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悄然而至,陆温将陆衍扶至一块青石端正坐着。
苦思良久,还是解了兄长的外衣。
她当务之急,是要看看兄长究竟都受了那些伤,若是不要紧的,待寻了客栈,找了大夫再敷治也可。
要是有急伤,便等不得,也顾不得那许多男女之防了。
她褪去兄长衣袍至腰,露出肩膀与腰腹,借着月光去看。
脊背前胸,或劈或砍,伤痕纵横交错,极为狰狞。
有些已经结痂了,有些却是新添的,因长久躺在污水里,伤口已经逐渐肿胀溃烂。
她怔怔的看着他身上这骇人的伤痕,眼眶酸涩。
陆衍似有所觉,也怔怔了回了头,唇角挤出一抹笑,痴痴的唤她:
“阿云,阿云不哭。”
她撕开小截裙布,浸了清泉,一点一点,犹为认真的擦拭他的脸,露出一张清俊绝伦的面容。
只是一双清眸圆圆睁着,嘻嘻痴笑,可知其脑中浑噩。
她望着他。
她本就不聪慧,什么事情都做不到最好,找不到阿兄,她备受煎熬,如今找到了,却又是另一番难以言喻之痛。
陆衍只是用茫然的目光看着她,一如二人幼时,伸手去揪她的脸颊。
“阿云,阿云不哭。”
她再也忍不住,展臂抱他,低声哀泣。
正是两相哀情时分,却见外间有个男子声音,淡淡含笑,语气刻薄非常:
“连自己的兄长,也是陆姑娘的入幕之宾吗?”
她抹尽眼角湿泪,才觉自己替兄长擦拭肩身才擦至一半,上身光裸在外,她又伏在他的肩侧,外人见如此情状,确要生出好一番误会。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替兄长擦拭。
他喜净喜洁,在祁州时便要一日两浴,晨起一次,晚间一次,沐浴更衣后还要燃香,军中人都笑他是个白面郎君,言之怕不是女胎错投。
踏月而来的那人未着锦绣,而穿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麻布白衣,额头系了一根孝布,他蹲在陆衍身前,好奇的打量着他。
风声呼啸,万籁俱静,他突然想起初见时的陆衍。
红缨白马,是那样英姿勃发,盛气凌人。
如今,却枯枯瘦瘦,满身污秽,不堪入目。
陆温抽了抽鼻子:“来的正好,阿兄喜洁,就劳烦你了。”
说罢,将白布塞进长赢手中。
长赢白眼一翻,怒极反笑,将帕子扔到地上:“你当我是你陆家的奴才,说指使就指使的?”
她泣声未止,绞着手指道:“你……你凶我作什么,不愿意就不愿意嘛。”
长赢冷笑:“真当你随便哭两声,就迷惑得了我?”
陆温看着兄长满身的伤痕,自己浑身的血污,心中愈发觉得委屈,原本刚止住的泪珠子,又扑腾扑腾往下掉,泪水长流,梨花带雨,好生惹人心怜。
他被她哭的心烦意乱,冷着脸斥她:“哭什么哭!”
这一声,在冷寂里的夜里,犹为响亮。
惊得陆衍打了个寒颤,也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陆衍本就眉眼生的清俊绝伦,他又眉眼鼻一皱,挤作一团,哭作一团,泪珠挂满了半张面容,倒比女儿家哭的更叫人生怜。
他何曾见过陆衍眼泪垂垂的样子?
何曾见过他这般肮脏痴傻的样子?
畅快!
他的黯然神伤变作了捧腹大笑:“疯了,疯了好!”
