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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怔了半晌,旋即勾出灿烂一笑:“果然……什么都是假的,只有血仇,是真的。”

    她座榻靠窗,寒风凛冽,拂至心口,她也不觉冷。

    原是心死,只余麻木。

    谢行湛不敢直视她,只盯着她素白的裙角:“我来了,现在可以谈生意了么?”

    陆温摇头,语气极轻极淡,似有浓浓的倦意:“你杀了我吧。”

    谢行湛蹙了蹙眉,没有答话。

    她站起身,站在窗前,任由夹杂的雨雪的湿润水汽,扑砸在自己的面庞。

    “今日,你不杀我,来日,我必杀你。”

    她早有预料,只是苦无实证,加之他将东宫一党连根拔起,叫她神思飞驰,以为往日种种,是她冤了他。

    虽心中早有揣测,可真正到了这一天,她竟觉得格外轻松。

    他依旧默不作声。

    她移步,脚步虚浮,身子一晃,险些摔倒,他从阴影处立起,下意识想扶起她。

    “别碰我。”

    她唇畔生出极冷一笑,奋力甩开他的冰凉的手:“父辈之事,无论缘由,我已替陆家还清了。”

    她笑了笑:“我不欠你。”

    他垂目,默然。

    她拔腿,往下走,雪愈发的大了,袅袅幽影,融入雪雾,不一会儿便没了踪迹。

    苏宛望着远去的身影,轻声一叹:“昭雪,你就让她这样走了?”

    “无所谓了。”

    谢行湛苦笑。

    “她回西屏郡,告发你怎么办?”

    “那就告吧。”

    “那她回去给秦无疏报信怎么办?”

    “那就报吧。”

    “昭雪,你这是?”

    苏宛愣了一愣,回头望他,却见他不知何时,已将雪色帷帽再次带起,清透纱帘后,他眼睫浓密,低低扑盖着。

    那张冷若冰霜的面容,不知何时,垂下一滴剔透的泪。

    他答。

    “风迷了眼睛。”

    那个甚少显露自己真实情绪,薄情寡义,冷漠无情,为达目的,不惜利用任何人的谢昭雪。

    竟会为一女子,失魂落魄至此吗?

    陆温跌跌撞撞向城门而去,一路踉跄,犹如一缕幽魂。

    此时此刻,她只想逃。

    然而,再往西去,便是天爻谷沃野,北弥守卫在城门当值,不允苏凌郡一兵一卒,一民一商,通向北地。

    她在茫茫雪雾中疾奔,被守卫喝住。

    “谁人夜行,子时封禁,不得外出。”

    陆温凌空一跃,抢过骑兵马匹,狠狠一拍马背,马儿吃痛,夜雪疾奔,朝左侧石阶奔去。

    “谁若拦我,我必杀之。”

    城门已闭,马儿跃上城头,横冲直撞,守卫东倒西歪。

    雪夜凄冷,被她这般闯入,霎时灯火煌煌,守城之将架起弯弓,亮起雪刃。

    “谁人作祟,报上名来。”

    她高策缰绳,重重朝马儿臀部一拍,它尖声嘶鸣,吃了痛,奔出围墙,朝地面而坠。

    她借其力,凌空一踩,足尖重重踩上马背,被幽邃夜幕,逐渐吞噬。

    守将对守城军士道:“快去禀报大将军,似有南凉鼹人,朝灵台方向而去。”

    军士一凛,不敢轻视,急急朝将军府奔去。

    那将士又道:“传令下去,余下匀出百人守卫城门,一只苍蝇也不能飞出去,再集百人,给我追。”

    不知行了多久,外间早已天光明亮,她奔入了邙山一隅,却因连日降雨,脚下阔然天爻谷沃野,成云梦之泽,水深数尺,大浪滔滔。

    她望着山崖下深邃的河谷,水波不兴,宛如静谧明镜,映出她鬓发凌乱,极苍白,极憔悴的面容。

    “爹爹,阿娘,阿兄……是云儿没用……是云儿糊涂……”

    陆温低声呢喃。

    后头马蹄猎猎,扬起无数沙尘,追兵穷追不舍,奔至玉山,只有百距。

    她仅凭双足,奔走半夜,早已精疲,却仍强撑着力气,站起身。

    三十名北弥之将蹲伏于地,一手持刃,一手持盾,将她围成一圈,无数双锐利鹰眼,死死的盯着她,蓄势待发。

    她从腰间抽出兵刃,便有人扑过来,雪刃自她头顶劈砍而下。

    陆温侧过身子,躲过另一人重击,手下袖箭旋然一转,十数箭齐齐并发。

    那些将士大骇,翻滚在地,躲去有三,十之有七,面色青紫,死死捂颈,是剧毒之迹,不过片刻,口吐乌血,浑身抽搐。

    那领头之将,焦躁无比,又不想再平添伤亡,软下口语:

    “你是南凉哪位将军帐下,为何要强闯城门,向灵台去?”

