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山明月高挂,清辉洒入密林,风雪萧萧,琼雪漫地。
陆温望着亲密相依的父母,抬起袖子,抹了抹泪,慢慢阖起眼眸。
谢行湛找到陆温时,她被积雪覆盖了半身,呼吸微弱,白茫茫的雪气四溢,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都被冻得通红。
像逐渐凋敝的仙鹤,沉下去的每一次呼吸,都是痛彻心扉的。
他将她小心翼翼的抱入怀中,朝她呵着热气,用自己宽大的氅袍将她笼入进去。
可他忘了,他自幼受药物所侵,也是凉意刺骨的。
如果他挨得近了,她只会越来越冷。
谢行湛心下有些惊慌,竟失了分寸,一一褪下袍服,将她团团裹住,只给自己剩了一件薄薄的中衣袍子。
而后寻了一个避风处,燃起火堆,将她抱在火堆旁,慢慢烘着、暖着。
他心中空空荡荡,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的抱着她,竟在她的眉间轻轻落下一吻。
可不过瞬息,他又拧了拧眉。
她此刻还睡着,自己演的这般深情,给谁看?
他意识到这一点,掐了掐自己手心,将她放置在稻草堆上,他则又往后缩了几步,坐在另一旁,静静的注视着她。
待陆温醒来时,已经躺在了温暖如春的卧房之中,四面都架起了炭盆,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
榻前还坐了个明魄昳丽、不可方物的男子,他沉着脸,一双剑眉高高拧起:
“去寻死了?”
陆温一怔,才想起自己连饮了几壶好酒,只觉困顿,便睡了过去。
转念一想,那日风雪那般的大,若不是谢大人来寻她,说不定,她真的会冻死在仙雾山。
当即伏低做小,轻声去哄他:“哪里会,只是多饮了两口酒。”
谢行湛仍冷着一张俊容斥她:“大雪天里,睡了一夜,使小性子给谁看?”
陆温连忙往谢行湛怀里蹭了一蹭,柔软的发顶钻到他的下颌,托着长长的尾音,娇滴滴道:
“才没有使小性子呢,绝对没有要谢大人做鳏夫的意思!”
许是“鳏夫”二字取悦了他,他眼眸轻垂,面上寒霜消退半许:
“你消失了的这些日子,慈安宫还以为你是逃了,叫大理寺到处张贴你的画像。”
陆温不以为然道:“陛下圣谕,叫我去烧了娘娘庙,我点完火,心中难免愁绪如麻,一场酒,醉到今日,又什么不对?”
谢行湛唇角轻勾:“伶牙俐齿。”
陆温却是凑得近了,闻到谢行湛身上有股淡淡的味道,那味道不算好闻,因与谢行湛自携的一股清雅梅花香气所抵,混杂一处,颇为怪异。
像是沟渠里的污泥,被泼入了一场雪里。
她往后移了移,这股味道又散了,她又贴在他的胸膛,鼻尖猛猛吸了两口。
“你身上有别的女子的味道。”
他淡淡的看着她动作,不急不缓:“什么女子?”
陆温半跪起身,凑到他的脖颈处,鼻尖隔着细腻的肌肤一点点闻了过去,含混不清的说:
“谢大人,是不是我暂离的这几日,你去和别的女人去厮混了?”
他启唇一笑:“云栖要冤我,也要拿出证据来。”
陆温板起一张小脸,怒目道:“沉香,白檀,丁皮,梅肉,还有……还有污水的味道,前头的是你带的,污渠之味,你说,从哪儿来?”
