话。” 阿月心下一震,背后遍体生凉,他竟拿……竟拿他们的孩儿威胁于她……他怎敢……他怎敢…… 她瞬间泄去了力气,仰躺在椅上,默然垂泪,问:“你要如何?” 周郎冷笑道:“你算是幸运,瘸腿的吴娘子要送去祭龙王,他现下就缺个掌家的人,花了二十两银,明日花轿就来接你。” 那二十两银,便是村西头吴家瘸了腿的娘子送来的。 她虽相貌丑陋,又瘸了腿,可她想活,她男人是个朴实的庄稼人,心疼自己的妻子为他生儿育女,日日夜夜不停在桥上砌泥砸柱,也只是为了攒这笔给娘子通路的银钱。 而那个傻子,早在前次召集村民们商讨时,就被否了。 她若送去祭龙王了,以后那些攒不出银钱娶婆娘的男儿,上哪儿找乐子去? 若他们有了欲望,又该怎么办? 终于,他们决定了一切。 一个全村所有人都满意,并且共同做出决定的一个阴谋。 阿月终于明白了,这花轿送嫁,送的不是瘸腿的吴娘子,也不是那个痴傻女人。 是她啊。 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阴谋。 她直勾勾的盯着陈麻九,恨意像是蔓藤疯长,双目赤红,浑身颤栗的扑向陈麻九:“是你,是你,是你!是你害我!” 第五十七章 目盲 那陈麻九吓了好一跳,往后一仰,不慎撞翻了那半人高的龙王祭庙,慌忙的叫人去掩她的口舌,厉声道: “你们作什么?还不快开膛取子,打入生桩,是等着龙王爷发怒么?” 几个匠人举着刀,面面相觑。 还是一个屠夫推开了他们,啐了他们一口软蛋,道: “月娘啊,祭桥可是大功德,来日你当了神仙娘娘,可要保佑我们普陀村风调雨顺。” 那屠夫平日是宰砍猪羊是习惯了的,今下是第一次宰人,难免紧张了半分,那第一刀下去时,平日稳如泰山的手微微颤了颤。 阿月被开膛破腹,神情痛苦的尖叫哀嚎,血肉与脏腑流了一地,很快,那屠夫就从阿月的肚子里举起来一个满身血红的婴儿。 “来了来了,是个女童。” 然而,那婴儿面容青紫,像是早就窒息而死。 那屠夫惊了,连忙拍打婴儿的身体,意欲叫她呼吸顺畅,可是那婴儿的手臂早已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屠夫神色骤变:“怎么办,是个死胎,若龙王爷发了怒,我们……我们……!” 众人心下都隐隐一颤,瘫坐在血淋淋的地面上。 还是陈麻九先出了声:“趁着阿月还有口气在,先把阿月灌了泥沙打进桥头的生桩,这婴儿,我想想……” 他思忖了许久,道:“村口那个傻子约莫也要生了,找个产婆助一助产,今日一定要催出来!” 他这话终于使得众人定了定心神,连忙将地下阿月丢进早已备好的木头河桩,用铁钉牢牢将她的双足双手贯穿,如大字般稳稳钉在了木头桩子上。 而后,几个善凫水的男儿将木桩沉下,灌入泥沙。 桥头的生桩打的差不多时,那屠夫又举了个巴掌大的婴儿来,想来应当就是那疯傻女子的孩儿。 众人又如前一次一般将孩子钉进生桩,那婴儿手足被钉入钉子时尚未断气,发出惊震江岸的啼哭。 许四斤提及此处,已是泪如雨下,兀自拿头去往墙上撞去,连骂自己那时年岁不大,难以分辨奸人,竟做了这样伤天害理的恶事! 然而那人肩上是带了一副枷锁的,他往那墙上一撞,也只是将枷锁撞得东倒西歪。 杨玄泠听得入神,心中不自觉的哀伤起来,长叹了一声:“那阿月也是个可怜人。” 谢行湛神色一如既往的平淡:“传下一个。” 后头传唤的几人,都是因陈麻九筑桥修路,是桩大功德,在邻里四方打出了名声,跟着陈麻九闯了二十余年的江湖,说辞都与许四斤相差无几。 像是一口气闷在胸口,杨玄泠冷笑着说: “可笑!普陀村人人为那老儿写书,传颂他筑桥修路的功绩,也正因如此,他名利皆收,才被工部指派修筑祭塔。” “祭塔安放的都是我南凉明义之士的魂灵,怎堪日日与大奸大恶之人为伴。” “谢大人,杀得好!杀的漂亮!” 谢行湛已径直往外走:“拿上证词,走罢。” 陆温连忙将手中证词叠得规整,塞进袖袍中,急急作了一揖: “杨大人,先告辞了。” 说罢,便匆匆忙忙跟了上去。 谢行湛负手而立,站在大理寺门的鸣冤鼓前不动,神色淡漠,眉头却是微微皱着的。 陆温一看,便知他有话要问,连忙试探着问:“大人,咱们现在是回府,还是去迦蓝祭塔看一看?” 他往前迈了一步,而后又不动了,简洁道:“塔。” 他们来时便入黄昏,又提审了数十匠人,现下早已月色皎皎,高悬中天,街道寥落,空无人迹了。 她见谢行湛虽答了话,却不见前行,心中正疑惑,只听谢行湛冷冷抛下一句: “还不走?” 陆温微诧,不过一瞬,恍然道:“谢大人……眼患有疾,夜间无法行走?” 他为尊,自当行于前,而他宁愿站着,也要等她先行,是叫她为他开路。 她抬起头,与他对视,隐隐月色溶入他的那双清冷寂然的明眸,似有不为人知的落拓。 他坦然道:“白日能见三丈,夜间能见三尺。” 陆温一怔,牵着他的手往前行去,问道:“为何会如此?” “幼时患疾。” 陆温想了想,还是诚实道:“大人还是明日白天去吧?” “为何。” 陆温嗓音清脆:“若真有妖魔,大人夜不能视,该如何护我?” 他的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真有妖魔,任凭你我通天之能,亦难逃毒手,不如就死作一处吧。” 陆温遭他一噎,白他一眼:“谁要同你死在一处!” 她虽嘴上不饶人,心中却微动,两指虚虚滑过他的手腕。 这人向来口蜜腹剑,九转心肠,夜宴司兹事体大,若真是个盲了眼的废人,如何陛下指派了他去? 他抓过虚滑过去那双手,问:“如何?” 陆温笑了笑,再度搭上他的脉搏: “谢大人,我并非深通岐黄术之人,只是谢大人经脉逆行,全身穴道又似是被封闭了去,应当……” 他淡淡道:“应当什么?” 陆温叹了口气,道:“应当,这拳脚功夫,是半点……也比不得人的。” 她原以为他只是夜间目盲,却不知堂堂鼹人之首,竟真真是个弱质彬彬的书生。 难怪那夜她叫他飞檐走壁,他那番闪烁其词,原来真是个花架子。 若真去了迦蓝祭塔,他岂不成了拖累? 谢行湛却是不急也不燥:“是啊,我不谙功夫,耳聋目瞎,是个十足的废物。” “谢大人的眼睛,是因幼时患疾,那经脉逆行、穴道封闭,也是幼时患疾所致么?” 他的声线清冽淡漠:“是。” 陆温一怔,愣在原地。 他的神情很平淡,可他所说的每个字都令她心惊。 经脉逆行,是受金针刺穴所致,而他百穴封闭,仅留生之一窍,难怪他身上触之寒凉,亦无法暗中视物了。 西屏夜雪,西风拂卷,雪似琼花,飘零凋敝。 他的肩头落了半朵琼花,不足片刻便消融无踪,他仍然穿着那件绯色锦鸡圆领长袍,身姿挺拔如覆雪青松,清寒而坚韧。 只是那双流光溢彩的双眸,因夜间不能视物而变得空茫。 “那我护你。” 她道。 低声喃喃,声线却明澈而坚定,似流火惑心。 他盯着流泻无声的夜幕,忽而觉得心中起了一丝细微的痒意,他笑了笑: “你已无家族可依,无兄长可傍,如何护我?” 她垂目,并未答话。 而后有人策马提灯乘雪而来,雪落颈侧,悄无声息的融进那处莹白,透着撕碎疾风雪刃的利落爽拓。 她提灯在谢行湛眼前晃了晃,分明是对他之暗疾了如指掌: “天黑了,我来接你。” 陆温立时放开他的手,隐在袍角下巍然不动,轻声往后退了一步。 然而他抬手接过徐颜昭手中琉璃灯盏,另一只手又来寻得她的手腕握紧。 她抬眸,首先嗅到的是烟火袅袅的味道,而清莹微弱的烛火后,照亮了那张昳丽明魄的面容。 他的唇角微微挑起,好似在笑。 “不是说护我?” 陆温惊诧。 他与她,向来只有利益交换,只有肉体缠绵,只有床笫间,他才会露出那样的柔情。 她又借着荧光去端详徐颜昭。 她是埋在阴影里的,所以总也叫她看不清。 徐颜昭话里带着笑,只是声音幽幽凉凉的:“看我作甚么?还记恨我丢你入玉清庵的事?” 陆温对上她清澈的眸子,淡然一笑: “自然不是,玉清庵既是夜宴司对我的考校,那徐小姐自然是替谢大人奔走,就算怪,也是怪谢大人冷血无情,专欺负我这样的好人。” 第五十八章 奉宝玉女 徐颜昭将马背悬挂所纳之物,递给谢行湛,满是担忧道:“不如我陪你一道去,好歹有个能打的。” 谢行湛收下纳袋,淡淡道:“不必。” 她轻轻瞥了一眼陆温,心头仍怀揣着半分忧虑:“可这位陆姑娘看着比你还文弱两分,万一真遇见了灵泉宫的人……” 他默然抬头,一双冰眸已含不耐,未发一语,却叫徐颜昭激起满身寒栗。 她连连后退两步,转身上马:“突然想起来,离憎楼还欠了我的钱没还,再见了两位。” 谢行湛眉间冰霜消然瓦解,含笑望着陆温:“走吧。” 她与他携手前行。 如杨玄泠所说,妖魔之说一经流传,迦蓝祭塔便已停工。 他们修葺祭塔是大事,最忌心神不定,又是于邗江岸边迎水而筑,若是修筑途中犯了糊涂,工程落了下乘,一桩大功德功亏一篑,不知道多少人的脑袋要搬家。 虽抓了一批、换了一批,可流言总也止不住,这些匠人们也都心乱如麻,无心工事,工部便大手一挥,通通放还归家。 因此祭塔内,视线昏暗,空空如也,万籁俱静。 陆温从随身的招文袋里摸出火折,借着谢行湛手中灯盏,点燃了塔内首层的所有灯烛。 因烛火明亮,她燃得又多,目力所及之处,亮如白昼。 她与谢行湛围在壁画前驻足了许久。 那是一道描绘道府诸神,朝圣无量天尊之图,前有青龙、白虎,后有朱雀玄武,一共四位星君。 分别镇守东西南北四方,中有二十八星宿、三十二仙君,神态姿容彼此呼应交叠,衣冠袍服华美高贵。 整张壁画高达数丈,长宽数尺,按那许四斤所言,应是壁画中下那处的奉宝玉女像,脱壁而出。 陆温提着灯,仔细打量着这封玉女像。 画中仕女头戴芙蓉花冠,身穿靑袍广袖,仪态端庄典雅,眉目微闭,用色大胆而厚重,很是活灵活现。 “若不说是摩罗大师所作,我几乎以为,是杨大人的手笔了。” 他点头,手指抚过那仕女微闭的眉眼,也道:“的确与松云谷丹青之道,同出一脉。” 壁中人华灯之下更显绚烂璀璨,因是壁画涂料所致,泛着隐隐约约的香气。 她眉头轻蹙,不自觉屏了呼吸,摇了摇头,谢行湛立时噤声。 并非是她多疑,只是她多年长于西北边塞,又是将门后人,受外祖父悉心教导,耳濡目染的晓得了这世上许多的奇技淫巧。 西蜀异闻录中,曾记载过有一类果物,名唤浮珞子,外型似枣似李,圆润青碧,三十年一开花,三十年一结果,待六十年后枝桠繁盛,也只能得上一颗碧翠青果。 而那果物生于荒野,香气浓郁,见者常常会生出幻境,神情迷蒙,好似鬼打墙般立于原地,至直天日光亮,浓香散去。 他二人在原地立了半晌,正欲要退,只见壁内忽然传出一阵细细碎碎的声响。 忽然,四周合计八盏长明灯,被一阵阴风扑灭,四下陷入黑暗,只有壁画所绘用料,是以金粉赤漆、蓝金墨色而制。 天色虽已绸黑如墨,月色下却难掩那图中六十余神魔之像薄金填塞进了鲜红的壁画内,璀光灿灿。 只是那神像表情各异,浓墨重彩的金粉更添了几丝诡异。 陆温与他对视一眼,眉目微垂,假作痴了。 只见壁画中下那处方框被推开,一个极美丽的女子从中走出来,她粉面桃腮,明眸朱唇,头戴芙蓉花冠,一袭碧袍广袖,径直往前方走去。 陆温仔细打量这女子的神情,若是神女,便要端肃,若为妖鬼,便该邪气,若是常人,便会惊恐。 可这人,却透着十分古怪。 她面色雪白,双目空洞,似是入魇一般,失了神智,只知缓缓前行,从祭塔正厅步入前廊。 稀疏清白的月光拂过她的面容,她眉目低垂,眼角似有泪光闪烁,脚步轻盈的踏进水中。 陆温正欲要阻,谢行湛拦住她,点头示意她继续看。 那女子的足尖踏上波浪滚滚的邗江水时,竟如履平地一般,无波无澜,携月而去,消失在茫茫江云海间。 谢行湛眉头轻轻蹙起,站在廊前,冥思良久,突然往前行了一步。 已临至江边,月冷星稀,江湖浪白,水中似有鱼儿扑腾,溅起了几朵浪花。 忽然,他直直踏进水里,扑通一声巨响,他跌进江河水中,扑腾起了一个波涛汹涌的浪花,水中鱼虾亦被这样惊起,一拥而散。 见他在水中起起伏伏,便知谢行湛深通水性,她便不阻也不恼,安安静静的坐在岸边瞧他。 他浮出水面,月色泠泠,细雪浮浮,照拂在他昳丽的面庞之上,被江河之水浸透了的发丝乖顺的贴在他的额前。 本该狼狈至极,却如月照幽昙,笼着一层薄如霜华的光芒,反倒生出一种冷清至极的动人清光。 他道:“水下打了一排暗桩,按桩行走,如履平地。” 陆温早有预料。 她指尖拂过那层朝奉图时,便知那画作并非一鼓作气,从墙上临摹而作,而是分而画之。 那画中的四位星君、二十八星宿、三十二仙君、都是早已提笔描好了,共六十四图,而后用松香胶骨先覆于画身,待结上一层薄蜡。 又于画背,用油蜡石灰,混于一处,涂抹全身,使之有了粘黏,再十分稳当的贴于壁上。 而那奉宝玉女像,应就是贼人白日藏身之处了。 陆温一把拉起水中人,替他捋了捋湿润额发,道: “你下水时,我揭开了前层的画像,壁内有一处黑洞,恰巧是女子站立起的高度,不深不宽,空间很小,只能容纳一人。” 说话间,二人已来了壁画那处的黑洞。 “这样小的空间,只怕那女子无法整日待于其中。” 谢行湛道:“既是女子作祟,明日,你我去工部走一趟,看看祭塔内有几个厨娘仆妇在此出工。” 陆温明了,颇为惋惜的点头:“早知刚才就应直接捉了那女子,带回大理寺审一审。” 谢行湛摇头:“虽只一名女子,可那女子身手如何?有无同伴藏于暗处,还是慎重些好。” 陆温眉梢微挑:“听徐姑娘所言,大人似乎已经知道这奉宝玉女是什么人了。” 谢行湛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并未答话。 陆温忧心忡忡,继续道:“真不知道三殿下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先是玉清庵,后是祭塔,总要把脏水往三殿下身上泼。” 谢行湛注视她半晌,嘴角下压:“你倒是信他,你就不怕背后搅弄风云之人,真就是你那风光霁月的三殿下?” 陆温摇了摇头,肯定道:“不是他。” 谢行湛道:“为何?” “他……” “嘶……” 她反应过来,头皮一麻,怒目圆睁:“你套我的话!” 第五十九章 踏春 谢行湛默然半响,一向喜怒不惊的眸子里,隐入半分阴霾: “你对那位殿下的盲目自信,来源是什么,就因为他求陛下消了你的罪籍?” 陆温听出他言语之中的锋芒,更为确定谢行湛早已投入太子门下,他又素来是个独断专行的,不欲与他再辩。 只是出言附和:“对对对,是是是。” 他长眉一挑,月影摇动,眸底深邃难测: “若他真如传闻那般行事癫狂,滥杀无辜,你也一心追随?” 陆温唇角轻弯:“传闻若说什么我便信什么,外头还说太子殿下与谢大人云雨缠绵呢,大人,你说我是信还是不信?” 谢行湛一震,面色犹如锅底黑灰:“什么?” 陆温神情平静,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册,指尖一翻,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副风花雪月的男子踏春图。 那画上有个丰神俊朗的男子,正搂着一旁白衣广袖,谪仙之姿的男子,两两含情脉脉,携手共进,漫步春郊。 不知是谁家手笔,那五官面貌描得栩栩如生,宛如复生。 书名叫做《我当太子的那些年》,陆温指尖又是一翻,首章便写两位主角情到浓时,与之赤裸相待,肌肤相亲的二三细节。 用词大胆鲜辣,配图活色生香,叫人叹为观止,流连忘返。 眼瞧着谢行湛的面色愈发青白,陆温连忙合拢书册,劝他: “你看,外头的传闻,再离谱的都有,作不得数的。” 默然半晌后,画中谪仙只是无奈的叹了口气,继而转身,仰头望着祭塔内高筑的一尊佛像,敛去怒容,掀袍而跪,行了大礼: “污言晦耳,还请殿下责罚。” 陆温大吃一惊,连忙跟在身后,伏地跪拜眼前数丈高的金身佛像,虔诚叩首,额生薄汗。 佛像后头跳下两个人,一人抱臂立在原地,一人缓缓走进她,俯身打量着她。 金龙纹织线繁琐华贵,金银缠丝的衣摆,停在她的鼻尖寸处,隐隐缭绕着着馥郁又沉静的旃檀香。 她跪在原地,目光死死的盯着面前那双洁净无尘的皂靴,心中不自觉发紧。 什么运气,不过是调侃两句谢大人,竟还让太子殿下给听见了。 荒谬,太荒谬了! 他只是眉心微蹙:“你是?” 她羽睫轻覆,心跳如鼓雷阵阵:“回太子殿下,奴婢是谢大人的侍女……” 谢行湛拱手:“这位是西北大将军陆祁之女,名唤陆温,因罪没入教坊司,被三殿下指派到都察院,协臣追查迦蓝祭塔一案。” 她与太子,并非陌路。 十年前,她曾跟随外祖父从祁州郡,千里迢迢赶去了西屏郡为戚太后祝寿。 她长于边塞,民风爽朗,衣饰发髻都与西屏郡的女儿家大相径庭,她进宫那时,约莫七岁,身量瘦弱,比寻常女孩儿还要低矮几分。 她又好动,便摈弃了宽袍广袖,只着了一身轻便胡服,踏黑皮皂靴,束腰收袖,站在年满十七的太子身边,足足就是个雪人娃娃。 全然不似如今这般明眸善睐、丹唇外朗、云髻峨峨的柔情绰态了。 相差之大,认不出来也是应当。 他恍然,伸手亲自扶她起了身:“原是云栖妹妹,舅祖父可还好吗?” 陆温受宠若惊,忙躬了身子:“外祖父落过旧疾,一入冬,腿就不大好了。” 宋溪舟道:“是那次祁州落下的顽疾么?” “正是。” “玉蘅,传我的令,着詹事府年关慰军之机,你亲自押送一批珍稀灵药,去往祁州。” 一个背着箭囊的青袍少年,朗声脆脆,拱手应是。 语毕,秦无疏掸了掸衣角的灰,拱手又道:“谢大人,陆姑娘。” 陆温一愣,思及秦无疏入西屏郡,是因点作了太子伴读,他武艺高强,又常伴太子身边,太子微服私行,他抵作护卫,也是理所应当。 她拱手作揖,算作回礼:“小秦将军。” 四人垂默半晌,宋溪舟轻咳两声:“云栖妹妹,那本书……可否借本宫观阅几日?” 其实那书册装订极其不规整,粗陋无比,像是随意套弄了个书壳,便拿出供人观阅。 但只要有人翻阅上一篇,晓其文字热辣,无人不会面红耳赤,七窍生烟。 更何况……更何况…… 这编排的,还是正儿八经的太子爷! 她一双清眸瞪得溜圆,磕磕巴巴道:“啊……这。” 他眉头一锁,陆温当即将怀中册子恭恭敬敬的递了过去。 宋溪舟接过书册,那双极漂亮的手指翻飞,一目十行,微微一笑,念道: “芙蓉面,杨柳腰,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 他合起册子,打量了半晌谢行湛的腰肢,丝毫不觉文章不堪入目,反是会心一笑: “不错不错,写的不错,老三近日文笔有所提升。” 原来那本《纵横江湖之谁主风流》,与这本编排太子殿下的读物,都是三殿下所着。 可他为什么会在话本子里,写每个见过他的姑娘,都难以自抑的爱上了他? 这得自恋到什么地步? 若说他风流多情,喜开后宫,采摘万花,便也罢了。 偏偏书中主角又纯情得很,知己间有恩义,朋友间有赏识,只对他那一见钟情的湖畔意中人,怀着深深的爱恋。 和他本人佯作风流,实则安分守己的样子,简直如出一辙。 想到此处,陆温已是难掩笑意,明眸闪闪,唇角弯弯。 谢行湛沉着脸,负手而立,不停踱步,待殿下翻完了册子,问他: “秦将军方才为何躲在暗处?” 秦无疏面露为难:“方才是殿下,说谢御史与陆姑娘看起来甚配,就躲在暗处瞧一瞧,意欲撰上一篇‘郎才女貌’榜呢。” 宋溪舟连忙捂住他之口鼻,讪笑:“都是闲暇时的玩乐,作不得真,作不得真。” 他清冷的眉目逐渐漫上柔光:“原来如此。” 太子十分和蔼,看了文章,未急未恼,并不摆东宫的高架子,反倒胸怀坦荡,包容万物,同他二人几句玩笑,就化解了方才尴尬至极的场面。 陆温胆子也稍稍大了些,觑了一眼殿下的面色,见其眉眼温和,鼻头一皱,很是委屈: “殿下,为何……为何美人榜中无我?” 并非是她厚着脸皮要一个说法,只是借此探听看看,眼前的太子,待她这位远方的表妹,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他唏嘘道:“与云栖妹妹阔别十年,上回见你,还是个瘦骨伶仃的小娃娃!” 陆温恍然大悟。 十年前,她虽满七岁,身量却同五岁孩童那般低矮。 这十年间,想必他对自己的印象,便只有当年的那个雪人娃娃,又怎会将一个孩童排上榜单。 他虚虚一指,落到那处幽黑洞壁:“这不,本宫听闻西域摩罗大师的壁画,栩栩如生,夜间有复生之感,宛如妖魔破壁而出,特地来此观瞻一番,若真如传闻那般美艳不可方物,我还要撰上一篇画技榜呢。” 他顿了半晌,摇头笑道:“只是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复生之法。” 陆温顺着他的话,也笑着说:“好在与妖鬼无关,是人为所致。” 宋溪舟又是一叹:“这祭塔是本宫主持修建的,你们放心查,尽管查,背后无论是谁,都别刻意瞒下,出了岔子,有本宫顶着。” 二人会意,对视一眼,齐齐谢了恩。 回府已是后夜,夜幕深沉,明月高悬。 陆温僵直站在房前,竟生了一丝慌措。 谢府是个三进大宅,往日客却少,除却谢行湛所宿东院,其余房间灯火灰暗,尘土飞扬。 加之她进谢府第一日,竟就与他交颈而眠,宅中老仆看在眼中,心中甚慰,便私以为她是谢行湛带回府中的姬妾。 竟真未替她再收拾出一张床榻来。 她现在只想倒头就睡,可,去何处睡? 是谢行湛的卧房?还是随意找个空房,勤勤清扫一番,凑合一宿便可? 不多时,明叔又来迎她,言之公子知晓了陆姑娘的心事,不愿与他同卧,公子便将自己的寝卧让了出来。 说是书房还有一间软榻,他应付一夜便是。 陆温也不推辞,随明叔快步进了寝卧。 入门时,房内灯火明亮,陈设简洁雅致,一桌一椅一榻一书案。 书案上摆了一只莹玉净瓶,里头供了一束剔透如玉,馥香清雅,闻之欲醉的绿梅。 见她目不转睛凝视着这瓶中绿梅,明叔心中欣喜,忍不住露了几分喜色:“这是大人特地为姑娘摘的。” 陆温笑道:“谢大人安寝了吗?” 明叔一边在内室浴桶中倒着热水,一边答:“ 还未呢!” 她的指尖抚上那束绿梅,温声道“替我谢过大人。” 明叔正要退出房门。 陆温想了想,又道:“我去当面谢他。” 第六十章 子母蛊 谢行湛解开衣袍,松了头发,走入内室浴桶,舒展开身体,他闭上眼,仰躺在浴桶壁旁。 忽然房门砰砰两声,他眉头一皱,并未答话,指尖一点,琉璃灯中烛火湮灭,茫茫黑夜,只余冷浸溶月。 他复而闭目。 灭了灯,便是阖眼安眠,不愿叫人打扰的意思。 陆温在门外等了片刻,见房内不仅悄无声息,还灭了烛火,不禁生起闷气来,抱膝坐着。 又疑心这人是不是金针刺穴,锁的是不是耳门穴? 他夜间目盲,行动不便,又会不会是哪里摔了,还是摔了脑袋? 她越是思忖,便越觉疑点重重,心下咯噔一声,便奋然起身,推开房门轻声唤道: “谢大人?” 无人应答。 她来敲门房内才熄了灯,人应是在的,她唤了许久却无人应,她更加证实心中猜测,这人生的就弱柳扶风的,若哪天真的病重垂危,她也不觉稀奇。 忽然,内室响起细微的咔哒声,像是水纹波动的声音。 陆温燃起一盏琉璃灯,提灯往里寻,她推开门扉时,又听瓷物碎裂之声。 微弱的烛光、稀冷的月光,照亮了一滩滩斑驳的血迹,她抬眸去看时,心下一怔。 他只披了一件中衣袍子,面中透着沉郁病气,唇边溢着鲜血,狼狈跪坐在地,内室浴房水渍遍地。 与她那间寝房如出一辙的莹玉瓷瓶,此时已被打翻在地,鲜艳欲滴的碧透梅花被淹没在碎裂的瓷片中。 陆温将灯搁在台架上,俯身去搭他的脉搏。 他双眸紧闭,轻喘连连,察觉身畔气息渐近,他下意识要拿手边碎片,却因目不能视,手掌按入白瓷,又是鲜红一片。 他从喉间滚出一道黯哑:“滚出去。” 陆温上前一步,强行攥住他的手腕,两指搭上他的脉,才探知他体内有一股毒素,正随之脏腑流窜,是以剧痛难当,头痛难耐。 “谢大人二十有一了,已不是孩子了,还如此讳疾忌医么?” 他挣开她的手,言语间满是冰冷:“不用你管。” 陆温不知为何,心中起了一丝恼意,她敛眉正色,五指倾力,恶狠狠的将一记耳光掴了过去,语气森然冷冽: “废物,只是中毒,又非绝症,就想一死了之?” 他睁眼,与她四目相对,那双清若皎皎的眼眸,浮出一丝笑意。 还是第一次,有人冲挡在他面前,说护他。 也是第一次,有人对他不惊不惧,高高在上的给他一耳光,盛气凌人的说,他是个废物。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低声说:“只是不想叫你看见我这幅没用的样子,没说要死。” 陆温眼帘微抬,也觉反应过度,若无其事的双手捧起他的面颊,清气吞吐,轻轻吹着那道浅红掌印,她低声喃喃: “反正,你不可以死。” 呵气如兰,热风拂面,吹得他心中一阵酥酥麻麻,他很想拥她入怀,抚摸她的鬓发。 他的手掌正要抚过去时,他才觉之自己掌心冰凉,原是渗了血,血污一片,便在发丝半寸处,停了。 她察觉到他颤了一颤,许是怕弄脏了她,正要缩回去,她握紧他的手腕,撕下裙布替他包扎: “中的什么毒?” 他纤长的羽睫微微垂下:“两年前,莲湖郡,西蜀子母蛊,一只母蚁,一只子蚁,通体白色,子蚁微不可见,以人身躯为寄,繁衍极快,见者必成子蚁宿身。” 陆温脑中轰鸣:“裕丰十九年,莲湖郡时疫,不是疫症,而是蛊毒之祸?” 他终于将她搂入怀中,全了心头的念想,他将下颌抵在她的肩窝里,热气扑腾在她的耳根: “是啊,若非掠夺至宝,陛下何必遣苍隼营出兵西蜀。” “可若见之必死,为何你……” “我,不一样。” 他低声喃喃。 他如何与人不一样呢。 因他作了那人十余年的药人吧。 他记忆所在那处山,是最为冷僻的一处,山势曲折,上之艰难,下之险峻,稍有不慎,便要尸骨无存。 他约莫记得,那有一座竹林幽径,竹屋外延攀爬着一丛丛的藤蔓,外边儿圈起了一座药圃,里头种着各式各样的药草,记忆中的那人,正在屋前晾晒草药。 他不知他是他的什么人,只知他有意识起,便被那个怪人喂了许多草药,或疼痛难忍,或奇痒难耐,或怒意喷张,或心如刀割。 他有时也会带他浸泡药泉,可他说是药泉,后山那处弯弯的小池,却是腥红色的,浆液粘稠,池边泛起一层薄薄的血雾。 论他如何看,都是一处鲜血泡就的池子。 后来他才知道,他抓了许多人来为他试药,养的这一池血红,实则是吞噬了多人的血肉。 他是唯一活下来的那个。 所幸因试药之故,他体内毒物甚多,五脏六腑早已被陈年烈毒,侵蚀得体无完肤,由头至尾,每一寸血肉,无一不痛。 因而,那子母蛊之毒,竟两两相抵,小巫见大巫了。 陈年旧事历历在目,他慢慢静下来,唇齿微启:“你不怕我?” 陆温眉心一蹙:“嗯?” 他以为他是什么地狱修罗么? 他这幅身娇体柔,动辄便呕心沥血的样子,只怕自己一拳就能送他魂归青天。 他道:“我体内白蚁,或许尚未清净,有传染之嫌。” 陆温大惊,敛了笑容,奋力推开他,破口大骂:“你……你是不是有病!” 他掩唇咳嗽,嘴角却微微扬了起来,眉宇间露出得逞之色:“是啊,有病,浑身都是病。” 陆温这才恍悟,他若白蚁未净,这西屏郡不知又要死上多少人。 她将他推的太急,以致于病秧子又吞进去几丝冷风,呛咳不止,心中有些歉疚,刚要辨一辨。 又觉此人阴诡多谋,不如倒打一耙,来的痛快。 “谢大人,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怎么不是?” “我既不是谢大人之妻,又不是谢大人之妾,更不是大人血缘相连的血亲,凭什么不怕被你连累至死?” 陆温扶他起身,诚挚道:“如果有一天,我生了恶疾,谢大人早就溜之大吉了吧?” 他被扶至床榻,闭目躺着,闻言,清清淡淡的嗯了一声。 果然如此,他们从来都只是利用关系,各得其宜罢了。 她顿了顿,眼神鄙夷: “好在我身强体健,应会活的比大人长久些,所以等谢大人死的那一日,为着大人这张赏心悦目的俊脸,我定亲自,以大人未亡人的身份,为谢大人扶棺入葬。” 谢行湛:“……” 谢行湛默了片刻,强笑一声:“好。” 他紧握她的手,久不肯放,陆温偏头,合衣躺至他身边,又是一夜安眠。 杨玄泠这个大理寺少卿,每日忙得是不可开交,仅是推理失踪案情,就又入了半夜,他正欲回府安枕,衙差却又送来了两桩急案。 他策马行至谢府时,尚是寅时,久敲无解,他向邻家借了副梯子,爬上围墙,骑在墙上大喊: “谢昭雪,急案!谢昭雪,急案!” 可吵醒的不是他谢行湛,是陆温。 她子时方梦了周公,寅时便被人惊了好梦,心头攒了一股怒气,披衣起身,浅浅梳洗了一番后,步履匆匆来了墙下。 她面无表情的指了指黑黢黢的静空:“杨大人,什么时辰了,您来做什么。” 杨玄泠惊得险些落下围墙:“陆……陆姑娘,你怎在谢大人府中?” 陆温打了个哈欠:“哦,行事方便。” 他眉梢微挑:“我的意思是,陆姑娘为何,披的是谢大人的衣服?” 第六十一章 顶替 陆温抬眸,明媚一笑:“通房,外室,偏房,侍妾,奴婢,您随便挑一个吧。” 许是她起身匆匆,并未梳妆打扮,却是天然丽色,眉如云黛,霞分腻脸,一双美目盈盈婉转流盼,便将晨夜旖旎香艳之事,诉尽其中。 杨玄泠看得怔了,魂神出窍一般架在高墙上。 半晌,听到竹下传来一阵窸窣,原是陆温埋着头,手里提了副铁锹,正刨着土挖笋。 “这个用来干烧,这个用来煮汤,这个用来油焖。” 他这才回过神来,急匆匆爬下梯架,同两颊染泥,双手提着冬笋的陆温,一同步入了前堂。 大理寺少卿既深夜寻至他府,谢行湛便晓得事态不轻,早已换作了朝服玉冠,点了灯烛,奉了清茶,问: “什么急案?” 杨玄泠从怀中取出一叠卷宗,摊在桌前,一脸哭丧似的说: “又丢了两个女儿家,一个是礼部侍郎林家的二小姐,一个是鸿胪寺高家的幺女。” 自杨玄泠进士及第,受陛下指派,任刑部员外郎,朝中又多次升迁,仕途顺畅,年仅二十四便官拜正四品大理寺少卿,可见是个踏踏实实干活儿的实干家。 按理说,他是个实干家,从不惰懒嬉笑,为人又机敏,这失踪案数目近十,最早一桩已近三月,至今却一宗未破。 也难怪他面如土色,神情颓颓,定是受了上官斥责,这会儿急了。 陆温看了看手上卷宗:“按杨大人所说,先前失踪的女儿家,都只是平头百姓?” 杨玄泠点头道:“正是,我将失踪案卷的时间、地点、人物一一推演了一遍。” “最早报案的,是城西搭的一处棚屋,里头全是乞儿流民,失踪的是个十五岁的姑娘,我暗中走访过,那姑娘孤身一人,并无亲眷,还是同行的乞儿见她几日不来讨饭,告诉对面茶摊的店家,还是店家来报的案子。” 陆温道:“也就是说,她失踪之时,或许不止三月?” “但左右失踪与报案时间差不了三日。”杨玄泠接着道,“失踪三月之久的, 两人,失踪两月之久的,两人,失踪一月之久的,两人,失踪三日之久的,便是林家二小姐和高家姑娘,皆是女子,共计八人。” “原先,我以为是有人牙子拐良女行贩卖之事,便派了衙差,在几处奴隶牙行暗中监视,倒是解了几个遭拐的姑娘,可无一人,能与失踪的八名女子,形貌特征相对上。” 他面色愁苦,随手拿起桌前一物,以为是茶,仰头啜了一口,却啜得满口湿泥,定睛一看,自己一口咬下的,竟是个白润剔透的笋尖儿。 怪就怪那笋尖玉润莹白的,与那细白长瓷的茶碗儿是一个色,这才叫他晃了眼! 他呸呸了两声,又觉他堂堂四品大员,怎可在姑娘面前掉了面子,便横眉一蹙,又拿起笋尖咬了两口: “不错,笋尖鲜香甘甜,生吃别有一番风味。” 陆温眸含春水,嫣然一笑:“只是冬笋不比春笋,春笋口感更为脆嫩。” 谢行湛扬起一张冷若冰霜的面容,一声冷斥:“你府中没笋,要跑来我府中吃?” 杨玄泠很是难为情的挠了挠头,又继续道:“早知你府中的笋好吃,我就搬到你隔壁!日日来你府上吃笋!” 谢行湛面色更冷:“没笋你也硬吃?” 他摸着鼻子,眼角余光瞥向陆温:“没笋,见见美人,饱饱眼福,也是极好的嘛。” 陆温轻轻一笑,指尖翻过卷宗内的一卷名册,轻咳一声,拉回二人思绪: “杨大人,其中一位叫苏细巧的姑娘,我在玉清庵见过。” 杨玄泠摇了摇头:“这位苏姑娘可是个关键人物!一则找到她,失踪案便有了突破口,二则也可叫她出堂作证,可我派了人手,将这西屏郡,都快翻了个底朝天,也不见其踪影。” 他顿了顿,怅然道:“莫非,是怕玉清庵背后的贵人为难于她,已经逃出西屏郡了?” 陆温道:“可我见卷宗上写,苏细巧家中父母恩爱,是家中独女,她失踪后,是她的母亲来的大理寺报案,日日等在登闻鼓前,问大理寺要人。” “有什么不对吗?” 陆温淡淡一笑:“半月前,我所见苏细巧,言之父母双亲已死,为求一副棺材,为双亲栖身落葬,才贱卖给了玉清庵。” 温淡言语却如平地惊雷,从杨玄泠头顶炸响,掀起滚滚浪涛。 哪有自家女儿,咒着父母双亲去死的? 即便是扯谎,也万万不会拿这等大事去扯谎! “陆姑娘的意思是……” 陆温朱唇轻启:“我观之卷宗,有两处巧合,一是苏细巧身份有疑,我疑心是早就遭人顶替,二是这失踪女子失踪的时间。” 她将卷宗一一摊开在案,葱纤指尖轻点卷案一侧: “九十天,七十五天,六十天,四十五天,三十天,十五天,乃至昨日送来的急案。” “失踪时间,都相隔半月,报案时间,亦不会超过失踪后的第三天,也就是说,犯案者是同一人,且每隔一月之半,一定是有什么契机,迫使他对这些可怜的女子惨下毒手。” 潇潇风声盘桓于顶,一字一句,听的他无比震震。 陆温见杨玄泠默然不语,只是眼眸低垂,一双原本清澈明朗的眼睛,好似陷入冥冥幽海,不知所思为何,眼角竟缠绕着一缕难以觉察的微末冷光。 他站起身,脊背躬弯,朝陆温深深作了一揖:“陆姑娘才思敏捷,智谋过人,杨某佩服。” 她回身作揖:“只是偏巧见了一回,杨大人谬赞。” 他神色哀伤,自嘲一笑:“若按陆姑娘所言,姑娘们已遭毒手,可惜是我没用,连几具尸体都久寻不得……” 陆温眼眸微眯,沉思良久,潋滟眸光犹如寒冰,碎碎拂动着案前烛火,她轻声道: “若我猜得没错,明日,就该有消息了。” “为何是明日?” 陆温又是一笑:“因为,凶手已经捺不住,又杀了两个官家女儿。” “他既前头杀的是流民乞儿,平民百姓,便是晓得权贵他得罪不起,现今却杀权宦的女儿,倒像是刻意为之了。” 第六十二章 疯女 翌日,大理寺来了消息,大意是从迦蓝祭塔奉宝玉女的壁画后头,沿着那处容纳人身的窄小暗洞,一路反复凿挖,掘至塔壁,泥土松动。 竟挖出来十几具尸骨! 经仵作查验,一共八具男尸,八具女尸,死因皆是一剑透穿心肺,只一招,却是干净利落的杀招,而后被贼人塑入了泥墙内。 想来那贼人武功应十分了得。 而那八名女儿家的身份,自与大理寺所接八宗女子失踪案一一对上了。 只是那八名男尸的身份,尚未确认,大理寺将尸首的体态特征,张贴在门口,也久不见人认领。 这一日,谢行湛与杨玄泠上朝去得早,久不见回,约莫是被陛下扣在了宫中,询问迦蓝祭塔一事。 大理寺刑房前,提审许四斤的事情,便落到了陆温这处。 原本她一介女子,并无刑狱审案之权。 只是她亲自得陛下谕旨,赐给内官监总领吴若海为妻,钦天监已测得了吉日,定上元节那日,行嫁娶之礼。 待宫中迎娶之礼一过,这身娼妓的皮一脱,这陆氏女,便是清白之身,无可指摘了。 且她又是被三殿下亲赐放在谢行湛身侧,有迦蓝祭塔监管之责。 大理寺的其余几个官员便极识相,见她来此,只管奉茶上请。 她也不扭捏,径直入内,取了白布,以白巾覆面,便蹲在那十六具尸身前,仔细查验。 因失踪的两个女儿,是三日内生的刑案,那两具尸体仍旧鲜艳红润,可轻易辨出两位正是几日前失踪的官家小姐。 其余或多或少,面部多数被黄泥腐蚀得血肉模糊,难以辩看。 少女体香加之血腥气,又掺杂黄泥的味道,比之刑房内那股难以言喻,终年挥散不去的粪便汗液、乃至血肉的味道,更为刺鼻。 “劳烦林大人,将许四斤叫过来辨一辩人。” 大理寺司直林斯卿,早知陆温如今非同小可,便挥了挥手,狱丞立即去提了人。 陆温抬手,又嘱咐道:“不可用刑。” 他对陆温拱手作揖,恭敬得很:“是。” 许四斤被提来时,冷汗交加,惊恐万分,满心以为自己要赴了陈麻九的前路,哪知面前审案之人是一女子。 这女子么,他认得。 约莫是那位活阎王的贴身婢女,脾性却与活阎王不同,是个极温柔的主儿,当即松了口气。 他忙道:“不知小姐……” 他一顿,又一思忖,若只是贴身婢女,何以进得了官场? 何以进得了这牢狱刑房,何以叫那堂堂正六品的司直,也如此毕恭毕敬? 立时又伏跪在地,急急改了口:“不知这位青天大老爷,还有什么话要问?” 陆温掀开一截白布,露出里头惨不忍睹的血泥尸肉,抬眸瞥他一眼: “过来看看,认不认得。” 他跪爬至白布处,见此形状,很是触目惊心:“回官爷的话,面容腐烂成这般模样,确实难以辨认……” 她又掀开一张白布,那尸身身量要比女子要宽阔得多,应是那几具男尸之一: “这个人呢?” “草民……草民不认识。” 面容腐败至此,陆温知道后头几具尸身亦是如此,问了也是白问,便从桌前摊开一卷画纸,温声唤他近前: “那这个人,你可认得出来?” 只见那里头画了一个身穿一袭碧袍广袖的神女,梳着华贵的飞云高髻,神容端庄肃穆,色彩鲜艳明亮,面容丰富逼真。 许四斤点点头,略带疑惑:“大人,这是祭塔里的奉宝玉女神像,我日日要途径那处的,如何认不得?” “那这个人,你可认得?” 她又摊开第二幅画卷,画中人一袭灰褐色布衣棉袍,面容清秀柔美,正穿梭于一片高低起伏的金色麦浪之中。 徐四斤皱了皱眉:“见倒是没见过,只是看着……总觉有些眼熟,可又记不清了。” “前次还没问你,月姑娘所产女婴,你们后头是如何处理的?” “那……那孩子连鼻息也没了,我们就只能扔在龙王庙,任由她自生自灭了……” “后头可还去过龙王庙拜祭?拜祭时可曾见过那孩子?” “没……没有……难道……难道……” 许四斤瞪大双眼,惊恐道:”大人所画的女子,就是,就是……“ 陆温将画中女子的眼睛以上的部位,以手覆住,又问:“现在呢?” 那少女虽是一副农女寻常打扮,却面如桃夭,眸似清波,眉眼含笑,任是无言亦动人心扉。 许四斤见之,却不喜反惊,连连后退几步,不由得害怕起来:“这位仙子……怎得……怎得看起来和月娘有几分相似。” 陆温挑眉:“我再问你,你若瞒了我,都察院有的是法子叫你生不如死,明白吗?” 许四斤伏地叩首,颤颤道:“草民明白!” “祭龙王那日,是九月初九,而那之前,可有人反对生祭一事?” “要说有人反对,确是不多,又都是妇人,反对了也无用。” “妇人反对无用,是个什么道理?” “那她反对了,只要她男人同意,这事还不是得同意嘛,女人家眼皮子浅,见识也少,一听要拿人生祭,有几家都吓出了病来,再说了,她们反对,那是因为怕自己被挑去祭了龙王!” 陆温冷冷瞥了一眼那许四斤,眸中像是寒霜覆雪的锋刃:“九月九后,有无阖家迁出村落的?” “好像有一户人家,就是当年那个老天师,也是他提出的要以鲁班秘法生祭龙王。” “你是说,那个白发道人?” 许四斤连连点头:“他做了亏心事,定是怕了才连夜出了村,怕月娘的魂魄回来复仇!” “九月九那日,除去月娘的孩子,还死了一个孩儿,是村头疯女的孩子,对么?那九月初九那日,生了几个孩子,你可知道?” 许四斤道:“疯姐儿的孩子,其实不该是九月九生,该是十月!是因为前头月娘的孩子是个死胎,没办法,陈麻九那老不死的又叫了产婆催产。” “你是不知道啊……按她的肚子,使劲按……最后孩子是生了……疯姐儿却……却……” “怎么?” “死啦!” 陆温眉头一蹙,厉光看向许四斤:“你是说,疯女也在那一日,难产死了?” “可不是嘛!作孽哦!” “那疯女有无相好的?” 许四斤格外难为情,扭捏道:“这……要说疯姐儿的相好……这这……” 陆温扫他一眼,冷声道:“是嫌我待你太容忍了么?要鞭子伺候才肯说实话?” 许四斤打了个冷颤,结结巴巴的:“草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我再问一遍,跟疯姐儿关系要好的相好,是哪个?” 他顿了顿,又低声道: “说起这个,我想起件事来,按理说,疯姐儿才是当时大伙儿票选出来的新嫁娘。“ ”一是无父无母,没人能给她做主,二是她肚子里的野种也不知道是怀了谁的,生出来怕是个祸害。“ ”第三呢,是吃饭穿衣,都要靠人接济,咱们村这么多年养着她,已经是仁至义尽了,选她给咱们村子里挡灾,也算是她报答了咱们!” “可后头,老天师说,咱们要是给龙王送个傻子过去,怕老天爷发怒,要发大水淹了咱们。” “二是, 把疯姐儿送出去了,以后家里的婆娘不让上炕,又怎么办?” “可谁知道,选来选去,疯姐儿还是死了,要我说,还不如献了疯姐,还能救下月娘一条活生生的命。” 陆温面色淡淡:“你们选来选去,可是,凭什么?” 那许四斤一愣,茫然道:“大……大人……” 陆温的唇角极轻的勾了一勾,似是自嘲,又似是感叹: “她的命,你们凭什么替她做主?” 她蹲下身子,直勾勾的盯着许四斤,凛凛寒意自眸底渗出: “高矮胖瘦也好,疯傻痴癫也好,你以为你们是皇家选妃?一句话就定人生死?” 那许四斤面色一紧,虽不觉自己理亏,却也不敢同她嚼舌去辩去驳,只得闷下头去,堆出一脸恭谦。 而后,又一一传唤了其余几个,自普陀村时,就跟着陈麻九的弟子,证词毫无二致。 陆温勤勤抄写,落笔簌簌,恍然间,已进戌时了。 宫门早已落锁,待杨玄泠疾步入刑房时,见陆温勤勤抄录,不愿平白扰了她,便垂颈而立,静候笔墨落定。 她抬眼便见此状,连忙躬身拱手,只学文人作揖,不似女儿福身作礼:“杨大人。” 晚间风雪悠扬,加之刑房内素常幽深无比,一阵阴寒冷风拂过,激得她浑身寒栗。 杨玄泠连忙将自身氅袍解下,披盖她身:“怎么穿的如此少,若是病了该如何?” 第六十三章 死士 她也不扭捏,合拢氅袍:“关于十六名死者的身份,供词杨大人先瞧瞧。” 陆温从案前取过供词,恭敬递入杨玄泠手中。 陆温慢慢开口:“礼部侍郎林玄之二女,年十三,于林府门口丢失,而鸿胪寺高家的幺女,年仅九岁。” “云山街安度巷,诚心药材铺谭氏之女谭莺,年十八,身长五尺。” “朱雀街临安巷,屠夫朱氏之女朱阿珍,年十七,身长五尺。” “高堂街安武巷,布店邱氏之女邱宝荣,年十七,身长五尺。” “富安街临潼巷,货郎周氏之女周晚莹,年十七,身长五尺。” “菩提山菩提村,农户苏氏之女苏细巧,年十六,身长五尺。” “城西永泉巷棚屋,乞儿,年十六,身长五尺。” “前六位失踪的姑娘,特征相同,年岁接近,而官家的两位小姐,却还是孩子的年纪。” 她打量着杨玄泠的神色,温声补充:“这两位官家小姐,像是震慑,而前六位姑娘,更像是凶手泄私愤。” 陆温敛眉,又思索半晌,温声道:“我们一直忽略了一件事。” “什么?” 她伸出莹白指尖,虚空一点,指向迦蓝祭塔方位:“凶手,为何要将尸体藏在祭塔。” “皇家工事重地,闲人不敢慎入,哪怕是大理寺,也要得皇家亲笔才敢进内探查,贼人用来藏尸最好不过。” “不。” 陆温淡淡道:“你忽略了一件事,为何男尸,与女尸,同样都是八具?” “若说杀了前头的六位姑娘,是为泄私愤,可为何又要杀那八名男子呢?” “若不为藏尸,只为……献祭呢?” 她一连三问,一问更甚一问言辞犀利,叫杨玄泠生出一身冷汗。 忽然,杨玄泠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急声道:“打生桩!” 依道人言,自古打生桩,便是要一男一女,一阴一阳,活塑其中,作为对鬼神的献祭。 杨玄泠定定的看着她,眼神露出悲怆:“自那日我听完陈麻九的事迹,越想越觉心惊,若遇重大工事,难保工部不会有人起了歹念,如法炮制出当年活人生祭的恶行。” 陆温微微一笑,站起身子,往外走去:“是生祭,还是别有所图,待寻得苏细巧,自然水落石出。” 杨玄泠伸手一拦,膛目结舌道:“陆姑娘是怀疑凶手是苏细巧?可苏细巧的尸体就在此处,仵作也已查验,尸身腐烂三月有余,或许,那日陆姑娘在玉清庵所见苏细巧,只是同名同姓之人。” 陆温言语简洁:“西屏郡可有殓师,能捏骨复原容貌者?” 杨玄泠眉头一蹙:“这,倒是有些匪夷所思。” “只要复原出尸骨相貌,真相自然大白于天下。” 一语毕,她直直踏出大理寺。 若苏细巧腐烂三月有余的尸身容貌复原后,与她那日玉清庵所见全然一致。 便说明,她那日所见柔弱孤女,正是此案元凶。 可奇了怪了,那泥墙中的十六具尸身,皆是一刀致命,足以可见她年纪虽轻,身手却是万般出挑的。 既有这般身手,又为何要摆出那样一副柔弱可怜之姿,在大人物面前吓得尖声不已,连连哀呼,很是狼狈。 莫非,苏细巧是他夜宴司的鼹人? 莫非,苏细巧是他谢行湛派来监视她的? 夜宴司自两年前成立之时,便是借了谢行湛翰林院编修的风头,由陛下新设的一个职位,只行编纂、集风物逸闻之责,唤秘使司,意欲搜罗天下秘闻。 可惜叫人一看,一听,都全然是个很出风头的名字。 秘使秘使,一看就是个谍报场所。 于是,有一阵功夫,谢行湛上书陛下,将秘使司改成了夜光司,喻意暗夜光明之所。 可后来有人又提出:夜光夜光,若是说快了,难免会让人听成了夜恭二字。 阁中鼹人,大多都是才识饱学之辈,被扣上如此一个名字,实在是有辱斯文! 谢行湛大手一挥,又改作夜宴司,喻意宴请天下豪雄,共创万世太平。 苏细巧既会易容,又身手不凡,着实是个出色的鼹人。 可谢行湛说过,夜宴司是个为民请命之所,只忠于家国百姓,不会成为任何人争权夺利的工具,又为何会指使苏细巧,威慑太子党? 她只觉脑中一片浆糊,她将此案抽丝剥茧至今,谁料抽着抽着,矛头指向了枕边人? 乌云绕顶,阴魂不散,她行自中央,一顶软轿拦了她的去路。 她被抬进安王府,一番沐浴更衣后,被送入宽阔红木床榻,宋兰亭只着中衣,指尖抚上她的面容,极为怜惜道: “狸儿只是离我三日,我却如隔三年。” 陆温勾了勾他的胸口,将头埋入他的颈侧,软语娇嗔: “殿下唤狸奴前来何事,是想狸儿了么?” 他那利落的喉结,上下滚了滚,身子一偏,与她隔出几寸的距离,声色黯哑: “听闻鸿胪寺高家、礼部林家,一天之内,两女尸身皆从迦蓝祭塔里挖了出来,此事你可知?” 陆温抬眸望他,神色端肃:“杨大人已向谢大人推演了案情,打算将女子失踪案,祭塔妖鬼案,并作一案了。” 宋兰亭眸中似有郁色:“高林两家,都是太子门下。” 陆温愤愤道:“可恶的贼人,又想将脏水泼到殿下身上!” “你不疑心,两女失踪,乃是受我指使所为?” 陆温微微一笑:“狸奴相信殿下。” “你信我,有人却不信我,状告我的折子已经递到御前了。” 陆温立时关切问道:“状告殿下什么?” 宋兰亭道:“自然是本王督管不力了,谢行湛一道折子,言鬼神之说乃是人为,京兆尹已抽调了兵马,把守在祭塔附近,奉命捉拿奉宝玉女。” 陆温眉头一蹙:“殿下,还有一事,那祭塔,还掘出了八具男尸,可奇怪的是,亲眷无一人来登案。” 宋兰亭挑眉:“哦,真是奇了。” 陆温略一思忖,沉声道:“ 今早尸体刚掘出来,我便疑心是流民乞儿,无父无母,才无人报案,我一一走访了西屏郡的流民乞儿处,问遍四方,除去患病卧榻者,竟无一人失踪。” “若不是乞儿流民,亲眷失踪,却不急不恼,这倒奇了。” 陆温的指尖摩挲着宋兰亭雪白的领口,娇声道:“无人报案,想来身份隐秘,恕我唐突,有两则猜想……” “但说无妨。” “一则,是北弥人的谍者暗探,报了也是无用,反生波澜,二则……” 她话语一转:“是,权贵豢养的死士。” 宋兰亭波澜不惊:“死士?” 陆温点头:“既不是无家的乞儿流民,又不是北弥的谍探,还有什么人,失踪数日,却能秘而不报。” 宋兰亭喉头微哽,半晌才道:“各州府对私兵、武器、铠胄、火药一类管控极严,更遑论私自豢养兵丁,若真有人胆大妄为至此,怕是要按谋逆论处。” 陆温没作声,良久,无波无澜的说了句:“那,太子可有豢养私兵之权?” 第六十四章 咽泪装欢 天潢贵胄与庶人朝臣自是不同,虽出行一番呼奴唤婢,近百亲卫前呼后拥。 但陆温知晓几位殿下,比起盛装出行,更爱换上轻便行装,只携一二随从出行在外。 既是皇家,难免要应对各式各样的明枪暗箭,若无死士藏匿影踪,贴身护卫,她反而不信。 宋兰亭眉目深深:“你疑心是太子?” 陆温垂眸:“都是猜测之语。” 王侯将相各有所长,朝中派系林立,互相倾轧,表面风平浪静,私下暗流涌动,今日遇刺,后日截杀,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西屏郡,酝酿着杀意的烟雨,从未停过。 宋兰亭沉思良久,又道:“你如何确定男尸都是死士?” 她道:“今日我分别验过那几具尸身,手足皆有厚茧,乃练武所致,其中以左手食指与拇指略微凹进半寸,右手则是食指有凹,应是掌弓箭所致,多方验证。” 宋兰亭神色晦暗不明。 外头灯火葳蕤,她话音刚落,就有近卫来报,说是都察院来人了。 陆温欲要起身,被宋兰亭按下,他挑眉:“你留宿安王府,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你身子骨弱,不好吹风,他要见,便叫他入内寝见,你再歇一歇。” 陆温垂默。 他这哪里是怜惜她吹不得风,分明是要让谢行湛看见她与宋兰亭纠缠不清,情意绵绵的模样。 好以此判断,她这出美人计,刻进了那木头几分? 谢行湛被婢女引进内室时,陆温只穿了一件月白绸子的中衣,头发没有向往常那般梳成云髻,只是垂顺的披在肩后,柔弱无骨的依偎在宋兰亭的怀中,神情格外羞涩。 他的目光果然一凛,不过既见皇子,自是先行作揖,他拱了拱手,声音很淡: “参见殿下。” 宋兰亭待他行完礼,将自己的中衣衣襟散开了些:“昭雪怎么来了。” 他垂下清眸,不去看陆温,只盯着窗榻前成双成对的鸳鸯锦缎绣鞋:“臣来接陆姑娘回家。” 宋兰亭一手环住她的腰肢,眉梢微挑:“接她回家?你是她的什么人?” 他默了许久,长跪俯首:“臣心悦于她。” 宋兰亭笑了笑,目含得意之色:“你心悦又有什么用,她已是臣妻,你还想抗旨不成?” 谢行湛的目光投向陆温,神容坚定:“臣只想默默守着她,无论她是谁的妻。” 宋兰亭勾起唇角,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陆温的颈侧,冷冷一笑:“可惜了,她永生都是我的奴仆。” 陆温任他施为,眉目含羞带怯:“狸儿永生永世,只忠于殿下。” 他既要试他,她又怎能不添一把火? 初时她心如死灰,只觉被两个男人当作一件诱人的玩物,推来让去。 除去羞辱,除去愤怒,她别无他法。 可如今,他言之心悦于她? 天大的笑话。 他依旧跪在地上,低着头,双手交叠在额头,不卑不亢的叩首: “她是九天翱翔的凤,是迅如疾风的鹰,是气吞万里的虎,她不是臣的爱人,亦不是殿下的奴仆,她只是她自己。” 犹如一块石子砸进无波无澜的湖面,荡起阵阵涟漪。 她只是她自己,她是九天翱翔的凤,是迅如疾风的鹰,是气吞万里的虎。 不是他的爱人,亦不是任何人的奴仆。 她垂眸,指尖微微颤动。 宋兰亭轻咳了几声,目光也松缓了几分:“谢大人竟还是个痴情种。” 他仰面,目光诚挚,再次叩首:“我知殿下并非心悦陆姑娘,只是觉之她十分有趣,一时兴致盎然。” “可殿下的一时盎然,会毁了她,待殿下意兴阑珊时,她却被殿下困于后宅,终日寂寥,该是何等惨淡?” “臣不忍见她如此。” 宋兰亭眸底暗色一掠而过,漠然抬眼:“怎么,你谢昭雪便能保证此后满心相许,绝无二心?” 他展颜一笑,不假思索:“是。” “你此生不纳一妾?” “是。” 宋兰亭又是轻蔑一笑:“日后出现个更美更机敏的女子,你也守心如一?” 他微笑:“若有更美更机敏的女子,自然有别的好男儿去配,与臣何干?” 他眉梢一挑,目光幽邃:“谢昭雪,你最好说到做到。” 宋兰亭一语毕,谢行湛立刻脱去随身大氅,将陆温拢于其中,打横抱起,转身往外走:“多谢殿下,臣告辞。” 他径直将人送进马车,随后面色郁郁的坐在她身侧。 “对不起…” 陆温抱着膝盖,鼻尖涌上酸涩,眼泪又自然而然垂落下来。 “我不是很想哭的,我只是觉得,我好似从未有过选择的权利。” 谢行湛没说话,只是眸光沉沉的望着她。 她已经尽力忍耐了,只是她心中委屈渐深,胸腔内就愈发闷重,鼻尖就愈发酸涩,以致眼泪簌簌滚落,很快就打湿了胸前贴身的月白中衣。 “我是不是很像一只摇尾乞怜的狗,叼着你对我的那一丝怜惜,三殿下对我的一丝利用。” “分明辗转在你二人之间,却要坚守那一点点可笑的底线。” 他默然无声,直到马车开拔,才低低出了声:“重情之人,很好,重义之人,亦很好。” 她眼泪迷离,遮住了她的视线:“大人不怪我,在大人,和三殿下的阵营里反复无常,是个小人么?” 他不以为然道:“我抛足了诱饵给你,你却仍然依从本心,选了三殿下,在你心中,恩大于利,信大于恩,我怎会怪你呢。” 他知道她跟随在他身侧,只是想借由夜宴司为陆家洗脱污名,他也知道,她自私,清高,坚守着心中那份可笑的赤子之心,对他全然只有利用。 可如今,他不得不承认,他对她,的确有一些不可言说之心,他贪恋与她肉体交缠所带来的极致欢愉,极致刺激。 可,情欲是一回事,情爱,又是一回事。 更何况,旖旎情爱,从来不是他心中首要。 他一生所追寻的,永远都是自己的道。 尽管路途艰险,需要尸身血海来填,他亦无悔。 所以她,是一笔非常重要的筹码。 她能坚守本心,为三殿下奔走,与他肌肤相贴,与他暧昧交缠,他却不妒,不恼,甚至连一丝刺痛都没有。 全然是因,他,也是顶顶好的戏子啊。 他微笑,握住她的手,十指交缠,眼眸清亮,一字一句:“你很好。” 他们互相拥抱。 因而,谁也没有看见,偎在他怀侧里的陆温,眸中闪过一丝嘲弄至极的冷意。 灯火万家,星夜烁烁,他们依旧同榻而眠。 这次,谁也没有开口,谢行湛自马车内将她抱入内室,他脱衣入榻,她亦解衣相迎。 她从他紧箍的怀抱翻转过来,用双臂圈住他的腰。 而后她靠近了他,将发顶放在他的下颌,她则埋入他的颈窝,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轻抚她光滑的背脊,将面颊伏在她的宛如云丝的浓密发顶上,静静的嗅着发丝间似林木、似湘竹的味道,也渐渐阖上双眸。 同床异梦,咽泪装欢。 第六十五章 美人画 翌日晨起,谢行湛卯时初,便离府上了朝,陆温亦不久待,去了大理寺,将工部两位主事一一质询后方才回府,归时,已是亥正十分。 疾风悄然而至,而后天边雷云滚滚,阴雨绵绵。 她行至梧桐巷外,肩头已落了雨势,她低着头疾行,因此未察觉有人替她掌了一柄伞,只以为是风雨小了些。 然而一道惊雷轰砍而下,雷电交映,照亮那张清俊美丽的容颜,似有明月笼罩,唇畔含笑。 “接你回家。” 她微笑着,伸出手,挽过他的臂。 他夜间目盲,她便为他指路。 她余生伶仃,他便为她撑伞。 至少此刻,他们心神相交。 往日这个时候,明叔已备好了晚食。 自她入谢宅以来,明叔便以她的口味嗜好,学了好些边塞菜式,又因临松风味奇特,她尝之颇喜,菜式更是眼花缭乱,香气扑鼻。 可今日,摆上桌的,不仅菜式简单,道道茹素,连个肉沫都没有。 若单单只是茹素,便也罢了,只是那碗热气腾腾的南瓜汤饼,约莫是搁多了盐。 而那雪白分明的白玉汤,一口下肚,酸得她险些呕了出去,约莫又是放多了醋。 陆温兴致寥寥,叼着玉白细长的羊角筷,一口未动。 谢行湛停筷,问她:“饭食不合心意?” 陆温回过神。 宿于人家,饮于人食,怎可过多挑剔,是以敛了心神,按下辘辘饥肠,答: “并非,在想一件事,对了,明叔呢。” 他道:“孙子要娶新妇,向我告假了。” 陆温一怔:“这么说来,今日的饭食,都是谢大人做的?” 他点点头,夹起一块白玉豆腐入肚:“是啊。” 陆温大为惊讶,俗言道君子远庖厨,认识谢行湛几月有余,他向来是个呼风饮露的谪仙之姿,好似人间烟火与他全然没了关系。 他却说,这餐饭,是他所烹煮。 像是注入了鲜活的画壁菩萨,开始贪恋世俗烟火。 万般滋味萦于心稍,她夹起一块南瓜饼,瓜泥软烂,入口即化,很是香甜,若抛去食盐之因,应是味道不错。 于是她很开怀,也夹了一块南瓜饼放进他碗中:“很好吃。” 他拿起筷子,同样夹起一块豆腐送入她碗中,笑着说:“第一次做,还怕你吃不惯。” 陆温一怔,那只预备夹菜的手一顿,倏然起身离席,片刻后,手中摸着一只小小的盐瓶。 她将盐瓶往里白玉汤中一倒,抬眼解释:“难怪,方才觉得豆腐汤里好似少了些什么,缘是吃着淡了些,谢大人现在试试?” 他垂眸,拿起筷子又夹了一块,送入腹中:“好些了。” “如何,我不曾烹煮过,不知盐有没有多放?” “恰好。” “谢大人。” 陆温一顿,眸中有不自觉的失落:“你知道,我方才,放的是糖,不是盐么?” 他轻笑了一声:“约莫知道吧。” 她不愿下筷时,他便知他这一餐饭,应当是极难下咽的。 他甫一出生,喝的不是娘亲的乳汁,而是一剂毒,一碗药,每每一剂毒下去,又每每一碗一碗的喝着药。 那些汤汁毒液也好,滋补灵药也罢,润过了他的喉咙,是苦是甜,是酸是涩,他早已尝不出味道了。 他只知,长街昏暗,人迹寥寥,身为夫君,理当要为夫人燃一盏灯,烹一餐饭。 陆温静静望着他,眸中不自觉流露出几分黯然:“夜间不能视物,连味道,也尝不出来吗?” 他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句:“不吃了。” 他起身,将一应碗具收拢:“明日我招个厨娘上门,今夜先委屈你。” 陆温伸手,按住他修长的手,笑着说:“我去刷碗,谢大人歇着吧。” 谢行湛怔了怔,道:“你是客。” 陆温接过盏具,眼底掠过一丝怅然:“原来,竟是把我当作外人么?” 便趁这番你来我往的推拒,院里又落起雪来,天仙碧玉琼瑶,云雾迷蒙,雨雪霏霏,竹林枝头落雪成堆。 陆温看的怔了,不知何时,谢行湛举起一盏灯笼,挂往幽深的回廊下。 上头的图案、墨汁皆是新迹,被飘飘摇摇的琼雪沁得透了,有些模糊不清。 她隐约辩了辩,唇齿轻启:“草草杯盘共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 他笑了笑,将灯笼翻转过来,露出上面的画。 日照西斜,黄昏薄暮,一屋二人,一片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陆温也笑,十指纤长,提笔于灯笼的另一面,补了一画,在竹林深处的白衣谪仙膝前,偎依了一只浑身雪白的老虎,正疲懒的打着哈欠。 他眸中笑意更甚,语气轻柔温和:“为何是虎?” 陆温笑眯眯答:“我从前有只玉锁,上头就刻了老虎,原本我是想要苍穹翱翔的雄鹰的,可惜没抢过陆云涿,只有这只笨蛋老虎。” 他伸手,摸了摸陆温的头:“玉锁呢?” 陆温抿唇,可怜巴巴的望着他:“丢了。” “无妨,我再替你刻一支。” 陆温有些闷闷不乐,去勾他的腰带,闷声道:“那玉世上只此一枚!” 他如同一个真正的情郎,一丝不苟的安抚她:“那我替你寻回来,可知是在何处丢的?” 陆温嘟起小嘴,满脸苦涩:“玉清庵的时候,因我身无外物,要打听消息,只能将玉抵给主持,想着事毕取回便罢了,可那玉锁竟不在那姑子身上。” 谢行湛听完,又问:“许是被谁拿了去?” 陆温略一思忖,斟酌开口:“我想了一圈,觉得应是让长赢给拿走了。” 谢行湛霎时冷下脸去,他的语气很低,勾着冷意和讥嘲: “知道那个阉人拿了你的玉锁,却不向他讨?” 陆温一顿,有些心虚,颓丧的垂着脑袋,啜嗫道:“那时,那时……一心想着他的蛊,没敢去讨……” 他的神色又冷下几分,直勾勾的看着她:“只要能为你所用,你便不介意,都与他们都旖旎几分?” 她怔了半晌,抬眸去瞧谢行湛。 他的面容仿佛寒霜覆雪一般,眼神冰冽如锋,如同看一个负心汉一般的看她。 她唇边扬起一抹柔意,将头埋入他的颈侧,轻笑道:“谢大人,你好凶,我好怕。” 尾音拖得长长,黏黏糊糊的,肆无忌惮的磨蹭着他的胸口。 他侧眸,温热的指腹滑过她的唇瓣,最后留在她雪白的衣襟处,眸色暗了暗,声线微低: “狐媚惑人,胆大包天。” 她攥紧他的袍角,在他耳畔边轻声呢喃:“谢大人,小醋包。” 这般诱人的情态,逼得谢行湛情潮如洪,心跳加速。 只是他睚眦必报,不愿又叫她轻易得逞,毕竟,比起情欲这样有则锦上添花,无也无关痛痒的东西。 他更想捉弄她,报复她。 他唇角勾起一个十分愉悦的弧度,将她打横抱起,送入书房,正中摆了一张正正方方的书案,案上摆满了画纸笔束与颜料。 他将她放至书案前,眼眸噙笑,慢悠悠的打量着陆温:“久不作画,有些生疏。” 陆温心下一怔,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脊背绷得紧紧:“你要作什么?” 他淡淡瞥她一眼,铺开纸张,悠然道:“作画啊。” 难不成,真是要为她描上一副丹青? 陆温心下一愣,身子不自觉往后挪了挪:“哦,那,那也行吧。” 他举着沾了染料的画笔向前,一步一步靠近她,眉目里蕴着灿烂的笑意:“可以就好。” 陆温僵在原地,后知后觉的才意识到,他说的作画,是作什么画。 她知悉后,愤愤抬眼:“你这……这登徒子!” 她正欲要逃,却发现她的腿一软,如同被点了穴的木雕泥俑,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僵,无一处不硬,才惊觉不知何时,周身竟难以动弹。 她先是一愣,而后面上红白交替,愕然道:“你对我下了什么?” 他不疾不徐的替她宽衣,修长的指尖抚平她紧皱的眉头:“软骨散。” “你!”她说不出话,只能可怜巴巴的红了眼眶,呜咽了一句: “你混蛋!” 她被他安置在竹椅上,一袭月袍褪至肩身,露出雪白的锁骨与莹润的玉肩。 他眉目沉静,蘸了湛书案旁的红色颜料,细细描上她的锁骨。 她脸色铁青,胸口与锁骨那处,因与笔触相接,热烈的此起彼伏,她很快就生了汗。 第六十六章 刺杀 锁骨向下,胸口一朵华美艳丽的曼珠沙华,璀璨如烈火,开的盛势至极。 