    陆温左臂亦伤,好在无毒,冷冷一瞥,威势逼人:“好一个自诩正义之师的将军,将百姓关在笼子里,不得自由,算什么正义?”

    那守将又道:“战时若还随意来去,岂知是否混入了南凉鼹人?”

    陆温冷笑一声:“我乃林间乡野之人,不过想为天爻谷的兄长收敛尸骨,却被你们围作一团,当作什么鼹人?”

    “我倒要问问你们,什么是鼹人?”

    守将又问:“若非鼹人,为何强闯?”

    陆温答:“你既说子时封禁,不得外出,除了硬闯,可有他法?”

    “你身手了得,又杀我北弥将士,还说不是鼹人?”

    “怎么,只准你杀我,我却杀不得你?难不成,我仰着颈子,给你杀不成?”

    那守将被她一噎,怒极反笑,吩咐军士:“不必抓活的,杀了她。”

    说罢,数人群起而攻之。

    陆温身后一将士,从腰间抓起一把红霞细粉,待陆温于旁人酣战时高声:

    “屏息!”

    说罢,立时凌空而跃,红粉朝陆温面上撒去,她立时屏息。

    却不料那句屏息,只是声东击西。

    诸将皆是已袖掩面,遮了粉尘,她中了计,红雾沉沉,沾染眼眸,只叫她杏眼红通肿胀,痒意难耐。

    她阖上双眸,快步行至山巅,身形一晃,坠下山崖。

    谢行湛急追而来,见此情状,目眦欲裂:

    “云儿!”

    谢行湛心如刀割,见她已被滚滚波涛卷走,也从悬崖高处,一跃而下。

    然而,她落入水中,似有一股莫名的冲击,仿佛漩涡洋流,将她卷入一个未知暗洞之中。

    她不知是洞中一片漆黑,还是那红雾实在厉害,将她药瞎了。

    她到底不如谢行湛那般善于暗中视物,只能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着。

    目之所及,只有深不见底的幽黑。

    手之所触,只有冰冷潮湿的石壁。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在一处角落,摸到了一块硬物,是一块石头,她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大约忖出,那是一块火石。

    陆温小心翼翼地用火石敲击,火星四溅,她眼前仍旧漆黑一片。

    这下可以证明,的确是瞎了,好在,命还在,也算不幸之万幸了。

    若她能被邗江深处的江潭深水卷入此处,那么,这里会不会有幸存的南凉将士,所留下的痕迹。

    若寻得痕迹,或许,有人在这场灭顶的灾难里,活了下去。

    她想了想,十指一寸一寸的摩挲着,不远处的洞壁上,竟真密密麻麻地刻着一些字迹。

    字迹虽已斑驳,她擦去上头的浮灰,依稀能辨认出,那字迹苍劲有力,约莫是刀剑所刻,许是记录了什么。

    她唇齿微张,念道:

    “告来者。”

    “无论阁下是谁,请将南凉玄狮营第九司将士的尸骨带回西屏郡,交由兵部,三百袍泽遗骨,皆埋于邗江崖洞。”

    是天爻谷的将士,被洪流卷入此处,外间被洪流掩盖,内又曲折蜿蜒,生死绝境时,用匕首刻了字,留下微末人迹。

    陆温失了光亮,便顺着石壁继续向前探去,拐入一个洞口,岩壁上,又有一团密密麻麻的刻字。

    “告来者。”

    “洞中积水颇深,只得前行,不知还要日行几里,洞中无光,念妻,无恐。”

    “告来者。”

    “北弥青龙部改弓为弩,压缩阵型,轻巧灵便,玄狮营不敌,吾今研思良久,制盾嵌弓,防守皆可,或可破局。”

    陆温往一旁摸去,约莫上面画了一辆马车,马车上放着一柄巨大的盾牌,盾牌从中心掏了个洞,孔洞中间架着一张重弩。

    那小小的孔洞只能放得下重弩射出去的机关。

    好生活灵活现的一副画,哪怕她现在是个瞎子,亦觉此人如神笔马良,将那机巧跃然刻于石壁。

    陆温不由得笑了笑,加快了脚步。

    “告来者。”

    “三日一食,今弹尽粮绝,念妻音容,尚可坚持一二。”

    陆温眼泪簌簌而落,眼睛愈发的疼,手指也疼的不像话,然而,抹了一把眼泪,又踉踉跄跄的站起来,向洞前寻迹。

    “告来者。”

    “吾在此二十一日,唯念吾妻阿玉,阿玉胆小,惊雷恐蟒,若见之,务必驱赶一二。”

    “告来者。”

    “吾之所念,除吾妻,只六合一扫,四海一统,不知何时焉?若一统,务必焚书告之。”

    “告来者。”

    “万事有尽,人亡物空,吾折腿求生,只三十丈也,来日归穷泉,化黄土,与妻幽隔万里,泫然,与妻书一封,望来者递。”

    “告来者。”

    “愿我南凉,春和清明,国泰民安,楚灵时,绝笔。”

    这是他写下的最后一句话。