谢行湛素爱调香,最爱的便是一味“雪中春信”,便是以沉香、檀香、香梅肉、木香等等研磨而制。
犹如梅花初绽,春雪飘落,遍体生香,闻之心境宁和,旷然豁达。
谢行湛宠溺的刮了刮陆温的鼻头,笑道:“一时不慎,错踩入泥沼了。”
陆温眸底暗色一掠而过,装模作样的哦了一声,嫌道:“快去沐浴更衣,不然,不叫你上我的床。”
谢行湛亲抬袖袍,细细嗅了嗅。
他回府时,早已点了香膏,沐了兰汤,做了休整,才敢踏入卧房。
他无奈的笑了笑,起身往外走。
但逢梅雨季,春潮至,西屏郡背靠邗江,极易涨潮,好在城内地势平坦,四通八达,只是但凡积雨,必定堆积于南。
因至严冬,雨势微弱,虽不至冲毁屋舍,却因地势之故,积水囤积蔓延。
南处低洼,房舍泡于民宅,加之铺面原材都极易遭洪水泡毁。
一来二去,那处生意不好做,地方也住不得人,便渐渐人烟稀少。
而西屏郡向南方竹村,便是灾中之重,正经人家没几户,反倒是因战乱、因天灾、而人祸而流离失所的流民、乞丐四处游荡。
陆温步入流民地时,大雨已下三日,这处是方竹村的一座小佛堂,地势是村里最高的,也被污水泡到了脚踝处。
陆温过来时,往包袱里塞了许多吉祥楼的甜糕小食。
流民乞儿一见吃的,两眼放光,很快便哄抢一空。
可也有不识趣儿的,抵在门槛处,拦着不让陆温进。
“什么人,穿的光鲜亮丽的,又不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进来作何?”
陆温不欲与他们纠缠,纤纤细指随手取出两块银锭,抛给拦路的乞丐,便要径直入内。
“寻人,烦请一让。”
那乞丐一见银锭,不仅不让,反倒眸中厉光一闪,振臂高呼。
从佛堂后又钻出几个面貌凶煞,浑身褴褛的流民乞丐,团团将她围住,露出恶狼捕食的凶光。
“她有吃的,身上还带了银子。”
陆温眉头轻蹙,只觉惹了麻烦,又不想平白夺人性命,便抿了抿唇,温言劝道:
“我今日所携银两不多,方才已是全部,若诸位放我进内一观,来日我必报之。”
“别怕她!她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女人!”
“她身上一定还有银子,还有吃的!”
随之领头者千呼万唤,佛堂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无一不是衣衫褴褛,垂头丧气的普通百姓。
里头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更有甚者,还有方才她分食的几个半大的孩子。
陆温有一瞬的愣怔。
他们因长久不能饱腹而变的瘦骨嶙峋,赤足站于污处,长久的浸泡使得他们脚底生疮。
又因污物晦杂生的蝗虫,将裸露在外的皮肤,咬的皮开肉绽,浑身乌紫。
这就是陆家护卫的百姓吗?
南北战火不是已经停了吗?
南边的灾情,朝廷不是已经拨了银子治灾了吗?
为何还会有这么多的流民?
她来不及再思考,只因前头那个乞丐已经飞扑了过来,连带着黑压压的数十百姓。
她下意识要抽剑,手却一顿。
他们有错吗?
只是想活下去,有错吗?
她愣怔的这一瞬,被强壮的男人瞬间撞到在地,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冲击。
她被六个男子,卯足了力气压在身下,见她仍旧愕然,无数双带着脏污的手伸进她的衣袍。
当前人的指尖,即将要触及她的肌肤时,她终于动了。
她袖中藏得一柄短箭,箭头锋利无比,泛着幽黑的光芒,随之一抹冷光,在人群中打了个转。
一声惊雷轰隆炸响,瓢泼瀑雨没有任何征兆,仰淌而下。
她站起身,血衣淋漓,长睫挂了一滴血珠,压得她眼前模糊一片,语气泛着凉意:
“这一箭,是告诫,倘若再近,再阻,我必剜尔双目!”
面前六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齐齐捂着鼻子瘫跪在地,面上满是血污。
仔细一看,竟是被眼前看似柔弱的女子割去了鼻子!
雨水冲刷掉了地面上的鲜血,剩余流民见此情状,无不惊骇万分,作鸟兽散。
即便这场暴乱已然过去,她却仍然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她分不清那是眼帘所挂一层血幕,抑或是她所生心魔。
她方才,欺的是她陆家要守护的黎明百姓。
她曾起誓,不屈权贵,不欺弱者。
入阁逢迎,已破其一,以武恐压百姓,又破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