伴着她急促的呼吸,那朵娇艳欲滴的花儿,一绽一合,一高一低。 他收起笔,凑到那艳丽十分的花卉近前,歪着头,朝那处吹着气儿。 “喜欢吗?” 温热的气息在曼珠沙华前拂流而过,酥痒的气息不断全身流窜,如百爪挠心般酥酥麻麻的。 陆温闭上眼睛,平复呼吸,眼角水润润的:“不喜欢,快给我解开!” 谢行湛自然也知循序渐进的道理,把人欺负得狠了,必然是要叫他还回来的。 他贴上她的唇瓣,舌尖送抵入一颗灵丹,细细的喘着气:“不喜欢么。” 奔腾的欲念里,含了一丝委屈。 她动了动僵硬的肩身,握紧了拳头,目光幽邃的望着伏在她身上的那个男人。 苍白清瘦,眉眼简直漂亮得不像话,妖艳明丽,动人心魄,还是个吃不得任何亏的性子。 她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不!喜!欢!” 谢行湛轻轻又笑了,微弯的眼角,荡出明艳至极的笑意:“这么委屈?” 她仰起头,眼角泛起水光,雪颊晕开一片红霞,青丝瀑开满案,幽幽香气缭缭: “谢大人,你何苦要捉弄我。” 他的目光落在那处,仙肌玉肤,蔚然生香,不由心神微动,不知怎的,竟一时忘我。 再反应过来时,那雪白的胸骨处,已落下一个薄如细雪的吻。 “喜欢,所以捉弄你。” 他微仰着头,脖颈的线条崩的很紧,很是凌厉。 陆温所中软骨散已失效力,按理,本该强行将这体弱多病的少爷先给按了,再狠狠抽他几巴掌方为解气。 可到了此处,竟只是全身灼烫起来,有些不知所措的、眼角湿漉漉的望着他。 谢行湛轻笑,他亦被她灼热的眼眸盯得心中泛起阵阵情潮。 待回过神时,风花雪月,翻云覆雨,待斜阳初升,红烛染尽,方才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身为百官之首,他素来勤恳,每日点卯,都是第一个踏进都察院的,却是第一次,过了点卯的时辰,人却还在家中。 陆温捧着昨夜便已挂在衣架处的赤红官袍,如寻常夫妇那般替他整理衣带。 只是她从未做过别人的妻子,又素来不爱翻阅那些规训女子之着。 是以手忙脚乱了些,将祍带系错了扣子,一身垂顺官袍有些歪斜。 他叹了口气,按住她腰间胡乱拂动的手:“云栖,今日怎如此殷殷?” 他手指微动,又去解自己的祍带。 除去明叔外,家中无仆,因而小至沐浴更衣,提笔研磨,大至修缮危墙,凿壁种竹,都是他一人独自,他清寒惯了,不需别人伺候。 陆温红了脸,又伸手去取他的冠帽:“你这几日都被拘在宫里,没来得及和你说,我想去夜宴司找个人。” 谢行湛嘴角噙着柔和的笑意,眸底却掠过一抹暗色:“什么人?” 霞光透过云窗,浅浅落下几道澄澈的光影。 她仰头看他,任由光影如瀑,映照在她雪白的面容之上: “我想请,观星寮的异人出面,为我复原八具女尸的骨相皮肉,再叫报失踪的人家一一辨认看看。” 他扶正冠帽,淡淡道:“并非我不肯,只是再往后查,就不是生祭龙王,便能结案了。” 陆温摇了摇头,轻声道:“我知道,祭塔一案,牵扯甚广,可事关五万魂灵,我一定会将背后之人揪出来。” 他步子迈得大,已经半条腿踏出了屋外,却回过头来,隐于阴处,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我知你心思,只是如今的世道,虽比往年太平些,但南边的蝗灾,东边的山火,今岁拨下去的银子数以百万两计。” “国库已经空了,再没银子拨去修塔了,就算是真死了几个献祭的男男女女,只要塔能完工,谁会在意他们的死活?” “再者,别说是死了几个贵人的奴才,哪怕死的是几个贵人,这塔的工事,比命要紧。” 陆温被他斥得发懵,缓缓仰头:“谢大人早就知道,那些无主男尸,都是贵人的奴才?”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陆温脑中嗡鸣,沉声道:“那大人的意思是,不查了?” 又是一日晴雪,雪粒子簌簌落进他的颈侧,本该寒凉,他却立于雪中,神色淡淡,久久才道: “苏女先前只杀民女,如今却杀官女,分明就是要引你去查,借此挖出几具男尸,引火烧身去那庙堂几位。” “只要这朝堂没起乱子,南北没重燃战火,死几个人有什么要紧?你若接着查,查到庙堂之上的几位,你报是不报?” “武德二十一年三月,先帝重病卧榻,短短两月余,西华门便得了三十二场刺杀,生了七次宫变,东宫臣属几乎被当时的六殿下,也就是如今的裕丰皇帝屠戮殆尽,局势何其险恶?” “放眼华夏五千年,同室操戈,兄弟阋墙之事何其多,死了几个死士,能说明什么?” “身处庙堂之高,有谁是完完全全干净的?” 陆温指尖扣入掌心,心中一阵郁愤寡欢,再抬眼时,眼角已然微红: “你是说,就因为几位殿下骨肉相残,一次暗杀没能成得了事,反被抓了把柄,又怕告到御前死无对证,干脆将那几具死士的尸身筑进墙里,即便日后发现了的尸身,也能推给匠人,只当是要活人生祭……” 他嗯了一声,淡声道:“你查来查去,最后疑心到我身上,只怕是那人暗中向我夜宴司施压,要我站队了。” 陆温不解:“苏细巧不是夜宴司的人?” 谢行湛笑起来:“你查来查去,就只查到了个苏细巧?” 陆温无奈道:“还查到了杜月瞳,她才是月娘的孩子,至于苏细巧……” 玉清庵一事,她本就生疑,她与杜月瞳只是寒暄一二,她就能将玉清庵的怪异之处,不露痕迹的点了出来。 如今看来,是夜宴司一早安排好的。 再者,为何苏细巧借的是菩提村农户之女的身份,那么菩提村,她有无熟悉之人? 是不是与杜月瞳有关? 那日她拿着杜月瞳的画像,与许四斤反复比对,杜月瞳与月娘形貌相似,身份倒是一览无遗,可苏细巧又与普陀村众人有什么关系? 只有一个答案,疯女所生,其实是双胎,而她被众人忽略,艰难的活了下来。 谢行湛又是一笑:“还不算太蠢。” 陆温垂默无言。 他静静看着她,眼中含了一丝讥笑:“你立誓生作他仆,死作他鬼,他却千方百计将你送到我身边,只待你挖出祭塔生祭的秘密,将矛头指向杜月瞳,好迫使我夜宴司臣服于他。” “被人利用还恍然不知,竟觉得你的三殿下是个风光霁月的善人,我问你,你哪里来的自信,祭塔一案绝不是他?” 陆温浑身一震,犹如坠入雪窟,声音不自觉的发着颤儿:“是……三殿下?” 她怀疑过太子,怀疑过谢行湛,可以说怀疑过任何人,却从未怀疑过三殿下。 可,她早就知道,宋兰亭并非良善,不是吗? 他早知她是谢行湛所派,为策反她,刻意施恩于她,为试她的忠心,又指了人将心儿诱去玉清庵。 他从来都不在意别人的性命。 见她神色晦暗,谢行湛不欲再辩,拔腿便往门前疾奔,明叔牵着马车候在门口,谢行湛快走了几步,上了车,急急往宫墙内驶去。 她还怔着,眉间忧思频频。 屋外走进三个十三四岁的双髻少女,低眉顺眼,特来侍奉她穿衣洗漱。 她叫人堂前等着,她梳洗毕,自有示下。 她知谢行湛素来清寒,惯常不用人伺候,这几位,约莫都是因她入府,明叔又告了假,他不忍她洗手做羹汤,为家事所累,因而刚挑入府的丫鬟。 三人皆穿一袭蓝衣斜领长袍,恭顺立于前堂,静待女主人的垂训示下。 她堂前站定,目光打量着眼前三人,温声道: “我只比诸位年长几岁,也并非府中执掌中馈之人,是以,不必主仆相称,只须称我姑娘便可。” “然,三位姑娘既已入府,自要协理内府一应往来、杂物、伙食。” “另,入府有三则,一则,上令不可更改,不可违背,更不可拖延。” “二则,公子与我独处时,须自动退避三丈。” “三则,公子清简,不必贴身侍奉,你们选出二人,合管屋舍洒扫事,一人管后厨饮食,若有事待诀,先报于我,再报于公子。” 三人无敢不应,颔首应是。 第六十七章 结案(一) 她如今身份非同小可,大理寺不敢薄待,早已遣了人来,亲自牵了马车,侯在门外,陆温疾行入了马车,拱手道谢: “多谢庞大人关照。” 那衙差正是那日大理寺刑房里挥鞭子的那位,名唤庞浒,从九品狱丞,她来了大理寺三次,便也与他打了三次的照面。 他是个爽快人,在前架着马车,恭恭敬敬道: “莫说您是三殿下亲指过去监看的,就是陆家一门豪雄英烈,收复关山,平定西北!我庞浒,满心满眼都只有敬佩!” 陆温几不可察的挑了挑眉头,唇角仍然挂着淡淡的笑意:“庞大人说笑了,通敌叛国之臣,何谈豪雄。” 那庞浒一噎,面色不甚好看,后头又不知又想起什么,垂下头去,神色很是黯然:“可惜了状元郎……” 他的声音愈发的小,像是埋怨,又像是喃喃自语。 陆温一怔,握紧双拳,指尖死死掐紧掌心,直到粘腻的鲜血渗出。 哥哥饮下鸠酒时,尚不及弱冠之龄,那时他大败北弥,收复苏凌郡,领万军归西屏郡。 高头大马,身姿如松,姿容绝世,宛如稀珍美玉熠熠生辉,解剑朝见天子,风头一时无两。 他却于大殿之上,解盔卸甲,脱簪去冠,明知是不解之局,毅然决然,坦然赴死。 陆温默了片刻,仰起头,忍住眼角的泪意:“哥哥若还活着,怕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了。” 庞浒咬了咬牙,一番话在心中吞吐了几次,终于开口: “姑娘若得了空,可去城外杏花村十里外的娘娘庙里走上一遭……” 陆温一怔:“缘何?” “陆姑娘去了,便知道了,只一个,千万别叫官家的人看见了。” 陆温敛眸,镇定答:“多谢庞大人。” “到了。” 陆温下了马车,抬头望天,今日又是个晴雪天,街道两侧覆满了皑皑白雪。 正因满地清白,反倒晴雪耀目,她阖目许久方缓。 杨玄泠亲自前来迎她,热情道:“陆姑娘来了,今早来了个画师,是奉了三殿下的令,据说还会摸骨,已经画了几幅了,只待画完便可叫亲眷来认领尸体,一起瞧瞧?” 陆温一怔:“奉了谁的令?” “三殿下。” 两人一前一后,步履匆匆的往前走,刚一进前堂,便有个女子站在书案边。 那女子身量窈窕,一袭月白斜领锦缎袍子,袖口用金线织了云雀的暗纹,眉目如画,肌肤如玉,只眼眸中十分冷淡。 素色宣纸铺展开了满面的书案,女子指骨修长葱纤,正提笔描摹着画像。 陆温梗着脖子望过去,已有几幅人像栩栩如生了。 杨玄泠遮了唇舌,低声道:“陆姑娘还不知道吧,这是三殿下新纳的姬妾,叫什么来着?” 那女子眸光微动,面色凝滞了一瞬,淡淡道:“离鸢。” 杨玄泠温和的笑了笑:“对,对,离鸢姑娘。” 陆温朝她拱手作了一揖,算作了礼,离鸢朝她点了点头,算作回礼,又埋入案前,蘸墨提笔。 书案上搁了一副半展开的女子画像,陆温拿起那卷画纸,将其铺开,细细打量。 那画中女子面貌温从雅丽,姿态乖顺,分明就是她那日玉清庵所见苏细巧的模样。 一个本该三月前就死去的人,却出现在了玉清庵,还偏巧不巧,出现在她眼前? 陆温轻咳了一声,指着画中人:“杨大人,凶手定是此女无疑了,否则何必改换她人面貌,行走于世?” 杨玄泠沉吟道:“可她既能改头换面,必是顶着人皮面具的,茫茫人海,要去何处寻她?” 陆温眸似幽底深漩:“半月之期。” “陆姑娘此言何意?” “两位官家姑娘失踪,逾今,也快半月了。” 陆温走到书案前,从笔架上拿起一只羊毫笔,蘸了墨,也提笔勾画了起来。 她平静抬眸:“既能改头换面,那奉宝玉女的面容,是真,还是假?” 杨玄泠凑过去一看,寥寥几笔,便勾出奉宝玉女的画像,虽不如壁画那般栩栩如生,神韵却极为相似。 她招了招手:“离鸢姑娘,烦请来此一观。” 离鸢搁笔,抬眸看了一眼铺卷开来的画纸:“看什么?” 陆温道:“姑娘既会摸骨复原人像,可能看画识人?这两幅画,可能看出是同一个人?” 杨玄泠恍然:“陆姑娘是疑心,在迦蓝祭塔装神弄鬼之人,就是苏细巧?” 她瞥了一眼画,又将头埋入画海中去,淡淡撂下一句:“看不了,我是画师,不是天师。” 二人顿时噎住,还未等陆温再次开口,离鸢眉头一皱,将陆温一把推开,掌着画纸看了又看,瞧了又瞧。 陆温眼睛一亮:“离姑娘可是发现了什么?” 她指着画卷中人,漠然道:“她应是去离憎楼赌过钱,我远远瞧见过一次。” 陆温与杨玄泠相视一笑。 既是去快活潇洒的,还戴什么人皮面具? 杨玄泠急急招了招手:“派人去离憎楼守着。” 衙差奉命要退,陆温立时出声,高声道:“此女武功高强,叫上京畿衙门,多抽调些人马,守在离憎楼门口,莫说女子,就是男子,也一个都不能放过。” 杨玄泠咂舌,劝道:“陆姑娘!如此阵仗,岂不打草惊蛇?” 陆温面色郑重:“半月之期已到,今日,她必定会有所动作,离憎楼,是我们唯一的线索,杨大人,你若信我,便按我所言,我今日必擒此贼。” 话已至此,杨玄泠只得应下,长叹一口气,拿起一摞文书便急急往京畿衙门奔去了。 官兵不多时便行到了地方,京畿衙门将离憎楼围的水泄不通。 他二人决策间,画师已将丹青描绘完毕,将之轻轻悬挂在墙壁上,开了窗,任由外头的风儿吹干墨迹。 陆温唤来庞浒,嘱咐道:“唤亲眷来认尸吧,日月昭彰,妖魔今日无所遁形,也是时候,叫她们魂灵归位了。” 庞浒应声退下,大理寺既传了话过去,数户报案的百姓,匆匆忙忙涌入前厅。 又因尸首皆放在了地牢之中,数名百姓顾不得污脏,又纷纷涌入地牢通道,一见白布掩身的爱女,越看越是心头悲怆,抱着爱女的尸身哀嚎不止。 苏细巧之母,便是她为心儿登案那日所见妇人,约莫不到四十,布衣简装,面色苍白,因中年失女而无心梳洗,发丝凌乱,显得很是狼狈。 她浑身颤颤,坐在地上不断的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哀嚎痛哭。 “我的巧儿,我的巧儿呀!你的命好苦呀!” 第六十八章 结案(二) 犹豫半晌,陆温终是走过去,安抚道:“大娘,您先别哭,您女儿,或许还没死呢。” 那妇人一愣:“没……没死?” 陆温狡黠一笑:“约莫一个月前,我曾见过您的女儿,因此,我怀疑您女儿可能只是受恶人所掳,你放心,杨大人已围了离憎楼,待抓了恶人,得了踪迹,您女儿定当安全归来。” 那夫人泪珠滚滚,伏地连连朝陆温叩首:“多谢大人,多谢青天大老爷,还请官爷们为咱娘俩儿做主。” 陆温点点头,幽幽叹了一口气:“就是有一点。” 妇人脑中似是轰隆一声,眉心狠狠一跳。 “你可能,没机会活着见她了。”陆温柔柔一笑,面色倏而阴冷下去,振臂疾呼:“将她拿下!” 妇人瞪大双眼,又惊又怒:“你这女娘,凭何要拿我?” 她四下去看,同她一道奔涌入地牢的百姓,不知何时皆已退了出去。 原本沸反盈天,哭天嚎地,乱作一团的地牢,竟转眼间落针可闻。 她变了脸色,往后一仰,赤红的双目死死的盯着她。 一旁狱丞也有些不敢动,一是陆家姑娘虽日日来大理寺行监察之责,只是终归无文书,无官敕,一介白衣,怎好将他们正儿八经的官僚呼来唤去,若是传扬出去,岂不丢了颜面? 二是,杨大人已领了兵去离憎楼追捕贼人,又为何要听此女的片面之词,将失了爱女的苦主给逮了? 却是庞浒提起一把尖刀,步履极快,竟是转瞬就来了那妇人身前,将尖刀抵在她的脖颈上,狠啐一声: “快说,你女儿人在何处!” 那妇人汗如雨下,心下慌慌,一股脑瘫在地上,却仍梗着脖子道:“我女儿犯了何罪?” 陆温笑了笑,蹲在她身前,眸子明亮如星,眉间却是骄狂的: “犯了什么罪,我想想,你女儿犯的罪,可谓罪大恶极呀,一是罔顾律法,屠戮百姓,二是散播谣言,危言耸听,三是勾结……” 她顿了顿,微微一笑:“算了,三就当你不敬神,不尊佛吧。” 那妇人怒极反笑,指着陆温的鼻子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无凭无据便要定我女儿的罪,置天家律法何在?” 她微微一笑,附耳低声道:“苏姑娘,你可真是蠢啊,怎敢自投罗网呢?” 那妇人面上一震,当即抽出腰间软剑,却见陆温一挥袖袍,一阵疾风将她锋锐的剑芒劈成两半。 她虎口一震,掌心如撕裂般疾痛,几乎握不住那只余半截的剑柄。 陆温牢牢摁住她的肩颈,使之动弹不得,接着如风似火燎原般,掀开她的脸皮。 妇人呼吸一滞。 原先疲颓的中年妇人,撕下人皮面具后,竟露出一张明眸皓齿,如花似玉的面容。 果真与那日,装神弄鬼的奉宝玉女毫无二致。 陆温轻笑了一声:“第一次见你,便觉惊奇,面上倒是做足了样子,脖颈却莹莹如玉,全然不似不惑之年的老态,可要说是女子爱惜容貌,精心呵护,倒也说得过去,可你今日,怎么却连脖颈也一道抹了黄泥了?” 苏细巧低低笑了一声,缓缓抬眼,眸中波澜不惊:“我先前,还一直想与你比个高下,却是我不自量力了。” 陆温站起身,冷冷瞥她一眼:“你为何要杀那八名女子?” 她也站起身,拍了拍裙角处的泥土,眉目淡淡,唇角却弯出一点笑意:“不都查过了么?复仇呀。” 待大理寺与京畿衙门鸣金收鼓,已入了静夜,弦月弯弯,清辉幽幽。 杨玄泠眉目深深,出现在地牢入口处。 囚牢前投进一缕幽影,水汽潮潮,血腥郁郁。 杨玄泠一层一层的点了灯,缓步走入牢房前。 灯火所及之处,两名女子坦然相坐,陆温恣意的盘腿坐在稻堆草铺上,手里把玩着地下那柄断剑,而苏细巧抱臂靠坐在潮湿阴寒的墙壁,面上挂着漫不经心的微笑。 杨玄泠一惊,顾不得自己身娇体弱,连忙拉起陆温,挡在她身前,恶狠狠的瞪了一眼苏细巧: “陆姑娘,此人功夫诡异,万分危险,姑娘小心!” 陆温哈哈大笑,抛下那柄断剑:“杨大人终于来了。” 杨玄泠沉声道:“她为何在此?” 说罢便要唤衙差进来,陆温伸手一拦,道:“杨大人,她已将案情由来都报于我,不会再反抗了。” 杨玄泠面色稍霁,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何要叫我派兵围了离憎楼?” 他在离憎楼苦守一日,除去当日遭押的百姓,竟连一个影子也没看见,活活叫他吹了一日的冷风! 陆温娓娓道来:“一开始,我们以为那场生祭,只活下来了一个孩子,便是先前许四斤的供词里,那个被随意扔在龙王庙,却无故失踪的孩子。” “其实不然,疯姐儿的肚腹圆滚,比之常人的肚腹还要大些,是因怀了双胎。” 杨玄泠大吃一惊:“可许四斤说,那疯姐只生下一个。” “那是因为他们催了一个孩子便急急走了,怕误了时辰,她肚儿里还有一个,因无人催产,自己又一人使了半夜的力气,才生下腹中次女,最后力竭而死。” 杨玄泠颇为唏嘘,长叹一声:“为母则刚,令人敬佩。” 陆温起身踱步,缓缓道:“白发道人掐算时辰,恐疯女腹中孩儿是自己的,因他一生孤苦,想留下个后嗣,就将她捡了回去,而后,出了村子,搬到菩提山,为犁田耕地为生。” “而她,从道人口中,知晓了自己的身世,有了执念,要重现二十年前的生祭,便大肆捕杀西屏郡与你年岁相当的民女,只为让塔中匠人日日受冤魂惊扰,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杨玄泠心头突突乱跳,他垂眸望去,苏细巧却是懒懒散散的靠在墙壁上,对她所言,毫无反应。 “至于杀官女,是因你恨,你恨工部主事竟有眼无珠,错把吃人的恶鬼当作能才,所以才随意挑了两个柔弱的孩子,是也不是?” 苏细笑了笑:“奉宝玉女是我,八名男尸,八名女尸,也皆为我所杀,散播巫鬼之说,也是为叫他们日日寝食不安。” 杨玄泠拂袖,冷声道:“冤有头债有主,若为复仇,为何不直接杀了陈麻九,要杀那些可怜的女子?” 她随意的坐在地上,神色坦然:“因为,嫉妒啊,她们虽然穷,也并无我貌美,但是过的比我幸福,尤其是苏细巧,我杀她的时候,她的父母竟还冲上前来,要为自己的女儿报仇,真是可笑。” “就为这个?” 她垂下眸子,轻轻笑了笑,笑意里满含讥讽: “看吧,你们太幸福了,太美满了,你们出身钟鼎,拥奴唤婢,是不会理解不幸福的人的,你们只会说,就为了这么一点点小事,值得吗?” 第六十九章 无尘 陆温缓缓走到她面前停下,垂眸瞧她,温声道:“那你的苦难,是她们造成的吗?” 苏细巧一愣。 “造成你不幸福的人是谁?” 苏细巧侧过脸去,不肯再看她,只是唇角翕动了一下。 陆温的声音很低,却很柔和,很坚定:“因为你的苦难,这些无辜的女孩子,承受了死的代价,她们的亲人,也承受了死别的苦难。” “可她们凭什么承受这一切?造成你苦难的人,不是她们。” “所以,让你受苦的那个人,是谁?” 苏细巧摇了摇头,陷入沉默。 陆温安排杨玄泠带兵围守离憎楼,自己却暗中指使庞浒,叫上十余普通百姓,假扮成认亲的眷属,同苏细巧一齐进了大理寺的地牢。 实则,认尸的帖子,只递到了苏细巧之母手中。 她这样做,有两层深意。 一是假意捕贼,实则祸水东引,诱苏细巧上钩。 二则,也是为单独审问苏细巧。 杨玄泠的外祖,是内阁大学士杨英,杨英无子,却有两个女儿,长女杨嬛,温良恭顺,嫁予裕丰陛下为元妻。 次女杨湄,高洁端方,嫁予户部尚书杨淳圣为妻。 杨玄泠与太子,是正儿八经的表兄弟,虽表面上看,太子与杨玄泠的关系,甚至还不如太子与谢行湛传闻那般交际甚密。 可毕竟流着同样的血脉,她只能保守的猜,杨玄泠,八成是太子党的人。 苏细巧不会是谢行湛的人,如果是,他不会阻拦自己接着查下去。 如果说,苏细巧是三殿下的死士,倒也能说得通,为何她会出现在玉清庵,毕竟,一行监视之责,二行保护之责。 可她总觉得不对,指向太明显了,太子一派死了两个女儿,任谁看,都是二殿下或三殿下,这其中针对太子一党所作。 那么,苏细巧为什么要留下这么明显的把柄呢? 她明知道,苏细巧的双亲,已被自己亲手杀了,在玉清庵时,亦称自己父母已死。 为何又要戴了人皮面具,伪作苏细巧之母来报案,留下如此大的一个漏洞。 她分明早已见过她,也早知她迟早会点破她的双亲已失的漏洞。 她如此,倒像是急不可耐的想要被抓住,再急不可耐的供出谁。 如果说,风流下作,娇养姬妾,玩忽职守,都无法撼动三殿下的位置。 那么豢养私兵,勾结死士,意欲刺杀皇亲的罪,够不够叫他沦入万丈深渊? 陆温垂眸。 她是谢行湛的鼹人,亦被三殿下策反,那么反过来,太子一党,或者二王一党,有没有可能,也策反了苏细巧? 她是被哪位殿下策反的,尚且不知。 但她只知道,她不会听信谢行湛一家所言,将一切罪孽都推在宋兰亭身上。 她既认了他,为明成之君,就不会三心二意,反复无常。 所以在杨玄泠入地牢前,她已和苏细巧做了约定,将本案,就停留于此,不再深究了。 至于那位策反苏细巧的殿下是谁,谢行湛早已心如明镜,才会劝她莫要追究。 将祭塔案情,最终结于仇杀,应当是对所有人,最圆满的结局了。 陆温望着眼前二人,一个权势滔天的天骄,一个可怜又可悲的死士,他们本该两线平行而过,却被拴在此处,一起被动的,对这桩无疾而终的戏码,沉默着,点了头。 陆温扯了扯唇角,笑道:“忘了问了,苏姑娘的真名是什么?” “无尘。” 她也笑了笑,神情悠然,嗓音温和,全然没有死到临头的惊惧。 杨玄泠忽然笑了,抬眸去瞧她:“无尘?天清冷而无霞,野旷朗而无尘,很美的名字。” 苏细巧静静的望着他:“公子错了,是无根之尘,泯于世间。” 杨玄泠缓缓走到她身前,扔下一副枷锁,眸光沾染了一分怜意:“请吧。” 无尘低下头,不去看他,沉默的接过枷锁。 杨玄泠转过身,却不料,无尘突然发难。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挟住杨玄泠的肩膀,从发丝中取过一枚银针,抵在杨玄泠脖颈前,急声道: “准备一匹马,放我平安离去,否则。” 她手中银针刺进杨玄泠的脖颈,血迹点点,杨玄泠不由愣住,竟一时间忘了呼救,只是不可思议的望着陆温,神情复杂。 陆温终于抬眸,勾唇笑了笑:“你明知我是三殿下的人,却觉得,我会去救一个太子党?” 杨玄泠怔怔的看着陆温,眸中浮现惊慌:“陆……陆姑娘,你……你快走,不必管我,快去叫人!” 陆温莲步轻移,默默走出刑房,将牢门上了锁,而后撑起下颌,姿态懒散的抱臂倚着,笑的风华万千: “哦,快杀吧,杀了杨大人,无尘姐姐,我在三殿下那里,好为你记上一功。” 杨玄泠愣住,目中惊慌更甚,语无伦次道:“什么太子党,什么三殿下?陆姑娘,你好歹与我也同过袍,共过事,怎的……怎的如此冷血无情!” 无尘眸光逐渐暗沉,她嘶哑着声音:“是我输了,你比我更无情。” 陆温不可置否的挑了挑眉。 无尘手中银针一松,杨玄泠吓得扑跪在地,双手死死的捂着自己的喉咙,一张俊俏的面容吓的惨白,他惊魂未定,口齿有些不清: “她……她这是?” 而后,无尘黯然的看了他一眼,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唇边喷出大股鲜血,颓废的靠坐在湿润的地牢墙壁下。 陆温拉开牢门,冲进去抱住她:“无尘。” 她的嗓音混沌不清,犹如被烈火炙烤过,目光却是一片轻松: “不停的躲藏,不停的逃跑……不停的……杀人……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 陆温目色黯然,任由她滚烫的鲜血沤洒在自己的衣袍上。 无尘用力推开她,瞳孔逐渐涣散:“别脏…了…” 天地间,白雪茫茫,烟雨霏霏,只有一片夹着琼雪的落叶,从地牢窗户的缝隙中,缓缓随风,纷纷扬扬,飘摇而来。 陆温抱着怀中逐渐僵硬的尸体,笑出了声,声音却是柔和的: “还请杨大人见谅,我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敢与凶手对持?我早知她服了毒,每过半月,必定痛楚难耐,我将凶手束在此处,就是为了叫她拿不到解药。” “大人瞧,这不,天亮了。” 杨玄泠喉头攒动,半晌,才露出一个温和宽厚的笑容:“果然,天亮了。” 第七十章 无尘【自述篇】 我叫苏细巧,是个娼妓。 其实苏细巧,只是我所顶替那名女子的名字。 我真正的名字,叫无尘,是灵泉宫的刺客。 无根之尘,泯于世间。 娼妓也分多种,一是良妓,虽未入贱籍,一捧小米,一叠稀粥,一只鸡蛋,便能换取一夜缠绵。 二是奴妓,因故卖身为奴,而入了贱籍的女子,玉清庵里碰见的心儿妹妹,便是如此。 三是罪妓,比如陆姑娘那样的,原本高高在上的明珠,因家族获罪,而沦落教坊司。 四是暗妓,比如我,抑或是说,有着苏细巧这个身份的我,现在的我。 如果是以前,我连这四种都不是,我是最低贱的那一个,连妓也算不得,只是个暖床的玩物。 而我的母亲,是个良妓。 良妓? 我陷入恍惚。 那年普陀村修桥,是件大功德,要人生祭,村里人人兴高采烈,手舞足蹈的准备这样的大喜事。 最后决出两个人来。 一个瘸子,一个傻子。 而我的母亲,就是那个傻子。 一个美貌的傻子,还是个一小捧小米,就能随便折腾的良妓,只要言语动听些,叫她双腿大张,有什么难的? 村子里的其他婶婶,都骂娘亲不知廉耻。 你看,虽然是个疯子,傻子,可若是勾引了她们家顶天立地的男子,即便是疯了傻了痴了,也不是她双腿大张的理由。 只要她张了腿,就是她不知廉耻。 所以后来,村子里定了我娘亲去祭龙王,我就是当年娘亲肚儿里的孩子,按理说,也要祭龙王的。 可娘亲的肚子实在争气,只生下一个,就被丢在村头自生自灭,是娘亲自己爬进树林子里,一边爬,一边用力。 然后我就出生了。 我本以为,我出生了,娘亲会好好待我的,可她没管我,又朝村子里爬去了,口中振振有词,要找我的姐姐。 你看,她偶尔也是清醒的。 知道如果在村子里生下我,保不准我也会被丢进河里,去祭龙王。 有母爱,虽然不多。 可她这一去,没能回来。 我只有一件她破破烂烂的外衣做襁褓,然后我就哭,就嚎,拼了命的嚎。 那是我唯一活下去的机会了。 我被捡回去的一点一滴,都是少主告诉我的。 我们做刺客的,身家清白很重要。 他说,我是被老家主带回去的,老家主那时,为了寻一个六十年才结一次的果子的灵物,翻越了很多座高山,淌过了无数河流。 最后在林子里听见了我的哭声,起了恻隐之心。 可我没敢告诉少主,如果,时光能够倒退,我宁愿,此生从未被老家主捡回去。 我摔在水洼里时,我的姐姐,我最好的朋友阿巧,她一脸凶恶的将刀横劈过来。 如果我不挡,死的一定会是我,所以我出剑了。 我出剑的速度很快,招式也凌厉,所以她死了。 我的视线顺着斑斑血迹过去看,我唯一的朋友,阿巧,被我的长剑割破了脖颈,血流了一地。 她愣愣的看着我,嘴角勾起一个解脱的笑容。 出完剑,我才发现,她朝我劈下来的刀,是刀背,不是刃。 可我没有悲伤,也来不及悲伤,我还要应对其他的“朋友”。 即便夜雨如瀑,也冲不淡那些尸首的血腥气。 少主站在我身后,他摇着折扇,从容不迫的对我说,恭喜我,成为了最出色的死士,可以离开灵泉宫了。 灵泉宫,刺客营。 大约是从我被家主捡到,直至我长大,我一直生活在灵泉宫的兽笼里,与野兽赤手相搏,不知道外面的日子是怎么样的。 所以我一直以为,我是野兽,一只更厉害,牙齿也最锋利的兽。 虽然过程很血腥,但我杀光了同我一起长大,一起吃饭,一个念书习字的好友。 那一年,我十三岁,我终于走出了笼子。 那一年,少主十七,素衣广袖,温润如玉,脸上永远挂着得体的笑。 因我从未见过他那般,如明月皎皎,如明珠璨璨的面庞,是以,在他面前,我怔了良久。 我望着他,对他弯了弯唇笑,你真好看。 他摇着折扇,眉目弯弯,也在笑。 最后,我顺理成章的成了他的女人。 他想要时,打一截响指,我就会乖顺的褪去衣衫,任他索求。 同行的其他死士,都说我贱,我们明明是靠武力吃饭的,只要杀的人够多就行了,为何还要宽衣解带,曲意逢迎? 我笑她傻。 她杀人,是要受伤的,而我因为在少主面前得脸,出任务时极少,只是在床上流连一二,就能保住我这条命,有何不可? 我被少主指派去了太子殿下身边,作他的影卫,保护他的安全。 这份差事我很满意,只需要看着太子,保他不死就行。 可后来我发现,也有点不太行。 因为当太子的,都是一份苦差事,比我们当死士的还苦,还要命。 因为想要太子命的人,太多了。 不说隔三差五,一个月,总得有上那么一回。 太子是个好人,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我第一天当值,忘了蒙面,露了脸,差点被少主一刀抹了脖子,是太子替我求情。 他说,我不过是无心之失,何必取人性命呢。 我笑了笑,还是少主了解我。 我愿意侍奉少主,换取我少出任务,怎么会不愿意侍奉太子呢? 我若一直蒙面,怎么让太子记住我呢? 如果太子记住我的话,那我是不是可以捞个侧妃当当? 毕竟,我除了不想死,还有其他私心。 虽然有些痴人说梦。 因为太子和太子妃,很是琴瑟和鸣。 太子妃弹琴,太子便奏箫,太子妃替他绾发,太子就替她描眉。 我们影卫都是蹲在树上,亦或是房顶上的。 一开始我看太子对太子妃缠缠绵绵的样子,总觉得他是装的,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每日都是如此。 真会装啊。 侧妃梦碎,我开始继续做少主的玩物,侍奉他的时候,更加殷勤了。 我想换份差事,做死士也好,做影卫也好,都太危险了。 虽然我出的任务不多,但只要每次出任务,我的同伴必定会有人死去,连带我自己也是伤痕累累,要修养上好几个月。 最严重的一次,我的双腿被人折断了,还是太子找来药王谷的神医,我又在床上躺了一年,才慢慢恢复的。 太子重情重义,真是个好人。 做娼妓吧? 和现在的样子差不了多少,一样是陪人睡觉,做娼妓还有金银赚,做死士什么也没有,命没了也就罢了,连钱都没有。 比起束修,我还想要自由。 想看一看外面的山川湖海、万家灯火。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想直接撂挑子不干了,所以我逃了。 我第一次逃,被抓回来时,挑断了手筋,虽然后面被太子殿下接上了,但偶尔黄梅天里还是会疼。 太子殿下真是个好人,他对少主说,我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受不得这样刀口舔血的日子,也属正常,还劝少主,放我自由。 但我知道,少主不可能放我去过正常的日子的。 因为他过的也不是正常日子,所以他心里阴暗,巴不得身边有人比他更阴暗。 但自从我逃了那一次,少主便不要我去侍奉他了。 他说,这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忠诚,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忠诚,一旦利益足以引诱我背叛,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的背叛他。 他这般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一个生了反心的刺客,睡在他身边,他怕哪天自己连命都没了。 第七十一章 不畏死 那时我才明白,他先前喜爱与我床榻缠绵,是想利用我对他的爱,换取我的对他的忠诚。 而后他见我勾引太子,便知我对他的“爱”并不纯粹,是很肤浅的,很别有用心的。 只是想活。 太想活下去了,在死士里,是个非常致命的弱点。 因为想活,就会想逃。 而死士之所以为死士,不畏死,才能称死士。 所以为了控制我,他喂我吃了半月蝇,约莫半个月发作一次,每次如万蚁噬心,痛不欲生。 后来我才知道,灵泉宫每一个成功杀出来的人,都是要吃的。 唯独我没吃,因为少主怕我疼。 你看,他对我,也是有些情意的。 虽然不多。 我后面又逃了几次,每次被抓回来,或许因为这五年来,我与他缠缠绵绵的情意,所以他舍不得杀我,只是一遍又一遍的折磨我。 说来可笑,折磨我的命令是他下的,可每每看见我痛不欲生的模样,他又会偷偷往我手中塞一包麻沸散。 你看,少主多好呀。 我喜欢少主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人好。 虽然……有时也很可恶,但总归来说,是好的。 所以我只想过逃,没想过背叛,更不会杀他。 他说,不愿意同我再一起睡觉,是怕我会哪一天杀了他。 我摇了摇头,觉得他想多了。 我偶尔去离憎楼喝酒,听戏,赌钱。 在离憎楼,我认识了个女孩儿,她叫杜月瞳,我跟她赌了十局,而我输了十局。 我觉得很诧异,因为按我的眼力、耳力,只是猜大小,猜点数,怎么也不可能输。 后来我才知道,她出老千,自小练的招数。 好吧,不打不相识,我忍住想打她的冲动,和她义结金兰。 她是菩提村人,今年十八,有个高龄爹爹,原先是个老道士。 老道士会的挺多,两年前仙逝了,但传了她一些八卦摆阵、奇门遁甲一类,行走江湖的琐碎技巧,好叫日后在江湖有立足之地。 于是我教她习武,她教我杂艺。 出老千这种的不算,她教的是易容。 我们死士,什么都学,十八般武器,刀枪剑戟、斧叉鞭锤,就是不学医理、毒物、易容。 不学医理,很简单,怕咱们哪天偷偷研制出半月蝇的解药,不服管了。 不学毒物,很简单,怕我们哪天偷偷把主人药死了。 至于不学易容,按少主的话来说,就是学了易容,万一哪天我跑了,他找人去清算我,而我戴着一副人皮面具,人海茫茫,上哪去找? 所以我双眼一亮,找到了新的出路,学好易容术,再跑。 所以杜月瞳每日都会来离憎楼等我,我也从不失约。 有一回,她失了约,我便按照她给的地址,去菩提村找她。 那一日不巧,我的半月蝇犯了。 这个病发作起来,好似万蚁噬肉,烈火焚心,哪怕是圣人,也会被折磨成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往日我发病时,少主若在身边,心疼我,即刻就能解。 但偏偏这个时辰,少主去上朝了,人不在。 我痛的发狂,一路乱窜,窜进一个农户家中,看见一个姑娘,沐在细雨里,身姿柔美飘然,正捡着地上的红果。 一袭青碧的棉布短衣,却衬得她如一株雨中绽开的越桃花枝。 我看见她软绵绵的倒了下去,从身体里汩汩流出血水洒了满地,逐渐变得浓稠,我心中才平复了些。 可也只是平复了一瞬,她的父母,举起菜刀,冲了过来。 我看了看天色,黄昏了,雨却愈下愈大了。 对于数年刀剑舔血的我,他们如此,只是自己找死。 我并不想恋战,一把弦月挑拨了二人的喉咙,而后在他们三人的尸体前,蹲了许久。 谁叫我从小便是这样厮杀过来的呢,我唯一会做的,就是杀人啊。 而且,我虽然快被折磨疯了,但理智还是有的,不敢杀那些达官显贵,只敢冲进农户家中,还屠光了她的满门,有谁会替她们报案? 我将尸体藏了起来。 正好试试杜月瞳教给我的易容术。 我化作苏细巧的面容,而后,多以她的面貌行走。 然后每一次发狂时,都要杀一个年岁相同的女孩儿。 最开始,我只杀乞儿,到了后来,我发现,只要不惹当官的,杀多少个都没事,便随意得多了。 为什么杀苏细巧? 我想,大约是嫉妒吧? 苏细巧太美好了。 天真浪漫,活泼伶俐,有太多太多美好的品质,在她身上呈现。 而我阴暗,永远见不得光,只能日复一日的杀戮,流血。 我把尸体藏塑入了迦蓝祭塔的墙壁里,毕竟这里是皇家重地,谁敢轻易查? 这次我接到的任务,是刺杀三殿下。 那位三殿下么,我听说过的,是个轻浮浪荡的痨病鬼。 圣上时日无多,所以很多人都把宝押在了太子身上,连同少主也是。 二皇子么,生母地位低贱,争储的可能性有,但不大。 三殿下么,虽是异族庶子,但生母尊贵,自幼被记在了皇后名下,明面上看,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嫡子,且受陛下偏宠多年,朝中势力根深蒂固。 所以杀了三殿下,太子的路才会走得顺畅。 一个痨病鬼,我怕什么? 截杀他之前,我们做了很多部署。 每隔一月,他会在初五那日,孤身一人,去城外杏花村十里荒山赏赏景,听听雨。 那处地势险峻,就是来往时,不慎落了山崖,也是常有的事。 于是我挑了二十人,在一个雷雨天气,截杀他。 他的马被我的玄月弯刀斩断了双腿,他飞身下马,立在一处松枝上,面容却十分平静,并不觉得被人截杀,是件很稀奇的事。 我瞧着他的面色,觉得很不妙,因为他看起来,面对这样的刺杀,是十分有经验的。 他的经验越丰富,对我来说,越不是件好事。 巨雷炸响天际,我一抬手,我的手下扬起手中兵刃,将他包围在其中。 可惜我们小看了他。 我沉默的看着这一切,看着雨瀑泼打在那一具具尸身上。 我本来想逃的,因为我知道我打不过他,就算我上了,也只是地下再多一具尸体罢了。 可我没有完成任务,回了灵泉宫,还是会死。 就算逃了,可我服了毒,能逃去何处,能活几时呢。 我撕下一截衣衫,缠绕在我的手掌上,将玄月弯刀绑在那里。 只有这样,即便我力竭,也能保证有一战之力。 可他只是不屑的笑了笑,说我呆。 我仰头也笑了,吐出一口包着牙齿的血沫,说,呆什么? 他很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他说,自己的手下都死光了,还不逃命,还不叫呆? 从这句话起,我就知道他不想杀我了,因为他想叫我逃命。 我讶然:“为何不杀我?” 他笑了笑:“本王从不欺负女子。” 所以我很识趣的放下了刀,跪在他面前。 他也讶然:“逃命便也罢了,怎么还当起叛徒了?” 我朝他努嘴一笑:“累了,不想逃了,想找个没那么累的活儿。” 我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不用杀人的活儿。” 他哈哈大笑,觉得我很有意思,把我留下了。 我中了毒,半个月便会发作一次。 第七十二章 也惧生 少主为了让我安心,派我截杀三殿下时,刚给我服了解药。 所以,我还有半个月可活。 我没告诉三殿下我中过毒,毕竟,我是少主派来刺杀他的,他不杀我,也不问我是谁所派,已算是天下顶顶良善之人了,我又怎好再去烦扰他。 半个月,也行吧。 三殿下交给我的第一个任务,是去玉清庵,暗中护卫一个人,只要保她不死就行,其他不用管。 太好了,这一次接这么轻松的任务,不用刀光剑影,不用浴血厮杀,整日就是盯着她就行。 他说叫陆温,那日她赴三殿下的生辰宴时,我正好瞧见过她。 那时我蹲在梁上,她倚在殿下怀里,人很美,裙摆上的花纹很繁琐,只是很没有骨气,身子佝偻,一颦一笑都是硬挤出来的。 我暗中嗤笑她,什么高门贵女,最后还不是要沦落成阉人妻。 我就随随便便借了个由头进了玉清庵。 和薛羡儿不同,我是自愿入庵,她是被丈夫卖给了牙婆子,牙婆子用一辆腥臭的板车,一起把我和她扔了进去。 玉清庵,说下贱也不下贱,毕竟来此消遣的,都是些达官贵人,只是有一点,他们大多身有残疾。 有的是腿坏了,有的是缺了手掌,有的是那物事没用,有的是性子粗暴,床榻上不怎么怜香惜玉的。 也是,若是正常人,干嘛不去揽月阁,摘星司寻欢作乐呢? 那可是一等一的青楼,地段顶级,连楼里的娘子也是顶级。 这位陆姑娘,就是一等一的青楼出来的姑娘,相貌身段,都是顶级。 我暗中盯了她几日,她就拜了几日的佛,逛了几日的景。 我说,她除了拜佛,观景,就没别的事儿干了吗? 我都快盯睡着了,终于庵里的姑子耐不住,对她下了药,我一看,机会来了。 可我后来发现,这姑娘压根不需要我护着。 她那双手,快的叫人眼花缭乱,从那个年轻的太监身上偷了件东西,因动作太过利索,我都疑心我看错了。 她成为罪妓之前,难不成是个贼? 再后来,我看清了,她杀了那个东厂提督太监。 我当时就叹,殿下啊殿下,难怪你叫我来看着她,原来这姑娘和您一样,都是个扮猪吃虎的主儿啊。 要论身手,胜你不好说,但胜我,应该不成问题。 难怪老家主要培养咱们灵泉宫。 太子的对手,个个儿都是硬茬,不培养点自己的势力,的确独木难支。 我回安王府复完命,发现玉清庵被大理寺查封了。 这种肮脏龌龊的地方,一旦大白于天下,肯定是不容于世的,被查封了很正常。 但因为被查封,我的身份拔萝卜带泥儿的被少主发现了。 我以为我的易容术已算得很好了,但是少主一眼就认出了我。 他扼着我的喉咙,指尖逐渐合拢,说,无尘,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肆意虐杀那些女儿家。 她们都是无辜的。 其实,以我的身手,这么近的距离,杀了他,只是一瞬之事。 但我只是因为他的话愣了愣,出了很久的神。 原来杀人,是不对的么,没人教过我,这样是不对的,灵泉宫只教我杀人,没教我救人。 可我又想,我最初被喂了毒,就是因为不想杀人了。 为了不想杀人的理想,我杀了很多人。 可是,我来了少主身边,乃至太子身边,都是因为我动作利落,收尾干净,杀人很具有观赏性。 整整七年了,我不停的逃跑,不停的躲藏,不停的更换身份。 就算被其他刺客找到,押入灵泉宫受审,他也一直舍不得杀我。 不就是因为,我杀人,一直都是灵泉宫最厉害的么? 可少主却说,杀人,是不对的。 那一刻我觉得荒谬,所以笑了很久。 直到他欺身压住我,在我耳边呢喃,说想我,我与他双手交握,那一日他的力道尤其重。 我的手紧紧攀着床沿,只希望快些过去,或者快点死掉。 余韵还没过去,他又伏在我耳边,用充满情潮的声音对我说。 我在人间游荡二十年,是谁捡了我回去,又是谁授我一身武艺,谁顶住了上头的压力,只是挑断了我的手筋,并未真正杀了我。 桩桩件件,哪件不是天大的恩情? 我早就该死了,能活到现在,是因为他舍不得。 我知道。 每当他说这样的话时,就是希望我能替他扫除一些障碍。 所以我很平静的告诉他,我是灵泉宫最出色的刺客,连我都杀不了三殿下,就没有人能够杀得了他。 他埋在我的肩头,微微喘着粗气,说,除了武力,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杀他”。 于是我踉踉跄跄的往外走,易容成“自己”的娘亲,去大理寺报案,然后做了我此生最想做的事情。 我穿上最漂亮的衣服,覆上最美丽的胭脂。 做死士时,需黑巾覆面,不可叫人辩出自己的容貌。 做苏细巧时,虽然美,却不是真正的自己。 而我平生第一次不用覆面,不用易容,却是化作天上神女,愚弄众生。 陆姑娘以为,是她设了计,诱我上钩,我才落于她手的。 其实,那一日,本就是我的死期,我只是坦然的走进了我的埋骨之地而已。 其实少主的想法很简单,把灵泉宫刺客之死、民女之死,通通倒打一耙,安在三殿下身上。 他们私底下叫灵泉宫排除异己,威慑朝臣,也都是这么做的。 高、林二家的姑娘,其实死的很冤,因为她们年纪太小了,根本不是我的目标。 可惜的是,他们家的长辈不太听话。 反正三殿下名声差,人也淡薄,不是很爱出来澄清谣言,什么脏水,通通往他身上泼就行了。 他以为,我只是见手下死了,惜命,慌乱逃了,所以不敢回去。 却不知道,我现在其实是三殿下的人。 所以陆姑娘跟我说,将这桩案子停在献祭就好,如果刨根问底下去,一边儿是少主,一边儿是三殿下,总是要死上一个的。 死谁好呢? 那就我死好了。 最后,是陆姑娘接住了我,她的怀抱很柔软,袍子也很干净明澈。 我挣扎要逃开她的怀抱,不为别的,只是忧心自己沤出来的血,会脏了她的袍子。 但她只是抱着我,任由脏污的血迹,沁润了她的衣袍,眼角垂下一滴剔透的泪。 来生,叫我做一只鸟吧。 在一场淋漓的秋雨里,盘旋在穹顶,只用睥睨这世间的荆棘,与野心。 第七十三章 娘娘庙 她将将出了大理寺,便见门前驶来一辆大红酸枝华盖马车,她认得这辆马车,也认得行车之人。 他那有一张冷的发白的面容,只是那双眼睛微微低垂着,毫无神采,浑身气息冷淡,脊背佝偻,像是一截被虫儿蛀噬的枯木。 陆温拂起软帘,侧过头,问他:“你叫什么?” 初见时便给了她一剑,招式狠辣,劲道刚猛,若她不避,只怕早已命丧黄泉。 可见,此人并非是要同她切磋一二,倒像是要索她的命。 那人答:“景沅。” 她记得这个名字,但这张冷淡的面容,却与玉清庵那时,下水救人的护卫,全然不似一人。 车轮压过青砖,缓缓驶向前方。 她这才恍然想起,西蜀景氏,是蜀中大族,却因楚氏覆灭,原本枝繁叶茂的世族,一夕之间,山崩水竭,沦为坊间罪奴。 阔大的马车一路向西,风风火火行了片刻,出了城门,又往西驶去。 马车停在一处深山,景沅揭开软帘。 “早就听闻陆姑娘武艺出众,不知可否切磋一二。” 她抬眼,对上一双冷锐、寒气四溢的眸子。 “何处生的谣?陆家的女儿,向来只捻针线,不提刀。” 她挽起唇角,端庄温和的笑着。 景沅冷冷瞥她一眼,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隔空抛给她:“废话少说,你是女子,我赤手空拳,先让你十招。” 陆温笑了笑,不留痕迹的侧身一避,那把剑咣当一声落在的车厢内: “景大人,何必欺负一个女儿家呢。” 他眸中肃冷,唇角含笑,却是几分讥笑: “陆衍为平步青云,可以屠我母国,灭我满门,我只是要与你比试比试,就成了欺负你?” 陆温神情平静,半是劝诫,半是威胁:“景大人要杀便杀吧,我的阿兄杀了你的家人,你要杀了我,也无可厚非。” “只是我死了,亦有谢大人替我寻仇,待你死了,你的朋友,你的孩子,又会去向谢大人寻仇,而后,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他冲陆温苦涩一笑:“我何尝不知,若不放下心魔,仇恨永无止境的道理,可换作是你,能抛下吗?” 陆温垂眸,不答。 乱云低低,狂风啸啸,薄暮垂垂,急雪飞舞。 景沅疾风猎猎,一掌劈开华贵车马,马儿嘶鸣,尘土飞扬,车厢木板霎时崩裂开来。 她足尖一跃,亭亭立于一处树枝尖头,身姿清雅,素色裙摆摇曳翩飞,神情淡淡,却掩不住摄人心魄的清丽明光。 她的武功,幼时是得阿娘亲授,待大了些,娘亲要驻守北郡,便换成了兄长陆衍。 娘亲生性温柔,觉她一生会承父母荫蔽,不求她功高盖世,只望她安宁顺遂一生,因此授艺时,从不苛求,宽容以待。 阿兄却不同,她一旦疲于练武,必要叫他好一阵疾言厉色的训斥,每每受上一次责骂,她心中郁郁难平,便眼泪汪汪的瞧着阿兄,甚是可怜的模样儿。 他又软了心肠,专去寻些奇巧来哄她,一来二去,她得了好处的,自不敢再疲懒,朝夕勤练,耕耘不戳。 她本就天赋异禀,初学时已露锋芒,加之十余年风雨不停,春夏交替,她的功力日益精进。 功夫虽不急兄长那般登峰造极,却也称得上是武林里顶尖儿的高手。 只是陆家势大,又掌西北三军,裕丰陛下对武将之家,向来是猜忌大于信任。 自关山十三郡收复以后,便有意无意缩减三军,又敕令副将武节将军石崇,与主将同权。 如此一来,父亲在军中,时常遭石崇掣肘,他言西,石崇便言东。 父亲早知陛下有制衡之意,愈发谨小慎微,虽允她习武,却只为自保,叮嘱她万不可漏于人前。 气温骤降,凛冽刺骨的寒风卷起一阵枯黄的叶。 她终于开口,俯身一揖:“请。” 景沅却是眉头一皱:“你不用兵器?” 陆温漫不经心道:“我先前所用佩剑,是冰脉寒铁,极地炎火锻造而成,你这把剑,虽也算得上是把好剑,却是柔软之物,软则易折,待来日,我送你一把更好的。” 景沅常用的这把剑,乃是一柄数万根银丝锻造而成的软剑,虽剑身柔软,不比平白刀刃刚硬,凭的却是一股灵巧之力。 他心下一沉,剑尖一扬,直直刺向她的要害:“这便让你尝尝我灵蛇剑的厉害!” 陆温轻轻一跃,拂至他身,裙摆飘然一转,指尖一点便弹去软剑刃处,刀身一震。 景沅只觉被这股力道震得手心一麻,竟连剑也握不住了。 那柄银丝软剑,霎时断成了两截,融于皑皑白雪之间。 景沅心神大震,惊讶无比:“你竟有这般本事……” 陆温展颜一笑:“景大人,你千里迢迢将我送来此处,不止是为了杀我吧?还是快说正事吧。” 景沅咬了咬牙,跃下枝头,捡起雪中断剑: “入夜宴司者,需得三次考校,你过了两关,今日,是第三关。” 陆温平静一笑:“第三关,考什么?” 景沅一声口哨,远处一匹骏马狂奔而来,他翻身上马,疾驰而去,雪野旷然,只留一句空灵音阶,融化在风雪里。 “杏花村,娘娘庙。” 一月飞雪,岁入元旦,杏花村,十里荒山。 飞花阵阵,琼花覆瓦,漫天雪白。 那是一座庙,一座十分破败的庙宇,颓垣败壁,连庙门都只得半扇枯木。 只能依稀可见是座供奉观音菩萨的娘娘庙,可她推开那半扇枯木而制的门扉时,普度众生的观音像后,还刻了两塑石像。 其一颜如观音,身姿清绝,云鬓如墨,沉于暗处亦有慈悲光华。 其二高大英俊,坚绝沉毅,手持长戟,银甲沾血,竖立庙中,宛如一尊浴血杀佛。 陆温呼吸一窒,泪如雨下。 既是庙宇,自有人拜。 又是元日,多是仆仆风尘的旅人,赶了远路前来拜会。 其中一文雅之士,素衣广袖,清俊非常,他双手交叠,额头触地,口中念念有词: “广信娘娘,叔敖将军,我灵台百姓未死于洪流,全凭两位菩萨,而我未死,岂能任由世间天理颠倒,任将军污名满身。” “我一日未死,便要寻一日女公子,直至将她解出娼所!” 广信,是母亲的封号。 叔敖,是父亲的字。 第七十四章 昭雪 陆温如清风徐入,细如无物,飘零空寂:“你寻我?” 那人一怔,转过头来,入目所见。 却是一明秀女子,迎着晴光雪色,眼似烟秋,乌鬓如云,霞裙月帔。 只因奔得急了,额边生了香汗,却不减其颜色,神妙绝伦,宛如惊鸿仙姿。 他看的怔了,竟忘了她口中“寻我”二字,竟痴痴笑起来: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陆温冷冷瞥他一眼,眸中漾起暗泓:“你是灵台刺史,苏宛?” 她夜夜从梦魇中惊醒,口中最常念叨的,就是他苏宛二字。 姚夙提告父亲通敌书信,便是出自苏宛之手。 他这才回过神来,伏地一拜,仰起头,眸中流出万般惊喜: “寻女公子多日,今日终于得见,方才……” 他却出言不逊,轻薄恩人之女,他一时心中有所愧,连忙告罪: “方才是我的不对,惊扰了女公子。” 陆温一双冰眸赤红,厉声呵斥道:“北弥人来拜我南凉的将军,是怕我父通敌之罪,扣得还不够死么?” 苏宛急的满面通红,连忙辩道:“非是如此!非是如此!若不是陆大将军仁善,我灵台必遭山流侵吞殆尽,七十万灵台百姓危矣!如此大恩,我苏宛五体拜服,怎敢生恶心!” 陆温一怔,望他:“天爻谷一案,是为救北弥百姓?” 苏宛道:“女公子且听我细说……” 灵台祁州郡,一南一北,水通澜江,灵台可浮船舶入南边祁州,祁州亦可反之入北。 裕丰十九年,七月七,灵台十日瀑雨,水害冲毁良田瓦舍若干,苏宛诀其以火药凿开垒玉山,开宝瓶口引水,引向灵台郡下游天爻谷。 天爻谷乃一处极佳引水之地,东西皆是险峰,只留南北两道可供进出,道路平坦辽阔,且地势低洼向澜江,通渠引水,只须两日便可将洪流引入澜江。 偏偏那时两军作战,正因天爻谷地势平坦,便于驻军,又因两两侧皆是巍峨耸立的连绵峰峦,怪石嶙峋,壁立千仞,鸟兽亦不敢驻足,便少去了埋伏之危。 是以,南凉五万将士亦驻军在此。 巧就巧在,陆祁携三十暗探,入玉山之巅,探得苏宛以火药开凿玉山,意欲改引洪流入宝瓶口时,他本该阻。 思忖良久,他却只是退开几尺,而后,去信于灵台太守,可否迟缓三日,待南凉将士退而避之,再引洪流入澜江。 苏宛接信,久未答复。 一则,因地势之故,南方平原坦途辽阔,高至百米,洪流已将灵台北边那一座座热闹的坊市,毁之殆尽。 深洪喧嚣,雨瀑不止,地势虽高,迟上三日,南边亦要受水害所侵。 万流汇于八百里天爻谷沃野,截断玉山云雨,再无复风涛。 同日,陆祁不等苏宛答复,连遣十二亲卫,在信中言之北边雨势瀑急,恐有风浪险阻,速速退兵。 谁知信中遭人替换,将退兵之语替换成驻守之言。 然,苏凌郡骁骑将军徐巍旗下一暗哨,日夜奔途,活活累死了一匹马,赤足疾奔,因力竭滚入泥潭,信纸落了泥泞,字迹难辨。 即便胡广平口述其上令,石崇不敢专断,召诸将共诀。 一则,十二亲卫乃主将心腹,言之凿凿,且密信皆被封入蜡丸,无从替换之迹。 而一小小哨探,只凭一张字迹不清的破烂布条,便想延误军机不成? 有人言,天爻谷乃南北天堑,若叫北弥人占得,得了先机,南北交战,局势必落下乘,此人定是北弥所派,该斩。 又有人言,便是北地瀑流又如何?死的反正是他北弥的百姓,与他南凉何关? 有人道,莽莽昆仑玉山,立于绝顶之巅,又岂是人为便可开凿? 又有人道,高峡截断,南北通途,风涛平复,北弥小儿梦乎! 是以,石崇便以保守之法,仍驻守原地,提书上禀,待西北大将军再诀。 多方迟缓下,茫茫洪流,似白虹饮涧,玉龙下山,葬尽五万正当华年的飒爽儿郎。 同年次月,因西北大将军陆祁用兵有误,被褫夺兵权,副将石崇接管西北三军。 北弥人趁此乱机,马蹄翻涌,无数骏马奔腾淌过沃野河谷,一举夺取苏凌郡。 苏凌郡骁骑将军徐巍,率军迎敌,却因五万南凉将士生生葬身洪流之故,再无援兵,撑至无粮,困守城内七日。 苏凌郡城破,徐巍悲愤交加,辞别百姓,于阁台之上,引颈自刎。 裕丰十九年,仲冬,已沦陷三月有余的苏凌郡,又突发派兵攻打戚无涯所在祁州郡。 震北王戚无涯年逾古稀,发花白,恐时日无多,却也披挂上阵。 存其精锐,只领百十暗兵,突营射杀北弥前营大将,领二十人归后,后足血如注。 原是撤时中了暗箭,此后一遇阴雨天气,便要发作,痛之欲死。 祁州郡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彼时西蜀倾覆不过几日。 陆衍一路奔驰北上,至祁州郡外百十里路时,只身入北弥前锋营,提了前锋营首将高斛的人头。 红缨银甲,戴一遵青铜獠牙鬼面,立于高楼,睥睨万千北弥将士。 将那血淋淋的人头,扔至两军阵前,放浪大笑,很是狂放不羁: “天下武榜,唯我一人,余下,皆是庸才!” 裕丰二十年,三月三,暮春时节,苏凌郡归复。 次月,陆祁与灵台刺史苏宛之密信,被姚夙广而告之,进而收押入刑部监牢待审。 同年六月,炎夏,和风微微,梅雨霁霁,蝉鸣阵阵。 本该春风得意的少年小将军陆衍,马蹄烈烈,疾驰入西屏郡,疾笔上书,却只十六字: “凌霄擢秀,花寄树梢。” “树摧飘摇,终不曲挠。” 前两句,证其满门忠贞。 后两句,言之救死无悔。 裕丰二十年,七月七,陆温年岁二八,正值娇羞嘤语年华。 此后她之境地,便与从前娇生惯养的陆家女,再不可同日而语。 陆温怔怔的望着苏宛,雪容之上,早已泪水蜿蜒。 她分不清,那是悲,是喜,是欢,是怅。 但她心戾终消,此刻只想坠入天地雪色间,无边无际,狠狠的醉它一场。 晓知真相,她以为,她会怒火燎原,会催心剖肝,会锥心刺骨。 可今日,她晓父兄虽自愿领死,却救一城百姓,死亦无憾。 三山五岳千万里,世之大同,虽生北弥,亦是炎黄儿女。 而后天光明亮,赤光赫赫,东风吹散皑皑白雪,遍地满露绿芽春枝。 景沅问她,她可能抛下心中仇恨? 而她素衣飘然,融于晴光,羽睫倾覆,喃喃自语: “风收云散,月在青天,生死来去,本是寻常。” 第七十五章 弃梳从枪 苏宛身后走出无数风尘仆仆的旅人,皆是头带毡帽,颈戴围绒,身着南凉服饰的灵台百姓,密密麻麻挤满了庙宇。 苏宛一声咳嗽,百姓队列齐整,眼含泪花,伏地长拜叩首。 “广信娘娘,叔敖将军在上,请受灵台百姓一拜。” 陆温立于阶前,雪色衣袂随风舞飞,罗裙委地,与民同拜。 忽一旅人,拾一截枯枝,敲打着一缺口瓷碗,声音豪迈而苍洪,唱道: “惜往叔敖,高志昂扬,水患罹殃,殡无棺椁,被体囚裳,惶惶惆怅,我为兄伤,浮掩三尺,泣断心肠,哀恸遥苍。” 百姓亦唱随。 “我为兄伤,浮掩三尺,泣断心肠,哀恸遥……苍。” 落下最后一句唱词,旅人潸然泪下,那筷子力道重下三分,瓷碗应声而碎,溅起满目飞尘。 苏宛眼眶一红,目色悲戚,朝着陆温,掀袍而跪。 苏宛既跪,百姓何敢不跪,立时整齐如一,纷纷撩袍而跪,面容肃穆。 “女公子兄父已殁两载,独遗姑娘入章台行首,生计艰难,何不由南入北,牵魂入葬,弃梳从枪?” 陆温跪于石像前,静心敛眉:“吾宁此地长眠,声名随风,莫负乡土。” 苏宛缓行三跪九叩之礼,一字一句,郑重道:“往后女公子若有差遣,苏宛,唯女公子是从。” 陆温垂眸:“这庙,是谁所建?” 苏宛眉头一拧,略有微诧:“竟……竟不是女公子所建?那?” 陆家满门倾覆,只余陆温一人,若非她所建,还能是谁敢为叛国之臣塑像立碑? 他话语未尽,陆温却是面色一白,催促道:“快走,你们快走。” 庙非她所建,可此时正值岁入元日,新年伊始,本该身在北弥,与民同庆的灵台刺史,为何会携数众,来拜父亲的庙宇? 苏宛官场沉浮多年,自当一瞬明朗,连忙振臂高呼: “立即退去!速退!速退!” 百姓四下而散,雪色尽处马蹄踏踏,陆温背后已是冷汗沉沉,她一手摸起井边乱石,意欲将石像砸倒,毁去陆家与北弥人暗通之所。 可她握了半晌,将石块险些碾碎在掌中,以致掌中渗血,滴落进漫天飞雪中,融于天地。 她垂眸,随意扔开石子,犹如力竭,跪于石像前,抚着广信娘娘的石像上突出的一截石台,依稀可见雕刻了几根指节。 陆温的指尖轻轻抚过石像凉意刺骨的指节,与她交握,静谧而依恋。 不过片刻,姚夙飞身下马,数以百计的虎贲卫将庙宇层层围住。 姚夙颠簸了一路,总算赶在锦衣卫拿人前,先行入了娘娘庙,他挥退诸人退避三丈,紧接上前一步,语调涩然: “栖儿,为叛国通敌之臣塑像,乃万死之罪。” 陆温阖目,淡淡道:“死罪又如何。” 姚夙单膝跪地,伸出指尖,想为她抚平微微蹙起的眉头,却犹记那日她之憎恨,又将指尖瑟瑟缩了回去: “本该是锦衣卫来拿人,我中途灌了薛同知几杯酒,让我替了他来。” 陆温抬眸,淡淡瞥他一眼,唇角浮出一丝冷笑:“哦,那我还要多谢姚大人了?” 他面色凝重:“我思来想去,为今之计,只有你纵火焚庙,言之与叛贼陆氏亲缘断绝,我方上书保你一命。” 亲缘断绝,好一个亲缘断绝。 陆温笑了笑,站起身来,眸光紧紧盯着姚夙,语中饱含讥讽: “我与姚大人不同,姚大人惜命,我却无畏,姚大人爱钱财,爱名利,虽是寻常事,却是搭了别人的命,踩着别人的尸体索来的。” “所以姚大人凭什么认为,自己忘恩负义,猖狂无状,我便要同你一样小人行径,踩着人的尸骨、尊严上位?” 字字句句,如雷贯耳,姚夙只觉一颗心沉入谷底,他眼眸幽邃: “你若尝过饥寒交迫,家徒四壁,日日受人白眼的滋味。” “便知这大道之下,求名万千,求财万千,有几人能免于凡俗?” “我不过一俗人,没你那般超脱俗世,也是罪?” 陆温深深的盯着他,一抹恨意隐入眸底: “姚大人之意,只要你有个惨惨戚戚的身世,任尔卑劣,任尔无耻,我都要怜你,谅你?” “不肯谅你,便是罪?” 这时山间复起风雪,无尽东风滚滚呼嚎,卷起满地琼雪,盘旋飞舞。 姚夙目色一暗,面颊已生风霜:“无罪。” 陆温又是冷笑两声:“姚大人所说饥寒交迫,不过是精粟换作了豆蔬。” “所谓家徒四壁,不过是依山旁水,景致秀丽的秦安侯府,只给他的庶子留了一件窄似牢笼的住所。” 姚夙沉默。 那年姚夙同兄长陆衍回西屏郡述职,恰遇兵部尚书吴悠之的妻子,忽而因疾去世,尚书妻乃是与盛焙沾亲带故的表姐。 吴悠之又是正二品的大员,丧事办的极隆重。 虽只是吊唁,却也是轮不到他去的,只是他晓得机会来之不易,为了打通自己的青云路,宁愿扮作陆衍的仆从。 待明安公主的轿撵刚刚行至尚书府,下了轿,他凝起眼眸,便将淮安郡主的模样刻在了自己心头。 之后,一日一画,准时送去盛府,署名无名氏,只称是万般仰慕,却不敢近前,平白误了郡主清誉。 盛飞鸾那年不过二八年华,正值青春懵懂,几番撩拨,少女心事终被打动,与他相约,庄严巍峨的佛寺相见。 谁知姚夙为得淮安郡主倾心,雇了流民饿乞,将淮安郡主的轿子,在佛寺脚下,团团围了。 因是暗中相约,郡主并未带许多仆从,只一丫鬟老妇,怎敌魁梧的男儿? 侍从二人一死一伤,老妇伤得重了,在盛府养了段日子,没两年也去了。 那会儿正是危难之际,姚夙策马仗剑,屹立于山道,容貌坚毅,俊朗不凡,如九天仙神临凡。 从此,盛飞鸾的心中,爱惨了姚夙。 只是这一遭,姚夙剑下,无辜亡魂,数以十计。 