陆温十六岁前,一路坦途,是众星捧月长大的,要什么便有什么,倘若是手里没有的,只要一哭,兄长也就巴巴的捧着过来了。
就这样千娇万宠的长大了,竟给她养出一副遇事便哭、便闹、便娇滴滴的作派。
她见兄长一哭,心中委屈更甚,放声痛哭。
这一哭,嗓门尤其的敞亮,惊飞了旁侧树枝上驻足的几只飞鸟,扑腾扑腾的扇着翅膀往远处飞去了。
像是要将这两年的隐忍了太多太多的愤懑、怨念,尽数抒发,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的声嘶力竭。
她哭得狠了,还往脚下的泥地里一坐,蹬着两只修长的腿儿,胡乱打着滚,将一袭染得血红的月白袍子滚得尘土飞扬。
丝毫不顾陆氏贵女应有的端庄大方。
长赢本沉浸在陆衍疯疯癫癫,痴痴傻傻的欢愉之中,却因同心蛊五感相连。
这厢捶胸顿足,呜咽悲凄,这厢却满面春风,抚掌大笑。
心头犹如心火炙烤,他虽眉目弯弯,恣意纵声大笑,一行清泪,却也从他的面颊上缓缓淌下。
他再也受不住,喟然长叹一声:“闭嘴!”
见她不为所动,长赢颇为无奈的捡起地下的帕子,在泉水里浸了,仔仔细细的开始替陆衍擦拭:
“不准哭了。”
陆温呜呜咽咽的捏着长赢的衣角,这才一抽一嗒的说:“谢谢你,长赢,我没看错你,你真是个好人。”
他瞥了瞥她,欲言又止。
陆温又凑了过去,嘻嘻的笑着:“长赢,你真好,我喜欢你。”
喜欢?
他握住帕子的指尖一紧,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心跳快要喷涌而出了。
可他凭什么被人喜欢呢?
自他入宫起,他已经没有喜欢别人的资格了。
所幸他是背对着她的,所以她看不清自己的表情,不知此刻,自己只余难堪。
可他终究知道,他来此,是要取二人的性命。
以及,自己的性命。
他倦了,也累了。
死前,叫他做个干净的厉鬼吧。
他蹲在一旁,这回倒是不在搪塞了,仔仔细细的擦拭他的身体,将全身的泥渍都拭弄得干干净净。
陆温脱下宽大的外袍,用两截树枝叠放在一起,简单堆成了个遮蔽视线的帘子,然后认真搓洗兄长的泥袍。
泥尘已净,露出那张明月清风的面庞,只是痴痴的望着长赢,唇角又淌下一滴涎水。
他看不过,伸手替他拭了。
陆温蹲在泉边,欢欢喜喜的搓着自己沾了血的袍子,像是心情极好,嘴里哼起了歌儿。
长赢知道陆衍虽已痴傻,陆温却是个极厉害的主儿,若是硬拼,胜负难料。
便将双手偷偷拢入袖中,轻轻捏着袖中暗器。
只要自己抢占先机,先将旁侧的陆衍杀了,即便是自己反被陆温所杀,同心蛊反噬,她也难逃一死。
谁料陆温忽然说:“长赢,你娶我吧。”
“……”
长赢拢在袖中的手一顿,面上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幽幽凉凉的说:
“陆大小姐,我一介阉人,怎么配得上您?”
陆温睁着圆滚滚的眼睛,口中嘟嘟囔囔,继续诱他:“可我好像,好像对你一见钟情了。”
长赢很是无语:“对我一见钟情,还和谢御史夜夜风流?”
她本就是个极聪明,一点就通的人,此话一出,她还有什么不懂的。
霎时羞红了脸,耳根子也像是被火烤过似的,双手捂着脸:“这蛊……还能……还能……”
她还以为,此蛊只是心感互通,例如她大悲大恸,开怀欢欣,便能与之同情。
因有时她也能莫名觉得心底悲凄,时常想要一死了之。
除此之外,此人倒像是个泥塑的,不喜不笑,便是笑,也是唇角一扯,淡的几乎瞧不见影儿,不过是个假笑罢了。
她便知,是同心蛊作祟之故。
可她千琢磨万琢磨,也万万没想到,体肤之亲,犹如亲历。
她只觉天塌地崩,久久缓不过神来。
长赢见此情状,一脸无奈笑了笑:“此蛊有互通两地的功效,我种给你,本是想借你寻陆衍,你却好,天天叫我受这等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