一条条性命,抵不过美人展颜一笑。 他因忧心救恩之恩抵不过门阀之差,又刻意带了郡主绕进山野,宿了一夜,便是为刻意毁她清白。 第二日,大摇大摆的将人送回盛府门前,几番面色变幻,迟疑许久,才嚅嗫开口,他乃边军将领,不日便要回苏凌戍守边境,且家中已为他指了婚事。 万事要以孝道为先,是以,这门婚事,他轻易不敢推拒。 而那时,陆祁只是被褫夺了兵权,禁于门府,爵位未消,官职也仍在。 兄长眼见姚夙与淮安郡主入林一夜,归时密不可分,急如热锅蚂蚁,想要出言提醒她,又怕伤了她的心,多次暗示于她,此人不值托付。 可她那时与姚夙正值蜜语温情时,只觉是从屠刀之下,救了一个无辜女儿家,又被人追杀,这才躲进的林子,算得了什么? 陆温见他不答,凝视着他,敛了笑意,心下悲痛难已:“好一个不徇私,不枉法的将军,枭首之刑,怎比得过他待之如亲的学生,亲手送他上了刑台,亲手为他泼上了叛国的污名!” 姚夙失力一跪,伴随庙外风雪,两行清泪滚滚而下,随即他双手交叠,额触冷地,几连叩首下,额间渗血。 “先师在上,学生姚夙,愧对阿栖,待来日入九曲幽冥,必将生剖血肉,生抽幽骨,复阿栖血怒。” 陆温气极反笑,一扬手,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去,目光锋利如九尺寒冰。 “你愧对的是谁?” 姚夙垂眸,面颊指印深红,他十指紧扣,指节苍白:“天爻谷沃野涓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你父的仁慈之心,为何偏偏只对敌国百姓?” “我待他亦如亲父,可那时,我被驰骋千里的奔流卷进泥淖,我的同袍,没入污泥,一吸一呼,皆为求存,可我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命归幽府。” 他眉目深深,终是淡然一笑:“对错,早已辨不清了。” 便这时,因虎贲卫来势汹汹,村民又好看热闹,有几个胆子颇大的青年壮儿,不知何时暗中跟随了过来。 见其庙宇里头竟然藏了两尊通敌叛国的奸臣与臣妻,无一不是气恨难消,满腔怒火,手中点起一支火把,怒喝道: “是陆祁!与那个与北弥暗中私通,丢了天爻谷和苏凌郡的陆祁!” “兄弟们,烧了他的庙!” 第七十六章 死罪 虎贲卫都是战场沥血厮杀的将士,早已对陆祁因护敌国百姓,私通灵台刺史,默认放闸引洪一事愤恨已久,见此情状,心中只觉畅快得很,怎会去拦。 人群一拥而上,转瞬之间,陆温身形一闪,夺过亲卫腰间所挂那柄银月弯刀。 她立于石像前,举刀指向庙中诸人,一双美目阴沉:“谁敢妄动?” 一魁梧男儿见拦者不过一介弱质女流,一身雪白袍服空荡消瘦,见之嶙峋,只觉她成不了什么大事,不足为虑,面上很是不屑: “陆家毁我国土,我砸了又如何?” 陆温心中一痛,高声振振:“你只记得一桩天爻谷,可你还记得关山十三郡是谁所复?雁门关又是谁披甲上阵,击退鞑靼?又是谁力挽狂澜,在武德二十一年的西屏郡之乱,射杀北弥大将薛灵安,保下南凉半壁江山?” 其中几名村民虽未读过什么书,西北陆氏父子却在南凉威名远播,在天爻谷一案前,无人不念其劳苦功高,更有甚者,家中还为幼子取名为祁,便是取西北大将军,扶大厦将倾之意。 听闻陆温所言,垂目望她片刻,到底还是存了几许理智,往后退了几步。 而那男子名唤关尧,却是个游手好闲之辈,今日来此,无非也是想在虎贲卫将军姚夙面前露次脸,好得些军中封赏。 若是运气好,再得了将军青眼,收入军中,便是一只脚踏上青云高阶,怎愿放过? 他眼珠子轱辘一转,立时朝身边几人喝道:“我早就听说,陆家女儿成了个万人骑的娼妓!婊子说的话,能有几分信的?” 说话间,他已往前冲去。 陆温微微一笑,银刃迎他的脖颈,她手中将一翻转,那人头颅便应声倒地。 鲜血滴溅在她雪白无暇的容颜上,瑶池神女亦成地狱恶鬼。 她犹觉不解气,又将血刃插进他的腹中,绞了一绞: “聒噪。” 村民多是普通百姓,何曾见过如此血腥又狠辣的女子,顷刻间便取人性命,一招一式,立绝生机,哪有不怕的,连忙屁滚尿流的往外爬去。 姚夙怒目圆睁:“栖儿……你!” 他只知她藏了十年锋芒,何曾知道她竟疯魔至此,阴寒如斯。 他的喉骨上下滑动,额生冷汗:“陆家毕生所护,不过万千百姓,如今就有一个可怜人,成了你的刀下亡魂。” 陆温满面鲜血,宛如修罗鬼刹,却纵声狂笑,心血激荡: “你还记得我陆家毕生所愿,不过是护天下百姓?可这百姓要作什么?要烧了他的庙,推了他的像,羞辱他的女儿!” 姚夙胸口只觉一窒,便知今日无论如何不能善了,双目一阖,朝虎贲卫一摆手:“不许伤了她。” 顿时就有数十虎贲卫上前,哪知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一阵窸窣,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乞丐涌了进来,扑在虎贲卫身上拳拳捶打。 姚夙面色一变:“谁叫你们放进来的?” 亲卫也吓了一跳,推开一名乞儿:“大将军,都是南地生了灾的流民,身上有许多疱疹,只怕是会传染的……” “废物!” 姚夙心下一横,抽出长刀抵入最前乞儿脖颈:“我数到三,若还不速离,别怪本将不留情面。” “我不退!我是从苏凌郡一路流亡过来的,陆将军是好人!” 姚夙虎口一痛,竟是不知何时,被面前的乞儿一口咬了上去。 他被突如其来的疼痛一激,已是怒极,面容寒冽,一刀劈去: “找死。” 陆温立时身形一转,手下银刃挑开他的长刃,乞儿怕极,当即哭喊交加,瘫跪在地,陆温将他护在身后,眸光冷冽: “怎么,无辜乞儿,就不可怜了吗?” “还是说,姚大将军的一套世俗规则,只对旁人严苛,却不束己?” 这话说的他哑口无言,他默了半晌,才道:“慈不掌兵,万没有因他是个乞儿,就独独放了的道理。” 陆温冷笑一声:“既如此,我杀他十个百个,千个万个,你又凭什么指责我?” 姚夙挥了挥手,数十虎贲卫,一齐将一众乞儿捆缚,押送了出去。 他正欲转身离去,陆温却将银刃扔在地上,已拔腿往庙外走去,轻飘飘落下一句: “走吧,回宫领死。” 青山雪落,覆满长道。 陆温一步一步向前,迎着肆虐风雪,展开双臂。 姚夙向前一步,一手滞在半空,指尖轻触一片轻雪,他阖上眼眸,神情晦涩: “你这一去,数罪并罚,是死罪。” 陆温笑容淡淡:“哦,不是好事一桩么。” 他敛眉垂目,隐去心头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忧虑哀愁:“虎贲卫,退后五里。” 亲卫纷纷一惊,犹疑片刻,急声劝道:“将军!” 姚夙厉斥:“退!” 亲卫面面相觑,几方斟酌下,仍旧往后退去,威风凛凛的虎贲卫,影子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茫茫天地间。 姚夙眉目含笑:“去北弥吧。” 陆温抬起眼眸,望着身前雪甲银盔的威武将军,沉静半晌,才轻轻笑了:“我逃了,你如何向宫中交代?” 他眸中水光深深,盈盈如雾:“不用交代,我替你死。” 陆温哑然失笑,旋即冷淡如常:“不必,请吧。” 姚夙不再多言,只是黯然一声长叹,一前一后,疾入风雪。 她被虎贲卫押送入宫,在白玉阶前,迎风迎雪跪了半夜,才得裕丰陛下召见。 裕丰帝半靠于床榻,原本魁梧宽阔的身躯因病痛折磨,而变得瘦骨嶙峋。 戚太后坐在一旁的高椅之上,身上裹了一件缀满了稀珍玉石的雪狐皮氅,满头银白,眼纹深似沟壑,可见其风烛花残,年逾古稀了。 她先拜陛下,二拜太后。 与她的武艺同日精进的,还有繁琐的礼仪教度,六艺八雅,她对此牢记于心。 一叩一首,一跪一拜,身姿轻柔恭谨,端庄得体。 裕丰帝虚虚一抬手,免了她的跪:“起身吧。” 她生于边塞,长于边塞,少时唯有一次入宫,便是在十年前,戚太后的花甲之宴。 那时国力强盛,海晏河清。 她于西华门,远远见过一次裕丰帝。 那时的他,于数百朝臣的簇拥闲庭而出,气宇轩昂,蜂准长目,眼如鹰隼。 一袭漆纱而制玄色冕服,头戴十二旒玉瑱冠,不过而立之年,气度威仪却如巍巍昆仑,令人不敢直视。 物换星移,几度春秋,他已鬓呈秋霜,面上皱纹横折,已垂垂暮年,再也挽不动身后所悬,可辟天射日之弯弓了。 裕丰帝微微一摆手:“又是个什么由头?” 虎贲卫副将跪立一旁,连忙磕头叩首:“回禀陛下,是大理寺狱丞庞浒,见陆氏鬼祟,因而偷偷跟随出城,见她暗自替有罪之人塑像,立即报给了大理寺,而贲卫军营离地不过几里,先行去捉拿了陆家叛逆。” 私塑罪像,大不敬,死罪。 第七十七章 风止平川 裕丰帝微微抬起眼皮:“你可有辩?” “无辩。” 陆温跪在地上,肩背挺直,眉目沉静,眼神坚韧。 四下全然噤声,杳不可闻。 此言一出,近卫立时抽出雪白长剑,架上陆温的脖颈,往前一横,欲要激出她背身佝偻,激出她的一声哀求。 可她却似不知,不觉,不察。 依旧如松如柏,挺拔端正。 父冤未陈前,即便她白袍沾血,堕入污泥深沼,佝偻入尘埃,摆着腰肢,阿谀也好,谄媚也罢,逢迎客往,也未觉一丝羞耻。 而今,她不能辱没了陆家的气节。 生既已矣,未有补于当时。 死亦徒然,庶无惭于后世。 她仰头,直视天颜,坚定而决然: “挥师北定,风止平川。” “万恨寥落,悲不见同。” “凌霄擢秀,花寄树梢。树摧飘摇,终不曲挠。挥师北定,风止平川。万恨寥落,悲不见同。” 裕丰帝怔了一怔,目光暗了半许,像是在脑中搜索那些零落的回忆。 良久,他的眉头紧紧蹙起。 这诗,是云涿那日殿前留书吧? 血书污秽,不得呈至御前。 他怀揣这封血书,饮了鸠酒,待狱丞发现时,早已气绝身亡。 那封血书被吴若海用红绸盖了,奉至面前,他犹豫良久,终是揭了帕子,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的看了。 是她在诉说,是陆云涿在诉说,她不悔,陆家不悔。 他始终想不明白,陆祁与他是亲如手足的挚友,是并肩而立的同袍。 他是南凉顶天立地的将才,历经百战,并非心慈手软之辈。 何以诀弃五万南凉将士,只为,只为挽救异族百姓? 走到如今这般田地,他亦是……不愿。 舅家阿姊,嫁给了他最好的兄弟陆祁,乃至戚、陆两家,成为了他夺取天下最重要的势力。 可随之两家愈发树大根深,陆祁一人,便掌西北边境三军,戚家长子戚明微,又为内阁宰辅。 一方是百万雄兵,一方是百官之首。 他时不时会在梦中惊醒,清醒时,背后已生虚汗。 他会叛么? 可陆家倾覆之时,还是戚家替他撑住了西北边境,戚明微又在风平浪静之时,将一切荣华抛了个干净,四海逍遥去了。 不知是不是因他垂垂老态,已无当年杀伐果决,他的眉目稍稍下垂了半许,不断思忖那几字。 字字恳切,陆衍那时,也如她这般,伶仃跪于大殿之上,肩背挺直。 任由刑杖击于他宽阔的背,也不见一丝佝偻。 刑杖之痛, 一杖皮开肉绽,二杖深可见骨,三杖肺腑俱裂。 这样泯灭人性的灭绝之痛,他深深受了两杖,仍言,有错,却不悔。 随之他愈发老态,便对少年时那些纵横沙场、抛洒热血之事记忆尤为深刻。 而同他一道挽救半壁南凉国土的,总是伴随着另一人的身影。 他们胸怀天下,英勇而无畏,于乱流中挺身而出,他们互相携手踏遍山河,互相许下海清河宴的愿景。 而此刻,陆家只余一介伶仃孤女。 那段刀光剑影的激荡岁月,终究离他远去了,他从一个意气风发,心怀万民的少年天子,因长期锁于深宫,被阴私诡谲的朝堂争斗压弯了身躯,消磨了他的锐气。 自他推翻太子,坐上了这南凉紫金宫的皇位之时。 痛苦,挣扎,便从那一刻开始。 从前为国为民的志向,也变作了如何守好他的皇位。 他的一生殚精竭虑,却只做了一件事。 那就是防备身边所有人,他要防止自己的权利被人夺走。 而此刻的他,已知时日无多,加之殿内灯影煌煌,帘后人血衣委地,光影婆娑,他仿佛见了旧时阿姊。 如他记忆中那般,温和慈悲,伴他冬秋雨雪,同他念诗习字。 云皎不愧是他最贴心的儿子,他要替人脱籍时,他大手一挥,允了。 他的心肠,又一刻软了下去。 只是不敬之罪,要治,否则天家颜面难存。 塑像之罪,也要治,否则戴罪之身也可塑金身受香火拜,岂不叫百姓平白觉此案有冤? 那便等一等吧。 吾有三子,长子慈悲,次子和善,幼子风流。 若有人来替她求情,便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罢? 他已经杀了陆祁的儿子,何必再生一场罪孽呢? 他想到这里,眉间冰霜缓缓消解,神色也释然了些。 而陆温全然不知自己已从鬼门关里淌了过去,只是垂目,安安静静的注视着地面黢黑的石砖。 ——不可直视天家。 于是她谨遵礼法,羽睫低覆。 她也在等,等自己的结局。 她难以再辩,父兄全然无错。 也是在那一刻,她终于明白,父兄为何自愿提笔认罪,为何一年间,有无数机会可逃,他却自愿入西屏郡,自愿领死。 南凉威名赫赫的大将军,救了北弥的百姓,仍南凉诸臣谁见了,都要嗤他一声乱臣贼子。 夜阑静默无声,一阵疾风掠过。 “父皇!” 宋兰亭眼睫轻颤,浑身绷得紧直,语气再无先前那般恣意浪荡,他久久跪伏着,: “迦蓝祭塔一案,无数失踪百姓重见天日,全仰仗陆氏女!求父皇开恩!” 灯火璨璨,明月如霜。 裕丰帝终于等来了他的爱子,他松了口气。 他最小的儿子,他的云皎,一直是个心怀良善的好人,只是风流了些,有什么要紧? 先帝在位十一年,后宫嫔妃十七人,他在位二十一年,嫔妃十一人。 统治帝国,足以叫人精疲,闲暇之余,只是多纳几个妃子,又有什么要紧? 他不由怔了怔,又思及,陆氏女以贱籍之身,去查迦蓝祭塔一案,也是云皎力排众议的罢? 悖了他的意,拂了长清侯府的婚事,也是因此女罢? 他思绪万千,刚一冷静,又生额汗。 只是一介罪女,何至于此? 莫不是花柳巷里浸润许久,学了那些狐媚勾人的招数,迷了他儿的心窍? 他怒火又起,扬声呵斥:“像什么样子!” 宋兰亭跪在榻边,一如幼时,侧耳静听父亲训示。 “平日里没个正经便也罢了,怎可叫一个弱女子代你查案?” 宋兰亭满腹委屈:“儿臣没想叫她查,只是把她指给谢御史做丫鬟,怎知杨大人会错了意,偏把人给放进去了。” 说罢,又是嘴角一撇:“失踪案三月不曾侦破,陆家女一来,不足一月便破了案子,我看杨子舒这大理寺少卿,只是虚有其表罢了,还不如将这官儿给陆丫头当当。” 纱帘拂拂,漏了几丝凉意进去,裕丰帝掩面,猛地咳嗽起来,边咳边道: “荒唐!女子怎可入仕!” 宋兰亭道:“这宫里的女官,不是还有几处缺人吗?” 大约觉得亏欠了陆家,裕丰帝语气微缓:“哪处女官缺人?” 宋兰亭眼睛一亮,应道:“尚宫局和尚食局,尚宫局缺一个典记,尚食局缺一个女史。” 裕丰帝又问:“婚事定的何时?” “钦天监拟的日子,正月十五,上元节。” “甚好。” 他点头,又捂唇轻咳几声,待喉间痒意渐平,视线挪向陆温处,笑着说: “为双亲立碑,虽也算不得什么大错,只是这庙留不得,这像也留不得,你可明白?” 陆温神色恭敬:“民女明白。” 她这条命,本就是在父兄的光辉荫蔽下捡来的,不到命绝之时,她不会自弃。 裕丰帝饮下一勺汤药,眉目舒展了些,又道:“虽无大错,却也不能不罚。” 陆温羽睫低垂:“任凭陛下处置。” 他淡淡道:“烧了庙,砸了像,便去尚宫局当差吧。” 陆温一震,心中波澜又起,只是面上不显,将身子跪伏更低,叫人看不见她愈发苍白的面容: “奴婢,叩谢天恩。” 第七十八章 巡边 裕丰帝又与宋兰亭闲话家常:“给你配了七八个先生,教你诗书武艺,你已及弱冠,诗书尚熟稔,可曾握得重弓?” 宋兰亭讪讪道:“不曾。” “朕遣散你的后宅,是望你收心诵读,你倒好,又纳人入府,是存心要打朕的脸!” 一语毕,裕丰帝又是一阵急咳,再开口时,嗓音沙哑了些。 “长清侯家的姑娘,说是绝色也不为过,怎么你就偏偏瞧不上?” “徐姑娘姿容绝美,自然是天下无双,只是……只是……” 宋兰亭见推脱不过,心下一横:“只是儿臣,心里早已有了别人了!” 裕丰帝眉头一皱,再次将视线投向陆温,眼中已带半分愠怒。 果然是这个风月场里的狐媚,勾引了自己的儿子吗? 宋兰亭意识到不对劲,连忙又道:“三年前,上巳夜,父皇宴请群臣,百官可携家眷,只是男女不同席,儿臣只远远瞧了那姑娘一眼,是以并不知,是哪家姑娘。” 三年前,陆温不过十四光景,天高海阔,任她翱翔,常纵马疆域,好不自在,怎会出现在千里迢迢的宫宴之上。 这时,戚太后苍苍的面容,浮起一丝微笑:“晓得你要来求情,哀家早就备好了。” 太后从袖袍里抽出一张名录,一叠画册。 宋兰亭垂眸,将名录接过,赤金底的名录上密密麻麻的抄录了许多闺阁待嫁的女儿。 再看画册,将各臣工之女的音容面貌描得栩栩如生,跃然于纸卷上。 宋兰亭一看这册子,立时就觉头昏脑涨:“皇祖母,孙儿瞧她们都长一个样……” 裕丰帝抽过册子,挑眉一笑:“办一场宫宴吧,叫云皎自己好生挑一挑。” 这位杀伐半生的君王,经历过无数的磨难,心早已如同岩石矿铁那般坚硬。 只是在面对自己的孩子时,异常的柔软。 他何尝不知道三王相争,血骨累累呢? 他的长子慈悲,只是身边佞臣太多,他又一叶障目,叫人利用而不自知。 他的次子和善,犹如明朗天光,只是胸无大志,撑不起这繁华鼎盛。 他的幼子风流,只是心思难测,不修身,不束己,只顾万事争个头筹。 罢了,罢了,他活一日,便要一日佯作不知。 否则,要他舍弃哪个孩儿呢? 长子,次子都早早就成了家,只有云皎早失生母,未立正室,未纳侧妃,只是娇养了一屋子的姬妾,膝下却至今无所出,孤零零的,孑然一身。 只是挑个他喜欢的臣女,遂了他的意,又算得什么? 宫宴定在上元日。 宋兰亭见此事再无转圜,背着手,眉眼怏怏,抬腿去了。 因是待嫁之身,夫君又是宫中内官,陆温便于宿于宫中,在慈安宫旁侧偏殿,安顿了下来。 此时已入静夜,她枯坐宫中。 她只燃了一盏明瓦青灯,眼前的烛火好似颤了颤,原本黄豆大小的火苗被风儿吹得微弯,她掀起眼皮,望向窗外溶溶月色。 谢行湛突然发难,叫她措手不及。 景沅已提点过她,这是入夜宴司的最后一场考校。 第一关,试她的身手。 第二关,试她的智谋。 那么第三关,试什么? 观今日陛下之势,只是塑像,万不会定她死罪,依她对谢行湛的了解,应远不止于此。 她垂眸,怔了良久,而后,去了明华宫。 静和公主寝宫,凡三殿下留宿,必定宿于明华宫。 她沿着桥廊,静步入了殿中,屋中陈设零落,除去一张竹榻,一张横置书案,灯罩下一柱半燃的冷烛,再无其他。 烛火幽暗,辨不清榻上之人的神色,只能瞧见他眸底是幽冷深邃的冷意,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你来做什么。” 斜倚竹榻的少年,不过弱冠之年,一袭赤红锦袍,衣领雪白,竹簪挽发,虽一袭清简,却有着不容亲近的高昂尊贵。 月华洒入轩窗,烛影摇摇曳曳,转眼间便下起弥天大雪。 陆温不答,只是伏地而跪。 他垂眸看她,伸手抬起她的下颌,一怔。 “怎么哭了?” 因从榻中起身,迎暗而来,她并未束发,任由垂顺的长发披至腰后,风儿一过,丝缕碎发拂面。 好似痛楚淋漓,她眸中两行清泪,落于苍白面容上,映着忽明忽暗的烛火,显得格外清绝。 “狸儿,拜谢殿下。” 她双膝触地,双手交叠于额头,佝着身子,连呼吸吐纳间都是轻而端谨的。 他见过她的柔软婀娜,见过她的眼含秋波,唯独没见过她峨眉颦颦,泪痕湿面之态。 她的笑靥已如春晓之花,灿极如辉,怎料这一滴剔透的泪珠,也化入了他的心头里,灼了他的心扉。 不知何时,他竟忘却自己的不能,悄然化作了对她的关怀与爱怜。 “为什么哭?” 她微仰着头,对他对视,夜露风急,泪露沾衣湿,翩然素色裙摆摇摇坠坠,映出淡而悠长的月光。 “多谢三殿下,还记得陆家,还记得陆家那些年抛洒的热血。” 每月初五,日渐深寒,长途漫漫,他又怎会因一处雪景,一处奇石,便月复一月,赶去十里荒山。 他的眉梢微微挑起,好似有些惊讶,单手支颌,含着笑,懒散道: “我刚救了你,你可别害我。” 她伏低身子,鼻尖触及青地,任由地上湿凉:“殿下之恩,任狸儿百死,也难赎了。” 夜深露重,厚雪皑皑,纷纷扬扬,她跪在地上,任由自己的脸颊被冻得通红,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宋兰亭这才见她,只着素衣素袍,应还是昨日风雪不大时所着旧衣。 今夜寒凉,若就此冷宿一夜,便是下了凡的神仙也要病上一病,当即眉头一扬,掀开软被: “快上来捂一捂。” 他一顿,又觉此话有些越距,又补了一句:“雪停了再走。” 陆温一愣,脸颊浮起阵阵红晕,站起身,却不料因久跪,膝下酸软而脚步踉跄,竟扑进了宋兰亭怀中,她连忙跪在榻上,急急叩首: “狸儿冒犯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宋兰亭端端正正的坐着,莹白如玉的一双手,将温暖厚实的锦被盖到她的肩头,淡淡道: “这榻不算小,坐两个人足够了。” 陆温忙不迭又要拜谢,被他伸手一拦,咳笑一声,揶揄道: “你也不算算,今日你都拜了我几次了,我又不是什么菩萨,拜一次便能赐你些什么,你还是乖乖坐着吧。” 陆温被他三言两语,哄得心头那片哀哀凄凄如云开雾散,便也笑:“狸儿是怕与殿下同卧一榻,有些不成体统。” 宋兰亭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语气却是极温柔的:“哎,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怎么还能妄想一个不成体统之人,今日突然成起体统来了?” 陆温满面噙笑,柔声道:“殿下朝思暮想之人,是真的么?” 说起此事,宋兰亭眉头一蹙:“假的,可这次皇祖母是铁了心要操办我的婚事了,狸儿说,怎么办?” 陆温顾盼流转,明媚一笑:“这有何难,上元节后,小秦将军便要同詹事府,一同去往西北边境,慰问三军。” “殿下时任工部左侍郎,自然要行往来调度之责,便是同小秦将军,一同入祁州又如何?” “可我这差,是个闲差。” 陆温轻声道:“祁州苦寒,而殿下亲至巡边,一则是叫西北诸将,感念皇恩浩荡,二则,也是为殿下在军中,博个好名声。” “三则,长路漫漫,这一去一回,便能拖上几月,殿下大可从长计议。” 第七十九章 出宫 二人洽谈甚欢,忽听窗外一声细弱无声的雀鸣,宋兰亭立即伸手拔了玉簪,褪袍脱靴,一气呵成,钻入被中。 而后屋外脚步阵阵,有人提灯在外轻唤:“殿下,安寝了吗?外头禁军正在捕贼,可有惊扰殿下?” 宋兰亭眉目微蹙,自竹榻偏身而起,高声道:“都搜到我明华宫了?” 禁军首领裴琉大步迈入殿内,拱手作揖:“禀殿下,方才陛下将要歇,却见南安宫似是飞奔出一黑影。” “护卫皇城安危,乃我禁军首要之责,还请殿下行个方便。” 宋兰亭怒目而视:“放肆,本王的明华宫,岂是你说搜就能搜的!” 裴琉又道:“禀殿下,臣方才刚从东宫出来,便见夜色深深,一道暗影直奔明华宫而来,是以担忧殿下的安危,这才一路追了过来。” 话及此处,言之东宫他都搜得,搜不得你明华宫了? 他若再拦,便有僭越、窝藏之嫌了。 他冷笑一声,挥了挥手。 裴琉手中火光摇摇曳曳,身后涌入数十禁军,转而燃起殿内烛火。 霎时殿内亮如白昼,依稀可见殿内清简, 不过一榻一书案。 连书案上白玉瓷瓶的那束绿梅,都已枯了多时。 裴琉侧目打量四周,探得房内并无人迹,眉目微松,又见宋兰亭身侧锦被似有隆起,复又拧起眉头。 “不知殿下……可否掀被一观?” 听得他话中之意,宋兰亭脸色剧变,愠怒非常,一声呵斥:“放肆,是本王太给你脸了罢?” 他几次三番为一介落魄孤女求情,今夜又同卧一榻,若是叫陛下晓得了。 岂不变相告诉陛下,他迟迟不纳妃,就是因陆女之故! 禁军脚步一滞,僵在原地不敢再动。 裴琉立时赔笑:“三殿下勿怪,臣也只是奉命行事。” 他虽面上含笑,却觉那黑影分明是奔来了此处,殿下几次三番要阻。 莫非,这刺客,当真在这明华宫? 莫非,这刺客,与三殿下脱不开干系? 他心下一横,不管不顾的去揭去那锦被,却被榻上之人摁住了手,重重一甩。 姜流只觉手腕火辣,敛眉一看,腕骨上,竟赫然一道深红指印,想来殿下已是恼极了,使了万分的力道,连忙俯身告罪。 “殿下,请恕臣僭越,臣也是为了殿下的安危……” 宋兰亭面色阴沉,嘴角勾出一丝冷笑:“裴琉,莫以为你投靠了太子,便真就一世荣华无忧了,今日肱骨,明日牢狱,谁又能说得清呢?” 一语罢,锦被中传出一句低低嘤咛之语,似风似水,满含柔情: “殿下,是什么人来了?奴家好怕。” 那锦被微微下坠了些,露出一只莹白柔润的玉肘,清清缭缭,幽香浮沉。 此前盛景,可谓风流迤逦人寰,旖旎香艳至极。 裴琉虽急于立功,也知那黑影身材高大,足有八尺,轻功更是卓绝,怎会是个娇滴滴的女郎! 殿下三番四次阻他拦他,也是不想叫人瞧见他轻挑亵玩,犬马声色罢了! 他额间冷汗一生,硕大的汗珠滚滚滑落,他连忙挥手,禁军急退。 “臣……臣一时言行无状,惊扰了殿下。” 宋兰亭将锦被扯了回去,冷冷抬眼,眸底生出一抹阴郁: “裴琉啊裴琉,本王的话,你只当是耳旁风。” “臣惹殿下动了怒,还请殿下责罚!” 他微微向前倾俯,笑着问他:“那你说,该怎么罚你?” 裴琉面色青白,嘴唇翕动,半晌也没说出话来。 宋兰亭轻瞥他一眼,淡淡道:“眼珠乱瞟,又是个爱搬弄是非,造口舌之孽的,眼睛和舌头,或割或剜,选一个吧。” 裴琉闻此言,大为愕然。 三殿下虽说地位尊贵,又受陛下偏私多年,是这朝堂响当当的人物不错。 可他的妹子,那是嫁给了詹事府的崔大人的! 自古姻亲关系最是牢靠,他又执掌禁军五年之久,也算是朝廷的一员虎将,更遑论背后有太子撑腰。 凭什么他说剜便要剜?说割便要割? 他默了半晌,又偷偷打量三殿下的神色。 他犹又记得,去岁,也是年关时节,一个守城御史的夫人,只因他强娶不从,便被活生生扒了皮,浑身血淋淋的吧? 可陛下竟也只是训斥了他几句,将他禁了足,待风头一过,便又放出来了。 如今换作他,只是要只眼睛,取只舌头,又不害他性命。 只怕在陛下面前,也只是几句呵斥,便作罢了吧? 裴琉心下大恸,心中腹诽:“裴琉啊裴琉,你惹谁不好,怎么偏偏惹了一尊残暴不仁的杀才!” 他咬了咬牙,取出怀中匕首,掂量了半晌,又觉殿下只说剜目,又没说是剜双目! 他便只剜了单目,留下一只眼视物,也不妨什么的,正欲要刺,却听被角下,有个女郎,柔柔出了声: “殿下,他们好吵,快叫他们离开。” 宋兰亭眉眼间霎时冰雪融化,只余蜜意柔情:“好,我的狸儿说什么,便是什么。” 他转过头,一声冷斥:“还不快滚,别脏了我明华宫。” 裴琉早已汗水湿透衣衫,保住了一双眼珠子已是殿下开恩,哪有敢不应的,立即连滚带爬的出了木兰宫。 满室寂静,只留灯火通明。 见人离去,宋兰亭啧啧两声:“怎么早不出声晚不出声,这会子功夫才出声儿?” 陆温探出半个头来:“本来想等他剜了眼珠子再出声的,结果他慢慢吞吞的,好一阵啰嗦,我都快被捂死了!” 她耐不住,将整个脑袋都探了出来,便也露出了那滑腻似乳水,莹润如白玉的半幅削瘦肩头。 宋兰亭刚松了一口气,复又提起一口气,退至榻边,一抹红晕飞上他的耳尖,他抿唇,眼神似有闪躲: “你干什么要脱衣服,是怕本王护不住你?” 外袍被她褪至肩身,依稀可见被角下玉润的锁骨,铺着因汗水粘稠而杂乱的如墨青丝,很有一番云雨初歇后的暧昧情态。 她平静的拢起衣裳:“我怕他真的掀被一观。” 他的喉骨上下滚动了一下,只觉一股热流汹涌而上,他狼狈的用一侧袍袖轻掩自己的下身,另一只修长的指关紧紧扣在床檐,强作镇定: “本王在此,不必怕。” 他分明长了一双清妩惑情的桃花眼,一张细而薄寡的嘴唇,极漂亮的眉峰,眉梢下的长睫一扑一闪,投下一片柔和的月影。 论谁见了这幅漂亮极了的模样,都觉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也的确如传闻那般轻挑浪荡,倒是没负了百姓对他的期望。 只是此刻,那位传闻中百十姬妾的风流榜第一人。 眉头微微蹙着,耳尖红似火烧,像是有些恼怒,又像是胆怯,依稀又见三分羞。 赤衣散发,却端端坐在榻尾,与她离了数距。 于是夜色正深,众人皆知,三殿下风流成性,宠幸了内宫中的一个低贱宫女。 还堂而皇之的将人用一鼎轿子,同坐出宫去了。 双亲的墓,被陆温安置在了仙雾山的一座高峰,这里怪石嶙峋,道途艰险,是以人迹罕至。 高崖下,有一片林野溪竹,流水潺潺,竹影窸窣,苍劲葱茏,叫她恍似回了祁州老宅。 她在墓前站了许久,眼底又蓄起泪来,伸出手去,细细摩挲着那几块冰冷的石碑。 虽与父母双亲聚少离多,可每每忆及的,都是自己与兄长承欢膝下。 母亲翻着新出的戏本,同他们闲话家常,父亲在廊前扫雪,偶尔附庸风雅的念几句酸诗。 她在墓前摆了好些酒水瓜果,提着一壶桃花酿,偏头枕着墓碑,痴痴的看着天上的鹅毛大雪,对月一酌,酒入酣畅。 她拢了拢白狐绒斗篷,又偎着母亲的墓碑,近了些。 今日,是除夕夜。 第八十章 流民 仙山明月高挂,清辉洒入密林,风雪萧萧,琼雪漫地。 陆温望着亲密相依的父母,抬起袖子,抹了抹泪,慢慢阖起眼眸。 谢行湛找到陆温时,她被积雪覆盖了半身,呼吸微弱,白茫茫的雪气四溢,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都被冻得通红。 像逐渐凋敝的仙鹤,沉下去的每一次呼吸,都是痛彻心扉的。 他将她小心翼翼的抱入怀中,朝她呵着热气,用自己宽大的氅袍将她笼入进去。 可他忘了,他自幼受药物所侵,也是凉意刺骨的。 如果他挨得近了,她只会越来越冷。 谢行湛心下有些惊慌,竟失了分寸,一一褪下袍服,将她团团裹住,只给自己剩了一件薄薄的中衣袍子。 而后寻了一个避风处,燃起火堆,将她抱在火堆旁,慢慢烘着、暖着。 他心中空空荡荡,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的抱着她,竟在她的眉间轻轻落下一吻。 可不过瞬息,他又拧了拧眉。 她此刻还睡着,自己演的这般深情,给谁看? 他意识到这一点,掐了掐自己手心,将她放置在稻草堆上,他则又往后缩了几步,坐在另一旁,静静的注视着她。 待陆温醒来时,已经躺在了温暖如春的卧房之中,四面都架起了炭盆,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 榻前还坐了个明魄昳丽、不可方物的男子,他沉着脸,一双剑眉高高拧起: “去寻死了?” 陆温一怔,才想起自己连饮了几壶好酒,只觉困顿,便睡了过去。 转念一想,那日风雪那般的大,若不是谢大人来寻她,说不定,她真的会冻死在仙雾山。 当即伏低做小,轻声去哄他:“哪里会,只是多饮了两口酒。” 谢行湛仍冷着一张俊容斥她:“大雪天里,睡了一夜,使小性子给谁看?” 陆温连忙往谢行湛怀里蹭了一蹭,柔软的发顶钻到他的下颌,托着长长的尾音,娇滴滴道: “才没有使小性子呢,绝对没有要谢大人做鳏夫的意思!” 许是“鳏夫”二字取悦了他,他眼眸轻垂,面上寒霜消退半许: “你消失了的这些日子,慈安宫还以为你是逃了,叫大理寺到处张贴你的画像。” 陆温不以为然道:“陛下圣谕,叫我去烧了娘娘庙,我点完火,心中难免愁绪如麻,一场酒,醉到今日,又什么不对?” 谢行湛唇角轻勾:“伶牙俐齿。” 陆温却是凑得近了,闻到谢行湛身上有股淡淡的味道,那味道不算好闻,因与谢行湛自携的一股清雅梅花香气所抵,混杂一处,颇为怪异。 像是沟渠里的污泥,被泼入了一场雪里。 她往后移了移,这股味道又散了,她又贴在他的胸膛,鼻尖猛猛吸了两口。 “你身上有别的女子的味道。” 他淡淡的看着她动作,不急不缓:“什么女子?” 陆温半跪起身,凑到他的脖颈处,鼻尖隔着细腻的肌肤一点点闻了过去,含混不清的说: “谢大人,是不是我暂离的这几日,你去和别的女人去厮混了?” 他启唇一笑:“云栖要冤我,也要拿出证据来。” 陆温板起一张小脸,怒目道:“沉香,白檀,丁皮,梅肉,还有……还有污水的味道,前头的是你带的,污渠之味,你说,从哪儿来?” 谢行湛素爱调香,最爱的便是一味“雪中春信”,便是以沉香、檀香、香梅肉、木香等等研磨而制。 犹如梅花初绽,春雪飘落,遍体生香,闻之心境宁和,旷然豁达。 谢行湛宠溺的刮了刮陆温的鼻头,笑道:“一时不慎,错踩入泥沼了。” 陆温眸底暗色一掠而过,装模作样的哦了一声,嫌道:“快去沐浴更衣,不然,不叫你上我的床。” 谢行湛亲抬袖袍,细细嗅了嗅。 他回府时,早已点了香膏,沐了兰汤,做了休整,才敢踏入卧房。 他无奈的笑了笑,起身往外走。 但逢梅雨季,春潮至,西屏郡背靠邗江,极易涨潮,好在城内地势平坦,四通八达,只是但凡积雨,必定堆积于南。 因至严冬,雨势微弱,虽不至冲毁屋舍,却因地势之故,积水囤积蔓延。 南处低洼,房舍泡于民宅,加之铺面原材都极易遭洪水泡毁。 一来二去,那处生意不好做,地方也住不得人,便渐渐人烟稀少。 而西屏郡向南方竹村,便是灾中之重,正经人家没几户,反倒是因战乱、因天灾、而人祸而流离失所的流民、乞丐四处游荡。 陆温步入流民地时,大雨已下三日,这处是方竹村的一座小佛堂,地势是村里最高的,也被污水泡到了脚踝处。 陆温过来时,往包袱里塞了许多吉祥楼的甜糕小食。 流民乞儿一见吃的,两眼放光,很快便哄抢一空。 可也有不识趣儿的,抵在门槛处,拦着不让陆温进。 “什么人,穿的光鲜亮丽的,又不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进来作何?” 陆温不欲与他们纠缠,纤纤细指随手取出两块银锭,抛给拦路的乞丐,便要径直入内。 “寻人,烦请一让。” 那乞丐一见银锭,不仅不让,反倒眸中厉光一闪,振臂高呼。 从佛堂后又钻出几个面貌凶煞,浑身褴褛的流民乞丐,团团将她围住,露出恶狼捕食的凶光。 “她有吃的,身上还带了银子。” 陆温眉头轻蹙,只觉惹了麻烦,又不想平白夺人性命,便抿了抿唇,温言劝道: “我今日所携银两不多,方才已是全部,若诸位放我进内一观,来日我必报之。” “别怕她!她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女人!” “她身上一定还有银子,还有吃的!” 随之领头者千呼万唤,佛堂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无一不是衣衫褴褛,垂头丧气的普通百姓。 里头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更有甚者,还有方才她分食的几个半大的孩子。 陆温有一瞬的愣怔。 他们因长久不能饱腹而变的瘦骨嶙峋,赤足站于污处,长久的浸泡使得他们脚底生疮。 又因污物晦杂生的蝗虫,将裸露在外的皮肤,咬的皮开肉绽,浑身乌紫。 这就是陆家护卫的百姓吗? 南北战火不是已经停了吗? 南边的灾情,朝廷不是已经拨了银子治灾了吗? 为何还会有这么多的流民? 她来不及再思考,只因前头那个乞丐已经飞扑了过来,连带着黑压压的数十百姓。 她下意识要抽剑,手却一顿。 他们有错吗? 只是想活下去,有错吗? 她愣怔的这一瞬,被强壮的男人瞬间撞到在地,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冲击。 她被六个男子,卯足了力气压在身下,见她仍旧愕然,无数双带着脏污的手伸进她的衣袍。 当前人的指尖,即将要触及她的肌肤时,她终于动了。 她袖中藏得一柄短箭,箭头锋利无比,泛着幽黑的光芒,随之一抹冷光,在人群中打了个转。 一声惊雷轰隆炸响,瓢泼瀑雨没有任何征兆,仰淌而下。 她站起身,血衣淋漓,长睫挂了一滴血珠,压得她眼前模糊一片,语气泛着凉意: “这一箭,是告诫,倘若再近,再阻,我必剜尔双目!” 面前六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齐齐捂着鼻子瘫跪在地,面上满是血污。 仔细一看,竟是被眼前看似柔弱的女子割去了鼻子! 雨水冲刷掉了地面上的鲜血,剩余流民见此情状,无不惊骇万分,作鸟兽散。 即便这场暴乱已然过去,她却仍然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她分不清那是眼帘所挂一层血幕,抑或是她所生心魔。 她方才,欺的是她陆家要守护的黎明百姓。 她曾起誓,不屈权贵,不欺弱者。 入阁逢迎,已破其一,以武恐压百姓,又破其二。 第八十一章 黯然 佛堂前,缓缓爬出一个人,蓬头垢面,就那样全身泡进了污水里,他仰起头,露出沾满血污的脸庞,对她笑了笑。 陆温红了眼眶,脚下一软,踉跄跪倒。 她扯起唇角,也想挤出一个笑容,可内心实在太过苦涩,以致于她唇边挤出来的那抹笑意很冷,很硬。 于是他低低端详着陆温,片刻后,他问:“你是谁?” 她蓦然瞪大了双眼:“你……你不记得我了吗?” 他又问:“你是谁?” 陆温惊诧万分,指尖狠狠嵌进皮肉,疼痛使她清醒: “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他还是道:“你是谁?” 陆温前去扶他,可他面庞朝下,背部高高耸起,蜷在一处,像是护着怀里的什么。 他歇斯底里的惊叫:“不……不要抢……” 她这才看见,他身下所护的,不过是一只残损破败的灰碗,碗底装着少量米粥,却混有一半被捻碎的树叶,导致粥液浑浊,像是从污秽的沟渠里舀起来的。 她心头一涩,趁他不备,一把夺过粥碗,饮入喉中。 污粥下肚,她只觉一股混杂着污泥馊气的味道,直冲她的口鼻,她被这股味道熏得胃部仿佛泛起了酸水,几欲作呕,却终究是咽了下去。 “阿兄啊阿兄,我没寻到你之前,你便一直是如此吗?” 陆衍见他珍藏许久的饭食被人抢去,当下捶胸顿足,趴在原地大哭起来。 “饿……饿。” “去摘果子吃,好不好?” “好!好!吃果子!” 陆温又去扶他,才惊觉面前人的腿骨,似乎早已被人折断,两腿松松垮垮的,搭在灰旧褴褛的袍子下。 陆温又觉眼前模糊一片,待她伸手,抚了抚自己的眼角,指尖立着莹莹一滴清泪时,她才察觉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曾经骏马驰骋,畅游广袤天地的少年郎,被折断了羽翼,落进这冰封十里的污糟地。 郎艳独绝,变作落魄痴人。 断的不仅是那双腿,还有往日的风流。 她从前读明珠蒙尘的先人典故,只觉所谓明珠,只是经受几番困难险阻,便愤懑终身。 她便嗤,既是绝世经纬之才,却几句恶语,几行恶事,几遭磨难都容不下,又怎能称之明珠? 胸怀如此小肚鸡肠,怎创大业? 可她如今却想,明珠凋敝,华光不再,该是如何的痛之欲死呢? 他如今心境坦然如稚,应是再也激不起一丝一毫的心绪忧愁了,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于是她背起他,任凭她身量如何高挑,兄长却是身高八尺,足尖拖地,一拖一行,甚是吃力。 她含着笑,一字一句的教他:“你叫阿涿,今俗谓,一滴为一涿。” 他不明所以,只知仰起头,复她话语:“一滴为一涿。” 她又教:“我叫阿云,我是天边栖云,你叫阿涿,是山间清泉。” “阿云,阿云。” 他的头就抵在她的颈间,低声喃喃,曾经温润如玉泉相击的声音,如今变得嘶哑如病中老叟。 林野寂静,弥天大雪,满地霜白。 她背着兄长,不能回头,不能仰头,因此只能看前路。 忽有几声尖锐哨声,在这寂野之中格外嘹亮,她侧耳倾听,大约是右所传,约莫只距她几丈。 夜雪漫漫,她努力借着明月光辉分辨前路,再次遁入林中疾行。 而后她面前有人拦路,而拦路之人,正是先前的衣衫褴褛的乞丐。 他原是西北边军,名唤姜流,因昧了朝廷的粮饷,被乱棍赶出军营。 他本就孤身一人,遑论家族庇护,天灾连年,叫他食不果腹,无奈入了乌山,做了贼匪。 方竹村是天家贵胄避而远之之地,是以他往常便混迹其中,掩藏踪迹,只抢些道旅商人的钱财。 他刀剑舔血惯了,素常无女子近身,更遑论这般锦衣玉钗,神女之姿的女子。 前次吃了败仗,那女子身法诡谲,只虚虚将利器空中一转,便叫六名手下留鼻于此。 他那被割了鼻子的几个弟兄个个叫苦不迭,此仇不报,难以服众。 他此刻打定了主意,除去劫她金银,还要捞她回乌山做妾。 她功夫再高,可能抵得住他乌山这百十余人的围追堵截? 待捉了她,必定要先挑断她的手筋脚筋,好叫他的弟兄们出一口恶气才是! 至于那女子身后之人,他见过,是个痴傻,还是个瘫痪,在那破旧不堪的佛堂里已近一年了,颓然破败,每日昼伏夜出,与野狗争食。 他虽是个乞丐,也嫌野狗吃过的东西污脏,他却不嫌,小心翼翼的捧起,如珍馐一般吃了。 吃相儒雅斯文,慢慢捻起,轻轻咽下,一看便知,落难前,应是个不晓民生艰苦的公子哥儿。 面前女子虽狠辣决绝,却有个致命的缺点,她忧心身后人,忧心得紧,他只要一出手,她虽迎击,必得将身后情郎置于原地。 他再趁她迎击时,将那傻子挟了,再挟天子以令诸侯,叫她自愿挑断经脉,岂不美哉? 他打定了主意,一弹指,便有数十草寇冲出,手中各拿一柄做工粗糙的木弓,齐齐对准了她,队列齐整。 “你割了我弟兄的鼻子,就想走?” 陆温站定,侧目望了望。 此处便好,面前便是一颗枣树,茎干挺拔,枝繁叶茂,薄雪点缀着浅绿的叶片,清风徐徐,林野生香。 只是青枣约莫被附近的流民采摘空了,只有树梢尖头,还沉甸甸挂着一颗饱满的碧玉果子。 她将陆衍置于那颗青枣树下,漫天的霜雪覆住了枝桠,她将将一放下,絮絮琼花,落于树下少年的发顶、肩头。 他满面脏污,衣带和泥,像是泥泞里爬滚过数遍,却有一双剔透如春的眸,只是眸中光亮不复,只余呆滞涣散。 他痴傻的看着她,口角流出涎水。 她伸手拂去他肩头的落雪,擦去嘴角的涎水,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我给你摘果子。” 陆温站起身,瞧着面前不知死活的几个贼匪,唇边勾起一抹蔑然,神容倨傲: “不过几个蝼蚁,也妄想与我比个高低。” 姜流背手而立,面色不急不缓,慢悠踱步而出: “姑娘,你的身手是好,可你背后还有个半死不活的情郎,你一个人便罢了,现下要护着他,你有几双眼,几只手,几把剑?” 陆温眸光淡淡:“哦,今日,不能善了?” 他一听,冷哼一声: “还善了?你割了我兄弟的鼻子,要善了?好!好!你也割下自己鼻子,我今日就放过你。” 陆温俯身在他耳畔:“闭眼。” 他虽痴傻,却能听懂只言片语,当即紧闭双眼。 陆温回头,仍旧是笑:“今日,是我与这位头领的恩怨,与各位无关,诸位若是退了,我既往不咎。” 山匪们不予理会,又各自往前踏了一步,飞身一圈,将她团团围在其中。 陆温心下一惊,这是军中最常用的刀阵! 若是在军中,应当左手执盾,右手横刀,便是真正的毫无破绽,任她武功奇高,也能将她困死其中。 她眉头一蹙,抽出长剑,将剑鞘往上高高一抛,一阵疾风闪过,她足尖一挑,纵身一跃,攀上青枣树。 那剑鞘击去树梢枝头,青枣倏然滚落,她这一跃,便飞身将青枣拢入袖中。 而后,她飞身掠至姜流近前,趁其惊愕,一把箍住他的喉骨,笑得阴恻: “现在,还要我的鼻子么?” 那女人力道之大,彷如要捏断他的喉骨,他摁着她的手反抗,却每一次,换来的是她的指关更深一寸。 他几欲窒息,不停挣扎,从喉咙里蹦出几个字: “不……不敢了。” 第八十二章 元哥儿 陆温松开手,淡淡道:“别费劲了,一群乌合之众。” 他面色青白,捂着喉骨剧烈咳嗽,待缓过气来,仔细一看,才发觉自己带来的几十余手下,不知何时,最前头架着的弓弩箭矢,都被削去了尖头。 他们面面相觑,一个个打着哆嗦。 这名女子,能眨眼间便削去他们眼前的箭矢,又何曾不能削去他们的头颅呢? 姜流双膝一软,立时跪了下去,哭嚎道:“我的祖宗,我的姑奶奶,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姑奶奶,还求姑奶奶绕我一命。” 陆温淡淡扫他一眼:“我说了,再近,必定剜尔双目,你是自己挖,还是我来剜?” 她心下暗自腹诽:三殿下和谢御史,都是个睚眦必报的德性,和他们在一块儿待久了,自己也学了个动不动就剜人眼珠的毛病了。 这是病,得治。 他若不想剜,就算了,反正也只是吓唬吓唬他们罢了。 他胆颤心惊,连连磕头不已:“姑奶奶饶命,姑奶奶饶命啊,小人实在是有不得已的冤屈,这才落草为寇啊!” “不剜,也行。” 她蹲回树下,替少年捋了捋被雪浸湿的发,将果子递到他的手里: “不是怜你有冤,是需要你替我办一件事。” 少年仍旧阖着双目,双手捧着翠果,试探似的,轻轻咬了一口。 陆温笑意盈盈:“笨蛋阿兄,还不睁眼。” 少年恍恍惚惚的睁开眼睛,入目所见便是一只巴掌青果,新鲜翠嫩。 他嘿嘿笑了笑,捧着果子,欢欢喜喜的吃了起来。 “姑奶奶尽管吩咐,小人绝不推脱!” “去西屏郡梧桐巷的谢府,送一件东西,再从后院牵一匹马来。” 姜流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问:“姑奶奶是要送什么东西?” 姜流的部下早已奔逃而散,陆温叹了口气:“这人话太多,就不该留他,该留个话少的去传话。” 他大惊失色,连忙又道:“就这去!这就去!” 他方起身,又听面前人说:“等等。” 他又瘫回地上,面如土色,连连告饶:“姑奶奶饶命,饶命啊!” “林中可有山泉?” “正前五里有一处山泉。” “带路。” 他不敢违逆,连连点头,见少年郎腿骨折断,难以行走,这位狠辣的姑娘又只是个女儿家。 自告奋勇,背起少年,往前行了,再不敢生一丝一毫的歹念。 刚一近了山泉,姜流连忙将人搁置在地,他心里急着要逃,又怕被看出什么来,啜嗫着问: “姑娘可还有其他吩咐?” 血液粘稠,贴在身上始终不舒服,她走到泉边,双手掬起一捧水洗脸,边洗边道: “割了他们的鼻子,是我不对,诊费,你便去西屏郡梧桐巷的谢宅去取。” 他一愣,仿佛舌头都打了结:“姑娘……不介意弟兄们抢了你的钱财?” 她的头发遭鲜血粘的脏污纠缠,她索性解了高高的云髻,将一头如瀑青丝沉入泉中。 阴寒湿凉的泉水叫她浑身一颤,她胡乱揉了揉,便抬起头,任由泉水飞溅。 “想吃饱,又有什么错呢。” 那人白了脸,嗫嚅道:“都怪小人一时……一时……才白白害得弟兄们没了鼻子。” 她梳弄着手中湿润的青丝,又道:“所以你们扮作流民,实则是专门守在道途中央,见人便劫财?” 姜流摇头叹了叹:“这世道,无家可归的,可不都成了流民么!我带着弟兄们,先前是只劫富商的。” “只是方竹村到底偏僻了些,一月也见不到什么人,我又有百十个弟兄要养,后来没法子,哎。” “你们在此多久了?” “两年了。” “日日都在那佛堂里么?” “正是。” 她又问:“五日内,有无见过一个姿容皎皎的男子来过佛堂?” 姜流掂量了半晌,小心翼翼道:“容貌好的,就见过姑娘一个……” 陆温眉梢一挑:“我说那男子,我可是认得的,若叫我晓得你是在骗我,小心你的舌头。” 这一刹,她那如桃花似的粉面上,好似笼了一层凶戾的气息,激出他后背一身冷汗,他瞬间伏跪在地,连磕三个响头: “姜流不敢欺瞒姑娘,这佛堂里头都是流民乞儿,若是有个衣饰尤为打眼的,一眼便能看出来的!” 陆温垂下眼眸:“若他穿的,就是一件褴褛的破衣呢。” 姜流敛眉,低下头去,思索良久,双手一拍:“流民里头,还真有一个与众不同的!” 陆温宽慰一笑,拍拍他的肩头:“仔细想想,莫有错漏。” “我们都叫他元哥儿,生的好委实漂亮,身段儿也好看,只是他不是近日来过的佛堂,而是一直都在,约莫……” 他一阵思索,缓缓又道:“约莫……约莫来了也是一年有余了,只是他在佛堂乞讨的时间不多,听他说,大部分时候都在西屏郡里头抢粥喝,大概是饱了肚子,心气高,也不愿做咱们乌山拦路劫财的行当。” “他几月来一次?” “这个嘛,有时来的勤,一月好几次,有时,又几个月才来一次。” “他每次来,都做什么?” “送些干粮给大家,说是西屏郡的贵人们心善,赏他的。” 陆温语气生冷:“他与我阿兄,可有什么交际?” 姜流喉间紧了紧:“说起来,那个傻子谁的话都不听,倒是对元哥儿唯命是从。” 她缓了缓语气,又问:“我观你功夫尚可,为何不投边军,偏去做贼?” 他压低了声音:“未入乌山前,我也曾是威名赫赫的苏凌边军,只是后来遭人陷害,埋没了才干,被乱棍赶出来了!” 闻听此言,陆温眉梢一挑:“苏凌边军?在哪位将军帐下?” 那人拍了拍胸脯,得意的勾起唇角:“自然是西北三大营之最的苍隼营、怀远大将军陆大帅帐下了。” 陆温将目光挪去泉边只泼着水玩儿的陆衍,浮起一丝柔和的笑:“哦,是陆衍帐下?” 他心下一急:“你这小女,怎可直唤陆帅姓名……” 他甫一出口,又觉大事不妙,生怕这位女修罗心怀芥蒂,遂急忙改口: “陆大帅一生忧国恤民……咱……咱这些受他荫蔽的百姓,合该敬重些……” 陆温嫣然一笑:“都说他是叛国的狗贼,你不信?” 他答:“那都是放屁!就算西北大将军没忍心看北弥的百姓受苦,一时迷了心窍,犯了错事,可那又关陆家小将军何事?” “出事时!咱们苍隼营还在西蜀奉命征讨呢,更何况!原本西蜀离祁州,整整三十日的路程,陆帅一人一骑,脱离了队伍,竟只用了十日,就割了那前锋营首将高斛的脑袋!” “如此少年英才,叛国?我不信!你就是去问我那乌山里的任何一个兄弟,谁会信?” “天爻谷时,你还在苍隼营?” “可不是嘛,征讨西蜀逆贼,还有我的一份功劳呢!” “你前头说是遭人陷害,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事便说来话长了……” 陆温微笑:“那就慢慢说。” 一番攀谈下来,姜流自觉松缓了不少,大着胆子又问: “姑娘这番身手,哪怕是当年的广信娘娘也犹有不及,不知师从何处?” 戚氏门第极高,震北王戚无涯只一子一女,长子从文,后入朝为官,高至内阁宰辅。 爱女习武,天赋奇高,十八替父领军,九阻鞑靼,将雁门关外虎视眈眈的胡人,揍得闻风丧胆。 因战绩彪炳被封为广信将军,可惜天妒英才,母亲逝去那一年,她才十二岁。 她眉间掠过一丝暗色,声音却是端庄温和的: “师从无名小辈,怎好比肩广信娘娘。” 姜流瞧她语态,再不似先前狠绝凶戾,又因两次烦扰姑娘,害得弟兄平白没了鼻子,心中又愧又怄,只一心去替她办成这件事。 “天色不早,我也该去替姑娘送信了,烦问姑娘一句,去了谢宅,找谁?” 他这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样子,和乞丐又有什么区别。 万一去了谢宅,人家只当他是沿街乞讨的,把他打出来,可怎么办? 她平静道:“梧桐巷谢府,找元哥儿。” 姜流一脸惊愕,复问一遍:“……找谁?” 陆温整了整衣袍,正色道:“找元哥儿,就给他捎四个字。” 本还想传信给他,告知他,她已知第三关,便是寻她兄长的踪迹。 可如今,她就只有一腔愤然。 早知踪影,还瞒了她这般久。 她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衣……冠……禽……兽!” 第八十三章 围杀 夜幕悄然而至,陆温将陆衍扶至一块青石端正坐着。 苦思良久,还是解了兄长的外衣。 她当务之急,是要看看兄长究竟都受了那些伤,若是不要紧的,待寻了客栈,找了大夫再敷治也可。 要是有急伤,便等不得,也顾不得那许多男女之防了。 她褪去兄长衣袍至腰,露出肩膀与腰腹,借着月光去看。 脊背前胸,或劈或砍,伤痕纵横交错,极为狰狞。 有些已经结痂了,有些却是新添的,因长久躺在污水里,伤口已经逐渐肿胀溃烂。 她怔怔的看着他身上这骇人的伤痕,眼眶酸涩。 陆衍似有所觉,也怔怔了回了头,唇角挤出一抹笑,痴痴的唤她: “阿云,阿云不哭。” 她撕开小截裙布,浸了清泉,一点一点,犹为认真的擦拭他的脸,露出一张清俊绝伦的面容。 只是一双清眸圆圆睁着,嘻嘻痴笑,可知其脑中浑噩。 她望着他。 她本就不聪慧,什么事情都做不到最好,找不到阿兄,她备受煎熬,如今找到了,却又是另一番难以言喻之痛。 陆衍只是用茫然的目光看着她,一如二人幼时,伸手去揪她的脸颊。 “阿云,阿云不哭。” 她再也忍不住,展臂抱他,低声哀泣。 正是两相哀情时分,却见外间有个男子声音,淡淡含笑,语气刻薄非常: “连自己的兄长,也是陆姑娘的入幕之宾吗?” 她抹尽眼角湿泪,才觉自己替兄长擦拭肩身才擦至一半,上身光裸在外,她又伏在他的肩侧,外人见如此情状,确要生出好一番误会。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替兄长擦拭。 他喜净喜洁,在祁州时便要一日两浴,晨起一次,晚间一次,沐浴更衣后还要燃香,军中人都笑他是个白面郎君,言之怕不是女胎错投。 踏月而来的那人未着锦绣,而穿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麻布白衣,额头系了一根孝布,他蹲在陆衍身前,好奇的打量着他。 风声呼啸,万籁俱静,他突然想起初见时的陆衍。 红缨白马,是那样英姿勃发,盛气凌人。 如今,却枯枯瘦瘦,满身污秽,不堪入目。 陆温抽了抽鼻子:“来的正好,阿兄喜洁,就劳烦你了。” 说罢,将白布塞进长赢手中。 长赢白眼一翻,怒极反笑,将帕子扔到地上:“你当我是你陆家的奴才,说指使就指使的?” 她泣声未止,绞着手指道:“你……你凶我作什么,不愿意就不愿意嘛。” 长赢冷笑:“真当你随便哭两声,就迷惑得了我?” 陆温看着兄长满身的伤痕,自己浑身的血污,心中愈发觉得委屈,原本刚止住的泪珠子,又扑腾扑腾往下掉,泪水长流,梨花带雨,好生惹人心怜。 他被她哭的心烦意乱,冷着脸斥她:“哭什么哭!” 这一声,在冷寂里的夜里,犹为响亮。 惊得陆衍打了个寒颤,也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陆衍本就眉眼生的清俊绝伦,他又眉眼鼻一皱,挤作一团,哭作一团,泪珠挂满了半张面容,倒比女儿家哭的更叫人生怜。 他何曾见过陆衍眼泪垂垂的样子? 何曾见过他这般肮脏痴傻的样子? 畅快! 他的黯然神伤变作了捧腹大笑:“疯了,疯了好!” 陆温十六岁前,一路坦途,是众星捧月长大的,要什么便有什么,倘若是手里没有的,只要一哭,兄长也就巴巴的捧着过来了。 就这样千娇万宠的长大了,竟给她养出一副遇事便哭、便闹、便娇滴滴的作派。 她见兄长一哭,心中委屈更甚,放声痛哭。 这一哭,嗓门尤其的敞亮,惊飞了旁侧树枝上驻足的几只飞鸟,扑腾扑腾的扇着翅膀往远处飞去了。 像是要将这两年的隐忍了太多太多的愤懑、怨念,尽数抒发,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的声嘶力竭。 她哭得狠了,还往脚下的泥地里一坐,蹬着两只修长的腿儿,胡乱打着滚,将一袭染得血红的月白袍子滚得尘土飞扬。 丝毫不顾陆氏贵女应有的端庄大方。 长赢本沉浸在陆衍疯疯癫癫,痴痴傻傻的欢愉之中,却因同心蛊五感相连。 这厢捶胸顿足,呜咽悲凄,这厢却满面春风,抚掌大笑。 心头犹如心火炙烤,他虽眉目弯弯,恣意纵声大笑,一行清泪,却也从他的面颊上缓缓淌下。 他再也受不住,喟然长叹一声:“闭嘴!” 见她不为所动,长赢颇为无奈的捡起地下的帕子,在泉水里浸了,仔仔细细的开始替陆衍擦拭: “不准哭了。” 陆温呜呜咽咽的捏着长赢的衣角,这才一抽一嗒的说:“谢谢你,长赢,我没看错你,你真是个好人。” 他瞥了瞥她,欲言又止。 陆温又凑了过去,嘻嘻的笑着:“长赢,你真好,我喜欢你。” 喜欢? 他握住帕子的指尖一紧,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心跳快要喷涌而出了。 可他凭什么被人喜欢呢? 自他入宫起,他已经没有喜欢别人的资格了。 所幸他是背对着她的,所以她看不清自己的表情,不知此刻,自己只余难堪。 可他终究知道,他来此,是要取二人的性命。 以及,自己的性命。 他倦了,也累了。 死前,叫他做个干净的厉鬼吧。 他蹲在一旁,这回倒是不在搪塞了,仔仔细细的擦拭他的身体,将全身的泥渍都拭弄得干干净净。 陆温脱下宽大的外袍,用两截树枝叠放在一起,简单堆成了个遮蔽视线的帘子,然后认真搓洗兄长的泥袍。 泥尘已净,露出那张明月清风的面庞,只是痴痴的望着长赢,唇角又淌下一滴涎水。 他看不过,伸手替他拭了。 陆温蹲在泉边,欢欢喜喜的搓着自己沾了血的袍子,像是心情极好,嘴里哼起了歌儿。 长赢知道陆衍虽已痴傻,陆温却是个极厉害的主儿,若是硬拼,胜负难料。 便将双手偷偷拢入袖中,轻轻捏着袖中暗器。 只要自己抢占先机,先将旁侧的陆衍杀了,即便是自己反被陆温所杀,同心蛊反噬,她也难逃一死。 谁料陆温忽然说:“长赢,你娶我吧。” “……” 长赢拢在袖中的手一顿,面上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幽幽凉凉的说: “陆大小姐,我一介阉人,怎么配得上您?” 陆温睁着圆滚滚的眼睛,口中嘟嘟囔囔,继续诱他:“可我好像,好像对你一见钟情了。” 长赢很是无语:“对我一见钟情,还和谢御史夜夜风流?” 她本就是个极聪明,一点就通的人,此话一出,她还有什么不懂的。 霎时羞红了脸,耳根子也像是被火烤过似的,双手捂着脸:“这蛊……还能……还能……” 她还以为,此蛊只是心感互通,例如她大悲大恸,开怀欢欣,便能与之同情。 因有时她也能莫名觉得心底悲凄,时常想要一死了之。 除此之外,此人倒像是个泥塑的,不喜不笑,便是笑,也是唇角一扯,淡的几乎瞧不见影儿,不过是个假笑罢了。 她便知,是同心蛊作祟之故。 可她千琢磨万琢磨,也万万没想到,体肤之亲,犹如亲历。 她只觉天塌地崩,久久缓不过神来。 长赢见此情状,一脸无奈笑了笑:“此蛊有互通两地的功效,我种给你,本是想借你寻陆衍,你却好,天天叫我受这等折磨。” 第八十四章 刺客 陆温崩溃万分,胡乱揉着自己的头发:“我的苍天,我的大地啊!长赢,你这比杀人还要诛心啊!” 一旁陆衍充耳不闻,只顾着逗岩石边的蜈蚣玩儿。 长赢眉头一挑。 他越惹陆温生气,越是瞧见她气愤难耐的样子,他就越得意,越开心,越觉得有滋味儿。 好像早已枯竭开裂的大地,被灌入了涓涓细流,暖洋洋的,热烘烘的,撩得人心尖儿发痒。 他有点舍不得杀这对儿兄妹了。 长赢便笑:“你既喜欢的人是我,又为何要与他风花雪月?” 陆温神情霎时冷了下来:“只要我一日在教坊司,就逃不了做红倌人的命,不如找个位高权重的,伺候他一个人,总比……” 长赢听了这话,心尖有些刺痛,他淡声道: “那我帮你杀了谢行湛,以后你不用受他所制,可以专心和我好。” 陆温一愣,不免有些心虚:“可……谢大人……他,也没做什么坏事,杀了他,不好吧?” 长赢眯起眼睛:“所以,你说是喜欢我,却还要继续委身于他?” 陆温耳尖通红:“你……你胡说!谁说我要委身于他了。” “他一个病秧子,连你一招都挡不住,你却心甘情愿受他欺辱,还说对我一见钟情?” 陆温一时有些木然。 她待谢行湛,最初,的确是贪图他的美色和权柄。 他的相貌惊艳绝伦,是西屏郡所有南风馆都比不上的天人之姿,又是天子近臣,百官之首。 若一定要选个高枝儿攀上,谢行湛是她当下最好的选择。 大约情爱之时,所有的烦恼,苦痛,利用,悲欢,都会化作本能的兽性。 她沉溺其中,并不觉得难堪,也并不觉得,她从他身上得到的欢愉,是用无数的谎话交织起来的。 可该如何解释呢? 她如果解释,自己并不觉得,那抹象征贞洁的红,算得了什么。 那么,在对女子如此严苛规训的世道下,是不是会被他理解成。 自己龌龊,无耻,是个淫荡且不知收敛的女人?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被骂,她希望,这个人是谢行湛。 于是,她平静道:“谢大人擅毒,我怕死,所以怕哪天被他莫名其妙毒死了,因此对他有求必应。” 长赢的眼神果然从尖锐变得温和起来:“他果然人面兽心,我替你去杀了他。” 陆温道:“确定能杀吗?” 长赢道:“下条绝命蛊即可。” 陆温又道:“可……” 她嚅嗫了半晌,放低了声音:“不会被他发现吧?” 长赢:“悄无声息。” 陆温:“可我觉得,此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长赢:“你在怕什么?” 陆温:“你不是夜宴司的人吗?杀了当朝大员,你怎么办?” 长赢:“逃咯。” 陆温:“会被通缉的啊!” 长赢冷笑一声:“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究竟想怎么样?” 陆温瞧着他这般纠缠不休的作态,简直忍无可忍,中气十足的嗯了一声: “对,我承认,我一见钟情的人,是谢行湛,不是你,你满意了吧!” 果不其然,长赢平静道:“记得禁欲,不然杀了你。” 陆温脸上一红,瞥过头去:“快走吧,兄长不能在西屏郡多待。” 长赢垂目,背起陆衍,如一阵风似的翩翩掠过她,回头一瞥,声音很淡: “去哪?” 她立即跟上前,口中振振有词: “西蜀不能去!蛇虫鼠蚁太多了……我怕阿兄不习惯。” “祁州郡不能去,熟人太多,万一被认出来……” “苏凌郡不能去,熟人也多,也怕被认出来……” 他脚步一顿,咬着牙,低低笑了两声:“不如共赴阎王殿吧?那里没什么熟人。” 陆温一噎,怯懦道:“要不,灵台?” 他定定的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道:“哦,原来想做叛臣啊。” 他二人正一前一后的走着,忽然林间簌簌响动,陆温尚未回过神来,就有一只杀意凛冽的利箭划破半空,是足以洞穿她脖颈的力道。 天色幽暗,只余半弦弯月,散发着微弱的光华,林间难以视物。 这只暗箭来的太突然,太果决,太凛冽。 而就在那只利箭即将要射穿她时,陆衍忽然动了,分明腿骨折断,却爆发出惊人的力气,身子忽然拔起,一跃几尺,一把朝她扑了过去。 那只利箭仍旧沾满了血,只是这次洞穿的不是陆温的脖颈,而是从陆衍的肩骨处一穿而过。 而后箭雨如下,长赢扶起伤重的陆衍,足尖在树枝一点,身子腾空,跃入高梢。 陆温反手抽出长剑,无数奔涌而来的利箭,被她从中削断,而后迎着数道暗箭,跃上白杨。 待马蹄声离得近了,陆温隐于树梢,垂眸去看。 滚滚而来一片黑压乌云,玄衣银面,袍服形制皆为一致。 其中为首的男子一袭素衣广袖,同寻常刺客般,戴了一张雪光银亮的鬼脸面具,袍服外头穿了一件雪色银铠,因化雪天寒,雪亮银铠外还披了一件狐绒斗篷。 为首之人勒停缰绳,朝陆温高喊,声音清脆:“陆姑娘,莫要抵抗了。” 箭雨如瀑如雨,奔流而下,陆温当即落荒而走,她边退边挡,已显精疲,她放声高喊: “你的毒虫呢?” 长赢早已跃出几丈,声音在寂静夜空中格外空灵:“要现养的,你以为说有就有,你偷走的那只,就是最后一只了!” 陆温飞身一跃,一掌击中最近处的黑衣刺客胸膛要害,他飞扑数丈,沤出一口鲜血,不足片刻就断了气。 没了主人的马儿在原地打转,被她一截柳枝抽的飞腾而起,往长赢的方向奔去。 长赢了然,凌空飞扑下马,将陆衍横在马背上,一手执绳,一手护人,先一步疾奔而去了。 长赢策马片刻不停,待将人远远甩在身后,他忽然福至心灵,心窍一开。 他救陆衍做什么? 虽说逗弄陆温颇有闲趣,但那敌兵显然不好对付,他何故给自己找些不自在? 他飞下树梢,将肩头上的陆衍放在树下,见他容颜憔悴,本欲是想替他包扎一二的,结果一手挥过去,竟是结结实实的打了他一拳。 这人受了伤,又痴又傻的,他却趁人灵智未开,趁火打劫,反手赏了他几拳头。 终归是于道义有亏,他咬了咬牙,一吹口哨,一只雪鸮展着双翅扑过来,亭亭立在他的肩头。 他撕下陆衍身上一截白布,食指往他的伤处一点,蘸了血墨,手书一封,塞进雪鸮爪腹之中,而后自行奔逃了。 而陆温忧及兄长伤势,不欲过多纠缠,只一心再抢一匹马,心下一横,如一只猛烈的鹰隼,在茫茫箭雨中穿梭而过。 只是瞬息间,便落在马背上,一手捏住那人喉骨,一手握住枯枝,狠狠抽向马臀,那马纵声嘶鸣,在人群中疾驰乱窜。 她将枯枝一扔,拢住缰绳,稳住马儿,冲出人群。 既要抢马,不如抢贼首的马! 局势骤然变换,刺客齐齐收箭,面面相觑。 那领头之人无比心惊,这该是怎样的绝顶的功夫,才能在疾风骤雨般的箭矢之中,身似鬼魅,只在片刻间,便上马制住了他。 可她全然不知兄长早已被人丢弃。 待她策马疾奔驰出数丈,才发现渐行渐远的梨花树下,她的兄长,因肩头伤势血流如注,早已晕了过去。 若只她一人,轻巧便可脱身。 可她要救兄长,却不得不回头。 第八十五章 苍隼营 陆温一掌拍向马背,单手提起那人,凌空跃起,马儿吃痛,又疾驰奔入刺客阵营中,胡乱窜逃着,将阵型全然冲散。 她趁机近了兄长的身,毫不顾数百刺客的凛然杀意,挥剑将那人的宽大氅袍断作两截,一截将他捆在树上枝干,高高吊起。 一截牢牢将兄长束缚在身后。 “灵泉宫的人听着,你们少主的命,在我手里!”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做声,亦不敢放箭,只敢将她团团围在正中,用长剑指着她。 那领头之人腰间虽也配了一把剑,可那执剑人裸露在外的皮肤,却是苍白无比的。 他镇定自若:“你杀了我,你和陆衍,都会死。” 陆温用剑尖挑开他的面具,泰然道:“杨大人,你好歹也是灵泉宫的少主,怎么生的比女儿家还娇弱?” 数日不见,他面颊消瘦,眼底青紫,面色苍白无比,连嘴唇都是毫无血色的。 他掩唇一咳:“我也不想的。” 陆温戏谑一笑:“你们灵泉宫,难道是家族作坊?” “惭愧惭愧。” 陆温轻笑两声,不以为然道:“就去了阎王殿,有杨大人作伴,不亏不亏。” 他轻笑一声:“陆姑娘还是想想,如何救你的兄长吧。” “大人要救我兄长,是不是证明,这桩生意有得谈?” “那要看你愿不愿意谈。” 陆温闻言,长剑一挥,那绳索迎风而断,他顿时摔了个满面尘土。 “怎么谈?” “很简单。”杨玄泠姿态平和,缓声道:“求我。” 陆温眉梢一挑:“光是求你,就行?” 他勾起唇角,微微绽出一笑:“你现在如笼中鸟雀,生死由我,求我,便该有个求人的态度。” 陆温当即提裙,双膝而跪,淡淡道:“需要磕头吗?” 杨玄泠冷哼一声:“你们陆家,不是最重清白,最重名节么?怎么陆祁的女儿,却是个软骨头?” 陆温不卑不亢:“除了我的命,你还想要什么?” 杨玄泠微微一笑:“西蜀至宝,子母蛊。” 陆温眉头微微一蹙,思忖半晌,摇了摇头:“既是西蜀珍宝,为何杨大人会觉得在我手中?” 杨玄泠拢了拢斗篷,斜睨着眼睛看着陆衍:“你与陆衍同根相生,如今他疯了,我自然只能找你。” 陆温淡淡含笑:“杨大人还不如去问楚公子。” 他指尖捻着一枚轻雪,轻轻一笑:“我就找你。” 顿了半晌,陆温才冷冷道:“杨大人为何要找子母蛊?又为何觉得子母蛊如今就在我身上?” 他凝视陆温半晌,缓缓阖起眼眸,喟叹一声:“你是他的妹妹,却半点内情也不知吗?” 陆温一怔,记忆中残存的一封与阿兄所通书信,骤然勾起了她的思绪: “我只知,裕丰十九年炎夏,子母蛊现于莲湖郡,生了一场疫,也因此,陛下派了阿兄前去征伐。” “所以杨大人觉得,子母蛊定在我阿兄身上?” 杨玄泠不答,却是微微一笑,反问道:“若你祁州郡生了瘟疫,一旦接触,必定沾染,四肢生疮,白蚁食面,恶脓骇人,非常用之法可解,亦无医书药方可解,若是你,要如何应?” 陆温垂眸:“先将病人集中隔离起来,再派医者前去照顾,一拨人顾,一拨人研制药方解法,待研出了药方子,病情应当能制。” 杨玄泠眼睫轻颤,冷笑一声:“那时,我如你一般天真。” 他长睫微暗,语含嘲弄:“正因我同你这般优柔寡断,原本三千疫民,变作三万。” “太医院院判、御医、医士,共折进去三十余人。” “五军都督府折了一千二百余人,五城兵马司折了两千六百余人,都指指挥使折了九百余人。” 裕丰十九年的时疫之症,陆温也略有耳闻。 因那蛊毒见者必死,诸人谈之色变,疫民三万众,存活之人却不足三,哪怕是皇家,都对此绝口不提,只作了瘟疫处置。 传闻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翰林院编修,横空出世,上书陛下,将染了疫病之人的尸身尽数焚烧,才止了莲州郡那场史书所记最为悲惨的时疫之灾。 那时,她的兄长便评价了四个字:“乱世枭雄,盛世恶鬼。” 陆温立时明了,膛目结舌:“提此建议者,是你?” 杨玄泠又是捂唇轻咳几声:“是,也不是。” 陆温一颤,恍惚道:“是……谢大人。” 难怪,难怪大理寺门口的百姓,见他时如芒刺背,宁愿被泼天雨势浇得浑身淋漓,也不敢与他同在一处。 他这尊活阎王,竟与杨玄泠,一道将地面挖出数丈深坑,将三万百姓,五千朝臣,投于其中,浇淋燃油,活活焚烧致死。 杨玄泠含着笑:“若不是谢大人行针锁了我的经脉,子蚁入窍,我早已死了。” 她十指紧握,指甲深深扣入掌心:“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谢大人追本溯源,绝薪止火,才是上策。” 杨玄泠淡然道:“我幼时被挑断经脉,习不得武,两年前又受子蛊之祸,这世间于我,犹如烈火地狱,所以,寻得子母蛊,解了我这毒,固然是好,寻不得,就这般死于你手,也罢了。” 陆温摇头:“你既要这蛊,就知道阿兄若死,便再也没法子治你这病了。” 他曲了曲指节,掩唇急咳一阵,淡然一笑:“是,但我这蛊解不解,对他们来说,也没那么重要。” 他唇边淡然笑意倏然消逝,转而生出阴寒之气: “无须顾我死活!放箭!” 话音刚落,便有两名刺客挽弓搭箭,一箭射她,一箭却是射向杨玄泠的。 陆温一剑折断刺向自己那箭,而后回手一接,正正握住那根羽箭,掌心浑然一阵剧痛,原是箭矢的铁粗钉头,剜入了她的肉里。 她拔出箭头,疾呼:“杨大人,此事还能商量!” 而后又是一阵如瀑箭雨,陆温吃了好大一惊,抱着兄长四处闪避,边躲边喊道。 “杨大人,我虽不知蛊在何处,但我可以替你去找!” 杨玄泠倚在那颗树下,冷冷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兄长如今在伤,她只顾着护,却顾不得主动出击,只得闪身一避,再次纵入高梢密林,借由重重叠叠的林被遮去敌人的视线。 兄长面色愈发苍白,身后却是追兵不断,箭雨如淋,陆温便知拖不得了,正欲束手就擒,改投太子门下。 却不料,静谧夜幕中,如今窸窸窣窣传来阵阵马蹄,扬旗而来,火把高举,映得半边穹顶亮如白昼。 入目所见,竟是一队装备精良的兵马,多至百人,浩浩荡荡,如潮一般,奔涌而来。 为首之人褪去污秽破衣,银甲雪亮,吼声震震。 “苍隼营至,敌军速退!” “苍隼营至,敌军速退!” “苍隼营至,敌军速退!” 陆温这才意识到,兄长所辖营卫,哪怕是被打入污泥,落草为寇,也仍是顶天立地的血气男儿,是护卫南凉的沙场精锐。 第八十六章 死局 浩浩荡荡的精锐挽弓搭箭,迅速摆阵,将灵泉宫诸多刺客围在了其中,形成了翁中捉鳖之势。 一方是训练有素的刺客死士,虽常年刀口舔血,却只是初出江湖的少年儿郎,一方却是沙场浴血的老将,摆阵迎敌,远近搏杀,已有所向披靡之态势。 杨玄泠心头一震,面色惊骇:“大胆,苍隼营远在苏凌边郡!你等乱贼,休敢胡言!” 姜流面上鲜血瓢泼,却仍不减其骁勇,他挥刀一砍,又将面前一人横断于此: “我姜流,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苍隼援兵营千总是也!” 一人白布裹鼻,只是那创口应只是略略处理了一下,一番鏖战下来,白布中又渗出汩汩鲜红的血液: “苍隼援兵营把总,杜千山是也!” “苍隼援兵营管队,周如晖是也!” “苍隼援兵营伍长,张翼是也!” 脚下尸横遍野,血液横流,姜流举着火把,踩过血沼。 顾不得眼睫前那处,模糊了他容颜的几滴血珠,掀袍在陆温面前跪下,一向波澜不惊的男儿,仰起头时,已是泫然泪下: “我常念陆大帅是我姜流此生最为敬重之人,可我却有眼无珠,将珍珠错当鱼目,以致将军食馊饮污,日日受欺受辱,还请女公子责罚!” 陆温伸手扶起他,眉眼怏怏,郁色难掩:“将军不必介怀,只是将军可知,被夺了军职,却还……” 姜流笑道:“我是奉了谢御史之令,前来捉拿灵泉宫的违逆。” 陆温一怔,惊讶问道:“奉令而来?” 他又道:“我援兵营兵备道手下五百兵丁,被污蔑贪污军饷时,我一人担了责任,所以,只有我的军牌、头衔,被石将军褫夺,兄弟们仍是军中籍贯,无妨的。” 说罢,他蹙起眉头,转头看向杨玄泠,面露凶狠:“我兵备道所承两年之冤,还请大理寺还我个公道!” 随之灵泉宫的刺客不断倒下,胜利的局势已然倾斜。 她望着眼前瓢泼如淋的尸山血海,堆积两年的悲欢与怅然,所有迷惘,终于得见天光。 她疾步入离憎楼时,是正午时分。 晴日化雪,天光炎炎。 这是离憎楼的地下暗室,只留气口,四面泥壁,只东处留了一扇圆形石拱门,门外落了锁。 陆衍身受重伤,躺于木榻之上,面色青白,神情萎顿,呼吸微弱,陆温伏在兄长膝下,低低啜泣。 谢行湛正为之施针,已有七八根金针刺入他的面穴,徐颜昭则提灯侍立一旁。 多日疾驰,她面色惨白,几乎坚持不住,摇摇欲坠。 谢行湛从纳袋中摸出一颗晶莹润透的药丸,扔入她怀:“服了。” 陆温不容有疑,立即张口吞下,却不知怎的就失了力气,颓然倒地。 谢行湛将她拥入怀中,阖她双目。 她昏沉欲睡,握紧他雪白衣领的手已颓颓松了下去,彻底失去意识。 谢行湛抬眸望向徐颜昭,声音轻淡而凛冽:“救叛国之臣,依南凉律法,视为同谋,按律当凌迟。” “若我此次替陆家翻案有失,必将殃及池鱼,你走吧。” 徐颜昭眉梢高高挑起:“那又如何,我只认我心中所行之道,哪怕是万劫不复。” 他垂眸,掩下眸底黯然:“天爻谷一案,事关重大,他为今之计,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倾数人之力,将你我截杀在此。” 她犹如老僧入定,垂默半晌,浮起一丝淡漠笑意: “陆衍十六高中鼎魁,却弃笔从戎,屡建奇功。” “若他这等为国为民,奉献一生的好人,最后却死于皇权倾轧,死于消除异己。” “我会觉得可悲,这南凉的朝堂,究竟还配不配我徐颜昭去坚守。” 灯火稀疏,映在徐颜昭眼眸深处,是粉身碎骨亦不妥协的孤傲。 谢行湛无奈一笑:“我此次敢赌上自己的命,去替陆家翻案,并不是因宫中那位,有多么的慈祥宽和。” “而是赌他愧疚,赌他年老力衰,没了早年的锐气,只想平息纷争,得个解脱。” 徐颜昭挑眉:“我赌大人胜。” 话已至此,谢行湛拱手:“多谢。” 忽然,门外起了一阵疾风。 暗道灯火煌煌,照亮徐颜昭脚下之路。 她立于拐角处,暗道悠远绵长,狭隘幽邃之中响起利刃出鞘之金玉振振。 “尔等浮游,胆敢放肆!” 无数刺客飞跃她之身前,倏然发难,举刀便砍。 徐颜昭举起长剑,身子微侧,躲过面前一道痛击,便见七八人一拥而上。 她已寡敌众,很快落了下风,好在暗道拥挤,七八人被她挡在拐角处,亦是难以近身。 一刺客怒目圆睁,一声低吼,招式凌厉,直直往她喉骨上刺来。 灵泉宫皆是刀剑舔血之徒,一招一式,无比狠辣决绝,都是奔着一刀致命而去,她一剑挡下杀招,却又有一人剑刺而来,正要挑断她的脚筋。 她无奈,只得收回长剑,往后一跃,遁入拐角,躲了这道痛击。 偏是如此,反叫刺客寻得破绽,暗道中争先恐后涌入玄衣刺客。 徐颜昭心下一窒,再挥剑时已有些杂乱无章,而那训练有素的刺客欺身而至,长刀雪光一闪,已劈向徐颜昭之左臂。 她暗自咬牙,用剑去挡,鸣声振振,然而力道却是大不如男子,巨大强压之下,她屈膝而跪,长刀抵在她的颈侧寸处,再进一分,便是天人永隔。 危急之时,虚空一粒碎石,直直掠过那刺客耳尖,擦出一道血迹,将那钢刀轰然一声撇成了两段。 陆温一跃而起,一刀挑入身前刺客脖颈:“徐姑娘,你那把宝剑,是何处制得?” 那刺客见手中兵器已断,掌心更是火辣至极,竟是一震,正思及世间竟有内功劲道如此深厚之人。 “是南凉开国皇帝赐下的宝剑,名唤七越。” 见有人来援,徐颜昭松了一口气,趁他愣神之机,反手将雪刃捅入他之肚腹,局势立转。 陆温舔了舔溅至面容的血色,一剑插入近身之人的心肺:“难怪如此锋利。” 徐颜昭将那刺客斜在自己身边,任由他替自己挡了许多刀剑,随后将血红尸身随之疾风一抛,砸到黑压一片。 “我祖父有个铁匠,惯会打刀,等出去了,送你一把,” 陆温亦提剑相迎,所到之处,血肉横飞:“一言为定。” “不你怎么还醒着?不是喂你吃了安神丸了吗?” “味道怪苦的,吐了。” “叫谢大人知道了,看他怎么罚你!” 刺客无穷无尽,二人倚背相迎,战至力竭,厮杀至最后,刀光血影,已分不清是谁的血了。 自至灵泉宫最后一人气绝,陆温与徐颜昭对视一眼,颓然跪倒在地。 而后石门大开,谢行湛站在门口,入目所见,暗道数不胜数的尸体横陈,而最前,倚靠在血泊之中,是两位身姿单薄的女子。 一位仰躺在地,大口喘息,沐入血光耀目。 一位仗剑而跪,明眸深处映入剑光雪影。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谁说女子,不能御敌百万雄狮? 谁说女子,不能驰骋疆场万里? 第八十七章 救兵 他微微垂下眸子,声音很轻,只有一句话:“活了。” 陆温浑身一颤,抛下手中长剑,勉强立起,却因鏖战许久,浑身力竭,腿脚酸软,难以支撑行走,踉踉跄跄行了几步,便往前跌去。 谢行湛抱她入怀,送入暗室。 她一路疾驰,几日未曾休息。 原本不染纤尘的月白长裙,被苍隼营将士的血、灵泉宫刺客的血,数度泼洒于上,将之尽数染透,成了血衣。 陆云涿还未醒来,浓密的睫毛倾覆,面颊一丝血色也无。 陆温握着他的手,眷恋低喃:“阿兄,阿兄。” 她回头,望向谢行湛,眸中泪光点点:“阿兄的腿骨遭人折断了,可有法子医治么?” 谢行湛答:“可以接,此后阴天下雨,关节湿痛,且无法久站。” 陆温一喜:“那烦请谢大人快快下针吧!” “现在不行。” 陆温一愣:“为何?” 他又道:“接得腿骨后,须静养一年,期间不可站立,不可走动,更不可再次受伤,否则前功尽弃,此后只能截去双腿,变成个彻头彻尾的废人。” 他淡淡道:“西屏郡险象迭生,他今日施了针,难保明日不会被捉拿下狱?” 陆温垂眸:“苏宛呢?” “敌国刺史来了我国中都,焉有不被请进宫中做客的道理?” 徐颜昭踏步入内,急声道:“离憎楼被官兵围了。” 本该处死的叛国之臣,如今就在离憎楼的暗室,灵泉宫刺杀不成,便放了消息去京畿衙门。 此刻姚夙又携虎贲卫,将离憎楼团团包围了起来。 离憎楼是西屏郡最庞大的一处享乐之地,占地面积极大,位于云河街尽处,北依群山,南环湖泊,因两面是湖,背后是山。 只南面有一处蜿蜒长廊,长长的围廊缀着六角银色风铃,清风徐徐,铃铛交缠,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晖晖冬日,烘晴昼雪,明光灿灿。 姚夙立于长廊前,眼眸低垂。 他戕害陆家,罪孽罄竹难书,他与陆衍是七年生死兄弟,陆衍数次帮扶于他。 可他狼心狗肺,先是提告陆家,后又毁约两家婚事,任由栖儿沦落风月。 如今更是……更是领了军命,要亲自将陆衍就地正法。 他虽非好人,却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知晓是非。 他垂立许久,时间如白驹过隙,自至日暮垂垂,斜阳淡淡。 见他久不动作,亲卫近身,苦口婆心劝道: “小人斗胆,将军纵是千般万般恩深义重,陛下既有旨意,大将军不拿人,便是抗旨不尊……” “更何况,大人今日即便放过了怀远将军,锦衣卫也要抢了这份功劳……” 他肩身轻颤,眼角淌下一滴浊泪,下令:“守住回廊,绝不可放过任何一个乱臣贼子。” 然而虎贲卫只恰恰入了门口,便被一把长戟捅了个对穿。 而后从门口探出半张脑袋,双眸似盈盈秋波,眉似乌蒙远山,面色却如寒冬覆雪,颓然苍白,可见其憔悴之态。 姚夙凝眸望她,长久不发不语。 陆温一把长戟竖立门口,又见黑压三五头颅,往里奔去,猛劈下刀,力道刚猛,一刀痛斩三人。 血肉飞溅,又是三颗头颅睁着空茫的双眼,颓颓倒在地上。 她展颜一笑:“我说过,谁敢近我的身,我就杀了谁。” 接连又失几名军士,姚夙亦是脸色剧变,眸光不复先前温情: “你先为叛贼设庙塑像,后又携众窝藏叛臣,兹事体大,栖儿,莫要继续糊涂下去。” 陆温不以为然:“比起口舌之争,我还是更爱用武力解决所有问题。” “你一人,能阻我几时?” 陆温轻轻笑了笑:“谁说我只有一人了?” “谢御史也在其中?” “哦。”陆温微微一笑:“他不在。” 他面露无奈:“无论里头是谁,今日都逃不过一个窝藏钦犯,合谋篡逆的罪名。” 陆温眉梢一挑,略含几分讶异:“姚大人,谋反的罪过,也太重了些吧?” 姚夙眉头一皱:“栖儿,你先将陆云涿交出来,我自会在陛下面前,为你阿兄求情。” 陆温眸光淡淡:“一个前锋营的伍长,一未立下什么汗马功劳,二不曾赢过北弥几员猛将,不过借着爹爹的东风升了副尉,又借着阿兄的战功,升了虎贲卫指挥使。” “现如今,借着淮安郡主的裙带关系,升了虎贲卫骁骑大将军,官居三品,想来,陛下定会给姚大将军几分薄面吧?” 姚夙脸色一僵。 虎贲卫中,大多是浴血沙场,只凭自己一身军功挣出来的铮铮男儿,一听此话,有人白眼一翻,小声嗫嚅了一句: “原来是个吃软饭的。” 姚夙面上红白相加,生怕她再说出什么叫他难堪的恶语,连忙振臂高挥: “莫要听她拖延时间,谁捉得匪首,赏百金。” 陆温横刀于前:“姚大人,我最后再提醒你一句,你若进了,生死,可就由不得你了。” 姚夙:“生死自负,祸福自担。” “好吧。”她收回长枪,飘飘然转身,抬手相迎:“姚大人请。” 姚夙凝望她一眼,拂袖领军而入。 人潮汹涌,一入楼中,便如流水般四散蔓延开。 楼中空旷,所至之处,毫无人迹。 “将军,一楼未寻得。” “将军,二楼已经查验,无陆云涿的踪迹。” “将军,三楼无。” 陆温嘴角噙笑:“姚大人,如何?还搜么?” 姚夙目光复杂的望向陆温,忽然鼻尖一嗅,闻得地面传来阵阵血腥味,浓郁非常,几乎要叫人作呕。 陆温双拳紧握。 她拖延了半日时间,最多也只能将暗道中堆叠成山的尸体尽数抬走,血迹能清洗干净,暗道狭隘拥挤,又不如何通风,味道却是经久不散的。 他摆了摆手,唤来亲卫,沉声道:“循着味道,找出来。” 虎贲卫好歹是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将,不多时便将博古架后的暗环一拉,出现个可容纳一人通过的石梯。 姚夙携三五虎贲卫步入石梯,在狭长的暗道中行走多时,见面前似有火光,立刻往前一冲。 霎时扑面而来一股腥臭,他举起火折,见两面墙壁上血如泼墨,他掩鼻,又往前走,尽头处,是一扇一人高的白玉石门。 陆温跟在身后,缓缓道:“姚大人,你为何一心要置阿兄死地?” 姚夙语气微沉:“凭你陆家戕害五万南凉将士。” 陆温摆了摆手:“听真话,莫来这些冠冕堂皇之语。” 他站定,冷冷瞥了一眼亲卫,亲卫立定,后退三舍。 他道:“陆云涿,是我拥护太子的投名状。” 陆温漫不经心道:“就算你不说,我也猜到了,可我这会儿,只能提醒你,别进去,因为你一旦进去,就是死路。” 他将剑从剑鞘中抽出,抵上石门,淡淡笑了一下:“我倒想看看。” 说罢,他眼神一凛,示意亲卫推门而进。 白玉石门却从里头开了,传出来一句十分平淡的声音:“是谁在外喧哗?” 姚夙脑中轰隆一声,身体僵直。 陆温神情如此泰然,又多方阻拦他惊扰石门之后的贵人,他便想过,暗室之中,定是早已被她搬来了救兵。 他下意识认为,此人会是三殿下。 又觉仅仅只是三殿下,未必护得住这叛国的乱臣。 他做了最坏的打算,或许是震北王戚无涯,可震北王远在祁州郡,年老体迈,如何千里迢迢奔赴于此? 第八十八章 断臂 朝堂如此之大,他却想不到,暗室之中,灯火通明。 当今太子殿下宋溪舟,眉间作思索状,捻着一颗黑棋苦苦思索。 而对面的那位,则是风华万千的三殿下,宋兰亭,正懒懒散散的倚在棋盘旁,指节纤长,把玩着一颗剔透的棋子。 他再次望向陆温时,目光无比震惊。 是谁都可,是谁他都不会意外。 可为何偏偏是太子? 杨玄泠分明与太子是亲得不能再亲的表兄弟关系,经由杨玄泠捎来的暗信,其中言之凿凿,只要他今日领兵截杀陆家兄妹,便可拜入了太子门下。 待来日太子登基,他便能接替石崇,领西北三军,成一方霸主,开创属于他的盛世。 陆云涿,他非杀不可。 而他的栖儿,他会想办法,保住她的命。 可为何……太子与陆温同在一处? 陆温垂目,唇角勾出一个戏谑的笑:“面见储君,却不解兵卸甲,当死。” 他进门时,便举着刀,如今僵在原地一动不动,雪亮的剑影,几乎灼了她的眼。 太子懒懒摆手:“姚大人,你这是作何?” 姚夙连忙收剑回鞘,伏地长拜:“回殿下,臣接了京畿衙门的消息,言之西屏郡有乱臣贼子出没,特来此地探看。” 他笑了笑,指尖落下一粒棋子,温声道:“哦,哪个叛贼,哪个贼子?” 姚夙面色苍白,神情却尽力平静:“无名小卒,不足挂齿……殿下不必忧心。” 诛杀陆氏兄妹的行动,太子究竟知情吗? 若是知情,为何要来阻他? 他是经由京畿衙门传递的消息才出了面,即便他供出杨玄泠,也并无人证物证。 而杨玄泠只需一口否认,他岂不成了离间兄弟二人的奸佞? 宋溪舟眉梢微微挑起,唇角绽出一个十分温和的笑容:“你这般阵仗,本宫还以为你是……” 他复捻起一粒棋,笑的春风和煦,如与他闲话家常一般:“是要反呢。” 宋兰亭也哐当一声落下棋子:“大哥,你别把姚大人吓坏了。” 一语毕,他眼珠滴流一转,嘿嘿一笑,又道:“吓的不举怎么办?” 姚夙浑身一震,额头触地,反复磕碰,不过半晌,就已血迹斑斑: “臣不敢!” 此时此刻,姚夙终于明白。 太子,与太子党,也并非一心。 又或者说,杨玄泠表面是太子党,私下却暗投他人,他如今所为,都是为另一人铺路。 宋溪舟懒懒一挥手:“虽听你的意思,你也是受人利用,但到底冲撞了本宫,不得不罚,念在你收复苏凌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便……” 他顿了顿,轻轻瞟了一眼姚夙:“自断一臂吧。” 姚夙一震,伏地长跪,缓缓道:“臣,遵命。” 他卸去兵甲,阖起眼眸,拔剑斩下一臂。 霎时血迹飞溅,暗室中烛火惶惶,那股血腥之气更为浓郁,逼得陆温恶心欲吐。 她撑起眼皮,瞥了瞥地上那截血肉模糊的断臂,嫌恶一般,掩了掩口鼻。 宋兰亭冷冷瞥他一眼,唤来随行医士,为他包扎:“宫中若问,你如何答复?” 他推开医者,缓缓跪倒,额触青地,郑重叩了几个响头,答: “臣得消息,乌山贼寇入郡都,臣派兵围剿。” 向南去十里,乌山贼匪,横行多年,而他虎贲卫调回西屏郡,防卫郡都,南北东西四营,分设演武场,日夜操练。 贼匪凶悍,却只有几千人众,成不了什么大事,他剿了数次,可次次都只是蜻蜓点水,从不根除。 原因无它。 西屏郡的日子安生,除去百姓防卫,而他虎贲卫要证明自己的价值,就是主动出击。 而乌山横行的乱匪,便是他扶摇直上,最好的助力。 他痛极,好似听见有人冷笑了一声。 他望向陆温,那一瞬间,他觉得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了苏凌郡,他与她一同跑马时的样子。 过去了多久呢? 陆家满门倾覆,约莫两年。 而他背弃栖儿,与淮安郡主成婚,还不足一年。 他望着她冷若冰霜的面容,觉得与自己记忆中的那个明眸皓齿,温顺乖巧的女子,好像不一样了。 他陡然觉得陌生,陡然觉得心惊。 而后他看见她,缓缓的,嘴角突然勾起一个十分诡异的弧度。 那是一个笑,一个嘲讽、欢愉的笑,有大仇得报的快意。 虽然很浅,转瞬即逝,但他可以确定,她是故意叫他看见的。 他眼眶一红,终是落下泪来。 即便五万大军横尸天爻谷,他没有哭。 即便左邻辱他,右舍欺他,他没有哭。 如今方知,生不如死,只需要她这浅浅的一抹嘲意。 石山,暗室,不辨昼夜,只一柄稀疏零落的孤灯,散发着微弱的火茫。 陆温握住陆衍的手,抵在下颌前,眼眶内盈起的泪珠不停打转,她抽了抽鼻子,转头去问谢行湛: “不是说活了么,为何一日一夜了,阿兄还不醒转。” 谢行湛淡淡道:“穿肩而过,又失血一日一夜,他不过血肉之躯,如此重的伤,能不能醒过来,要看他自己的毅力。” 她指尖一颤,急急道:“可有什么辅助的药物,能叫他一定能醒转过来的。” 他默了半晌,道:“有。” 陆温急忙去拉他的袖子,恳求道:“什么药?只要这世间有的,什么我也给你寻来。” 他微微一笑:“一共五味药,南星梅,长于极地山涧,极难采摘,万年凝雪崧,只有北地冰川才有,离此千里万里,血桐子,剧毒,触之即死,佛手观音,汁液根茎都是天下剧毒,触之瘙痒难耐,食之麻痹而亡。” 寻常人听了这番话,只道是他有意刁难,陆温却是愈听愈开怀。 只要能叫阿兄的病好起来,哪怕她行遍海角天涯,她亦甘之如饴。 她双眸明亮:“当真?” 谢行湛眉梢微挑:“自然是假,且不说他的伤,能不能撑过三日,就是给你三日,你能攒齐这五味药么?” 光是万年凝雪崧,便是要跋涉千里,远赴积雪山峦,前往北地冰川,怎是仅三日便能到的。 陆温神色在那一刻黯了下来,她咬紧牙关,又问:“我多放些血,管不管用?” 谢行湛没说话,只是默默的看着她。 她有些局促,又道:“那我还能做什么?” “等。”他声音的很低,“何曾见你待我如此殷殷。” 话语中不知是醋还是淡淡责备,又好似带着万分落寞。 她一时愕然,撇过头去,咬着唇,默了很久。 于是她缓缓坐到他的身侧,伸出手,莹洁如玉的手指穿过他如瀑般青丝,勾住他的脖颈,拉近了瞧他,轻声道: “谢大人又吃醋啦,只是这一次,吃醋吃的好没道理。” 他拉过她的手,吻上她的指尖,讨好般的问她:“云栖心中挚爱,若设榜单,我排第几?” 陆温轻笑:“大约…第三吧?” 他没说话,平静的凝视着她,只是眸底深处,有一丝掩不住的落寞,沉默半晌,他问: “宋兰亭排在前头?” 她俯下身去,在他唇角一掠而过,落下一个轻如飘雪的吻:“谁说是三殿下?” 他面带疑惑:“不是他?” 陆温点点头,双眸灵动狡黠,尾音拖得长长:“当然是……外祖父啦!” 他亲缘淡薄,孤苦伶仃的长成现在这个模样,性子没长歪了,还是以天下大事为己任,百姓福祉为所求,便是件天大的喜事了,何敢央求再得几个“家人”。 他思及于此,面色一软,搂住她的腰肢:“算你识趣。” 她柔声又问:“我想见苏宛,谢大人可能帮我?” 第八十九章 二殿下 自陆衍收复苏凌郡,北弥与南凉,便签订了十年不战之盟誓,互相约束边境,互不滋扰,友好互交。 组建南北通商集市,灵台作为北弥最南,便当仁不让的成了南北互市的中心。 北弥战败后,承诺向南凉每年进贡,纯种宛马千匹、牛羊千匹,而南凉则是将各种瓷器、绸缎等,再交由北弥的商队带回。 而苏宛,正是两国邦交的使臣。 苏宛,北弥临松人,寒族士子,临安三年,陛下广开恩科,被钦点为一甲头名,恩科状元。 苏宛年少家贫,早失双亲,然文采出众,幸得灵台刺史苏平赏识,拜为上师,科举之后,远赴岑州,官至长史。 后恩师驾鹤,他上书陛下,接任恩师衣钵,逾今已五年余。 他为人谦虚谨慎,温和正直,颇得百姓爱戴。 他元日至,上元节后,便要北归。 若要阿兄日后双腿无虞,天高海空,自由自在的翱翔一世,只有将他托付苏宛,送去北地修养。 陆温垂目,未见兄长有苏醒的迹象,又独自在旁盈盈垂泪。 陆衍手脚冰凉,像是被拖入了尸山血海的洪流梦魇里去。 他的手在颤抖,因而有些握不住他的红缨枪。 脚也在颤,因而支撑不住席卷而来的乱流。 他单膝跪倒在地,红缨枪断折,他滚入无边无际的浪涛里。 他挣扎着呼吸,奋力想要跃出滚滚浪涛,但始终觉得有一股无形的重力压着他。 像是无数冤魂压着他,拉着他,要将他往水中拖去,要他偿命。 他忽然没了气力,任由自己沉入滚滚洪流。 是了,五万冤魂,戾气未解。 他来殉,便是。 他睁眼,伸出手,粗粝含沙的激流,从他的指缝奔流而去,而那急流却缓缓变得清澈,又变得透明,最后如萤火星点一般,在他四周漂浮,逐渐凝成往日太平景象。 高堂皆在,父亲同他论道,母亲督他习字,同袍邀他策马。 还有他的阿云,年岁不过二八,在外人面前最是温柔和顺。 可他却知道。她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 他有什么,她就抢什么,而他没有,她却有的,总要带到他面前,得意炫耀一番。 浮生幻梦,几度春秋。 他的阿云,如今嫁人了么? 恍惚中,他听到有人唤他。 “阿涿,你可有悔。” 是父亲的声音。 他答:“不悔。” 事发时,他尚千里之外,为君王开疆拓土,是真正的国之重器。 陛下曾帘幕相迎,赐下一段锦帛,要他痛斥陆祁叛国之行,要他断绝父子恩义。 而他只是迎着灯火,咬破指尖,在明亮的卷帛上,一字一句写下那几句诗,低低念着: “陆衍无悔。”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再次阖目。 再睁眼时,他身处牢笼,三面环壁,阴暗潮湿,昼夜难分。 谢行湛站在门外,手中提了一壶青梅饮,一盒吉祥楼的糕点。 他与他坦然而坐,最后,他却颤着喉咙,任由鲜血汩汩从喉间溢出。 谢行湛冷眼旁观,最后在案情卷薄上,赤笔添注: “裕丰二十年,暮春,衍饮鸠而亡,裕丰帝感其忠义仁孝,叹息不已,恕陆女死罪,没入教坊司。” 浮生一念,流水潺潺,待流水断绝,泉眼干涸,他大约就解脱了。 他盯着牢房幽黑的房顶,思绪,飘回到了祁州。 悠然南山,山间明月,清溪孤云,竹下青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落雪了。 作个闲人吧。 他缓缓阖目,唇角含笑。 而春雪满空,纷纷扬扬,落到他的脸上,却如同疾风骤雨般,扑打着他。 他伸指,抚着自己的脸颊,入目所见,本该是一片轻柔的,如鹅毛般的、花瓣似的轻雪。 可指尖上的是什么? 触之一片冰凉,剔透无物。 他想,是谁在哭吗? 他仰起头,落雪成雨,雨势滚滚,雷鸣阵阵,滚滚如瀑。 他又听见有人在唤他。 那嗓音轻轻柔柔的,却虔诚至极。 他艰难的想要睁开眼睛,却每每动一次,痛万分,他又缩回去,汗液濡湿了他的发丝,他的喉咙枯涸得厉害。 而后有人托扶着他,他闻到清水的味道。 再然后,那碗清水轻轻的被那人,用指尖点了点,涂润到他已经干裂的唇。 他本能的将唇瓣张开了一小口,想汲取更多的清水,然后那人捧着碗,托着他的头,轻轻的浇灌着他,就像呵护一株幼小的树苗。 他下意识的抿了几口水,仙泉浇灌而下,他恢复了一点生机,他睁开眼,哑着声音唤她: “阿云,阿云。” 陆温喜极而泣,两行清泪滚滚而落:“阿兄!你醒了!” 他虽从幽冥混沌中走了一遭,虚虚捡回条命来,神思归位。 却不得不将那句思念哽在喉头,将那句眷恋依舍,打碎了,咽下去。 他瞪大双眼,好叫眸中重新涣散开来,只会痴痴的喊:“阿云,阿云。” 陆温望着陆衍,勾了勾唇角,将半幅身子埋进他的怀中,泣泣哀哭。 醒了便好,神智清醒与否,都不重要了。 她在父兄的荫蔽下,天真烂漫的度过了这一十八年。 余生的日子,她唯一所思,唯一所念,只想阿兄安稳,顺遂,自由的过完一生。 为此,哪怕坐实陆家的叛臣之名。 她与吴若海的婚期,定在上元节这日,纳采之礼已由内官监送到了教坊司。 吴若海深宫浮沉四十余年,虽为宦臣,却自幼服侍陛下,是除去郑元松外,一等一的天子内侍。 因此家底颇丰,送来的纳采之礼,都是那日她在三殿下的生辰宴上的狂悖之语。 礼八万金,铺两千座,珠两千颗,既不逾制,又无比盛大。 年妈妈年纪尚轻时便打入了教坊司,虽花柳地沉浮一生,也见惯了黄白俗物,可何曾见过这般掏空家底来聘新妇的,当即就看直了眼,连连夸她好福气。 三日后,便是正月十五,上元节。 同日,亦是陛下宴请群臣,命其携家带口,实则为三殿下相看正妃的宫宴。 她得三殿下赐婚,又得陛下亲旨,虽嫁的是阉人,却只是脱籍的幌子。 一介罪臣之女,何以得天家如此恩宠? 阁中诸人只当她是半只脚迈入了天家的,身份非比寻常,人人恭敬,人人谄媚,就指望着陆温脱籍以后,能施以援手,救她们一救。 大婚在即,无人敢来触这皇亲的霉头,是以,陆温连牌子也未挂,只是如常宿在揽月阁里。 可偏偏,大婚前夜,来了不识趣的位贵客。 冬夜凉寒,陆温被年妈妈引进一处宽敞的雅间,房门外侧站了十余个黑衣劲装的侍卫。 她等了不足一刻,便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青年公子。 待侍从替他脱去披风绒氅,他便抬眸去瞧她,那双春意盎然的眸子里倏然一亮: “云涿说,他的小妹甚过西屏郡万般姝色,我起初还不信,如今一瞧,倒也不算他狂悖。” 陆温态度端庄恭敬,伏跪在地,拜了三拜,柔柔一笑:“阿兄随口说笑罢了,二殿下可别当了真。” 宋允重靠窗而坐,捻起几粒葡萄送入口中,上下打量着她,好奇问:“你认识我?” 他眼神一凛,四下侍卫尽数退出房门。 陆温微微一笑,语气柔缓:“阿兄常说,结交在相知,骨肉何必亲?阿兄与二殿下贵在相知,是以猖狂无状了些,连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胡话,也敢在殿下面前说。” 第九十章 平反 宋允重扶她起身:“都怪你与你兄长生得一样的美,叫我光去瞧着你的脸了,忘了你还跪着。” 陆温连忙站起身,别过脸去,徒留耳尖深红:“二殿下莫要打趣奴婢了。” 他坐了回去,又捻起一个橘子,慢条斯理的剥着皮儿,撕开一片鲜嫩的橘肉,问她:“云妹妹,吃吗?” 陆温不敢不接,连忙将半片橘肉送入口中,咬了半口,鲜嫩的汁水瞬间溢满唇齿,甘甜中略带酸涩。 她一口咽下,微微一笑:“多谢二殿下赏赐。” 他又剥开一片橘肉,也张嘴吞了进去,叹了一声:“好妹妹,我今日来,是有件事想告诉你。” 陆温连忙起身朝他作了一揖,颔首侧耳,以示静听。 他道:“我前些日子打听到,乌山有一贼匪名唤姜流,原是苍隼援兵营兵备道的千总,负责押运粮草的,裕丰十六年至十九年,押至西北边境的粮饷,竟被此人贪墨了半数之多。” 自古粮草征发,均是由布政司设立督粮道,再向当地民众收取赋税,待押运入国之粮库后,再经由兵部,负责统一调派各地粮草。 而他兵备道,只有待押送的差役将粮草押至当地,前去接收之权。 而粮草派发时,就明确过数目,一郡一县,须各州长史签字,又怎是一个小小兵备道千总,便能搅弄这其中风云的? 陆温愣了愣,佯作惊疑,面似无辜:“殿下莫非是疑,我陆家一案有冤?” 他眸底滑过一片阴郁之色:“谢行湛虽是浑人一个,却不至于这些微末小事也查不出来,当年陆家不足一月便结了案,只怕是他有心要保那幕后之人。” 陆温一怔,眉头轻蹙:“殿下的消息,是从何而来?” 他答:“元日后,有个乞儿上门要饭,说南郊的贼匪竟敢在乌山私藏兵械,我转念一想,不如派人潜进去,得了罪证,趁机打压打压那个玉面郎君,天天剿乱匪,却仍由乱匪坐大。“ “没想到,倒有了意外之喜。” 陆温满面忧容:“可殿下也说了,此案幕后之人,连谢御史也得罪不起,我一介罪女,只怕独木难支。” 那日离憎楼,三殿下搬来了太子殿下,救了阿兄一命,足以说明太子与杨玄泠并非同心,太子殿下与三殿下的关系,也并未传闻那般剑拔弩张。 可陛下只有三子。 三殿下若对阿兄起了杀心,必定不会留她在身边,也必定不会为罪臣塑像,月复一月的去杏花村拜祭。 可若是太子指使杨玄泠,他又何必来离憎楼,救下了哥哥的性命? 杨玄泠究竟是受谁人指使,是二殿下,还是太子自顾自演得一出弃卒保帅的戏码? 她不敢赌,亦不敢因二殿下与兄长私交甚笃,便心怀懈怠。 除去阿兄,她不敢,也不会再信任别人,哪怕是谢行湛。 他面露不悦,瓮声瓮气的:“云妹妹难道往日那些替父洗冤的豪情壮志,都是随便一说,并非真心?” 陆温苦笑了一下:“殿下今日来寻我,只怕不是兴师问罪而来的吧?” 他摸了摸鼻子,正色道:“我知道云妹妹将云涿藏在了南郊一处私宅,可那日离憎楼的事,瞒不了陛下几日,我有一计,可保云涿无虞。” 陆温点头,垂耳聆听。 “你知道如今灵台刺史,被拘在宫中作客吗?” 陆温点头:“知道。” 他左右瞧了瞧,起身掩窗,神情激愤:“你爹爹为救北弥七十万百姓而死,他苏宛作为灵台刺史,难道心中不愧?“ “于公于私,都该趁两国邦交之际,将云涿带去北弥,好生修养。” 陆温的面色虽仍旧淡而无波,心头却掀起了滚滚惊涛,久久难以平静。 他是知道了自己的谋算?特来试探一番? 还是出自与阿兄的手足情义,不愿叫他明珠暗沉,才出此下策。 可他身为南凉的皇子,却叫南凉的将军降了北弥,这个念头实在太过大逆不道。 即便她不敢信他,也不会将自己所思所虑尽数交托,却也被他这番话,险些惊掉了下巴。 陆温默了片刻,缓缓道:“殿下……殿下是要……叫阿兄叛出南凉?” 宋允重轻瞥一眼陆温,冷冷道:“什么叫叛出南凉?我只是希望你阿兄好好活着,又不是叫他成了北弥的将军,又转头来攻打我南凉的将士。” 陆温顿了顿,唇齿翕动半晌,才默默又说了一句:“可殿下是南凉的皇子……此举,大为不妥。” 宋允重又道:“明日你大婚,苏宛后日便要走,你再磨蹭,就再也没机会了。” 陆温思忖半晌,道:“殿下此举,不怕被陛下知晓吗?” 他摆了摆手,随意道:“只是偷偷放走一个傻子,还不至于要了我的命吧,若是把我废了,做个闲云野鹤的藩王,倒真真是遂了我的意了。” 他明眸澈澈,坦然无畏,全然不似作伪。 宋兰亭要保阿兄,为罪臣塑像,是因他是静和公主血脉相连的孩子。 对宋兰亭而言,虽早失生母,对北弥百姓的仁慈,却是溶入了骨血里的本能。 而太子保了阿兄,她还可以说服自己,约莫是为了北郡外祖父的军权。 毕竟舅舅戚明微只是文官,且已辞官归乡,外祖父又年事已高,终究一日,是要将北郡兵权送还朝堂的。 可二殿下宋允重,他宁愿抛了自己的前程,也要救阿兄。 究竟是阴谋,还是一片赤子之心? 片刻后,她缓缓道:“殿下,是想要北郡兵权么?” 她实在难以想象,她陆氏倾覆至此,人丁凋零,贱如微尘,还有什么可图谋的。 他瞪大了眼睛,大为火光,拂袖一怒:“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什么兵不兵权的,你的那些阴谋算计,都离我远点,你要不信我,我宁找人商量,告辞。” 他冷着脸转身,却回头又深深望了她一眼: “云涿一生,不为平步青云,不为名垂青史,宁正而毙,不苟而全,足可见胸怀坦荡,怎么他的妹妹,却是个钻营弄巧之人。” 陆温黯然垂眸,并未答话。 忽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而后房门砰砰作响,门外人急急道: “殿下!宫中急召!” 宋允重颇为不耐的偏了偏头:“什么事?这么急?” 雷鸣轰隆,乌云滚滚,电光如蛇,瀑雨倾盆。 那侍从道:“谢御史在勤政殿前长跪不起,说陆家一案有冤,要为西北大将军平反!” 第九十一章 粮饷 宋允重步履极快,一路穿过九曲长廊,向着御书房而去。 乌云滚滚,暴雨倾盆,他走得急,疾风瀑雨,顺着高挺的鼻梁,落入下颌,滴落进衣袍里。 侍从手里举着一把碧润的油纸伞面,在背后急急追赶而来:“殿下慢些!伞!伞!” 他抹了抹面容上的雨珠,疾奔踏入御书房,一掀袍角,伏地而跪,因被雨水浸得湿透,殿中青砖亦被湿袍洇出一滩水迹。 他奔走得急,语气微喘:“父皇,儿臣有急事要禀。” 御书房内,宋溪舟与宋兰亭并列两侧最前,纷纷垂默敛眉,大气儿都不敢出。 御史谢行湛跪在殿中,垂下眼睫,默然埋首。 裕丰帝已入天命之年,身形佝偻,两鬓花白,他的目光缓缓落在宋允重身上,眉头一皱,语重心长道: “重儿,你已及弱冠,怎么还是学不会你大哥的稳重?” 宋允重拜了一拜:“父皇,儿子知道错了,只是父皇若要重审西北大将军的案子,绝不可再交由谢御史来审!” “父皇有所不知,前些天……儿臣的府里来了位乞儿……” 谢行湛双手交叠,俯身长拜,猝然打断了他:“陛下,臣徇私枉法,罔顾律条法理,是万死之罪!” 谢行湛瞧见宋允重愣在原地,眸中神光惊诧,缓缓勾出一道苦涩的笑意,继续道: “裕丰十九年,七月,天爻谷五万将士葬身洪流一案,陆家有冤!” “而臣早知此事,却按下不表,因一己私念,叫忠义之臣埋骨青山,铸成大错!臣日夜受心魔所扰,今日,特来御前领死。” 裕丰帝俯视着他,一双鹰眸锐利如锋:“什么冤,你说说看。” 谢行湛垂首,又是一拜:“陛下,都察院问案多年,见过数篇临摹字迹,篡改书信,以假乱真者,此案疑点太多,臣不得不疑。” 裕丰帝脊背一僵,顿了半晌,道:“疑何?” 谢行湛道:“一则,西北大将军陆祁,乃开国之臣威宁侯陆渊嫡系子孙,是西屏郡百年世家老族,陆祁之妻,更是震北王独女。” “戚家又是太后母族,世家之间,根深蒂固,陆祁已然地位稳固,何必以身犯险,流个千古骂名。” “二则,北弥君王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娃娃,南北连年交战,陆祁勇猛,曾在战场杀坑杀过数万北弥军将,其战场威名,能止北弥小儿啼哭,更是受北弥暗探数次刺杀。” “臣想不通,陆祁年过不惑,早已不复当年风采,为何还要委身敌营。” “他不怕,他这一叛,与之有着血海深仇的北弥人,会撕毁约定,杀了他么?” “三则,当年陆祁上书认罪前,曾自辩其十二亲卫,送抵的是一封退兵的书信,却叫人改作了原地驻守的信。” “他疑心十二亲卫中,混入了北弥奸细,因此叫我留心一二。” “而苏凌郡收复后,这十二亲卫,竟从西屏郡的刑房全部离奇消失,而后,大理寺从邗江内发现了七名亲卫的尸身。” “经仵作验,那十二亲卫,应是先逃了狱,而后发生了内斗,具体发生了什么,臣还不得而知。” “但,那活下来的五名亲卫,而后又从西郊的一处密林发现,死状却与内斗争执,遍体鳞伤不同。” “他们的致命伤,只有脖颈横切的那一处,干净利落的被人抹了脖子,可这五人都是多年驰骋沙场的男儿,又怎会被一剑就要了命?” “引起我警觉的,是那五名亲卫,脸皮都被撕去,也就是说,杀害这五名亲卫的,并不想叫人知道他们的身份。” “臣有两桩猜测,一是凶手人数众多,且武功利落,是专业的杀手组织,二则,这些杀手,与剩下五名亲卫,认得,又或许,这这五名亲卫,本就是杀手组织培养去西北边军的细作。” “总之,大理寺只以流匪内斗结了这桩案子。” “而第四则,陆祁当年退兵之语,除去十二亲卫,还有一位苏凌郡守将帐下暗哨,那名暗哨已将书信成功送抵天爻谷营帐。” “只是十二亲卫言辞肯肯,是以,诸将不敢有违上令,选择驻守原地。” 裕丰帝眉头皱的紧紧的,以拳抵额,不发一语,默然半晌,他抬眸,露出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缓缓道: “证据呢?” 谢行湛俯身从怀中抽出一封书信,双手举过头顶,毕恭毕敬道: “回陛下,此封书信,乃是天爻谷案发时的书信,与陆祁回批军务时的笔迹。” “臣反复比对,陆祁军务所批红注,虽与案发书信的字迹相差无几,但陆祁行文,会在上下留些许空隙,且左短右长,略带弧度。” “虽行迹微末,难以觉察,但臣比对了上千封陆祁所留笔墨,皆是如此,反观天爻谷一案书信,勾连竖横,一气呵成,并未考虑到如此微末细节。” 吴若海上前捧过书信,躬身递给了裕丰帝。 裕丰帝拆开书信,细细比对一番后:“字迹确是相差无几,仅凭一封书信,不足以说什么。” 谢行湛一顿,挥了挥手:“带上来。” 一个布衣灰袍的男子被带入御书房大殿,伏地高拜,神情惶惶:“卑职参见陛下。” 谢行湛缓缓道:“胡广平,你只须将你所知,如实道来。” 那胡广平战战兢兢的看了一眼谢行湛,连忙敛眉屏息,颤声道: “卑职是西北猛虎营的哨兵,因天爻谷北侧,乃是玉山之巅,时常传出轰隆敲打之声,陆大将军便携卑职等三十骑兵,先行探勘…” “大将军立于山巅,却瞧见北弥暴风骤雨,一波又一波的洪流冲垮了灵台屋舍,大部分百姓都涌向了地势高处,却有数万百姓已遭洪流吞噬,原来灵台郡守预备用火药开凿玉山,因而轰隆作响。” “可开凿玉山,引流入澜江,无疑是痴人说梦,玉山又非什么小小山丘,岂是几方火药就能凿动的,遑论是人为开凿了,只怕要上个千年,因而大将军并未过多忧思。” “我在河边打水,见陆将军也在,见他眉间阴郁,我就想上前开解,谁知他叹了一声,说了一句‘天下大同,岂能因立场相悖而袖手旁观’便撕下一截袍角,咬指血书一封,叮嘱草民需在两日内火速送达。” 胡广平酸涩涌上心头,喉间哽咽,双目饱含热泪:“卑职一路奔波,终于到了天爻谷营帐,将实情一说,军中不仅不信,还将草民绑了,说我假传将令,其心可诛。” “若不是徐将军偷偷救下卑职,卑职只怕早已不在人世,再不能为陆将军洗冤了!” 天光乍亮,难得是个晴日。 落雪纷纷扬扬,天仙碧玉琼瑶,似琼花,似鹅毛,殿外积雪沉沉,明媚晴光,映得满地霜白,刺目极了。 殿中寂寥无声,只余北风呼嚎。 裕丰帝忽然冷笑一声:“片面之语,朕要看的是证据!” 谢行湛眼睫倾覆,神态却是不卑不亢的:“臣一年前,还从十二亲卫的口里,晓得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裕丰帝摆手,示意他继续说。 他道:“裕丰十六年九月,西北大将军于茂县大获全胜,北弥割让茂县,暂时和谈。” 第九十二章 真相 裕丰帝眉目淡淡,并未说话。 “也正是那年,西北三大营开始要粮,要军饷,名头倒是有许多,兴修水利,修葺城墙,操练兵丁。” “即便已经和谈,战事也并未推进,陛下为了西北边防安危,向来是无有不应的,宁愿缩减蓬洲水师的粮饷,也要优先供给西北。” “可偏偏陛下待陆大将军的这份真心,却被有心人拿来作筏子,陛下每每所拨款项,其实并未落实到三大营。”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百姓缴纳的粮食,集中起来,再运去西北,其中大宗粮饷的运调,是个大工程,一次便是万石,所以少上几石,也无伤大雅。” “只要在解运押送的薄上盖了官印,西北的仓库,也不会认认真真的去瞧,去一个一个的称,是不是缺了斤数。” “他们最开始贪污粮饷,是因为距苏凌一墙之隔的汝阳、淮溪两郡,生了天灾,虽得陛下拨了银款过去,可层层盘剥下,到了百姓手中的,终究是饮鸩止渴。” “于是,汝阳通判吴大人、淮溪知府姚大人,便生了恶心,但好在他二人不算太过贪心,只索了三之有一去。” “十九年暮春,这日,陆祁巡视粮仓,竟发现库中粮食,少了整整百吨,他又惊又怒,以为是军中出了奸细,立刻自查自纠。” “最后发现,并非这百吨的粮食从仓库中不翼而飞,而是苍隼营兵备道千总姜流,从计量的秤杆上做了手脚。” “一开始运到苏凌郡的粮食,就没有官薄上所记载的数量!” “陆祁从姜流处知晓了此事,怜两郡百姓缺衣少食,自己将这口气咽下了,谁也不曾说过。” “可后来竟成了常事,两郡每每都是借着天灾的幌子,昧了西北的粮饷。” “一开始,还装模作样的施恩百姓,到了后头,就是直接左手倒了右手,只说是今年的收成好,倒卖去了别郡。” “此等大事,军中若无人接应,又怎会如此顺利?” “陆祁调查出军中内鬼后,写了一封驿报,告发兵备道千总姜流与两郡贪污、倒卖军粮之事。” “姜流被革职查办,本因处死,因陛下寿辰至,大赦天下,陆祁又怜他是为百姓,饶了他一条命,只是打了四十军棍,赶出了军营。” “百吨粮饷不翼而飞的案子,就这样,只牺牲了一个小小千总,就解决了所有的问题。” “问朝廷要粮,用于倒卖,得了银子再去结交权贵的石崇,问两郡长官,收受利润,赚得盆满钵溢的五名亲卫,却日日安枕好眠!” 谢行湛神情凉寂,气势却极为迫人:“来人,把姜流押上来!” 姜流一介微末军籍,此生见过最大的官儿,便是那已痴痴傻傻了的怀远大将军陆衍。 初见天子,早已是骇得汗流浃背,瘫跪在地上,四肢都打着颤了。 “草民……草民姜流,拜见陛下。” 裕丰帝轻轻瞥了他一眼,便摆了摆手,示意他说下去。 只这一眼,他背后寒意凛然而生,本就湿透的后背,又连连打了个哆嗦:“草民……草民……” 宋溪舟缓缓走到姜流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不必怕,你将自己所知,都尽数相告便是。” 他幽幽叹了一声,连叩三首:“草民是十三年投的边军,十五年升任援兵营伍长,十七年升任的管队,十八年升任的随征千总。” “后头是十八年,刚入了夏,我所在营队,被马参将编入了苏凌郡兵备道,我任司使,辖五百人呢!” “可草民每次调粮食入库,总觉得那量粮食的秤杆,像是被动了手脚的,便留了个心眼,将此事与马参将说了。” “马参将就劝我,两郡百姓缺衣少食,西北大将军同意两州长史这样做,也是为了百姓。” “咱这些只会打仗的兵痞,只是少吃些,又有什么要紧。” “这粮食没入库,上面怎么可能不知道,马参军一说,我便悟了,这是陆大帅人心善,是好事!” “后来,马参军牺牲在了战场上,我便秉承了他的遗愿,想着,咱自个儿饿肚子不要紧,百姓吃得饱就行,于是每每粮食入库时,都将秤杆拉高一寸。” “可后来,陆大将军的亲卫找到我,说我坏了事,这一年来,没入库的粮食已近百吨了,军中有人在追查此事,虽说是善举,可若有人问起,我该如何说?” “难道,说陆将军短了自家人的粮饷,就是为了收买人心,此事要叫军中知晓了,岂不民心得了,军心又不稳了?” “可我万万没想到,那日,竟是陆将军亲自审我,还是一副刚刚才知晓的态度。” “我将马参军与两州长史的事,合谋贪污粮饷的事一说,领了四十军棍,被赶出军营了,我的弟兄们也被遣送回了援兵营里。” “我气不过,又晓得咱们苍隼营的将士们要出兵西蜀,就想着能不能立个功,再要军籍要回来,便混在了原来的营队里,跟着大军一块去了。” 宋兰亭眉梢一挑:“等等?你是说,你没了军籍,还能混进营地?陆衍是怎么做的主将?” 姜流轻叹了一声,又说:“回殿下,草民没入营,是偷偷跟在队伍后头的。” 宋兰亭皱起眉头,又问:“那你为何能统率苍隼营几千兵丁?” “草民没了军籍,就是良籍,去哪都是畅通无阻的,草民一心想着立功,就进了雁江城,深入楚王宫,闲暇时,偷偷给营里的弟兄传递些消息,从头到尾,小将军都不知道,还有草民这么个人。” 宋兰亭又问:“我还有两桩疑问。” 姜流恭恭敬敬道:“殿下请说。” “你没了军籍,可为何乌山诸多流匪,仍旧是军籍?” “回殿下,兄弟们因为陆小将军喊冤,而被石将军革除了军籍,但军籍虽革,并非同我这般获罪所得,并非不能再入军中,哪怕是以白身修补也可。” “受谁修补的军籍?” “祁州郡战事后,弟兄们入的是祁州郡猛虎营。” “既入祁州边军,为何不在北郡驻守疆土,反而私离北郡,入了西屏郡?” 姜流面露难色,踌躇半晌,嚅嗫:“回……回殿下……是为了追查粮饷一事……” “莫非,另有内情?” 姜流低声道:“正是。” 第九十三章 推设 谢行湛做了许多推设。 陆祁的十二亲卫,尽数从刑部监牢中,无故消失,若刑部无人接应,他实在难以置信。 那么,除去两郡长官,西屏郡还有谁人参与了此次谋划呢? 十二亲卫,于刑部离奇失踪后,不久便被大理寺发现了第一拨人的尸体。 间隔不过几日,又发现了第二拨人的尸体。 可大理寺只因第二拨人的脸皮,被人撕去,只以流匪内斗快速了结的这桩案子。 足可见,西屏郡幕后搅弄风云之人,是可以调令刑部,大理寺,乃至军中也所染指,一个手握重权,可呼风唤雨的角色。 于是,他以陆衍的名义,手书一封,传去了祁州郡,震北王戚无涯的府邸。 信中言道,十二亲卫应该是分作了两拨人,第一拨人,共计七具尸身,经仵作勘验,伤痕遍布,纵横交错。 像是因与人发生争吵,持械私斗,而后被凶手弃尸邗江。 第二拨尸体,共计五人,在西郊密林,皆是一剑割喉,凌厉狠绝,更像是一场毫无征兆的屠杀。 他猜想,前次七人,是忠于陆祁的,发现密信遭同袍替换,自己成了替罪的羔羊,一怒之下,拔剑相向,要为自己讨个公道。 或许是不敌,又或许那五人另有援兵。 西郊密林被割喉的七名亲卫军,或早被替换,或早有组织,秘密打入了军机内部。 第二拨尸体,是幕后之人,为防自己的秘密,被余下五人泄露,早已策划好的一场灭口。 于是,密信的结尾,谢行湛提醒了戚无涯一个名字。 胡广平。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哨探,却是天爻谷一案,多出来的那位信使。 也是唯一可以证明,陆祁所下达的密令,早已遭人篡改。 胡广平这个名字,在西屏郡的那位贵人眼中,名字并不陌生。 石崇本欲以扰乱军心的罪名,将他处死,怎料被徐巍暗中相救,送出了军营。 而后,幕后那人,前前后后又向西北边塞各郡,派出了十几名刺客,胡广平仍旧渺无影踪。 原来,胡广平早已逃出苏凌边塞,藏匿在西屏郡,暗中蛰伏,只为平冤雪恨的那一日。 震北王与谢行湛达成了协议,他将祁州郡猛虎营的一营官兵,也是经历过边塞粮仓失窃的兵备道第七司,再次贬谪出了军营。 私下却以刺探军情,探查乱党动向为由,将第七司送去了西屏郡远郊。 戚无涯的独子戚明微,那时还是内阁首辅,只是在祁州边军上呈兵部时,做了些许手脚,不过手到擒来之事,算不得什么。 因此,乌山乱匪,虽面上看着,只是些军籍遭削的流人,却是戚无涯最为倚重的嫡系营司。 天高海阔,任他官也好,匪也罢。 姜流一行,他们来到西屏郡南郊,没了军中供养,没了银钱贴补,又由于身份特殊,不能显于人前。 最终,他们选择放下尊严,穿上褴褛的衣袍,扮作因穷困潦倒,而落草为寇的乱民流匪。 他们只有一个目的,保证胡广平的安全,而后顺藤摸瓜,寻到幕后人的身影。 灵泉宫,便是幕后人的刀。 遭灭口的五名亲卫,便是出自灵泉宫。 在迦蓝祭塔一案前,谢行湛对于灵泉宫背后之人,其实早有猜测。 因为,倘若将这南凉的王朝,比喻作一片肥沃的土地,而这片土地上,有三名农人,分别掌控着这片土地各自的水土、资源。 那么,为了使这片土地完完整整的属于自己,拥有土地最多的这个农人,就一定会其他农人手中,掠夺资源。 被掠夺了土地的资源的农人,一定会想方设法的去反击,免得自己因领土、资源都被占领,导致自己,与自己身后的力量,统统饿死。 即便,那农人说,自己已经拥有最中心、最肥沃的这块土地了,为何我们还要争取利益?不能与他们和平发展? 农人的背后,也是另一种代表利益的群体,他们擅于洗脑,擅于扩张自己的势力,更善于借用农人的威势,开拓自己的小小土地。 他们各怀鬼胎。 那么,太子为何要对陆家下手,哪怕是以天爻谷五万将士的性命作为代价呢? 谢行湛推测,应该是宋允重与陆衍的挚友关系,大大的刺激到了东宫一派。 他们不断收集宋允重与陆衍相知相交的一些过往碎片,并且不断的在宋溪舟面前重复: “陆祁掌西北三军,陆衍又是新科状元,官拜三品怀远大将军,陆家威势更甚从前。” “陆家又与戚家是姻亲,震北王的亲姐姐,乃是当朝太后,独子戚明微,又官拜内阁首辅,权倾朝野,连陛下的折子,也要先递到内阁,叫戚明微过上一遍。” “陆戚两家,一人握重兵,一人掌权政,陆衍如今又与宋允重诸多走动,私交甚好,难保日后不会成了宋允重夺帝位的助力。” 太子与太子幕僚,中间发生了什么,致使他那万事处变不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性子。 那一夜,却怒火大作,将一枚奇珍的玉石砸碎满地。 谢行湛不得而知。 迦蓝祭塔一案,陆温只凭几桩女子失踪的案子,便将这个被神秘笼罩的杀手组织,抽丝剥茧的挖掘了出来。 刑部,大理寺,灵泉宫。 与杨玄泠同出一脉的那副奉宝玉女画像。 灵泉宫一而再,再而三的倾力截杀,他们要阻止的,并非是迦蓝祭塔一案的真相,也并非太子私豢兵丁的罪过。 而是滚滚洪流下,五万南凉将士葬身于此的真相。 裕丰十九年七月,分明是炎炎夏日,却暮云飞雪。 原是上天感召到了五万将士的无尽愤恨,无尽委屈,落了一场鸣冤的雪。 谢行湛跪至殿前,递上两年来笔耕不辍,厚厚的一摞卷宗。 其中,有马参将与两郡长史私改粮库计量的信笺、有石崇暗中筹措粮草,私下又托两郡长史帮忙售卖的证据。 有陆祁当年揭发姜流贪墨粮饷一案,逞至御前的驿报、更有那五名亲卫因私欲,借陆祁之名,收受两郡长史的贿赂的证据。 而最后,还有那日离憎楼受灵泉宫围杀时,谢行湛顺手救下的一名死士,指认大理寺少卿杨玄泠便是灵泉宫之主的供词。 谢行湛缓缓呈述。 雪越下越大了。 今日是上元节,今夜,陛下要在紫金宫中为三殿下设宴,相看正妃。 算是个阖家欢乐的日子。 亦是她出嫁的日子。 他终于赶在了今日,将陆氏一案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他在想,陛下会如何呢? 毕竟,这桩弥天大罪里,太子并不无辜。 他宽厚仁爱是真,玉洁松贞,也是真。 只是,他被七情六欲捆住了手脚,被一叶障目,乃至奸佞欺上瞒下,背着他,做下许多恶事。 他知道也好,不知,也罢。 一过,是纵容之罪。 二过,是不查之罪。 三过,是宽仁之罪。 是一如往常,将这桩血淋淋的官司,三言两语描绘成君侧有谗人,还是严法分明,平反冤狱。 第九十四章 假死欺君 裕丰帝瞥了谢行湛一眼,神容威严,眸色凌厉:“谢卿两年前便知真相,为何现今才报?” 谢行湛伏地又跪,叩首道:“臣虽有都察百官之责,却首先是南凉一名普通百姓,要为朝堂计,为生民计,更是为边塞数百万的百姓所思虑。” “天爻谷一案,牵连甚广,上至皇亲,下至走卒,有所勾连者,约万人余,彼时西北战事初定,苏凌郡百姓因遭战火洗掠一空,正是百废待兴时。” “我若继续追查,少不得又是一场腥风血雨,边塞数度更换守将,民心不稳,朝臣亦人心惶惶,生怕自己被牵连了去。” “北弥狼子野心,怎知不会趁此乱机,卷土重来?” “多番思量下,臣只得将此事化繁为简,待四方安稳时,再呈陛下。” 裕丰帝面色缓和了些:“谢卿巧舌如簧,倒勉强说得过去。” 谢行湛心下一松,便知自己赌对了。 长赢是阉宦之身,如今又领了司礼监掌印一职,内宫行走极方便,只是入明理堂,为陛下点一束梦魇重生的香料,不过顺手的事。 裕丰帝早年间,也是胸怀万民的明成之君。 可惜在位二十二年,因天野茫茫,苍穹万里,只有他乃万民之父,已迷失在恭维、谄媚的虚幻里、成了个说一不二,绝不容人反驳指摘的君主。 随之久病不愈,心中郁结丛生,便开始反思起,是否往日杀伐太重,乃至夜夜梦魇。 梦中是迷迷蒙蒙的浓雾,拖着一具具皮开肉绽、血淋淋的尸体。 他认得出来,那是东宫一脉,是被他夷灭九族的兄长,是他的亲人。 而后,雾蒙蒙的迷雾变成鲜红的血池,从血池里爬出一具又一具,穿着甲胄的将士。 他们的面色极其苍白,皮肤被洪流泡的发皱,他们眼神空洞,面无表情的朝他缓缓走来,如同幽灵一样,一具具穿过他的身体。 他浑身僵直,任由数不清的魂灵从他的身体里虚虚穿过去,待他惊醒,早已天光大亮,浑身冷汗了。 裕丰帝想,他老了,不比从前了,冤了陆祁,是他对故人不住。 真相大白也好,总要给昔日的同袍、给葬身泥流的五万冤魂,一个交代。 他的目光轻轻投向脊背僵直,跪倒在前的宋溪舟,想起了自己的元妻。 那是他的第一个妻子,是他的结发妻子,她美丽,聪慧,优雅,悲悯世人。 无论他如何暴戾,如何阴狠,她只是用一副平和而美丽的笑颜待他。 他如一抔烈火,她便如同细水长流的一池温泉。 他只需要躺在她的腿边,而她轻轻拂一拂衣袖,他心头的燥火,总是会被她安抚平静。 他们的儿子,继承了妻子所有的优点,长成了宽厚温和的储君。 可正因他太过温和,太重情义,在深如渊海的帝王之家,是格格不入的。 何况,这东宫之位,他剩余的两个儿子,面上浑不在意,私下却虎视眈眈。 罢了,罢了。 他能活几时,便护他几时,能活多久,便提点他多久。 裕丰帝长叹一口气:“太子,你有时要果决些,身边的人,也该清一清了。” 即便铁证如山,他还是一如往常,只想为爱子铺出一片坦途前路,选择再次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宋溪舟叩首,仰起头,平静道:“是儿臣御下不力,求父皇重罚。” 他揉了揉额头,疲惫道:“谢卿,此案你前后督办了两年,依你看,太子该如何处置?” 裕丰帝先前已斥责了他的优柔寡断,言之是身边奸人作祟,便是心中已有所考量,如今问他,不过是要借他之口,给太子一个台阶下罢了。 谢行湛道:“回陛下,太子本性良善,且对杨玄泠所行恶举一无所知,虽有过,却只是督查不严之过,本不应重罚。” “只是本案事关五万将士性命,罚得太轻,又不能叫天下百姓心服口服。” “所以,臣以为,一则,应将涉案官员的家产全部变卖,所得银钱作为五万将士的恤金,以太子的名义,奉与将士们的家眷。” “二则,将詹事府上下清查一次,凡德行有失者,立即收押入监,待都察院将案情梳理明晰,按我朝法理,依法判决。” “三则,迦蓝祭塔建成之日,还请太子殿下亲至拜祭,已示殿下体恤万千孤魂之意。” 三则纲领,宽容温和,将太子撇了个干净,同他一样,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裕丰帝弯了弯唇角,云淡风轻的道了句:“准奏。” 哪怕是宋兰亭当街调戏御史夫人,亦被夺了官职,禁足了半年,五万天爻谷将士的血肉,却不足以叫他的好儿子,受一丝的委屈。 宋允重唇齿翕动了半晌,终究还是将那句“那陆家呢?”咽了回去。 此案,并非是朝中诸臣,觐见君王,商议政事所提。 如今,御书房中,除去天子近侍,只有负责督办此案的御史,以及陛下的三个儿子。 案情脉络往来虽是理清,可这位将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天子,不希望他自己的儿子。 这南凉王朝,尊贵无上的储君,身上是带着污点的,日后受百姓非议。 所以,他不能提,谢行湛也不能提。 末了,裕丰帝淡淡道:“太子,你以为,谢卿隐而不报,协要犯假死欺君,该如何处置?” 殿中四人,仿佛一道惊雷从头顶轰隆响起,将他们炸了个激灵。 杨玄泠私豢暗兵,自然不敢将他秘密截杀陆氏兄妹二人和盘托出。 虎贲卫虽围了离憎楼半日,声势浩大。 可无论是京畿衙门发往虎贲卫的消息,还是姚夙闯阁,用的都是捉拿乌山乱匪的名头。 且那日闯进离憎楼的几十虎贲卫,早已被谢行湛秘密处死。 苏宛明日便要离郡,使臣车马人员一行繁琐,货品又精巧珍贵,例如易碎的瓷器,易遭勾连的丝绸锦缎等。 早已被搬装成箱,贴了封条。 只要挨过了今日的宫宴,陆衍便可随北弥使臣的车马,远离权利漩涡中心,真正的,自由了。 宋溪舟神容温和宁静,他往后退了几步,袍角一掀,又是一跪: “父皇,云涿假死一事,谢御史是受我威迫,父皇要问罪,儿子愿一力承担。” 裕丰帝面露微诧:“你保他做什么?” 不怪裕丰帝如此惊讶,谢行湛所呈卷宗,原玄狮营参将石崇,与太子门下,户部侍郎周远清,有颇多银钱往来。 也正因多方打点,受了太子青睐,石崇连跳三级,成了与西北大将军陆祁并肩而立的西北三大营副将。 石崇拒绝退兵,有多方因素。 其一,是想利用此次洪流,将矛头重新引回陆祁身上,借此抹掉自己贪墨粮饷之事。 其二,是为太子登基,除去最大的隐患。 其三,便是私心,他虽与主将同权,可军心却在陆氏父子处,陆祁一死,他便可以真正接替陆祁,成一方霸主。 在此局中,哪怕宋溪舟耳聪目明,早便晓事也好,受人蒙蔽,全然不知也罢。 他救下陆衍,完全是为将来,为自己,埋下隐患。 宋溪舟默了半晌,声如金玉相击,清脆悦耳,温和且坚定: “儿子,不忍忠臣枉死,不忍明珠黯淡,不忍恶人圆满,而善人坠入万丈深渊。” 谢行湛怔住。 假死一事,的确只他一人谋划。 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碧空万里,晴光透过纱窗,疏影淡淡,风烟熹暖。 他跪在地上,打量着宋溪舟的神色。 他面色苍白,俊朗的轮廓被溶溶浮金笼罩得有些模糊,他看不清他,却觉得仿佛,有一刻,他在哽咽。 他在为谁而哭? 他已至权利顶端,可谓只手遮天,待来日登基,便是南凉人人拜服的明主,是何事,逼得他竟生出了一丝哽咽? 第九十五章 守陵 宋溪舟静了半晌,又重重行了一拜,额触青砖,声色沙哑,清朗的面孔下映出淡淡的倦意: “只因儿臣愚顽至此,才叫宵小有了可趁之机,酿出人神共愤的惨祸。” “自天爻谷后,儿臣无一日不惊悚、不汗颜,悔之愧之,臣不忍云涿枉死,便一而再,再而三的胁迫谢御史偷梁换柱,他是受了儿臣威压,这才顺从于我。” 裕丰帝愣了愣,挥了挥手:“你先起来说话。” 宋溪舟再一叩首,神色平静:“求父皇,依本朝律法,下诏削去儿子的太子之位,纵然只是做个安稳的闲王,也好过这般受人蒙骗,累及无辜。” 裕丰帝心下大惊,又想起往日是否是逼得爱子紧了些,叫他生了怨气,面色愠怒: “你是在与朕置气?” 宋溪舟望着鬓发半百的父亲,缓缓道:“父皇治下清廉,百姓欣欣向荣,可儿子治下不严,放纵得他们蔑视天理王法,反叫五万有志之士断肢残臂,湮于洪流。” “自古王权霸业,不过在于君主的驭人之道,而要驭人,当先辩人,儿子善恶难辨,随意轻信他人,这般拙目,身为储君,怎可使得?” 裕丰帝顿了顿,心下虽有动容,却还是轻咳几声,道: “非你之责,无须懊悔。” 宋溪舟摇了摇头,眼角结起薄薄的泪花:“有过,就该罚,儿身为储君,更应遵纪守法,以做万民表率。” 裕丰帝思忖一番,轻瞥了一眼宋兰亭:“老三,太子谋同他人,假死欺君之罪,依你看,又该如何处置?” 先前谢行湛已理了三则罚,却无一罚是针对太子的,如今陆衍欺君一则,虽有错,却实在算不得泼天的大错。 且陛下私心甚重,一句非他之责,已表明了态度。 宋溪舟的太子之位,非他自罚就可撼动。 何况,如今冤案已覆,陆氏父子已是清白之身,既无罪,救下不但无错,反而有功。 只是宋兰亭明白,万事适可而止的道理。 他掀袍一跪,缓缓道:“乾陵山的桃花已开了十三春秋,母后,也想见一见她的孩子吧。” 南凉立朝,便以孝道为本,传承多年。 当年高祖受奸人鼓吹,毅然决定将当时的显仁太子废为庶人,他万般无奈下,以白身入乾陵侍奉先母半年,终于打动了高祖,又赐还了府邸,复了王位。 去乾陵山为先母守灵半年,既全了太子的孝义,亦堵住了天下悠悠之口。 何况,故皇后一直都是陛下心中朝暮所思所念的那人,每每提及她,哪怕是再冷的心肠,都会因她之故,变得温和。 裕丰帝原本疲累冷厉的眉眼,果真因那句“母后”柔和了下去,他又瞧了瞧并排跪在地上的三人。 一个,是他最钟爱的儿子。 一个,是他最愧对的孩子。 一个,是南凉王朝的股肱之臣,那年子母蛊之乱,若非他舍身取义,坑杀三万百姓,才止了那场灭城之灾,只怕,莲湖郡早已成了一片死地。 他思及于此,口吻稍稍软了些:“去乾陵山多陪陪你的母后吧,只一个,自请废储一事,不准再提。” 宋溪舟眼睫轻颤,眸底滑过一片晦暗:“儿子谨记。” 裕丰帝又看向谢行湛,缓缓道:“天爻谷一案真相既已查明,云涿委实算不得罪身。” “你救下他,也是念在他战功彪炳的份上,朕也不重罚你,自己去领三十刑杖,再罚两年俸禄。” 谢行湛拱手:“臣遵旨。” 裕丰帝摆了摆手:“传兵部吴悠之,大理寺章环,兵马司薛清。” 这几位早已被吴若海宣进了宫中,候在御书房外,只等陛下传召,待内侍一出来,便知这事儿已经得了个结果,立即进了殿中听旨。 裕丰帝淡淡道:“吴悠之听令,秘密收押石崇在郡眷属,速召石崇回郡。” 吴悠之俯首一拜:“臣领命。” “章环,限你五日之内,重查十九年西郊密林,无面尸身一案。” 章环俯首一拜:“臣领命。” “薛清,你协同都察院,在一个月内理清此案所涉官员,不得有任何疏漏,若证据确凿,当即杖杀。” 天子一怒,血流千里。 薛清俯首一拜,语气微颤:“臣……臣领命。” 说罢,他又轻轻将视线挪回谢行湛处:“谢卿,你先下去领罚罢。” 谢行湛伏地一拜,缓缓起身,退出大殿。 “薛清留下,其余人退罢。” 二人拱手领命,退出大殿。 裕丰帝站起身,忽觉疲惫,又是好一阵头晕目眩,竟是退了两步,又坐回了龙椅: “薛清,你率北城兵马司,将胡广平,姜流,北郡第七营司五百人众,以乌山流匪之名秘密处决,切勿走漏了风声。” “臣领命。”说罢,退出大殿。 宋允重一怔,急急道:“父皇!此行不妥,他们都是天爻谷一案的有功之士!” 裕丰帝暴怒一喝:“放肆!” 宋允重望了宋溪舟一眼,双膝跪地,眼眶泛红,似有不忿: “无论是天爻谷一案,还是迦蓝祭塔,父皇明知背后是大哥身侧有人捣鬼,却次次纵容,反要杀了那些受了委屈的百姓!” 裕丰帝气急交加,满面青白,指着他的鼻子骂道: “往日朕见你少言寡语,倒以为你是个温和的性子,今日一看,满嘴仁义道德,却是个目无君父,只会惺惺作态的孽子!” 这话说的极重,宋允重愣怔怔的瞧着贬低自己的父亲,心下一凉,眸底蓄满泪水: “父皇是这样看儿臣的吗?” 裕丰帝冷冷一拂袖袍,沉声一喝:“还不退下!” 宋允重覆下眼睫,滚烫的泪珠缓缓从眼眶中滴落:“是。” 他缓缓阖目,站起身,也往殿外走去。 他以为陛下同意彻查这桩冤案,是怜五万将士有冤,怜陆家有冤。 可他错了。 多年养尊处优,高高在上的君主,习惯了一言定人生死。 他所忧心的,从来就只有他的爱子,会不会因这五百余人的口舌相传,将天爻谷一案的实情传了出去,遭人非议。 宋兰亭顿了顿,心底发虚,嚅嗫半晌,试探着问: “父皇,待今夜陆女过了门,就该去尚宫局当差了吧?” 裕丰帝朝他摆了摆手:“你替朕好好送她出嫁,下去吧。” 终究是亲疏不同,有人因此殒命,有人却因帝王心怀对故友的愧疚,选择不再追究。 宋兰亭欢欢喜喜的谢了恩,速速赶回王府了。 谢行湛虽被拉到了西华门前,行了三十廷杖。 廷杖这事,与大理寺的“杀威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只是比起大理寺,内宫之中的廷杖又要多些门道。 大理寺无论轻重,其目的是威吓要犯,几乎灭顶的痛楚是必然的,只是这一棍下去,究竟是皮开肉绽,脏腑移位,还是蜻蜓点水,只叫他痛上一痛。 宫里的说法,那可就多了好些花花肠子了。 陛下的脾气,好似变幻的天儿,今儿个要罚这个,明儿个又要罚那个。 偏心里又舍不得,碍于情面,说了三十棍,就是三十棍,一棍也少不得! 可有时怎么个打法,是‘头重脚轻’还是‘头轻脚重’,也要看陛下的态度。 第九十六章 利用 但吴若海是个极有眼色的,知道往日那些欺君罔上的乱臣,依着陛下的脾气,那都是赐死的。 轮到了谢御史,却只罚了两年的俸禄,可谓是古往今来第一人。 因此有心讨好,只叫小黄门下板子时,记得‘头重脚轻’四字,那板子挥出去时,看似凌厉,那是‘头重’。 其实落到他的背,只是轻飘飘的一道板子,那就是‘脚轻’。 行刑的时间也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挨完了板子。 他一瘸一拐顺着宫墙,刚出了西华门,恰巧见宋兰亭疾步匆匆,目不斜视的出了宫门,他哑着嗓子唤住他: “殿下。” 宋兰亭停了脚步,回头一望,神情极不耐烦:“吴若海这个老东西,愈发没眼色了。” 谢行湛问:“若臣猜的无错,北郡第七营司,是否要按流匪论处?” 宋兰亭冷笑一声:“姜流携众劫掠银钱,又非胡诌,怎么杀不得?” 谢行湛眉头一蹙:“涉此案者千众,并非杀几个兵痞便能止住,陛下此举,无非是震慑两位殿下,莫要再起不臣之心。” “谢大人。”宋兰亭冷冷道:“不臣之心?如此骇人的谣言,以后还是少说罢。” 艳阳高照,明媚晴光投于琉璃檐顶,映出千万璀璨光华。 谢行湛眸中清波暗涌,他拱了拱手,缓缓道: “太过良善、庸懦之人,若成了君王,任由身侧奸佞横行,他却无法可制,对百姓,也是罪过。” 宋兰亭淡淡道:“哦,所以呢。” “所以。”谢行湛轻声道。 “我想选殿下。” 宋兰亭浮梦半生,荒诞的活了二十年,亦做了陛下用来磨炼太子心性的利刃,整整十余年。 太子弓马娴熟,是得陛下亲自教养,太子饱读诗书,才学斐然,十五那年,一篇关于粮赋的策论,更是引得位列三公的三朝太傅大肆称赞。 他是陛下集无数大儒、无数心血培育出来的帝王才俊。 可偏偏这样的人,因这一生太过顺遂平和,御下宽厚,待人怜悯。 只是这样不分是非对错的善良,在这人心难测的皇权斗争里,犹为可恨。 裕丰帝深知宋溪舟的秉性,因此,亲自扶持了宋兰亭。 可他不过异族庶子,要登尊位,几乎渺茫。 宋兰亭淡淡道:“谢大人,你利用完陆云栖后,会将她怎样?” 谢行湛默然无语,半晌才浮起一笑:“丢弃,或者杀了。” 宋兰亭微微一笑,只是眼眸轻垂,掩去眸底那抹淡淡的忧伤怅然: “同是弃子,我的结局大约也是如此,所以谢大人不必在我身上浪费功夫了。” 谢行湛淡淡道:“殿下甘心成为弃子吗?” 宋兰亭一顿。 谢行湛继续道:“殿下如今已和东宫一派,成你死我活之势,殿下不争,若太子登基,与等死何异?” 宋兰亭笑了笑:“待大哥登基,我就自请去蜀地,做个耕田犁地的闲人。” 谢行湛幽幽道:“殿下十岁受封亲王,十三岁出宫立府,十五岁入朝听政,十七岁掌羽林锦衣二卫,即便殿下如此剖心相待,可东宫一派,会信吗?” 宋兰亭不再理会他,而是冷不丁说了一句:“你我都非良善,何必要叫她伤心。” 她是谁,不言而喻。 谢行湛意味深长的挑了挑眉:“殿下心中,只有儿女私情吗?” 宋兰亭深深望了一眼谢行湛,转身而去,冷冷抛下一句: “不比谢大人,为谋此局,竟自甘堕落,以身为棋,只为骗取她为你所用。” 聘单虽丰,人却寥寥,陆氏女虽受陛下看重,可嫁的却是一介阉人,是叫戚家掉了面子的。 是以,太后只是赏赐了两箱妆奁,便不发一言了。 安王府的仆从,一早便将人,从揽月阁送去了安王府。 陆温的小轿落地安王府时,一路幽静。 侍女将陆温引入他的卧房,而他的寝房内,端端正正的摆了一张梳妆的桌台,立了一副皎皎生光的圆镜。 后面是衣架,架子上摆了一件新娘子的暗金织线的红绸底锻喜服,织出繁密细碎的雁雀图案,款式只是绣坊最常见的款式。 雁是忠贞之鸟。 一个阉人,一个罪妓,是当时社会最低等的职业,是不能张扬的,她都明白。 妆台上放了一对点翠琉璃嵌金步摇,一对珊瑚玉珠耳坠,各色妆粉。 陆温心下一酸,走到妆台前,拿起妆粉。 而后走进来五六个丫鬟,一个中年仆妇,最前头的那位丫鬟,手里捧着一个嵌了明珠的木盒: “姑娘,奴婢替您梳妆。” 陆温侧过头去瞧了瞧,见是个机敏灵秀的小姑娘,不由笑了笑,问她: “殿中在宫中如何了,议完事了么?” 那人恭顺道:“殿下今日大约不回来了,今日是上元佳节,今夜陛下大摆宴席,宴请群臣呢。” 陆温褪下手中玉镯,袖袍一掩,递给那丫头: “殿下最爱喝锦鸡煲汤,你吩咐厨房做了,送到宫里去。” 那丫头顿时眉开眼笑:“是,奴婢这就去。” 五六奴婢簇着她,侍奉她褪去衣袍,穿上鲜亮的喜服。 陆温端坐镜前,那嬷嬷解了她的云髻,象牙梳子插进发中,一梳一梳,为她挽了一个新妇的云髻。 那中年仆妇握着象牙梳子,打趣道:“从王府出嫁,自来也没这个道理,姑娘遇见咱们主子,是顶好的福气。” 陆温眉间含羞带怯,言语酥软万分:“得三殿下爱重,是我之幸。” 今日是她的婚礼,哪怕不得铺张,妆容却是明艳万分的。 她钗环齐饰,红霞细粉,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亭亭百媚,容华桃李,灿若芙蓉。 仆妇见之,无不赞赞称之雍容华美,不可方物。 她已失家,兄长又非自由之身,不得现于人前,无人送她出嫁,只有徐颜昭来了安王府。 那日离憎楼围杀,她们并肩御敌,相互交付生死,往日的儿女情长,早已湮灭在那一刻的震撼。 她执了她的手,细细叮嘱了许多。 “你这一嫁,虽说面上难听了些,但我听说,那吴若海是个贪财的主儿,这西郊的宅子,都修了十几座了,你这嫁过去,能做个富贵闲人,也是好的。” 陆温眉头一蹙:“闲不得几日了,罪籍一削,便要去尚宫局任职了。” “任什么职?” “典记。” 徐颜昭啧啧了两声:“刚脱狼窝,又入虎口,你这命,天生就是要操劳的。” 陆温叹了口气:“可不是嘛。” 徐颜昭愣怔半晌,犹豫片刻,还是道:“这话,我早便想问了,你究竟喜欢的是谢大人,还是殿下?” 陆温先是一愣,旋即明了徐颜昭的意思:“我今日都要嫁人了,谁喜欢我,我喜欢谁,重要吗?” 她按住陆温的双手,目光清囧,好似一副恨不得剖开她的心,瞧上一眼才作罢的势头: “重要,太重要了!” 第九十七章 秋千 她仍旧记得那日乌云滚滚,风声啸啸,骤雨犹如滚滚翻涌的海浪。 她登上祁州郡那座高耸入云的烽火台,凭栏远望,那片原野,那片尸山,那片血海。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滴水成河,通渠汇流成海。 无须燃起人与人之间的战火。 只须一道东南风,便能将那数日的霖雨,变作黄河决堤一般的深洪,倾泻而下。 可惜烽火台始终与天爻谷相隔数里,她目之所及,只有一片污浊的雾影。 风儿拂来的每一滴雨珠,都沾染着泥土、血肉的气息。 她大约能想象到,他们企图伸出头颅,抱住树枝,攀紧石壁,从那片荒芜中逃出升天。 而血红的雨水逐渐溢满这片荒芜,这片宽阔的原野上,遗留的,只有他们的不甘与怨气。 她的余生,将致力于破除梦魇。 晴光飞雪,满室寂静。 陆温抬头,轻描淡写道:“谢大人于我,只是用于自保的工具,三殿下,只是我选择追随的君主,而我在三殿下心中,也只是用来笼络臣子的工具。” 徐颜昭思忖良久,才整理好纷纷杂杂的思绪:“你是说,你其实是三殿下的人,但是被殿下送给了谢御史?” 陆温平静道:“可以这样解释。” 还好,殿下对她,只是利用,不是喜欢。 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但她很快就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任她再如何风华绝代,也只不过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女人罢了。 同为武将之家,她只觉悲哀。 于是她拍案而起,怒斥:“他们简直胡闹,怎么可以将你当成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轻易送来送去!” 陆温淡淡一笑,拉着她的手安抚道:“我又何尝不是借他们的权势,全我自己的算计。礼尚往来罢了,我并未觉得吃亏。” “哎……”徐颜昭叹了口气,“那你后面有什么打算?” 陆温微笑:“好好做女官,争取在宫里活下去。” “那你……”徐颜昭微微一蹙眉:“吴内官终究不是良人,你要想个法子和离才是。” 夫妻之间,少不得要做那不可描述之事。 可那事,又怎能与一个阉人做。 陆温挑了挑眉:“和离做什么?” 吴若海家财万贯,定然少不了自己吃穿,她入尚宫局当差,夫君是内宫里通了天的人物,她少不了要借他的名头狐假虎威。 她再落魄污浊,也与戚太后同出一脉,难不成吴若海敢逼着她行房不成? 这桩婚事,简直上天恩赐,她不仅不觉得耻辱,反而情愿得很,欢欣得很。 徐颜昭理直气壮道:“依我的意思,谢大人和三殿下都不是什么良人,反倒那个苏宛不错,年纪轻轻,容貌俊美,还是个满腹经纶的状元,可以考虑考虑二嫁!” 陆温笑着说:“你见过苏宛了?” “见了,就是不知道功夫怎么样,要是太低了那可不行,配不上你。” 陆温道:“只见过一面,不熟。” “还有小秦将军!”徐颜昭掰着手指头,认认真真的筹谋起来: “小秦将军功夫不错,我和他从小比到大,一次也没赢过。” 陆温轻笑两声:“小秦将军不错,相貌好看,身段漂亮,身手也是一流的。” “还有景沅,长得不错,就是性子冷淡了些。” “景沅也不错。” “还有晋国公的长子,马伯伯家的嫡子,吴大人家的三公子……” “不错不错,都不错。” 陆温撑着下颌,听着徐颜昭将西屏郡适龄的未婚男儿,如数家珍般,细细道来,心中有些恍然。 二人聊得正酣,忽然听见外头冒出来一句奚落,含着几分戏谑: “好好的两个黄花大闺女,怎么天天研究哪家的男儿好看,身段儿魁梧?” 宋兰亭那双轻轻上挑的眼眸,好似春日里尽情绽放的嫣然桃花,一眨不眨的盯着着徐颜昭: “西屏郡还有哪家男儿,比我还好看?” 待宋兰亭终于满心欢欣的回了府,已近正午,烈阳高照,将晨间下的一场轻雪又已融尽。 而他刚迈入了院子,便在窗下听见她那一句寡情逍遥的‘礼尚往来’,将他那十足旖旎,十足盈起春潮的浓浓情意,解释成雁过无痕,叶落无声。 “三……三殿下……” 她好不容易说些掏心窝子的话,本欲是开解陆温嫁一阉人的,谁料被宋兰亭尽数听了去。 霎时间,叫她羞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找块石头缝钻进去。 “我……我……没……没……” 宋兰亭撇了撇嘴:“你没什么?” 徐颜昭面容酡红,耳尖滚烫,她只得双手捂面,吞吞吐吐道:“我……我……我是说……没人……比你。” “比我什么?” 徐颜昭又羞又恼,脚一跺,溜也。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庭院正中那颗高耸入云的云杉,光秃的枝干上架了一座藤萝秋千,座椅宽大,足可容纳两人。 风一拂过,绾在藤蔓上,开的正绚丽的鲜花儿,浮浮飞扬,姹紫嫣红的,煞是好看。 宋兰亭坐在秋千上,随意的支着双腿,问她:“要嫁谁?” 陆温不答,轻声道:“殿下,不去宫宴吗?” 戚太后下了懿旨,今日宫宴,诸臣须携子女家眷入宫,恩准男女同席。 太子与二殿下都早早娶了正妃,只他一人,倒是满屋子的姬妾,可正妃,却迟迟不纳。 他从秋千上摘下一朵山茶花,别在她的鬓边,红花映面,白雪透红,眸底清光静影,竟是人比花娇,妩媚非常。 “不想去。” 陆温微微一咬唇,正要劝一劝他莫要再戏荡行事,又听他道: “刚刚听你说,要二嫁给秦玉蘅?” 陆温扑哧一笑,抬眸注视着他:“殿下,狸儿一嫁还未过门呢。” 他眯了眯眼眸:“赶巧了,宫宴和你的婚礼在同一天,约莫要亥时才能结束,待他这内官监总领,腾出空来迎你过门,怕是要等上几个时辰了。” 陆温微微一笑:“总要来的。” 宋兰亭坐上秋千,轻瞥她一眼:“过来。” 她走过去,一双白皙修长的手,从后面揽住了她。 宋兰亭将她抱坐在自己腿上,他的胸膛贴上她的后背,分明是二人并排可坐的秋千,却极暧昧的,紧紧贴合在一起。 陆温心下一怔,在他怀中不安的动了一下:“殿下……不守君子之礼了吗?” 他贴着她的耳畔,呵出热气:“不想守。” 陆温轻声道:“殿下,徐姑娘她……” 他打断了她,足尖一点,他展开双臂,秋千迎风而起。 “不想摔下去,就抱紧我。” 秋千越来越高,迎面而来的风儿越来越凌厉,她有些怕,阖上双眸,紧紧圈抱着宋兰亭的腰。 “殿下,狸儿害怕。” 他笑的张扬:“你怎么不问我,陆家的案子,平反了没有?” 她在风中答:“陆家的污名,洗不清的。” 哪怕陛下、朝臣皆知,陆家无辜,可为着太子的脸面,即便杨玄泠一派被革职查办,也是以别的名义,秘密处死。 否则,民心难安,于社稷不稳。 宋兰亭贴在她耳畔,声如珠落玉盘,清冷而低沉:“试着睁开眼。” 她依偎在他怀中,又往后缩了缩,这才小心翼翼的睁开双眼,秋千荡至高空,世间烟火,飞掠而过。 她依稀记得,那日天光明朗,晴云疏淡,日头暖烘烘的,她能听到穿梭来去的风声,和盘旋在树梢的鸟儿鸣啼。 清风徐徐,有些醉人。 她先是看见错落有致的屋舍,接踵而至的人流,随后是紧密相依的爱侣,静影浮沉的青山江河。 风声啸啸,他在她耳边喃喃: “你看,春花由盛转衰,蒲草劲而不拔,偏见总会淡去,只有外头的山川湖海,是真实的。” 陆温怔怔的望着他。 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恣意明亮的样子,像一只毛羽艳丽的云雀,展着五彩缤纷的翅膀,自由舒怀,明朗清澈。 连悬挂在天边的那轮红日,都被衬得黯淡了几分。 陆温有些茫然,有些无错。 但旋即而来的。 只是想靠近,却又自惭形秽,慢慢往后移了两寸的距离。 第九十八章 入仕 他感受到偏移的距离,眼睫一垂,轻声道: “我此生所求甚少,只因我所求必毁,所爱必失,可我今日,仍想痴心妄想的问你一问,你心中,对我可有半分喜欢?” 她的心脏急急跳动着,即便屏住了呼吸,仍由自己僵直的坐在他的腿上,任由自己的手臂环在他的腰上,也仍能感受到耳畔后,那道灼热的呼吸。 “不瞒殿下,狸儿……之首要,一是平我陆家冤案,二是诛我陆家仇敌,三……是……” “狸儿余生,再难囿于情爱。” 秋千倏然停了。 长久的寂静后,才有一道声音缓缓响起,寂静而清冽,缭绕着淡淡的忧思。 “半分,也没有吗?” 陆温抬眸,猝不及防的撞上他那双,不再剔透如春华皎月,稍显黯淡的眸子。 她沉默半晌,指尖伸入他雪白的衣领:“殿下……如果想,狸儿可以。” 宋兰亭眼睫轻轻颤了颤,站起身避开,沉默的盯着她,一朵海棠花落在他的肩头。 “你的第三要,是什么。” 陆温启唇:“无论是天爻谷,还是普陀村,西屏郡,一到黄梅雨季,水势堆积,轻则淹没良田,重则冲垮房屋,夺人性命。” “工部目前的凿堵之法,并不可取。” “所以,我想入工部都水清吏司,以疏通之法试一试。” 宋兰亭微微一怔:“你要以女子之身,入仕?” 陆温道:“女官,也是官。” 他静默半晌,再次开口:“好,我帮你。” 直到侍卫来催,宋兰亭才在一行人的簇拥下,心不甘情不愿的走了。 陆温新妇的发髻在荡秋千时被吹得凌乱,于是待仆妇重新梳了头,莺儿过来替她盖了盖头,便留她在原地了。 她坐在床畔,等花轿来接。 彩云悠悠,时光易逝。 她枯枯坐了许久,待黄昏日暮,待明月高照,外间仍旧寂寥无声,静得令人心头发怵。 虽只是个幌子,也今儿好歹也算是她的新婚夜,一旦披了盖头,便是新嫁娘子。 便是身体僵了,也不得随意动的,她握紧手里的红帕,唤道: “莺儿。” 莺儿便是那位为她盖了盖头的侍女,她小跑着进来:“小姐。” 陆温隔着盖头问她:“什么时辰了?” 莺儿小声道:“亥正时刻了。“ 这一日,夜幕深深,灯火辉煌。 戚太后与裕丰陛下并排而坐,皇后早逝,皇后之位空缺,左下乃贵妃吴氏,右下为二皇子生母,贵嫔岑氏。 三王之后,是文武百官、官家女眷,具列其席。 戚太后往下左首,是内阁次辅杨琮之女,太子妃杨涟,二皇妃褚春华。 而右首,是长清侯府嫡女徐颜昭。 今日宴席,本就是为了三殿下的金玉良缘所办,朝臣自当会意,只当徐颜昭是陛下内定的三皇子妃。 果不其然,酒过三巡,兵部尚书吴悠之举杯,向三殿下贺喜:“恭喜三殿下好事将近。” 宋兰亭眉梢微挑,托腮一笑:“听闻吴大人近日新纳了继室,是个年华二八的姑娘,怎么今儿没带来瞧瞧?” 吴悠之被惊得呛入一口凉气,面色一凛,连忙道:“内子病了,病了。” 宋兰亭哦了一声,淡淡道:“本王指个太医过去瞧瞧?” 吴悠之捂唇连咳几声:“不妨事,不妨事,不必劳烦太医,只是夜来风急雨骤,染了风寒罢了。” 宋兰亭面不改色:“那本王明日亲自去瞧瞧。” 那吴悠之刚灌下一口冷酒,听了这话,险些没喷出来,终究是咬了咬牙,面上带笑: “多谢殿下厚爱。” 叫这年过不惑的老头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心中莫名畅快,眉头一扬,往口中塞起一条裹了豆馅儿的春条饼。 入口极脆,就是太脆,他方一咀嚼,就洒了满地,他嚼着嚼着,冷不丁吐出四个字。 “礼尚往来。” 他越想越觉得气愤,一股脑又塞进几张春条,蓄意要将自己的一腔愤懑,通通化作食欲,纾解出去。 偏他这股愤懑难解的样子,叫正对儿的徐颜昭见了,那礼尚往来的四个字,也轻轻儿的入了她的耳。 她是何等的冰雪聪明,当即就明了殿下的心思。 她心中一阵酸涩,眼眸低低垂着,而后慢慢仰起下颌,敛了隐隐泪光,扮起如花似的笑靥,莲步轻移,拾级而上,朝太后拜道。 “太后娘娘,阿兄去的早,阿昭想念阿兄,想去苏凌郡也瞧一瞧连绵的青山,展翅的鸿雁。” 戚太后吩咐嬷嬷搀了她起身,怜爱道:“你兄长,今年也该二十有七了吧?” 徐颜昭心中微涩,低声道:“是。” 戚太后道:“好孩子,快过来。” 徐颜昭微微在太后面前半跪着身子,太后握着她的手,温声道:“哀家知道,你受委屈了。” 徐颜昭抿了抿唇,强忍泪意:“不委屈的,阿昭只是想兄长了。” 戚太后一听,更是爱怜的拍打着她的手背:“知道你是个志向高远的,是云皎没那福气,只一个,不许为了他过多忧思,白白耽误了自己的婚事!” 徐颜昭微微侧了侧脸,又朝宋兰亭处投去一瞥。 却见他那双春碧秋波似的眼睛,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他的唇角好似还沾了一些碎屑,将他凌厉的眉眼,中和的颇为可爱。 目光甫一相接,他朝着她翩然一笑,眉间那颗微红浅痣,又为他添了几分风流春色。 她耳尖一红,羞得面似灼灼桃花:“阿昭……阿昭知道了。” 她自然知道‘你若无心我便休’的道理,只是她见众生皆为草木,唯见他乃青山,只怪这人的皮囊太好,是惯会蛊惑人心的。 太后又同她说了一句,只是没放她千里迢迢奔赴边境,又唤来了宋兰亭。 “云皎,可寻到你心心念念的姑娘了么?” 宋兰亭苦着一张脸:“皇祖母,孙儿只记得她穿了一身冰台玉色襦裙,仿佛是降落凡尘的神妃仙子,这里头的姑娘,一个塞一个的美貌无双,可都不是孙儿要找的那个。” “还记不记得,是在何处所见的?” “寒英园!” 徐颜昭一怔。 三年前的宫宴,她所穿的,正是一件冰台玉色连襟长衫裙,外头搭了一件同色行香子织纹的薄纱上衣。 那夜更深露重,她虽习武,到底是女儿身,不免也觉寒凉。 太后娘娘遣了奴仆,送她入行宫添衣,偏巧寒英园的梅花开了,她一时贪看,还叫宫里的姑姑,迎着冷风在外头,陪她赏了许久的梅花。 世间事,竟是这样巧的吗? 早在三年前的宫宴上,她便对他芳心暗许。 而三年后,她竟从太后口中听得,他一直不立正妃,不纳侧室,竟是因心中早早就记挂了人。 而那个人,是自己。 可她的心弦又倏然绷紧了,他待陆温,如珍如宝,字字句句都是呵护,不顾尊卑,不顾教条立法,不顾世人眼光,全然不似假意。 “既寻不见人,就该收收心,将心思都放到国事上去。” “说起这个,皇祖母,孙儿有一事想求皇祖母开恩。” 宋兰亭眉头一扬,绽出清朗笑意:“舅祖父的寿辰快到了,大哥去乾陵山拜祭母后,詹事府去边关慰军一事便搁置了,孙儿今日想讨个恩典,领了这差事,顺道去祁州给舅祖父贺寿。” 太后摸了摸他的头,笑容慈爱:“难为你有心,还记挂着你舅祖父,只是山高路远,你的身子可能撑得住?” “皇祖母放心,孙儿的咳疾,已好了许……” 他话语未尽,一阵无声冷风拂过,他掩着唇,背过身子,又低低咳了几声,因咳得急,面色又泛了白。 “许…许多了” 第九十九章 三色莲 他依稀想起那一年,他不过七岁,因生母早逝,被养在皇后膝下,皇后虽温和宽厚,待他处处体贴,从未打过骂过。 只是这种体贴,在看见皇后教养太子时的严苛、端正、一丝不苟时。 便知,待他所有的宽厚,不过只是一种礼貌的疏离。 只是这世上,本就没有平白得来的爱,他想要母亲的爱,就只能自己去争取。 那一日,御苑莲池里的三色莲开了。 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 三色莲是西域进贡来的品种,因向西往北,西向北弥,北通鞑靼。 那时南凉与北弥交恶,向西商路,全数遭北弥截断,运作一颗极是不易。 三色莲的品种又稀缺,数十花匠,精心培养了十年,才得了一颗。 可那时,他还小,不知三色莲除去是名花外,还是一株药用价值极高的灵药。 杨玄泠那时年满十一,也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日日同他腻在一处,便撺掇着他,一同去折湖中那株袅袅亭亭,清绝独立的芙蕖。 若是奉与姨母,定会见她一展笑颜。 太子每日晨起早课,午间精炼拳脚剑术,晚间又要去御书房同陛下商议政事,恨不得一个人分出两半儿来用,何谈陪他胡闹。 他幼时,多是和杨玄泠滚在一处,游湖凫水,纵疆阔马,窜树揭瓦,畅所欲言,开怀大笑,好不自在。 对于相识于幼,一路陪伴的挚友,他的话,他从无不听的。 他虽年幼,却比常人要晓事些,若要折花,又是名花,还是要与大哥商议商议,那日他在玉阳殿等了太子许久。 可等到的,只有太子的内侍曹公公: “小殿下,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正陪陛下用膳呢,现下怕是没空理会殿下。” “劳烦曹公公。”宋兰亭忙说,“我写了一副字,想请大哥指教。” 侍卫将字帖递给曹公公,七岁的孩子,眸子亮晶晶,黑黢黢的,冲他甜甜一笑。 他的心绪软了半分,将字帖拢进袖袍,温声道:“太子殿下今日委实抽不出空来,这样,奴才先将帖子呈上去,小殿下明日再来。” 他叹了口气,准备离开。 一转身,便看见玉阳殿的管事姑姑,指挥着司苑司的几个掌苑,几个宫女。 将花房里十几盆开的姹紫嫣红的各色芙蓉,错落有致的堆放在了廊下。 那时天光已近黄昏,红霞满天,映得那些花儿流光溢彩的,绚丽极了。 宋兰亭看的心中欢喜:“玉阳宫是芙蓉,那凤鸾宫送了吗?送的什么花儿?” 掌事姑姑笑意盈盈:“回小殿下,陛下与娘娘伉俪情深,花房里但凡栽出什么名贵的花儿,都是第一个送到凤鸾宫的,光牡丹的品种,都分了十几种呐。” “母后最喜欢什么花?” “要说喜欢,娘娘都喜欢,可若说最喜欢的,还得是御苑莲池里的三色莲,每次经过莲池,都得停了步子,瞧上好一阵儿呢。” 宋兰亭稚嫩的小脸上,满是感激的神色:“多谢姑姑。” 他脚下步子一快,不过半晌就到了莲池。 那亭亭玉立的芙蕖只开了娇红一色,在落日溶金的辉映里美不胜收。 他卷起裤脚,褪去鞋袜,赤脚踩入泥泞,含沙带泥的湖水,险些没过他的肩膀。 他只小心翼翼的折了一束,便听见岸边窸窸窣窣,涌出来数十宫人,或哭或闹,说要请陛下做主。 原来,那三色莲,是陛下栽给皇后娘娘治疗寒症的灵药。 十年才开一花,虽前头这株开了,但后面两色,仍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 要入药,就要三色同绽,再一齐从花根处剪了碾碎成粉,才有效力。 三殿下这便摘了花儿,还怎么入药? 他听完宫人所言,手里还握着那支艳丽的芙蕖,心中像是被什么冰凉而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轻轻颤抖了一下,怔在池中良久。 再后来,皇后娘娘终究没挨过这个冬天。 娘娘有寒症,他是早就知道的,即便敷了厚厚的胭脂,也仍旧掩不住她苍白的面色。 他那时刚满了七岁,已隐隐有些晓得,是自己害死了皇后。 于是,随之而来的是陛下暴怒。 可自己是他的儿子。 他又能怎么办呢?杀了他么? 陛下将他投入了水牢,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并无任何刑具,只有一道铁链,将他牢牢锁在墙壁上。 那刑房与护城河相连,每每晨曦,陛下便走下台阶,打开水闸的机关,将他脖颈以下的身子,都浸在水里,只准他呼吸。 待他下了朝,又拧了放水的闸口,水流又尽数退去,他的铁链被解去,在昏暗潮湿的牢房里,就这样倚着墙壁睡去。 水牢内,不比皇后娘娘的凤鸾宫烛火长明,也不比大哥的玉阳殿灯火煌煌。 这里处处都是虚无的,静谧的四周,泛着水汽,透着深入骨髓的凉意。 他不敢阖目,否则一闭眼,便是皇后娘娘面色惨白,在榻上呕血不止的模样。 他撑着眼皮,等着太阳照进仅有的那一扇小窗。 最开始,是陛下亲自罚他。 而后,陛下腻了,便叫狱丞来放闸。 他望着小窗外的日头变幻,知道已经过去了整整一月了。 那一日,两个狱丞一上前,他就乖巧的将手臂横了过去,仍由他们为自己穿上铁链。 可他们只是说,陛下宽宥,将他放出去了。 他以为,他得到了自由,他欢欣鼓舞,觉得自己的父亲心中,没有抛弃自己。 很快,一名内侍将他带去了明华宫。 十八名内侍,十八名宫女,跪在他面前。 前头领头的内侍说:“从今以后,殿下就在贵妃娘娘的寝殿面壁思过,无召不得出。” 宋兰亭待内侍一走,格外开怀舒朗,他像只欢脱的鸟雀一样叽叽喳喳的,缠着这个说话,又缠着那个说话。 可慢慢的,他才发现了不对劲儿,任他怎么撒泼打闹。 那些内侍宫女,都视他如洪水猛兽,躲之不及,避之不及。 他瞪着圆鼓鼓的大眼睛,吓唬他们:“再不说话,我就把你们拉出去,全砍了!” 那些内侍宫女们,对视一眼,齐齐跪下,张大了嘴巴,指了指嘴里已被割去半块的舌头。 显然是刚割了不久的,他仍旧能看见,离得最近的那宫女,檀口之中,那道极为骇人的黑紫创口。 他惊了好久,挣扎着扑倒在明华宫门前,哭着喊着: “我不要待在这,我要见父皇,我要见大哥。” 他哭的精疲力尽,直到跪在门前,重重的叩着头,磕出血印子,也无人应,无人答。 他像只被折断尾羽高傲的孔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会怔怔的望着,明华宫唯一有些生机的,那颗碧玉剔透的绿梅花树。 他想起十几年前的往事,微微眯了眯眼睛,唇角也勾了勾。 当年的他,因明华宫掠夺了他所有的自由,他痛恨过,绝望过,甚至自毁过。 可如今想起来,当年一天也难以忍耐的日子,他已足足过了五年,从一开始的愤懑抑郁,到后来的乐在其中。 他的适应能力,总是很强的,他尚在襁褓之中,便被人丢去了凤鸾宫。 他适应了皇后娘娘雍容沉静的凤鸾宫,习惯了太子哥哥繁华热闹的玉阳殿,又被丢在了这处寂静的死地。 乏味,枯燥,绝望,而后习惯乏味,习惯枯燥,习惯绝望。 于是,宋兰亭微笑,继续道:“皇祖母,慰军一事,先前是小秦将军统管的,就算孙儿领了这份差事,也是交由小秦将军,我就是个占个名头。” 戚太后微微颔首,笑道:“你带着阿昭一道去,一路上也算有个照应。” 宋兰亭正欲要拒,又恐坏了事,只得点了点头:“孙儿知道了。” 第一百章 寒英园 戚太后有心撮合他与徐颜昭,温声对宋兰亭道:“寒英园的梅花开了,你带阿昭去瞧一瞧吧。” “是。” 大抵掌管雷雨风雪的神仙,也晓得今日是个团圆日,竟久违的只刮了几起寒风。 素月明辉,明月清影。 宋兰亭刚刚一脚踏出了殿门,便换了一副神色,丝毫没有殿前那副乖巧温顺的样子,沉着面色,大大的迈着步子往寒英园去。 徐颜昭愈发觉得苦涩,跟上他的脚步,喊道:“殿下。” 宋兰亭回头望了一眼徐颜昭,面色晦暗不明,只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怎么?” 徐颜昭问:“殿下那日,在寒英园所见,是陆姑娘吗?” “不是。” 月华摇曳,清光满地。 “那殿下知道,是谁吗?” 她眸中涟漪深深,满含希冀。 他凝视着徐颜昭,眼眸淡然无波,唇角却微微勾起,幽幽道:“是……你……啊。” 她一愣,犹如一盆冷水浇淋而下,遍体生寒:“殿下,刚才……只是利用我吗?” 太后的意思很明确,放二人独处,多多少少,总是要生出些旖旎的。 而宋兰亭只是顺水推舟,借她迎合太后的心思,哪怕陛下不肯放他西去,太后出面说和,天子亦不敢驳。 宋兰亭偏头一笑,笑靥如花:“怎么,不可以吗?” 她唇齿翕动良久,黯然叹了一叹:“所以,殿下对陆姑娘,也是利用吗?” 他摇了摇头:“她不是。” 徐颜昭心下凉意更甚:“殿下,是喜欢陆姑娘吗?” 他那双勾人心魄的桃花眼,朝徐颜昭投去浪荡一瞥:“极乐坊的陆珠珠,春香苑的陆春春,梨香院的陆什么来着,总之樱口雪鼻,乳酥臀翘,本王都喜欢。” 说罢,视线有意无意的落到徐颜昭的胸前,揶揄一声:“不知本王的正妃,比之如何?” 徐颜昭不过情窦初开的少女,又未曾历过情事,叫他这样一撩拨,不由得脑海中想起那日殿下的生辰宴。 他那双修长又白皙的手,温柔舒缓的抚着陆温的面颊,指尖莹白如玉,一圈一圈的摩挲着她的腰臀。 那样的温柔,那样的缠绵缱绻。 那一刹那,她先是羞得面红耳赤,后又惆怅万分。 “所以,外间的传闻,都是真的吗?” 他冰凉的手指抚上她温热粉腻的脸颊,略带粗粝的指腹缓缓滑过她的鲜艳的唇瓣,面含三分顽劣笑意: “你我既心有灵犀,莫要负了今夜的皎月流光,与本王共赴乌山云雨如何?” 徐颜昭面色大变,立时横眉冷对,大为火光,恨不得当场扇他一巴掌方才解气: “殿下,你可以不喜欢我,却不能如此侮我辱我!” 满树白梅簌簌坠落,清风浩渺,宋兰亭一袭红衣,置身其中,雪未化尽,白梅染雪,融入衣袂。 端的是个丹唇皓齿,清俊绝伦,绮丽如仙如姿的好颜色。 他眉梢一挑,发出不解一问:“怎么就瞎了眼看上我了呢?总不会是因我这一副凑合入眼的脸皮子吧?” 徐颜昭早已泪水盈盈,声音嘶哑:“就是!不行吗!” 宋兰亭一声长叹:“行行行,没说不行,那你先别哭。” 徐颜昭朝下望着自己的鞋履,止了低泣,怔怔道: “我对殿下心动时,便知道殿下不会为我一人驻足,而一直喜欢殿下,是我自己的选择,而殿下不喜欢我,实在太寻常不过了。” “毕竟,凭什么她喜欢你,你便要喜欢回去?这世间多的是人喜欢我,难不成我要个个都喜欢回去么。” 宋兰亭笑了笑:“对嘛,潇洒旷然,这才是长清侯府嫡女该有的风姿。” 徐颜昭摇了摇头,温声又道:“不,我喜欢殿下,不是因为殿下有多好,而是因为,我需要殿下。” 宋兰亭闻言,扬唇一笑,半真半假半哄似的说:“我是什么灵丹妙药,吃了就能百病不侵么?” “当我喜欢上殿下的那一刻,为了靠近殿下,我走上了与原来闺阁女儿,完全不同的道路。” “殿下习字,我也习字,殿下习武,我也习武,殿下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所以,殿下是我的明灯,是我永生要追赶的目标,我需要一盏灯,告诉我,我未来需要做什么。” 宋兰亭垂思良久,将那副轻佻浪荡的姿态尽数收敛,他眉眼沉静,语气温和: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人生,不该被一个一见钟情,不晓底细的情郎支配,而失去自我。” 徐颜昭掩唇一笑,不以为然道:“我虽心里挂念着殿下,可我的意志,仍旧以我自己为主。” “若殿下来日祸乱朝纲,我可是会杀了殿下的。” 她这话极大胆,若换旁人,他早已将人拖下去埋了,可他只是微微一笑:“还好没坏了脑子。” 月影幢幢,寒英园中几株红梅开的正盛,赤光灿灿,加之昨日新雪未融,红白相交,清辉透映,美极艳极。 她嫣然一笑,掩去心中那抹涩然:“那,殿下还会和我成婚吗?” 宋兰亭眸光淡淡:“成了也是假夫妻,还是不成的好,免得白白误了你的大好年华。” 徐颜昭仰起脸来,深深凝视着他,唇角勾起一笑:“真也好,假也罢,心中有人可念,有人可思,对我来说,已是幸福。” “怕的是无人可念,无人可思,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所以,殿下,是我,需要你。” 陛下与太后,一个病体孱弱,一个年逾古稀,在这场耗费体力精神的宫宴之中,待了尚不足一个时辰,便觉乏累回宫歇息去了。 宋兰亭将将出了寒英园,便见不远处的御苑莲池,人潮拥挤,人人手里提着一盏明瓦灯笼,照的寒夜亮如白日。 他们好似围着在看什么,不时取笑,不时喝彩,不时揶揄。 为首之人便是禁军统领裴琉,他正哼哼唧唧的吟唱着小曲儿,扬起手,高高抛了一枚春饼到远处。 地下倏然钻出一人,灰头土脸,袍子脏污,跪在地上,如恶狼扑食一般,双手双脚并用,往远处爬了过去,怔怔的捡起春饼。 他舔了舔干涸的唇角,眉开眼笑的咬了一口,丝毫不顾饼上沾满了灰尘。 那场面诙谐,逗得众人哄堂大笑。 这人或许是个戏子,又或者是个太监。 总之,是个没用的奴才。 若是他,受此奇耻大辱,必定要叫这些蠢材叫他剐上千刀万刀,才算作罢。 裴琉纵声大笑:“你们看,他像不像一条狗啊,来,给爷几个叫几声,爷再多赐你几张饼子。” 地上那人双颊鼓胀,口齿含糊:“汪,汪,汪,吃饼,吃饼。” 诸人连连叫好,毫不节制的狂声大笑。 “哎哟喂,以前的状元郎,怎么现今成了这幅模样?” “你们说,这是不是报应呐?” 陆衍高中状元那会儿功夫,裴琉也曾有心讨好于他,送了不少朱颜玉容,模样娇俏的女子去国公府,可回回都是被他捆了手脚,嘴里塞着布条,又把人送回来了。 陆衍门第虽高,可这般不识抬举,悖他面子的,还是少数,他当即便恼,誓要一雪前耻。 不过三年,便出了天爻谷的事,他还幸灾乐祸了许久。 如今,逮了机会,他怎能不报? 御苑莲池前,是一片茵茵绿草,灌木矮林,灌木丛上堆了许多编织精巧的笼子。 里头的鸟雀被这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惊得叽叽喳喳,鸣啼不止。 裴琉多饮了两杯水酒,不说迷糊得六亲不认,却也云里雾里的,脑袋被这狂鸣不止的鸟雀吵嚷得头疼。 便伸手提了一笼子,开了窗,捉出鸟雀,一脚踩在脚下。 那鸟雀嘶鸣一声,在他脚下爆裂成一滩血肉,再没了声响。 他晃着脑袋,慢悠悠说:“这鸟儿叽叽喳喳的,非要脱了囚笼不可,干脆我送他一程。” 第一百零一章 欺辱 裴琉好似极享受这般折磨雏鸟的快感,兴致被撕心裂肺的鸟鸣声,撩拨得更高。 他将手里的灯笼塞给随从,又从灌木的枝头上拿起笼子,掏出鸟来,五指用力,捏断鸟儿的翅膀,又是重重往下一摔。 他正要踩下去,不料被人重重一推,险些跌倒在地。 陆衍仰着脑袋,手里护着那只奄奄一息的鸟儿。 “不许欺负鸟儿!” 裴琉眼珠一转,计上心头:“把他扔进池子里。” “是。” 侍从应声而动,几人围了上来,手忙脚乱的捉起陆衍,噗通一声,就将人扔进了莲池里。 因怕陛下见此地触景伤情,司苑司早已将三色莲栽移去了别处,莲池弃之未用,水池中覆满绿藻浮萍。 他这重重一摔,水花四溅,吃了满嘴的污泥池藻。 他的髌骨被人生生砸碎,乃至双腿使不上力气,他在池中拼命扑腾。 可岸上那些人,只是捡起尖头碎石,借着灯笼的光去寻他的位置,嘻嘻哈哈的朝他掷石子儿去。 “这位啊,曾经可是状元郎!” 想必世间最令庸碌之人痛快的,就是风光无限,不染尘埃的皎然明月。 被推下神坛,跌入泥泽,月华不复,满身秽土。 陆衍一边躲,一边攀住莲池下一块凸起的石壁,石壁上悬了一根长长的铁锁,约莫是花匠栽培时用以平稳身形的。 他松了一口气,借着铁锁,稳了身形,攒了些力气后才慢慢往岸上靠。 然而,他刚一只手攀上了岸边,就有一只沾着血气尸泥的黑色皂靴,狠狠踩在了他的手上。 “谁允你上来的?” 陆衍被这倏然而来的钻心之痛,逼得生出了两行清泪,他委委屈屈的撇了撇嘴: “池子凉,害怕!” 裴琉眯了眯眼睛,心中只觉畅快,足下用力一碾,脚一抬,毫不犹豫的又将人踢了回去。 “私通贼寇的乱臣,哪怕是我剜了你眼珠,割了你的舌头,都是我禁军分内之事!” 他重重跌进淤泥里,又在水中扑腾了许久。 好在那池子废弃多年,淤泥虽深,水却只没入腰间,他好不容易摸到绳索,只靠腰腹的力气直起来,才不至于叫耳鼻口窍,又灌进好些沙子淤泥。 人群见他冒了头,又喧闹起来,纷纷学着裴琉拿石头去砸他。 “凭什么你高高在上,凭什么咱们只是卑贱的奴才。” 仗着有人撑腰,人群胆子也大了些,平日那些无从发泄的怨愤,似乎找到了突破的闸口,如深洪倾泄般,一发不可收拾。 忽然一声口哨,一只通体雪白的飞鸮,朝着裴琉的面庞疾冲而来。 裴琉惊了一惊,连忙以手掩面,却被那尖锐的长喙,啄出一道深可见骨,血洞淋漓的伤口。 裴琉怒极:“什么人?” 夜色深深,烛影重重,雪又开始下了。 冷冽的寒风一吹,人群中的几道灯烛倏然被吹灭了,四周幽暗了些许,一道清冽似幽泉,孤傲似明火的声音落入风中。 “吵什么吵,嚷嚷的小爷头疼。” 众人循声望去。 说话那人并未及冠,只是高高束着马尾,唇红齿白,眉眼生的极漂亮,唇角轻挑,勾出一道藐视的笑意。 一袭青衣锦袍,腰间斜挂了一串珊瑚冷玉,发出叮咚泠脆的声响。 他正提着一壶酒,半倚半斜在一颗已经绽了花苞的海棠树枝干上。 一朵儿娇嫩的花苞,悠悠然落到他的肩头。 裴琉抬眼一看,脸色瞬间黑了:“秦无疏,你算哪根葱?也敢来管我的事?” 不过是圣人忌惮东海边陲兵权,被家族送来西屏郡为质,受困于牢笼,乳臭未干的小儿。 若不是担了东宫侍读的名声,只怕早已沦落为西屏郡世族里的笑话,何敢找他的不痛快? 秦无疏饮下一口玉檀春,微微眯了眯眼睛,指着地上精巧的竹篾鸟笼: “裴大人,我是在救你,你知道这笼子里的东西,是谁的吗?” 裴琉不服气:“谁的?” 秦无疏道:“三殿下的。” “……” 秦无疏摇了摇头,眼神中划过一丝怜悯:“你惨咯。” 裴琉先是一惊,后又怒目圆睁,驳道:“宫里挂的各色鸟笼,哪个不是镶金嵌玉的,不过是随处可见的竹篾编笼,你以为你唬得了我?” 幽风拂拂,秦无疏跳下花树,那颤颤巍巍结出小小一朵娇蕊的海棠花,浇落在他绸黑如墨的发顶。 在明丽的雪影,朦胧的烛火,两下辉映下,竟是那般明光迤逦,动人心魄。 “三殿下行事,可曾按过章法吗?” 陆衍的心尖儿,犹如被毛绒绒的猫爪,轻轻撩拨了一下,又或许是池水幽冷,才叫他颤了一颤。 秦无疏,这个名字,他记得的。 那年他不过十岁,母亲为他和阿云裁制了两套新年的冬衣,尺寸却叫绸缎铺的掌柜拿反了。 按他身量所裁制的冬衣,是一套赤红色轻纱的蝴蝶花纹曲裾裙,外头是同色的斜领短袍,端庄大气,似临凡的仙子。 阿云那一套,却是一件清爽利落的云纹锦袍。 阿云自是穿的理直气壮,可惜了他,为衬那身端庄大气的袍服,还被迫被娘亲辫了一环双髻,涂了厚厚的胭脂在双颊上。 他思及往事,沉下眼眸。 他既选了这条路,哪怕是将自己的尊严,自己的脸面,被人踩在脚底下,碾碎了,他也觉得无碍。 可时隔多年相见,他狼狈的摔进一片池泥之中,满面污浊,残损破败。 而他光辉耀目,神采飞扬。 他无端端觉得,自己倒真不如一头淹死在这池子里算了。 而那双粲然光华的星眸,冲自己瞧了过来。 秦无疏也认出他了。 同样的漫天飞雪,同样的漫天花树下,一人倚枝头,一低高仰头。 陆衍霎时间心跳如鼓,垂下头去,躲了即将两两相接的视线。 躲在不远处看戏的宋兰亭,蓦然被点了名,也知再藏也是无用,飘飘然踱步而来。 宋兰亭挑了挑眉头,在池子前停下,朝着陆衍看去。 因双腿残废,他只能在地上滚爬来去,衣衫沾了尘泥,十指也爬满血污,手掌里好似握着什么东西。 又因在池子里滚过数遍,那袍子湿淋淋的,沾了好些飘萍浮藻,又被池下的尖锐铁锁,划破了下摆,正松松垮垮的挂在腰上,露出里头雪白的中衣。 曾经一袭春衫,遗世独立,春风拂绿,纵马疾蹄,饮马瀚海,封狼居胥,满身狂傲的少年郎。 如今不过是个断了腿的废人,残而破败,憨傻难言,人人可欺,人人厌憎。 深宫幽禁五载的凄苦冷淡,竟与之相比,都有些微不足道了。 他心头倏然漫过一阵难以言喻的悲哀,转而由哀渐怒,他低眸,平静唤道: “裴琉。” 裴琉一惊,冷汗渐深,他只见那笼子只以竹篾编造,并非造办处的手艺,只以为是宫人消遣时的玩物。 竟未曾注意,宫中还有个无法无天,万事从不讲章法的三殿下。 莫说是以竹篾编笼,这般自损身份的事,只怕是将这宫中湘竹尽数拔了,煮了,烧了,都是情理之中的事。 瞧此情状,怕是又要寻他的错处了。 他僵了僵,拱手作礼:“三殿下。” 宋兰亭唇边扯起一抹冷笑:“今日不用值守?” 第一百零二章 惩罚 裴琉喉间发紧,他咽了口唾沫,小声道:“臣子时下值,现下是岑副将当值。” 宋兰亭眉间淡淡,直入主题:“本王的锦雀儿怎么少了一个。” 裴琉心下一紧,慌慌忙忙道:“是……是臣与陆将军玩闹之间,不慎错踩了殿下的锦雀。” 宋兰亭狭长的眼眸微微上挑:“哦,陆家罪奴?怎么在宫中?” 裴琉默了半晌,开口:“回殿下……陆将军是受陛下传召而来。” 他顿了一顿,思及陆衍如今无官无爵,又是罪奴,何须以礼相待,变了称呼,又补充了一句: “陛下恩赐,将秦南宫拾掇一番,赐予罪奴长居。” “外男怎可长居深宫?” 裴琉勉强笑了笑:“回殿下,陛下说,此人灵智有失,只管衣食无忧,奉养一世。” 宋兰亭心中一忖:陆衍面似痴傻,灵智懵懂,虽以戴罪之身入宫,一介外男,却得陛下亲赐宫邸,可谓恩宠极盛才是。 裴琉虽只是一介头脑简单的武夫,但好歹也宫中沉浮多年,难道看不出来陆衍是客,竟敢聚众于此,苛之待之,不怕天威盛怒? 他屡次施难,看来是得陛下默肯,不过顺手推舟,试探他罢了。 他眉头一蹙,果真不该管这闲事,眸光微微往旁处一扫,瞧见了负手而立,一脸漠然的秦无疏。 他早便看见了自己躲在远处看热闹,这才报了他的名头,引他过来。 他万般行事,在朝中都是出了名的荒唐,便是编些竹笼,养些鸟雀又如何? 他养的雀儿被裴琉一脚踩死,他怒发冲冠,惩治了他,又如何? 秦无疏三言两语,便将他替陆衍出头之事安排得有条不紊,他若不随着他的心意行事,岂不糟废了他一番苦心? 他顿了一顿,唇角绽出一抹诡笑:“裴统领,你可知这鸟儿非普通锦雀。” 裴琉不解其意:“一只鸟有何稀奇的……” 宋兰亭掩唇轻咳一声,长叹道: “此鸟名唤八哥,可口吐人言,本王亲自调教了半年有余,终叫它一鸟说上一个字儿,组成‘千秋万代,万寿无疆’八字。” “正准备献到慈安宫,讨皇祖母欢心,如今你将寿八哥儿踩死了,本王还怎么献?” 他本是一通胡诌,但说破了天,他为太后大寿饲养爱宠,先前也不是没有过。 献宝在即,却被那人一脚踩死了,且死的还只‘寿’八哥儿。 此事往轻了说,是不尊天家,往重了说,是咒人短寿,是诛九族的罪过。 裴琉猛然一惊,两眼一瞪,吓得面色青白,拜倒在宋兰亭面前,磕头不止: “臣……臣绝无此意,求殿下息怒。” 宋兰亭淡淡道:“本王该如何罚你呢?” 裴琉强作镇定:“臣……臣愿剜目削鼻,以平殿下之怒。” 宋兰亭微微低眸,朝旁侧冻得瑟瑟发抖的陆衍看了看,他手中还捏着那半块春条酥饼,已被池水泡的浮肿糜烂。 他忽然敛眉凝神,十分郑重端肃的拍了拍裴琉的肩膀,义正言辞道: “裴大人到底是国之栋梁,若是罚的重了,于本王名声不好,这样,那罪奴手里捏了一块饼,你去吃了吧。” 那裴琉一喜,劈手便夺过那浸过污泥的春饼,囫囵一吞:“谢殿下赏赐。” 宋兰亭微微一笑:“好吃吗?” 裴琉忙道:“殿下所赏之物,好吃极了。” 宋兰亭勾起唇角,懒懒开口:“好吃就多吃点,来人,将宴上所有春饼取来。” 立刻便有宫人在这僻静之地,置了一方案几,不一会儿便将宴席之上的各种菜色,齐齐收拢了过来。 那春条种类繁多,光是油炸就有十来种,烧制又是十来种,更何况菜色多要春条相配,那鹿肉野雉,配菜便是香甜不腻的春条酥饼。 这一桌菜色,不可谓不琳琅满目。 围观诸人,无人觉是种惩罚,倒觉是个赏赐。 裴琉心下一横,心说不过是多食几口饭菜,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双手抓起春条,极为粗狂蛮横的将春条塞入口中,不过咀嚼了几口,便一股脑的往喉咙里咽。 他吃相狼狈,入口时又塞得急,唇角沾了好些豆泥碎屑,两颊鼓胀,犹如村头难以入目的饥饿老叟。 见往日威风凛凛的禁军大统领今日落了这般丑态,驻留的宫人,路过的内官,还有对酒酣畅的几家同僚,无一不对他落下几句嘲笑。 他又急又恼,一心只想早些结束,不顾胃腹早已饱胀,只顾着往口中急塞,进食越来越快。 可那整整百人份的饭食,又岂是他轻易就可解决完毕的。 他慢慢缓了动作,撑着大如圆盆的弥勒佛肚,跪在地上告饶:“殿下……求殿下饶了我吧。” 赤袍少年一双勾魂夺魄的桃花眼微微上挑,眸中满是嗜杀的快意,他挥了挥手: “去帮一帮裴统领。” 立时就有两个太监上前,架住他左右两侧,中间那一个太监,将他按在方桌前,强行捏住他的下巴,撑开口壁,往他口间塞满饭菜。 他不停的挣扎着,蠕动着,可只能眼睁睁瞧着,那些冰冷的饭菜撑开自己的喉咙,进入胃里。 他只感觉自己的肚皮,仿佛要被撑破,他仰头,直直的盯着深深夜幕。 不过半晌,就没了声息。 那太监嗤了一声:“殿下,这人被活活撑死了。” 宋兰亭冷冷瞥了那口眼歪斜的尸体一眼,厌弃的掩了掩口鼻:“埋了吧。” 内监喏了一声,将尸体拖了下去,四处寂寥无声,围观的人群各个大气儿也不敢出。 坊间关于三殿下的传闻,再如何如虎狼一样残暴,如蛇蝎一般凶险,在这深宫人前,除了浪荡些,倒也算得上是个谦谦君子。 今日却是大开眼界,无人不惊无人不骇,立即四下跪了满地,生怕跪得慢了,下个遭殃的便成了自己。 宋兰亭抬眼望去,见那一袭青衣,眉目如画,气质清俊的翩翩少年倒是鹤立鸡群。 不仅不跪,还背着那瘫子转身欲走,当即气就来了。 “站住。” 他倒要瞧瞧,这秦玉蘅有个什么本事,能叫他的狸儿连连称赞,身段儿好,容貌佳,是个二嫁的上上之举。 秦无疏黯然一叹,将陆衍放在海棠花树下,自己回身一拜:“三殿下,有何吩咐?” 宋兰亭上下打量了他半晌,一双狭长眼眸露出幽怅之色: “姿容虽略比我差了些,可胜在这幅正气凛然的派头,算了,本王允了。” 秦无疏被这话说的云里雾里,稀里糊涂的,轻咳一声,直直问道:“殿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宋兰亭拍了拍他的肩,轻轻一叹:“也是我这个做主子的过错。” 秦无疏更是不解:“殿下?” 宋兰亭那双深邃的眼眸又添了几分忧愁:“来日你结亲的时候,叫上本王,本王一定到。” 第一百零三章 消籍 秦无疏满面懵然:“跟谁结亲?” 宋兰亭也是一怔,眉梢高高一挑,再看他时,眼神已浸入一束冷霜: “怎么,你前些日子还向本王求娶狸儿,现下不认了?” 秦无疏只觉喉头一噎,兀自瞧了一眼陆衍,神情略显涩然: “陆姑娘……既无心,我也不好强求,只愿她今生顺遂安乐,足矣。” 哪怕是树下默然不语的陆衍,都被这句话,震得呆若木鸡。 怎么连远在东海的秦无疏,都成了阿云的裙下之臣? 母亲教授她的,除去武功心法,更多的是罗袖洒赤血的女儿气节。 婚前失贞虽有不妥,也算不得大不妥,他不是老学究,只以阿云欢喜为重。 可不妥终究是不妥,更遑论她言语轻浮,又要嫁予长赢为妻,又对谢行湛一见钟情,如今看势头,连三殿下和秦无疏,亦为她拈酸吃醋。 从前在祁州郡,是个乖巧温顺的性子,未省落了教坊司,倒成了个花枝招展,以美色惑人的性子。 震惊之余,他又觉得畅快。 凭何男儿就可三妻四妾,风流倜傥反成就其潇洒之名,或闻名天下,或世人追捧。 女子却要守那坚贞不渝的规训之道? 良宵淡月,他偎红倚翠,风流酣畅,女子却只能消磨光阴,一腔心事只付瑶琴? 他的阿云,只是做了别人不敢做的事,行了旁人不敢行的道,再惊世骇俗,他也永远站在阿云身后,替她撑着这片天。 他脑中正胡乱想着,却不料行至他面前的,并非秦无疏,而是宋兰亭。 他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走吧,我送你去秦南宫。” 陆衍懵懵然仰起头,四处寻了寻,果然早已没了秦无疏的踪迹,当即脸下一黑,又要哭出来。 “我要那个人,那个人送我!” 宋兰亭面露不屑,一掌猛拍他脑门:“闭嘴!一个小傻子,还挑起来了。” 陆衍委屈的撇了撇嘴,心头大为不悦,心中暗自思忖:这厮蛮横无理,待他这个舅兄委实太粗暴,万万做不得妹婿。 云云啊,千万别叫他的皮囊惑了去! 他刚思虑毕,却见那宋兰亭径直坐上一架八人抬霞光流萤锦帐步辇,他抬了抬眼皮,轻飘飘道: “把那废物送上来。” 一时间,宫人送他入步辇。 身后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撩袍跪地相送,陆衍掀起霞光帘帐,不由得有些热泪盈眶。 身下是鹅羽丝绒软垫、腿上是鸳鸯双面织绣赤色锦被,面前是十二莲花瓣青釉云炉,点的是莲湖郡造办所进贡的梅青罗丁香,丝丝如缕,淡然清隽。 他沦落方竹村一年余,日日食草饮露,何时这般招摇奢靡过。 当即又对这金玉阔气的皇家妹婿,多了两分好感。 一方天地宾客盈门,一方天地门庭寂寥。 陆温依旧坐在床榻上,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面前的盖头。 盖头很美,是赤红底的,用金线勾勒四边,用白绸底、粉绸底织了几朵轻盈的云朵、并蒂的莲花,很是惟妙惟肖。 灯火葳蕤,映得她神情寂静冷清。 她又不是傻子,难道不知吉时早已过去了么? 究竟是出了什么变故,吴若海竟敢违抗旨意,不来迎亲? 要知圣旨既下,他却推托,可是忤逆圣意,是抄家的罪过。 她又等了好些时辰,从戌初时刻,等到了亥正,又从亥正等到了子时。 外间明月高挂,星落银河,只怕是连三殿下的百花宴都散了,吴若海依旧未到。 陆温扯下红盖头,借着辉煌的灯烛,将那盖头仔细瞧了,红艳艳的一片,金线深浅交织,在烛火里忽明忽暗。 她仿佛瞧见那人点着烛火,用夜间只能见三尺的一双冷目,拧着眉头,一针一线,缝着盖头的样子。 阉宦娶妻,不得铺张,她的嫁衣只不过是最寻常的款式。 盖头却精巧至极。 她记得,谢行湛无仆,家中琐事,一应自理,他又过的清寒,哪怕是帷帐锦被缺了一角,又或是残破一些,亦是自行缝缝补补。 她自小便十分害怕虫子,偏而谢宅一片竹海,竹叶儿摇晃时,常常晃下几根绿茸茸的毛虫,惊得她四下乱窜。 他便缝制了一个香包,针脚细密,里头放了驱虫的香粉。 陆温攥着盖头,浮起一丝冷笑。 人不来,她便一直等。 直到晨雾茫茫,云涛轻拢,袅袅轻风拂开一片低云,天光熹微,朝露初升。 一阵疾驰马蹄声,在寂寥的晨雾中格外嘹亮,随后锣鼓喧天,由远而近。 街角尽处,绵延数里的仪仗缓缓朝安王府前进,最前头的是一个身材姣好的武士,簇拥着一匹高头大马。 马上那人一袭红袍,面如朗月,颜如春晓,眉目如画,头戴紫金嵌珠喜冠,穿一件五彩赤红底喜袍,身姿如松,威武不凡。 守在院外的莺儿见终于来了人,惊喜起来:“姑娘!宫里来人迎姑娘了!” 陆温守了一夜,早已眼皮颓颓,半睁不闭,听了这话,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直到莺儿又叫了两声,方才清光凝聚,神光尽复。 “什么来了?” “宫里的人来接姑娘了,来人还是个俊俏的大人。” 陆温轻呼一气,总算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买良为娼》条约所计,凡倡优乐人,嫁予良人不再为妓,便可携婚书一则,前往衙门,将贱籍之名去掉,即消籍为良人。 她此番籍要脱,人要嫁,宫要进,官要当。 至于来人是谁,她毫不在意。 接了新娘,长赢也不耽搁,直直将人抬去了吴若海在西屏郡的私宅。 那处位于西屏郡城东,坐落山水之间,雕栏玉砌,古色古香, 陆温的新房在南苑,院中栽了一株高耸的松柏,正值深冬,白雪皑皑,满覆枝头。 长赢迈步踏进新妇寝卧,挥退一干婢女仆从。 “昨日陛下特地允了吴若海休沐一日,怎料他突然落了水,被捞起来时,已经瘫了。” 陆温径自揭下盖头,神情淡淡:“那怎么是你来接亲?” 他倾身坐在一旁椅上,自顾自斟了一杯酒仰头喝了: “我临时认他做了干爹。” 陆温微微一笑:“好得很,倒不必我亲自动手了。” “他虽瘫了,却有十六房小妾,都是偷偷纳的,有一位林娘子,前些日子正得宠,家中对牌,应是在她手中。” 吴若海官至内官监掌印,但凡节日、祭祀、出行、工事,宫中提前应对,小至用料采买,大至行动土木。 一应大小事物,待去户部提了银子,办理妥当,不知捞了多少油水。 陆温面前的是长赢搬来的大大小小的册子,有各官官员的“供奉”,有户部贪墨的银两账册,还有几个,则是他往外送的孝敬。 长赢皮笑肉不笑的说:“我今日若不来,你这婚事定然作废,我只要他私库中的一半,不算强人所难吧?” 陆温葱仟手指滑过账簿,不答,反问他:“这账簿不是在林娘子手中吗?” “偷的。” 陆温淡淡望他一眼:“好好的司礼监掌印不做,倒愿做个梁上君子。” 长赢神情坦荡:“就算我不偷,难道你还不会去偷?” 二人目光交汇,长赢举起酒杯:“敬你逃脱牢笼。” 陆温举杯相迎:“祝你夙愿得偿。” 第一百零四章 再不相关 二人仰头喝下,放肆大笑,就这般双双饮酒至深夜,酒坛空了底,长赢也觉自己有些恍惚,便揉了揉昏沉沉的脑袋,叮嘱道: “吴若海这事,瞒不过几日,好歹也是御前得脸的人物,偏偏接亲这日瘫了,叫外人一看,便觉你是做的。” 陆温扶着额头:“怎么,不是你做的?” 长赢瞪她一眼:“你嫁不嫁人的,与我何干。” 陆温拎起空空荡荡的酒坛子,摇了摇,醉眼朦胧:“不是你,也不是我,那就是有人不想叫我嫁给他?” 长赢一只脚已经踏出了房门:“你陆家树敌三千,不想你脱籍也是有的。” 陆温说:“那为何不直接杀了,反留他一条命在?” 长赢一怔,回过头去,目光在陆温娇艳的面容上,停留了片刻。 今日是她的大婚之夜,新妇的妆容格外艳丽华贵,她虽早已褪去嫁衣喜服,也解了云髻,只穿了一件月白常服,但她妆容未褪。 仍旧人比花娇,叫周遭一切都黯然失色。 他的目光,先是打量着她绯红的唇,柔润的脖颈,而后落到那她玲珑绰约的胸脯。 长赢突然觉得有些热,眸色加深,连忙扭头往外走,落下一句话语: “想你嫁,又不想你真嫁,我思来想去,也就你那位谢大人了。” 陆温点头:“有道理。” 长赢迈过门槛,急急走了。 而后外间一阵雀鸣虫唤,窸窣不停,扰得她心神烦乱,她去开了窗。 窗下便有一男子,气定神闲的立在窗前,背后覆雪青松,眼眸淡淡含情,姿色瑰丽明魄,如湖上春来的一折烟柳。 只是单单站在那处,就似勾人魂魄的妖精鬼魅。 陆温步伐匆匆,回了榻前小架,端起一盆清水,快步走到窗前,迎头浇了下去。 “快滚吧。” 他虽立即去避,也不防那水泼得又快又急,半边肩头的锦衣都被浸得湿透。 倒是面容一尘不染,仍是那般白皙如玉、漂亮昳丽,垂在半边儿的刘海也润了些水渍。 不像是被泼了水,倒像是出了汗,衬得周遭的景色都黯淡了些。 他湿了半身,也岿然不动,似乎不急不惊不讶,只是挑着眉梢看她。 “生气了?” 陆温一气,将窗户牢牢关上,想了想,又锁上插销。 外头的门咚咚响了起来,陆温原本不欲理会,只叫他敲够了便自觉会退,谁知门外那人不仅不退,反而变本加厉了。 陆温叹了口气,害怕动静实在太大,惹来南苑的一干奴仆,平白叫人笑话。 她开了门,叹了口气,眼神淡漠: “我从前沦落风月,不得已委身大人,如今已成他人妻,还望大人自重。” 他快走两步挤进房间,毫无征兆的倾身吻了过去。 陆温怔了一瞬,撇过脸,他的吻,只落到了她的额角。 谢行湛怔怔的望着她,眸中蓄起微微怒意。 她出了嫁,就要履行妻子的职责,坚守为妻的忠贞,又怎能再与外臣媾合? 她这样的平淡,漠然,条理清晰,却惹怒了他。 他知道自己不该有这样的情绪,他觉得挫败,觉得愤怒。 也因为她这样淡然无波的表情,一团火焰凝结在胸膛处,愈发的大,而他需要消解,需要安抚下胸口这团愤怒的火焰。 他眸色沉沉:“你寻得兄长,消了罪籍,你的事都了结了,我就只能做个下堂夫了么?” 陆温怔了怔。 他们之间,只有利用,这是两人早已达成的共识。 情,是转瞬即逝的东西,虽然,在完全逝去之前,它还要打碎些什么。 而利用,却是最坚固的同盟。 因为他需要她,做夜宴司那把最尖锐的刀。 而她也需要他。 况且,她得到的东西,远远比她付出得东西,多得多。 她借谢行湛之手,如愿替陆家翻了案,如愿寻得兄长,如愿脱了罪籍,逃了泥泞。 而她大约能猜到,他这样一个清冷孤傲,不染世俗的能臣,却甘心与她装作两相恩爱,缱绻旖旎的模样。 是为了控制兄长吧? 若是她的想法再荒诞些,再思及前处,苏宛那封信,是谢行湛所递,那村落流民,是谢行湛所扮。 那么长达两年布局,只为了替陆家翻案,他就绝无一丝一毫的私心么? 直到宋允重前来与她商议,要借苏宛车马之行,暗中送陆衍入灵台。 他的想法既与自己不谋而合,那么,谢行湛救下兄长,筹谋两年的布局,是不是为了此刻。 ——为南凉,打造一个叛将。 ——为北弥,迎来一个降臣。 真降也好,假降也罢,兄长入灵台,是他一手引导。 而谢行湛与兄长做了什么交易,她不得而知。 她约莫只是控制兄长,最关键的一枚棋子。 她这枚棋子,走他早已设好的道路,走的还颇为心甘情愿。 陆温唇角勾出一抹自嘲的笑意:“谢大人的意思是……要我继续与你媾合吗?” 谢行湛一愣。 于女子而言,清白,声名,无疑是最要紧的。 而她芳龄不过十八,因为沦落风尘,早失清白于他。 虽这桩荒唐的婚事,可以解了她的囚徒之困,但又何尝不是将她推入另一番境地。 若她婚后,仍旧与他不清不白,怕是要遭万民口诛笔伐,鸣鼓群起而攻之。 他喉间一片冰凉,原先预备好的话,再难以出口。 陆温垂眸,深深看向他,缓缓伏地而拜,额触青砖,重重叩了两首。 “谢大人,入夜宴司免于受辱、救下兄长、替陆家鸣冤之恩,桩桩件件,云栖自当入司后尽心竭力,百倍千倍报之。” “我而今再拜,是望你我,风月不相识,日月不相关。” 他眼眸微垂:“三殿下比我位高权重,比我更有利用价值,是吗?” 她疲于与他口舌之争,只想快些将这尊菩萨送走,她伏地又拜,言语恳恳: “谢大人断我阿兄腿骨,药我阿兄神智,虽为施救,却也实实在在毁了他,我做不到与斩我父、害我兄之人,日夜交颈相对。” “前日种种,你我互为利用,一概揭过。” “而后种种,恕云栖力竭,再无力与谢大人逢场作戏。” 他眉头高高蹙起,可见其怒火深沉:“我斩你父亲,是因为你父亲一心要为五万将士之死殉道,自己上了道认罪的折子!” “我剜了你阿兄的腿骨,亦是为保你兄长的命!若是叫陛下知道你阿兄不仅没死,没疯,没瘸,他还会如此宽厚,赐其长居秦南宫么?” 陆温静静的望着他,明光拂曜,映照在她漆黑的瞳孔,是一片寂静的冷意: “我有时,看不清谢大人。” 谢行湛默然不答。 她唇边勾出一道浅浅笑意,眸底却溢出丝丝凉薄: “谢大人为陆家洗冤,藏匿乌山贼匪,谋划两年之久,为此,竟甘愿做一条摇尾乞怜的狗,叫我实在佩服。” “可。” 她顿了顿,一声冷笑:“也是谢大人,分明一早便掌握了父兄无辜的证据,却不上报,任由陆家六十四口枉死。” 谢行湛面色淡然:“我报与不报,结果都是一样。” “他既选了北弥七十万百姓,便该知道,身为边境守将,担负边界之安稳,便该坚如磐石,效死沙场。” “即便天爻谷一案与他无关,一个怜悯敌人的将军,最后的结果,只能是陛下一旨密诏,满门同死。” 陆温哀声道:“可我父的怜悯之心,从来都只是对百姓。” 谢行湛道:“偏就是这份怜悯害了他,南凉的将军,凭何对北弥百姓仁慈?” “若之后又因怜悯之心,哀悯之情,改拥了北弥,怎么办?” 陆温默然片刻,黯然一笑,滚烫的泪珠沉沉的挂在长睫上: “可怜父亲毕生护卫南凉子民,到头来,却是北弥的官员祭他,北弥的子民拜他,在南凉,却成了个千夫所指的叛臣。” 他一见她落泪,那颗坚不可摧的心窍,便立刻软了下去,他安抚道: “总归,陆家的冤案已经平了,你和兄长也已经团聚,我是提着脑袋替你陆家翻的案,云栖不说心疼我,却也不该说这些叫人寒心的话。” 泪眼朦胧间,陆温与他凝目而望。 好一阵功夫,她才垂下眼眸,轻轻说了一句:“谢昭雪。” “你是个好官。” 第一百零五章 林玉致 徐徐东风拂春枝,庭院深深,孤松青柏,晴光大好,雪化无痕。 谢行湛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伤可好些了吗?” 陆温喉头滚动了几下,迟迟没有出声,也未阻他。 他受了冷待,也不恼,只是柔声又道: “我欲将你兄长送去灵台,只是想为他行针医治,好叫他不至于半生废人。” 陆温眸光淡淡,声线清寒:“谢大人好意,我心领了,只是陛下一道旨意,将阿兄锁在秦南宫,苏宛今日就要归北,此举怕是成不了了。” 谢行湛缓声道:“法子多得是,三殿下西行慰军,震北王大寿,往来通商车旅,盐运水路,现下关键是,如何叫他避开陛下的耳目。” 陆温淡淡哦了一声:“所以,谢大人剜了哥哥的腿骨,就是为了有个顺理成章的名头,好叫他叛吗?” 话已挑明至此,他再瞒,也无益了。 他唇边浮出笑意,一双幽眸却是晦暗不明的: “外通寮放了数千鼹人入北弥,可惜却只能得到一些微末消息,朝廷机要、军政要务,却密如铁桶。” “灵台一事,刺史苏宛深受陆家大恩,他此次出使南凉,必定会千方百计将云涿带出西屏郡,而陆云涿,就是我插入北弥军事中心的第一枚钉子。” 陆温微微一笑,从容不迫:“既谋划的是一场假意投敌的戏,陛下难道不知?又为何不顺手推舟,将人放了,反而囚禁起来。” 谢行湛淡淡道:“你以为北弥人人都是傻子,苏宛这般容易便将人带走,待云涿入北弥,只怕不是厚待,而是刑具伺候。” “你的意思是,陛下数度刁难,只是演给北弥暗谍的一出戏?” 谢行湛直直凝视着她的眼眸:“知道也好,不知也罢,你是愿他此生做个困于囚笼,生不如死的废人,还是逍遥归去,做他狂傲不羁的沙场名将。” 陆温微微一笑,面色坦荡:“谢大人,你太过高看我了,家国大事,抵不过他平安顺遂,至于兄长的伤,能换作他此生不必再操劳奔波,未尝不可。” 谢行湛道:“云涿的心意,你可问过?” 陆温微微一怔。 他又道:“你只是他的妹妹,不是他,他的人生,不如交由他自己做主。” 陆温冷哼一声,站起身,朝他拱手一礼: “谢大人不必劝了,真降也好,假降也罢,我不在意,只是入北之路危机重重,我不愿拿阿兄的命去赌。” 她一语尽,原以为会从谢行湛的面容上,瞧见讥讽与嘲弄,言她胆小如鼠,言她唯利是图。 然而这位高深莫测,以命为棋的御史大人,只是勾了勾唇角,眼角绽出来的光芒极柔和。 像春日的芦花,轻轻拨了拨寒潭深处,眺望而去,是一片粼粼波光,分外荡漾。 陆温正要说话,忽闻窗外似有细微的脚步,蹑手蹑脚的,好似做贼。 她心下一凛,只怕是何处的探子,立即敛了气息,踮脚轻轻朝窗外去探。 果然瞧见一片洁白云影,原是个一袭素裙的女子蹲在窗下,两两视线相接,陆温眉梢微微一挑,那人却是一副见了鬼的惊骇模样。 只是那女子反应颇快,竟来了个先发制人,冲进屋中,指着二人大骂: “来人啊,快来人啊,新嫁妇私藏男人啦!” 陆温回头狠狠瞪了谢行湛一眼:“还不滚?” 谢行湛慢慢悠悠的坐回椅子上,不仅不出去,反而捻起食案前的糕饼,慢条斯理的咬了一口。 “陆娘子,你我可是在梨园府海誓山盟过的。” 梨园府,西屏郡饶有名气的南风馆,宴饮娱乐,是西屏郡贵人们解闷的好去处。 里头的伶人戏子,脾性姿色各有不同,却都是风华正好,如诗如画的模样。 那女子侧目偷偷打量着那男人,一头青丝如瀑,只简简单单挽了半髻,肤色要比常人透润白皙些。 玉面丹唇,瑰魄艳丽,风华无双。 可不就是那南风馆儿里的浪魁,才该有的绝色么。 那女子一听了这话,又细细瞧了这张面容,本欲只是随口一绉,不料真叫她撞见了主母与人有私,霎时就变了脸色,恼怒非常: “好呀你!无耻娼妇!这才过门的第一日,就耐不住寂寞,竟敢与男娼厮混!” 谢行湛眉头一蹙,轻叹道:“我虽只是个无权无势,漂泊无依的伶人倡倌儿,可你若再这般污言秽语辱我娘子,信不信我……” 那女子叉腰怒目:“你什么!” 他蓦然起身,缓缓走向她,薄唇淡淡勾出一道弧度,幽幽凉凉落下一句: “信不信,我杀了你。” 那女子颤了一颤,又惊又骇,刚才那股子盛气凌人的气焰,早已被他平静安和,却满含威压的气息震慑住,匆匆忙忙奔出屋外。 陆温面含几分嘲弄笑意:“论演起戏来,谢大人当真是个中翘楚。” 他二人先前聊的都是朝廷秘事,圣人阴私,无论那女子听去多少,性命断然是留不得了。 谢行湛先行开口,自贬身份,只说是自己是个娼官儿,便将先前那些话,都化作一介伶人倡优的戏词,以私情掩了谋算。 那女子只一心捉她二人的奸情,几句浑话而已,早怕已忘到九天云霄去也。 可陆温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偏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谢行湛面无表情:“还不追,等着你私通男娼的事情传出去?” 陆温幸灾乐祸的瞥他一眼:“那谢大人刚才怎么不追?” “我不会武。” 陆温轻哼一声,不以为意道:“那你可以用毒啊。” 谢行湛轻描淡写:“没带。” 陆温气极反笑,拳头捏的咯咯作响,奔出房门,身形翩若游隼,只是瞬息,便一把拦住那女子。 并不多作口舌相争,只是眸中冷光淡然一瞥:“林娘子。” 那林娘子惊魂不定,往后瑟瑟一缩:“你……你怎么认识我!” 陆温笑容纯真:“其一,我未嫁前,是你掌吴府中馈,昨日账册已送至我南苑案前,你是怕贪墨银两,私建银库叫我发现了,所以想来试探一二。” “其二,吴大人如今落了疾,也是你在东院侍疾,因此才一身素裙,免得花红柳绿的,平白触了夫君的霉头。” 那女子见陆温全然不似柔弱女儿状,一身功夫行云流水,辩她身份也有理有据,也知惹了不该惹的人,听了不该听的闲话,连忙哭天喊地,连连告饶: “夫人饶命啊,饶命啊,奴婢真的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陆温盯了她许久,倏然撕下一截衣袖,束上双眼: “给你三次机会,从我手里逃了,我就放你自由。” 那林娘子一见她蒙了双眼,自然是欣喜万分,还未等她动作,便直直往外头疾奔而去。 眼见距离内院的扇形拱门,愈来愈近,耳畔却似有一道雪光闪过,一把粗柄匕首正正钉入她面前的廊柱。 只消她再快一步,那入木三分的廊柱,就是她的脖子。 “还有两次机会。” 第一百零六章 报仇 她蒙着双眼,唇角勾起一个很是温和的笑容,在她眼中,却好似摧骨噬心的地狱恶鬼。 她吓得花容失色,慌慌张张又奔起脚丫子,然而刚前往行了两步,便想她如今是蒙了眼的,是瞧不见她的去处的。 何不伏低了身子,悄无声息的爬出去呢? 南苑是有一处狗洞的,那处贴着内院的柴房,狗洞前还堆了些生火所用的草垛子,将那狗洞掩的严严实实。 她掌了府里中馈许久,早想堵了这狗洞,却因院中事物繁杂,迟迟未动,未料今日救她一命。 她嫁进来还不足两日,怎会晓得这般隐秘地势? 她死死盯着陆温,拔下一枚金簪,一鼓作气的将金簪往那拱门丢去。 陆温果然中计,那金簪又被一柄匕首从中截断,一分为二。 林娘子趁此时机,一把钻过旁侧狗洞,却不料身后素裙被自己那根金簪横风扫过,断成两截,露出小腿在外。 那狗洞前,眼覆白巾的美丽女子,直直挡了她的去路。 林娘子只觉喉间发紧,不敢再动,亦不敢发一语,一时间空气凝滞。 陆温把玩着那枚断成半截的金簪,轻飘飘道:“你叫什么?” 林娘子喉间上下一滚:“林玉致。” “玉致,真是个好听的名字,我叫陆温。” 陆温俯身,从地上扶她起来:“同为后宅妇人,你我不必针锋相对。” 她话音未落,林玉致又将发顶一枚玉簪拔下,狠狠朝她的胸膛刺了过去。 她只有最后一次机会,而她不敢信,她撞见了夫人私通外男的奸情,还能活着出去。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最后再搏一搏,哪怕鱼死网破,只要刺伤了她,自己都有机会再逃。 然而那枚玉簪,她只是指尖轻转,就落入了她掌中。 “你很聪明,会声东击西,还颇有胆识。” 林玉致见三次机会全失,虽忿然,却也无可奈何,只得面露哀容,慷慨赴死: “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陆温扯下白巾,面露不解:“你为何觉得我一定要杀你不可?” 林玉致眸中含泪:“你身为官妇,却秽乱后宅,我撞见了你与人有私,你定是怕我去官府告你,所以要杀我!” 陆温轻笑:“你也说了,你告我,我才杀你,你若不去告发我,我不就不用杀你了吗?” 那林玉致咬紧牙关,撇过脸去:“你现下不敢杀我,是因为吴大人刚落了疾,后宅若是莫名又死了一个小妾,你怕惹祸上身。” “可时日久了,你若想杀我,不过弹指之间,比起终日惶惶,还不如你现在就将我杀了,落个痛快。” 陆温点点头:“机敏聪慧,胆大心细,动手时也算干净利落,不错,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林玉致恨恨剜她几眼:“你!你!要杀就杀,要剐就剐,何必三番两次戏弄我?” 陆温淡然一笑:“你很想死吗?” 林玉致垂眸不语。 陆温微一侧头,便见林玉致那雪白娇嫩的小腿上,满是如枝桠遍布的伤痕,或刺或划或烙,淤痕肿胀,伤重处已见糜烂,覆了脓液,见之令人心骇。 说来也怪,吴若海宫中当值时,不慎落入了护城河。 深冬至,河水严寒。 这一坠进去,就好似落了冰窟,虽将人捞起来了,却也发了一场烧,下肢竟也坏死。 如今瘫在床上,狼狈得紧。 陛下特地允了他来庄子里静养,他刚刚聘了新妇,也不急着接陆温进宫作那劳什子女官。 只说在外住着,好生调养着,若有旨意,再说则罢。 这日夜深,吴若海瘫在床上,喉咙又痒又痛,只想要口水喝,低低咳了几声,哑着嗓子道: “来人,来人。” 他虽只是个阉宦,却是个掌财又掌权的阉人,侍从奴仆,一律是按公侯仪制办的。 一等贴身丫鬟有四个,二等丫鬟又有四个,更不提三等粗使杂役的丫鬟,竟有十来个之多。 可他这番嘶叫,竟无一人应他。 又过了几个时辰,他渴得急,撑起身子,去寻案边的茶水来喝,可叹身子又不爽利,只触得杯盏。 他撑着往前,反倒将那杯盏碰下案几,哐当一声,茶水溢地,碎片四溅。 一人款款而出,身着烟罗织花绛红长裙,如霞笼月,长发一丝不苟的被编织成了妇人高耸的烟云华髻。 身姿清雅,隐于昏黄暗灯之中,亦如巫山神女,潋滟晴光,惊人心魄。 她裙裾摇曳,为吴若海倒了一盏茶,轻轻递了过去。 “夫君用茶。” 吴若海急急捧着茶盏往口中送,险些被水呛着,急急咳了几声。 陆温轻柔柔的唤他,那嗓音好似能掐出水来: “夫君可还记得,是谁推了你,可否又记得,是谁救了你?” 吴若海放下茶盏,眼神微有惶恐,闭口不言,只是翻了个身,又躺下了。 夜幕深深,陆温唤奴婢寻了几盏灯,几尺布,几只盆,放在床头。 吴若海侧过身子,抬头见隐在帘帐后满面春风的陆温,心中不知怎的,突然隐隐有些起伏不定。 别人不知道,他却知道,这女人是个疯的,手段狠辣,轻易便要了虎贲卫三品将军一条手臂去。 背后又有三殿下撑腰,轻易惹不得,怒不得,更招不得,只当是尊菩萨供着。 陆温缓缓走上前,垂下双眸,眼角溢出疑惑: “瞧着夫君的样子,应是瞧见了那贼人的,我不过是想为夫君雪恨,夫君为何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吴若海身形一滞,极不自在的往榻后缩了一步:“哪来什么贼人,不过是我一时不慎。” 陆温微微一笑:“并非如此。” 吴若海一怔。 陆温葱仟玉指轻拂过那盏昏黄的璃灯,声音幽幽凉凉的: “夫君不愿告诉妾身贼人是谁,难不成,是夫君自己落的水,自己不想娶我?” 年关将过,寒潮如旧。 正院房门忽被数名女郎推开,齐齐涌了进来,眼神冷冽如锋似刃,剐着他的每一寸皮肤。 陆温朝吴若海柔柔一笑,语气酥软,可谓媚入骨髓:“夫君,可曾享过,万人之福?” 吴若海立时汗流浃背,面色青紫:“你……你这蛇蝎娼妇!你要做什么!” 陆温站在灯前,明火拂曜之下,眸中那丝噙着的笑意,却是冷极。 “作戏作过了头,没料想瘫了。” 她一步一步往后退去,声音轻幽得好似一缕青烟孤魂: “姐妹们,好好侍奉夫君,别忘了,日子还长着呢,千万要留他一条命在。” 身后无数女郎一步一步逼近,林玉致眼角含泪,拔出头顶的金簪,狠狠划破吴若海的手臂,霎时间血流如注,皮肉翻涌,只叫她好不痛快。 “你不过是个没了根的禽兽,也妄想学做男人?” 另一女子撩开手肘,露出深深的划痕烙印,眼角水光瑟瑟,朝他啐了一口,也拔出银钗刺入他的胸膛: “我一想起同你做那事的日子,只觉得恶心!” 吴若海连受两刺,只觉血肉绞痛,好似全身崩裂,生不如死,偏生他又瘫在床上不良于行,只能将生死寄予陆温,面朝陆温,颤颤巍巍道: “我……我说,是明安公主,给奴才下的令。” 陆温自顾自斟酒一杯,仰头饮下,而后诡然一笑: “姐妹们,人体共计二百零六根骨,左肢三十一块,右肢三十一块,取骨为我擅长,不如,我们每隔三日,取他一块肢骨,可好?” 第一百零七章 放归 吴若海老泪纵横,知道这回,无论如何是躲不过了。 他娶了这样一个疯妇,自己又瘫在了床上,成了废人,又因他瘫了,他的府邸,一夜之间,物是人非。 他的小妾不再温柔恭顺,而是以她为尊。 他的奴才,他的家财,乃至他朝堂苦心经营的一切势力,也都被这位得了天家恩赐,名正言顺的妻子所继承。 他眼睁睁看着她上前,轻飘飘的洒下一缕药粉,而后,他吸入药粉,瞳孔逐渐涣散,手脚逐渐僵硬,似是陷入了幻梦中。 哪怕是中了麻沸散,他却清晰的察觉到,一把锋利的刀刃,直直契进了他的髌骨,而后轻轻一剜,挑出了里头的骨头。 哪怕人体的根骨,是世上最坚硬的东西,在她手中,却好似剜过千百根骨,动作熟练,干净又漂亮。 惨无人道的折磨,痛彻心扉的骨肉之痛,几乎让他觉得自己立刻就会死去。 而陆温却唤了医士,抬来了热水、添了几盏明瓦琉璃灯,几尺白布,将他的膝盖骨,又缝合了回去。 他挣扎着去看,血液凝入白布,散发着骇人的血光。 一想起这般剜肉剔骨的折磨,还要持续六百日夜,他不由绝望、悲哀、脑中眩晕一阵,喷吐出一股夹杂着浓浓血腥的酸水。 而后眼一闭,彻底晕了过去。 陆温扔下剔骨的刀具,皱着眉头看自己沾满血腥的双手,正要出去清洗一番。 却见林玉致跪伏在地,身子压得极底,鼻尖几乎触及地面,语气微颤: “妾今日起誓,此后我便是夫人的奴才,任夫人驱策,绝无二心。” 她林玉致不是傻子,若陆温真真儿只是一介从良娼妇,何敢剜他腿骨,何敢如此欺辱天子近臣? 她是什么身份,为何受天家荣宠,又为何如此行事,不计后果? 她思来想去,约莫记得,迎亲之时,去的是三殿下府中吧? 这桩婚,也是三殿下赐的吧? 她的狠辣,她的决绝,都毫不掩饰的展现给了她,是不是在告诉她,若她有二心,下一个被剜肉剔骨的人,只怕就是她了。 陆温莲步轻移,下颌还沾了一滴殷红的血珠,含着笑,衬着那张明丽无双的瑰美面容,却实实在在,叫她毛骨悚然。 “奴才?” 她勾了勾唇角,淡淡道:“我不喜欢奴才这个词。” 陆温推开房门,踱步外出,入了正厅,刚净了手,便瞧见正厅里头乌压压跪了一片人,个个神情凄凄楚楚,叫人怜惜。 陆温微微蹙着眉头:“你们跪我做什么?” 吴若海纳的十六房小妾,无一不是娇软婀娜,颜如春花的妙龄女郎,可叹遭了吴若海的毒手,任由自己红颜枯萎,面色凋敝,眉宇高蹙,终日彷徨。 林玉致跪着上前几步,削瘦的面庞尽显苍白,厚重的脂粉也掩不住她眼窝深深: “那吴若海,仗着自己位高权重,强掳咱们姐妹为妾,一入了夜,从未将我们姐妹当人看过,若不是夫人,只怕我们……” 陆温眉宇深深,忽然忆及,那日玉清庵时,心儿的肚子被那阉狗,活生生剖开,搅弄着里头的血肉。 将那团小小的,还未成型的婴儿握在掌中,如痴如狂的嗅着。 那样血腥可怖的画面,仍旧深深的烙印在她脑海中。 那时她位卑低贱,如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只能任由自己的朋友死去。 所以,当她看见林玉致小腿上的伤痕时,突然意识到,她不过只是想活下去,想为自己争取生存的权利。 她虽然不了解林玉致,但她知道,要想她保守秘密,就要恩威并施,而这四字,重在一个恩字。 若遇恐吓威胁,虽解一时之危。 可她心里依然明白,只要自己知道这些秘密,总有一天,会突然消失在这府中,而她心中,对于死亡的恐惧,也只会越来越大。 攻心,才是上上之策。 除去利益引诱,唯一能叫她永远保守秘密的办法,只有告诉她,自己对她全无威胁。 于是她道:“你们都起来吧。” 林玉致声音微颤,将头埋得更低:“妾身不敢。” 陆温轻咳一声,微微一笑:“你们都自由了,不必唤我夫人,也不必再跪我。” 林玉致一怔,连忙问:“我……也可以走吗?” 陆温淡淡道:“可以。” 林玉致不可思议的望着她。 陆温注视着她一片愕然的双眸,摇了摇头,叹道:“我在南苑阻你时,可曾说过要杀了你的话?” 林玉致:“并未。” 陆温又道:“我嫁进府中第一日,第一件事,就是烧了你们的身契,林姑娘,我试你三次,是知道你父母早亡,孤苦伶仃一个人,若出了吴府,带着大量的钱财,若引来贼匪,有无能力自保。” 林玉致又是一愣:“钱财?” 陆温黛眉轻挑,唇角勾出温润一笑:“吴若海铺面不少,光脂粉铺子就有七十二座,绸缎铺子有三十六座,瓷器铺子有五十八座。” “只是我查了账面,大部分银两都入了一座城西的古玩铺子,而那古玩铺子应是他供奉给朝中权贵的银两,约莫是讨不回来的。” “现下帐上只有二十万两,你们一共十六人,我会将这二十万两平均分作十六份,一人得一万两千五百钱,足够你们自由自在,享乐一生。” “你们拿了银两,去过逍遥的日子吧。” 一时间,厅中众人,无不哗然。 她们并非吴若海三书六礼、三媒六聘迎娶回来的,不过是些清白人家的姑娘,只是叫他瞧上了。 或胁迫或利诱,被家中几两银子,当作奴婢卖了进来,连天地之礼都不曾拜过,更不必说官府纳妾的文书了。 众人凝目去瞧她,主母坐于高椅,眸色清亮,举止清雅,面上无半点戏说之态。 于是有人问:夫人不给自己留作一份吗? 陆温答:“我有铺面傍身。” 又有人问:吴若海高官厚禄,是陛下近侍,御前红人,比之文武百官还要威风,如今她们得罪了他,日后陛下追究起来,又该如何? 她缓缓起身,斜阳映穹,晚霞漫天,她只是唇角淡淡含笑,一束绡霞映了半张雪容,冷而冽,清而沉。 浑身气势,倨傲凛然,见之生畏。 “我乃陆国公之女,怀远大将军的胞妹陆温,哪怕我已成孤女,无家族可傍,无父兄可依,我身后还有震北王,还有戚太后,我再落魄,也断然不是他一介阉人可染指的。” “莫说我今日只是剜了他的腿骨,哪怕我今日挖了他的眼珠,割了他的舌头,他敢说一句不吗?” 四周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林玉致只知她出身贫贱,就该如一介微尘,永远烂在泥里。 却不知,哪怕污浊满身,哪怕人人唾弃,亦有人不惧双手沾血,不惧世间恶名,挣扎着从泥地里绽起一朵艳光摄人,名为骄狂的花。 她眼眶含泪,伏地高拜:“求夫人不要赶妾身出府。” 陆温不为所动,面无表情道:“予你自由又予你钱财,你还有什么不满?” 林玉致伏跪她前,哀哀涕求:“是妾小人之心,误会了夫人,妾一分也不要,只想留在府里,殷勤伺候夫人。” 陆温面色淡然:“拿了钱财,逍遥一世岂不更自在?” 第一百零八章 郡主 林玉致怔了良久,才道:“不瞒夫人,妾不曾像夫人那般武艺高强,亦无一技之长,即便拿了钱财,若遭人觊觎,只怕凭我之力,也是守不住的。” “不如将银子作为夫人经营铺子的本钱,夫人只要管妾的吃住,妾就知足了。” 立时有一杏眼桃腮的姑娘,嚅嗫出了声:“玉致姐姐,你是你,我是我,我可是要拿银子,另立门户的。” 陆温微微一笑:“很好,领了银子出府,从此山高水长,谁也管不着谁,才真正合了我的意。” 又有一姑娘出了声,煞为不满的嚷嚷着:“就只拿了银子打发咱们,那上百座的铺子,你就一人独占了么?凭什么?” 陆温不答,只是掏出一叠银票,对那前头的姑娘道: “领了银票,以后的日子,好好过。” 那姑娘得了银票,仔细揣进怀中,高高兴兴的道了谢,欢欢喜喜的退出了府门。 其余几人见状,也晓得此番不是玩笑话,连忙涌上前,一时热闹无比。 见林玉致仍旧不动,陆温又道:“林姑娘,来去皆凭你自愿。” 林玉致表情怪异,沉默良久后,才垂下眼睑。 自她被掳作吴若海的妾室时,她的痛苦就一日更甚一日,她要防备所有人,哪怕是与自己相同遭遇的其他几房妾室。 在她看来,她需要打压一切,因为府中每一个人,都是她重获自由的绊脚石,世态炎凉,人心险恶,她永远要以最坏的想法去揣测别人。 虽然很累,但对于自保,非常有用。 可她必须承认,对于陆温,自己知道的那些秘密,根本损耗不了她半分的根基。 她若是想要杀了她,她根本逃不出南苑,更遑论领上一万两银子,另立门户,另寻良人了。 何况,她背后的权柄,是她想象不到的。 她是真的不想杀她,也不会杀她。 如今,决定权,就在自己手中。 如果说,先前她的那一番诉说自己真心的说辞,只是以此试探,她是否真的愿意放她离开。 可现在,就是真正的在思考这个问题了。 如果拿了一万两银子,自己一介弱质女流,能守得住这庞大的家财吗? 她与别的姐妹不同,她父母早失,无亲无友,像一缕幽魂一样游荡在这世间。 唯一能够证明她还活在人世的,是一入黄梅时节,就隐隐作痛的伤痕烙印。 找牙人租赁房屋,寻奴仆看家守舍,开铺子维持家计生活。 她一旦踏出此地,就像陆温所说,生死有命,她不担责。 那么,她就要做好这一万两银,被强盗掳走、做生意失败,抑或被贼人骗走的风险。 而留在府中,是最稳妥的。 至少,衣食不缺,银钱不计,有主母权势可傍,她又不必再去伺候那阉人,就这般平稳老死,已是她能想到,最好的结局了。 她沉吟良久,认真答:“我愿跟随夫人,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陆温笑了笑:“好,以后不必唤我夫人,我名陆温,字云栖,你可直接唤我的名,或者小字。” 林玉致连忙伏地又拜,额触青砖,磕的非常实诚:“尊卑有序,妾不敢有逆。” 陆温也不阻,只是待她磕完了头,伸手扶她起来,又道:“从前是你掌府里中馈,以后,还是你来管。” 林玉致眼角微红:“是。” 她一语毕,本已转了身要离去,又好像是记起什么似的,挑眉柔柔一笑: “宁氏不尊主母,发卖出去,是死是活,全凭天意。” 那宁氏便是先前索要商铺的女郎,闻言一惊:“我们的身契不是都烧了吗?你凭什么发卖我?” 陆温微笑:“你若识趣,身契自然要烧,可显然,你是个惯会得寸进尺的,那就对不住了。” 几个小厮立即上前,不顾那女子的挣扎,蒙了嘴便将那女子拖下去了。 几个已经领了银票,心有戚戚,连忙脚底抹油,一溜烟的跑了。 林玉致犹如被人当头一棒,眼眸直直望着陆温,冷汗沉沉,凉意刺骨。 她方才,若是出了这扇门,焉知还有命在? 陆温入宫中为女官时,西屏郡已是一片春意濯濯,晴明少雨,草木勃勃。 她初入内宫,先行拜见戚太后,被太后留着说话,直至从慈安宫用过晚膳,才放她辞别。 她将将踏出慈安宫的宫门,就变了脸色,疾步往秦南宫去。 兄长困于秦南宫两月有余,虽对外是说精心调愈,安心奉养,可宫门外看守者众,说是监禁于此,也不为过。 她今日先去拜见了太后,一待便是整日,又是留在宫中用了晚膳才出,便是告诉守卫,她今日来见兄长,是得了太后授意。 那禁军果然不敢拦她,只是嘱咐了几句殿中人疯傻,恐会伤她,须万般小心后,才放她入内。 夕阳西斜,殿中昏沉,只朦胧点了一盏不甚明亮的宫灯。 殿中陈设极简,又或是被宫人偷拿去变卖,竟是伶仃不剩。 她一打开了门,便只见幽幽灯烛下,一屏一榻,榻上人靠坐墙边,卷着薄薄的锦被,青丝凌乱,正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她。 陆温一见兄长,便忍不住盈出泪来,咬唇低低一泣:“阿兄,可还好吗?” 陆衍拥她入怀,一手抚她鬓发,一手掌中写字:“好。” 陆温知道,此行多半要引人注目,外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她也缓缓抚着他的背脊,一如幼时,将头埋在他的颈间,在他掌中又写道: “上巳夜,送你出宫。” 陆衍微颤,握着她的手,眸中幽暗,在她掌中复写一句:“险。” 她又要写些什么,谁知外头一片哄闹,而后数十宫婢簇拥着一个盛装打扮,千娇百媚的美人儿进来。 兄长到底是外男,即便困居秦南宫,也不好生出事端来,陆温用屏一遮,伸手一拦: “郡主来秦南宫有何事?” 走在最前头的那位,正是淮安郡主盛飞鸾。 自从姚夙被太子断了臂膀,在虎贲卫中的声望一落千丈,陛下又以残缺之人不得领军,褫夺了他的兵权。 他如今赋闲家中,郁郁非常,连带郡主都再无往日那般温颜软语。 她又是个从不低头的性子,说一不二惯了,受不得这般冷待,不如两不相见。 虽出了嫁,也是太后的嫡亲外孙女,十日来,有五日都是在宫中侍奉太后的。 她连正眼也没瞧她,步履不停,只想绕过屏风,去同陆衍说话。 谁知陆温伸手,又是一阻,复问了一遍: “郡主要做什么?” 她这十几年,日日被人捧在手心里,金尊玉贵的养大了,何曾被人碰过钉子? 还是被一个贱如微尘的低贱娼妓拂了面子? 盛飞鸾冷声道:“我做什么,用得着你管吗?” 陆温淡声道:“郡主不说,我不会放郡主过去。” 盛飞鸾见她不跪不拜不叩首,本就怒气森森,又见她如此嚣张,竟拦她两次,一时间气急败坏,扬起手掌,一道耳光便要扇过去。 然而,全然不待众人反应过来,盛飞鸾的脸颊上,已落下一道深红指引,她捂着脸颊,怒目而视: “放肆,反了天了,快来人,将这娼妇拖出去打死。” 第一百零九章 算计 那几个宫婢立即将盛飞鸾护在身后,却见陆温不知为何,身子飘忽,突然一个踉跄,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她双眸紧闭,面色如覆雪般苍白憔悴,唇间更是溢出殷红鲜血。 诚然是一副旧伤未愈,又挨了打,重症复发之态。 侍卫见状,一时进退难言。 这位值守的禁军头领,名唤周亦,三十而立,不是那年纪轻轻,行事冲动的毛头小子,到底是比旁人多了几分察言观色。 这位尚宫局的典记,是叫陛下特许接进宫的,若是这上值的第一日,就死在了秦南宫。 郡主倒是无碍,只怕陛下降罪,苦的还是他们这些值守的禁军。 何况,前些日子,禁军统领裴琉,因踩坏了三殿下的鸟雀,就落了个暴食而亡,不过一卷凉席,草草将人卷了埋了。 陛下竟也不置一词,不作一罚。 他约莫记得,太子殿下早已离郡去守皇陵了吧? 其中皇家秘辛,他虽是半点不知,却知道太子殿下这一走,朝中如今以三殿下马首是瞻,可谓荣宠极盛,一手遮天。 而这位陆典记,就是三殿下在烟花风流之所的红粉知己吧? 一介倡优伶人,竟得陛下特许脱籍入宫,莫说是西屏郡,就是这全天下,也是独一份的恩宠吧? 他思来想去,只觉得谁都得罪不得,只一惊一乍的说: “世子妃,您下手颇重,这女子,好像已经……” 那盛飞鸾一怔,犹记得是慌乱之中,确是打了她一巴掌,稍一思忖,连忙去探她的鼻息,轻若游丝,不过微缕。 那陆衍一听,连忙两膝相抵,双肘借力,前行爬行,下了榻来,紧紧抱着陆温,失声痛哭: “阿云,阿云。” 盛飞鸾心下也是一惊,犹记得三哥哥为了这破落娼户,还惩治了自己的庶妹,才叫她沦落娼地,幽魂早去。 若是放了,自己挨了打,难不成就这般算了? 可若是不放,来日三哥哥问起,少不得要背个凶悍跋扈之名。 一时间,是放是惩,骑虎难下。 又瞥见她雪腻面容上,赫然也是一道深红掌印,便知是自己气急了,下手没个轻重,这才将人一耳光打成了这样。 她唤来宫人:“将她带去华安殿。” 跪在地上啜泣不止的那人,却慢慢仰起那张清俊绝伦不可方物的脸,凄凄哀伤一掠而过。 只是眉间低蹙,又作一副初见生人,懵懂痴傻的,却怒火高涨的模样。 “不准带阿云走!那是我的阿云!” 若叫盛飞鸾带走了陆温,新仇旧恨,阿云岂有命在? 盛飞鸾叫他一吼,虽有些恼怒,却只是嚅嗫一阵,终于咬了咬牙,问他: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陆衍愤愤一啐:“坏女人!还不走!” 她按耐不住,誓要问出个东西来,她屏退诸人,低声又问: “陆衍,十九年初冬,吴大人的丧礼后,送到盛府的二十余仕女图,是不是你画的?” 彼时有人为她送来一副画像,线条清简隽美,墨痕清雅幽绕,一横一折,一撇一捺,满透着刻骨的温润。 足可见画者,将满腔甜蜜又柔软的心思,都付诸于笔墨。 窗外春雨淅淅,梧桐叶落,她掌着画卷,与姚夙的所绘丹青反复比对,眉头微微一蹙。 笔墨勾勒,苍迹透骨,玉颈向下的宛然身姿,倒是全然一致。 可那张娇艳明媚的雪色容颜,笔法却大有不同。 皇家讲究奢华二字,一如她,便常是云鬓高耸,如云层堆叠,以金翠玉簪作饰,明珠缀面,精巧艳丽,从不落了皇家的气度。 寻常饰物,一常入不得她的眼,她所用之物,若非奇珍,便是异宝。 可画中面容却清雅宜人,粉黛不显,钗饰全无,只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眸顾盼多情,好似不落凡尘的莹雪仙姝。 姚夙只辩,初见时惊鸿一瞥,是在吴大人的丧礼上,那时她一衫素衣,未施粉黛,未佩朱钗,更衬肤白如雪,倾城绝代。 她后来也私下查过,那些画,都是出自陆国公府。 她当即就怀疑,那画是否真由姚夙所作,若真由他所作,可为何后头每一次,浓情蜜意时,为她提笔绘丹青,就只有身子,偏偏无头? 再后来,无论她如何逼迫,他只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闭口不言。 她不愿想得深了。 哪怕他惹怒太子,失了一臂,她也未曾嫌弃过他。 可若是……可若是二十余副美人像,掩下的都是九曲回肠的算计,都是早有图谋的谎言。 她蹲下身子,慢慢抬眼看他:“陆衍,十九年初冬,你画的是谁?是我,还是陆温?” 陆衍骤然发怒,一张莹白无暇的清俊面容添了几分涨红:“不是你!不是你!滚出去!” 盛飞鸾见他混沌至此,恼怒至此,便知无论如何也问不出来了,深深望他一眼,飘然离去。 陆衍见她终于退去,红着眼眶,小心翼翼撩起她的袖袍,几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覆在她雪腻柔滑的肌肤上。 有些已经结了痂,有些却只是随手洒了药粉,连包扎也未,宛如一条蜿蜒长蛇盘桓着。 只是手臂,这只是手臂。 他想象不到,乌山截杀,离憎楼围杀,那些可怖的伤痕,在她的身上,还有几处。 她就是撑着这样柔弱的身体,为他奔走,劳累至此,只是受了那人一耳光,便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如今只能阖着眼眸,呼吸微弱,一动不动的躺着。 他落下泪来。 他腿骨已折,髌骨已碎,哪怕连抱她入榻的力气都没有,他只能怔在原地,木然的流泪。 他如何不知,这又是陛下的又一起试探。 这月余来,他受过宫人磋磨,受过太监陷害,听过满宫污言秽语,仍旧坐立自如,好好的扮演他,半作痴呆半作聋的丑态。 可如今,躺在他面前的,是他千娇万宠着长大的妹妹。 她骄纵跋扈也好,特立独行也罢,他们血脉相连,他能感受到她每一次心跳的起伏。 而她如今,风雨飘零,幽息欲死。 可笑他受了许多折磨,都不曾吭过一声,偏偏只要她一哭,一闹,一伤,自己便兵败如山倒。 罢了,罢了。 他长叹一声,撕下一截衣袖。 第一百一十章 劫狱 却忽然一阵疾风掠过,谢行湛定定的瞧着他,清清冷冷落下一句:“你要害死她么?” 陆衍抿了抿唇,只想笑。 她已经晕厥过去,而他什么也做不了,不能抱她入榻,不能为她诊疗。 哪怕是撕了这截衣袖,要为她治伤,亦要背对侍卫,以免叫人瞧见了。 陆衍啊陆衍,你如今不过是个废物,又何谈保护阿云? 谢行湛抱起陆温,瞥他一眼,眸光冷如利锋:“记住,扮好你的傻子,否则,她会和你一起死。” 陆衍只觉喉头一哽,有些喘不上来气。 最终,他只是垂下眸子,脱力一般跌坐了回去,唇角无声吐出四个字: “护她周全。” 夜幕初降,车马停在谢府门前,抱她入榻。 谢行湛拧了下眉头,掀开她的中衣,她浑身青紫,腿间与后背,有好几出浅浅的红痕。 而她的腰窝处,有一道血色淋漓的伤口,已经敷了药,只是用纱布浅浅裹了一层,而那些浅浅的伤痕,她竟是直接置之不理的。 那日离憎楼围杀,她受了伤,怕他担心,便说身上的血都是灵泉宫的刺客之血。 估计是怕惹了麻烦,竟连医师也不曾找过,只是自己简单处理了一下。 凡是军中之人,必习过一些简单的医理之术,譬如把脉, 又譬如包扎之术。 只是她这包扎实在难看,她竟也不喊一声疼,就这般强撑着。 他去外室点了一盏微弱的灯,提到床榻的空旷处,淡淡的暖烛勾勒出她清丽无双的脸庞,眉宇间却是微微蹙着的。 他俯身,指尖拂开她的中衣,用一把小小的剪子,小心翼翼的撕开浸满了血迹的纱布。 因纱布与血粘连在了一起,他撕开时,极小心,生怕牵动了她的伤口。 可哪怕他再小心,再谨慎,那柔软的纱布,已然牵得梦中的她,疼的一直皱着眉头,疼的极了,就呜呜咽咽的喊痛。 谢行湛低下头,捧着她的腰窝,往伤口处呼了一口气。 而后撒下药粉,抽出纱布,扶着她的腰,将那些大大小小的,深也好,浅也罢,通通一圈一圈缠了起来。 将她的伤口处理完毕了,见她仍然昏昏沉沉的睡着,两指搭上她的脉搏,见其强劲,方才松了口气。 他叹了口气,合拢她的衣袍,将帘帐放下,提了灯,出去了。 陆温缓缓睁眼。 很好。 她因受淮安郡主重重一掴,因而伤重不起的消息,即刻会传遍深宫。 而后,无论发生何事,短期内,她都有了充足不入宫当值的理由。 也不枉她每隔三日,又将伤口用针刺挑破了,经久不愈了。 她起身,梳作男装打扮,趁着夜色,入了刑部牢狱。 裕丰二十二年,元月中。 裕丰帝秘召西北大将军石崇回郡,三日后,因贪墨军饷、弃职私逃,被叛斩刑,夷灭全族。 淮溪知府姚行洲、汝阳通判吴规,以尸位素餐之名,褫夺官职,召入西屏郡,秘密赐死。 同月底,大理寺少卿杨玄泠虽入刑部关押受审,罪名却迟迟未定。 大理寺狱丞庞浒认得这张瑰美如画的面容,开了牢门,好奇道:“谢大人,您不是正午才来过一趟么?” 那张绝色面容下,正是陆温,她趁了夜色,潜入谢行湛房中,算好了安魂散的计量,足够他安眠整夜。 陆温凉凉瞥他一眼,气沉丹田,使之声音也变得低沉清冷: “正午来过,晚间就来不得?” 那庞浒连忙道:“岂敢岂敢,您请。” 陆温眸色微敛,淡淡瞥了一眼庞浒。 他心领神会,立即关了牢门,径直朝外去了。 一个月前,风华霁月的世家公子,权倾朝野的东宫僚属,如今垂壁而坐,发丝缭乱,面容枯槁,衣衫残破,浑身血迹斑斑,竟是比之流乞还要污浊半分。 陆温站立门外,静静的看着他,不发一语。 他似有所感,抬眸回视。 蓬头垢面下,仍旧是一双濯濯如朝霞璨璨的清眸,他唇角淡然一勾,未有半点受困囹圄的仓皇急促。 “谢大人,实在找不到名头,就定我一个骄纵狂悖之罪,不行么?” 陆温粲然一笑,便晓得是这位杨大人多年兢兢业业,不谋私,不贪功。 除去这私豢兵丁的罪过,一时之间,竟拿不出什么足定死罪的证据,只好拖延至今。 而豢养私兵一事,依陛下的性子,定是要替太子瞒下的。 陆温淡淡道:“我如今才觉出三分滋味,豢养私兵,只怕是得陛下默许吧?” 否则,离憎楼那日,分明围杀闹出了那般动静,京畿衙门却迟迟不到? 杨玄泠并未答话,只是静静打量着她。 陆温垂默许久,冷不丁又冒出一句:“灵泉宫还有多少人?” 声音如玉落珠,清冷幽凉,再无沦落风尘后的扭捏作态。 杨玄泠眉头蹙了一瞬,复而展开,语气悠然:“你倒是胆大。” 陆温平静道:“听闻灵泉宫拿钱办事,我出五千金,问你借灵泉宫百人,你肯不肯?” “怎么,你要劫狱?” 猛虎营第七司数百人众,乃至全然无过的胡广平,早被陛下投入狱中,只待天爻谷一案了结后,一杯鸠酒,一尺白绫,一柄匕首,送诸君西归。 可陆温觉得,这不该是他们的宿命。 他们都是征战沙场的大好男儿,即便有过,也不该因天子要徇私情,而叫他们身首异处,血流漂杵。 她垂眸,嗯了一声。 杨玄泠唇角掠过一丝凉薄的笑意,他摇了摇头:“你凭什么觉得,一个身处囹圄的废人,还能指使得了灵泉宫?” 陆温望向杨玄泠,柔柔一笑:“你肯不肯借?” “不肯!” 陆温又问:“若我将你从刑部捞出来,你肯不肯借?” 杨玄泠不紧不慢,悠悠然道: “此处虽简陋了些,倒也风雨不侵,饭菜准时,比我作少卿的那两年还要规律些,近些日子,都不曾发过脾胃失调等症了。” 陆温一噎,神色倏然冷了下去:“那你要什么?” 他顿了顿,唇角一扬,开怀畅笑:“我要什么,你就能给什么吗?” 陆温垂眸:“哪怕你要谢行湛的命,我亦能替你取来。” 杨玄泠眉头一挑,盘坐而起,笑颜如花:“我这辈子,就两个梦想,一是做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一代名臣。” 陆温微笑:“不瞒你说,有点难。” 杨玄泠撇撇嘴,又道:“二嘛,说出来你可能不爱听。” “没事。”陆温淡淡一笑,“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说来听听也无妨。” 杨玄泠缓缓道:“找到陆衍,剐上他三千刀。” 第一百一十一章 受困 陆温眉梢高高一挑:“啧,我实在想不通,兄长与你究竟结过什么梁子,叫你这般恨他。” 杨玄泠淡然答道:“也没什么太大的梁子,就是单纯的恨他。” “为何恨他?” 杨玄泠唇角噙起一道凉薄的弧度,飘飘然道:“无尘不是说过么,因为我内心阴暗,所以见不得人好,你阿兄凭什么那么好?我见不得他好,所以要毁了他。” 陆温眼眸深深,起身欲往外行:“看来没得商量了,告辞。” “等等。” 那张污秽面孔,浮起柔和一笑:“你刚才说,哪怕是杀了谢御史,你也愿意?” 陆温点头:“是。” 他放声大笑:“我倒想看看,你敢不敢杀,你若提了谢昭雪的头来,我就将半月蝇给你,灵泉宫余下刺客,皆会受你辖制。” 陆温理了理袍角,平淡开口:“好,一言为定。” 她径直出了牢房,将将出了刑部,便觉身后有人跟着,她略加思索,缓了脚步,不过半晌,身后那阵脚步便急追而上。 她察觉人息,悠悠转身,手中袖箭锋刃已拉开一道寒芒。 入目所见那张面容,却是一张极熟悉的面容。 瑰美明魄,身姿清隽,宛如谪仙,她白日将将见过。 她收回手中袖箭,放低了声音,调皮的眨了眨眼睛:“在谢大人面前钻毒弄巧,果真卖弄了。” 他那双温柔似春波涟漪的眸子微微一挑,唇角轻勾,漾出个极潋滟的笑容来: “我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陆温眉眼淡淡:“都是诓他的话,大人也信么?” 他眉头一挑,语调温润:“要救第七营司,何必舍近求远?” 陆温佯作诧然:“谁是近,谁是远?” 谢行湛轻咳一声,绽出嫣然一笑,璨极生辉:“我是近。” 陆温凝眸:“谢大人。” “嗯?” 陆温轻轻瞥他一眼,云淡风轻道:“我是不是说过,我已成婚,叫你别来寻我了。” 仿若从秋云端跌入凡尘泥,她漠然的神情直直闯入他的眼底,满面灼灼春意,霎时凋敝衰竭。 他敛起眸中酸楚,波澜不惊的问她:“变心了吗?” 陆温一噎,叹了口气,不欲理他,拔腿径直往前走。 他眉眼弯弯,又追了上去:“不喜欢我的话,那喜欢谁?” 陆温淡声道:“喜欢狗。” 谢行湛眉梢微挑,贴在她耳畔边,轻轻的吹了口气:“汪汪汪。” 陆温脚步一顿,有些无言以对,又说:“我喜欢鸡。” “咯咯咯。” “喜欢牛。” “哞哞哞。” 似是精于口技一般,耀如明珠,位极人臣的御史大人,竟当街扮起了活灵活现的家畜。 陆温转过头,神情肃然:“谢大人,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吗?” 谢行湛在她唇角轻轻落下一吻:“想要你。” 陆温:“……” 她以前倒是没发现,这人的脸皮竟能深厚至此。 她轻咳一声,袍角一扬,足尖一挑,跃上了房梁。 她踩着瓦片,映着皎洁月光,疾步而去。 她倒是要瞧瞧,这位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柔弱公子哥儿,半点功夫也没有,还怎么追上她。 她要躲谢行湛,自然不能回南苑去,思来想去,不如扮了男装,躲进梨园府。 男娼优伶之地,也就只有好男风的公子才会来此。 她本是为避人而来,却不料好些衣着鲜艳的风流少年,在她面前卖弄身姿,左一个花红柳绿,右一个蝶意莺情。 好似迤逦如临仙境,不由叫她嗟叹一声:难怪世人都愿托生男儿,揽月阁、摘星司一则,去的是男人,去南风馆儿找乐子的,还是男人。 她东躲西逃,终于寻得二楼一处空房,将门一掩,立在窗前,一双深邃幽眸静静注视着楼下。 劫狱,只是下策。 兵马司指挥使薛清此人,虽只是个小小六品官儿,但因负责西屏郡内各处巡逻、捕贼、维护安稳等职,实权颇高。 府内豢养了若干美貌女子,数量高达百人众,比之三殿下更甚。 莺燕环舞,满室旖旎还不够。 若她未记错,他还常常掩了身份,与之梨园府的男娼厮混数年。 眼见夜色愈发深深,薛清依旧未至。 陆温略有困意,便将薛清一则抛之脑后,专心致志举起酒盏,饮起水酒。 几杯清酒下肚,她昏昏欲睡,却不料眉头一瞥,正巧瞥见一楼有个约莫而立之年的魁梧男子。 拥着一个风姿妖娆,袒胸露背的少年郎,昂首阔步,朝着二楼来了。 陆温一怔。 不会这么巧,梨园府唯一一间空房,便是鸨公专为薛清所备吧? 她脑中混沌,一时清醒一时懵怔,眼瞧着薛清就要踏门而入。 忽然窗外疾风大作,她好似被人一把掠起,猝不及防的被人抱进柜中。 他们胸膛贴着胸膛,她温热的唇瓣紧紧贴着他的脖颈。 她下意识想挣扎,却被那人箍得更紧,他微微俯身,轻声道:“别动。” 陆温真就不再动,他二人躲进柜中后,薛清也拥着少年郎,推开房门,缓入红榻。 陆温轻轻推开一丝缝隙,敛息去看。 红烛暖帐,两人紧紧相拥,旖旎又香艳。 陆温甚少饮酒,只饮下两盏,便觉脑中云雾缭绕,她借着缝隙中的一抔微弱烛火,打量面前这人。 唇红齿白,眸如春水,灿如春华,皎如秋月,好似月下惊鸿,画中谪仙。 她伸出凝脂皓腕,环住他的脖颈,勾起一个狎昵的笑容,声音放的很低: “你是方才的月公子么?” 有个花名为月影的小倌儿,连推带拥的,纠缠她半日。 若不是为了躲他,自己也不必躲进这唯一的空房中,还被人生生堵在此处,瞧两个男人的活春宫。 那人的眸光倏然阴冷下来,羽睫低覆,映出浓密阴影,声线极低,蕴着山雨欲来的气息。 “月公子?” 陆温轻轻一挥手,捏揉住他柔嫩如锻面的雪白面颊,浮起一丝媚笑: “月公子,你好白啊。” 察觉到面前人僵硬了一瞬,陆温得寸进尺,又将手掌缓缓贴近他的腰侧,若即若离的摩擦着。 谢行湛气极反笑,眼帘低垂,薄唇覆上她的鲜艳的唇瓣,齿关用力一咬。 忽如其来的痛楚,和唇瓣渗出的一丝殷红血液,叫她醉意全然消散。 她瞪大眼眸,愕然瞧着谢行湛,脸颊迅速飞上红晕,恨不得当即一头撞死。 一个不谙功夫的柔弱文人,怎么会如此阴魂不散,她去哪,他就去哪? 她还怔着,又听到了柜外的动静。 几声怒吼,几声呻吟,几声微喘,再然后就是床榻吱呀吱呀,滚动的声音。 陆温沉下脸,探头瞧了一眼,隐约可见两条赤臂相交互搂。 阿弥陀佛,羞哉,怪哉,救命哉。 她偷偷瞥了瞥谢行湛,他听见动静了吗? 如果他听见了,会不会也觉得尴尬? 如果尴尬的话,能不能趁其不备,速走? 第一百一十二章 追查 他面色依旧十分阴沉,只是那不可言说的声音响起时,略略松动了些,他微微仰了仰脖颈,很是不自然的挪开视线: “那日,隔音也是如此?” 梨园府,揽月阁,既同为风月之地。 想来是阁中管事,将这房屋隔板,专门儿做的薄了。 好叫那些湿濡濡、叫人灼烫的调情之词,传出四方,为客人们增添些风月意趣。 他问的是从画舫回来的那一日。 那个时候,她们两两相对,褪去了所有衣衫,疯的厉害,自然也没管顾过那薄薄的一层木板的声音。 想来那夜激烈,只怕是声声入耳也不为过。 陆温思及此处,又气又恼,霎时就涨红了脸,她推了推谢行湛: “趁他毫无防备,快走吧。” 偏偏这时候,外头又动了,一阵窸窣后,薛清言词放浪,语气旖旎: “快说,爷是不是你见过最为雄伟的?” 陆温面色涨得通红,可偏偏好死不死,她正擒着谢行湛的手肘。 离得近了,她竟想起往日柔情,余光有意无意的,往他的那处瞥了一眼。 谢行湛虽看上去是个清冷出尘、又体弱多病的文人。 实则浑身肌肉匀实,线条凌厉,力气也大的惊人。 若非是她知晓他身有宿疾,又叫金针锁了经脉,是个实打实的病秧子。 只怕是这功夫,半点不输于人。 她轻功卓绝,跃入墙头树梢,融入月色,轻巧如梁上飞燕。 莫说他一个夜间半瞎,哪怕是这武林的行家,只怕也是追不上她的。 莫非,他不是个瞎子,也不是个废人? 她出神的这一会儿,本是思虑他拳脚功夫一事。 可她这一眼,又一怔,却叫谢行湛也生了一丝燥热。 她竟敢当着他的面,当真思虑起,谁是雄伟大丈夫了? 要不然,就是在思虑那位月公子? 他方才抑下的森森怒火,又被她这轻轻一瞥,一怔,给重新挑了起来。 他环住她的腰肢,眸色暗沉,指尖缓缓向上,滑至她的锁骨,轻轻柔柔的摩擦成圈。 陆温一恼,要挣开他的环抱,可柜中狭窄,薛清仍旧在外,她侧眸,不敢出声,只敢狠狠瞪他一眼。 他悠悠然朝她的耳畔吹气:“你方才,在想什么?” 陆温一怔,这才发现,她方才的心猿意马,在他眼中,是思虑往日春情。 她心头一急,自辩道:“我才没想那个呢!” 说完撇开脸去,整个人像只熟透了的果子,从上到下,无一不红,无一不热。 谢行湛瞧着她,心头蓦然柔软起来,他眼睫轻闪,伸手又拉她入怀,掌心抚上她微热的脖颈,哄着她: “我没说你在想那个。” 什么这个那个,那个这个的。 陆温顿时又羞又恼,就要从他怀抱中挣开,愤愤骂道: “无耻!” 而后外头两人鸳鸯勾缠,愈发恩爱,薛清身下那怯弱少年,心怀忐忑的出了声: “公子,会永远喜欢我么?” 哪怕是身处泥泞,仍旧希望得到爱人真心相待,尔尔朝朝,海誓山盟,莫无更改。 谢行湛静默半晌,烛火掩去他眼底的一丝怅然,高贵的御史大人,只是将怀中娇软搂得更紧了些,与倡优伶人,同发一问: “云栖,是喜欢我的么?” 长久的寂静后,陆温抬眸望向他。 向来不苟言笑的清冷公子,抛了尊卑,弃了脸面,有辱斯文的为她当街扮起家畜,只为博她一笑。 她羽睫微垂,唇角漾起一丝凉薄的笑意:“不喜欢。” 谢行湛不由默然。 是啊,从一开始,她就只是借自己免受红楼之辱,如今旧案已平,冤情已诉,罪籍已脱。 他又凭什么,被她喜欢呢。 他垂眸,唇边勾出淡淡一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却只我一人。” 陆温只觉喉头一噎,蹙着眉头,声音轻微: “谢大人,你心里又没我,何必假作情痴,别演着演着,连自己都信了。” 谢行湛本是见她如今疏离至此,本欲温颜软语,哄一哄她。 岂料自己的真心一出了口,得来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无情。 当即一颗柔心坠入冰窟,复裹似冷硬冰寒: “你满心满眼,都只有你的阿兄,你的三殿下,又何曾有过我?” 陆温怫然一怒,冷笑两声:“你说我心里没你,那你心里是不是也没我?你心里都没我,我心里凭什么要装你?” 向来波澜不惊,不悲不喜,不惊不恼的谢行湛,竟被她三言两语逼得举止放肆,口无遮拦: “好好好,你如今有了三殿下,我连第四、第五、第六都不是了!” 他二人就这般在柜中争执起来,起先还顾及着外头有人,声音细弱难闻,可随之越吵越急,声色愈发嘹亮。 到了最后,已是你一言,我一句,非要争出个高低来,嗓音洪亮,全然忘了此行作何。 二人正是争得面红耳赤之时,却见柜中好似明辉注入,霎时明亮如白昼。 原是那薛清搂着娇俏少年,抬手打开了柜门,见两人虽紧紧相拥,却好似生了争执,互不相让。 薛清双眸大睁,面色大惊:“谢……谢大人?” 陆温一震,面色涨得深红,连忙背过身去。 薛清还未从南风馆儿里,瞧见谢行湛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又去瞧另一人,那人容色绝艳,只是面色慷慨愤然,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他又是一震,膛目结舌: “两……两个谢大人?” 身材颇为高大的那位谢大人,面色已复淡然,他踏入房内,悠悠然坐上了高椅,捧着桌上的白玉瓷杯,轻轻抿了一口茶。 陆温眉梢高高一挑,思及就算掉了面子,掉的也是他谢行湛的面子,与她陆温何关? 堂而皇之的踱步而出,坐到桌前,面无表情的朝薛清投去凉凉一瞥,气沉丹田: “薛清,你好大的胆子!” 一旁的谢行湛嘴角一抽,抚着额头,心下长叹一气。 陆温面色一凛,拂袖怒道:“我暗中追踪军械案至今,好不容易得了线索,晓之贼人今夜要来梨园府接头,怎料是你?” 第一百一十三章 真假 那娇俏少年郎,晓之是大人物议事,早已离去,长廊了无人迹,房内静默无声。 薛清并未答话,只是狠狠揉了一揉眼睛,默不作声的打量着二人。 只是他打量了许久,也没看出什么破绽。 易容伪装,最要紧的是从细微处分辨。 谢行湛是个病秧子,因而神清骨俊,肩窄腰削,身量算不得十分魁梧,又官至百官之首,带着多年养尊处优的气度。 只是他不喜奢华,衣虽锦绣,饰物却一应是从了简的,不过竹簪作冠,素衣广袖,连腰间玉饰也未佩得。 可面前二人,同样身姿挺拔如松,同样面容清清皎皎,同样举止从容不迫,同样神色中带着上位者的骄矜与傲慢。 一坐一行,轻盈俊秀,在这静谧的沉默之中,有种说不出来的。 ——赏心悦目。 这易容之人,想来与他极为熟稔,才能将之神态习性,涵养气度,拿捏得如此精准。 烛火轻燃,冷雾缭绕,陆温又冷冷扫他一眼,眼神已略含微微怒意。 薛清辩不出真假,又晓得里头必然有个真的。 而观谢大人之态势,还与那假货往来甚密,才会淡然处之,与平日一般无二。 薛清不管他谁真谁假,且都当真货谨慎来待,只是眼珠滴流一转,终究还是禁不住试探一问: “谢大人, 军械案不是交由兵部武库的吴郎中去盯了么?怎么谢大人今日亲自来了?” 陆温轻瞥一眼谢行湛,见他眉间微微一挑,便知是薛清话中别有深意,立即鼻中一声冷哼,嗤道: “本官行事,要你置喙?” 无论如何,先发制人,才能不落人下。 他谢行湛又非什么端正温润的谦谦君子,还须跟一介六品小官儿,讲礼貌,讲道理么? 薛清受了训斥,并不敢恼,只是小心又问:“不知为何这位公子,与大人模样相似,可是易了容的?” 陆温早知有此一问,眸中深幽,淡然一笑:“月儿,还不拜见薛大人。” 薛清心中咯噔了一下,心忖:此人该不会是梨园府的伶人吧?倒是听说过,此处有个花名为月的少年公子,可为何要扮作谢大人的模样? 难不成,谢大人也是这柳地恩客? 难不成,是什么难以言道的情趣? 薛清又东瞥一眼,西瞥一眼,视线从两人身上一掠而过。 虽已理过一次,可那单薄衣衫,委实算不得齐整,鬓发微乱,竹簪也稍有歪斜。 谢行湛淡淡瞧着她,眸中掠过一丝深幽。 他堂堂正二品大员,去跪一个六品的小官儿? 他面露不屑,懒得理她,拂了拂袖袍,将脸转了过去。 陆温耐心告罄,勃然一怒,重重一拍桌子:“还不跪下!” 谢行湛面色一白,晓得这是她的‘杀威棒’,说是跪他薛清,实则是跪自己的夫人。 若是此刻不遂了她的心意,只怕以后更难近她的身了。 谢行湛虽面如锅底黑灰,却还是视死如归的,撩了袍子,屈膝朝薛清一跪,眼帘轻垂,声色清雅如玉: “梨园府伶人月影,参见大人。” 薛清早已将两人淡淡情愫尽数收拢眼底,更加确信这谢大人来此,并非是为公务,只是找个由头,与他的相好,缠绵一番罢了: “这……月公子,为何扮作谢大人呐?” 陆温笑意盈盈:“月儿,你来说。” 谢行湛僵了僵,面露怅然之色: “我恋慕谢大人已久,闲来无事时,对镜理妆,一解相思之苦。” 陆温冷笑一声,眉宇间露出深深戾气:“本官见他时,也吓了一跳,不知薛大人,这等胡作非为的涎皮小人,你兵马司,该不该抓?” 薛清又是一怔,怎的这谢御史,不按常理行事? 只是来见一见楼中的相好,又非什么抄家灭族的大过,怎么提起裤子,转头就不认了? 他很是为难的看了一眼陆温:“只是痴痴候着大人,这罪过嘛……” 陆温立即板起脸来,厉声道:“此人扮作我,焉知还有没有别的心思?依我看,先捉了下狱,抽上他几十鞭。” 薛清再懵怔,此刻也明了。 他之态势坚决,与这梨园府公子,不像是情意绵绵的样子,倒像结了仇的。 定是那梨园府男娼,恋慕谢御史多年,为解相思之苦,常模仿于他,不料今日却被来此探查军械的正主儿给瞧见了。 两人争论时,又恰好碰见了他携人进房,这才双双躲进柜中,预备避一避,怎料在柜中还要争执不休,这才落了面子,叫他给发现了。 这簪歪衣斜,约莫也只是争执时,互不相让所致。 若说有过,那必然是这梨园府的男娼全责。 谢大人一身正气,听闻连个通房也未纳过,是个独守明月的正经人,怎会与这男娼暗有首尾。 他当即恍然大悟,将那谢行湛反手一剪,押在桌上,一拍胸脯: “谢大人放心,待我将此贼押回刑部,好生刑具伺候,定叫他日后,再也不敢肖想大人。” 陆温拱手:“正合我意。” 谢行湛侧目,冷冷盯了薛清一眼,好似寒风骤起,好似瓢泼阴雨,叫他遍体生寒。 无形之中,他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那般,叫人生生喘不过来气。 他微微颤了颤,又觉不过一介倡优伶人,待他不恭便也罢了,还敢如此瞪他? 他心下也来了气,眉头一竖,伸手去揭他的面皮: “好你个小浪蹄子,还敢瞪我。” 他刚伸了半只手出去,却觉自己僵如泥塑,四肢酥麻,一过一瞬,就瘫在了地上。 薛清惶然转头,定睛直视,那人眉眼冷冽,气度高华,还会使毒。 哪怕只是个文弱公子,旁人想近他的身,都是痴心妄想。 这般高明的毒术,不是谢大人,又是谁? 他喉间一紧,咽了口唾沫,哎哟了两声,强作笑颜:“谢……谢大人好有情趣。” 谢行湛毫不客气,一脚踩上他的脑袋,足下用力,下颌微抬,言语阴测: “薛大人,你好大的胆子。” 偏那薛清还不死心,又强支着脖子去找寻一位谢大人救他的命: “冤枉啊大人,冤枉啊。” 可那满室肃静,再无人声,只偶有婉约琴音透窗而入,缭梁徐徐。 谢行湛倚窗轻眺,看着悠然跃上屋梁的清瘦背影,唇边慢慢勾起一抹笑: “不装柔弱美人后,倒像个女山匪。” 第一百一十四章 震北王 天光大亮,陆温趁着无人注意,又回了南苑。 那日天气极好,绿潭晴影,白云悠悠,不知是这明媚的日头,照得她心中暖烘烘的。 还是戏耍谢行湛三次,叫她心中大为畅快,才生出些温热。 总之,一看他狼狈至极、有口难言的模样,她就很是得意。 谁叫他剜了阿兄的腿骨,斩了爹爹的脑袋? 他再如何身不由己,再如何有理有据,父兄一死一伤,都是拜他所赐。 可惜谢行湛近日很是不要脸,总是跟着她,甩也甩不掉。 她逮不到机会,独自盘问薛清。 陛下向来独断专行,圣旨既下,无从更改,她唯一能入手的,便是薛清。 劫狱胜算太低,不如去劫法场。 北城兵马司,南城兵马司,约莫千余人,即便自己借了灵泉宫的威风,将将凑齐百人,于刑场暗中伏击。 百对千,何谈胜算? 好在万事皆有转圜,她打听过,陛下要秘密处决这五百余人,就不会将人押在宫中。 宫中人多眼杂,耳目繁杂,容易生出事端。 若要处决,应是将人送去西郊矿山刑场,而矿山向西,有一条沼泽地,两面环山,向东是密林,地势足够隐蔽。 事实上,她并非是要救姜流,而是另有图谋。 她虽不了解谢行湛,但了解兄长。 无论“真叛”还是“假叛”,兄长都一定不会做不利家国百姓的事。 他已经被动的承受了这一切,为了达成与谢行湛的约定,宁愿折断自己的腿,假作痴傻,与野狗抢食。 即便背上“叛臣”的名字,世人的鄙视,唾骂,对于他来说,无疑是隔靴搔痒,不会影响他分毫。 虽然自己希望,兄长可以安宁、平静的找个地方隐居,顺遂的过完这一生。 可她知道,她并非兄长,她没有任何理由,去为他做这样的决定。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铺平他的道路。 从西屏郡至灵台,那该是怎样的一条血路,充满杀伐,阴谋和戾气。 杨玄泠绝不是那个下令抹杀陆家的人,而他的背后,陆温曾想过。 陛下扶持三殿下为刃,是希望用权利党争、阴谋算计,迅速逼迫太子长成一个合格的君主。 至少,他要用鲜血逼迫他,放下自己的仁义。 他太过坚信“行端坐正”“黑白分明”了,他天真的信奉着书中圣人所言,天地万物,非黑即白,充满阴谋诡计的漫漫长夜,总会迎来正义的曙光。 可他不知道,所谓圣人书,圣人言,都只是胜利者,用于维护安稳的谎言。 就像他伟大的父亲,裕丰陛下,他迷信阴谋统治一切。 为了掩饰他的阴诡毒辣,输送给爱子的阔论高谈,都是之乎者也,都是仁善孝德,他成功将爱子打造成了光辉耀目的明君。 可他很快就意识到,他的孩子,似乎被他矫枉过正了。 他是那么的仁慈,那么的温和,而过度的仁慈,就是一种软弱。 这至高无上的帝王冠冕,是用无数鲜血堆积而成,这个世界,唯一的规则,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 所以,他允许皇后母族私豢兵丁,会默许太子一党针对陆家,他只希望刃的锋芒,可以刺痛到他,激扬起他的斗志,他的野心。 所以,她猜想,所谓三殿下针对太子的一系列的阴诡谋算,都是这位陛下,刻意为他铺设的磨难。 陆家,不过是牺牲品罢了。 裕丰帝不会允许兄长逃出南凉。 所以,第七营司,这样一个为掩南凉皇室秘辛,而随意抛弃的兵士,成了护送兄长北去,最好的选择。 胡广平,姜流,她必须要救。 而谢行湛,时至今日,她都看不透他。 她唯一的确定的,是她对他,还有利用的价值。 他绝不是耽于美色,因一己私情,就纵情欢愉的男人。 她只顾着去寻杨玄泠和薛清,忘了时辰,竟是一整夜都没阖眼。 困得她将将一挨软榻,就连连打着哈欠,连鞋也未脱,就趴在榻边睡着了。 直到一道温热的光,照拂在她的脸上,她醒过来,发现是面前人为她燃起一道灯烛。 她略有些恍惚,抬眼去瞧面前人,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一个鬓发斑白的老翁,静静的坐在椅前,垂目看着她。 她只觉是自己还没睡醒,迷糊中生了幻觉,又闭上眼睛,那暖烛仍旧摇摇曳曳的,晃着她的眼皮。 她睁开眼,揉了揉眼睛。 魁梧伟岸的老者,因年入古稀,背脊稍稍弯了下去,却丝毫不减那尸山血海中,千锤百炼出来的无上威严,和气吞山海湖川的豪迈气魄。 陆温眼眶一热,跪倒在他膝前,再抬眼时,泪痕潸然: “外祖父。” 她从未如此狼狈的哭过。 哪怕她小心翼翼的斡旋在谢行湛与三殿下之间,哪怕她从泥地里捡起兄长,遭遇数度截杀。 将自己关照得前胸后背,满是伤痕。 她不学有泪不轻弹的俗语,向来是不开心就哭,不如意就闹。 可每每流泪,不是带着算计,就是纾泄心中委屈。 如今,她跪伏在外祖父膝前,是真真觉得欢喜,自上而下,由头至尾。 那个可以为她遮风挡雨的外祖父,容她气焰嚣张,容她翻天覆地,也依旧袒护着她,怜爱着她的人。 在他面前,她可以肆无忌惮。 戚无涯轻柔的抚着陆温的背,沉默良久。 他如何不愧呢。 陆祁早知陛下有裁撤三军,打压陆家之意,才将如珍如宝的爱女托付于自己,可自己做了什么? 割席断袍,与陆家绝义。 他老了,活不了多久,只有这些少年人,是他内心深处最牵挂的。 他如今所求,只要两个孩子平安。 他拍了拍陆温的背,嗓音已显嘶哑:“云儿嫁了人,还是像个孩子一样,喜欢撒娇,喜欢耍赖。” 陆温摇了摇头,眼角泪光点点,笑道: “才没有撒娇呢,外祖父怎么来了?” 一双幽邃眼眸静静的注视着她,眸底微微泛起涟漪:“为了你哥哥的事。” 陆温蹭了蹭他的掌心,又笑:“哥哥很好!只是行走难以自如,等回了祁州郡,慢慢养着就是了。” “好。” “外祖父长途跋涉,累么?歇息过了吗?” 戚无涯微微一笑,放目远眺:“人老了,腿脚也不好使,精神也有些不支了。” 陆温一听,连忙打了一盆清水,伺候着外祖父梳洗后,就着她的床榻歇下了,她才灭了灯,独自在院中守夜。 她只要脑子稍稍一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舍近求远里的近,是谢行湛,远,是外祖父。 而谢行湛的法子,就是一纸密信,召震北王回西屏郡。 外祖父戎马一生,阻鞑靼,驱蛮狄,将外族尽数拦于雁门关、天门关外,免受北郡子民,受异族肆虐屠杀。 多年金戈铁马,他如今归郡,是要卸下肩上的担子。 草长莺飞,拂堤杨柳,春烟袅袅,三月融霜,明光日暖。 自倒了春寒,裕丰帝的咳疾,就又重了些,太子又入了乾陵山,便从五日一朝,改作了十日一朝。 暮春的第一次朝会,裕丰帝缓步而出。 第一百一十五章 质问 暮春的第一次朝会,不过是往日最轻巧的冠冕,最轻便的朝袍,也压得他背脊微弯,脖颈酸疼,额生细汗。 他想,他背负了南凉国土二十二年的日月星辰,山海百川。 只要再等上半年,等到他最宠爱的儿子回来,他就可以卸下这份重任了。 他高坐龙椅,文武百官,分列两侧,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时。 他自上而下的俯视着他们,俯视着千万山河,万里锦绣。 他想,还有时间。 半年,足够太子明白,所有的尊荣,都是需要自己去争取的。 而他作为父亲,为他创造坎坷,铺设磨难,都是为了让他将来的帝王之路,一片坦途。 即便他一时难解,可最后,会体谅自己的一番苦心的。 他高坐龙椅,心下百转千回。 戚无涯无诏回了京,这桩消息传得快,却不防他回京的第一日,就跪在御前,面色凝重端肃,褪袍脱簪,自请罪责。 虽有君臣尊卑,可震北王到底是自己的亲舅舅,裕丰高坐龙椅上,微微仰着下颌,语气却是温和的: “爱卿快快请起。” 戚无涯一动不动,仍旧似一座巍峨高山,重重又磕了一个响头。 “君臣之礼,臣不敢废,臣今日一早,与兵部将祁州北郡兵权已交割干净。” 裕丰帝道:“爱卿快起来说话,来人,摆椅!奉茶!” 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已是楚氏儿郎,他搬来一把红木阔椅,扶起震北王,请了入座,又奉了茶,垂默立于一侧。 戚无涯年老体迈,跪立许久已觉口渴,接了他的茶,喝了两口,黯然一叹: “臣已经老了,空占着北郡王的名头,却连枪也提不动了,实在惭愧,还请陛下另寻高才,接了北郡的衣钵。” 裕丰帝微微一笑,似是不经意的问道:“石崇业已伏诛,西郡如今群龙无首,朕思来想去,爱卿以为,陆衍如何?” 戚无涯指尖一颤,那茶水因他一抖,竟漏到了袍袖上,他连忙躬身告罪: “老臣失礼,望陛下赎罪,只是涿儿痴傻,如今只是个废人,是万万担不起的。” 裕丰帝打量着座下老叟,两鬓霜白,肩身虽阔,裸露在外的指肤却如枯藤般干瘦。 他眼眸稍转,思及,舅舅与母亲乃一胞双生之胎,今年,约莫也和母亲一样,七十有一了吧? 他连忙向长赢使了个眼色,后者将人再次扶上座椅。 裕丰帝道:“爱卿放心,朕已遣了数位太医入秦南宫悉心料理,云涿,总有清醒的那一日。” 这话,就是封死了他北去的路了。 戚无涯默了半晌,长叹一声:“老臣纵已发秃齿豁,残年暮景,却也一身戎马,赤胆忠心,如今,勤政殿前,老臣只想问陛下一句,陆氏,有无冤屈?涿儿,为何被陛下扣在宫中,终生不得自由?” 戚无涯突然发难,还是于文武百官前公然质问。 有些参与梳理天爻谷案情的三法司朝臣,自是心如明镜。 只是再晓得陆家冤屈,陛下也已惩处太子,将一干要犯发落,何必再掀风波呢? 可那多数的朝臣,仍以为陆家为天爻谷一案祸魁,只是陛下仁佑,才赦免了故人之子。 听震北王此言,却是另有内情的,不由一个个竖起了耳朵。 裕丰帝面色微变:“爱卿可是听了什么谣言?” 戚无涯道:“陛下可知,陛下密斩的五百人众,乃是老臣过了兵部的明路,放去西屏郡的暗谍。” 裕丰帝面色微微带着愠怒:“都是些谋财害命的山匪,爱卿何须如此。” 戚无涯又是一跪,慷慨激昂:“那胡广平、姜流等众,并非乱匪,而是老臣疑天爻谷一案有冤,疑陆氏有冤,特放五百暗谍入郡追查!” 裕丰帝拂袖一怒:“戚无涯,朕晓得你要为陆家叫冤!可朕已经罚了石崇,亦赦免了陆氏的死罪,你还要如何?” 戚无涯身形一晃,连咳不止,他仰起头,浑浊瞳孔摄出厉人精光:“老臣有七问!” “一问陛下,先帝逝时,西华门乱,可还记得,是为谁陛下挡了一箭?” “二问陛下,先帝逝时,当时的东宫太子,欲趁吊唁之机,扣押诸王,又是谁替了陛下,在暗牢中,受尽七七四十九天的折磨?” “三问陛下,先帝逝时,七王勾结南郡太守,掌二十万兵入郡,又是谁先发制人,沿途拦截七王,以千敌万,未允南郡一兵一卒入我中都?” “四问陛下,五地藩王,拥兵自重,不尊帝位,欲已自立,又是谁深入虎穴,剑指长锋,割了五王的头颅,不费一兵一卒,解了五王之乱?” “五问陛下,南凉内乱频频,北弥趁机而入,又是谁,在保卫西屏郡之战,射杀薛灵安,保下中都安宁?” “六问陛下,这二十年间,又是谁收复了关山十三郡,战功赫赫,声振寰宇,万民皆知?” 裕丰帝紧紧攥着袍角,指尖泛白。 乌云沉沉,雷鸣滚滚,风如拔山怒,雨如诀河堤,殿外电火光明,急雨倾注而下。 戚无涯唇齿抖颤:“老臣第七问,陛下可还记得,当初,叔敖只是你的伴读,只是个拈花执笔的文人,并非什么威名震震的将军。” “是陛下,陛下身边无人可用,无人敢信,强令他驻守西郡。” 裕丰帝怫然一怒,斥道:“朕封他西北大将军,统率玄狮、猛虎、苍隼三军,若他叛了,我南凉必处于累卵之危。” “可你的好女婿,他做了什么,他救了北弥的百姓!” 戚无涯沉声道:“作为西北要塞最高军事指挥官,他已经完成了他这一部分的责任。” “而天爻谷一案的真凶,真正应该负责任的,是勾结北弥,残害忠良的西北副将石崇。” “是性情懦弱,只因分辨不出哪封为真,哪封为假,害怕承担责任的天爻谷驻将!” “是明知西北副将包藏祸心,却纵容于他,任由五万将士身死……“ 戚无涯气势凛然,枯瘦的手指往龙椅一指:“高高在上的天子!” 朝臣个个膛目结舌,四肢惧颤,连忙匍匐跪地,生怕这遭血溅到了自己。 第一百一十六章 去衣 裕丰帝冷嗤一声:“十二年间,朕召他回中都述职,他竟足足拖了二十日,可知不把朕的诏令放在眼里。” “十六年间,茂县一仗,竟问朕要起比往年多三倍的口粮!朕一问,才晓得瞒着户部,又大张旗鼓的扩了三万军!” “这三万军士,究竟是姓陆,还是姓宋?” “陆祁这些年,若非要钱要粮,可曾入过中都?只怕做他的异姓王爷,逍遥得很呐!” 戚无涯道:“陛下不是不知道,北弥在边塞附近增设了二十万兵,而西郡营兵只有八万,上书至陛下时,陛下只说国库空虚,不便增兵劳民伤财,驳了回去。” “北弥虎视眈眈,铁蹄一旦南下,边塞必将失陷, 那时,南凉危矣!陆祁增兵,是为南凉计!” 裕丰帝冷笑道:“陆家一案,与北通敌之罪属实,三法司已按国法处置,何处蒙冤?” 戚无涯扬声道:“陆家既按国律查办,那太子之罪,按南凉律法国规,该如何惩治?” 裕丰帝五指紧扣,面色极其难看。 戚无涯又道:“莫非石崇每年的供奉,不是经由吴若海的古董铺子,倒了一手,再交纳东宫?” “莫非他灵泉宫的刺客,不是出自皇后一族?” “莫非那五名替换密信的死士,不是他杨玄泠,打入西北三军的钉子?” 裕丰帝怒火中烧,陡然厉喝出声:“身为统率北郡三军的将领,无诏私入中都便也罢了,竟敢听信宵小一面之词,污蔑当朝储君!” 戚无涯老泪纵横:“老臣命不久矣,死不足惜!只想为陆家求一个公道!” 裕丰帝忽然浮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你要陆家通敌的证据,那朕就给你。” “来人。”裕丰帝大手一挥:“将陆衍带上来。” 宋允重一震,望向自己的父亲。 他如此笃定的笑容,是认定了陆家通敌之罪属实,可陆祁向苏宛去信一则,早已解释清楚。 他如此信心满满,是因为他确认,陆衍没疯,且正在策划北逃。 陛下知道他暗中所筹谋的一切。 他为什么会知道? 苏宛来得及,去的也急,且被拘在宫中二十余日,使臣暂住行宫,前后围守百人,比之刑狱还要密如铁桶。 他尚未探得苏宛,连一句话也没能递进去。 陆衍入勤政殿时,是被内侍用一架宽广阔大的宫辇,送抵而至的。 帘幕一掀,陆衍慢慢抬起脸,对上戚无涯严肃的视线,他一怔,霎时间心中犹如刀割,却还要面色惊惶,佯作痴傻模样: “这是哪里来的白胡子老头,真凶!真凶!” 裕丰帝沉声道:“去衣。” 朝臣心头一震。 大庭广众之下,当众去衣,倘若陆衍神智明晰,他又素来自持清正端方,定是受不得此辱的。 陛下此举,分明是要试一试,此人是真傻,还是假傻? 若他陆衍是装疯,与灵台刺史苏宛,数度策划北逃之事,岂不坐实陆家早与北弥有私? 戚无涯嘴唇发颤:“陛下,要辱陆家至此吗?” 裕丰帝挥了挥手:“来人,去衣!” 裕丰帝不允许任何人反抗他的权威。 既然戚无涯说,陆家无罪。 那么,灵台刺史为何要将一个傻子,千方百计的接回灵台? 唯一的答案就是,陆衍,不想余生只做一个瘸子、一个傻子。 为了活命,也是为了反抗他,也是为了做一个正常人,只能叛了他。 一个生了叛心的将军,若他装一辈子的疯,他倒也不介意,锦衣玉食,供养他一世。 可人人都来逼他。 他的儿子逼他,臣子逼他。 现在连他的舅舅,也来逼他。 他只能告诉他们,他之所以容忍天爻谷之案的惨祸,就是因为他早有预料,陆家会叛。 他是为了南凉的百姓。 对敌人怀有善意的将军,不配驻守这西北的疆域。 而他坐拥三军,又待北弥百姓仁慈,就像一堵墙,横在他心中。 内侍剥光了陆衍的所有衣物,他如同一个幼儿一般,裸露出他的身躯。 往日宽阔健壮的身躯,因多年埋藏于阴影里,而变得单薄白皙。 削瘦的胸膛,依稀可见胸前嶙峋的肋骨,两条腿歪歪扭扭的随意支着,好似卸去了用以支撑的腿骨。 陆衍愣怔不动。 他什么也不能做,他不能反抗,不能哭泣,甚至不能露出一丝一毫,会叫人起疑的神色。 他早知,会有今日的。 污名之辱,算得了什么呢。 裕丰帝要看到的,就是他的崩溃。 他只有理智崩塌,才会露出破绽。 而他恰恰,不能崩溃。 春日的寒气,还未完全过去,他寒缩在地,肌肤因裸露在外,而被冻起了寒粟,他微微张着嘴唇,懵懂的望着文武百官。 所有人都望着他,或者说望着他光裸的躯体。 他们的目光中,有鄙夷、有仇恨,有同情、有怜悯。 但最多的,还是平淡的嘲讽。 羞耻又如何呢。 他做得了金尊玉贵,万众瞩目的状元,也做得了烂入污泥的饿乞。 他曾看过一本自传,里面有一句话:有时候,屈辱的活着,比悲壮的死去,更需要勇气。 他沉默的,一个一个望过去。 却见有一个人的眼睛,是闭着的。 他紧紧的闭着,神色沉重,丝毫没有亵玩轻贱之态。 秦无疏,秦玉蘅。 而群臣首先看见的,是他遍布满身的伤痕,有的陈年旧伤,痕迹已然淡去,可大部分,却是狰狞的新伤,蜿蜒爬行在他的身上。 每一道,每一道,都深可见骨。 长赢忽然觉得可笑,这就是陆衍誓死效忠的朝堂么,这就是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明主么? 他突然,一点也不恨他了。 长赢前行两步,平静道:“相信诸位,不知这些伤的来历。” 众人齐齐望着他。 他伸出手,指向他的胸膛:“胸肋下这一道,是他在雁江城外,与我西蜀对峙时,我射的,可惜叫他避了三寸,没能要了他的命。” “心肺这一处,是他攻入王宫时,我扮作南凉将士,用匕首将他捅了,他命竟这般大,刺穿了肺叶,竟也活了。” “后颈下三寸,是我施了虫蛊,他竟叫人给自己的后颈开了条口子,将那虫子用烫红的剑尖儿挑出来了。” “这一处……” 长赢笑了笑,看着面前的裸着全身,神容却依旧纯真无暇的少年,指着腰下一处伤痕问:“这一处,我倒是看着眼生。” 戚无涯面色肃然:“腰下,是涿儿为天爻谷将士收敛遗骨时,遭北弥人前后夹击,负的箭伤。” “左臂那处,是苏凌郡陷落时,他孤身入敌营,为护同袍,受的刀伤。” “背后两处,是涿儿入中都,为父承罪时,受的刑杖。” 终是有人不忍,潸然泪下。 宋允重将自己的一身外袍褪了下来,扑通一声,直直跪了下去,双手将袍子高高举过头顶: “求父皇,全云涿衣冠。” 第一百一十七章 秽乱 裕丰帝勃然大怒,开口训道:“混账,竟敢忤逆君父!” 宋允重眸中泪光闪闪,重重又叩一首:“父皇,哪怕他已经疯了,可依旧是南凉的子民。” “泰然祥和之下,亦有云涿,在前方浴血拼杀的一份恩义!” 裕丰帝冷笑一声:“一介叛贼,谈何恩义?” 宋允重又拜,双目通红:“父皇!云涿他……” 他话语未毕,已遭裕丰帝打断:“为了一介叛贼,不顾尊卑孝义,不顾君臣之礼,狂悖庸懦,不识贤愚,断不可用!” 宋允重闭上双眼,任由咸湿的泪水淌满他的面颊。 裕丰帝冷冷道:“即日起,褫夺封号,贬为郡王,杖责三十,带下去。” 侍卫很快将宋允重带了下去,殿外响起刑杖重重落下的声音,沉闷而血腥。 这次的刑罚,想来是叫裕丰帝真正动了怒的,十分精准、有力的击打在他的脊柱上。 宋允重却一声不吭,只是沉默的,狠狠的咬着下唇,直到唇角溢出鲜红的血液。 外间侍卫来报:“启禀陛下,二殿下伤势过重,已经晕过去了。” 裕丰帝面色铁青:“带下去。” 殿中的文武百官,个个屏气凝神,再也不敢出一声。 他们终于回忆起来,裕丰帝是马背上打来的天下。 作为一个嗜血好杀的君主,哪怕如今已至天命,又因多年劳累,十病九痛。 他仍然是一个专权,一个强势的人。 他羞辱云涿,反复试探云涿,也是在显示他的权威。 他才是这个帝国,那位说一不二,不容置疑,不容反抗的统治者。 即便是他的儿子,他也没有手下留情,更何况是臣子。 任何人,只要再为陆衍求情,就是死路。 勤德殿内,静谧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嘹亮的哭声,响彻了寂静的大殿。 是陆衍在哭。 犹如婴孩,清俊的面庞皱成一团,握成两只小拳头,星眸微闭,泪似珍珠,呜呜咽咽的泣泣哭了起来。 裕丰帝垂目望他,面色不变,眼底已经带着疑虑,困惑。 他记得,云涿从未哭过吧? 哪怕是陆祁入狱,他在阴暗潮湿的天牢里,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毅然决然的饮下那杯鸠酒。 他突然有些恍惚。 莫不是,自己当真思虑得太多? 他转念一想,若他未叛,为何要逃窜去北弥? 若他未叛,北弥人何须因他横兵边境? 是了,是了,他绝不允许自己,受到任何胁迫。 他与他的父亲一样,面前谨小慎微,恭顺雅正,实则阴诡多思,装腔作势。 他不能就这样叫他骗了去。 他定了定心神,挥了挥手:“从楚乐府挑几个模样好的,带上来。” 众人一怔,不知陛下意欲何为。 楚乐府的优伶,无一不是擅歌舞鼓乐,身姿婀娜的绝代佳人。 而勤政殿,向来是端严肃穆的场所,怎能允许将倡优伶人入内。 户部侍郎周显之劝道:“陛下,军国大事还未议毕,怎好如此……” 他顿了顿,将那“荒唐下作”四字咽下,只说:“如此不成体统……” 裕丰帝冷冷瞥他一眼,威势骇人:“朕需要你来教朕,体统二字?” 周显之汗流浃背,浑身颤颤,连忙伏地告罪:“臣该死,陛下息怒。” 裕丰帝淡淡一瞥,衣袖轻挥:“拉下去,杖毙。” 当下便有两名侍卫,一左一右,将人高高架起,不顾挣扎,将人直直拖了下去。 而后,再一次响起廷杖的声音,以及那人声嘶力竭的哭求。 到最后,好似那人被侍卫塞入口中一张帕子,就只能呜呜咽咽的呻吟着,声音愈发微弱,直到后来,连丝丝缕缕,微不可闻的呻吟,也断了。 两次刑杖,一王孙贵胄,一朝中大臣,一死一重伤,可见陛下毫不留情。 诸臣心底大骇,只觉口舌发干,再不敢发一语。 四个身着轻薄羽纱的琵琶乐姬,莲步轻移,模样乖巧,鬓发被冷汗所浸,很有一股楚楚动人的风情。 因初见天颜,又是在议政的朝会之所,都怕得极了,低着头,跪在地上,浑身抖颤。 “奴婢,拜……拜见陛下。” 裕丰帝使了个眼色,内侍会意,瞟了一眼四名乐姬: “你们四人,谁能叫宫辇中人恢复清明,赏千珠。” 名唤冯小龄的一名乐姬,见往来朝臣数十,侍卫禁军数十,内监数十,一眼望去,竟多至百人众。 若是叫她大庭广众之下,宽衣解带,虽奏花柳音,却也不愿无端受辱人前。 当即足下踉跄,跪伏在地,眼帘轻垂,心虽生畏,语气却坚决: “吾虽只是一优伶,却也是名扬中都的琵琶乐手,若是陛下要奴婢弹筝吟唱,奴婢自当以弦笙音律相送,若是其他,请恕奴婢不敬之罪。” 那内侍怒目圆睁:“放肆!抗旨乃是死罪!” 冯小龄怔了怔,唇齿轻颤:“只要我一息尚存,你们都别想辱我!” 说罢,一头撞向那描绘得精巧的九龙盘柱,霎时间鲜血四溅。 勤政殿,再次陷入死寂。 裕丰帝看也不看,只是微微摆了摆手,那尸体被拖了下去。 数十内侍抬入清水,就着湿帕,不过半晌,就将那块脏污的血痕龙柱,清洗干净,明洁如初。 经此骤变,余下三名乐姬,再不敢反驳,个个面色苍白,手脚抖颤。 可只要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儿,她们只要尽心挑逗,温柔服侍。 她就不信,那轿中人,能守住理智,全然不沾人伦本欲。 她们鼓足勇气,往前探去。 裕丰帝抬了抬手,宫辇四方架起淡青色的薄纱帘幔。 薄纱幔帐后,三名女子一左一右,一人正中,使出浑身解数。 全然不顾外人窥视,带着余热的气息,缓缓游动过来,一寸寸逼近,一点点掠夺。 手指微曲,沾满汗液。 耳畔的气息,无比炙热,是湿润的呢喃。 她们微微抖颤,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着。 可无论她们如何大胆,如何放浪,眼前的男人,始终眼神痴懵,只会呆呆的看着她们,任由她们与之肌肤相贴。 第一百一十八章 凌迟 哪怕那事物已高高胀起,他也依旧无动于衷。 不动如山,任由索取。 宋兰亭一叹。 他的父亲,这位沉溺于阴诡中的帝王,终于疯了。 即便他富有四海,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人人奉承,人人阿谀。 可他的心,被这沉重的帝王冠冕,侵蚀得千疮百孔。 他始终沉浸在诡谲阴谋里,对一切阴谋推崇至圣,而失去了作为君主,最该有的宽悯之心。 勤政殿内,文武百官,侍卫奴仆,人数百众。 应当是恭谨端肃、不容喧闹的神圣之所,却成了阴阳相合的秽乱之地。 他望了望戚无涯,他的面色一片蜡黄,嘴唇抖颤。 除去那几名乐姬微弱的呻吟,殿中一片死寂。 而这样诡异的静默,让他联想到磨刀待宰的屠羊。 陆衍,就是那只羊。 戚无涯,就是那只羊。 只要他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立刻会成为陆家通敌的铁证。 无论是陆温,还是戚无涯,结局,就只有死。 陆衍的身影还在帷幕后。 陆衍有些恍惚,女人的腰肢很柔软,很纤细,这让他想到了他在祁州郡种植的棉花。 女人的气息很香甜,很圆满,这又让他想到了春日里的果实,同样的香甜,挺俏。 然而,女人的气息愈发近,他愈发按捺不住心中那荒唐虚渺的念头。 如果眼前这位攀着他的脖颈,细细密密,啄来啄去的鸟雀精,长着另外一张面庞就好了。 唇红齿白,光华动人,一双明眸,桃花灼灼。 他勾勒出那人样貌,却与记忆中那人重合。 仅仅两面之缘,他却将那张面容,记得刻骨铭心。 他又是一怔。 可那人,是个男子。 男子与男子,怎么能做那样的事情? 他突然觉得慌乱,觉得困惑。 他怎会喜欢上一个男子? 而且,他如今,就在殿中。 他难以自抑的望过去。 那人眼眸紧闭,齿痕深深嵌于一侧,好似忍耐之时,被咬破了皮。 他低头看着自己破败的身体,巨大的羞耻感,深深的绝望,终于叫他溃败,终于叫他束手投降。 他探出双臂,将面前的女子挟制住,死死咬住她胸前那团嫰物。 他遏制不住了,真的遏制不住了。 并非情欲,只是心智溃败。 那女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跌跌撞撞的奔出帘帐外,轻纱凌乱,领口大敞,胸前红玉珠血肉淋漓。 余下两名女子,也不顾什么金银钱财、命悬一线,被那血腥一幕,吓得花容失色,连连退出帘帐,口中喊着: “那人是个疯子,是个疯子!” 可在场诸臣,无一人敢应,无一人敢答。 他们早知,他是个疯子。 内侍撩开帘帐,陆衍唇边殷红点点,他勾着唇角,噙着笑,一双温柔的桃花眼眸,却流溢出稚儿心窍: “好喝,好喝!” 裕丰帝五指微曲,凝目打量着他。 难不成,竟真是他错了? 可他不甘心,天爻谷一案,总要有人背负罪责。 总不可能,承认这一切,都是由于他的漠视,由于他的放纵,才致使五万英魂湮于洪流。 他不能。 他已经罚了太子,也赦免了陆氏兄妹,舅舅为何还要逼他呢? 对,都怪这个老匹夫。 他修长深邃的眼眸,始终隐于暗影处。 如果,人前宽衣解带,人前阴阳颠倒,都撼动不了他的心窍,那么,戚无涯的命呢? 裕丰帝眉头一挑,沉声道:“震北王以下犯上,传令,收押刑狱,明日午时,凌迟处死。” 陆衍面色一白,呼吸一窒。 戚无涯笑了笑,起身,快步走到陆衍身前,褪下外袍,披在他身上:“涿儿,护好云儿。” 陆衍心中猛颤。 外祖父,是要用自己的命,换陆家一个公道。 只有驻守西北疆域四十余年,战功赫赫的震北王,因质疑陆家有冤,却因惹怒天子,而被处决。 百姓才会真正去审视天爻谷一案的真相。 只要真相大白,只要陛下昭告天下,陆家无辜,他则无罪。 陛下也就没有了任何理由,将他捆缚宫中。 外祖父,早已做好了准备,以死明志,用自己的死,换来他的生。 可如今,他连跪他一跪,拜他一拜,都不能。 宋兰亭出列,急咳两声:“父皇,震北王忠心耿耿,连质陆家之冤,都是卸了兵权后,才替五万将士有此一问,此心昭昭,绝无悖逆之心,父皇要杀震北王,岂不叫天下人寒心?” 裕丰帝面色一变,扬声怒斥:“他震北王忘了什么是君臣本分,什么是先君后臣,朕就叫他知道,什么是君,什么是臣。” 宋兰亭面色沉凝,缓缓伏地一拜,平静道:“古人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裕丰帝怒气愈发深炙,嘴角抖颤,显然已是怒到极处: “莫说朕只是将他凌迟千刀,他污蔑储君,不敬君上,哪怕朕将所有的刑罚都用过一遍,叫他受万般凌辱,挫骨扬灰,也在情理之中!” 宋兰亭怔了片刻,缓缓俯下身躯,平静拔掉发簪: “那就请父皇,赐儿臣同罪吧。” 裕丰帝脸色铁青,随手抄起一盏金樽,狠狠砸上他的额头,勃然大怒: “孽子!你以为朕舍不得杀你吗?” 宋兰亭冷然的声音里,带着冷淡和厌倦,犹如潮湿的雾气,灰蒙的乌云,寂寥的静夜,透入骨髓的沉闷与死气: “儿臣愿与震北王同罪。” 裕丰帝面色激昂:“来人,将他打入水牢,永世不得出。” 震北王远赴千里,陆温欢喜的躲入外祖父的羽翼下,先前的所有谋算,都成了下下策。 陆温又一次入了宫,不再挑破自己的伤处,任由恢复。 尚宫局的典记,不过是抄录文书之类的工作,对她来说,一旦抄录完毕,余下的时间,就都是自由的。 她每每抄录毕,总是要去慈安宫中侍奉。 她初入宫时见太后,从不见她有丝毫懈怠,妆容齐整,袍服繁琐。 或许是时光流逝,精神不振,她这几日,多有萎靡,只披了一件洁净舒展的长袍,倚在庭院内的梨花木躺椅上,已是老态龙钟之色。 陆温走近了,下拜请安:“太后娘娘。” 戚太后淡淡一笑,声音沙哑,却很温柔:“云儿来了,陪哀家坐一会儿,说说话罢。” 陆温眉目含笑:“是。” 忽然起了风,雨点飘飘然就落了下来。 第一百一十九章 凌迟之刑 陆温连忙上前一步,举起罗伞,为她遮去雨势:“娘娘,雨势渐大,回殿中去吧。” 戚太后眸光平和:“不必回了。” 陆温连忙唤了人,送来长伞罗帐,立起罗伞,架起帷幕。 初春三月的雨势来得及,也下的大,瓢泼倾盆,伴着细柳疾风,将慈安宫墙下一盆盆,色如白云,静若清荷的玉兰花瓣,打落了一地。 戚太后病容初显,面色微白,随口和她说着闲话: “这花儿,娇弱了些,只是风雨凄凄,就飘零凋敝,落了哀家满宫。” 陆温微微一笑:“不比太后身后这颗槐树,高大粗壮,叶茂枝繁,碧色苍苍,烈日烘烤时,可蔽日,疾风骤雨时,可挡雨。” 戚太后捋了捋她鬓边垂落的一丝额发,温和而慈爱: “云儿,哀家问你,你心中,可有云皎?” 陆温一怔,轻声道:“奴婢……已经嫁了人了。”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背:“云皎喜欢你,你知道吗?” 陆温眉目恬静:“奴婢知道。” 太后缓声又道:“你们这些孩子里,哀家最心疼的就是云皎,贵妃才生下他不过一年,就抛下他早早去了。” “哀家说,哀家来养,皇帝却执意要将人送去凤鸾宫,皇后又有自己的孩子,怎会愿意疼他?” “他自幼就是最乖顺的那个,可惜幽禁深宫五载,成了个畏畏缩缩的性子,万事都以风流矫饰,实则啊,是个外强中干的。” 陆温长睫微闪,眼前浮现出那个俊美郎君,挑眉含笑,一双含情勾人的桃花眼,风流灼灼,春意盎然,却是个恪守礼数的君子。 她进一寸,他反而退了一寸。 她轻声道:“殿下很好。” 戚太后唇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那云儿,愿不愿意嫁他?” 陆温一怔:“可奴婢已是他人之妻。” 戚太后捂唇轻咳几声,眸底又蓄起几分慈爱笑意: “夫死再嫁,抑或和离,那阉宦算不得什么阻拦,云皎是个执拗的性子,依哀家看,他是非你不可。” 陆温怔住,默然良久,才摇了摇头: “奴婢贱如微尘,怎敢……” 太后温声又道:“云儿,哀家只问你,你喜欢他么?” 陆温只觉心中五味杂陈,眼睫低垂:“奴婢……奴婢不敢喜欢殿下。” 他是前拥后呼的天潢贵胄,她是泥沼里的野草。 哪怕与他近在咫尺,他像一轮明亮灼灼的烈日,叫她不敢直视。 何况,还有谢行湛。 虽然她与他的感情,从一开始,并不纯粹。 他们互相利用,互相依靠,哪怕他借着她清除异己,哪怕她借着他为家族平反。 到底生出了几分真心,她不知道。 纵然她此生都不会再交付任何真心,但这一路走来,他带给她的明媚,欢愉,都是真实的。 可,陆温又是一怔。 自己最紧要的关头,每每救她出渊海的,都是宋兰亭罢? 脱籍是因他,塑像之罪,也是因他放低身姿,跪地恳求。 连兄长受困离憎楼,都是他请来了太子,解了困境。 并且,从未在意过自己的清白,从未因忠贞名节二字,心生厌弃。 她心中怦然一动,声音放的极低:“喜……喜欢的。” 忽然一阵困意席卷而来,戚太后倚在梨花木躺椅上,目光柔软: “看着你们几个孩子,都有了着落,我就放心了。” 陆温眉头微微一蹙,心中生出异样。 戚太后又笑了笑,微微阖起眼眸:“我第一次见你,你还是个七岁的小丫头,那时,你母亲还在,明微也在,我就和明微说,两个孩子,差不了几岁,不如就将你定给云皎。” 思及母亲,陆温心中感慨万分,眼帘微垂,轻声道:“母亲未曾提及过……” “那时,云皎还被皇帝幽禁在明华宫,我给他递去的娟书,里面附了你的画像。” 太后身边常伺候的姑姑,双手捧着瓷白药碗,凑到太后近前: “太后娘娘,该喝药了。” 戚太后轻轻一挥手:“药味苦楚,不喝了。” 陆温立即起身:“娘娘,您请等一等。” 她转身,接过宫人的罗伞,往急雨中奔去。 或许是倦得厉害,戚太后沉沉阖上眼眸,口中却仍然低低喃喃的念叨着: “孩子们都长大了……长大了……” 声音愈发的细微,仿若生命逐渐流逝。 她阖上眼眸,唇边绽出圆满的笑意。 陆温手足无措的捧着药盏,盏中放了酸甜的梅子,她立在雨中,怔怔的望着罗伞下雍容华贵的老妇人。 原来她在静静的等待自己的消逝。 她知道,人人都是会老的,不仅是肉体,功能的退化,亦是精神的颓靡。 皇家最重尊卑,可到了最后,她拉着她的手,嘱咐她时,却自称的是“我”。 任是她是世上最尊贵的女人,到了最后,她却不愿再提半句皇家阴私。 只是把自己当作一位普通的慈爱平和的长辈,温颜软语,操心孙儿的归属。 她极力稳住心神,忽然听见外头有人来报:“勤政殿的消息到了。” 急切的步履声响起,陆温匆匆一瞥,那女官跪在太后面前,哭的几乎背过气去: “太后娘娘,是凌迟之刑,是凌迟之刑啊!” 戚太后指尖一颤,彻底软了下去。 瓢泼大雨震耳欲聋,陆温站在雨中,迷茫的望着眼前晦暗苍穹,问: “什么凌迟之刑?” 那女官声声如泣:“是震北王,震北王被陛下赐了凌迟之刑。” 陆温脑海中轰隆一声,仿佛全身血液都被凝冻起来,浑身颤栗着。 她似乎听见了自己齿间咯咯作响的声音:“什么……时候?” 她答:“明日午时。” 一丝腥甜浮上喉间,她径直往殿外走去,却步履踉跄,不知行至何处,唇边溢出殷红鲜血,竟是直直晕了过去。 “云栖!” 谢行湛初下了朝,刚出了殿门,便见烟柳下,掩不住一张纤细却落寞无助的身影,便知是她,一路跟随。 见她疾行两步,却忽然倒地不起,他心中大恸,不顾外人异样视线,将她一拥入怀,唇边生出极淡一笑,掉头离宫。 翌日午时,西华门前。 这一日,风如拔山怒,雨如诀河倾,雨声敲打着西华门的刑台,将壁墙下竖列齐整的刑具冲刷得一尘不染。 戚无涯被绑在刑架上,一动不动。 几名内侍躬着身子,取出一把剔骨刀,按照惯例,要先剜除胸前的肌肉,他们预备将戚无涯的外袍褪去时,有人高声道: “不得去王爷的衣!” “不得去王爷的衣!” 喊声阵阵,声如雷霆。 是羽卫、锦衣二卫,分列两侧,分明是为监刑,却为刑犯之人,全其尊严。 那内侍一惊,怕的将脖子往后一缩,朝一旁的长赢努了努嘴: “厂公,不去衣,还怎么剐他的皮?” 长赢顿了顿,唇边溢出一丝冷笑:“你敢脱,你来。” 那内侍怕道:“不敢,可……” 长赢道:“再等等,万一还有转机。” 戚无涯穿的,仍旧是昨日的戎装,头发已然全白,被雨水打湿,脊背却挺拔端正。 苍白的面容十分沉静,未有一丝受困囹圄的仓皇悲凄。 裕丰帝坐在鹿台上,面色阴沉,一语不发。 他的左侧,是气势彪悍的黑铠银甲武将,而他的右手,都是斯文和气的文官,都齐齐眺目远望,那刑柱上的白发老者。 他的母亲,昨日薨逝了。 他高坐龙椅二十余年,见过太多背叛,阴谋。 哪怕是身边至亲,身旁挚爱,只有利益得宜,立场相悖,背叛,只在一瞬间。 他杀光了他的兄弟,杀光了他的反对者,故人逐渐凋零,旧友逐渐远行。 他的心肠被冷漠裹覆,被孤独啃噬。 哪怕是自己的母亲已经仙逝了,他仍旧不肯放过自己的亲舅舅。 那是他的亲舅舅。 可现在,他要看着他死。 第一百二十章 投敌 南凉虽与北弥签订了十年不战之盟誓,却狼子野心,撕毁和约,陈兵二十万于灵台。 只要天门关一破,北弥便可轻而易举,攻下苏凌郡。 长清侯虽已赶赴天门关,可西北三军,连遭削减,又因天爻谷平白逝了五万余人,如今戍守西北边塞的将士,不足九万。 双方军事差距如此大的情况下,南凉战败,只是时间问题。 可苏宛作为南凉使臣,入西屏郡,在绝对的兵力优势前。 未索一钱一粮,未要一绢一丝,只消他送两个人过去,北弥小陛下,立即下旨退兵。 那时的他,正因愧对旧友,格外开恩,赦免了他的女儿,为罪人私塑石像的大过。 可残酷的现实,却告诉他。 一直以来,他都是对的。 陆家,早与北弥有私。 否则,一个低贱的娼妓,一个痴傻的残废罢了,凭何他北弥使臣,以战火重燃为由,去威胁他? 那一刻,他哭笑不得。 他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他宁愿战火重燃,宁愿生灵涂炭,也不会把陆氏兄妹送过去。 陆衍于西北三军,太有影响力,太有威慑力了。 如果这样一个人,成为了北弥的将军,反手回来攻打南凉,又怎么办? 他熟悉西北三军的所有策略,了解西北所有地形,了解每一个守将。 他虽是个众星拱月,捧着长大的世家贵子,却多次领兵,大败西蜀楚氏,大败北弥悍将,可谓行军数年,从无败绩。 他虽年轻,用兵却深谋远虑,行事向来以稳妥为先,也常出其不意,狠辣老练,给予敌人沉重一击。 这样一个人,如果成了叛将,转头攻打南凉,那么,就太可怕了。 所以,与北弥和平的前提是,陆衍真的疯了。 一个疯子,一个女人,送去北弥,便也罢了。 一个垂暮之年,皓首苍颜的老叟,再无往日的威风,再不能替他南征北战,只是个垂垂将死的老人。 若能激出陆衍佯作痴傻的虚假面目,也算是他死得其所了。 他忖毕,摆了摆手,示意开始行刑。 戚无涯平静的直视着鹿台上的天子,高声道:“陛下。” 裕丰帝从鹿台缓缓踱步而下,削瘦枯槁的面庞,唇边始终萦绕着一缕阴诡莫测的笑意。 “舅舅。” 戚无涯面色淡然:“老臣,想在死前,向陛下求三个恩典。” “舅舅请讲。” 戚无涯道:“天门关右翼薄弱,不宜猛攻,长清侯性情刚烈,易冲动行事,还请陛下另择悍将。” 裕丰帝眉头微蹙,微微颔首:“朕允了。” “二求陛下编扩西北三军,训练弓弩、炮手、器械三营,广召兵士,训练新兵,正因边塞缺兵少将,兵强马壮的北弥人,才敢撕毁和谈,陈兵天门关。” 裕丰帝眼睫微垂,点头应允。 戚无涯轻轻一叹,敛眉颔首,眸底晦涩: “第三,太后灵前,还望陛下,替老臣奉上一束玉兰花,太后爱花,尤爱玉兰。” 裕丰帝神色严峻:“舅舅如何?” 太后薨逝一则,被他瞒的密不透风,他昨日收押入监,隔绝人迹,他是如何知道的? 戚无涯淡声道:“老臣与太后一胞双胎,骨肉血亲,同气连枝,自有所感。” 裕丰帝微微一怔,转身,一滴浑浊的眼泪,洒入风中。 他挥了挥手,背后是剔骨的细刃飞刀,没入血肉,一层又一层,揭开皮肉的声音。 最开始,他犹可招架。 可三刀,四刀,五刀后,这位久经风霜的沙场悍将,终于还是因这灭绝人性的痛苦,而难以忍耐的,发出了轻微的痛吟。 凌迟之刑,一刀一刀,将身上的血肉剥成薄如蝉翼的肉片。 气不绝,刀不停。 陆衍怔怔的望着这场震惊朝野的血腥虐杀,他望着苍穹,飞鸟盘桓于顶。 而游荡在他耳边的,却只有外祖父昨日为他披袍时,那一句: “北弥求旨和亲,万勿露怯。”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陛下为何,凶戾、荒唐至此。 宁愿将自己的亲舅舅剔骨剜肉,也要试他的真假。 他突然想起,那年,是裕丰二十年,七月七。 他身处狱中,醒来时,牢房内潮湿昏暗,自己双手双脚皆遭捆缚,难以动弹。 谢行湛静立良久,见他醒来,眉眼舒展: “云涿,伤可好些?” 刑杖之痛,透彻心扉,疼的他满面煞白,鬓发散乱,冷汗浸湿血迹斑驳的衣衫。 汗水的味道、腥臭的血液,又或许是这牢房中粪便未清,多方掺杂在一处,简直要叫他翻江倒海的呕上一呕。 他喜净,喜洁,哪怕是行军途中,也从未如此狼狈过。 他勉强坐起身,连咳数声才缓缓平复,下颌微抬:“谢大人怎么来了?” 谢行湛目光温和,示意狱丞将绳索解缚,备下食案,将一盒吉祥楼的糕点和一坛青梅饮置在桌上,勤恳为他斟了一杯酒,才道: “我办的案子,有个规矩。” “什么规矩?” “临死前,总要来探一探。” 陆衍大笑:“探一个将死之人,要么谋财,要么谋利,谢大人为谋为何物?” 谢行湛微微一笑:“我都要。” 陆衍抬手:“太贪了,给不了。” 谢行湛也笑:“还未听我说,怎么就知道给不了?” 虽身处困境,窘迫不堪,他仍面带笑意,气定神闲: “我不与恶鬼做交易。” 谢行湛淡淡望了他一眼,起身向外走: “一个被孝义所累的蠢人,连自己胞妹性命,也要假作高义,平白葬送了。” 陆衍一顿,眼睛一亮:“你有法子保阿云的性命?” 谢行湛冷笑一声:“现在,还愿不愿与我这恶鬼做交易?” “洗耳恭听。” 他眉梢微挑,淡淡道:“我夜宴司放了数千鼹人入北弥,却未有一人进入权利核心,真正的军事机密,严如铁桶,难以企及。” “我要你假意投敌,作我夜宴司外通寮的鼹人,终日行于暗夜,传输密报,无令永不得返。” “好。” “我会挖了你的腿骨,将你抛去荒野之地,待合适的时机,送你入北弥。” “好。” “未踏入北弥前,你只能痴,只能傻,只能终日浑噩,卑躬屈膝,等待时机。” “好。” 谢行湛叹了口气:“你知道,做一个叛臣贼子,意味着什么吗?” 他答:“知道。” “南凉的百姓,会辱骂你是叛国之贼,北弥的百姓,会永远质疑你的忠诚,你永远得不到两国百姓真心相待。” “知道。” “身处异地他乡,狼窝虎穴,没有人可以信任,任何人都可以杀了你。” “知道。” “北弥不会给你好脸色看,会将你当作心怀不轨的暗谍,会欺你辱你,将你逼疯。” “知道。” 谢行湛眉头一蹙:“答应的这么爽快?” 陆衍平静道:“只要阿云活下去,余下,我不关心,也不在意。” 谢行湛忽然勾唇一笑,一丝阴冷笑意启于唇瓣:“哪怕是真叛,也不介意吗?”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失忆 陆温醒来时,约莫已是三更天,天色黑稠如墨,四周静谧无声,衾被散乱,她的头还枕在谢行湛的臂间。 而他阖目,应是睡着,呼吸微弱,好似病中虚弱无力,连她起了身,也没惊醒他。 她犹记得,自己因阁中姐妹,命陨于玉清庵,去了大理寺报案。 紧接着,她被三殿下送给了谢行湛,与他一道回了谢府。 可她觉得怪异。 这一夜,她做了许多梦,她梦见阿兄还活着,梦见南北又重燃了战火。 而后梦中光怪陆离,各种画面千奇百怪,最后,她只觉身体轻飘飘的,浮在空中。 仿佛荡在绵软的云朵上,镶嵌满花枝的秋千上,慢悠悠的飘着,荡着。 那些古怪,离奇的画面,都随着她越荡越高,越飘越远,离她愈发的远。 她缓缓阖目,再缓缓睁眼。 她燃起一盏昏黄的灯烛,仔细打量着谢行湛。 他的面色苍白如纸,唇色血色尽褪,偏又在面颊上浮起一丝酡红病色,陆温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如火灼灼。 她又去摸他的脉搏,但凡军中人,多少都会晓得些医药包扎之术,她能探脉,治病却只是个半吊子。 她微微蹙了蹙眉头。 是经脉逆行,有人以金针锁脉,只留生之一窍。 且体内毒素繁多,光蛇毒便是五六种,青环蛇、短尾蛇、银环蛇、金环蛇、蝮蛇等等。 更遑论他的五脏六腑,由头至尾,寸寸血肉,多处骨节,都爬满了毒血,应是无一处不痛的。 难怪,难怪,他从未显露过功夫,原来只是个风一吹就倒的病秧子。 也难怪,一个毫无功夫的病秧子,却能力压众人,成百官之首。 想来,靠的就是他自身百毒缠身,因而对医毒药理的天然摸索。 烛火昏黄,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知道他的肌肤比常人更白一些,唇角也比旁人乌深。 没人知道他来自何处,无人知晓他的身世。 他起了高烧,额发被汗水浸得湿润,汗液淋漓,丝毫未叫他那瑰丽明艳的容颜消退,反生出凄美的破碎。 陆温探了探他的额头,比之先前还要灼烫。 她一急,奔出房门,却见两个一脸稚气的小丫头,在院外一直候着,见了她,连忙向她行礼。 “姑娘。” 冷不防见到两个生面孔,陆温怔了怔,只记得谢宅只有明叔一仆,这是何时来的两位姑娘? 只是谢行湛还烧着,陆温有些心急,便也不关心那些琐事,只吩咐她: “速速去医馆请个大夫过来。” 其中一名丫头连忙应了:“是。” 那丫头奔出去还不足几步,又听陆温道:“不必去请了,去将浴房收拾出来。” 他百毒缠身,外人知不知晓? 凡科考入仕者,有疾,不得重任。 谢行湛朝中树敌颇多,若百病缠身的消息传扬了出去,只怕会成为他的政敌,攻击他的理由。 她定了定心神,又吩咐道:“你去打些热水来,给大人擦擦脸,再寻些冰来。” 那丫头一听,面色有些为难:“姑娘不知,大人向来不要我们伺候的,别说是擦脸了,就连近他的身三尺,他都……” 陆温颇为不解:“只是近他的身,也不行?” 那丫头名唤昔萝,她低着头,小声道: “姑娘是晓得的,我们被大人买回来时,是一行三人的,偏偏有个姐姐,不知死活,竟敢爬大人的床榻,大人……” 那一日,也是这般,谢行湛恶疾复发,痛苦不堪。 而那三人当中,有个性子轻挑的姑娘,见那位谢御史相貌惊绝,清雅端正,气度堪比天潢贵胄。 待她们这些奴仆,又向来温润,只以为是个好说话的,起了高攀的心思。 那一日,趁着谢御史未归,姑娘故意躲在锦被下,见人来了,将自己雪白细腻的浑圆递了上去。 然而,美色当前,那谢御史竟面色阴沉,目不斜视,竟将那未着寸缕的姑娘,直直一脚踢出了屋外。 陆温眉头一挑:“后来呢?” 昔萝苦涩一笑:“后来……那位姐姐,被大人送进了末等娼寮。” 末等娼寮,便是最低贱的瓦子,贩夫走卒去的地方。 陆温一惊:“何至于?” 昔萝颤声又道:“姑娘,其他事情咱们都做得,只是姑娘万万别再提,要我们近身这些话。” 话已至此,陆温也不好强逼人去服侍,只得自己提了桶,往内室中的浴桶里倒了些温水,又加了些冰。 将谢行湛外袍褪去,只留中衣,又将他扶进浴桶中。 这才坐在浴桶旁,稍作思量。 陆温眼睫微垂,总算晓得怪异之处何在了。 她犹记得,她脑中记忆,停留在她与谢行湛同行归府,那时,他的肩头,落满了雪。 今日无雪,衣衫轻薄,哪怕夜色寂寥,本该寒凉,也依旧是暖融融的温度。 连那片皎然月光也照不清的漫漫竹林,也高了许多。 陆温神思飞驰,竟不知今夕是何年。 轻薄的纱帘被风儿轻轻卷起,那盏幽幽散着光芒的琉璃灯盏,将浴房内映得昏黄。 除却风声,只有泠泠流动的水波,和他微弱的呼吸声。 她慢慢挑拨着水纹,又伸出手,去探谢行湛额头上的温度。 泡了些时辰,烧退了些。 陆温修长莹白的指尖,才将将触及他的额头,却被他一声“云栖”,怔住了心神。 他还沉沉睡着,倚在桶壁,口中一直说着胡话。 “云栖……云栖……” 病中人垂着脑袋,将那两字,如珍如宝似的,摩挲着,惋叹着,低喃着,唤了好些时候。 浅吟低喃,交织着缠绵悱恻的意味。 陆温蹙了蹙眉,心头总觉得异样。 无论今夕何年,她与谢御史,不过萍水相逢,又兼家仇之恨,连朋友也算不得,更遑论痴缠爱侣了。 陆温想了想,还是决定唤醒他问问。 她轻声唤他:“谢大人。” 像是睡意正浓,朦朦胧胧的,半睁开眼睛,突然伸出手,环过她的脖颈。 往日寒冽似冰的一双清眸,逐渐溶解,如一缕春风,一池幽泉,他一点点靠近她,微微凉凉的发丝,轻轻拂过她的耳尖: “不准喜欢别人。” 好没道理的一句话,陆温眉梢微挑,觉得他不像是病了,倒像是醉了。 她静默良久,只等他清醒过来,却见谢行湛的脑袋,又缓缓歪向一侧,呼吸绵长均匀,竟是又眠了过去。 陆温哑然失笑,声色清冽,如甘醇的美酒:“谢大人,你在唤谁?” 他听见声音,眉头一蹙,眼眸半睁,不过一瞬,忽又闭上眼睛,那双修长的剑眉,沉沉的压着。 良久,再睁开眼时,他眼神清明,声线低沉:“云栖,你……你好了?” 陆温又怔了,面带病容的,分明是他,怎么,反倒他来问她,好了没? 她斟酌半晌,决定委婉的问一问:“谢大人,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她觉得她已经问的十分委婉了。 然而那人的下颌绷得紧紧的,显然是被这句话冒犯到了。 旋即,他漆黑的眸子微微垂了垂,再出口时,语气温和: “刚才发了癔症,吓到了吗?” “哦,是癔症啊。” 陆温恍然大悟。 她就说,她和谢行湛,不是一个利用关系,一个被利用关系吗? 怎么睡梦中,还叫上她的名字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下毒 他站起身,将湿漉漉的中衣褪去,肌肤好似柔软的细缎,光滑又柔腻,正中那物强硬又粗硕。 他的身躯算不得强壮,也算不得孱弱,浑身肌肉匀实,修长挺拔,似濯濯春柳,似清幽修竹。 这人,方才还病恹恹的。 见他褪袍,陆温双眸不由瞪大,面上浮起滚烫红晕,立即转身背对着他: “你……!” 她虽和他有过两夜的夫妻情谊,但远不至于叫他如此赤裸相待。 他怎敢如此,如此淫靡显于她面前? 他走出浴桶,瞧见她羞愤交加,青红相接的雪颜,不由得心神摇荡,又生了逗弄她的心思。 他唇角一勾:“又不是第一次瞧了。” 陆温当即怒了,恨恨道:“谢大人,我一直以为,你是正人君子。” 怎么她印象中,这人总是清清冷冷,不苟言笑的?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叫他转变如此之大,从一个雅正清冷的文人,变成了个厚颜无耻的小人? 他俊美无双的面容上浮起一个明魄勾人的笑容: “云栖喜欢正人君子,还是喜欢无耻小人?” 陆温一时无语,默然良久,又问:“谢大人,现在是什么时辰?” 他已经披上了一件玄色衣袍,正在系腰间束带,口中答着:“寅时。” 陆温又问:“是暮春,还是凛冬?” 谢行湛缓缓走近她,悠悠道:“忘了告诉你,你追查迦蓝祭塔时,受人追杀,不敌,伤势颇重,昏睡了半年,如今刚醒。” 陆温大为错愕:“也就是说,我这一伤,睡了半年?” 他轻轻一叹:“我做了半年的望妻石。” 陆温自动略过‘望妻石’三字,急急又问:“那陆家呢?” 谢行湛道:“陛下已昭告天下,为陆家平冤。” 裕丰二十二年,暮春三月,天子雷霆万钧之态,言之震北王戚无涯构陷储君,违逆君上,当以谋逆大罪论处。 当即令锦衣、羽林二卫,扣押震北王,于次日西华门,凌迟处死,活剐千刀。 然,因震北王受凌迟一事,尤为突然。 他戍守北郡四十载,威名赫赫,南凉百姓,无不尊崇。 消息一径放出,西屏郡百姓,无论男女老少,无论高低贵贱,自发浑身缟素,为震北王守孝。 出殡那时,更是十里长街,百姓前来送葬,绵延百里,口中嚎啕:戚、陆有冤。 一时间,三省六部,乃至内阁,皆与都察院同上奏折,为陆家喊冤。 凛冬已逝,春日化雪。 民心如此,皇帝一心要以陆家通敌,了结天爻谷一案,终究成了泡影。 五月初,虽天爻谷一案,案情始末,终究未公诸于众,只以大理寺少卿杨玄泠,斩首市众为案情了结。 而后,又将詹事府上下,或清洗,或革职,将数千人等,齐齐收押入监。 而后,陛下昭告天下,陆家一案,皆为小人作祟。 进封西北大将军陆祁,为忠国公,封怀远大将军陆衍,为归远侯,封陆氏独女陆温,为昭和郡主。 陆温闻言,又是一惊:“我睡了半年,然后就平反了?” 谢行湛温柔的凝视着她:“这案子,是我替你翻的,中间颇费功夫,耗时两年余。” 陆温心中不觉畅快,反而狠狠一沉,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她又说不出来什么不对。 于是她凝定心神,又问:“那我嫁给吴若海了吗?” 他答:“没有。” “案子什么时候平反的?” “五月初三。” “现在什么时辰?” “五月初七。” 陆温倒吸一口凉气,缓了缓心绪,捡了重点问他: “也就是说,陆家刚平反,我的伤,就好了?” 他轻描淡写道:“陆家冤案已平,你的伤也恢复了,不好吗?” 陆温愕然失笑:“好什么?做了半年无知无觉的傀儡,你觉得很好?” 谢行湛凝视她半晌,突然俯身,眉眼深邃: “迦蓝祭塔一案,考校已过,你已经是夜宴司的鼹人了,你入了司,先前的身份便不能再用,我替你另取了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 他笑了笑,郑重道:“栖云。” 陆温默然半晌,捋了捋脑中繁杂纷乱的思绪,而后开门见山的问: “你的意思是,去年凛冬,我受了伤,昏睡了半年,而这半年,你翻了陆家的冤案,替我脱了罪籍,甚至,连圣旨也替我抗了,未曾嫁那阉人?” “哦。”他轻描淡写道:“那阉人在你出阁前突发恶疾死了,所以旨意作废了。” 陆温点点头:“一切都很合理,只是……” 谢行湛静静注视着她:“只是什么?” 她微微一笑:“我若昏睡了半年,我鞋底的泥渍,怎么来的?” 她幽幽提起鞋架那双粉蓝素净的绣鞋,鞋底前后两端,都沾满了污泥,像是阴雨天气,她淌过泥泞污浊的水坑时留下的痕迹。 她既醒来时,是与他同榻而眠,姿势颇为缠绵。 而那两名侍女也不敢近了他的身,遑论将绣鞋摆在他的寝房了。 这鞋,不是她的,还能是谁的? 谢行湛瞟了那鞋一眼,心虚唔了一声:“怪我昨日病了,竟忘了替你刷鞋。” 陆温眉头一挑:“谢大人还会替我刷鞋?” 他轻笑道:“为人夫君,替夫人做些便宜之事,有何不对吗?” 陆温呆了呆,下意识后退了两步,一脸震惊的望着他: “谢大人是说……我失去记忆的这半年,嫁给你了?” 他点头:“嗯。” 她望着谢行湛,思绪万千,神情逐渐严肃。 她检查过自己的身体,伤势却有,却多数都是旧伤,符合他所说,半年前伤重,因而昏睡。 他的态度转变,约莫也是因二人缔结良缘之故。 可,谢行湛作为监斩自己亲父的罪魁,自己终究与他隔有深仇。 只是利用,只是借势,便也罢了,自己怎会同意嫁给他? 她越一思忖,越觉漏洞百出,旋即生出冷冷一笑: “我为何会失忆?” 他不知在想些什么,走近了她几步,伸手摸起她的脉搏: “你中了毒,我将你治好时,已是如此了。” 陆温的声音有气无力的:“谁下的毒?” 谢行湛迟疑半晌,认真道:“三殿下。” 陆温气极反笑:“谢昭雪!你就算编故事,能不能编得合理些?” 谢行湛眉头一蹙,沉下脸去,原本清如皎皎的眼眸,似有灼灼烈火燃起: “为什么是他,就不合理?” 陆温闻听此言,也是一怔,眉头高高拧起。 她与三殿下,不过几面之缘。 她为何如此确信,三殿下绝不会如此待她? 她抬起眼眸,平静的注视着谢行湛:“因为,我猜测,我是近几日才失了忆。” “而你骗我昏睡了半年,我的记忆也停留在半年前,而谢大人又是杏林高手,弄毒的好手,若说是谁下的毒,我倒觉得,是谢大人下的。” 烛火摇曳,谢行湛神色坦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第一百二十三章 楚宫谣 陆温冷冷一笑:“谢大人,没有一句解释吗?” 谢行湛轻叹一声:“毒是我所下,却是得陛下旨意。” 陆温面色已然阴郁万分:“你嘴里向来是没什么实话的。” 谢行湛笑意深邃:“得夫人一句‘向来,’看来夫人,对我了解颇深。” 陆温眸色一沉,莹白修长的五指,倏然扼住他的喉咙。 “为何下毒。” 他脖颈修长,莹如白玉,她手下用力,依稀可见皮下青筋暴起。 “那毒名唤青落鸠,采以百年木灵芝,百年太岁肉,六十年的赤水藤,辅以四季春露炮制而成,有延年益寿,保养肌肤的功效。” 陆温静默半晌,力度已显凶狠:“和我失忆有什么关系。” 他笑意未减,反而眼眸微阖,用削瘦的下颌,轻轻蹭了蹭她的指节,好似眷恋万分: “我初次炮烙此毒,火候,没掌好。” 陆温:“……” 这人厚着脸皮痴缠上来,她又不能真正杀了他,只能气急败坏的撒开手,往后一退。 “你是说,你把我当成药人,随随便便试了你的毒?” 哪知他又上前一步,拥她入怀,将脸埋入她的颈窝,轻柔的嗅着她的青丝。 发间如绸如锻,顺滑轻软,似有草木香气,好闻极了,次次温存,只这林野香气,便叫他欲罢不能。 “为人夫君,为夫人温养肌肤,有何不对?” 失了约莫半年的记忆,她对谢行湛的印象,仅仅只是于她有恩的天子近臣,权柄滔天的夜宴司之主。 她不习惯,这样被他拥着。 她往后缩了缩,与他又隔了些距离:“我……当真的是你的夫人?” 眼前的俊美郎君露出不满的神情,突然翻身,将她环抱着,抵在在门扉后。 冰冷的气息逐渐逼近,他撩起她的衬袍,将那宽阔却冰凉的手掌,送入她的袍服深处。 “你不信我,我只能躬行实践,叫你信我。” 陆温闷哼一声,被那凉意刺骨的手指,激得狠狠打了个冷颤。 她正欲要反抗,却发现自己浑身僵硬,好似被点了穴一般,一动也不能动。 她虽待这事物并不扭捏,但她神思未解,又见他如此急躁,心下不悦至极: “你说我是你的夫人,可有凭证?若无凭证,万一你是看我失了忆,唬我呢?” 他不答,只是缓缓靠近她,男人的气息随着他靠近,一同扑入了她的鼻端。 是很好闻的寒梅霜雪的气息,不浓烈,也不清淡,恰当好处。 陆温一怔。 南柯一梦,她最先忘记的,是梦中人的容颜。 可最难忘记的,是气息,是比记忆更深刻的,那冰凉的躯体,覆盖在她身上的感觉。 她因那沁雪般的冷意,打了个寒颤,本能的觉得,他所说,极有可能为真。 只是自己分明记忆里还是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凭什么要被他按在门框上,像个泥塑一样,迫行那事。 思及于此,她莫名觉得委屈。 受人逼迫的委屈,失去记忆的怅然,齐齐涌上心头。 她眼眶微红,泫然欲泣。 见她委屈万分,谢行湛心下一软,收回凉意刺骨的掌心,喉间轻滚: “要什么凭证?” 陆温道:“聘金有无?” 他呼吸沉沉:“礼八万金,铺两千座,珠两千颗。” 陆温一顿,难掩惊诧:“这么多聘金,都是你出的?” 瞧他面色愈发的黑了,陆温连忙换了话语,安抚道: “我的意思是,谢大人清正廉明,何时攒了那么多的身家?” 她若没记错,谢行湛官至二品,文官之中,当属俸禄最高者,却家中无仆,万事亲力亲为。 不说家徒四壁,却也家无余资,怎会出得起这般丰厚的聘金? 太阳早已高高升起,溶溶辉金洒入房中。 他的身姿清幽利落,行至外室书案前,取出一个金漆黑匣。 他慢悠悠将黑匣打开,将里头的婚书递给她: “都是犯了事的官员,供奉到都察院的银两。” 陆温展开手中的婚书,文字的确是谢行湛亲笔,字迹清俊端肃,一横一折,都规范得如同书法名家的字帖临摹。 婚书精巧,是一卷金绣边的绢书,以金粉书写着瓜瓞绵绵,情敦鹣鲽等誓词。 婚书的名字,也确确实实是他们二人,只是她的名字,并非陆家女,只有栖云二字。 陆温一边儿翻着婚书,一边儿问他:“你都收了?” “收了。” “人也放了?” “砍了。” 陆温噎了一噎,凉凉瞥他一眼: “收了人家的供奉,还砍?” 谢行湛眼皮微抬:“怎么,砍不得?” “你不怕他们上折子告你受贿?” 谢行湛轻笑一声:“我告诉他们,交出家财,坦然受死,我保他们九族一命。” 陆温问:“那你保了吗?” 谢行湛眉头一挑,唇边生出一丝妖邪的笑: “没保,九族尽夷,死人才不会泄密。” 陆温摇了摇头:“我就不信,他们就这样被你三言两语哄骗了去,甘心将自己的家财束手以奉。” 他眸底淡淡,神色无波无澜: “人都有弱点,临死之人,弱点尤其多,为保亲人无虞,哪怕要他千刀万剐,只怕也是无有不应的。” 陆温不免诧异:“就没人识破,你这些话,都是些鬼话?” 谢行湛长睫微垂:“哦,也有没信的,你们陆家的家财,我倒没骗到手,都充了国库。” 提及陆家,她不由得怔了怔,心里总觉得十分寥落,说不出来的沉闷郁然。 像是心口空了一块,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人或物。 她知道他在骗她,从第一句话就知道。 但他既然编织无数谎言,也不告诉她失去记忆的缘由,她哪怕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只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编织出更多谎言。 真相,要她自己去寻。 翌日,她趁着谢行湛去上朝,离开谢宅。 “掌柜的,来壶青梅饮。” 那音色清冽似泉,偏音量又温又柔又软,叫酒肆内的食客,都酥了半边儿的身子,连忙停下筷子,好奇的那朝门外看去。 推帘而入的少女,芳龄不过十八,身着一袭水蓝色轻缎仙鹤纹绣短袍,底下是一件月白色绣桃春花枝长裙。 漆黑发髻上簪了一枚赤金双翅猫眼流苏簪,一双细小珍珠缀边的碧玉耳坠,更衬得她娇美无双,艳丽至极。 掌柜手脚麻利,动作也迅速,她刚入了座,就提来一壶酒,又问她要不要小菜。 陆温不喜铺张,只说晚间若要,再来唤他。 那掌柜也识趣,连忙替她斟了一杯青梅饮,愈发小心恭顺: “二楼还有唱小曲儿的,姑娘要不要点上一首?” 陆温不擅酒,若是贪酒喝,必定只点这青梅饮,既有酒的清香,亦有梅的酸甜,酿造干净,度数颇低,多饮也难使人醉。 她在祁州郡时,常是整天都拎着酒壶的。 她饮了两盏,也觉光饮酒总是无趣,便应了掌柜所言,问:“都有什么曲子?” 那掌柜抚掌大笑:“要说这些日子,最火热的,当属归远侯的《楚宫谣》了。” 陆温略微一愣:“归远侯?” 那掌柜朗声道:“姑娘还不知道吧,怀远大将军被陛下敕封为归远侯,咱这曲《楚宫谣》,唱的就是归远侯智取楚王宫,大败西蜀楚氏的故事。” 陆温舒心一笑:“就听这首。” 第一百二十四章 扣留 那掌柜得了令,欢天喜地的去了,不一会儿,二楼戏台上,传出悠远宛转的琴音,温润清透的歌声,逐渐弥漫酒肆。 “霜林醉,离人泪。” “西风紧,雀南飞。” “花落泉,云闲散。” “玉无尘,月色横。” “金刀振,万矢落。” “风潇潇,蚀白骨。” “浪苍苍,卷英豪。” “惜往矣,泣断肠。” “豪情万丈,梦里揽春光。” 二楼戏台唱词未尽,一青衣广袖的年轻男子,端坐屏风之后,眉眼深陷于窗外那株洋槐阴影下。 他重重砸下酒盏,震得盏中酒液四溅,面色阴寒,冷声道: “换首曲子。” 掌柜面色为难,瞧了一眼陆温。 陆温目不斜视,淡声道:“不换。” 那青年本藏于屏风后头,听了她这话,玄在食案边的那只手略微一滞,推了推屏风,露出那张斯文儒雅,飘然出尘的温润面容。 可惜,那人眼神刻薄无比,十分不近人情。 他眼眸深邃,上下打量了一番陆温: “还以为他有什么好法子,原还是一招偷梁换柱。” 陆温不解:“楚长赢,你在说什么胡话。” 不知是哪句话惹了他不悦,他眉头一蹙,神情迅速阴沉了下去,将手中玉壶,往二楼戏台高高一掷。 陆温神色一凛,同掷一筷,虽一轻一重,却两两相击,各自轻轻旋于台面。 那玉壶终是啪的一声,碎了,酒中清液,也洋洋洒洒落了一地。 突生变故,还是奔着自己来的。 吓得那戏台中的白面小生,面如土色,唇齿颤颤,再也唱不出一句词儿。 陆温自觉理亏,喉头一噎:“早说是你,我不就让掌柜的换曲儿了吗,何必吓唬人家。” 长赢淡淡朝陆温投去一瞥:“我非楚氏儿郎,再叫那名字,我杀了你。” 陆温轻咳一声:“是我之错,掌柜的,换曲儿,换曲儿,来首牡丹亭。” 那掌柜也是个机敏的,见两人并非是要打起来,反而似许久不见的老友,言语间虽不恭顺,却应无大碍。 连忙哎哟了一声,上前几步,哭丧着脸: “咱这玉壶的手艺,那可是从宫里传出来的,两位……两位客官,您看?” 陆温不动声色的后退了一步。 她莫名其妙丢了半年的记忆,莫说谢府金库何在,银两何在,就连自己未嫁谢行湛前,攒了几两银都忘了。 她来喝酒的铜板儿,都是问昔萝借的。 此刻,真真是一无所有,穷困潦倒。 长赢先是轻轻瞥了陆温一眼,唇角勾出个神秘莫测的笑意:“掌柜的,明儿个是几月初几。” 掌柜的摸不着头脑:“五月初九啊。” 长赢又道:“五月初九,是个什么日子?” 掌柜的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哎哟,五月初九,不就是昭和郡主,远嫁北弥的日子么!” 长赢那双明亮眼眸里笑意深邃:“怎样,这消息,值不值这玉壶钱?” 陆温一怔,眉头高高一蹙,正待要问,偏被那掌柜拦住去路。 “他跑了,就得姑娘您赔了。” 她转身,那人清隽的身影,已消失在了街头拐角处。 她目凝外间良久,将云鬓金钗褪下,递给那掌柜,眼眸微抬: “够不够?” 那掌柜用牙咬了一小口:“别是个假的吧,这壶最多两百文,这钗看起来要两百金。” 一口下去,一口白牙都险些叫他咬碎了,他狠狠的将那金钗随手一抛,骨碌碌落进潲水桶里。 “哎哟喂,咬不动,肯定是假的,好呀你们,看着仪表堂堂的,没想到是个吃白食的主儿,我告诉你,今天你不将我那玉壶的三百文交出来,我报官!” 陆温失笑:“刚才不是还说两百文吗?” 那二楼戏台的白面小生,跟在掌柜的背后,掩了唇,低声道: “掌柜的,那玉壶是坊间赝品,最多三十文。” 陆温:“……” 那掌柜呸了一声:“我说三百文就三百文,你不给,我就报官!” 说罢,拿起柳条儿,对着那小生抽去一鞭,厉声呵斥: “烂嚼舌根的混账货!” 陆温峨眉一蹙,截下柳条,折断成二:“别欺负人。” 那白面小生面容稚嫩,应还不足十五,受了一鞭,也不哭。 只是往袖子里掏了掏,掏了半晌,才掏出个破破烂烂的香包,针脚松松散散的,因是补过多次。 “这姐姐刚才救了我,我替她赔了,只是我袋中只有两百文……” 她见了这香包,不知为何,脑中竟闪过一些画面。 谢行湛倚在竹下,递给她一个针脚细密的荷包,配色清雅,青碧缎面上绣了一只雪白的老虎,张牙舞爪的,像极了她。 陆温怔了良久,细细一寻思,自己莫不是真与他成了亲的? 她将那少年拦在身后:“那金钗是真的,你不信,叫识货的人来看。” “我呸,咬都咬不动,你凭什么说它是真的?” 陆温挺了挺腰板,硬气道:“我堂堂二品大员之妻,何必佩假钗?” 那掌柜一听更来气了:“你是不是官妻,我不知道,可你要是官妻,怎么连我这玉壶都赔不起?” 陆温又是一噎,想着干脆走人算了,论他百个十个,也是拦不住她的。 只是这孩子刚刚为护她,将那掌柜以次充好的污糟事儿说了出来,她一走,这孩子必要受他磋磨的。 她只好作出一副无可奈何之色,叹气连连: “麻烦你,遣个人去梧桐巷,正二品左都谢御史府中,就说一句话,他家夫人,被扣留在你这酒肆,今夜大抵是回不去了。” 那掌柜一听,眉目立即严肃起来,思忖良久,道: “那你等着,我派人去请。” 陆温也是奇了,这年头,谢御史的名头,比金钗还好使,见他这一脸严肃的模样,大抵也是晓得谢行湛之“威名”的。 愁云淡淡,烟雨潇潇。 陆温见外间下了雨,就当避避雨,也未尝不可,叹了口气,拉着那少年,上了二楼的雅间。 那掌柜听了谢御史的名头,也不敢薄待了她,就由着她去。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天色渐暗,暮色沉沉,酒肆内食客零零散散,都回了家。 雨倒是停了,就是那道路湿滑得很,未免行夜路之人不慎跌了倒了,那掌柜点起一盏煤油灯,挂在酒肆前。 偏这时,长街尽头忽然号角齐鸣,马蹄猎猎,响震天际。 数十头戴银盔,身披黑胄的武将策马而来,身后还跟着近百兵丁,竟团团将他这小小酒肆围了起来。 那一众武将身后,有一锦鸡绯袍的官员,缓缓策马而来,面色极冷,盯他的眼神,像是要活吃了他。 这掌柜也算是个聪明人,死到临头,哪有不明白的,连忙趴在地上,将头磕的咚咚作响: “哎哟喂,谢大人,都怪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夫人她……她她她,好着呢!” 谢行湛冷笑一声:“缘何扣押我夫人?” 他双膝一软,结结巴巴道:“都怪小的眼拙,还以为……还以为……” 谢行湛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身姿利落,他挥了挥袖袍:“都回吧,本官自行接夫人归家。” 兵马司指挥使薛清得了令,调转马头,猛策缰绳,又浩浩荡荡的领着兵马司近百兵丁走了。 那掌柜吓得瑟瑟发抖,连腿也是软的:“夫人在在在……二楼……” 那二品大员眉目阴沉得紧,他毫不怀疑,要是他今日真将人扣在酒肆,明日,他一定见不到初升的太阳。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不行 谢行湛冷笑一声,扭头便往二楼走。 二楼是往里走,尽头处是个月牙拱门,门上套了轻云纱帘幕。 帘幕后面又摆了一扇仕女图屏风,他跨门而入,抬眸注视着房内景象。 那屏风后半遮半掩的那女子,正倚在软榻上,婀娜多姿,鬓发如云,面含浅笑,娇软可人,正听着小曲儿,何等畅快。 他眉宇间似蹙非蹙,又将视线投去对面正拨挑着琴弦的白面小生。 那人有副好嗓子,如黄鹂似的,清清脆脆,指下琴音流转,婉约清韵。 只是曲子甜软,像是坊间靡靡之音,落在他的耳际,竟觉得格外刺耳。 谢行湛面色一黑,眸底燃起灼火: “我以为你受了委屈,专唤了兵马司来替你撑腰,结果你在此举杯听曲儿,作乐寻欢?” 那白面小生其实早知来了人,只是心忖此人模样俊的很,容色又甚是年轻。 想那入朝为官的年轻进士们,何人不是生生熬成了白发老叟,战绩不可谓不辉煌,威名不可谓不远播,才能成这百官之首? 是以,他以为,那位百姓谈之色变的左都御史谢行湛,是个白发苍苍的老翁。 不料他定睛一瞧,虽说此人一张面孔幽冷万分,可眼眸幽邃,这通身高深莫测的气派,这高不可攀的气度。 一瞧,便是长久凌驾于众人之上,才能养出来的。 他心头一紧,连忙停拨琴弦,不知怎的,还打了个冷颤儿: “谢……谢大人。” 靡软之音戛然而止,陆温宛如从世外仙境落入人间烦愁,抬眸去瞧他时,略有几分不满: “你来的慢,光喝酒也是无趣,听听曲儿不行么?” 不过是翻来覆去,听他唱了十来遍《楚宫谣》不行么? 借着歌谣的凄清意境,思念思念阿兄,不行么? 他狭长的眼眸微微挑起,别有意味的打量着那小生,袍服下的手不自觉的握紧,语气冷淡: “他是谁。” 陆温淡淡开口:“你问他啊,问我作什么。” 那小生颤栗了一下,正欲开口,却被他一句话打断。 谢行湛冷笑:“我不问他,就问你。” 陆温大为火光:“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你跟他一处待了这么久,就不问一句?” “谢行湛!” 陆温怎会不知他有心寻衅,怒气渐长,面色愈发阴沉: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是在指责我水性杨花,烟粉风流。” 谢行湛一怔,连忙解释:“我并非……” 陆温面色不善,唇角溢出一丝凉薄冷笑: “可谢大人,你初尝云水,不也是上揽月阁,一掷万金,狎妓宿娼么?” 这话说的极严重,将她自己也骂了进去。 谢行湛只觉心痛如绞,上前一步,眉目微垂,轻声细语: “云栖,你不知道,从一开始,我的眼里,我的心里,就只有你一个。” 陆温眉头一蹙:“一开始?” 谢行湛垂下眼睫,低声道:“可不可以,不要看别的男人。” 陆温一愣:“啊?” 他满面愁色,紧捏绯袍一角,语气颇有些委屈:“别的男人,有我好看吗?” 陆温又是一愣:“嗯?” 他黯然一声长叹:“夫人若是喜欢听曲儿,我去学,行吗?” 陆温双眸大睁:“呃?” 丹唇玉面,风采无双的谢御史,如稚子一般,将头埋入了陆温颈窝中,双手环抱着她的腰肢,一双幽邃的眼眸是掩不住绵绵情意: “我少时家贫,买不起筝弦这等稀罕物,才不会弹这劳什子雅物,你若想听,我明个买来练练。” 陆温心中好似掀起万丈波澜,遂微微一笑,认真道: “少时,母亲为我配了数名舞技琴瑟等名家授艺,方才见他指法上略有疏漏,提点他一二罢了。” 谢行湛嗓音微哑:“方才是我误会夫人了。” 陆温踮起脚尖,捧起他削瘦利落的下颌,轻轻咬上他的唇瓣,面容娇怯,媚色动人: “夫君叫我好等。” 独属于陆温的草木清香扑鼻而入,谢行湛情潮涌动,目光柔软万分: “都是为夫的错。” 正当二人云开雾散,两两相拥时,忽听外头有人敲门: “谢大人?夫人” 陆温这才忆及房中似有生人,环视一圈,寂寥空落,约莫那小生早已自觉避了出去,才轻咳两声: “来了。” 谢行湛为掩尴尬,亦是干咳两声:“何事。” 那掌柜在外头几番为难,终究还是强咽了一口唾沫,小声道: “快子时了。” 经此一闹,回府的时辰都耽搁了,二人对视一眼,当即下楼离去。 夜雨初歇,云层薄淡,月影疏疏。 他的唇狠狠覆上来,肆无忌惮的啃咬着她,她们激烈的纠缠着,随着他的气息更加深入,她的理智也愈发迷乱。 随之酥酥麻麻的糜乱气息愈发向下,她忽然坐了起来,推开谢行湛,揉了揉自己的脖颈。 谢行湛莹白的指尖,抚上她的唇瓣,轻声问: “怎么了?” 她的唇畔,仍然残留着谢行湛的气息,身体也依旧躁动着。 但肌肤却异样的,像是被人当头淋下一盆冰水,如冰雪封冻,叫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好像,有点冷。” 夏日暖融,暑风微微,窗外蝉鸣阵阵。 卧房内早已支起了薄薄的纱帘锦帐,哪怕是夜间的风儿,也该是凉爽舒适的,怎会冷? 谢行湛见她蓦然坐起身,只以为是雨里来去,染了风寒,手指扣住她的脉搏。 见之脉搏下的跳动强劲有力,比他这个病秧子还要强上几分,遂温柔一笑: “脉象无恙,甚是康健。” 陆温摇了摇头,只觉是生了幻梦。 他二人同榻而眠,陆温早已洗去妆容云髻,浓密如云的乌黑长发遮去眉眼,只显出削瘦优美的下颌,雪白挺立的鼻头,和那微微张着的丹唇。 无一不勾他,无一不诱他。 满屋寂寥,谢行湛凝视着她绯红的面颊,心中情潮汹涌,忍不住又拥她入了怀。 好似又有一盆冰水浇林而下,她漆黑的瞳孔骤然一缩,推开谢行湛: “你别动。” 一语毕,执起他的手,肌肤刚一相贴,那冰雪封冻的感觉,又一次席卷而来。 谢行湛见她难得如此主动,兴致更甚,只觉心神都被这勾人的狐狸尽数攫取。 陆温眉头一皱,推开他的手:“别闹了。” 谢行湛又凑了上来。 陆温再次推开他:“太热了,我不要。” 谢行湛一顿,眉头高挑:“刚才不是还说,觉得冷么?” 陆温拢起衣衫,面无表情:“我要去书房睡。” 这句话犹如天雷轰顶,谢行湛面色微变,眼眸微垂: “夫人为何突然冷落我?” 只一面之缘的少年优伶,尚且要被他盘问一二,若说自己与长赢种了蛊,种的还是五感相通同心蛊。 只怕这醋坛子要立即杀上东厂,将那人活剐了,再将虫子挑出来,种到自己身上。 她思忖半晌,红唇一启,话语十分噎人:“你……怎么说呢,感觉……不太好。” 谢行湛长眸一沉,面色一黑:“感觉不太好?” 陆温绞了绞手指,嚅嗫道:“就是……哪个,你懂吗?” “哪个?” “那方面,不太行。” 她有意无意的瞥了瞥那处,又觉这般言语实在难以出口,只得用眼神示意,一双皎月明眸,怅然浓浓: “呃,你懂了吗?” 瑰美明魄,举世无双的谢御史,第一次觉得,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的碎开了,碎的均匀,碎的不成体统,碎的他崩溃万分。 他默默捡起地上的凉被,默默退出房门,默默行至竹林下,默默蹲在地上,瞧那细嫩匀长的笋尖,一夜难眠。 天气愈发炎热起来,谢行湛下了朝,便去都察院做些交接。 都察院众人都在忙,不是埋着头奋笔疾书的,就是冷着一张脸,展开手中卷轴翻来覆去看的。 他刚到了入了都察院的大门,正巧宫人将大人们的膳食送来了。 都察院的几个御史都是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的年纪。 到了年纪,就爱生些口舌,往日,哪家的大人娶了小妾,哪家公子又偷偷纳了外室。 趁着用膳时的功夫,没有不闲聊上几句的。 一位老御史说:“年纪大了,腿脚不好,腰也不怎么好使了,这坐久了啊,腰就快直不起来了。” 谢行湛本是坐在书案前翻找一宗案卷的,听了这句“腰不好使”,立即将耳朵竖了起来。 另一位年纪尚不足三十的御史,仿佛被触动了心事,也揉了揉腰: “杨御史,您这腰有毛病,可以去找太医院的姜院判瞧一瞧,上回我这腰不好使,就是找的姜院判。” “吴大人,您这腰,是什么缘由落下的?得对症才行呀。” “哎哟喂,这……这不好说,总之,跟我家那夫人有关。” 谢行湛手里还翻着案卷,这下连案卷也不翻了,支起耳朵静静的听着,眼神中略带艳羡。 第一百二十六章 昭和郡主 另一个御史听他们闲聊起家中那口子,也调笑道: “我看,是罚跪罚的吧!” “吴大人,你戌时下了值,戌正就得回府,往日我们叫你出来喝酒,你向来是要拒的,该不会,就是因家中悍妻吧?” 那吴大人不满道: “什么悍妻,李大人,我家中可是位千古难得的贤妻,待本官温柔体贴,本官与她,可谓如胶似漆,鸾凤和鸣!” 谢行湛放下卷轴,云淡风轻道:“吴大人,借一步说话。” 那吴大人听谢行湛独独点了他的名字,犹如五雷轰顶,欲哭无泪。 谁都知道,谢大人新婚第一日,新娘子跑了。 虽然后头寻到了,那也是几日后才寻见的,总归新娘子是万般不愿嫁他的。 同僚之中,风声四起,都说谢御史是强逼硬娶。 惹得谢御史这几日,面如锅底黑灰,任谁近了他的身,不是被参,就是要挨上一顿臭骂。 谢行湛站在柳下,他硬着头皮走过去,赔着笑: “大人有何吩咐?” “吴大人家中妻可貌美?” 他这一问,惊得吴大人当即双膝一软,一个踉跄,扶墙急咳数声,才稳了稳心神,问: “大人问这话是……” 谢行湛面色淡淡:“哦,家妻貌甚美,常持貌行凶,嚣张跋扈,对本官颐指气使,是以来问问吴大人,驭妻之法。” 那吴大人恍然大悟,自家妻虽非绝代容华,却和他有着青梅竹马的情分,是自小就叫他惯得娇滴滴的。 虽算不得泼辣跋扈,却也是个折腾爱闹的性子,常叫他哭笑不得。 他惧内之名虽上达不了天听,但自己是明白的,倒真对谢行湛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情。 “谢大人与妻子那事,可还算和谐?” 谢行湛微怔:“哪事?” 吴大人一拍大腿,恨铁不成钢道:“就那事啊!” 谢行湛恍悟,又思及昨夜她所说,莫名握紧了拳头,喉间一滚: “尚……尚可。” 吴大人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意味深长道: “根据臣多年以来的经验,只要夫妻之间,那事顺遂,就是天大的麻烦,都不是麻烦。” 谢行湛眉头微蹙:“真的?” “绝无半分虚假!” 吴大人见谢行湛久思不语,试探着问:“谢大人若无事,我就先?” 谢行湛抬起眼皮,清了清嗓子:“那个,还有一事。” “大人何事?” “就是。” “就是?” “那个。” “那个?” “哪个。” “哪个?” 吴大人是个急性子,瞧谢行湛吞吞吐吐的,半晌吐不出一个字儿,也是急了: “谢大人,您究竟有事儿没事儿啊?” 谢行湛轻咳一声,语气微涩:“吴大人是知道的。” “我知道啥?” “本官从小有个兄弟。” “昂,谢大人还有弟弟?” “堂兄弟。” “哦,这倒是没听大人提过。” “本官的堂弟,自幼体弱多病。” “昂?体弱多病,那咋了。” “本官堂弟,是个病秧子。” “昂,病秧子,那咋了。” “所以,吴大人可知,有什么法子,能叫本官的堂兄弟,重振男儿威势吗?” 吴大人:“……” 若说这话题,那就未免有些太沉重了,一句话,将他的伤心事也勾了出来。 他苦着脸,瞧着谢行湛满含期待的神色,一阵长久的垂默后,他硬着头皮道: “要不,您试试鹿血酒?” 谢行湛冷冷道:“本官的弟弟是个病秧子,与本官有什么干系?” 吴大人:“……” 他噎了噎,正色道:“嗯,臣是说,叫谢大人的弟弟,试试?” 谢行湛默然良久,面色愈发阴沉。 吴大人当即恍悟,谢行湛位高权重,又是个冠绝西屏郡的勾人相貌。 未成婚前,那可是霸占南北大陆潘郎榜榜首数年的人物。 西屏郡慕他者众,曾有几女,闻听他成了亲,竟相约去投邗江,虽后头被救了起来,到底也留下个春色醉人的轻佻印象。 若叫人晓得,西屏郡适龄女儿,人人神驰向往之人,胯下竟有难言之隐症。 岂不又要叫西屏郡女儿相约去投邗江? 这位吴大人当即一拍胸脯,信誓旦旦道: “谢大人放心,臣绝不会叫谢大人的弟弟,是个萎靡之人这种话,传扬出去!” 谢行湛咬牙冷笑:“本官说了,是本官的弟!弟!” 那吴大人咽了咽口水,凑到谢行湛近前,附耳低声道: “其实,这法子,也不是没有,谢大人可看过那本《我当太子的那些年》么?” 谢行湛神思飞驰,只记得迦蓝祭塔一案时,前去探查,正遇太子,陆温那时拿他取笑,看的便是这本书罢? 他眼眸微眯:“只看过首章。” 那吴大人笑道:“听闻萧风书馆又出了升级版,名字叫做《我与北弥皇妃的那些年》,剧情也是百转千回不说,那用词,那配图,很是香艳醉人呐。” 谢行湛神色一冷,语气听不出悲喜: “哦,你带人去把萧风馆查封了吧。” 吴大人一惊:“为何啊?” 谢行湛淡淡道:“淫词艳图,不堪入目。” 今儿个要出嫁的昭和郡主,不就是北弥皇妃么? 陆温被册封为昭和郡主,天知,地知,百姓知,朝臣知,唯她一人,不知也。 说起她和亲北弥,源头还在于祁州郡。 祁州郡距离西屏郡,不说十万八千里,也是万里之遥的。 “西北明珠”的 称号,传不入西屏郡,在灵台,乃至临松,却是如雷贯耳的。 那时的陆温,约莫十岁,那时正值南北双方和谈之期,曾跟随母亲,以及外祖父,前往北弥都城临松,迎接那时因两国战乱受俘的将士。 彼时她与北弥的小皇帝年岁相当,仔细算来,那小皇帝只比她小了七个月。 迎接南凉使臣的宫宴设在洛河行宫,小皇帝与她,只隔了一层薄如轻羽的绛红纱帘。 南地的女子,总是娇柔婀娜的,妆发行止,与北地大异。 北地民风豪爽,衣饰格外鲜艳,妆容也以鲜丽绚烂为佳,小皇帝年少继位,也陆续纳有佳丽,只是到底年轻,只觉宫中多是些脂粉俗流。 南地的女儿家,身量瘦小,娇柔婉约。 尤其陆温,是前拥后呼,金玉堆砌出来的顶顶世家贵女。 一坐一卧,一行一言,一目一垂,礼仪周全,姿态优雅,气度矜贵。 加之那绛红纱帘后的幽幽倩影,白雪琼貌,明珠绛唇,远山眉黛,袅袅亭亭,竟仿若竹林居士,笔下的洛水神女。 叫那情窦未开的北弥小皇帝,竟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句: “秀色今古未有之,只叫荷花羞玉颜。” 稚儿戏言,众人只是会心一笑,并未当真。 裕丰二十二年,暮春三月三,北弥撕毁和约,陈兵灵台,数度滋扰苏凌、祁州两郡百姓。 与之北弥狼子野心,一同显现的。 还有北弥小皇帝,难抵相思情长,竟不惜挥兵南下,只为夺取红颜的传闻。 莫说南凉百姓,就连民风开放的北弥人,也是奇了。 且不说,这陆氏女,早被南凉陛下嫁给了阉人做妻。 就算那阉人早死,陆氏女已是孀居之身。 可再往前探,那陆氏女,是被投入了教坊司为妓的,一个半点朱唇万人尝的下作娼妇,怎配入主中宫? 北弥朝堂争论不休,整整三月,终于想了个最齐全的法子。 横兵边野,概不出兵,只为威吓。 遣使和亲,迎入临松,充入掖庭。 真相为何,只有少数几人知道。 第一百二十七章 纨绔 陆温趁着谢行湛早起上朝的功夫,天光一亮,就去了昨日那间酒肆。 掌柜一见是她,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奉她入内时,比昨日殷勤百倍: “哎哟,谢夫人来了,来来,把楼上最好的那间房给腾出来。” 小二跟在身后,低声道:“掌柜的,那房间里头有……有客呀。” 陆温并非铺张之人,只摆了摆手,说:“无须最好的,只要靠窗,视野好些的,能一眼望见朱雀大街的。” 掌柜嘿嘿一笑,连忙驱使着伙计过去收拾房间,不一会儿,被掌柜的点头哈腰的迎进了另一间房。 房中饰物一应极简单,唯一能入眼的,是窗台下横了一张绿绮琴。 那琴虽通体黑色,却似绿蔓绕缠,隐约泛着幽幽绿光。 因是古琴类别里的传世之珍,世上仅一架,极珍极贵。 哪怕是她,也只十岁那年,从北弥洛水河畔的行宫中,远远见过一次,琴音袅袅,听之难忘。 她心中一喜,问掌柜:“这是绿绮琴?” 那掌柜笑盈盈道:“小人是个俗人,不懂什么琴,只是谢大人一早就将这琴摆了进来,说待下了朝,就来寻阿谷,来拜师学艺。” 陆温又问:“阿谷是那孩子的名字么,我上来时,没见着他。” 那掌柜轻轻一叹:“那孩子,不知是犯了什么毛病,堂堂谢御史请他授艺,只怕是别人修了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偏他倒好,非说自己技艺不精,硬要回老家去。” “哦。”陆温 不甚在意:“那这琴,还麻烦掌柜找人替我挪回谢府。” “这是当然。” 一番闲谈毕,掌柜正欲退去,突听陆温凉凉又道了句: “现在,信那金钗为真了吧?” 那掌柜讪笑两声,搓着手小声道: “谢府之物,无有不好的,这琴,一看就价值不菲,那钗必然也是。” 她嫣然一笑:“哦,那钗子也颇贵,与这琴不相上下,感觉有点便宜你了,不知掌柜的能不能替我捞起来,洗干净了,再还给我?” 掌柜面色一黑,这才明了,这姑娘分明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想来昨日是与夫君吵架,竟忘了他这桩事了。 过了一日,想起他来了,就来找他的不痛快来了。 那簪子,早已被他从潲水桶里捞了出来,一番清洗后,送给家中娘子佩戴了,这会儿,让他从哪变个簪子来? 他忖了半晌,灵机一动:“哦,我知道了,我就说阿谷怎么走得这般急,莫不成,是偷了夫人的簪子,怕偷窃之事暴露,这才慌慌张张逃出西屏郡了!” 陆温眉梢微挑,目光平静无波:“他人去了哪儿。” 他小心翼翼道:“不……不知道。” 陆温幽幽一叹:“掌柜的,你知不知道,本夫人要封了你的铺子,不过顺手的事?” 那掌柜眉心一沉,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惶恐道: “哎哟喂,夫人呐,都是小人的错,小人……小人财迷了心窍,将簪子偷偷昧下了,送……送给贱内了。” 陆温淡淡道:“我只问你一遍,那孩子,人在何处。” “回夫人,我是千求万求,求阿谷留在咱们这酒肆,可他非不愿呐,说是胸无点墨,琴艺稀疏,怕哪日冲撞了谢御史,惹出祸来,要去外郡避一避!” “我想了想,多一事也不如少一事,就赠了他二两银,送他去了。” 陆温轻笑一声,打量着眼前这人,略有些惊讶: “你还赠了他二两银?” 那掌柜犹豫片刻,小声道:“您别看小人斤斤计较,惜财如命,可那孩子苦啊,说来,也是可怜。” “这孩子,是裕丰七年生人,恰遇西北大旱,还是个奶娃娃,爹娘就都饿死了,被人贩子拐了去,几经周折才入了清音阁的戏班子。” “原本是随着清音阁的戏班子,来西屏郡谋活儿的。” “哪知天不遂人愿,一夜大火,戏班子烧了个干净,就剩个孩子。” “还是我见他可怜,把他收过来,日常给诸人客官们唱唱曲儿,才叫他有一口饭吃。” 陆温又问:“你收容他时,他几岁?” 掌柜的想了一想:“十二三岁吧。” “他有没有告诉你,他此行,是往北走,还是南走?” 那掌柜眉头一皱:“好像,是向西。” 陆温淡淡道:“下去罢。” “夫人,那钗?” “赏你了。” 那掌柜笑的合不拢嘴,连忙退出去了。 陆温行至绿绮琴前,修长似细白葱仟的手指,轻轻拨弄起琴弦,清雅悠长的音符,从指尖流淌而出。 琴音骤起,重如群山万壑,松涛风涌,涤荡人心,尘俗尽去。 轻如波涛袅袅,似秋华染月,霜林燕雀归巢,舒朗开怀,散漫又惬意。 旁侧的雅间内,坐了几个世家贵子,闻听此琴,只以为是酒肆中那白面小生所弹,无不凝神静听,享受这迷人心醉的琴中妙音。 一曲终,那几名纨绔贵子推门而入,却见琴师是位曼妙无双,风情万种的绝色佳人,无不呼吸微促,面庞涨得通红。 一名玄袍男子拱了拱手,问:“敢问女公子,是哪位大人府上的?” 陆温一袭绯红轻绸广袖长袍,青竹织纹精美繁琐,外头穿了件月白金丝边坎肩。 一头柔顺乌发被高高绾成了飞仙髻,一支凤鸾眼镶嵌红宝石流苏金钗,两只点翠白玉簪。 裙摆摇曳,瑰姿艳逸,柔情绰态,从上到下,无一不喻示着她之身份贵重。 陆温在众人惊艳的目色中,不骄不矜,面含浅笑: “梧桐巷,谢府。” 众人见她年纪虽轻,举止却是仪静体闲,端庄温婉,气度高华,不过一面之缘,都觉如沐春风。 何况又是谢御史之妻,不敢自托身份昂贵,只连连赞其琴艺。 那公子又道:“想必谢夫人,也是来此观昭和郡主离郡的吧?” 陆温点点头。 那人名唤宋子言,祖上是南凉皇室,分封去南方的旁系血脉之子,入郡为质,身份颇为尴尬。 只得整日与些狐朋狗友,赌钱狎妓,无所不精。 宋子言又拱了拱手,恭敬道:“送嫁的仪式还未过,若等郡主出西华门,约莫要午时了。” 陆温恍然:“难怪。” “夫人不如与我们共饮一杯,吾处三面无遮,又正对朱雀街,视野极好。” 陆温微微一笑:“多谢公子好意,只是夫君近日约莫是食多了醋,若叫他晓得了,又要生出些不必要的麻烦。” 那宋子言一听,便也不强求,只拱了拱手:“只盼有缘,再与夫人相见。” 他们方才退去,忽然繁杂吵闹的街道,有无数乘华贵马车,从西华门驶出,缓缓汇入人潮汹涌的朱雀大街。 马车两侧,是衣着端庄的宫人侍婢,一手提着鎏金花篮,篮中装着新鲜采摘的花儿,一手将五彩缤纷的花儿高高扬起。 鲜丽轻巧的裙裾,摇摇曳曳,淌过花瓣铺成的青石板路,细细碎碎的裙角,香气经久不散。 行人纷纷为昭和郡主的车马让路,陆温微微一侧,目光落到那华盖马车之上。 一阵轻柔的风儿拂过,掀起了绛红软帘,马车中人带了一件剔透的珍珠面衣,只露出一张明艳动人的眼睛。 只是眼眶微红,剔透的泪珠,正从她浓密的眼睫处滑落,与珍珠融为一体,好生凄美。 陆温望着车驾中的盛飞鸾,怔了又怔。 两年前,同在朱雀大街,她立在街侧,看她风风光光嫁予自己的爱人。 世间变换竟如此快,她与姚夙和离,又远嫁北弥,不废一兵一卒,为南凉,又争取了短暂的和平。 她这间房,算不得雅间,隔音也不如何,隔壁雅间,有人窃窃私语: “啧,不是听说陆氏女是个妓子出身么?败了身子,怎么北弥的小皇帝也要?” “就是啊,这北弥皇帝,多多少少有点饥不择食了。” “反正我是断不会迎个妓子入门的。” “就是,万一得了什么脏病怎么办。” “嘿,你别说,前日我去梨香院,那儿的头牌香香,还真得了花柳病,嘿,晦气,妈妈还说要治,依我看,治个屁,烧了得了。” 有人摇了摇头,打断了他,声色清正:“我倒觉得,昭和郡主不计私仇,以一己之力,挽救南北战火重燃,可见其心胸开阔,深明大义。” 是宋子言的声音。 “哎,你们快看,那轿子里的,怎么好像是淮安郡主啊?” 宋子言又道:“明安公主与昭和郡主的母亲,是表亲姊妹,生的女儿,容貌有几分相似,又有何奇?” 陆温神色微变,叩响房门,待门一开,面色一沉,一拳砸了过去,那人刹那间,满面鲜血。 旁人一惊一愣,都站着没敢动。 挨打那人嘴里含着血沫,因没了几颗牙齿,连话也是含糊不清的: “你你你,你凭什么打我?” 陆温不答,只是环视了一圈,并未找到称手的东西,高声喊了声:“掌柜的。” 那掌柜立即小跑着上来,在房外问道:“谢夫人什么吩咐?” 陆温扭头:“送一副针线上来,我的衣裳破了。” 那掌柜连忙一声好嘞,小跑着就下去了,不一会儿,就噔噔瞪的,又跑上二楼,手里提着针线,待门一开,懵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和亲 陆温淡淡瞥他一眼:“还不下去?” 他一愣,马不停蹄的退下了。 陆温走到那人面前,抽出针线。 那人脸色雪白:“你要做什么?” 陆温叹了口气:“你去梨香院,照顾了香香几次生意?” 那人不解:“啊?” 陆温眼神一凛:“答话。” 那人咽了咽唾沫,小声道:“七……七八次。” 陆温点点头:“那就是七针。” 那人大惊失色:“你这泼妇!我是太子妃的弟弟!是内阁杨次辅的嫡子!你休敢害我!休敢!” 陆温不耐烦,寒光一闪,一根绣花针已然缝入他的嘴唇。 那杨家子惨叫出声,可很快就叫不出声儿了,因为他的嘴唇,已经被那绣花针一上一下,死死合在了一起,极其骇人。 剩余几人吓得屁滚尿流,连看也不敢看,哆哆嗦嗦的逃出了酒肆。 只余宋子言一个人,冷静的坐在桌前吃酒。 陆温缝完了针,望了望空空荡荡的雅间,颇有些不好意思: “对不住了,打扰你们吃酒。” 宋子言摇了摇头:“口舌生孽,是他当有此劫。” 陆温笑了笑,偏头去瞧窗外街角。 送亲车队早已驶出长街,只余漫天尘沙。 她忖了半晌,下了楼去,抢了不知道是谁的马,随之马蹄印记,追上那蜿蜒曲折,绵长至百里的送亲队伍。 阴云沉沉,马车队伍出了北城门,缓缓驶入官道,马蹄猎猎,沙尘飞扬。 她眺目远望,借地势穿入林峰,群山陡峭,连绵不绝,山势险峻。 她弃马足奔,顶着炎炎烈日,艰难的向前行去。 终于从队尾,寻至了车队最前。 骑着高头大马,行在车队最前的青年。 肩颈削瘦,身量却挺拔,肤似莹玉,丹唇皓齿,未及弱冠,因而只将一头柔顺乌发,高高挽作了马尾。 一袭青衣孔雀织纹锦袍,既有少年天骄的风华无双,亦有沙场悍将的英姿飒爽,怎一个瑰丽耀目可言。 陆温跟在队伍后,等至夜幕降临,队伍扎起营帐,营地燃起熊熊火光。 秦无疏坐在火堆前,心不在焉的拨弄着焦炭。 忽然一根短箭射入他面前火堆,箭矢处挂了根素衣布条,好似用血书歪歪扭扭画了个方向。 他波澜不惊的拾起布条,将箭矢投入火中,见燃尽成灰,才没入夜色。 陆温此时已作昭和郡主宫婢打扮,见他来了,迎上前去: “秦将军。” 秦无疏早已认出她来,眸底闪过一丝忧虑: “陆姑娘,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陆温淡淡一笑:“秦将军,我来此,只是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秦无疏怔了一怔,旋即点点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陆温面色沉静:“是陛下旨意,叫淮安郡主替我么?” 他顿了顿,点头应是。 陆温神色安然:“北弥不止要我,还要阿兄,是也不是?” “是。” “陛下怕阿兄归北叛南,所以将我留在西屏郡,作为威胁阿兄的软肋,是不是?” “是。” “因怕我私自北逃,所以下了旨意,叫谢御史抹去了我的记忆,是也不是?” 秦无疏面色诧然:“你记忆有损?” 陆温眉头一挑:“不是陛下旨意?” 秦无疏轻声叹了叹,很是不可思议:“记忆这种东西,也是说抹就能抹掉的么?” 陆温一噎。 还说什么自己抹去她的记忆,是得陛下旨意。 这人,向来是鬼话连篇的,一个字也信不得。 她轻叹一声:“古籍中有所记载,诸如浮珞子等灵物,配以催眠心术,或可达增减记忆之奇效。” “陆姑娘是说,三十年一开花,再三十年,才结果的浮珞子?” “正是。” “在谢大人手中?” “约莫是。” 秦无疏眉梢一挑,好奇问:“可谢大人,为什么要抹去你的记忆呢?” 陆温默然半晌,摇了摇头:“只这一件,尚未解疑。” 秦无疏语气诚挚:“陆姑娘还是快些回西屏郡吧,若叫陛下知道你私逃出郡,只怕,又要作些文章了。” 陆温道:“阿兄在此吧?我能否见一见?” 秦无疏摇头轻叹:“不好见,陆衍受春风卫亲自护送,春风卫,都是杀人的妖怪,轻易还是别见了。” 陆温面露好奇:“夜宴司之春风卫?” “正是。” 一口冷气沁入肺腑,陆温又问:“此行,谢大人也在?” 他指了指远侧灯火通明的锦帐,无奈道:“谢大人一个文官,来此作何,来的是春风卫的卫长,百里元时。” 陆温口中喃喃:“百里元时。” 秦无疏又问:“陆姑娘这幅装扮,是打算跟着和亲队伍一同走吗?” 陆温思忖半晌,握了握拳,郑重道:“阿兄既没死,我定安全送他入北弥。” 秦无疏略微一惊:“那谢大人怎么办?” 陆温挑眉:“这事和谢大人有什么关系?” 秦无疏迟疑半晌,斟酌着问:“陆姑娘不是和谢大人成亲了么?” 陆温又是一愣:“成亲了,就要安守宅院,坐井观天?” 秦无疏连忙摆手:“并非这个意思,我是说,陆姑娘这一去,是与陆将军同入北弥,还是回西屏郡?” 陆温神色凝重,清眸暗垂:“这倒是个问题。” 她之前没想过这个问题。 算起时间,她丢失记忆不过三日。 而这三日,她莫名其妙成了别人的妻子,莫名其妙成了南凉的郡主。 莫名其妙还被人顶替,成了北弥的皇妃。 除了兄长未死,这一件事叫她开心。 这一切的一切,来的都太突然了。 她心绪烦愁得紧,不愿再去想那些糟心之事,只想一心再见兄长。 陆温当即拔腿欲走:“我先去见哥哥,今日多谢小秦将军。” 秦无疏唤住她:“先等等。” 陆温回身:“嗯?” 他从床榻边的案几上拿起一套衣衫,看向陆温:“你换这件衣裳,作我的近卫,我同你一起去拜访百里元时。” 陆温展袍一看,是件玄色长袍,袖口用月白织线绣了仙鹤,身量稍大些,但好在陆温身量高挑,比了比,也不如何大。 陆温点头,诚恳道:“多谢小秦将军。” 此行是抽调了虎贲、锦衣二卫,共同送昭和郡主入北弥和亲,送亲人数高至上千,都是战火中拼杀的将士。 且陆衍是由杀人于无形的春风卫暗中护送,春风卫杀伐果决,冷血无情。 若是不加以掩饰,只硬闯,未必讨得了好去。 秦无疏又道:“帐内有屏风,你就在屏风后换吧。” 他说罢,拉开一张双扇黑漆山水屏风,连那盏昏暗的油灯也熄了。 陆温感激他主动伸出援手,也不扭捏,迅速换好了衣裳,与秦无疏同去另一营帐拜访。 夜色沉沉,月华清疏。 那位春风卫的卫长,身材高挑削瘦,如松如柏,戴了一副玄铁獠牙面具,只露出微微下垂的眼眸。 那双眸子冷漠而又淡然,仿佛厌烦世间万物。 她入夜宴司已久,除去谢行湛,她却未曾见过夜宴司任意一位同僚,甚至连夜宴司的官衙何在,也未知晓。 如今与同僚的第一见,一个戴着恐怖可憎的面具,一个扮作了主将的近卫。 都非坦诚。 她抬起头,对上那双淡然无波的眸子,微微怔了怔。 秦无疏拱手:“百里卫长,我想见一见陆将军。” 他淡淡的看了秦无疏一眼:“归远侯身体不适,不便见客。” 秦无疏冷冷一笑:“昨日我来,你也说他身体不适。” 百里元时又道:“病颇重,不见客。” 陆温心下一紧,眼神巡视一圈,轻轻屏住呼吸,探耳一听,果真从屏风后头,听见了轻微的呼吸声。 她侧头与秦无疏对视一眼。 秦无疏面色幽冷:“正好我的亲卫修过医术,叫她去给归远侯瞧一瞧。” 陆温正欲拔腿向屏风后走去。 百里元时面无表情:“慢着。” “卫长何事?” “这是你秦家亲卫?” “正是。” 百里元时与陆温四目相接,他的眸底似有寒戾锋芒:“医术如何。” 秦无疏双眸一亮:“甚好!” 他摆了摆手,淡淡道:“他留下,你出去。” 秦无疏面色一黑:“你等着,看我回了西屏郡,不找谢大人参你一本!” 第一百二十九章 百里元时 百里元时眸色冰冷:“出去。” 秦无疏冷笑一声,头也不回的走了。 陆温连忙快步上前,绕过屏风,兄长似乎还睡着,睫毛浓密,呼吸均匀绵长。 她探了探脉搏,虽脉象时强时弱,并不匀净,大约只是外伤所致,内里无大碍。 只要入了北弥,悉心调养,总有一天是养得过来的。 她诊脉毕,松了一口气,又仔细端详起兄长。 他如今身份贵重,穿的是一袭月白圆领锦袍,贵气逼人,只是面色无比苍白,神情也憔悴至极。 像是时常梦魇,多日难以安枕所致。 夏日暖融,帐中所用衾被,多以莲湖郡织造所,所供的细蚕丝织就而成,轻薄绵软。 她揭开锦被,从肩颈至脚踝,一寸一寸滑过去,果真叫她摸到了腿上那块疤。 她不敢掀开他的衣物去诊治,却清楚的知道,那一处,腿骨被人卸去了。 时隔半年,再见兄长,她又想哭了。 只是外间还有外人在,她不敢大声的哭,只是眼眶蓄起泪光,忍着不叫眼泪掉下来。 听见后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陆温连忙抹干了眼泪: “归远侯并无大碍,你为何不叫秦将军前来探视。” 一道高挑挺拔的身影,掠过书案前那盏昏黄的烛火,冷声道:“你该走了。” 陆温啊了一声,委委屈屈的,与他对视一眼:“我……不想走。” 百里元时那双冷淡的眼眸,一眨不眨的盯着她,似有疑惑。 忽然,她的肩膀微微上下耸动着,一阵极力压低的细微哽咽声,落入他的耳畔。 “我没有住的地方,也没有吃的,我很饿,很困,还很想哭。” 百里元时:“……” 他不说话,陆温也不说话,只背过身子低低的抽泣着。 在她的记忆中,这是两年来,第一次见兄长,那种失而复得,满心欢喜的心情。 她只能借用眼泪,倾诉出来。 百里元时眉头轻蹙:“你之前住何处?” 这两日,她翻越高山,穿越密林,向来是渴了掬起两捧溪流,饿了便摘些树上的野果子吃。 足足等到今日,才寻得机会,偷偷溜入防范严密的车队。 陆温默默流着眼泪,哽咽着说:“先前,以天为被,以地被席。” 百里元时冷冷道:“你不是秦家亲卫么?” 陆温拔下玉簪,显露真容,粉黛未施,朱唇未点,如绸如缎般的墨发,随意倾泻于肩。 即使她长途奔波了三日,已然疲惫至极,神情憔悴。 纵使她并未妆扮,不作缀饰,忽明忽暗的烛火照拂下,她眸底泪光盈闪,宛如落雨之花,雾隐之月,掩不住的凄楚怜人。 “我是真正的昭和郡主,是他之胞妹。” 他并未起身作礼,只是低眸瞥了她一眼:“真正的昭和郡主,不该现身此地。” 陆温埋着头,低声道:“我想陪着阿兄走完这段路,哪怕是死。” 北上之路,危机重重。 每时每刻,都会有新的变数。 哪怕北弥指定了要她,她依旧被裕丰陛下换了下来。 裕丰皇帝绝不会轻易放他们入天门关。 他语气清寒,辩不出悲喜:“别叫其他人发现你的身份。” 陆温心中欢喜,唇边溢出甜丝丝的笑意:“多谢卫长大人。” 他扭开脸,不再看她,只说了句:“还不走?” 陆温鼻头一皱,嫌恶道:“和臭男人住一起,我不要。” 和亲的车队约莫已经行入了琅琊郡,琅琊郡多山少溪,官道并不易行,秦无疏遂令全军就地驻扎,搭设营帐。 秦无疏领了主将的差事,自然是一人一帐。 春风卫来历神秘,虽表面编作了羽林卫中,特地看守归远侯的独立卫队。 可终究不能差别行事,除去他这个卫长,余下春风卫,也是数人共憩一间营帐,连成一排,倒头便睡。 她虽西北行军时,也不顾男女之防,与将士们同住一帐。 可每每被兄长发现了,总是要提起她的领子,狠狠一脚将她踹出军营。 更要紧的是,她的出现,越少人知道越好,越是无人注意她,于兄长最安全。 宿在兄长的营帐,是最佳的选择。 至少,她信任兄长,仰赖兄长,还可以贴身照顾兄长。 百里元时漠然看她一眼,冷冷道: “所以,你想和这个重病缠身的臭男人住一起?” 陆温轻轻哼了一声,嘟囔着小嘴:“好吧好吧,我去求一求小秦将军,反正小秦将军曾经求娶过我,我和他住一块,想来他是不会对我起歹心的。” 那人僵了一下,没说话。 陆温见他不答,可怜巴巴的望着他:“我我我,真的去找小秦将军了。” 他背过身,懒得理她。 陆温轻轻叹了口气,重新捋了捋头发,束起发簪,美丽得如同雪山之巅的凌霜花,光辉耀目。 陆温拔腿往外走,正待要掀帘帐时,她眨了眨眼睛,语气里满满都是恳求的意思: “明天,我可以过来看望阿兄吗?” “入夜后,再来。”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陆温终于觉得堵在心口的那股气稍稍舒服了些,也不纠缠,掀起帘子,便准备往帐外走。 忽然,睡梦沉沉的陆衍,痛苦的嘤咛了一声。 这一声,颤得陆温的心都快碎了。 她连忙回头,快步踏入屏风后,紧紧握住陆衍的双手,再次蓄起泪珠。 “阿兄,阿兄。” 她眼尖儿,一眼便瞧见了兄长颈下三寸,有一道青紫淤痕。 刚刚还没有的。 她气的想笑,用余光瞥了瞥旁侧不动如山的男人。 这种掩耳盗铃的法子,真的会叫她忍不住狠狠打他一顿。 只是现在还不行。 万一,打不过呢,自己吃亏了怎么办? 就算她气的咬牙,也只敢默默咬着牙,声音细弱的,像只夏夜里的蚊子。 “我,我就想和阿兄待在一处。” 百里元时指了指被陆衍霸占的那张可供收缩的行军木床,又指了指屏风外头的那张木制小榻,淡淡道: “你预备睡哪。” 因是随地驻扎的营帐,待休整完毕,又要拔地而起,重新赶路。 陆温抬头看了看四周,因是军中营帐,不像西屏郡那般空旷明亮。 昏暗窄小的营帐内,只有一张红木案几,案几上点了蜡烛,火苗微弱,后头便是一张一人宽的小榻,再往后,便是屏风后的陆衍。 陆温小心翼翼的指向外间的那张小榻:“我睡这个。” “那我睡哪儿。” 陆温又指向不远处秦将军的帐篷:“那儿。” 百里元时冷笑一声:“陛下旨意,归远侯去哪,我去哪,不得离开我的视线半步。” 陆温噎了一下,为难道:“那这儿呢?” 她指了指陆衍身下的那张小榻。 一扇屏风,一床一榻,外加百里元时白日又要处理公务,小榻前还放了一张书案,已是十分拥挤。 那陆衍的床,也仅一人可卧罢了。 百里元时面色不善:“你安排的倒挺好。” 陆温自觉无理,莹白指尖转向营帐地面,很是铿锵的说了一句: “我睡地上!” 百里元时没说话。 陆温撇了撇嘴,快要哭出来似的:“你……你既然不欢迎我,那我还是回去和小秦将军睡一处吧。” 他嘴角抽了抽:“我睡地上。” 陆温愣了一愣,就看见他扯起一块布,铺在地上,端端正正的,合衣而眠,稳稳闭上眼睛。 陆温也躺上小榻,侧过身子,怔怔的看着百里元时的背影,愣了许久。 “饿不饿。” 他闭着眼睛,声音很淡。 陆温意识到在问她,还没回答,肚子很应景的咕咕了两声。 陆温一手掩面,叹了口气:“还……还行。” “吃什么。” 陆温激动的鼻子都快发酸了,说:“吃什么都可以吗?” “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云片糕。” 云片糕酥软香甜,配以青梅饮,简直夏日必备。 “没有。” 陆温努了努嘴:“那,山楂糖,玫瑰糕呢?” “没有。” 陆温很是无语:“那你们营帐里,都有什么?” 他坐起身子,漠然道:“馍饼,烧酒。” 陆温不肯吃这些,也翻起身,拽着百里元时的袖子撒娇,嘟囔着嘴巴:“我知道,淮安郡主的车驾上,必定预备了这些的。” 百里元时纹丝不动,幽幽凉凉道:“你是叫我去偷?” 陆温浮起柔柔一笑,仿若桃花初绽,粉颊梨涡若隐若现,一双凤眼微微上挑,勾出万般柔情媚意,看得他险些移不开眼去。 “可是,我真的好饿,而且,我只爱吃这个的。” 他面无表情的朝陆温投去冷冷一瞥,语含不屑:“娇气。” 说罢,拂袖便走。 支走了百里元时,四周陷入静谧。 陆温神色清冷漠然,迅速奔至兄长面前,翻看舌苔,再次号起脉来。 脉象虚浮,时强时弱,弱是因毒,中的是离魂散,此毒状如风寒,头脑不甚清明,叫人昏昏沉沉的,只想久久睡他一觉。 她此次远赴北弥,并未提前准备什么,除却去工匠铺子里挑了件称手的兵器,一应药物,只带了些益气补血的丸药。 她想了想,喂陆衍吃了一颗修补元气的归元丹。 她伏在榻上,静静等兄长醒来。 陆衍半梦半醒之间,见是陆温,只以为是产了幻觉,伸手抚了抚她的面颊,喃喃道: “阿云嫁人了,是个大姑娘了。” 陆温伏在他的胸膛,喜悦涌上心头,鼻尖却是一酸: “阿兄,阿云不想嫁人,阿云只想陪在阿兄身边。” 他微微一笑:“殿下他,对你好吗?” 陆温猛然一震,反复揣摩他言语之意,心中仿佛有什么未解之因,如火如苗般轰然炸开。 “阿兄,阿云嫁的是谁?” 第一百三十章 意外 陆衍缠绵病榻数日,神思混沌,脑中云雾缭绕,怔怔的望着陆温笑,正欲开口。 百里元时大步踏入营帐,将满满一摞玫瑰云片糕扔在书案上,目中激起血丝,一言不发的望着陆衍,眸底暗邃,似有一股威压之气。 陆衍阖目,再次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陆温满腹温情被他倏然打断,回过头,漠然望着百里元时。 百里元时俯下眼眸,冷嗤一声:“原来,将我唤狗似的,支去郡主营帐,是为了偷偷与你兄长说话。”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丝冷笑,语气饱含讥诮:“有什么话,是当着我不能说的?” 陆温闷声不响的躺回榻上。 “不饿了?” 陆温翻过身,背对着百里元时,冷漠道:“不饿。” 百里元时伸出两指,指尖一弹,案几上本就微弱的火苗,应声而息。 “睡觉。” 陆温躺在床上,思忖良久,又转过身,直勾勾的望着黑暗中百里元时的背影。 她闭上眼睛,轻声道:“卫长的背影,很像一个故人。” “只是故人?” “嗯……也是仇人。” 那人不答,好似已经睡了过去。 夜已深了,兄长的呼吸十分平稳,想是睡梦安稳。 另一人,静默无声,连呼吸也是轻柔似无物的。 营帐内黑沉如墨,连一丝月华都透不进来,完全无法视物。 她一日未进米水,双手揉着肚子,依旧被那饥肠辘辘的感觉折磨得死去活来。 她犹记得,她入营帐见小秦将军时,是子时,现在约莫寅时,距离天亮,还要两个时辰。 陆温坐起身子,盯着记忆中百里元时的位置,又探耳细细听了听,实在听不出什么来。 迟疑良久,终于小心翼翼的翻身下地,蹑手蹑脚的往书案方向去。 陆温有双绵软肉乎的小脚丫,粉粉嫩嫩的,可当她摸黑往前行时,好似踩到了什么东西。 软绵绵的,好似云朵,又幽幽凉凉的,好似霜雪。 夏日炎热,营帐中竟还能放置一盆玉沙冰,她觉得新奇,伸手想去摸一块碎冰,消解消解自己的暑气燥火。 她循着记忆摸了过去,却隔着衣物,摸上了个壮硕无比的物件。 当意识到是什么后,她的贪吃虫立刻被吓跑了。 她惊得大叫一声,又身后案几一绊,身形一晃,没站稳,哐当一下倒了下去。 扑通一声,她没能绊倒在地,反而有人接住了她。 百里元时一手揽住她的腰肢,一手已经点燃了灯烛,神色漠然的看着她。 “摸够了吗?” 陆温只觉天崩地裂,雪白面颊飞起阵阵红晕,从他的怀抱中挣逃开,神色镇定: “我发誓,是因为没有灯,太黑了,所以我才被绊倒了。” 他淡淡道:“那你在摸什么。” 陆温神色一紧,咽了咽口水:“我饿了,我想趁你睡着,偷偷吃糕,摸的是糕点……” 他将那盏微弱的油灯放至案几上,连同一摞叠得高高的玫瑰云片糕,一同推到了陆温的小榻前。 “吃吧。” 房间狭隘,案几横摆过去,原先他的位置便被宽长的案几占领,他坐在营帐墙壁下,盘起腿,抱着双手,仍旧带着面具,重新阖上双眸。 陆温盘腿坐在小榻上,将几片糕抓在手中,悠哉悠哉的吞吃入腹。 “百里卫长,睡觉时,也要戴面具吗?” 他眉目未动,冷冷清清道了句:“毁容了,不好看。” 陆温噎了一下,自觉和他话不投机,不再与他交谈。 陆温食毕,借着营帐内的茶水漱了口,静静躺回属于百里元时的小榻上。 最先感受到的,是他的味道。 按理说,一个目光凶戾,嗜血好杀的暗卫。 她首先闻到的,应是血液弥漫的味道。 可她只闻到了淡淡清香,似草木,又似雨水,似泥土,又似春芽。 像是经受过风雨洗礼的柔弱花朵,被残卷入春泥里,却挣扎着冒出碧翠的嫩叶,结出花骨朵儿,泛着清冽的草木香气。 她只觉得这个味道极其熟悉,似乎在哪儿闻过,可又记不起来。 她闻了闻自己的味道。 连赶两日路程,中间连客栈也未投过,常是遇见溪流,随意清洗一番。 如今,她披头散发,浑身又爬满了细汗,属实算不得清爽干净。 她喜洁,虽不如兄长那般对于清洁有着近乎变态的执念,却也是日日要沐洗的。 一日不洗,她就一日睡不着,更遑论,子时已过,这已第三日了。 若说先前假作娇气,唤他去寻糕,只是借个机会叫他支出去。 当前,是真真有些娇气了。 何况,她早已探查过周边地形,琅琊郡多山少水,方圆五里,片片茂林,湖泊溪池,却一处未有。 她忖了半晌,本着不麻烦任何人的想法,深呼吸一口气,阖目安睡。 睡不着,实在睡不着。 她直直望着漆黑的营帐棚顶,想动,又不敢乱动,想出去,又怕被他发现了。 就这样辗转纠结,挨到了天亮,她终于说服自己。 白日,一定要脱离人群,寻得水迹,沐洗一番。 可事与愿违,天光初亮,秦无疏便安排人卸除营帐,往琅琊郡往西迁移。 她无奈,只得扮作春风卫一员,与百里元时,同在马车内,贴身看着顾陆衍。 陆温哭笑不得,问他:“到琅琊郡城中,还要几日。” 许是昨日没睡好,他眼底乌青,神色冷淡:“三日。” 陆温挠了挠头皮:“有没有先锋营队?” 百里元时瞥了一眼昏昏沉沉的陆衍:“带着他,怎么先行?” 陆温抱住脑袋,崩溃万分。 他瞥了她一眼,轻咳一声:“怎么?” 陆温苦笑:“听闻琅琊郡城内繁华,街头巷尾,商旅不停,还有卖乌梅酒的,听说比青梅饮还好喝。” 百里元时淡淡道:“听谁说的。” 陆温一怔,蹙着眉头,努力回忆旧日时光,却觉脑中似是插入一根尖锐钢针,剧痛无比。 她嘴唇一白,深吸一口气:“想……想不起来了。” 和亲车队遇上疾风骤雨,难以前行,到云秀山时,已是深夜时分,暴雨如注。 既是入山避雨,就不必安营扎寨,诸人只寻了山洞,摆了几张案几几张榻,勉强住得了人。 百里元时领着陆温,将一处洞壁周遭杂草清理干净,又在洞口处挂上厚厚的帘帐,这才将陆衍送了进去。 陆温自小勤练功夫,并非娇养千金,动手能力极强。 哪怕是冒着雨,也将洞壁内拾掇得极清爽利落。 百里元时又向营中借来一榻,三榻齐齐对准岩壁,陆温占了正中,欢欢喜喜的对着陆衍。 约莫是陛下授令,叫百里元时日日给兄长下了离魂散,他仍是昏昏沉沉的,陆温叫他几声,也不答应。 三日未曾未浴,她躺在小榻上,扭来扭去,不停的翻滚着。 百里元时无奈睁开眼,面无表情的问她:“你是属蚯蚓的?” 陆温绝望的抱住脑袋:“啊,好想疯 。” 他愣了一下,立刻翻身而起,眼神带着疑问。 “想冲出去,拥抱天地。” 百里元时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她,半晌,才叹了口气,问: “究竟怎么了?” 山间不易行马,她仅以双足行路,又累又饿,关键是身上难受得紧。 心中委屈愈发浓厚,开始还勉力支撑着,一松懈了,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双春眸浮起潋滟水光,呜呜咽咽的,可怜极了: “我想沐浴。” 空气凝结半晌。 百里元时抽了抽嘴角:“你觉得,这种林野荒山,会有水源供你洗浴吗?” 陆温噎了噎,很是无言以对,扭过身子,趴在床榻上,又呜呜哭了起来。 百里元时看着她,扶了扶额,万般愁绪涌上上头。 “五里外,有一池泉。” 陆温松了口气,眼巴巴的望着他:“我不认路,你可以陪我去吗?” 百里元时冷冷道:“你是腿断了吗?” 陆温道:“绝对不是,是真的不认路,我连东南西北都认不得的。” 百里元时淡淡道:“昨日将我支去郡主营帐,今日将我支去山野?” 陆温一怔,撞入一双幽暗深邃,如深渊暗沼的一双眸子。 这双眼睛,清冷淡漠,疏离又睿智,仿佛能看透她所有的谋算,在他面前,她无所遁形。 陆温想了想,微微一笑:“好吧,既然你不愿意带路,那我去找小秦将军。” 最简单的破解方法,就是云淡风轻的告诉他。 你不愿意,多得是人愿意。 “至少,小秦将军,看起来,比你好说话多了。” 她起了身,穿好靴子,往帘帐外走去。 他开口,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我去。” 二人出了帘帐,雨势已经十分微弱,面前是一片深幽绿林。 虽是夜间,暑气不减,蝉鸣聒噪,又恰恰下过一场雨。 翠嫩的枝叶儿上都沾着水珠,林野各处生机勃勃,散发着雨后春泥,清新又氲氤的草木香气。 月华如水,泼洒下满地白辉。 只是陆温才行了半刻,就觉出不妙来,因下了雨,山路湿泞,深一脚浅一脚的,倒是无碍。 只是她的衣袍,是秦无疏所赠,如今沾满了泥巴,还是稍显狼狈。 又是一脚陷入泥泞里,她一脚拔出来,带出的泥点溅到了她无暇的面容上。 她眉头蹙的高高的,本欲直接飞身掠上树梢,从枝头上飞跃去泉处算了,却眼珠滴溜溜一转,计上心头。 她停在一棵树下,不动了。 百里元时回过头,眉目微蹙:“累了?” 陆温不自然的垂下头,小声道:“我……我太没用了。” “怎么了?” “走得脚疼。” “这么娇气?” 陆温一恼,眼角一红:“好好好,我不娇气,我走就是了!” 她狠狠跺了跺脚,径直往前走去,忽然柔软的腰肢被人揽入怀中。 然后毫无预警的,那人将她打横抱起,迎着风,飞掠上树梢。 百里元时在她耳边轻声一叹:“我抱着你走。” 陆温计谋得逞,满意一笑,搂紧他的脖颈。 这人看着病怏怏的,实际功夫还不错,至少,能做春风卫的卫长,得压过春风卫的刺客才行。 他抱着她,借着淡淡月华,迅速飞掠过脚下树梢,身形敏捷轻巧,快如鬼魅。 陆温在他怀中蹭了蹭,像小猫似的,眨了眨眼睛,问他: “武功很好吗?” 他没看她,淡淡道:“一般。” 陆温又问:“和我阿兄比怎么样?” “没比过。” “和小秦将军比呢?” “没比过。” “和三殿下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